讀通鑒論/卷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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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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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四年,李師道授首,平盧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歸命,請別除帥,成德平;又明年,劉總盡納其土地上馬,送遣部將於京師,為僧以去,盧礱平;田弘正徙鎮成德,張弘靖出帥盧龍,自肅、代以來,河北割據跋扈之風,消盡無余,唐於斯時,可謂曠世澄清之會矣。乃未三載,而朱克融囚張弘靖以起,王庭湊殺田弘正以據成德亂更酷於前代,終唐之世,訖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穎闇淺不知遠略,而相非相;張弘靖驕貴不接政事,而帥非帥;求以敉寧天下也,誠不可得。雖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輸忱於王室,非忠貞之果摯也,畏眾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劉悟之殺李師道,師道欲殺悟而悟先發制之也。王承元之斬李寂等而移鎮義成,懲師道之死而懼也。劉總之棄官以去,見淄青、魏博之瓦解,黨援既孤,而抱弒父與兄之巨慝不自保也。是憲宗之世,河北之漸向於平者,皆其帥之私心違眾,以逃內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願欲,則暫見為定,而實則陻滔天之水以數尺之堤耳。王遂一人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趙,而諸將號哭。撫斯勢也,雖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頑,豈徒駕馭之非人,以激成倉卒之禍乎?嗚呼!天地有遷流之運,風俗有難反之機,非大有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則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氣倍勝於邪慝,以力爭其勝,豈易言哉?

河北者,自黃帝誅蚩尤以來,堯、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為諸夏之冠冕,垂之數千年而遺風泯矣。永嘉之亂,司馬氏不能撫有,委之羯胡者百餘年,至唐而稍戢。乃未久而玄宗失禦,進軋犖山之凶狡,使為牧帥,淫威以脅之,私恩以昭之,披堅執銳、競韁爭勝以習之,怒馬重裘、割生飲湩以改易其嗜欲,而熒眩其耳目,於是乎人之不獸也無幾。故田承嗣、薛嵩、李寶臣之流,非有雄武機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動搖其毫髮。非諸叛臣之能也,河北之驕兵悍民、氣焰已成,而不可撲也。師道死,惡足以懲之?弘正、承元之順命,惡足以化之?其復起而樂為盜賊,必然之勢也。垂及於石敬瑭,而引契丹以人,欣奉之為君親。金、元相襲,凶悍相師,日月不耀,凡數百年。而數千里之區,上民無清醒之氣,凡背君父、戴夷盜、結宮闈、事奄宦、爭權利、誇武虣者,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恥之習也。天氣昌,則可以移人;人氣盛,亦可以熏天。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與之嬉,長與之伍,雖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與化。耒甫釋而即尋戈,經方橫而遽躍馬,欲滌除以更新,使知有君親以效順也,難矣。

自開元以後,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劉器之、司馬君實者,蓋晨星之一見爾。而類皆遊宦四方,不思矜式其鄉里。邵康節猶以南人為相為亂階,其亦誣矣。雖然,無往不復之幾,必將變也。薛河東、趙高邑、魏南樂三數君子者,以清剛啟正學,其有開必先之兆乎?非章誌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滌其居食衣履、頻笑動止之故態,而欲格其心,未有勝焉者也。論世者,屬目而俟之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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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舉者,議論之叢也,小人欲排異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則必於此焉摘之,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脅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擊李宗閔、楊汝士,長慶元年進士榜發,而攻訐以逞,於是朋黨爭衡,國是大亂,迄於唐亡而後已。近者溫體仁之逐錢謙益,奪其枚卜,廷訟日爭,邊疆不恤,以底於淪胥,蓋一轍也。

貢舉之於天下,群人士而趨之者也。其不讎者,皆能多其口說以動眾者也。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彈射之權,公卿貪勢位、昵子孫、私姻亞,莫此著明,而其犯群怒也為烈。故張居正之子首臚傳,王錫爵之子冠省試,搖群心,起議論,國以不靖,禍亦劇矣。李德裕自以門廕起家,遠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謝薦紳之怨怒;其知貢舉,榜發而有「相將白日上青天」之譽;迨其貶竄,而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之思;持此以摘發奸私而快其誅鉏,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於唐,功過相半也,使德裕而為溫體仁之奸,唐亡於其手而眾且欣戴焉,又孰懲哉?

夫翹舉噯昧以報夙怨者,誠小人之術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鄙,茍知義之所不許,亦何為而授人以口實乎?夫以賄相援者勿論已。以知交言,知其人之才,而有薦賢之任,揚之王庭,固無吝也。如其不能,則亦相愛以道,使知命而待時耳。如行能心跡他無足取,僅以文筆之長,乍然相賞,不保眾論之諧,又奚足汲汲為之謀利達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門陰有進之資,而何須貢舉?既以文就有司之試,則才而見抑,自有司之過,而於已何尤?然而相承不舍,關節公行,雖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於此荏苒無慚,士習不端,成千餘年之惡俗,伊可嘆也。

內不勝婦人孺子之嚅唲,外不勝姻亞門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後之榮枯,一中其隱微而情不能禁,賢者不免,勿問壟斷之賤丈夫矣。宗閔之於壻蘇巢,汝士之於弟殷士,固也;鄭覃行誼無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紳以賢見忌而有所請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勛,何患其子不與清華之選,而使其子譔膺冒昧之榮,尤可惜也。習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則允為豪傑之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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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克融首亂,囚張弘靖,而授以盧龍;史憲誠脅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博;王庭湊殺推誠平賊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興而迤邐以亡,在此矣。河北之亂,始於仆固懷恩之割地以授降賊,成於崔植、杜元穎、王播之因亂以獎叛人。懷恩之奸,植、播、元穎之陋,固無足責者;郭汾陽位兼中外,裴中立身任安危,而坐視失圖,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陽固有不可力爭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陽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未能大著也。清渠之敗,相州之潰,亦稍挫矣。宦官忌公,奪其兵柄以授其偏裨,一出而復束京、馘朝義,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於此持異議,以與懷恩相牴啎,吝予降賊以節鉞,既嫌於忌懷恩而毀其方略,且使懷恩蟲朔方之將士,謂公壓己以絀三軍之勞績;他日者懷恩叛,而朔方之眾,惡能戴公如父母以效於國乎!公戢意以靜持之,知不可挽,則姑聽之,而有餘地以圖他日之蕩平;公之慮深而誌謹,國危君竄而社稷終賴以安,非淺衷之所易測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專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簡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爭而不能奪其寵任;其受三叛之歸,錫以方鎮,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復收前日淮蔡之功名而解其兵柄也,則中立豈容伸其遠慮哉?三叛受封,而公罷為東京留守,不恤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圖,稹之志也。植、元穎輩且無能為異同,況中立可自與爭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內有攜貳之宰執,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爭弗與,決誌以進討,敗者十九矣;徒殺士卒、虛帑藏,討之不克,而復封之,身為戮而國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淺圖,而中立其肯身執其咎乎?

雖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聾者不可使聰,狺者不可使馴,如中立者,可以去乎,而豈其木也?中立之兼將相也,與汾陽異。汾陽將而相者也,其相,寵之也,去就不關其名節,留身於浮沈之閑,以為他日社稷之寄,將臣之道也。中立相而將者也,其將,假以秉鉞為三軍之重,而固非將也,留身於浮沈之閑,則道以身輕,而不足為宗社生民之衛;李逢吉、元稹乃至無賴之鄭註,皆可頡頏以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補天鎮海之功,多言數窮,以激小人而堅護其惡,豈徒無補,而害且因之益滋矣。元稹、魏弘簡用而三叛罷征,三叛割據而元稹復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熾,斯君子所重為中立惜也。汾陽默而唐安,中立屈而唐亂,時各有權,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異而不可並論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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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小人忽屈忽伸,叠相衰王,其亂也,更甚於小人之盤據而不可搖,何也?君子體國,固自有其規模;小人持權,亦自有其技術。小人驟進,深忌君子,固樂翹小過而盡反其道;君子復升,深惡小人,抑疾惡己甚,而概絀其謀。夫既執國政而行其所欲為矣,疆場之或戰或守,寇盜之或勦或撫,征徭之或罷或興,禮制銓除之或隆或替,邊臣受而行之將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其善者固樂從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財已費,力已勞,習之已成,因之免害。乃忽於此焉,忽於彼焉,將無定略,官無定守,士無定習,民無定從,奸人緣之以持兩端,願民因之而無準則,豈特小人之病國殃民已亟矣哉?君子之以搖蕩天下之視聽,而俾蹙蹙靡騁者亦不保其不導以亂也。機事之泄,奸弊之興,窮民之左右救過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嚚訟,然而政不亂、民不窮、封疆不僨、國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寵、結眾心、幸成勞以侈功績者,亦嘗取天下之大略而籌之,有鉗制之術,而下不敢違,有從欲之餌,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機,而夷狄盜賊亦可相持以茍安。未幾而盡易之,汲汲焉唯恐其復進,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復起矣,取已泄之機、已亂之緒、而再用之,外之必訌,內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亂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則裴度也、李紳也、韓愈也;欲為君子而不馴者,李德裕也;以小人,則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閔也;庸靡不能自固而居其閑以浮沈屍大位者,崔植也、杜元穎也;雖無大過而不克有為者,蕭俛也、鄭覃也。或正或邪,或才或窳,無所擇而皆執國政,俄而此庸矣,俄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進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搖搖靡定,而宦豎與人主爭權,諫官與將相爭勢,任賢貳,去邪疑,害不可言也。並其任小人者,亦使小人無自固之地,一謀不遂,一語未終,早已退而憂危,求閃爍自全之術。嗚呼!晴雨無恒,而稻麥腐於隴首;葠連雜進,而血氣耗於膻中。不知其時之人心國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志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於奔命,夷狄盜賊得閑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楊國忠大反之而猶可不亂。靖康賢奸爭勝,而國以速亡。極亂之國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亂。靖亂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謂也。

敬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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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父之志未定,奸邪之機方張,嗣子幼沖,或掖之以踐阼,不以戴己者為恩、搖己者為怨,而過用其刑賞,非德若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者不能。一飯之德,猶求報之,貢舉之知,猶終事之,中人之情,君子不禁,可謂之私,亦可謂之厚也。反此者,廓然大公,天下一人而已。叔孫昭子不賞私勞,瓊絕之行也;抑豎牛讒賊,公憤所歸,雖欲賞之,而眾必爭。故以此而責人主合同異、泯恩怨於參大議之大臣也誠難。乃以此而醲賞重罰,失政理而亂國是,則大臣之受之者實任其咎。循天理、飭王章以靖眾誌,非翼戴大臣之責而誰責哉?

翼戴者可以居功矣,則異議者惡得而無罪!知異議之必按是非為功罪,而非異議之即罪,則翼戴者之不可以援立為功審矣。今夫薦賢才以在位,拔寒素而躋榮,意甚盛也。然茍為靖共之君子,則必曰吾以事君也,而不敢屍其報以牟利。況夫天子者,天之所命也,天下臣民所欲得以為父母者也,竊天之權,斂臣民之志欲,而曰我自立之,我可以受翼戴之賞,自以為功,而求天子之弗我功也,不可得也。自以為功,天子功之,則不與其議而疑於異己者,惡得而免於罪乎?始之者,大臣也,迨其濫觴,而宦官宮妾進矣。援一人而立為天子,小人之奇貨也。於是孫程、王守澄、仇士良乘隙而僥之,於是而賈充、傅亮因而專之,於是而華歆、郗慮、王謐、柳璨不難移人之宗社以貿己之寵榮。篡奪相仍,皆貧功者之一念為之也,而徒以咎人主之賞私勞無大公之德哉?

穆宗保王守澄之逆而厚賜神策軍士,敬宗聽李逢吉之譖而竄李紳,其相襲以亂刑賞,非一日之故矣。於是而知金日磾之不以托孤受爵,卓哉其不可及已。周勃居功相漢,而致袁盎驕主之譖;楊廷和居功受爵,而貽門生天子之譴。英主覺之於事後,而不能慎之於當時,勃與廷和自任已堅,氣焰上奪其君,有不能遽抑者在也。識卑器小,忠貞不篤,以天子為墨莊,自貽凶危而害流後世,三代以下無大臣,究其情實一鄙夫而已矣。居密勿之地,與促膝之謀,國本不定,竭忠貞以立正議,事定國安,引身而去,以杜絕私勞之賞,則傾危之禍,其尚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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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之情,愈趨而下,小人之偽,愈變而升,故征事考言以知人於早,未易易也。讀遺文,觀已跡,以論昔人之賢奸,亦未易易也。古今所謂小人者,導君以征聲逐色、黷貨淫刑,其恆也;持祿容身,希旨獻諛,而不敢觸犯人主、乖忤宦妾,其恒也;生事僥功,掊克興利,以召天下之怨,其恒也。乃自元和以來,至穆、敬之世,所為小人者術益進,而竊忠貞正大之跡以制天下,而不得以為非,後世誦其奏議,且將有味乎其言,而想望其風采。嗚呼!至此而小人之奸可勝詰哉?

李吉甫之始執政也,以推薦賢才致天下之譽,上國計簿,以人主知財用之難而思節省,尤大臣之要術也。其他則媢疾導諛,心違其言,不可勝道矣。元稹、李宗閔起而對策,詰吉甫之奸,推奧援之托,堂堂侃侃,罷黜不以為憂,充斯誌也,何有於崔潭峻、魏弘簡、王守澄之刑余?又何有於李逢吉、王播之貪鄙?言之也不怍,尤不懼也。一旦改面而事佞倖以傍趨,有倍蓰於吉甫諸人之為者。觀其始進,覽其遺文,亦惡知其滅裂之至於此哉?

若夫劉棲楚者,則尤異矣。敬宗晏朝,百官幾至僵仆,棲楚危言以諫,至於以首觸地,流血被面而不退,跡其風采,均等朱雲,固李渤之所不逮也;王播賂王守澄求領鹽鐵,復與獨孤朗等延英抗論,尤不畏彊禦、鉏奸衛國之豐標也;而棲楚之為棲楚何如邪?奸諂之尤,而冒剛方之跡,有如此夫!然其所建白,猶一時一事以氣矜勝耳。至於牛僧孺而所托愈難測矣。韓弘薦賄,中外咸食其餌,而僧孺拒之,其律己也,君子之守也;悉怛謀據地以降,李德裕力請受納,而僧孺堅持信義,其持議也,君子之正也;則且許以果為君子,而與於帝王之文德,以無忝於大臣,固無多讓。而僧孺之為僧孺又何如邪?結李宗閔為死黨,傾異己,壞國事,姑自戍削以建門庭,而讎其險毒,又如此。

夫穆、敬二帝雖曰淫昏,而是非之心未能全泯,故此諸奸者,亢厲自飾,而揣無誅殛之憂,唯是冒忠直正大之跡,欺天下以自容於公論。蓋自唐中葉以後,韓愈氏依傍六經之說以建立標幟,則非假聖賢之形似,不足以鼓吹後起之人才為之羽翼。因時所尚,憑其浮動之氣、小辨之才,而棲楚且為忠戇之領袖,僧孺且為道義之儀型。小人之竊也,至於此而窮工極變,上欺人主,下欺士民,延及後世,猶使儒者史臣以周公不享越裳、春秋不登叛人之義濫許僧孺,而棲楚叩頭流血之奸,無有能摘發之者。嗚呼!小人之惡滔天,尚誰與懲之哉?孔子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小人之仁,正其不仁之甚者,辨者不可不審也。

文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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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自元和以後,國之無人久矣。王守澄、陳弘誌推刃天子,無有敢斥言之者,縱橫兩代,至文宗之季年,而後以他罪誅之,則劉克明何憚而不滅燭以弒少年之天子邪?克明滔天之罪,發之者,王守澄等四宦豎也;斬之者,神策飛龍宦豎所將之兵也。路隋以學士而為逆賊草制,韋處厚俛仰而推討賊之功於江王,如是,尚可謂唐之有人乎?

孫明復之治春秋曰:「稱國以弒者,國之人皆不赦也。」胡氏譏其已酷,非也;所謂國之人者,非下逮於庶人,亦其當國之臣、允膺在宮在官之辟者也。然則憲、敬二君之弒,唐之大臣所可逭不赦之誅者誰也?韓弘、張弘靖、李逢吉、王播、皇甫镈、韋處厚賢不肖無得而免為。而李絳、裴度、忠貞為眾望所歸,亦何面目立新主之廷焉?當其時,宦豎之勢張矣。然未至如漢末諸奄,斬艾忠良,空天下之群而無遺也;且未如肅、代之世,程元振、魚朝恩殺來瑱如圈豚,奪郭子儀之權位如奪嬰兒之弄具也;劉一攄其忠憤,抗言不忌,雖不擢第,而抑無蔡邕髠鉗、張儉亡命之禍。則唐室諸臣,亦何憚而不孤鳴其公憤?嗚呼!國之無人至於此極,而抑何以致此哉?

國家之大患,人臣之巨慝,莫甚於自相朋比,操進退升沈於同類之盈虛,而天子特為其酬恩報怨、假手以快誌之人。所謂正人者,唯以異己相傾之徒為雌雄不並立之敵;其邪者,則以持法相抑之士為生死不戴天之讎。而非天子莫能代之以行其志。非左右持權之宦豎,莫能助己以快其欲。藉令當憲宗之弒,而建討賊之旌,則豈徒弘誌哉?守澄其渠帥也;匪徒守澄,郭后其內賊也;匪徒郭后,穆宗其戎首也。推究至極,不容中已。而守澄屍威福之柄,兩立於邪正之交,以持衡而顛倒之;郭后挾國母之尊,穆宗固世適之重,天位既登,動搖不可。則發義問者此黨之人,而彼黨即乘瑕而進。功隳名敗,身不保而禍延同類。於是素有忠直之望者,亦惴惴然惜門戶以圖伸;而依附之士,咸指捫舌以相勸止。低回一起,慷慨全消,方且尊太后,肆大赦,以揜其惡而飾之,因循安位,以求遂其汲引同匯、拒絕異己之情。為君子者,固曰吾以是為善類地也,而況匪人之比哉?宦豎乃以知外庭之情誌,視君父之死如越人之肥瘠,閉戶自保,而以不與為安。敬宗雖無劉子業、蕭寶卷之凶淫,一失其意,而刃剚其胸,何不可使路隋、韋處厚泚筆弄舌以文其大惡乎?嗚呼!盈廷若是,而按孫氏春秋之法,非誣也。李絳、裴度雖云賢者,其能逃於法外哉?

李長源歸臥衡山,而李輔國不敢竟其惡;郭汾陽罷兵閑處,而魚朝恩不敢肆其毒;君子不浮沈於爵祿權勢之中,亂臣賊子自有所畏忌而思戢。元和以降,所號為大臣者,皆荏苒於不進不退之交,而白刃兩加於天子之脰。唐之無人,厥有繇矣。文宗進李訓、鄭註而謀誅內賊,非盡不明也。人皆知有門戶,而不知有天子,無可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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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黨興,而人心國是如亂絲之不可理,將孰從而正之哉?邪正無定從,離合無恒勢,欲為伸其是、詘其非,畫一是非以正人之趨向,智弗能知,勇弗能斷。故文宗曰:「除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亦非盡暗弱之說也。

李宗閔、牛僧孺攻李吉甫,正也;李德裕修其父之怨而與相排擯,私也。乃宗閔與元稹落拓江湖,而投附宦官以進,則邪移於宗閔、稹;而德裕晚節,功施赫然,視二子者有薰猶之異矣。李逢吉之惡,夫人而惡之,德裕不與協比,正也;而忽引所深惡之牛僧孺於端揆,以抑逢吉,而睦於僧孺,無定情矣。德裕惡宗閔,訐貢舉之私以抑之,累及裴度,度不以為嫌,而力薦德裕人相,度之公也;李宗閔與度均為被訐之人,乃背度而相傾陷,其端不可詰矣。宗閔與稹始皆以直言進,既皆與正人忤,而一爭進取,則稹合於德裕以沮宗閔,兩俱邪而情固不可測矣。楊汝士之汙濁,固已;德裕以私怨蔓延而訐之使貶,俾與裴度、李紳同條受謗,汝士之為貞邪不決矣。白居易故為度客,而以浮華與元稹為膠漆之交,之傾度,居易不免焉,而德裕亟引其從弟敏中,抑又何也?李訓、鄭註欲逐德裕,而薦宗閔以復相,乃未幾陷楊虞卿而竄宗閔於明州,何其速也?聚散生於俄頃,褒貶變於睚眥,是或合或離、或正或邪,亦惡從而辨之哉?上無折中之宸斷,下無臧否之定評,顛倒天下以胥迷亂,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決也。揆厥所繇,則自李絳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體,與小人比眉事主,而相角以言。口給之士,聞風爭起,弄其輔頰,議論興而毛舉起權勢移而向背乖,貿貿焉馳逐於一起一伏之中,驚波反濺,罔知所屆,國家至此,其將何以立綱紀而保宗祐哉?

唐、宋以還,敗亡一軌,人君屍居太息而未可如何。嗚呼!亂之初生,自所謂君子者開之,不但在噂沓之小人也。呂吉甫、章惇之害未去,而首擊伊川者,司馬公之門人蘇軾、蘇轍也;奄黨之禍未除,而特引阮大鋮以傾眾正者,溫體仁所擊之錢謙益也。當王介甫惡二蘇之日,體仁陷謙益之時,豈料其速變之如斯哉?烈火焚原而東西不知所極,公忠體國之大臣慮之已早,鎮靜慎默以贊天子之獨斷,而人心戢、風俗醇。茍非其人,弗能與於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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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宗恥為弒君之宦豎所立,惡其專橫而畏其害己也,旦夕思討之,四顧而求托其腹心,乃擢宋申錫為相,謀之不克,申錫以死,禍及懿親,而更倚李訓、鄭註、王涯、舒元輿以致廿露之變。申錫之淺躁,物望不歸;訓、註則無賴小人,繇宦豎以進,傾危顯著,可畏而不可狎;涯、元輿又貪濁之鄙夫也。文宗即不足與於知人之哲,亦何顛越乃爾哉?於其時,非無勛望赫奕之元臣如裴中立、英果能斷之偉人如李文饒;而清謹自持如韋處厚、鄭覃者;猶不致危身以僨國。文宗俱未進與密謀以籌善敗,獨決意以托匪人,夫亦有故存焉。

唐之諸臣,皆知有門戶而不知有天子者也。寵以崇階,付以大政,方且自詫曰:此吾黨之爭勝有力而移上意以從己。其心固漠然不與天子相親,恃其朋類爭衡之戰勝耳。故以裴中立之譽望崇隆,為四朝之元老,而陳弘誌之弒,杜口色羞;若李文饒,則假宦豎王踐言以內召;而李宗閔、元稹、牛僧孺之恃陰腐為奧援者,又勿論也。

外有不相下之仇敵,則內不可更有相忤之中人;爭衡於一進一退之閑,則不能復問大貞大邪之辨;文宗蓋流覽躊躇,知其無可與謀也。而宋申錫以輕狷不審去就之庶尹,為兩黨所不推,舒元輿、王涯、賈,則首鼠兩端,持祿免咎者也;訓、註之邪,上知之矣,乃其不擇而擊之力,一試之德裕,再試之宗閔,兩黨皆其所搏噬,庶謂其無所固執而可借為爪牙者耳。

悲夫!自長慶以來,所敢以一言觸宦豎者,獨一劉從諫而已,而固防其且為董卓也。則文宗不以委之申錫、訓、註而誰倚乎?藉令謀之中立,而中立未必應也;謀之文饒,而文饒固不從也;謀之處厚、覃,而處厚、覃且戰栗以退也;謀之宗閔、僧孺,而比於宦官以反噬也。故文宗交不敢信,而托之匪人。無他,環唐之廷,大小臣工賢不肖者,皆知有門戶,而忘其上之有天子者也。弒兩君,殺三相,裴中立且自逍遙於綠野,而況他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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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李維州之辨,伸牛以詘李者,始於司馬溫公。公之為此說也,懲熙豐之執政用兵生事,敝中國而啟邊釁,故崇獎處錞之說,以戒時君。夫古今異時,彊弱異勢,戰守異宜,利害異趣,據一時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溫公以之矣。

乃所取於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誠信也。誠揭誠信以為標幟,則謀臣不能折,貞士不能違,可以懾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辯。雖然,豈其然哉?夫誠信者,中國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為中夏之禍矣,殄之而不為不仁,奪之而不為不義,掩之而不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養患以危我社稷、殺掠我人民、毀裂我冠裳也,則太王當終北而於熏鬻,文王可永奉幣於昆夷,而石敬瑭、桑維翰、湯思退、史彌遠、允為君子矣。

突厥、回紇,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於唐,舍其暫時之惡,而以信綏之,猶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順逆無恒,馭之有制,終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況乎吐蕃者,為唐之封豕長蛇,無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約罷戍兵,而於此言誠信乎?僧孺曰:「徒棄誠信,匹夫之所不為。」其所謂誠信者,蓋亦匹夫之諒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來責,養馬蔚茹川,上平涼阪,萬騎綴回中,不三日至咸陽橋。」是其張皇虜勢以相恐喝也,與張儀誇秦以脅韓、楚之遊辭,同為千秋所切齒。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橫,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憲宗以後,非復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萬眾圍鹽州,刺史李文悅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擊之,大敗而退;其明年,復寇涇州,李光顏鼓厲神策一軍往救,懼而速退:長慶元年,特遣論訥羅以來求盟,非慕義也,弱喪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彜泰多病而偷安,不數年,繼以荒淫殘虐之達磨,天變於上,人叛於下,浸衰浸微,而論恐熱、婢婢交相攻以迄於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陽僑、深人送死而無擇哉?斂手頫顏,取悉恒謀獻之,使礫於境上,以寒向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彊,日無唐,而鏃刃之下豈復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萬里,失一維州,未損其勢。」則其欺彌甚矣。吐蕃之彊,以其盡有北境也。於憲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險而腴,據為孤兔之窟,於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紇侵有其故疆矣。故韋臯一振於西川,而隴右之患以息。其南則南詔方與為難,而碉門、黎、雅之閑,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則潰散臣服,不勞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南詔,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紇之東侵,而唐無西顧之憂。其在吐蕃,則大害之所逼也。而豈無關於損益哉?

夫夷狄聚則逆而散則順,事理之必然者也。拒歸順者以堅其黨,故婢婢曰:「我國無主,則歸大唐。」然與論恐熱百戰而終不歸者,懲悉怛謀之慘,知唐之不足與也。以是為誠信,將誰欺乎?夫僧孺豈果崇信以服遠、審勢以圖寧乎?事成於德裕而欲敗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國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勝其恫疑之邪說。文宗弗悟而從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溫公抑遽許之曰:「僧孺所言者義也。」使然,則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義而後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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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閔欲逐鄭覃,而李德裕亟薦之,文宗自內宣出,除覃為御史大夫。宗閔曰:「事皆宣出,安用中書?」其妨賢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則職之所宜爭;以國事言,則內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漸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聽其行事」折之,詎足以服宗閔哉?鄭覃經術議論果勝大任,人主進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書,孰敢違者?假令宗閔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賢之辟,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發於其所不及覺,以與宰相爭勝負之機,其陋有如此者。宗閔得持國憲官常以忿懟於下,以此而求折朋黨之危機,宜其難矣。故同馬溫公曰:「明不能燭,疆不能斷,使朝廷有黨,人主當以自咎。」其說韙矣。乃又曰:「不當以罪群臣。」則於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協於理;而獎輕儇、啟怨尤、激紛爭之害,不可復弭。元祐、紹聖之際,狺狺如也,卒以滅裂國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權,人主之所以靖國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進退之節,語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職,盡其誠而不踰其度。故人主不審於賢奸之辨,而用舍不決,使小人與君子交持於廷,誠宰相。之所深憂。然小人者,豈能矯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脅上以從已哉?則格心者本也,適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漁色、牟利殃民、狎宦豎、通女謁之害,一一檠括於宮庭之嗜好;則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貞邪,無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爭勝。若其格心之道已盡,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則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養國家之福,而禍不自我而興。故孔子去魯,不爭季孫之權。孟子去齊,不折王馭之佞。在國則忘身,去國則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於君,不容於小人,乞身事外,猶且紛紜接納,進人士而與結他日之援。為憂國計與?適以激國事之非;為進賢計與?適以貽賢者之傷。氣盈技癢,憤懣欲舒,且與浮薄之士,流連於山川詩酒之中,播歌謠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沒而有子孫之計,樹人自輔,悅己者容,乃使詭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進,黨禍乃成,交爭並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誠也,素位不安,害延於國,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辭?乃曰「不當以罪群臣」,不已過與?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進退,國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惡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進,而望風飾行以求當於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論相符、行止相應者,不使退就銜勒,奚必利民而衛國,特以競勝於異己耳。茍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為非常之舉,汲引而懷取必之心,則唯以所好者之升沈為憂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質之夙夜,詎可雲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視宗閔,其得失迥矣。而內不能卻崔潭峻、王踐言之奧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楊虞卿之私怨,則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於要地,而宗閔不敢或違也,終不可得。其後武宗亦既獨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绹復起,以盡反其局。豈非德裕乘權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猶是也,皆為君子者進則呴呴、退猶躍躍,導人心於嚚訟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進退歸人主,以卿尹之黜陟歸所司,正己盡誠,可則行,否則止,絕新進之攀附,聽天命之廢興,雖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為黨?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責群臣」也,無惑乎溫公之門有蘇軾諸人之尋戈矛於不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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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憤河朔三鎮之跋扈,傷府兵之廢敗,而建議欲追復之,徒為巵言,貽後世以聽熒耳。牧知藩鎮之強在府兵既廢之後,而不知惟府兵之積弱,是以蕃兵重,邊將驕,欺唐之無兵,以馴致於桀驁而不可復詰也。且當太和之世,豈獨河北之抗命哉?澤潞、山南無非擁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區區聽命之州郡,勞其農而兵之,散其兵而農之,則國愈無兵、民愈困、亂將愈起。甚矣!空言無實,徒以熒慕古者之聽,而流禍於來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為藩鎮,勢所必然,禍所必趨,已論之詳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則十六衛是已。十六衛以畜養戎臣儲將帥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屬焉,而環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駐以待命,蓋分合之勢,兩得之矣。分之為十六,則其權不專,不致如晉、宋以後方州撫領擁兵而篡逆莫制也。統之以十六,則其綱不弛,不致如宋之廂軍解散弱靡以成乎積衰也。

夫邊不能無兵,邊兵不可以更戍而無固心,必矣。兵之為用,有戰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衛家即以衛國者也;而守之數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萬之師不能卒拔,而少則無糧薪不給之憂。戰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氣者也;一戰之勇,功賞速效,虜退歸休,抑可無長征怨望之情。然則十六衛之與邊兵,互設以相濟,寇小人,則邊兵守而有餘,寇大人,則邊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衛之帥,唯天子使,以帥其屬而戰焉。若夫寇盜有竊發之心,逆臣萌不軌之志,則十六衛中天下以林立,而誰敢恣意以逞狂圖乎?

唯是十六衛之兵,必召募挑選,歸營訓練,而不可散之田畝,則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勢,不可以寓兵於農之陳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無千里飛挽之勞;就其近屬其衛,無居中遙制之病;衛率巡之,所司練之,有司供億之,皆甚便也。此則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後世者也。以杜牧之時,尤可決行於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興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奪,而內地猶可為也。且自憲宗以來,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賊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盧龍、魏博歸命之日,兵不能罷,亦可調矣。以恩恤之,以威臨之,仍使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畝習於戎行者,又何難於措置之有哉?朝無人焉,慮不及此,而後天下終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無憂國之心者,又勿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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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之變,殺生除拜皆決於中尉,文宗不得與知,而李石、鄭覃於其時受宰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進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國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為之時。血濺於獨柳之下,而麻宣於殿陛之閑,二子者,譽望素隆,而何為其然邪?曰:此未可以為二子病也。夫二子於此,雖欲辭相而義之所不許也。

梅福之棄官,申屠蟠之辭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時已敝極而無可為也。留正出國門而宋幾危,陳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於危殆,以倡人心之離散,無生人之氣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為文宗所矜重者也。天子不勝於宦豎,兵刃交加於扆,掠奪縱橫於內省,三相囚系以磔徇,天子之僅保其首領者一閑耳。二李之黨,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潰敗之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將付之誰氏而可哉?幸而二李之黨與宦豎之未相結納,而訓、註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輩無心腹之大臣引與同惡,特循資望而授政柄於二子,是以匪人不進,誅殺止於數人而不濫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人乘隙投中尉之門,以驟起而執政,其禍更當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辭,非乘閑以希榮,蓋誅夷在指顧之閑而有所不避也。六巡邊使疾驅人京,聲言盡殺朝士以恐喝搢紳,李石安坐省署以弭其暴橫。於斯時也,石固以腰領妻孥為社稷爭存亡,為衣冠爭生死,可不謂忠誠篤悱、居易俟命之君子乎?江西、湖南欲為宰相召募衛卒,而石不許,刺客橫行,刃及馬尾,固石所豫知而聽之者也。薛元賞之能行法於神策軍將,恃有石也;宋申錫之枉得以復伸,覃為之也。止滔天之水者,因其潰濫而徐理之,卒之仇士良之威不敢逞,文宗得以令終,而武宗能弭其亂,自二子始基之矣。皎皎硁硁之節,惡足為二子責邪?唐無靜正誠篤之大臣,李石其庶幾乎!覃其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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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言以用人,不惑於小人,而能散朋黨以靖國,蓋亦難矣。雖然,無難也。有人於此,而或為之言曰:是能陳善道、糾過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決大疑、定大計以固國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倖以清國紀者也;是能紓民力、節浮費以裕國用者也;是能建國威、思遠略以靖邊疆者也。如此,則聽之而試之察之,驗其前之所已效,審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遠斥之,未晚也。有人於此,而或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資望已及、當獲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應得之位祿與某某等、而獨未簡拔者也;是嘗蒙恩知遇,而落拓不偶、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則挾進退以為恩怨,視榮寵為已應得,以與物競,而相獎於富貴利達,以恤私而不知有君父者矣,不待辨而知其為朋黨之奸、小人之要結矣。

楊嗣復托宦官諷文宗以召用李宗閔,而文宗欲量移之。計其為辭,不過曰:是固陛下宰輔,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過曰:是蓋李德裕之以朋黨相抑,李訓、鄭註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夫德裕之所逐,固無可辭於小人;而訓、註之所排,豈必定為君子;抑問其昔居輔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無益於國,而徒屍顯秩,則已概可知矣,其黨固不能為之辭。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寵祿,將天子以天位任賢才使修天職,而止於屈者伸之,邑郁欲得者憐而授之,是三公論道之尊,僅如黃葉以止兒啼矣。

嗣復曰:「事貴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無偏重而已;其以平其不平者,各厭其富貴利達之欲而已。天子無進賢退不肖之權,但為群臣謀爵祿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謂天下之有天子乎?況其所謂得中者,只以漸引小人而撓善類邪!宋徽宗標建中之號,而奸邪遂逞。無他,其所謂中者,夫人欲富貴利達,兩相敵而中分之謂也。上無綱,下無恥,習以成風,為君子者,亦曰是久處田閑,宜為汲引者也。朋黨惡得而禁,士習惡得而端,國是惡得而定乎?

武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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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士生無道之世,而欲自拔於流俗,蓋亦難矣。文宗憑幾之際,李玨等扳敬宗子成美而立之,仇士良廢成美,立武宗。武宗立,玨與楊嗣復以是竄逐,於是而李宗閔之黨不容於朝,政柄之歸必於李德裕,此屈伸之勢所必然者也。德裕即無內援,而舍我其誰?固非一樞密楊欽義之能引己也。然德裕終以淮南賂遺騰交通之名於天下後世,而黨人且據以為口實,雖欲辭托身宦豎之醜而不可得。前此者,崔潭峻、王踐言皆能白德裕之直,然則德裕之於中人,不能自立坊表以不受磷緇,亦已久矣。

夷考德裕之相也,首請政事皆出中書,仇士良挾定策之功,而不能不引身謝病以去。唐自肅宗以來,內豎之不得專政者,僅見於會昌。德裕之翼贊密勿、曲施銜勒者,不為無力,夫豈樂以其身受中人之援引者乎?然而唐之積敝,已成乎極重難反之勢在內則中書與樞密相表裏也;在外則節使與監軍相呼吸也,拒之而常在其左側,小不忍而旋受其大屈。踐言與於維州之謀,潭峻藉宣鄭覃之命,德裕固曰吾不為宦者用而我用宦者也。楊欽義之內召,無所屈節,而以寶玩厭其欲,德裕固曰此以待小人而使忘機,非辱也。吾行吾誌,何恤於磽磽皎皎之嫌疑乎?然而以視君子立身之大防,則終玷矣。

生斯世也,士君子之防,君且毀之,不可急挽也,則抱有為之志欲抒於國者誠難矣。然則如之何而可哉?潔己無可羨之貲,謀國無偏私之黨,以君命而接之以禮,秉素誌而持之以正,進不觸其深忌,退不取其歡心,俟時以得君,而無求成求可之躁願,庶其免乎!乃德裕功名之士也,固不足以及此也。以德裕之材,當德裕之世,勿容深責焉,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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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惡,所挾以為藏身之固者也。

唐之宦官,其勢十倍於漢、宋。李輔國驅四十年禦世之天子如逸豚而蒞之。其後憲宗死焉,敬宗死焉,太子永死焉,絳王悟、安王溶、陳王成美死焉,三宰相、一節度、合九族而死焉。庖人之於雞鶩,唯其操彎刀而割之也。文宗垂涕而嘆,自比於周赧、漢獻而以為不如,郁郁飲醇酒以成疢而崩,其凶悍之鋒,不可向邇也如此。以為神策六軍在其指掌,故莫之能制,是已;而未盡然也。當其時,節鎮林立,大臣分閫,合天下之全力,以視六軍豢養之罷民,豈不相敵,而奚惴惴焉?及觀仇士良之教其黨曰:「天子不可令閑,日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然後知其所以毆中材之主入於其阱而不得出者,唯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馳騁之,蔑不勝矣。

夫耳目之欲,筋骸之逸,狎而安之,順而受之,亦曰此人主之所應得,近侍之所宜供者耳。於國無損,於事非專,即不以為彼功,而抑非可為彼罪也。乃當其驕橫著見,人主亦含忿不堪而思翦滌。俄而退息於深宮,則娛樂叠進,而氣不覺其漸平矣;稍定焉,而姁姁嫟嫟、百出以相靡,竟不知夙忿之何以遽蠲也。氣一往而衰,安望其復振哉?

凡變童稚女、清歌妙舞、捐煩解憤者,皆其戈矛鴆毒之機也。正人端士沮喪而不得以時進獻其忱,則皆廢然返曰:出而與吾謀屏除者,入而且與之歡笑,吾惡能勝彼哉?徒自誅夷貶竄而弗能搖動之也。未有不緘口息機,聽其孤危而莫恤者也。則臣非其臣,兵非其兵,狎媚旦進,而白刃夕張,莫能測焉。至柔之馳騁至剛,綽乎其有餘矣。

然則群奄之勢重邱山而弒逆相尋也,豈恃神策之孤軍哉?恃此而已矣。漢、宋之闇主受制於家奴者皆此;而唐之立國,家法不修,淫聲曼色,自太宗以來,漫焉進禦而無防閑之教,故其禍為尤酷焉。口鼻非藉之不安臭味;肢體非藉之不宜清蝡;煩勞菀結非藉之不能穆耳而愉心。林池魚鳥、書畫琴弈、張弧怒馬,各有所嗜,而皆能為奪情息怒之媒。機械之張,烈於疆秦,密於曹操,彼以剛爭,此以柔制,雖欲如周赧、漢獻而不能,果不如矣。人主而能知此,則勿曰宦官之惡不可撲也。以一念之無欲,塞滔天之橫流,有餘裕矣。然而知之者鮮,能之者尤百不得一也,是以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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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三鎮之不戢也,豈其富疆足以抗天下不可制哉?唐無以制之耳。盧龍之亂,陳行泰、張絳相繼擁兵以脅節鉞,張仲武起而討之,問其所有士卒幾何,合軍士土團千餘人而已;問其兵食所出,則仰給於媯州以北而已。卒如仲武之料,幽州下,叛人得。然則唐果制勝得理,以天下之力,舉三鎮如拾芥耳。而終困於不能者,廟謨不定,諸帥離心,且逆黨私人奔走京國,賄賂行於廷臣,皆為張皇賊勢以勸姑息,囂張不輯,亂其成謀也。君暗臣偷,視蕞爾之叛臣,莫之能勝,而曰河朔習亂已久,人心難化。惡!是何言也!

劉稹阻兵擅立,李德裕決策討之,是已;而復曰:「但得鎮魏不與之同,則稹無能為,」何其視鎮魏之太重也!張仲武既以盧龍歸命,拊鎮魏之背矣;何弘敬、王元逵非有田承嗣、王武俊之梟桀,即令納稹賂以陰相唇齒,而朝廷宣昭義問以臨之,又豈敢北不畏盧龍之乘其後,南不畏宣武之逼其前,西不畏河中之制其腋,顯相抗拒,以黨逆而蹶興哉?戰即不力,亦持兩端以視勢所趨耳。然則劉稹既滅,移弘敬、元逵於他鎮,不敢違也;召弘敬、元逵以赴闕,不敢拒也。彼雖驕蹇而惛瞀,抑且念昔之負固以長子孫者,不死於天誅,則死於帳下;何如束身歸闕,席富貴而保後昆。部曲雖或囂張,帥心弛而氣亦頹矣。威可服也,恩可懷也,張仲武之令圖可羨,劉稹之狂謀可鑒也。區區數州之土,兩豎子屍居其上,而曰終難化也,德裕之於此懵矣。乃遣重臣輸悃於二鎮曰:「河朔自艱難以來,列聖許其傳襲,已成故事。」則既明輸左券,授以不拔之勢,儼若敵國,此言出,後其可追哉?

澤潞,王土也;其人,王人也;鎮魏亦非北胡南蠻自為君長之國也。鎮魏可,澤潞奚其不可?又何以折劉稹而服澤潞之人心乎?夫鎮魏西扼壺關、東連曹、鄆,南一涉河而即汴宋,中原之堂奧也。橫骨頤中,而欲食之下咽也,必不可得。唐之所以一亂而不可再興,皆此等成之也。德裕茍且以成一時之功,曾不恤禍結兵連之無日,習之難化,豈在河朔哉?在朝廷耳。武宗聽之,詔二鎮曰:「澤潞一鎮,與卿事體不同。」言不順,事不成,嗚呼!唐終不可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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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弁稱亂河東,逐李石,結劉稹,而其所恃者,納賄於中使馬元實。實歸,大言於廷曰:「弁有十五里光明甲。」以恐喝朝廷,僥求節鉞,李德裕折之而後沮。以此推之,凡唐之藩鎮,類以數州之土,一旅之眾抗天下之威,而朝廷僶俛以從其欲,非兵力之果疆也,皆賄也。非李德裕折元實之奸,則弁之納賄亦揜而不著,史氏亦無從記之矣。

賄行於中涓,而天子懾;賄行於宰相,而百官不能爭;賄行於省寺臺諫,而天子宰相亦不能勝。前此之討淮蔡、討平盧,廷議紛然,唯恐兵之不罷者,此也;德宗窺見其情,厚疑群臣,孤憤興兵,而中外坐視其敗者,亦此也。唐之亂,賄賂充塞於天下為之耳。凡三百餘年,自盧懷慎、張九齡、裴休而外,唐之能飾簠簋以自立於金帛之外者無有。雖賢者固不能保其潔清,特以未敗露而不章,實固不可問也。藩鎮之叛,峙若敵國,相惎若仇讎,且唯以金錢貿中外之心,而天子不能自固,況州郡群有司之廢置哉?

蓋唐自立國以來,競為奢侈,以衣裘仆馬亭榭歌舞相尚,而形之歌詩論記者,誇大言之,而不以為怍。韓愈氏自詡以知堯、舜、孔、孟之傳者,而戚戚送窮,淫詞不忌,則人心士氣概可知矣。迨及白馬之禍,凡錦衣珂馬、傳觴挾妓之習,熸焉銷盡。繼以五代之雕殘,延及有宋,羶風已息。故雖有病國之臣,不但王介甫之清介自矜,務遠金銀之氣;即如王欽若、丁謂、呂夷甫、章惇、邢恕之奸,亦終不若李林甫、元載、王涯之狼藉,且不若姚崇、張說、韋臯、李德裕之豪華;其或毒民而病國者,又但以名位爭衡,而非寵賂官邪之害。此風氣之一變也。

乃唐之率天下以奔欲崇貨而遲久不亡者,何也?朝士以賄而容奸,逆臣亦以賄而自固,志氣俱偷,其欲易厭,故稱兵犯順者,皆護其金穴以自封,而無問鼎登天之志。其尤幸者,回紇、吐蕃唯以侵掠為誌,浸淫久而自敝,亦無劉淵、石勒之雄心。斯以幸存而已矣。使如宋也,三虜叠乘以壓境,豈能待一遷再遷三遷而後亡哉?賄賂之敗人國家,如鴆之必死,未有能生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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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殺之不信;古有其言,誠仁人君子之言也。雖然,言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時,不察其故,不審諸順逆之大義,不度諸好惡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據,則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賊,不可不辨也。

所謂殺降不仁而無信者,為兩國交爭,戰敗而倒戈,與夫夷狄盜賊之脅從而自拔者言也。或黨惡之志固不堅,或求生之外無余誌,則亦生全之,或且錄用之,而蠲忿怒以予維新,斯允為敦仁而崇信矣。劉稹之叛,郭誼為之謀主,及夫四面合圍,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誼與王協說稹束身歸朝,稹既從之欲降矣,誼乘其懈殺之以自為功,武宗與李德裕決計誅之,夫豈非允愜人心之公惡者以行大法?而司馬溫公譏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賊者乎?

亂人者不殄絕之,則亂終不已者也。懷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結以信,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鎮之亂,率因此而滋。自祿山為逆以來,擁戴之者,豈果僥倖其主之成大業,而己為鄧禹之效尺寸哉?人挾好亂之心,而嗾其主帥以為逆魁,以弋利於己。故李寶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獲分土擁尊之厚利。蓋當勸亂之日,已挾自私之計。上脅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里,主族亦赤,無非可罔利之左券。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將相,澤及子孫,人亦何憚而不日導人以叛逆哉?賣主之腰領以求榮,主族夷而已詫元功。計當日之為藩鎮者,側目而寒心,自非狂騃如劉稹者,未有不以殺王協、郭誼為大快者。頻年身膏原野之鬼,與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協、誼。故二賊伏誅,而後武、宣之世,藩鎮無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將幕僚,知無他日幸免僥功之轉計,則意亦戢,而不敢導其主以狂狺。殺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殺無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斬丁公,而今古稱其義,況躬為逆首者乎?

且劉稹既從誼、協之謀以欲降矣,誼可容,稹獨不可降乎?殺降者,誼也;殺誼者,所以殺殺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項羽施之於敵國之赤子,李廣施之於解辮之夷狄,則誠惡矣。未可以為反覆傾危之亂人引以求曲宥也。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時,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齊之事變,適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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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者監軍政於外而封疆危,宦者統禁兵於內而天子危。監軍之危封疆,李德裕言之至悉矣。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統禁兵遽能脅之而死生廢立之也。天子之兵,散布於天下,將皆其臣,卒皆其民也。其在內而為禁兵,如唐神策軍者,但百之一耳,又非百戰立功能為天下雄者也。宦者雖握固之以為己有,而勢不能與天下爭衡。脅君自恣,乃至弒刃橫加,豈能無畏於四方之問罪乎?其無所憚而血濺宮庭、居功定策者,實恃有在外監軍之使,深結將帥而制其榮辱生死之命,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嘔宴犒之恩也。故王守澄、陳弘誌、楊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有問罪之師;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節之裴中立,亦視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誰何;獨一劉從諫執言相加,而懷來又不可問。無他,諸帥之兵,皆宦者之爪牙,舉天下而在其掣肘,雖仗義欲鳴,而力窮於寡助也。於是而知德裕之為社稷謀,至深遠矣。其以出征屢敗為言者,指其著見之害以折之,使不敢爭耳。顯糾其沮撓軍事之失,而不揭其攬權得眾之禍,使無所激以相牴牾,則潛伏之大慝,暗消於忘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於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豈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傷,乃乞身以去;敕監軍不得預軍務、選牙隊,而楊欽義、劉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爭。極重之弊,反之一朝,如此其易者,蓋實有以制之也。唐之相臣能大有為者,狄仁傑而外,德裕而已。武宗不夭,德裕不竄,唐其可以復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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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難。會昌五年,詔毀寺及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可謂令之必行矣。然不數年而浮屠轉盛,於是所謂黃檗者出,而教外別傳之邪說充塞於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興,故曰難也。

武宗聽道士趙歸真之說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貞勝之道,固也;未幾而武宗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緣以復進,其勢為之也。雖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誌,又豈可以舉千年之積害、一旦去之而消滅無余哉?何也?以一日矯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敵群天下狂惑氾濫之情,而欲鏟除之無遺,是鯀之陻洪水以止其橫流,卒不能勝者也。

夫群天下積千年而奔趨如騖,自有原委,亦自有消歸。故天下之僧寺蘭若,欲毀之則一旦毀之,此其無難者也;勒二十餘萬僧尼使之歸俗,將奚歸哉?人之為僧尼者,類皆孤露惰遊無賴之罷民也,如使有俗之可歸,而晏然為匹夫匹婦,以田爾田、廬爾廬,尚寧幹止也,則固十九而不為僧尼矣。一旦壓之使無所往而得措其身,則合數十萬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陰聚於宵旦,憤懣圖惟,謀歧塗以旁出,若河之決也,得螘穴以通,而奔流千里,安可復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中以後,乃益為幽眇閃爍之論、吊詭險畸之行,以聳動生人,而莫測其首尾,以相詫而翕從之,皆其擯逐無聊之日,潛身幽谷,思以爭勝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來,有四民則有巫,巫之為術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無也。浮屠之以扇動天下者,生死禍福之報應而已,則亦巫之幻出者而已。若其黠者雜莊、列之說,竊心性之旨,以與君子之道相競,而見道未審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故取浮屠之說與君子之道較黑白,而衰王固不能保於末俗;取浮屠與巫者等而以巫道處之,則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其勝負相敵也。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猶巫,則萬室之邑,其為巫者凡幾?而人無愛戴巫如父母者,且猶然編戶征徭之民也。如此,則浮屠熸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毀也;笵金冶銅之像,不容不亟銷也;田園之稅,丁口之徭,不容不視齊民也。無廣廈長寮以容之,無不稅之田以豢之,無不徭之政以逸之,無金碧丹漆以艷其目,無鐘磬鈴鐸以淫其耳,黯淡蕭條,而又驗其老幼,使供役於郡邑,則不待勒以歸俗,而僧猶巫也,巫猶人也。進無所安,退思自便,必將自求田廬,自畜妻子,以偕於良民。數十年之中,不見其消而自無幾矣;即有存者,亦猶巫之雜處,弗能為民大病者也。禁其為僧尼,則傲岸而不聽,含怨以圖興。弗禁其僧,而僧視耕夫之賦役;弗禁其尼,而尼視織女之縷征。無所利而徒苦其身,以茹草而獨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徒眾不依,而為幽眇之說、吊詭之行者,亦自顧而少味。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於四民之外,以此而已。然則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風俗者,亦何難之有哉?特未之思耳。

宣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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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初識李德裕於奉冊之頃,即曰:「每顧我,使我毛發灑淅。」夫宣宗非孱主,德裕非有跋扈之氣發於聲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習驕倨者,豈果見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武宗疾篤,旬日不能言,而詔從中出,廢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豈旦夕之謀哉?宦官貪其有不慧之跡而豫與定謀,竊竊然相嚅唲於祕密之地,必將曰太尉若知,事必不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異己,如小兒之竊餌,見廚婦而不寧也。語曰:「盜憎主人。」其得志而欲誅逐之,必矣。

此抑有故,德裕當武宗之日,得君而行誌,裁損內豎之權,自監軍始。監軍失權,而中尉不保神策之軍,於時宦官與德裕有不兩立之勢。德裕為之有序,無可執以相撓,而上得武宗之信任,下有楊欽義、劉行深之內應,故含怨毒也深而不敢發。迨乎武宗疾篤不能言之日,正其河決癰潰、可乘以快誌之時也。不廢皇子立宣宗,則德裕不可去;不訹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則宣宗之去德裕也不決。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敵之不能姑待,而後德裕必不能容。蓋德裕之所能控禦以從己者,楊欽義、劉行深而已,二人者,其能敵宮中無算之貂璫乎?皇太叔之詔一下,德裕無可措其手足,待放而已矣。唐之亡亡於宦官,自此決矣。

或者謂德裕事英斷之君,相得甚歡,而不能於彌留之際,請憑玉幾、受顧命以定冢嗣,使奸人得擅廢立之權,非大臣衛國之誼,是已。然有說焉,武宗春秋方富,雖有疾而非必不可起之危候,方將大有所為,而不得遽謀身後:迨及疾之已篤,昏不能言,雖欲扣閤請見,而誰與傳宣以求必得哉?所可惜者,先君之骨未寒,太尉之逐已亟,環唐之廷,無有一人焉昌言以伸其忠勛者。豈徒無為之援哉?白敏中之徒且攘臂而奪相位,崔、楊、牛、李抑引領以望內遷,而鄭肅、李回莫能禦也。意者德裕之自矜已甚,孤傲而不廣引賢者以共協匡贊邪?抑自朋黨興,唐之士風披靡於榮辱進退之閑,而無賢可薦邪?二者皆國家危亂之券也,必居一於此,宜乎唐之不復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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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初立,以旱故,命大臣疏理系囚,而馬植亟以刻核之言進,請官典犯贓及殺人者不聽疏理。夫二者之不可遽釋,是已;而並不聽其疏理,唯法吏之文置之辟而莫辯,宣宗用申、韓之術,束濕天下以失人心,植實首導之矣。

唐自高宗以後,非弒械起於宮闈,則叛臣訌於肘腋,自開元二十餘年粗安而外,皆亂日也,而不足以亡者,人心固依戀而不忍離,雖役繁賦重,死亡相接,抑且戴奕葉之天子於不忘。無他,自太宗以寬容撫士庶,吞舟漏網,則遊鱗各呴沫於浦嶼,即有弱肉疆食之害,而民不怨其上也。羅希奭、吉溫以至窮凶如侯、索、周、來,抑但施慘毒於朝士,而以反叛為名,未嘗取吏民瑣細之愆,苛求而矜其聰斷;馬植之徒,導主以淵魚之察,而後太宗之遺澤斬矣。

植之言曰:「貪吏無所懲畏,死者銜冤無告,」亦近乎情理之說也。乃上方下寬恤之政,用答天災,而遽以綜覈虔矯之令參之,則有司相勸以武健,持法律以核吏民,廣逮系以成鍛煉,有故入而無矜疑,士怨於官,民愁於野,胥史操生死以取貨賄,可勝言哉?

夫申、韓之以其術破壞先王之道者,豈不以為情理之宜,誅有罪以恤無辜乎?而一倚於法,天下皆重足而立。君子之惡其賊天下而殄人國脈者,正以其近於情理,易以惑人也。

以臟吏論,古今無道之世,人士相習於貪叨,而其得免於逮問者,蓋亦鮮矣。夫茍舍廉恥以縱朵頤,則白畫攫金而不見人,豈罪罟之所能禁乎?無道以止之於未淫,則察之愈密,誅之愈亟,夤緣附托行賄以祈免之塗愈開,賄不給而虐取於民者愈劇。究其抵法而無為矜宥者,一皆拙於交遊、吝於薦賄、谿壑易厭之細人而已。以法懲貪,貪乃益滋,而上徒以召百官之怨讀,下益以甚窮民之朘削,法之不可恃也明矣。

以殺人論,人即不伏歐刀於市,亦未有樂於殺人者也;已論如法,而茍全於疏理之下,雖不死而生理亦無幾矣。若其忿懟發於睚眥,則當揮拳操刃之下,惡氣薰心,固且自忘其死,抑豈暇念他日之抵法而知懲?若雲死者舍冤,則天地之生,業已殺一人矣,而又殺一人以益之,奚補哉?且一人抵坐,而證佐之株連,寡妻孤子之流離於寺署者,凡幾也!

故貪吏伏法,殺人者死,法也。法立於畫一,而張弛之機,操於君與大臣之心。君子之道,所為迥異於申、韓之刻薄者,不欲求快於一時之心也。心茍快,而天地和平之氣已不足以存,俗吏惡知此哉?綜覈行,而上下相督、還相蔽也。炫明者瞀,炫聰者聾。唐室容保之福澤,宣宗君臣銷鑠之而無余,馬植實首導之。苛刻一行,而莫之知止,天下粗定,而卒召吏民之叛以亡,固不如曏者之姑息,亂而可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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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人之難久矣,而抑有其可知者,君子持之以為衡,而失亦鮮矣。人之為不肖也,其貪惏賊害、淫溺憤亂、得之氣質者,什不得一;類皆與不善者習,而隨之以流,因以氾濫而不可止。故君子之觀人於早也,持其所習者以為衡,視其師友,視其交遊,視其習尚;未嘗無失,而失者終鮮。拔骍角於犁牛之中,非聖哲弗能也。

李德裕引白敏中入翰林,既為學士,遂乘武、宣改政之初,奪德裕之相,竭力排之,盡反其政,以陷德裕於貶死,而亂唐室。夫敏中之不可引而使在君側,豈待再計而決者哉?德裕之初引敏中也,以武宗聞白居易之名,欲召用之,居易老而德裕以敏中進。然則知敏中者以居易,用敏中猶其用居易也。居易以文章小技,而為嬉遊放蕩、征聲逐色之倡,當時則裴中立悅其浮華而樂與之嬉;至宋,則蘇氏之徒喜其縱逸於閑撿之外而推尚之;居易之名,遂喧騰於天下後世。乃覈其人,則元稹之死友也。稹聞謫九江而垂死驚坐,胡為其然哉?以蕩閑踰撿相暱於聲色,而為輕浮俗艷之詞以蠱人於淫縱。當其時如杜牧者,已深惡而欲按以法矣。稹鬻身奄宦,排抑正人,以使河北終叛,而為唐之戎首;居易護為死黨,不得,則托於醉吟以泄其青衫之淚。敏中為其從弟,與居與遊,因之而受君相之知,夢寢之所席而安者居易耳。若此而欲引為同心,以匡君而衛社稷,所謂放虎自衛者也,而德裕胡弗之知也!

使武宗欲用居易之日,正色而對曰:此浮薄儇巧之小人,耽酒嗜色,以淫詞壞風教者,陛下惡用此為?則國是定矣。李沆、劉健之所以允為大臣也。而德裕不能,其尚有兩端之私與?不然,則己習未端,心無定衡之可持而易以亂也。先儒謂蘇軾得用,引秦觀之徒以居要地,其害更甚於王安石,唯其習尚之淫也。舍是而欲鑒別人才,以靖國家、培善類,未有能免於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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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墀為相,韋澳謂之曰:「願相公無權。」傷哉斯言!所以懲李相、朱崖之禍,而嘆宣宗之不可與有為也。宰相無權,則天下無綱,天下無綱而不亂者,未之或有。權者,天子之大用也。而提權以為天下重輕,則唯慎於論相而進退之。相得其人,則宰相之權,即天子之權,挈大綱以振天下,易矣。宰相無權,人才不繇以進,國事不適為主,奚用宰相哉?奉行條例,畫敕以行,莫違其式而已。宰相以條例行之部寺,部寺以條例行之鎮道,鎮道以條例行之郡邑,郡邑以條例行之編氓,茍且塗飾以應條例,而封疆之安危,群有司之賢不肖,百姓之生死利病,交相委也,抑互相容以讎其奸也。於是兵窳於邊,政弛於廷,奸匿於側,民困於野,莫任其咎,咎亦弗及焉。宰相不得以治百官,百官不得以治其屬,民之愁苦者無與伸,驕悖者無與禁,而天子方自以為聰明,徧察細大,咸受成焉,夫天子亦惡能及此哉?摘語言文字之失,按故事從違之跡而已矣。不則寄耳目於宵小,以摘發杯酒尺帛之愆而已矣。天下惡能不亂哉!

上攬權則下避權,而權歸於宵小。天子為宵小行喜怒,而臣民率無以自容。其後令狐绹用一刺史,而宣宗曰:「宰相可謂有權。」其奪天下之權,使散寄而無歸,固不可與有為也。韋澳見之審矣。無權則焉用相哉?弗問賢不肖也,但可奉行條例,皆可相也,其視府史胥徒也,又奚以異?周墀又何用相為?生斯世也,遇斯主也,不能褰裳以去,而猶貪白麻之榮,墀亦不可謂有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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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宣二宗,皆懷疑以禦下者也,而有異,故其致禍亦有殊焉。德宗疑其大而略其小,故於安危大計,不信忠諒之言,奸邪得乘之,而亂遂起;然略於細小之過,忘人於偶然之失,則人尚得以自容。於盧杞之奸傾聽之,於陸贄之忠亦傾聽之,故其臣無塗飾耳目、坐釀禍原之習,其敗亂終可拯也。宣宗則恃機警之耳目,聞一言而即挾為成心,見一動而即生其轉念,賢與奸俱岌岌不能自保,唯蔽以所不見不聞,而上蠹國、下殃民,僥幸免於譏誅,則無所復忌。雖有若陸贄之忠者在其左右,一節稍疏,群疑交起,莫敢自獻其悃忱。其以召亂也緩,而一敗則不可復救矣。

馬植之貶,以服中涓之帶也;蕭鄴之命相,旨已宣而中止,以王歸長之覆奏也;崔慎繇之罷,以微露建儲之請也;李燧之鎮嶺南,旌節及門而返,以蕭仿之一言也;李遠之不用,以長日碁局之一詩也。李行言以樵夫片語而典州,李君奭以佛祠數老而遽擢。舉進退刑賞之大權,唯視人罄欬笑語、流目舉踵之閑,而好惡旋移,是非交亂。荊棘生於方寸,忮害集於俄頃。自非白敏中、令狐绹之戀寵喜榮,誰敢以身試其喜怒而為之用乎?天下師師,交相飾以避過,則朝廷列土偶之衣冠,州郡恣穿窬之長吏,養奸匿慝,窮民其奚恃以存哉?嗚呼!懷疑以察纖芥之短長,上下離心而國不亡者,未之有也。其待懿宗而禍始發,猶幸也,又惡足以比德宗哉?

雷,至動也;火,至明也。以灼灼之明,為非常之動,其象為豐。「豐其蔀,日中見鬥。」以星之明亂日之明,則窺其戶而無人。易之垂訓顯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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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亡國者,有二軌焉,奸臣篡之,夷狄奪之也。而禍各有所自生。夷狄之奪,晉、宋是已。君昏、將懦、兵弱而無紀,則民雖帖然圖安,乃至忠憤思起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則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編民積怨,盜賊繁興,而後奸臣挾平寇之功,以鉗服天下而奉己為主,漢、唐是也。張角起而漢裂,黃巢起而唐傾。而漢則有公孫舉、張嬰以先之,唐則有雞山妖賊、浙東裘甫以先之。一動而戢,再動而囂,三動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撲矣。

唐之立國,至宣宗二百餘年,天下之亂屢矣,而民無有起而為盜者。大中六年,雞山賊乃掠蓬、果、三川,言辭悖慢,民心之離,於是始矣。崔鉉之言曰:「此皆陛下赤子,迫於饑寒。」當是時也,外無吐蕃、回紇之侵陵,內無河北、淮蔡、澤潞之叛亂,民無供億軍儲、括兵遠戍之苦,宣宗抑無宮室遊觀、縱欲斂怨之失,天下亦無水旱螽螟、千里赤地之災,則問民之何以迫於饑寒而遽走險以自求斬艾乎?然則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誰耶?李行言、李君奭以得民而優擢,宜足以風厲廉隅而坊止貪濁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詐,治象愈飾,奸蔽愈滋,小節愈嚴,大貪愈縱,天子以綜覈禦大臣,大臣以綜覈禦有司,有司以綜覈禦百姓,而弄法飾非者驕以玩,樸願自保者罹於凶,民安得不饑寒而攘臂以起哉!

小說載宣宗之政,瑯瑯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溫公亟取之登之於策,若有餘美焉。自知治者觀之,則皆亡國之符也。小昭而大聾,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興不可制。一寇初起,翦滅之,一寇踵起,又翦滅之,至再至三而不可勝滅,亂人轉徙於四方,消歸無地,雖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搖而必不能定。宣宗役耳目,懷戈矛,入黠吏之囮,驅民以凍餒,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國之元氣已盡,人垂死而六脈齊張,此其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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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澳者,以藏身自固為道者也,異於貪進病國、僥幸危身之鄙夫遠矣,而不足以謀國。宣宗屏左右與商處置宦官之法,而澳曰:「與外廷議之,恐有太和之變,不若擇其中有識者與之謀。」此其為術也甚陋,澳之識豈不足以知此之非策,而雲爾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變,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訓、鄭註本無藉小人,舒元輿、賈皆貪庸為朝野所側目,與宦官以機械相傾而不勝,其宜也,而豈宦官之終不可受治於外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嘗誅李輔國矣,王守澄嘗誅陳弘誌矣,是以毒攻毒之說,前毒去而後毒更烈也。蓋宦官之亂國而脅君也,與外廷之小人異。小人誅則其黨亦離,能誅小人者,即不必為君子,而亦懲小人之禍以反其為者也。若宦官則自為一類,而與外廷爭盈虛衰王之數,其自為黨也,一而已矣。勿論進而與謀,謀之必泄,祗以成乎禍亂;即令抒心盡力為我驅除,而誅彼者即欲行彼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聽之,後起之禍,倍溢於前,又將何所藉以芟夷之哉?故曰其術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斷以行法,誅不順之奄孽,正綱維以自振也,豈患無其術哉?外廷非盡無人也,即如李文饒者,優遊諷議而解諸道監軍之兵柄,則使制此刑余也,優有餘裕,而摧抑之以向於死。充位之大臣,則為白敏中、為令狐绹、懷祿固寵之鄙夫,既陰結內援,而不敢任誅鋤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輿、王涯、賈之續耳。蓋其炫小明而矜小斷,以纖芥之嫌疑,為轉眄之刑賞。其以為慎名器者,匹夫之吝也;其以為察吏治者,老婦之聰也。佞人亟進而端士離心,故僅一守正之韋澳,而唯計全身於事外。如使推誠待下,拔功業已著、才望可委之大臣,修法紀以飭中外。乃下明詔,申太宗之禁制,廢中尉之官;以神策之軍授司馬,革樞密之職;以機要之務歸中書,奪其所本無,而授以埽除之常職。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異議,百姓莫不欣悅,藩鎮莫不欽仰,一二懷奸之奄豎,何所挾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語,若大敵之對壘,力不能支,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習已成,則其黨已固;奪之遽,則其怨必深;環左右者,皆其徒也,伏弒械以求逞,宣宗所重慮者,未為過也。夫惡,唯隱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亂賊懼,發其所匿而正名之,則惡泄而不能再興矣。夫憲宗、敬宗之不保其軀命,豈嘗斥而奪之使激而成之乎?憲宗之弒,陳弘誌雖伏辜而未正其惡;敬宗之弒,劉克明雖授首而未誅其黨;內外交相匿,而後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脅。宣宗於此,正告中外,詰先君之賊,申汙瀦之討,宣發其惡,顯然於天下之耳目,則使有「今將」之心,抑知其無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圖哉?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駢死於獨柳,非外廷與謀而事機必敗也。乃宣宗之為君也,以非次為宦官所扳立,反以貽怨於社稷之臣,故懷私恩、忍重辱,隱而不能發露耳。是以韋澳遷延自免,而不能為之謀,知其荏苒者之有所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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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無可用之人則必亡。國之無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無人也。錚錚表見者,非迂不適用,則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謂之有人。夫其時,豈天地之吝於生才以亡人之國乎?秉道行義、德足以回天者,閑世而一出,亦安能必其有?或賢智之士,宅心無邪,而樂為君用,則亦足以匡亂救亡,功成事定,而可卓然為命世之英,此則存乎風尚之所移耳。故國之無人,惟賢智之士不為國用,恬然退處以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於罔恤,於是乎國乃終以無人。

夫一二賢智之士不為國用,而無損於當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國,使君父也。乃唯賢智之士,立身無瑕,為謀多藏,天下且屬望之,而以不為國用為道,其究也,置其身於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識,而推以為高;於是知有其身以求免於履凶蹈危者,皆慕其風,以為藏身之固,則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而自好者智止於自全,賢止於不辱,誌不廣,學不博,氣不昌,乃使數十年內,盡士類皆成乎痿痹泮渙之習;自非懷祿僥幸、依附亂賊而不慚者,皆不可與有言、不可與有為之人也。於是乎天下果於無人。而狐貍畫嗥,沐猴衣錦,尚誰與治之哉?

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為治也。而韋澳謂其甥柳玭曰:「爾知時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貪名位所致耳。」是其為言,夫非賢智者之言乎?於是上欲以澳判戶部,且將相之,而浩然乞出鎮以引去。蓋澳之不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相,問以所可為,則曰:「願相公無權。」宣宗屏人語以將除宦官,則曰:「外廷不可與謀。」其視國家之治亂,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終一術也。蓋於時賢智之士,周覽而俯計焉,擇術以自處焉,視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邇,非令狐绹之流、容容以僥厚福者,無不戒心於謀國矣。此習一倡,故唯張道古、孟昭圖之愚忠以自危,魏暮、馬植之名高而實詘,姑試其身於險而罔濟;其不爾者,率以全身遠害為風軌。故鄭遨、司空圖營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孫光憲、羅隱、周庠、韋莊之流,寄身偏霸以謀安。其於憂世愛君之道,夢寐不及而談笑不涉,天下惡得有人哉?

宣宗之世,唐事猶可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爾也?宣宗甫踐阼,而功著封疆、謀匡宮府之李文饒,貶死於萬里之外;其所進而與圖政者,又於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閑,苛責其應違;士即忘身以殉國,亦何樂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念之煩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則求如李長源、陸敬輿履艱危、受讒謗以自靖者,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賢智之士,固且以為戒也,不亡何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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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作逆以後,河北亂、淄青亂、朔方亂、汴宋亂、山南亂、涇原亂、淮西亂、河東亂、澤潞亂,而唐終不傾者,東南為之根本也。唐立國於西北,而植根本於東南,第五琦、劉晏、韓滉,皆藉是以紓天子之憂,以撫西北之士馬而定其傾。東南之民,自六代以來,習尚柔和,而人能勸於耕織,勤儉足以自給而給公,故不輕萌猖狂之志。永王璘、劉展一妄動而即平,無與助之者也。劉展既誅,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勞。至於宣宗之季年而後亂作。大中九年,浙東軍亂,逐李訥,越三年而嶺南亂矣,湖南逐韓悰矣,江西逐鄭憲矣,宣州逐鄭薰矣,不謀而合,並起於一時。其稱亂者,皆遊惰之兵,非兩河健戰之雄;所逐者皆觀察使,奉朝命以牧軍民,非割據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非所據而人思奪之者也。蓋於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軍興旁午,供億繁難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賦役有經而速反;豈宣宗之刑民而無醉飽者使然哉?觀察使慢上殘下,迫民於死地,民乃視之如仇讎,不問而知李訥輩之自取之也。

雖然,又豈非宣宗之縱蟊賊以害良稼哉?觀乎張潛之言曰:「藩府財賦,所出有常,茍非賦斂過差及減削衣糧,則羨余奏於代移之際者,何從而致?」蓋進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縣稅外科率。而薛調上言:「所在群盜,半是逃戶。」故軍亂方興,民亦相尋而為盜。裘甫之聚眾,旬日而得三萬,皆當年畫耕夜織、供縣官之箕斂者也。貨積於上而怨流於下,民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黃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敗人國家,不已酷乎!

夫宣宗之於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貪自己。令狐绹父子黷貨於上,省寺相師而流及郡縣,塗飾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無所忌。唐之亡,宣宗亡之,豈待狡童繼起,始沈溺而莫挽哉?於是藩鎮之禍,且將息矣,河北諸帥皆庸豎爾,是弗難羈靮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視東南為噬膚不知痛、瀝血不知號之圈豚池鶩也。「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豈不信夫?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積也;弱者,疆之徒也。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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