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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村稿/卷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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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二 象村稿
卷之五十三
作者:申欽
1629年
卷五十四

山中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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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旣放廢。歸棲故山中。足不跡戶外。罕見人面。或有蘊積。一皆付諸寸管。書之尺牘。茲所謂獨言也。收而爲秩。以資獨知之契。丙辰秋抄。放翁書。

癸丑四月二十五日獄起。五月初七日。以宣祖大王遺敎中人。諫院啓請削去仕版。十五日。與韓淸平應寅,朴錦溪東亮,徐知樞渻,韓觀察浚謙。同被逮。觀察公在任所故追繫。淸平以下三人。十七日蒙恩。淸平,知樞及余放歸田里。錦溪全釋。余卽日出宿門外舍弟家。翌日出西江。俄移楊浦黃檜原家。朝廷方欲加罪。不得遠出。淹數月。至中秋始來金浦。初到無室廬。僑寓季父農幕二間。余家累多。不得容。姪翊亮鳩材立四間宇處之。明年甲寅二月。東陽孱功。造瓦舍十間。五月十七日移寓。蓋不羨京師甲第矣。

余家墓山之主峯旁落者凡五支。左之第二支卽先塋。第三支之阜下。卽余新卜之地。舊有賤人池孫者家焉。故老相傳風水甚佳。余雖稔聞其說。而難於求買。萬曆戊申。池之子適來要賣。余使東陽與直結倦。今者猝被恩譴。歸無所處。捲家來此。遂爲終老之地。詎非前定耶。越四年丙辰春。東陽翁主來覲。留數十日而返。窮僻如此。而王女下降。亦世所罕聞。風水之說或不誣矣。

家之南有小洞。荊榛極目。余來始鋤治之。砌之沼之。丙辰春。刱小茨於溪上。雖陋足以舒嘯偃息。自此無復事於世間矣。

余本少宦情。只緣早喪父母。門戶凋零。不得不拔策決科。以紹先業。而意謂位至州府。可以知止。不幸遭國屯難。奔走內外。逡巡之際。濫叨六卿。年且未暮。未敢遽告休致。變起不料。殃及池魚。災雖无妄。禍倍自作。幸賴寬典。罪止歸田。朝昏粥飯。一觴一詠。杖屨林皐。皆聖恩也。仁弘之搆捏。國亮之狺噬。俱不得以中傷之。始知禍福不可以人爲脅致也。

少年讀盡百家九流。中歲歷盡鑾坡鳳掖。晩來放作田園老傖。何妨含哺鼓腹送日。此余口占八言。實余事跡也。

新構小茨。在山中深谷。當夏綠陰四垂。遠浦極目。獨坐終日。唯聞流鶯送聲。口占一絶。綠陰如畫罨庭除。檻外江光漾碧虛。何幸聖恩天海大。謫來猶得返田廬。又占一律。瀟洒茅茨愜淨便。葛巾烏几坐蕭然。銜來燕子晴泥凹。浴罷鳧雛碧浪圓。一壑已專成晩計。餘生惟喜保長年。海山兜率俱虛語。卽此幽居是地仙。

余少頗能記誦。方十五六歲時。大肆力於文。且有志於爲己之學。於書無所不覽。而海邦褊陋。無師承之地。曁年二十四時。遭大病。伏枕者一年。而筋骸精力。不得爲完人。遂因此墮放素業。未幾値倭警。擧國糜沸。十年始定。而余承朝命。驅馳中外。遽易六七星霜矣。欲尋遂初。而乘軒之鶴。又無以自由。終罹罟網。奄及頹齡。不知此後行藏。稅於何地也。

余性寡可寡合。自筮仕。未嘗作夏畦態色。亦未嘗一跡柄人門巷。故通籍雖早。初甚偃蹇。中年荷穆陵知遇。忝竊分外之榮。而不欲周旋於季孟之間。半在請急中。及穆陵昇遐。朝貴一新。而大禍遽作。寡合之害。遂至於此。然若使之桔橰浮沈。作五侯鯖。亦不爲也已。

萬曆甲午秋。赴京師。月汀尹公爲上价。簡易崔公爲副。兩公皆以文章名當世。余亦年二十九歲。時方致力於觚墨。蒙兩公許與。沿途往返蓋七千里。聯鑣竝舍。遇景輒詠。詠必酬和。曁歸盈卷矣。不知出於遼燕沙磧之外。旅寓困頓之爲病也。後十六年。余以上价再朝京師。則同行皆非文人。寂寂如喑啞。坐驢車喫飯飮水而已。殊無風致。覺道途愈遠。信乎世間會心事。可一而不可再也。

余經世變旣多。漸不欲觀前史。蓋前史所載。治日少而亂日多。見之只疚懷。余嘗有詩曰。書到會心惟有易。時論上世不言湯。此余所存也。

己卯之禍。罹擯斥者至癸巳稍解。丁酉益解。仁廟卽祚而大解。會仁廟崩而未盡伸雪。至穆陵初載。始廣霈伸枉之典。衮,貞削職於地中。而靜庵以下諸賢次第褒贈。蓋近六十年矣。所誅褒皆泉壤。噫。其悲矣。然亦可以少慰志士之懷矣。

乙巳之禍。至明廟末年始解。穆陵卽位之十一年丁丑。削僞勳。亦可以慰仁廟在天之靈矣。乙巳遺人。有若白公仁傑,盧公守愼,李公湛,閔公起文,金公鸞祥,柳公希春若干人。皆位於朝。或公或卿或館閣方伯。蔚爲世用。穆陵初年之治。爲我朝之冠。

沈貞爲金安老所殺。子思順亦死於刑。子思遜爲胡人所殺。皆夭道也。

明廟丁未年間。鄭彥愨爲京畿監司。道過良才驛。驛壁有匿名書。彥愨拆壁上變。遂成大獄。一時名賢。誅僇相繼。已而彥愨除副提學。一日將赴朝墮馬。一足掛馬鐙間。其馬拖彥愨走街上。蹂踐馳突。骨肉面貌打成泥漿而斃。人皆快其報應之速。而但其子孫昌盛。今方焰赫何哉。癸亥反正後。其子孫顯官者或誅。或沒入爲官奴。

乙巳之亂。知幾而作者。金河西一人。卓乎不可及已。當事而挺然不撓者。權二相橃,白參贊仁傑其人也。金河西麟厚生有異質。號爲神童。釋褐登朝有大節。乙巳之禍將作。求補外。除玉果縣監。遂不仕。終身於田野間。公歿數年。公之隣人名世億者病死。一日絶而復甦。因語其子曰。氣絶之時。有若爲人所押詣一大衙門。館宇深邃。吏卒騈顚。世億趨蹌前進。堂上坐一宰相。見世億詢其來由。呼而言曰。今年非爾限也。爾誤來爾。我卽爾之隣人金某也。書一紙以授曰。世億其名字大年。排雲遙叫紫微仙。七旬七後重相見。歸去人間莫浪傳。世億者不解文字而能傳之。世億果七十七而死云。

金時習悅卿。乃我朝之伯夷也。南秋江孝溫聞其風而興起者歟。時習題渭川持竿圖曰。風雨蕭蕭拂釣磯。渭川漁父已忘機。如何老作鷹揚將。長使夷齊餓採薇。秋江贈僧詩曰。人世沈沈地獄深。跏趺何事念觀音。求名宦海風波惡。把釣秋江瘴濕侵。欲理性情違世敎。謀營生產負初心。不如手執參同契。歸臥蕭蕭楓樹林。余未嘗不三嘆於斯。悅卿自號梅月堂。成廟朝長髮返俗。未幾還作頭陀。歿於禮山無量寺。至今遺像在寺中云。

秋江早歲棄科業。從悅卿遊。一日悅卿謂秋江曰。我則受英廟厚知。爲此辛苦生活宜也。公則異於我。何不爲世道計也耶。秋江曰。昭陵一事。天地大變。復昭陵之後赴擧不晩也。悅卿不復強之云。

穆陵卽位。首召退溪李滉。是時上方礪己向學。朝廷之間。淸議方興。無有螮蝀之干翳。士庶亦望風響慕。韋布之徒。無不上談性命。下持禮容。繼而栗谷李珥,牛溪成渾竝起一時。雖元氣乍漓。而風俗丕變。兩公或歿或擯。而世無有以學爲言者矣。

最難知者。人之情僞。經大禍福。手脚方露。癸丑變作。士夫所爲。千種萬種。隨人各異。居平談道義。自許以名節者。反選愞畏怯。不能出氣息。或目爲常流者。乃或抗志自立。噫。無名者未必無實。無實者終莫逃名。余於此。一鑑而一戒。

我朝以儒宗爲世師範者。金寒暄宏弼,鄭一蠹汝昌,趙靜庵光祖,李晦齋彥迪,李退溪滉。配食孔廡。噫。五人而已。而誅死者三人。竄死者一人。退溪僅能考終。而中歲遭其兄監司公瀣之禍。削擯於當時。徘徊外郡。偃蹇林野。雖晩際穆陵將大用。而公已老矣。世道之不淑。若之何救之。身後之追崇。亦何補焉。

霍子孟惑於妻謀。遂釀家禍。禍固宜然。然其禍之作也。發於機者楊惲也。縱臾之者魏相也。惲之廢死。近於報應。

曹芳之遇司馬子元。猶山陽之遇孟德。不可謂無天也。

孫伯符,周公瑾。英雄中特秀者。伯符而不死則瞞其褫乎。公瑾而猶生則懿亦靡矣。孔明之師務出萬全。乃若果決勇敢。公瑾有之。

始巧而終拙者王莽也。始武而終劣者李存勖也。皆由於器小而位僭也。

韓非說難而死於說。自致之也。

嵇康養生而及禍。外之鑠也。

禍非由己者。卲子不謂之禍。謂之災。災與禍之間。遠矣。君子愼之。

呂雉之稔惡極矣。然周昌免於辜。視後之疑阻輒殺者遠矣。

太公將家之雄。非聖人儔也。

張魏公之起義討苗劉。事甚俊偉。與溫太眞討蘇峻相類。

太眞之譏錢鳳風致甚豪。至今見其爲人。卒爲平敦之階。偉矣哉。

陶元亮忠臣也。處亂亡而陶然無跡。

漢景之於漢文。宇量固天淵。而談者竝稱曰文景。余嘗怪其非倫。及觀景本紀。始得其爲人。足以竝稱也。

梁孝王建天子旌旗。可謂偪矣。中左腹之讒。可謂危矣。而卒能忍耐。安母后之心。而全天倫之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何以加之。竝稱宜矣。

三代以下。禮遇士大夫。無如趙宋。漢家之制與秦無異。唐則不及於宋。而視漢稍優。明之法。頗似漢而廷杖之律出於元。胡俗也。因仍不革。何歟。

佛法入中國。雖自東漢。而漢魏無出家者。至石勒奉佛圖澄。姚興奉鳩摩羅什。而始有剃髮爲僧者。及晉六朝唐宋而殆半天下矣。蓋異端隨胡運而俱昌也。然則僧字必是東晉以後所創也。

晉元與王始興。同年生丙申也。

陸贄十八登第。以翰林隨德宗奉天時。年僅三十。入相時三十九。相數年卽貶。在謫十年卒。年五十二。憲宗復其官。

小人之積惡者未或不敗。雖不及其身。必絶祀。

蘇長公元祐初入館閣。至紹聖甲戌。被竄南荒。在閣凡九年。章惇用而時事大變。祠安石於孔廡。毀程氏文字。刻元祐黨碑。至欲追廢宣仁而不得。則乃以孟后爲宣仁所援而廢之。此其大者。其他病國醜正。不可一二數也。如是者七年而惇敗。竟得長公所謫地不還。長公蒙恩北返。卒於常州家莊。考其得失。無大相懸。而身後芳臭自別。長公之聲輝光彩。愈久而愈彰。至南渡。其孫符等。位列宰輔。孝宗愛其文。手不暫釋。許令刊布天下。贈諡易名。位極人臣。至今孺童下皁。聞其風亦凜凜起敬。聞章七之迹。則唾之如糞土。七年之榮利。不足以救千古之衮鉞。後之小人。尙監于茲。

世稱汾陽王福祿。至于今不衰。而考其事迹。其自朔方拔爲將領也。年已六十矣。以六十之年。驅馳干戈中。蓋萬死一生矣。分封載烈。得中書二十四考。自他人論之。豈不崇顯偉燁。而用心則勞且悴矣。若宋之文潞公。可謂眞福祿矣。生于太平。早年釋褐。敭歷中外。年四十三而入相。凡入相者六。而在上公之列者五十二年。年九十二而卒。卒之時。章七用事。斥諸賢無所不至。而公獨以耆德只去位而已。視汾陽懸矣。偶閱宋史書之。

李公成樑。皇朝名將也。鐵嶺衛人。起於絶漠。乃能建功授鉞。三鎭幽薊。分茅五等。年八十餘。卒于位。四子皆領總兵。富貴崇顯。終始不替。家僮千指。姬妾百數。部曲褊禆。皆衣緋帶玉。奔走門下。論者方之郭汾陽。而實有優焉者。蓋以其享太平之樂也。余至燕則燕路皆有生祠。丹楹綠桷。照映道左。問之則皆其所歷任。而去後思之者也。若此公者。種何善業而得福如許也。人臣之享顯榮者。固各自致。然其使之亨之而不消鑠斬艾。以成就覆露之者。惟係於時君之厚德。因李公而深嘆聖天子之隆渥。及於下者如此也。

物貨之通塞衰旺。亦自有時。我東方多銀鑛。故麗末被中國需索。民不堪命。我朝初年。敷奏得免上貢。上貢旣免。則不可用之爲國貨。故列聖遵守。遂閉採銀之路。著之令甲。至於舌官赴京。如有私齎渡江者。則罪至於誅。迨二百年。至壬辰倭警。中國以銀頒賜我國。軍糧軍賞。亦皆用銀。以此銀貨大行。通貿上國之禁。廢而不擧。市井買賣之徒。不畜他貨。唯用銀爲高下。至于今日度支經費。上國奏請。詔使接待。尤爲浩穰。而銀價翔貴。閭閻間廢居子母者。仍以牟大利。朝廷上墨吏相賄。舍此無由。官爵除拜。刑獄宥免。俱以是爲紹介。甚至排金門入紫闥。與晉之孔方相甲乙。可見其世變之易流而難遏也。

我朝取人之路有三。曰文科曰武科曰蔭職。文科則試之以文。講之以經。武科則試之以弓馬。講之以兵書。蔭職則保擧取才。公薦里選。然後方許注擬。蓋二百年不易也。資級有九品。由郞至大夫陞資者。必計朔。滿朔乃遷。稱爲仕加。國有恩賞而頒及百官者稱爲別加。父兄官高。不親受恩加者。子弟代受之。稱爲代加。別加代加。非常典也。待滿而遷者。必閱數年。纔陞一階。故其在理平。居官者非有閥閱功勞。不得橫遷。故筮仕者雖十年猶未得通訓階。壬辰以後。國家被兵播越。急於討賊。寸功毫績。皆以爵賞縻之。由是文武兩途俱溷矣。至于今日。朝著益多。故希恩覬賞者。罔有紀極。大者上變策勳。小者乘時驟躋。緋貂金犀。滿於道路。戴玉腰銀者。幾乎斗量。黃口小兒爲參奉監役察訪者。問其資級則無非通訓者。不久出補外縣。則捕一穿窬。穿一溝渠。任一差員。擧擢上大夫之列。甚至科擧取士。皆用私情。或考官與擧子公然相通。或借述於人。不少顧忌。旣得之後。則臺省館閣。若固有之。超資越序。人莫敢言。問之則乃出於某之門下。而主張某事也。故設科之命甫下。而試士之題已播於外間。榜未揭而擧子之立落先定。自數年來。士之赴擧者。廢攻文而務犇競。恥與之伍者。皆棄擧業。屛居於外者亦多。武人則仕進全用銀貨。上自閫鉞。下至堡將。咸有定價。注擬除擢。皆用是道。取人之路。壞亂極矣。況席父兄之勢而補蔭者乎。稍有力則莫不爲公爲卿爲大夫。揚揚得意。其流落困厄者。是抱經守義之人。其亦氣運之使然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