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曝閒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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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殷必佑跟了單幼仁在窯子裡吃酒,看見那個戴拿破侖帽子的人上來之後,也不和單幼仁打恭作揖,只用一隻手在耳朵旁邊一揚,單幼仁也照他這麼回了一個禮。單幼仁當下臉朝著殷必佑道:「這位姓李,名平等,是國民會的接待員。」殷必佑道聲「久仰!」李平等卻一聲兒不言語。單幼仁又臉朝著李平等道:「這位姓殷,名必佑,乃是敝同窗,人極開通。李兄和他談談,便知分曉。」李平等這才過來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

  彼此坐下,正待開言。樓下烏龜一疊連聲的喊著:「客人來!」單幼仁忙巴著門簾一望,說:「原來是鷲公到了。」所謂鷲公的,穿得也還體面,只是戴著一頂凹頂的灰色窄邊帽。

  殷必佑到底見多識廣,知道這個帽子名叫盧梭帽。鷲公之後,繼之者還有兩三人,一色芝麻呢衣服,也有戴著金絲眼鏡的,也有吸著雪茄煙、紙捲煙的;另外還有一個清瘦老頭兒,撇著幾根鼠須,穿著斜紋布袍子,天青哈拉呢對襟馬褂。單幼仁忙著跟殷必佑通名道姓:鷲公姓陸,後面的一個叫做王開化,一個叫作沈自由,清瘦老頭兒叫做陳鐵血。殷必佑也無暇問他們幹什麼的,看上去大約都是同志。

  單幼仁一數,連自己已經有了七個人,一面招呼他們吃茶抽煙,一面便吩咐擺席。娘姨答應下去,就有幾個笨漢,上來搬開椅凳,端上果碟。調排停當了,然後安放杯筷以及四個大葷盆,另外還有糖食蜜餞。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裡。單幼仁見諸事妥貼,便請諸位叫局。李平等興高采烈,首先叫了兩個。

  此外也有叫一個的,也有一個不叫的。單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個,叫什麼花月紅,說是個清倌人,將來只要開銷半塊洋錢就是了。殷必佑自是樂於從事。坐定了,倌人上來斟過一巡酒,大家舉杯向單幼仁道謝。單幼仁舉筷讓菜。不消片刻,這些盆子早如風捲殘云。烏龜把雞、魚、鴨、肉一樣一樣的端上來。眾人放量飽餐過了,然後談鋒四出,滿室囂然。只有陳鐵血一人甚是沉靜,低眉合目,就如廟中塑的菩薩一般。殷必佑是初次上這種演說壇,生怕說錯了話被人恥笑,只得唯唯而已。

  就中以李平等最為激烈,講了半天的時事,論到官場,看他眉毛一揚,胸脯一挺,提著正宮調的喉嚨道:「列位要曉得,官是捐來的,升遷調補是拿著賄賂買來的。就以科甲一途而論,鼎甲翰林是用時文小楷換來的,尚書宰相是把年紀資格熬出來的。大家下了實在的本錢,實在的功夫,然後才有這麼一日。什麼叫做君恩?什麼叫做國恩?他既沒有好處給人家,人家哪裡有好心對他,無怪乎要革起命來!」這話沒有說完,眾人一齊拍手,就和八面春雷一樣。殷必佑再拿眼睛去看陳鐵血,見他也在那裡顛頭播腦。

  眾人亂了一陣,才聽見陳鐵血開口,一口的杭州土白,他說得越清楚,大眾聽得越糊塗。只聽他一字一板的說道:「泰西哲學家說的,一個人有兩個公共心。這兩個公共心裡面,要分出四派。」剛剛說到這裡,一個倌人婷婷裊裊的走將進來,在他肩上一拍道:「耐做舍介,實梗嘰哩咕嚕?」陳鐵血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的相好,嘻開嘴笑了一笑,就不往下講了。大眾也哄然道:「林先生來了!林先生來了!」殷必佑就扯了單幼仁一把,問他:「誰人叫做林先生?」單幼仁低低地告訴他道:「就是陳鐵血的相好了,叫做林新寶。」殷必佑方才明白。

  一轉眼粉白黛綠蟬聯而至,這些人卻丟了高談闊論,一個個別轉頭去喁喁私語起來。單幼仁見此光景,忍不住高聲嚷道:

  「我有一首詩在這裡,諸公願聞否?」李平等首先答道:「洗耳恭聽。」單幼仁道:「同席久不見,渴想諸公面。」陸鷲公岔嘴道:「既說是同席,又說是久不見,這不是自相矛盾麼?」

  單幼仁道:「莫慌,莫慌!底下還有兩句,你聽了方知其妙。」

  於是乎王開化、沈自由都催他快說。單幼仁又念道:「而今始得之,只有一條辮!」大眾方知道是譏誚他們的,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鬧了一會,烏龜端上乾稀飯,大眾隨意用了,漸漸散去。只是殷必佑叫的那個局,始終不曾來。單幼仁一疊連聲叫去催,殷必佑忙攔道:「不必,不必。」單幼仁方才罷了。

  看看時候已是亥正。單幼仁在腰裡摸出了四塊下腳,同著殷必佑走出了弄堂,叫了兩部東洋車,自回學堂不表。

  且說這陳鐵血原是浙江省金華縣人氏,祖上也是世代書香。

  他老人家是個飽學秀才,七上鄉闈,文章憎命,遂改學了幕道。

  出手之後,就在錢塘縣衙門裡處館。及至生了陳鐵血,自幼叫他用功唸書,十三歲上擷了泮芹,一時有神童之目。及至鄉試,竟步了他老人家的後塵,兩次名落孫山,心上十分著惱。剛巧那年七月,朝廷下詔維新,飭各省督撫設立學堂,培養人才,將來好為國家所用。他有個母舅,是個舉人,文學兼優,聞名遠近,學堂總辦以重禮聘為教習。陳鐵血得了這個信息,一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走了這條捷徑,也可以圖個出身。當下寫封信給他母舅,訴明來意。他母舅平日也把他十分器重,見了信自然答應。把他帶進學堂之後,先給他在帳房裡面位置一席。

  這陳鐵血天資又好,記性又高,不過跟著洋文教習念念什麼珀拉瑪、福斯乎禮特、色根乎禮特。久之又久,頗能貫通。

  他母舅又檢些新書,叫他閱看,因此學問一日深一日,見識一日高一日,竟成了一個中西一貫的人才才。那年上海創辦民立學堂,遍地皆是,就有人慕名來請。陳鐵血一想:「混在杭州城裡,一萬年也不會有什麼機緣。上海是通商口岸,地大物博。況且又有租界,有什麼事,可以受外人保護的。」主意拿定,便向他母舅說知一切,他母舅也無所不可。

  陳鐵血收拾收拾,到了上海。那個學堂叫做蒙養書院,學生都是小孩子,程度尚淺,用不著高等學問,隨隨便便教些粗淺功夫。過了半年,誰知這開學堂的因為經費支絀,就此停辦。

  陳鐵血失了館地,弄得進退兩難。幸虧有個朋友,叫做張東海,在大馬路開了一所翻譯新書局,請他暫時住下,幫他翻譯翻譯,每月送他五十金的束脩。陳鐵血這才安心樂意,住在上海。

  卻說上海那些維新黨,看看外國一日強似一日,中國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腦氣掣動,血脈僨張,拼著下些預備功夫,要在天演物競的界上,立個基礎。又為著中國政府事事壓制,動不動便說他們是亂黨,是莠民。請教列位,這些在新空氣裡涵養過來的人,如何肯受這般惡氣?有的著書立說指斥政府,唾罵官場;又靠著上海租界外人保護之權,無論什麼人奈何他們不得,因此他們的膽量漸漸的大了,氣燄漸漸的高了。又在一個花園裡,設了一個演說壇,每逢禮拜,總要到那演說壇裡去演說。陳鐵血局裡的同事,大半是自命為未來主人翁的,俗語說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以陳鐵血這樣的矜平躁釋,也要被他們鼓動起來,其餘初出茅廬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說了。陳鐵血與單幼仁本不認識,因得張東海介紹,說單幼仁雖然是紈絝子弟,卻有愛國的精神,彼此相與起來,卻還投合。不過單幼仁有少年盛氣的樣子,陳鐵血有老成持重的派頭,這個裡頭不免分些界限。

  這日陳鐵血赴單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樓,開了房門,點上一盞洋燈,檢得一張剛才送來的《文匯西報》正待細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說是傍晚時候有個人自己送來的。

  陳鐵血拈在手中,只見信面上寫著「陳鐵血君啟」,下署著「鹿原」二字。便沉吟道:「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開之後,忽然掉下一張白紙的名片來,名片上印著黃明,角上一行是個什麼大學堂政治科卒業生。再看那信時,原來日本東京勖志社總理鹿原中島寫來的。中言「現有敝社運動員黃子文名明,因回國運動政府,久慕先生人品,乞書以為介紹。」那些話頭。

  陳鐵血把信和名片擱在一邊,重複將《文匯西報》看完,鍾上已經敲十二下了,收拾安睡。

  次日還沒起身下樓,聽得下面有人喊:「鐵公,鐵公!」

  欲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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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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