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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欣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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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欣誤 
羅浮散客 鑒定

第一回 王宜壽 生兒受盡分離苦 得夢尋親會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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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重肌血受胞胎,十月懷耽豈易哉。

    情實片言違主意,羈棲兩紀受身災。

    不因夢裡騰雲去,爭得山邊避雨來。

    子母如初天理在,晚生甘旨且相陪。

  人生一夫一婦,名為一馬一鞍,娶了姬妾,便叫做分情割愛。但娶妾的甚有不同:有一等富貴之家,專意貪圖美色,縱欲求歡,不惜千金買嬌娥者;有一等膝下無兒,希圖生育,多置媵妾,不僅僅思供耳目之玩者。無奈婦女之流,不識輕重緩急,一味吃醋研酸,做出許多榜樣。那為丈夫的,一來愛惜名節,二來以婦女不好十分較量,漸漸讓一個懼內的頭目成了。

  我朝有個總兵,姓紀名光,號南塘,是個當世名將。滅虜寇,殺倭夷,無不指揮如意;遣兵將,相形勢,何嘗差錯分毫。不合當日把個公郎做了先鋒,臨陣偶然失事,軍實難庇護,就學那韓元帥斬子的故事,將來綁出轅門,梟首示眾。夫人不及知,不曾出來力救,聞之,止有悲痛哽咽,怨恨不已。後無子嗣,再不容他娶妾。總兵殺了親兒,也難好對夫人強求,但隱忍畏縮,無後承宗,怎免得不孝之名?古語道得好:娶妾謀諸妻,必不得之數。怎使守定死路,不去通融?遂私立別館於外,另娶嬌娃,連生二子,漸已長成。

  一旦,總兵六旬,大張壽筵,親朋畢集,一時高興,私令兩個兒郎,假裝做朋友之子,家來禍壽。夫人年老無兒,看見甚是歡喜,引他在膝前嬉耍,這兩個兒子忘其所以,不覺順口叫出一聲「爹爹」來。夫人隨即怒目圓睛,說道:「這孩子好沒分曉,別人爹娘,如何胡亂稱呼!」內裡丫環也有預知是老爺公子,口快的露個風聲,就如火點百子爆,咭咭聒聒,吵鬧驚天,嚇得兩個小官人,沒命的望外邊一道煙溜了。夫人急忙傳令,打轎親追。還虧了總兵平日軍威嚴肅,無人敢來湊趣,只在衙內如春時雷電,轟轟尋個不已。正是:

    閨門只聽夫人宣,閫外才有將軍令。

  幸喜得無無絕人之路,遇著夫人嫡弟正在標下做參游,早來稱賀,總兵急促裡,就在他身上討一個出脫法子,道:「我因乏嗣,行權娶妾,今得子全家。汝姊不諒,又做出這等丑模丑樣,真欲絕人祭祀!汝速去調妥:母子全收,策之上也;留子去母,策之下也。二者不可得,我決當以死爭。先殺汝一家,大家都做絕戶罷了!」

  其弟正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委委曲曲,在夫人跟前再三勸解。夫人只當耳邊風,那裡肯聽?參游計無所施,只得下跪哀泣,說到「戮辱全家,父母不得血食」,略略有些首肯。參游登時回覆,即令一妾領了二子,一同進見。夫人尚逞餘威,將妾痛責逐出,自□其子。總兵已先佈置在外,仍舊將妾寄養,上下瞞得不通風。後來夫人去世,迎歸同住,母子團圓,一生快樂。若使總兵終於懼內,不思活變,那得個兒子來慶生?後邊若沒個母舅做救兵,這娘子軍發作,便大將也抵不住,大丈夫反經行權的事,定要相時,自立個主意,決不可隨風倒舵。

  今說個果山之隅,有一個富翁,姓王名基,表字厚重。家中積金巨萬,積穀千倉,生平安分,樂守田園。娶了個妻室安氏,是個大族人家,有幾分姿色,但性格嚴刻,又兼妒忌,十餘年來,惟知:

    鴛鴦穩宿銷金帳,忘卻生兒續後昆。

  王基雖然有些懼內,兒子畢竟是心中要緊的,背地憂愁,悶悶不樂,每動念娶妾,又退縮不敢即形口齒。看看四十歲到來,須鬢已成斑白,親族都來慶生,設席款留附飲,便乘醉淘洗心事,睨其妻說道:「我和你二十餘年夫妻,口不缺肥甘之奉,衣不少綺羅之服,可謂快活過了半生。只是膝下半男只女都無一個,留下這許多家私,誰來受用?我們這副骨頭,誰來收拾?死後逢朝遇節,誰來祭享?」兩人說到傷心刺骨,到悲悲慼戚起來。安氏尚有大家風味,得一時良心發現,便道:「你如今年力未衰,盡可尋個生育,不必如此悲啼。」王基聽得,千謝萬謝,忙忙走去,叫個媒媽媽替他講說,尋個偏房。安氏私下密囑:「不要尋了十分嬈妖出色的。」媒媽媽領命而去。訪得一個人家,姓柳,有女名柔條,年紀方才一十八歲。容貌端莊,舉止閒雅。但見他:

    眉兒瘦,新月小,楊柳腰枝,顯得春多少。試著羅裳寒尚早,簾捲珠樓,占得姿容俏。

    翠屏深,形孤梟,芳心自解,不管風情到。淡妝冷落歌聲杳,收拾脂香,只怕巫雲繞。

  只是人家中等,父母都亡,高門不成,低門不就,惟恐錯過喜神,正要等個主兒許嫁,加之媒婆花言巧語,說得天花亂墜,自然一說就成。擇日下些聘禮,僱乘花轎,娶過門來。王基一見,果然是:

    妖冶風情天與措,清瘦肌膚冰雪妒。

    百年心事一宵同,愁聽雞聲窗外度。

  安氏見之,口中不語,心內十分納悶,好似啞子吃黃連,苦在心頭誰得知?王基也只認他是緊惠的,私下與柔條乘間捉空,溫存體貼,週年來往,喜得坐妊懷胎。安氏要兒心急,聞知有妊,解衣推食,毫無吝惜;祈神拜佛,無處不到。至十月滿足,催生解縛,一朝分娩,果然天賜麒麟,滿家歡天喜地。方顯:

    有個兒郎方是福,無多田地不須憂。

  安氏急急去尋乳母,將來乳哺,日夜焚香禱祝,只求長大成人,取名宜壽,字長庚。那柔條亦思得子可以致貴,何嘗慮著不測風波?彼此忘懷,絕不禁忌。

  忽一日,抱兒坐在膝上,與王基引誘嬉笑,安氏走過覷見,來到房中,想道:「我與他做多年夫婦,兩個情深意篤,如膠似漆,不料如今這東西,把一段真情實意全都搶奪。日間眉來眼去,實是看他不得,夜裡調唇弄嘴,哪裡聽得他過?如今有了這點骨血,他兩人越發一心一路,背地綢繆。兒子長成,一權在手,哪有我的話(活)分?不如留了孩兒,打發這東西出門,不特目下清淨,日後兒子也只道是我親生,專來孝順是穩的。」口與心中思量停當:

    先定分離計,來逐意中人。

  一日,對著柔條說:「我向因自己肚皮不爭氣,故沒奈何,討你借個肚皮,生個兒子。今兒已及周,乳哺有人,你的事已完局,用你不著了。我揀選個好人家嫁你去,一夫一婦,盡你愛用,免得誤了你半生。」柔條一時聞言蹙額,對主母道:「娶妾原為生兒,妾如不孕,去妾無辭;今有兒周餘,如何有再嫁的道理?妾又聞女訓云:『好女不更二夫。』妾雖不肖,決難奉主母命。」安氏尚道他是謙詞,又對著他說道:「俗語云:『只碗之中,不放雙匙。』又說:『一個鍋裡兩把杓,不是磕著是蹦著。』我和你終在一處,必至爭長競短,不如好好開交,你可趁了後生,又可全我體面。倘執拗不從,我卻不順人情,悔之晚矣!」柔條泣曰:「身既出嫁,理無退轉。兒已慶生,逐母何因?生死但憑家長,苦樂不敢外求,惟願大娘寬容。」安氏聽他不肯去,如火上加油,焦燥了不得,即將柔條首飾衣衫盡情剝去,竟同使婢,粗衣淡飯,略無顧恤,不過借此勒,要他轉一個出嫁的念頭,誰知他受之安然。那安氏又放出惡肚腸,一應拖泥帶水、粗賤生活,折罰他做,少不如意,又行朝打暮罵,尋鬧一個不已。

    一時凶狠實哀哉,平日恩情何在也。

  柔條只是情願忍耐,再無退言,安氏也無縫可尋,時時但聞恨恨之聲。不期一日,宜壽走到親娘面前,倒在懷裡,哭將起來,誠所謂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的真情。柔條不覺傷心,失聲號泣,驚動了安氏。好一似老虎頭上去抓癢,發起凶性,執杖而罵道:「小賤人!好意叫你出嫁,你又撇清賣乖。如今拐騙兒子,用個主意,莫非要設心謀害?這番決難留你!」登時逐出門來,不容停留半刻。那個王基也不知躲在那裡,就如與他毫不相干一般。柔條走出門來,上無親,下無眷,竟似乞婆一般,身無掛體衣裳,口無充飢米粒。

    昔作閨中女,今為泣路人!

  幸得王家族裡,有個王員外,平生仗義,扶危濟困是他本念,目擊家中有此不平之事,忿忿的要學個蘇東坡諫諍柳姬,去解勸一番。又思量道:「妒婦一種,都是那些委靡丈夫時常不能提醒,以致些小醋時,反假意任做取笑,又思一味欺瞞,百般招服,慣了他的性子,只曉得丈夫是好欺的,不管生死,遇著有事,聲張起來,丈夫又怕壞了體面,遮遮掩掩,涂人耳目。容縱已不成模樣,我如何便以舌爭?不如且收留他家來安頓,免得外人恥笑。且待他兒子長成,慢慢再與他計較,兩個會合罷了。」教個使用婆子去領了回家,隨常過活。

  不覺光陰如箭,宜壽日漸長大,家中替他說親,請個先生教讀詩書,恩撫備至。宜壽也不知嫡母之外,還有個生身母親。王基也日就衰老,有子承宗,心滿意足,對柔條也不在意了。無奈安氏胸中懷著鬼胎,時刻防閒。訪問得這冤家留住本族家裡,全怕人引他兒子去見,無事生事,去到那家,尋非作鬧,絮絮煩煩,日夜不休,他家甚覺厭煩。柔條安身不穩,說道:「何苦為我一人,移累他家作鬧。」依先走出,東遊西蕩,經州過縣,直到鳳凰山下,一所古廟安身。日間採些山草去賣,夜間神前棲宿。天青月白之下,仰天呼號:「宜壽,宜壽,知兒安否?知母苦否?」哀泣之聲徹於四境。

  偶遇梓童帝君雲遊八極,看見鳳凰山瑞靄森蔚,倘佯於其間,聞而惻然,就本山之裡域,問其來歷。裡域一一奏知帝君。帝君曰:「有此怨婦,何忍見之?有兒無望,何為生為?可憐凡夫昏昧,境界隔絕,夫人指迷,以至如此。吾將登宜壽於覺路,而與之聚孤乎!」遂題詩一道:

    尋幽緩步鳳山陰,驚見貧婆悽慘真。

    有時念子肝腸碎,無計營生珠淚傾。

    日彩山花同伯叔,夜棲神宇恨王孫。

    廣行方便吾曹事,忍見長年母子分。

  勞君竟往果山而來,尋訪宜壽。

  此時宜壽也有廿餘歲,娶妻張氏,相得甚歡。不過二年光景,已生兒清秀,看看週歲。宜壽正與妻子對膝抱弄,怎奈張氏把丈夫前因往跡,件件明透,向恐婆婆嚴切,吞聲不語,此時觸景傷感,不免一五一十都向宜壽說了。宜壽驚心大慟,埋怨妻兒不早說破,即日便將家事付托於妻子,也不與爹娘稟告,單身就道,尋訪生身之母。

  到一市鎮,人人下禮問去向;遇一莊村,個個陪笑探虛實,那見有些影響?宜壽又自想道:「他是女身,怎能走得遠路?或在附近四鄰鄉村存身,不如回轉細訪。家中父母知他私出,又著人四下追求,遇見宜壽,勸他回程。宜壽只得轉來,一路求神問卜,朝思暮想,悽慘已極。正好帝君駕雲而來,觀見他苦楚景狀,因而托彼一夢,夢中指點他該經過的地方,某處登山,某處涉水,明明令其牢記。宜壽驚醒,卻是一夢。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不必奔波逐去程。

  宜壽打發家人先回,仍依著夢中路程,逐程而去。走到一處,果然與夢中歷過的境界相合,心中暗喜,猛力前奔,免不得曉行夜住,宿水餐風,望路而行。逐程風景無心戀,貪望慈幃指顧中。

  一日,走到鳳凰山下,倏然一陣狂風大雨,前無村舍,後少店房,剛有一間古廟坐在路側,挨身而進,避這風雨。抬頭瞻仰廟宇,卻是本山土地之神,整冠端正,拜禱神前。忽然見一老婦,背一捆山柴,跑進廟來,放柴在地,看見一人跪著,聽其聲音,又是同鄉,追思舊士,想念嬌兒,高叫「宜壽」數聲。宜壽急促回看,卻是一個老婦,連忙答應,轉身細認,嚇得柔條反呆了臉,開口不出,倒去躲了。宜壽倉皇失措,覺得自己輕率,深為懊悔。那柔條亦一時著急,不暇辨別。及至過了一會,追念聲音,模擬面貌,著實有些動念,從新走來致意。宜壽便將遠地尋母的緣故,細細說明,又問他因何隻身在此?柔條也將生兒被逐的出跡,一一訴說。兩人情景,適合符節,子抱母,母抱子,痛哭傷情。

    踏破草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兩人相攜,依路而歸,不覺到了家門。其時王基二老已是昏耄,媳婦帶了孫兒,拜賀於庭。一家團圓,和氣盈滿,叩謝神天,永載不朽。若使王基不萌娶妾之念,焉得有繼統之人?只是後來也該竭力周旋,不宜任他狠毒。若是柔條不生此子,誰肯登高涉險,竭蹷而趨,感動神靈,指引會合」故為丈夫的不可學王基,為子的不可不學宜壽。

    骨肉摧殘數十秋,相逢全在夢中游。

    當年不解承宗嗣,安得孤身返故丘!


第二回 明青選 說施銀戶限 幻去玉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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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熔冶陰陽天地爐,達人彈指見虛無。

    籙圖秘授長生訣,鉛汞經營出世術。

    奉使蟾蜍誣帝子,還攜環佩證仙徒。

    清風兩袖知何處,玄鶴翩翩去紫都。

  世間拘儒,每每說起怪幻之事,便掩耳以為不經之談,不知古來劍客飛仙,若崑崙奴、妙手空空兒之流,何代無之?但其間或為人抱負不平,或為人成全好事,純是一團俠氣激發,卻於自己沒一些利欲,故垂名千古。若徒挾著幻數,去掠人財物,這終是落了邪魔外道。然據他那術數演起來,亦自新人耳目。

  就如嘉靖年間,有一個大金吾,姓陸名炳,名重當朝,富堪敵國;豔妾名姬,如翠屏森立,好似唐朝郭令公一樣。時逢中秋佳節,排列筵宴,那金吾在庭前玩月,挾著姬妾們,吹彈歌舞,且是熱鬧。忽見一個力士,頭戴金盔,身穿金甲,從空而下,突立庭前。那金吾吃了一驚,暗想道:「這所在都是高牆峻宇,且外宅營兵四下巡守,此人如何得到這裡?」便立起身來,延之上座,欠身問道:「力士能飲乎?」答道:「我非為飲而來。」金吾道:「莫非欲得我侍妾,如故事乎?我處姬妾頗多,但恁尊意擇之而去。」力士搖首道:「非也!」金吾道:「即非為此,明明是來代人行刺了。我陸炳亦是個好漢,並不怕死,只要說個明白,可取我首級去!」力士又搖著頭道:「非也!」金吾道:「既非為此數件,突然到此,有何貴幹?」力士道:「我只要你那一顆合浦珠。」金吾想道:「向日李總兵曾送我一珠,也叫道什麼合浦珠,但我並不把這珠放在心上,恁侍妾們拿去,實不知落於何人之手。」那些侍妾們齊道:「珠到各人所蓄頗多,但不知怎樣的便叫做合浦珠,叫我們那裡去查來?」那力士便向袖中摸出一顆來,道:「照此顆一樣的。」侍妾們一齊向前爭著,內有一妾道:「這珠卻在我處。」那妾徑去取來遞與金吾,金吾遞與力士,力士不勝歡喜,把手拱一拱作謝,便化一道彩雲而去,豈不奇絕!

  如今還有個奇聞,是當今秀士,姓明名彥,字青選,四川眉州人。自幼父母雙亡,為人天資穎悟,胸盡盡自淵博,但一味仗義任俠,放浪不羈,遂致家業罄盡,無所倚賴。好為左慈、新垣平之術,只恨生不同時,無從北面受教。聞得岳州地方有個異人,姓管名,字朗生,精於遁煉之法。明彥想慕此人,收拾此行囊,獨自一個搭船到岳州。那管蹤跡不定,出沒無常,明彥尋訪半年有餘,並沒下落。心下昏悶,無處消遣,聞洞庭湖邊有岳陽樓,乃呂純陽三醉之所,前去登眺一回。只見滿目江景,甚是何人,遂題詩於壁:

    楚水滇池萬里游,輕舟重喜過巴丘。

    千家樹色浮山郭,七月濤聲入郡樓。

    寺裡池亭多舊主,閣中杖履若同游。

    曾聞此地三過客,江月湖煙綰別愁。

  賦畢下樓,趁步行了數里,腹中覺有些飢渴,一路都是荒郊僻野,那得酒食買吃。又行數里,遠遠望見一茂林中,走出一童子來,手中攜著一個籃兒,裡頭到有些酒肉在內。明彥向前,欲與童子買些,那童子決然不肯。明彥道:「你既然不肯賣,可有買處麼?」童子指著道:「只這山前,便有酒家,何不去買些吃?」明彥聽說大喜,急急轉過山後,只見桃紅柳綠,鬧簇簇一村人煙,內有一家,飄飄搖搖掛著酒帘。正是: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明彥徑到酒家坐定,叫拿酒來。那酒保蕩了一壺酒,排上許多肴饌。明彥心中想道:「身邊所帶不過五百文,還要借此盤纏尋師訪友,倘若都吃完了,回到下處把些什麼來席日?不吃又飢餓難忍。」正在躊躇之際,忽有一個道士,頭戴方竹冠,身穿百衲衣,手中執著拂塵,也不與明彥拱手,徑到前席坐定。明彥怪他倨傲,也不睬他,只是自斟自飲。那道士倒忍耐不定,問道:「你這客官,是那裡人?」明彥道:「我四川眉州人也。」道士說:「來此何於?」明彥道:「尋師訪友。」道士說;「誰是你師父?」明彥道:「當今異人管朗生。」道士說:「什麼管朗生?」明彥道:「管師父之名,四方景慕,你是本地人,倒不知道,也枉為一世人。」道士哈哈大笑,道:「你不曾見異人的面,故只曉得個管朗生。」明彥聽他說話,倒有些古怪,心中想道:「當日張子房圮上遇老人進履,老人說:『孺子可教。』便授以黃石秘書,子房習之,遂定天下。俗語說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個道士倒也不要輕慢他。」遂竦然起立,把盞相敬道:「願師父一醉。」道士說:「我知你身邊所帶不過五百文,何足醉我?」明彥吃了一驚道:「我所帶之數,他何由知之?必是不凡之人。」問道:「師父將飽幾何,才可致醉?」道士說:「飲雖百斗,尚未得醉。」明彥道:「弟子身邊所帶,不足供師父之醉,奈何!」道士說:「不妨,我自能致之。」那道士將桌上噓一口氣,忽然水陸備陳,清酤數甕。明彥看了,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師父果然不凡。」愈加欽重,執弟子之禮甚謹。那道士那裡睬他?也不叫他吃些,只是自己大嚼。不上一杯茶時,桌上菜蔬,甕中美酒,盡數吃完,不留絲毫,徑往外走。明彥一把扯住,道:「師父那裡去?挈帶弟子一挈帶。」道士說:「你自去尋什麼管朗生去,只管來纏我,可不誤你的前程?」明彥只是扯住不放道:「師父既有此妙術,畢竟與管師父定是同道中人,萬乞師父挈帶同行,尋管師父所在,就是師父莫大功德。」

  原來那道士就是管朗生,只不說破,特特妝模做樣,試他的念頭誠也不誠。那道士見他果然出於至誠,便道:「我雖不認得什麼管朗生,你既要尋他,可跟我去,須得一年工夫,或可尋著。你若性急,請自回去。」明彥道:「尋師訪道,何論年月,但恁師父指引。」道士說:「今先與你說過,倘或一年找不著,你卻不要埋怨我。」明彥道:「就是再多幾年,總不埋怨著師父。」道士說:「這等,便可隨行。」明彥見道士應允,不勝歡喜,將身邊五百文還了酒錢,只見道士所執拂塵失落在桌上,明彥搦在手中,隨了道士出門去。

  那道士行步如飛,那裡跟的上?行不了十餘里,轉一山灣,忽然不見了道士。天色已晚,前後又無人家,明彥一步一跌,趕上前路找道士,那裡見些影兒?走得肚中已餓,足力又疲,遠遠望見山頭上有一小廟,明彥只得爬上山去,推開廟門,蹲坐一會。約有二更天了,只聽得四山虎嘯猿啼,鬼嚎神哭,孤身甚是恐惶。道士還要他堅忍性情,又變出些可畏可驚之事歷試他。忽來敲門,明彥聽得似道士聲音,不勝歡喜,連忙開門,只見一隻老虎,張牙舞爪,跳進門來,唬得魂不附體。

  蕭然變魂,暮夜黯如幽隱。聽見驅萬樹,猛咆哮近身。舞利爪如擲刀,排鋼牙便似那列戟,顛狂驚殺人。縱做朱亥圈中也,怎當他那金睛怒逞。瘦弱書生,恐這樣形軀不入唇。

  明彥一時無計可施,只得躲在廟門後,卻有一根門閂,將來抵擋他,卻被那孽畜一口銜去,丟在山下去了。明彥又無別物可敵,止有道士拂塵在手,那孽畜趕將過來,明彥只將拂塵一拂,那孽畜便垂首搖尾而去。明彥道:「這道士真有些神奇,難道這一個拂塵兒,大蟲都怕他的?」

  說也不信,正在贊歎之際,只見一陣狂風,一個黑臉獠牙的跳進來。明彥道:「苦也。這番性命怎生留得住!」

  飄零力盡,經旬##。奔波苦楚,黑鬼侮行塵。道是張飛現形。這壁廂卻不是尉遲公,從今再聞這些猙獰行徑。不念岐路,馬足伶仃。莫纏他、天涯弔影身。

  明彥左顧右盼,無有安頓之處,只得躲在神像背後,口中叫:「神明救我一命,日後倘有發跡之時,決當捐金造廟!」那黑鬼那裡肯饒他,直奔到神像之後來擒明彥。明彥死命掙定,也把拂塵一拂,那黑鬼酥酥的放了他,嘿嘿而去。

  明彥自此之後,信服道士如神明一般。亂了一夜,看看天亮,出了廟門,再去尋那道士。又翻了幾個山頭,望見竹林甚是茂盛,內有大石一塊,明彥就在石上一坐,身體困倦,不覺的昏昏睡了去。那石頭卻也作怪的緊,突的一邊,把明彥翻倒在地。明彥驚醒,石頭不見,卻見那道士端坐在那石塊上。明彥見了,不勝歡喜。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倒身就拜,那道士動也不動。明彥將夜來苦楚,細細說了一番,道士哈哈大笑,道:「好也!我叫你不要跟來,如今受這許多苦楚,著什麼要緊!」明彥道:「只要師父找著管師父,便再受些苦,也是情願。」道士看他誠心可嘉,便直對他說:「你要尋甚麼管朗生,一百年也找不著,你便將我權當當管朗生何如?」明彥已悟其意,又復拜懇道:「弟子願悉心受教。」道士從從容容身邊取出一個小囊來,囊中有書數頁,遞與明彥,明彥跪而受領,喜出望外。道士說:「我身如野鶴,來去無常,此後不必蹤跡於我,但將此書尋一僻靜所在細細玩討,自有效驗。日後另有相見之期,不可忘卻了這拂塵兒。」言畢,化一道清風而去。明彥望空又拜,拜畢,尋路而行。

  行不數里,有一小庵,庵中止得一個老僧,甚是清淨。明彥向老僧借住,將此書細玩,前數頁是煉形飛升,驅雷掣電的符咒;後數頁是燒丹點石的工夫。明彥看了道:「如今方士輩,動以燒煉之術走謁權貴,以十煉百,以百鍊千,阿諛當時,豈不是個外道!若果煉得來,用得去濟得人飢寒,解得人困厄,庶幾也不枉了行道的一點念頭。」整整坐了四十九日,把這書上法術,一一試驗得精妙。於是遍遊江湖,那些公卿士夫,也都重他的坐功修養。

  一日,雲遊到鄱陽湖口,遠遠望見一個婦人,手持白練,將縊死樹上。明彥便動了那惻隱之心,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忙跑上前,且喜那婦人尚未上吊。明彥道:「你這女客,何故如此短見?」那婦人便含著淚,向前叩禮道:「仙客在上,妾也處之無可奈何。妾夫周森,手藝打銀度日,被匠頭陳益,領了寧府打首飾銀三千兩,僱妾丈夫幫做。豈知陳益懷心不良,將寧府銀兩盡行盜去,見今發落有司緝獲。妾夫亦被陷害,拘禁囹圄,鞭打幾斃,想這性命料也拖不出。丈夫不出,妾依何人?不如尋個自盡,倒得乾淨。」言訖,撲簌簌掉下淚來。

    信乎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明彥見那婦人哽哽咽咽哭不住,又問道:「那寧府錢糧,你丈夫多少也曾侵漁些用麼?」婦人道:「丈夫若果偷盜,妾必得知。若果偷盜,不遠遁去,是飛蛾投火,自送死了,何曾見他有分毫來!」明彥道:「不須講,我知道了。你且在樹林深茂處躲著,自有曉報與你。」那婦人果潛身在茂林中,遠遠望見明彥口中念咒作法,不一時,起了朵雲頭,降下個猙獰惡煞的金甲神,拱手前立,聽了他指揮一遍,復駕雲而去。那明彥方才叫出婦人道:「我適才已召值日功曹,查得陳益挈家逃入海中,被海寇劫資,亂刀殺死,全家沉沒。不然,我還要飛劍去砍他的頭來,今不可得矣!就你丈夫的罪,我一一還要為他解紛開豁,你且回家靜待,一月後可消釋也。」那婦人倒身下拜稱謝,不題。

  卻說那明彥,探聽得寧王積蓄甚厚,便也存著一點心兒。一日,寧王當中秋之夕,宮中排列筵席,宮嬪繽紛,笙歌雜沓,慶賞佳節。因見月色甚好,吩咐撤了延宴,攜了妃子,同登釣月台上玩月,詩興陡發,便叫宮嬪捧著筆硯,題詩一首於台上。

    翠壁瑤台倚碧空,登臨人在廣寒宮。

    峨嵋未作窗前畫,吳楚遙添鏡裡容。

    大地山河歸眼底,一天星斗掛簾東。

    士人應喜攀蟾易,十二欄杆桂子紅。

  吟罷,夜深人靜,月色逾加皎潔。那明彥略施小術,將自己化作一個童子,把拂塵兒向空一丟,變做一隻玄鶴。正值寧王酣歌飲之際,忽見月宮門開,興彩倒射中,有一童子穿青衣,跨玄鶴,冉冉從空而下。直至王前,稽首道:「我主娥,致祝太王、妃子,千歲!千歲!」王與妃子不勝駭異,起身回禮道:「你主乃天上仙娥,我乃人間凡質,有何見諭,差你下來?」童子道:「我主並無他說。因殿前八寶玲瓏銀戶限歲久銷鑠,非大王不能更造,願為施鑄,當增福壽。」寧王見此光景,敢拂來意?欣然應允,道:「此事甚易,但須示之以式樣,我當依樣造奉。」童子解開小囊,拿出一條長繩道:「式樣在此。」王命妃子量來,計長一丈一尺,闊厚各七寸。王收了此繩道:「仙童請返報命。」童子又道:「必須良工巧制,庶堪上供,不然恐徒往返不用。當於來月十五完工,即有天下力士為取也。」言畢,復翩翩乘玄鶴凌空飛入月宮,宮門閉。五與妃子極口稱奇不已,回宮安寢去了。

  次早上殿,集了大小宮臣,備說此事,那宮臣俱各稱賀。獨有個孔長史,是山東濟南人,從容向前曰:「月宮乃清虛之府,豈有范銀為限之理?此必妖人幻術,為新垣平玉杯之詐以欺殿下耳,願殿下察之。」王聽說,未免有些疑心,未即興工鑄造。

  遲了兩日,十八之夜,月門忽開,童子又跨鶴下來道:「銀戶限未鑄,大王疑我為幻乎?我主以大王氣度慷慨,特來求施,若大王違旨,我當回奏我主,必遣雷神下擊,薄示小警,那時恐悔無及矣!」言畢,復飛去。

  王又遲疑數日,果然風雷大作,雷電擊碎正殿一角。王乃大恐,急捐銀萬計,發了幾個內相,命即日興工,限半月內完。這乾內相領了銀子,叫到了十幾名銀匠,要鑄這銀戶限。只見銀匠中走出一個來:「稟公公,小的們止會打首飾,制番鑲,若要鑄這銀戶限,須得個著實有手段把得作的方好。」內相道:「你們如今曉得那個有手段,開名來!」眾銀匠道:「除非是前此犯事在監的周森,果然有些力量。」眾內相就稟了寧王。

  寧王下令與有司,取監犯周森。周森聞取,又不知為什麼事,大大懷著一個鬼胎,到府前方才曉得要他鑄銀戶限。他便心中也動了個將功折罪的念頭,便歡忻踴躍見了內相。一例兒領著眾人,裝塑子,整壚罐,整整忙了十個日夜,果然鑄得雕鏤光瑩,獻上寧王。寧王大喜,又加異寶,四圍鑲嵌。限縫之中,卻少一環。王對妃子道:「前年上賜一環,道是暹羅國王所貢,凡人佩之,暑天能使身涼,寒天能使身暖,乃是希世奇珍,不是凡間所有,何不取來係在上面!」料理已備。恰好又是九月初一日。寧王升殿,大集宮臣,叫力士取出銀限,與眾宮臣觀看。人人喝采稱慶,那孔長史只是搖著首道:「決無此事。」王笑道:「公讀書人,終是拘泥常見。兩度鶴降,我與妃子明明共見,豈有差錯!」那長史不敢強辨,默默差慚而退,從此與王不合,遂告病回家去了。一連幾日,早已十五夜了,王與妃子仍坐檯上,候童子下來。只見天門大開,童子復跨鶴下來,稽首王前。寧王道:「戶限已成,計重百斤,恐非天下力士不能負去,仙童單身,何能致之?」童子俯首前謝,只是那玄鶴張喙銜之,凌空飛上,如飄蓬斷梗,旋舞雲中,不勞餘力。王與妃子倒身下拜,稱羨不已。次日有司進本,有福建三人獲到陳益盜去寧府銀三千兩解納,及點名查驗,止銀三包,解人忽然不見。寧王閱本道:「哦!這周森真無辜了。況前日銀戶限,也曾用著他。」一面就令有司釋放不題。

  卻說那周森妻子也知丈夫出監鑄銀戶限,欲要見一面,爭奈王府關防,封鎖得鐵桶相似,蒼蠅也飛不進去。歸家又哭了幾日,心中暗想道:「那道人原許我一月後,便見曉報,終不然又成畫餅了?」正是懸望之際,只聽得外面敲門,開來看時,卻是丈夫周森。夫妻一見,抱頭大哭,哭個不止。那周森把月宮要銀戶限,三人獲著陳益盜銀,及查驗一時不見,並自己得放的緣由,說了一遍。他妻子也把道人救了他命,還要力為解紛開豁的根苗,也說一遍,駭得他夫妻又驚又喜,道:「這分明是神明見我們平白受冤救我們的。」雙雙望空就拜。只見雲端內飄飄搖搖飛下一個柬帖來,上寫道:

    周森幸脫羅網,緣妻某氏志行感格,故全汝夫婦。今可速徒他鄉,如再遲延,災禍又至。

  那周森夫婦看了,連夜遠遁,逃生去訖。

  正是: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卻說那明彥略施小術,救了周森夫婦,又將銀戶限去下八寶,用縮銀法,萬數多銀子,將來縮做不上十來兩重一條,並八寶俱藏在身邊,道:「可以濟渡將來。」一日,雲遊至山東濟南府地方,尋寓安歇。那店主人道:「師父,實難奉命,你且到前面看看那告示。」明彥看時,只見上寫道:

    濟南府正堂示:照得目今盜賊蠭起,每人(每)潛匿城市,無從覺察,以致擾害地方。今後凡有來歷不明,面生可疑之人,潛來借寓,許歇家即時拿送,即作流賊,定罪。倘有容隱,重責五十板,枷號兩月,決不輕貸。特示。

  明彥看了,便冷笑道:「何足難我!以我的行藏,終不然立在路(露)天不成!」

  易了服正行,見座柵門上,有一面小扁,寫道「王家巷」,巷內鬧哄哄一簇人圍住了一家人家。明彥也近前去看,只一個小婦人,一個老婆子。那婆子攤手攤腳,告訴一班人道:「列位在上,咱這門戶人家,一日沒客,一日便坐下許多的債,加五六借了衙院本錢,討了粉頭,本利分文不怕你少的。不消說,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件不靠這碗水裡來?你守著一個孤老,妝王八酣兒,不肯接客,咱拼這根皮鞭斷送了你!」一五一十罵個不住。那小婦人只是哭哭啼啼,一聲也不做。這些看的人,也有插趣點掇的,也有勸的,紛紛擾擾,不一時也都散了。

  明彥便悄悄問那鴇兒道:「你女兒戀的是誰?」鴇兒道:「是孔公子。」明彥道:「莫非孔長史的兒子麼?」鴇兒道:「正是。」明彥暗道:「那孔長史雖然在寧王面前破我法術,然亦不失為正人。如今看起來,不如將這樁事成就他兒子罷!」便對鴇兒道:「我如今要在你家做個下處。」便袖中取出十兩雪花銀,遞與鴇兒。鴇兒笑欣欣雙手接了,道:「客官在此住極好,咱這女兒雖則如此執拗,隨他怎麼,咱偏要挫挪他來陪客官就是。」明彥道:「我這也不論,況公子與我原有交。」鴇兒道:「一言難盡。咱家姓薛,這女兒叫做玄英,自從梳攏與孔公子相好以後,打死也不肯接客,為此咱也恨得他緊。」

  當晚,鴇兒也備了些酒餚,叫玄英陪。玄英那裡肯來?鴇兒得將酒餚搬到玄英房裡,邀了明彥,鴇兒也自來陪。玄英見鴇兒在坐,不好撇得,只得也來陪。當下明彥也就把些正經勸世的話講了一番。那鴇兒逢人騙般,隨風倒舵,也插了幾句王道話。那玄英心中暗想道:「有這般嫖客?莫非故意妝些腔套,要來勾搭不成?且看他怎麼結局。」不言不語,也吃了幾杯。那鴇兒脫身走出,悄悄將房門反鎖了,暗想道:「若不如此,怎消得他這十兩銀。」那玄英便道:「足下也好請到外面安歇了。」明彥道:「正是。」要去開門,只見緊緊反鎖上的。明彥故意道:「不然同娘子睡了罷。」那玄英道:「小妾不幸,失身平康,亦頗自嫻閨范,既與孔郎結縭終身,豈有他適?所以媽媽屢次苦逼,緣以孔郎在,不則一劍死矣!」

  明彥聽了道:「此真女中丈夫也!」便一拳一腳,登開房門,叫鴇兒出來道:「你女兒一心既為孔郎,不易其志,與那柏舟堅操何異?我明彥也是個俠烈好漢,豈肯為此產明勾當,有玷於人,貽譏於己?且問你家食用,一日可得幾何?」鴇兒道:「咱家極不濟,一日也得兩數多用。」明彥道:「不難,我為孔郎日逐代償罷了。」一對一答,整整混了半夜,鴇兒又收拾一間房,與明彥睡了。

  到次日,玄英見明彥如此仗義,寫一個柬兒,將情意件件開上,叫個小廝去接那孔公子。不一時,小廝轉來道:「孔相公因老爺初回,不得工夫,先回一個柬兒在此。」玄英拆開看時,上寫道:

    日緣老父返舍,未獲一叩妝次,彼此懷思,諒有同心。接札知明君任俠高風,而能神交爾爾,殆過於黃衫諸豪倍蓗矣。豎日謁誠奉謁,不既。

  次日,公子果然來訪明彥,感謝不盡。少頃,見一個蒼頭,挑了兩架盒子,一樽酒。公子向明彥道:「意欲奉屈至舍下一敘,恐勞起居,特挾樽領教,幸宥簡褻。」明彥也稱謝不遑,就叫鴇兒、玄英四人同坐,他三人也都把肝鬲道了一番。明彥見孔公子是個風流人物,玄英是個貞節女子,便每人贈他一首詩,孔公子也答謝了一首。明彥從袖中摸出一顆珠子、一枝玉環贈他二人,二人俱各贊賞稱謝。鴇兒一見,便眼黃地黑道:「怎這珠子多大得緊,好光彩射人哩。」明彥道:「這是照乘珠,夜晚懸在壁間,連燈也不用點的。」鴇兒便把玄英扯一把道:「既蒙相公厚情,咱們到收這珠罷,好省得夜間買油,這是咱窮人家算計。」大家也都笑了一會。明彥便對公子道:「玄英為兄誓死不二,兄也該為他圖個地步,或納為如夫人,或置之於外室,使玄英得其所安,方是大丈夫的決斷。」公子道:「小弟去歲亡過先室,尚未繼娶,如玄英之於小弟,小弟豈忍以妾分置之?但老父薄宦初歸,俸餘其淡,媽媽又必得五六百金償債,是以遲滯至今,安有負訂之理。」明彥道:「此說何難,弟當措千金為君完璧。」公子稱謝道:「明早當即稟明老父,以聽命也。」又吃了一會酒,大家散訖。

  公子次早起來,那曉玉環遺在桌上,適值四方有些人來訪,竟便出去迎接。孔長史多年在任,不知兒子學業如何,近來看那種書,一到書房,看見桌上一枚玉環。便驚訝道:「這是寧王府聖上所賜之物,前為妖人騙去,如何在此?」竟自拿了,公子一進門,便問他原故。公子初時也遮掩,被父親盤不過,便把明彥原由說了一遍。孔長史也不做聲,竟修一封書與同官。眾官將長史書並玉環獻上寧王,寧王驚訝,始信妖人幻術,即下令嚴緝妖人。

  孔公子心中不安,若不說知,有誤此人,況當日非此銀完璧,並贈環珠,今不救走,非丈夫之所為也。竟來見明彥,將父在書房見環修書,同官奏緝妖人之事說知,叫其連夜逃去,勿留受害。明彥笑道:「吾見玄英貞節女子,公子風流人物,一時觸動,仗義任俠,吾今本欲濟人飢寒,解人困厄,如此用心,豈不望報!」正在徘徊,忽然一道清風,管師至矣。哈哈大笑道:「賢弟行事,與上天好生無異,無一毫私心,無一點慾念,真不負吾所傳矣!但寧王嚴緝吾弟,此處豈可久留?」說罷,二人化作兩道彩雲,冉冉而去。孔公子、玄英二人知是神仙下降,成其姻緣,望空拜謝不迭。

  一日,差官到長史家,著討出妖人。孔公子及鴇兒受逼不過,只得拈香望空哀告,祝道:「神仙,你明明說解人困厄,今某等受此困厄,為何不來一解?」拜了又祝。不一時,只見雲端內,飄飄搖搖⋯⋯(下缺)

第三回 劉烈女 顯英魂天霆告警 標節操江水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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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係彼松柏,歲寒凌霄,挺節而弗私邪。吁嗟兮,鳳友凰,鳴鏘鏘,胡為牖穿雀角,釁謗雲張。吁嗟兮,萬古心,一絲絕,維彼石泐,維彼江涸,而乃聲光與斯湮沒。我笑世人碌碌庸庸,無跡可樹,無名可傳,單只經營算計,愁衣愁食,為妻妾做奴僕,為兒孫作馬牛,看看齒衰發落,空手黃泉。這樣人,憑他子孫滿堂,金珠盈篋,不得個好名兒流傳千古,一旦死了,總與糞土一般。甚有高官顯爵,受了朝廷厚恩,不思赤心報效,到去反面降夷,屈身臣虜。細細參詳,端只為兒女腸熱,身家念重,戀戀浮生,決不肯提起一個死字兒,以致青紫無光,鬚眉少色。倒不如一個紅顏女子,烈烈轟轟,視死如歸,為夫君增氣色,為自己立芳名,充他這念頭,能為夫死節,必能為君死忠。只為皇天差了主意,不生他在青雲隊裡,到落他在紅粉叢中,豈不可惜!

  話說浙江杭州府仁和縣地方,有個劉鎮,字元輔,原是武舉出身,曾做寧波水總,現在軍門標下聽用,因住候潮門外南新橋大街。其妻頗嫻女範,於天啟二年七月廿二夜間,夢庭前老柏樹,忽然化作青雲一道,上天結成五色彩雲,飛墮到他身旁,醒來說向元輔,不知主何吉凶。元輔道:「老柏乃堅勁之物,化作青雲,結成五彩,倘得一子,必然青雲得路,想不失為朝廷柱石,勁節清標,能與天地間增些氣色。此夢定然是好的。」語未絕口,只覺身腹疼脹,到已牌時分,卻生下一個女兒,元輔道:「這夢如何應在女子身上?這也不明。」

  且喜此女生來自聰明伶俐,卻又端莊凝靜。十歲來的時節,喚做大姑。這大姑再不逐在孩子隊中間行嬉耍,只是坐在母親身旁做些針指。那母親見他伶俐,先教他認些字兒,將那《孝經》教他讀了,又將《烈女傳》細細與他講解一番。大姑道:「古來烈女,孩兒俱已領略一二,到是我朝人物,未曾曉得,求母親指教。」那母親將靖難時,慘死忠臣之女,約有九百餘人,都發教坊為娼,不屈而死,如學士方孝孺,妻女貞烈,不能一一盡說。即如解縉、胡廣二人,俱是學士,胡學士之女,許配解學士之子為妻。後來解縉得罪身死,聖上把他兒子安置金齒地方,胡廣悔親,要將女兒另配別人。其女割自誓,畢竟歸瞭解家。侍郎黃觀,夫人翁氏,也生兩個女兒,因得罪死於極刑。聖上將翁氏賜於象奴為妻,象奴喜從天降,領到家中,要為夫婦。夫人道:「既要我為妻,可備香燭,拜了天地,然後成親。」象奴欣然出外去買香燭。那夫人攜了二女,同死在通濟橋河下。這都是宦家之女,不必盡述,我且將本地百姓人家幾個烈女說與你聽。有個烈女,叫做許三姑,其夫青年入學,未嫁身死。許氏聞之,痛哭數日,滿身私置油衣油紙,與母親往祭靈前。痛哭一場,焚帛之時,將身跳入火中,油衣遍著,力救不能,遂死。這是景泰間遠年之事。即近天啟元年,梅東巷住有個沈二姑,其父沈子仁,把他許與於潛縣中俞國柱為妻,夫嫁夫亡。其女在家,守孝三年,父母逼他改嫁,到三更時分,悄悄拜別父母,懷了丈夫庚帖,投河中而死。其時撫按題請建造牌坊,旌揚貞烈。有詩為證:

    赴水明心世所奇,從夫泉下未歸時。

    蕭郎顏面情何似,烈女存亡節忍移。

    連理萎菲鴛對喚,空山寂寞雉雙隨。

    柏舟芳節留天地,薤露哀章泣素嫠。

  其母講解已畢,大姑便歎息一聲道:「凡為人做得這樣一個女子,也自不枉了。」其母看他年紀雖只是十歲,志向便自不凡,因道:「古人說得好:『國難識忠臣。』男子之事君,猶女子之事夫;男子殉節謂之忠,女子殉難謂之烈。然忠與烈,須當患難死生之際才見得,故又云:『願為良臣,不願為忠臣。』那患難死生,是恁麼好事?只願天下太平,做個好官;只願家室和睦,白首到老。『烈』之一字,用他不著便好了。」大姑道:「患難死生之際,那個是要當著他的?只是到沒奈何田地,也須從這個字走去,才了得自己本分內事。」其母大加稱異,心中想道:「這個女兒,後來畢竟能盡婦道的,但不知恁麼造化的人家承受他去。」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媒婆,來與大姑說親。那大姑連忙避過了。其母問媒婆道:「卻是那一家?」媒婆道:「是吳都司第九子,今住鎮東樓下。」其母連忙去請劉元輔來說知。元輔道:「這個吳都司是我世通家,況小官又讀書的,極好!極好!」媒婆見元輔已應允,如風一般去了。與吳都司說知,吳都司擇定好日,率了兒子嘉諫去拜允。劉元輔見了女婿,十分歡喜。那女婿果是如何?看他:

    舉止風流,何異荀令之含香;儀容俊雅,不減何郎之傅粉。想其豐度,如此霞舉,筆底自能生花。

  拜望已畢,吉期行禮,把那釵環珠花、黃金彩緞,齊齊整整,擺在桌上。兩個家人施了禮,遞上一封婚啟。元輔展開觀看,那啟云:

  伏以七月瓜辰,金風藹銀河之影;百年絲約,玉杵聯瑤島之姻。爰訂佳期,周屆吉旦,恭惟老親翁門下:白雪文章,紫電武庫。雕弧負橐,期清塞上風煙;彩筆登壇,會草馬前露布。千軍總帥,萬里長城。挾策祖計然之奇,傳范守班姑之誠。女嫻四德,門備五長。固宜喬木之興懷,應詠桃夭之宜室。乃者弱兒,方懲刻鵠;甫令就傅,初識塗鴉。既生甕牖之寒宗,又非鏡台之快婿。赤繩係武,紫氣盈庭。擲玉留款,寶細橫眉倩麗;折花比豔,青梅繞榻盤旋。用涓吉以薦筐篚,敬修盟而聯秦晉。

  劉把總接了婚啟,收下禮物,款待行媒已畢,徐徐捧出康帖、鞋襪諸禮,亦修答啟一函。啟云:

    伏以高媒作合,已納吉而呈祥;大貺惠施,薦多儀之及物。占葉鳳鳴,光傳鸞影,恭惟老親翁門下:山川獻瑞,星斗騰輝。類申甫之生神,膺國家之重奇。清平鎮靜,寢刁斗以無聲;懷遠保寧,偃旌旗於弗用。郎君襲六里之天香,石傍摹篆;弱息詠一畦之雪色,林下續膠。辱傳命於冰人,盟諧兩姓;贊分陰於喬木,歡締百年。惟幸因可為宗,頓忘本非吾偶。謹傴僂而登謝,敢齋沐以致詞。伏冀鈞函,曷勝榮荷。

  回禮已畢,自此兩家時時通問不絕。那女婿吳嘉諫,加意攻書,十分精進。庚辰之歲,值許宗師歲考,上道進學,劉元輔不勝歡喜。吳家擇定本年八月二十日,乃黃道吉辰,央媒之日,劉家亦忙忙料理妝奩,送女兒過門。時值五月初一,杭俗龍船盛發,大姑與母親也往後樓觀看,果然繁華。有詞云:

    梅霖初歇,正絳色、葵榴爭開佳節。角黍名金,香滿切玉,是外玳瑁羅列。鬥巧盡皆少年,玉腕五絲雙結。艤彩舫,見龍簇簇,波心齊發。  奇絕。難畫處,激起浪花,番作湖間雪。畫鼓轟雷,龍蛇掣電,奪罷錦標方歇,望中水天,日暮猶自珠簾方揭。歸棹晚載,十里荷香,一勾新月。

  是時,母親便推開兩扇窗子,叫大姑觀看。大姑卻羞縮不敢向前。母親道:「有我在此何妨。」大姑只得遮遮掩掩,立在母親背後,露出半個龐兒,望著河裡,好似出水的芙蓉一般。那看的人,越是螞蟻樣來來往往,內中有一個少年,也不去看船,一雙眼不住的仰望那大姑。但見:

    雪白龐兒,並不假些脂粉;輕籠蟬鬢,何曾借助烏雲。溶溶媚臉,宛如含笑桃花;裊裊細腰,渾似垂風楊柳。真如那廣寒隊裡嬋娟,披香殿上玉史。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那人看見這般容貌,不禁神魂飄蕩。便想道:「這是劉把總家,一向聽說他的女兒十分美貌,始信人言不虛。怎得與這女子顛倒鸞鳳一場,便死也是甘心。得個計兒才好!」俯首一想,道:「有了!有了!」那時大姑自與母親說著話,微有嬉笑之容,又見那人不住的看,便與母親閉上窗兒進去了。那人見有嬉笑之色,只道有意於他,不覺身上骨頭都酥麻去了。

  卻道那人是誰?乃是劉家對門開果子行張敬泉之子,小名阿官。這阿官年紀二十餘歲,自小油滑,專在街上做一個閒漢。他家有個豢奴,名叫張養忠。這養忠卻住在劉把總右首緊貼壁。阿官道:「我家在對門,如何能得近他?除非到養忠家裡住了,才好上手。」於是買了些酒食,又約了一個好朋友叫做宋龍,竟到養忠家來,擺下酒食,請養忠吃。那養忠道:「卻是為何?」阿官備道大姑向他微笑之意。養忠笑道:「我有個笑話,說與你聽:一個貨郎,往人家賣貨去。一個女子看他笑了一笑,貨郎只道有情於他,想思得病,甚至危篤。其母細問原由,遂到這女子家中,問他笑的意思,果是真情否?女子曰:『我見他自賣香肥皂,捨不得一圓擦洗那黑的脖子。』」大家聽罷,一齊笑將起來。後人得知真情,作詩誚之曰:

    蝦蟆空想吃天鵝,貧漢癡貪駿馬駝。

    野草忽思蘭蕙伴,鷦鷯難踏鳳凰科。

  養忠笑罷道:「那劉把總是老實人家,他女兒平日極是端重,我緊住間壁,盡是曉得。恐無此意,不可造次。」阿官再三說道:「他向我笑,明明有情於我,這事須你做個古押衙才好。」因跪了道:「沒奈何,替我設一個法兒。」養忠道:「只恐他無此意。若果有意時,這卻不難。」阿官又跪下道:「果有何計?」養忠道:「我後面灶披緊貼他後樓,那後樓就是大姑臥房,晚間扒了過去,豈不甚易?」阿官大喜,便道:「今晚就去何如?」養忠道:「這般性急!,須過了端午,包你事成也。」阿官又跪了道:「等不得,等不得!沒奈何,沒奈何!」養忠道:「我在此居住,你做這事不當穩便。我原要移居,待到初六移了出去,你移進來住下,早晚間做事,豈不像意?」阿官道:「這都極妙,但只是等不得。今晚間暫且容我試試何如?」養忠只是不肯。阿官與宋龍只得回去,反來覆去,在牀上那裡睡得著?到得天明,又拿了一兩銀子與養忠,要他搬去。宋龍便插口道:「老張,老張,你這個情,還做在小主人身上還好,我們也好幫襯他,你不要太執拗。」養忠不得已,也便搬去。

  過了端午,阿官移到養忠家裡住下,叫宋龍在門首開個酒店,阿官在樓後居臥。天色已晚,宋龍排了些酒食,道:「我與你吃幾杯,壯一壯膽子。」那阿官那裡吃得下去?只管扒到梯上,向劉家後窗縫裡瞧。只聽得劉把總夫妻二人,尚在那裡說話響,只得是扒了下來。停了一會,又扒上去張,只見樓上燈光,還是亮的,又扒下來。停了一會,又扒上去,只聽得劉把總咳嗽一聲,又扒下來。宋龍笑道:「這樣膽怯心驚,如何云偷香竊玉?」看看半夜,聽劉家樓上都睡著了,於是去挖開窗子,便鑽身進去。那大姑是個伶俐人,聽得咯咯叫有些響,便驚醒了,暗想道:「這決是個小人!」登時便穿了衣服,坐起牀來,悄悄的聽那足步在側樓上移響。將近前來,使大叫:「有賊!有賊!」元輔夫妻聽得說「有賊」,忙執燈上樓。那阿官也待要跳出窗去,足步踏得不穩,一交反跌下來。當時被元輔夫妻一把扯住,將繩子捆縛了,道:「我家世守清白,那個不知?你這畜生,夤夜人來,非盜即奸,斷難輕饒!本要登時打死,且看鄰舍面情,即把剪子剪下了頭髮,明日接眾位高鄰,與你講理!」

  那宋龍在間壁,聽得阿官已被捉住,如何救得出來?慌忙去叫了世達、養忠。養忠道:「何如?不聽我說,畢竟做出事來!此事如何解救?」宋龍急促裡無法可施,只得將鑼敲起,街上大喊道:「劉把總謀反,連累眾鄰,眾鄰可速起來!」這鄰舍聽得,卻個個披衣出來觀看,一齊把劉家門來打。元輔聽見,下樓開門。不料宋龍、世達直奔上樓,搶了阿官出來,反立在街心,大聲道:「劉家女兒日裡親口約我到樓,如今倒紮起火囤來。」那大姑在樓上聽得此言,不勝羞愧,道:「沒有一些影兒,把我這等污穢,總有百口,沒處分說。不如死了罷。」就把繩子縊死牀上。

  卻說元輔夫妻正在門首,與眾鄰分青理白,眾鄰始悉根由,散訖。元輔夫妻上樓,只見大姑已縊死了。元輔道:「且不要做聲,天明有處。」看看天亮,那阿官尚不知大姑已縊死了,還搖搖擺擺,到元輔門前分說,被元輔一把扯進,拿繩捆了,伴著死屍,自己徑往告府拘拿不提。

  那時飛飛揚揚,一傳兩,兩傳三,傳到吳秀才耳朵裡。吳秀才正值抱恙之時,將信將疑,正要親往打聽,適值雷雨暴作,不能行走。次日,兩更傾盆,一連六日不住。民謠有云:

    東海殺孝婦,大旱三年。

    錢江縊烈女,霪雨六日。

  吳秀才忍耐不定,初九日只得扶病冒雨往探,只見正將入殮。時值天氣頗熱,尋大姑兩眼大開,面貌如生,更自芬香撲鼻。吳秀才不禁稱異,然這污口紛紛,心下還有些兒信不過,心思道:「我聞女子的眉髮剪下,可搓得圓的。」乃討剪子剪下,把手一搓,卻自軟軟的,似米粉一般搓圓了。始信其貞烈,慟哭於地,力不能起。左右看的,盡皆掩袖悲咽,莫能仰視。卻也作怪得緊,那大姑見吳秀才拜下,便把雙目緊閉,流淚皆血,見者無不驚異。吳秀才舉手將汗巾拭之,其血方止,更自香氣襲人。同里錢長人有詩二首,贈云:

  其一

    死貞事之異,之子更堪哀。

    荊棘須臾間,芳蘭為之摧。

    相蔑以片言,慷慨起自裁。

    求之史傳中,高行孰可埋。

    庶幾魯處士,千載共昭回。

  其二

    自古忠臣了自心,從來節烈豈幽沉。

    投環寂寂月照寢,絕□轟轟雷振林。

    數日□顏神不死,雙眸赤淚語無音。

    香魂徹骨噴千古,彈指之間感昨今。

  同郡柴虎虎臣,作《錢江劉娥詞》一首弔之,曰:

    錢江浩以澄,鳳山高以凝。
    江流山峙間,挺生實奇靈。
    轟轟劉氏子,家門奕有英。
    三季公卿裔,帝王滿漢京。
    勛伐在皇朝,世居負州城。
    阿爺百夫長,旗鼓總前行。
    阿姥嫻壼範,壺內不聞聲。

    爺娘鞠一女,愛惜掌上擎。
    自小端嚴相,肌膚如白雪。
    嬌羞弗敢前,眄睞眾盡折。
    七歲辨唯俞,八九殊席食。
    十齡通經訓,十三學組織。
    十五調酒漿,女工咸有則。
    左右侍阿姥,語言無苟疾。

    張姓比鄰人,妄覬窈窕看。
    徑託媒約言,來在爺娘側。
    云是第一郎,才貌不世出;
    紅絲天上係,鴛鴦宜作匹。
    念是終身托,相做須慎擇。
    聞知少年郎,跌蕩行叵測。
    遜詞謝媒妁,齊大非吾敵,
    女又薄祿命,那堪執巾櫛?
    陳請既失望,耽耽菲朝夕。

    有頃偵劉氏,酌酒定婚帖。
    舉家盡歡喜,女夫吳公子。
    補邑博士員,文譽乘龍比。
    納吉展多儀,請期亦在邇。
    視歷歲庚辰,利在九月始。
    爰整嫁衣裳,一切宜早理。
    無賴張氏兒,憤懟姣媒起。

    夙昔聞劉娥,天授多才美。
    自小端嚴相,肌膚如白雪。
    嬌羞弗敢前,眄睞眾盡折。
    七歲辨唯俞,八九殊席食。
    十齡通經訓,十三學組織。
    十五調酒漿,女工咸有則。
    左右侍阿姥,語笑無苟疾。

    以彼穿窬窺,矢心願結髮。
    媒約拒不通,嘉偶阻咫尺。
    楚材晉用□,枉作他人室。
    甘心得一當,時哉勿可失。
    況我逼處此,乘便勢易為。
    黃昏薄夜半,穴隙跳中閨。
    欲效陽臺夢,爛醉入羅帷。
    處子驚遽起,疾呼知阿誰?
    家人以賊獲,間族正厥非。
    倉猝難辨問,女心痛傷悲。
    羅敷自有夫,乃為賊所窺。
    昏夜入房闥,青蠅豈易揮。

    爺娘掌上擎,常言愛弱息。
    自小端嚴相,肌膚白如雪。
    嬌羞弗敢前,眄睞眾盡折。
    七歲辨唯俞,八九殊席食。
    十齡通經訓,十三學組織。
    十五調酒漿,女工咸有則。
    左右侍阿姥,語笑無苟癡。

    行年二八餘,中門鮮足跡。
    先世清白遺,于飛卜嘉客。
    無端遘嫌猜,胡然謝口實。
    涕淚摧肝腸,氣結語為塞。
    扃戶從雉經,一死矢天日。
    爺娘出毋望,啟視懸樑楹。
    號痛莫救藥,訃聞俱涕零。
    幽憤動蒼穹,風雨來震電。
    氣絕三日夜,容顏好如生。
    瞪目仰直視,炯炯披雙星。
    夫家隨哭赴,悽悽痛幽靈。
    一見遽長瞑,流血達精誠。

    若翁控所司,列狀雪仇讎。
    惡少善底誣,居間要賄賕。
    覆盆不見察,法網漏吞舟。
    士民抱憤歎,公論自千秋。
    聲冤吁明府,義激誰能私?
    豪暴蠹貞良,瘴癉堪倒施。
    東海稱孝婦,曹娥誦古碑。
    處子徇節死,幽芳曷愧之。
    作歌告來者,俎豆宜在時。
    錢江流不濁,鳳山常嶇崎。
    衣冠齊下馬,茲是烈女祠。
    男兒重大義,劉氏以為師。

  卻說張敬泉見兒子阿官情真罪當,難以脫逃,央了親友,上門議處。許劉家二百兩銀子,把房契押戤。元輔起初決不肯。圈至府前,又央人再三求釋,元輔只得含糊應之。且那狀詞,出於主唆丁二之手,府尊臨審,把那狀詞看道:「這分明是個和姦!」元輔因有求和之說,又不甚力爭,阿官又以利口朦朧府尊,遂以和姦斷之。審斷已定,只見那主唆丁二在家,驀地頭暈仆地,口作女音道:「我的貞烈,惟天可表,你緣何把我父親狀詞改了七字,蔑我清操?我今訴過城隍,特來拿你!速走!速走!」言未畢,只聽有鐵索之聲,須臾氣絕而死。

  那時合郡紳衿憤憤不平,齊赴院道,伸白其冤。院道將呈批發刑廳,刑廳請了太尊掛牌,於六月初九日會審。審會之日,人如潮湧,排山塞海而來。這翻劉把總比前不同,理直氣壯,語句朗然,說的前後明明白白。兩位府尊問已詳悉,因斷云:

    審得張阿官無賴凶棍,色膽包天,窺鄰女大姑之少艾,突起淫心,夤夜布梯,挖窗而入,隨被大姑驚覺喊捉。劉元輔剪髮痛毆,此亦情理所必然者。宋龍、張養忠聞知被執,不思悔過,反鳴鑼喊詈,致令處女氣憤投環。其為因奸致死,阿官固無逃於罪矣!劉元輔初供強姦殺命,自是本情,乃臨審受餌,貪其二百金,遂爾含糊。且更有張自茂思黨,亦受賄囑,頂名宋龍,一帆偏證。在元輔因智昏於利,在自茂真見金而不有其躬矣。地方公憤,群然上控,灼知女死堪憐耳!阿官依律斬;張自茂受財枉法,冒頂混證,應從絞贖;宋龍、張養忠鳴金助喊,各照本律擬徒。

  是日,審單一出,士民傳誦,歡呼載道,感謝神明云。那時劉太尊親制祭文,委官往奠。祭文附錄於後:

    賜進士出身、杭州府劉夢謙,委本府儒學教授張翼軫,致祭於故烈女劉氏大姑之靈曰:嗚呼!此女之烈也。其遇暴,暴無玷也則烈。家人立擒。暴之黨鳴鈣詭厲之。女聞之,義不受污,遂潛自縊死。鈣聲未絕,而女已絕,其視死如歸也則烈。死之後,其父惑於人言,故謬其詞,供稱和狀。冤矣!貞魂不散,能作如許光怪,以自表異。俾一時大夫士以暨齊民,咸咎其父,而代為鳴冤,雖死而有未嘗死者存,則更烈。嗚呼!始予聞諸孝廉方君,謂此女死三日未殮,君親往哭之,時盛暑,絕無穢氣,面如生。其夫婿吳生弔之,初疑不拜也。屍見其夫,則血痕迸於眉目,觀者數千百人咸泣。子聞之,淚盈盈承睫也。既而大中丞洪公為予言:訟師丁二實教其父,謬供已成,丁二忽晝日見此女謫之曰:「汝改竄訟詞七字,致我不白!」言示已,其人大叫,仆地而絕。子聞之,又攫然髮上指,而女之大端見矣。先是,予不敏,竊謂都人士惜之,何如其父惜之,借詞當不妄。故謂女榻去父母榻數步,孽虜梯牖而入,遂致破瓜。由是觀之,無強形也。既孽虜以夙約自誣,冀從和律。予不忍信,以問其父。對曰:「不知。」固問之,終對如前。由是觀之,不獨無強形。且無強證矣。孰知前之供,即此女冥殺之訟師教之;後之供,則孽虜之兄號財虜者屬居間數人,以舍宅建祠、多金塋葬之說款之,而污貞口也。冤哉!異哉!痛哉!予嘗疾夫好事者,敢慢不關切、無指實之事,群尊而奉之,以號召通都,為挾持當事之具。今日之事,則殊不然。諸公之義憤同聲,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安知非此女貞魂不散所致哉!予不敏,不能燭其文之誤,致煩上台之駁,刑館劉某奉命於上台,仍屬於會勘其事。其父乃叩堂,將前後盡情托出向來被惑狀。予與劉公更容從訊孽虜,孽虜陷⋯⋯(下缺)

第四回 彭素芳 擇郎反錯配 獲藏信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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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萼臨風多燁燁,其如零落路旁枝。

    琴心枉托求凰曲,壚釁徒殷用酒卮。

    慢疑懷春歸吉士,那堪載月效西施。

    總令繁豔相矜詡,何以幽貞松檜姿。

  世上人生了一個女兒,為父母的,便要替他揀擇人家高下。某家富貴,方許;某家貧賤,不可許。某家郎君俊俏,可許;某家郎君醜陋,不可許。費了多少心機,那都是時命安排,豈容人情算計!時運不好,富貴的侯忽貧賤;時運好來,貧賤的倏忽富貴。時運不好,那俊俏的偏不受享;時運好來,那醜陋的偏能成立。為父母的,也免不得要留一番心,斟酌其間,總也逃不過個前緣分定。如今試將幾個向來富貴,倏忽貧賤;向來貧賤,侯忽富貴,結了親又退悔的,引證來聽一聽。

  如唐朝兩個秀士,一個姓王名明,一個姓杜名詩,都是飽學,自動同窗唸書,頗稱莫逆。其年同在法音庵中讀書,他兩家娘子,都身懷六甲。兩上秀士在館中說道:「我兩人極稱相知,若結了姻眷更妙。」當時便一言相訂道:「除是兩男兩女,此事便不諧。」看看臨月,果然王明生下一男,杜詩生下一女,兩人歡天喜地道:「畢竟稱我們的心願。但今日貧窮相訂,倘後日富貴,萬勿相忘。」於是同在伽藍面前拜了,各立一誓,自此兩人愈加親厚。

  不期同去應試,杜詩卻中了,官已至廉訪使;這王明只是不中,家道甚是貧窮。但兒子卻是聰明,會做文字,年已十八九歲了,杜家並不說起親事。王明因他向年訂盟,料無他變,亦無力娶親,且自聽之。那杜夫人對杜詩道:「女兒年已長成,看王家無力來娶,不如接他到任,完了婚配何如?」杜詩道:「以我勢力,怕沒親麼?況王家原未行聘,且又這般清寒,何苦把這女兒送在窮漢手裡?我前日曾在朝房裡,已許黃侍郎為媳,不久便來行聘。況黃侍郎係當朝元相國極厚的,與他聊了姻,仗他些絲索,卻不更加好看。」夫人不敢相強,只得將女兒嫁與黃公子成親了。那王明父子這樣落寞,如何與那侍郎抗得過?且直隱忍。

  豈料三年之間,朝廷抄沒了元載,以黃侍郎同黨為奸,藉沒家產,發他父子嶺外充軍。卻好這年大比,王明兒子叫做用賢,中了進士。那杜詩聞知,懊恨無地,卻不遲了?看來世人只為勢利兩字迷了肚腸,才得發跡,便把貧賤之交,撇在東洋大海。只道黃侍郎泰山可靠,那知速化冰山;只道王秀才貧寒到底,那知轉眼榮華。俗證云: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我朝神廟時,蘇州府常熟縣有個員外,姓彭名一德,向在太學中,也是有名目的。早喪妻房,單生一女,名喚素芳。自幼聰明伶俐,更自儀容絕世。那員外止得這個女兒,十分珍重,派定一個傅姆,時時伏侍照管他,頃刻不離左右。縣中著姓大族,因他是舊家,都央著媒人來求親。有那家事富足的,新官人不甚標緻;有那新官人標緻的。卻又家道貧寒。高門不成,底門不就,蹉蹉跎跎,那素芳已是十六歲,尚無定議,員外好生憂悶。適值同里有個鄉宦姓楊,曾做太守,回家既有勢燄,又有錢鈔,浼媒來說,員外欣然應允,擇了日子,行了聘禮。只見綵帛盈筐,黃金滿篋,親友們都來稱賀,那個不曉得素芳許了楊公子。

  看看吉期將近,那素芳只是悶悶無言,長吁短歎。傅姆見他愁悶,勸解道:「未定姻時,反見你歡天喜地,今定了姻事,佳期將到,正該喜氣盈盈,為什麼皺了眉頭?莫非有甚心事?便對我說說何妨!」素芳低著頭道:「那公子面貌何如?不知像得那間壁的陸二郎否?」原來那陸二郎乃是賈人陸衝宇之子,住在彭家間壁,素芳常常看見的。傅姆道:「楊官人乃宦家公子,那生意人家的兒子,怎麼比得他來?定然是楊官人好些!」素芳道:「只是等我見一面,才好放心。」傅姆道:「這有何難!公子的乳母卻是我的親妹,我明日見妹子,對他說這緣故,叫公子到後街走過,你就看看,何如?」素芳把頭一點,那傅姆,果然去見妹子,對公子說這緣由。

  這公子大悅,打扮得華華麗麗,搖搖擺擺,往後街走一轉。傅姆推開窗子,叫素芳看。素芳看了,徑往房中去,把門掩上,尋條繩子,縊在牀上。傅姆推進房門見了,吃一大驚,忙忙解下繩子救醒了,從容道:「公子雖不甚俊俏,卻也不醜陋,只是身子略略粗坌些,盡是穿著得華麗。況既已許定,終身難改,如此短見,小小年紀,豈不枉送了性命!」素芳道:「我聞之:夫婦,偶也。喜偶曰配,不嘉吾弗配矣!寧可死了罷!」傅姆道:「小姐且自忍耐著,待我把你的意思,與員外說知,看員外意思如何?」

  傅姆即把這意對員外說,那員外把傅姆罵著道:「癡婆子,這樣胡說!許定姻親,況是宦門,如何更易得!」那傅姆回見小姐道員外是不肯的意。那素芳卻又要去尋死。傅姆竭力勸住道:「等我再去,委曲與員外說便了。」傅姆又去,將小姐決然不肯,屢次尋死之意說了。員外呆了半日,欲得順他的意,怎麼回復楊太守?如不順他的意,又只得這個女兒,終身所靠,倘或一差二誤,叫我靠著誰來?再三躊躇,無計可施。又問傅姆道:「楊公子這樣勢力,這樣人品,還不中意,卻怎麼的才中他意?」傅姆道:「前日小姐曾私下問我,說楊公子面貌,可像得間壁陸二郎否?想他的意思,卻要如陸二郎的才好。」員外聽說,又呆了半日:「這事叫我難處!」傅姆笑著道:「員外,我到有一計在此,不知可行否」」員外道:「你有何計,且說來。」傅姆道:「我去叫那陸二郎來,今晚私下與小姐成就了,完他這個念頭,後來仍舊嫁楊公子,豈不兩便?」員外罵道:「癡婆子,這樣胡說!依我想來,若要成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方可。」那婆子點點頭道:「好計!好計!」

  於是忽一日,員外與傅姆嚎嚎大哭起來,說小姐暴病死了。吩咐家人,一面到楊太守家報喪,一面買棺殯殮開喪。到了三日,楊太守領了公子,行了弔奠,四鄰八舍,也都只道小姐真死了,也備些香紙來弔。又過幾日,員外叫傅姆去喚陸二郎來,悄悄說道:「我女兒實未曾死,只因看得楊公子不中意,決然不肯嫁他,只是尋死覓活,故此假說死了。我想小小年紀,終是要嫁的,若嫁別門去,未免搖鈴打鼓,楊家知道,成何體面?想你住我緊間壁,寂寂的與你成了親,有誰得知?我私下贈你些妝奩,你又好將去做本生理,豈不兩便?」二郎聽說大喜,歸與父親說。父親聽說,搖首道:「這卻使不得!我雖生意人家,頗知婚姻大禮,若不明公正氣,使親友得知,就是過門來,終是不光彩的。斷然不可。」二郎見父親不肯應允,悶悶的來回復員外,員外亦悶悶不樂而罷。

  傅姆在旁聽見,私下拉二郎說道:「這有何難!你今晚瞞了父親,可到後園,叫小姐多帶些銀兩,僱了船,遠方去了,豈不快活一生。」二郎道:「員外只得這位小姐,如何肯放遠去?」傅姆道:「連員外也瞞了,卻不更好。」二郎歡喜,應允而去。那想這小官家終是膽怯,日間雖則允了,夜來睡在牀上,反來覆去,右思左想道:「去倒同去,倘或楊家知覺,必至經官,倘或路上遇捕緝獲了,怎麼抵對?」再三躊躇,心裡又要去,又害怕,遲疑不決,不敢出門。

  卻說素芳見說與二郎相約已定,到二更時分,與傅姆身邊各帶了二百餘金,又有許多寶飾,伏在牆下,只等二郎到來。不多時,遠遠見一人走來,昏夜之間,那裡看得分明?傅姆便低聲叫道:「二郎,來了麼?」那人便應道:「怎麼?」傅姆道:「我們束縛定當,只等你來同行。」傅姆與素芳連忙將寶飾篋兒遞與此人。傅姆問道:「這裡到河口,有多少路?」那人看倆兩個女人,黑夜裡這般行徑,定有緣故,答道:「河口不遠,快走!快走!」三個人奔到河口,喚了小船,行了三十餘里,天光漸亮。那素芳與傅姆將那人一看,卻不是陸二郎,乃是對門牧牛的張福,形貌粗丑,遍身癬癩,素芳便要投河而死。傅姆再三勸住,張福搖了船,徑到虎丘山堂上,賃一間房子居住。那張福該他時運好來,不消三日,癬癩俱光了,形貌雖則粗丑,為人卻自聰明乖巧,性格又溫柔,凡事卻逢迎得素芳意兒著。素芳漸漸也有些喜他,與他些銀子制些衣帽,打扮得光光鮮鮮,竟與他成了婚配。

  卻說員外在家,不見了女兒,定道是陸二郎同走了,再不道落在張福手裡。間壁去看,二郎卻還在家,又不好外面去尋,不尋心下又實難過,只得昏昏悶悶,過了日子。

  卻說張福與素芳、傅姆,同住虎丘山堂上,約有數月,閉門坐食。傅姆道:「張官人,須尋些生意做做才好,不然怎麼過得這日子?」張福與素芳商量,卻再沒些便宜生理:若在此開店,恐有來往的人認得;若要出外走水,家裡無人,卻又心下捨不了素芳。輾轉思量,再無道理。又耽置了月餘,正好是七月七日,張福買下些果品酒食,與素芳、傅姆並坐乞巧。三個你一杯,我一盞,未免說著些家常話兒,不知不覺卻都醉了。張福裝瘋作癡與素芳摟抱玩耍,上牀高興,做了些事業,兩個身倦,都睡熟去了。直到次日已牌時候才醒轉來,只見門窗大開,傅姆叫道:「不好了,被了盜了。」連忙上樓看時,箱中衣物都不見了。

  素芳所帶,約有千餘多金,盡行偷去,無計可施,素芳只得繡些花兒賣了度日。卻又度不過日子,將身上所穿衣服,賣一分,吃一分。看看冬月已到,身上甚是寒冷,素芳只是哭器啼啼的。傅姆道:「小姐,你真自作自受,本等嫁了楊公子,吃不盡,用不盡,那有這苦楚?如今自苦了也罷,卻又連累我苦,著甚來由?不如速速回去,依然到員外身邊,還好度日。」素芳道:「說到說得是,只是我既做下這般行徑,還有甚顏面去見父親?」傅姆道:「員外只生你一個,不見了你,他在家不知怎樣的想你。若肯回去,見了自然歡喜,難道有難為你的意思麼?」素芳道:「就是要回去,也須多少得些路費,如今身邊並無半文,如何去得?」左思右想,再沒區處。

  桌上剛剛剩得一個硯台,素芳道:「這硯台是我家傳,或者是舊的,值得幾百文錢也未可知。」張福持了這硯台,徑到閶門街上去賣。走了一日,並沒一個人看看,天色將晚,正待要回,吊橋上走過,恰好撞著一個徽州人,叫拿硯來看,張福便雙手遞過去。那徽州人接來一看,只見硯背有數行字刻著,卻是什麼?其詞云:

    昔維瓦藏,歌女貯舞焉;今維硯侑,圖史承銘槧。嗚乎!其為瓦也,不知其為硯也,然則千百年之後,委擲零落,又安知其不復為瓦也。英雄豪武,人不得而有之,子墨客卿,不得而有之,吾嗒然有感於物化也。東坡居士題

  原來這硯,是魏武帝所制銅雀瓦,那徽人是識古董的,反來覆去,念了又念,看了又看,心裡愛他,不忍放手。便道:「我身邊不曾帶得銀子,你可隨我到下處,就稱與你。」即問張福道:「這硯從那裡得來?」張福道:「是我家世代傳下的。」到了下處,那徽州人道:「你要幾兩銀子?」張福聽見說幾兩銀子,心下大喜,索性多討些,看他怎說,答道:「須得百兩。」徽州人道:「好歹是四十兩,就進去兑銀子與你。」那徽州人原是做鹽商的,坐等一會,只見兑出四十兩紋銀來。張福不肯,持了硯台就走。那徽州人扯住他道:「你後生家做生意,怎麼是寧產的?」添到五十兩,張福也便賣了。

  得了五十兩銀子,歡天喜地,走到家來,擺在桌上。素芳、傅姆吃了一驚,張福備述其事。素芳道:「如今有了盤纏,回去也罷。」張福自想道:「倘小姐回去,嫁了別人,怎麼好?總不別嫁,那員外如何肯認我這牧牛的女婿?」便說:「回去不好,不好!不如將幾兩銀子開個酒店,小姐與傅姆當了壚,我自算帳會鈔何如?」傅姆道:「這卻使得。」於是兑了十兩銀子,買了傢伙食物,開起店來。日興一日,不上一月,這十兩本錢,倒有對合利息,三人歡喜之極。

  忽一日,有一人進店吃酒,只管把這福來看。張福看他一看,卻認得他是彭員外的管家李香。張福連忙進內,通知素芳、傅姆躲到間壁去了。那李香雖認的是張福,看他形貌比當初不同,心裡只管疑心。忍耐不住,只得問道:「你是我對門看牛的張福麼?」張福道:「正是。」李香道:「你難道不認得我?」張福假意道:「認倒有些認得,卻叫不出。」李香道:「我就是彭員外家李仰橋。」張福道:「為何得此?」李香道:「那陸二郎走漏消息,說我家小姐假死,楊太守得知了,說我家員外賴他姻事,告在府裡,故此著我來打點衙門。」因問張福道:「你卻為何在此?」張福道:「我在此替人走遞度日。」李香道:「也好麼?」張福道:「什麼好?只是強如看牛。」李香說話之間,並不疑心,吃罷,算還酒錢,張寶決不肯收他的,李香千歡萬喜,作謝而去。

  張福見素芳,備述陸二郎走漏消息,楊太守告員外之事。素芳道:「這般說,卻在此住不的了,須到遠方去才好。」張福道:「我倒有個堂兄,現為千戶,住在北京,只是路遠難去。」素芳道:「只我三人,十餘兩盤費便可到京。」隨即收拾店本,妝束行李,搭了糧船,三個月日,徑到張灣。張福僱了牲口,先進了京。那京城好大所在,那裡去尋這張千戶?一走走到五鳳樓前,看了一回,實在壯觀。有賦云:

    三光臨耀,五色璀璨。壯並穹窿,莫罄名贊。憑鴻蒙以特起,凌太虛之汗漫。岌乎雲霞之表,巍峨平層漢之半。簉天關以益崇,炳禪光而增煥。目眩轉於仰瞻,神倘恍於流。〔案:出(明)陳敬宗《北京賦》〕

  張福看了,不禁目眩神搖。正東走西闖,忽見一個官長,騎著馬兒,遠遠的來,近前一看,卻就是張千戶。張福扯住道:「阿哥!阿哥!」那千戶有數年不見了張福,況今形貌又改換,那裡認得他?張福說起祖父舊事,千戶才曉得是張福,便問道:「你在家為人牧牛,如何到這裡?」張福也囫圄的答應了幾句,竟去搬了家眷,到千戶家住下。素芳對張福說:「在此也不是坐食的,須開個小小店兒方好。」張千戶便指著道:「間壁到有空房四楹,盡可居住做生意。只是屋內有鬼作祟,凡進住者,非病即死。」張福道:「這也是個大數,不妨!不妨!」

  於是夫妻二人並傅姆,俱移過去,修葺掃除一番。只見黑夜中,地上隱隱有光,張福道:「這卻奇怪,必有藏神在此。」尋了鋤頭,掘不盈尺,果有黃金數塊,像方磚一般,砌在下面。磚上俱鎸著「張福洎妻彭氏藏貯」數字在上。兩人大喜道:「可見數有前定,我兩人應該做夫妻。這金子上也刻著我兩人的名姓,若在虎丘不遇李香,如何肯到這裡收這金子。」將金數來計十塊,每塊計重六斤,共有千兩之數。陸續變換了銀子,便開一個印子鋪。日盛一日,不三年,長起巨富,在京師也算得第一家發跡的。張福也就將銀千兩,納了京師經歷。富名廣布,凡四方求選之人,皆來借貸並尋線索。京師大老,內府中貴,沒有一個不與他往來,皆稱為張侍溪家。這話不提。

  卻說那彭員外,原是監生,起文赴部聽選,該選主簿之職。若要討一好缺,須得五百金,身邊所帶尚少,因問房主道:「此處可有債主?為我借些,便利銀重些也罷。」房主道:「這裡惟張侍溪家錢最多,專一放京債,又是你常熟縣人,同鄉面上,必不計利。」明日,彭員外寫了一個鄉侍教生帖兒,叫家人李香跟了,去拜張侍溪。侍溪偶他出,不得見。明早又來拜,長班回道:「俺爺還未起哩!要見時,須下午些來。」下午又去,只見車馬盈門,來訪賓客絡繹不絕,那裡輪得著彭員外?員外只得又回來。次日午後,又去拜,長班回道:「內府曹公公請吃酒去了。」員外心下甚是焦悶。

  遲了十餘日,長班才拿彭員外的帖子與張侍溪看。侍溪看了大駭,連忙要去回拜,卻又不曾問得下處,吩咐道:「如彭員外來,即便通報。」那長班在門首,整整候了兩日,並不見來到。第三日,彭員外只得又來,只見門前車馬仍是擁滿,候見的都等得不耐煩,向著長班求告道:「我是某某,要見,煩你通報聲。」連忙送個包兒與那長班,那長班那裡肯要?只回道:「俺爺沒工夫。」彭員外也只得陪著小心,換一個大樣紙包,與那長班道:「我是你爺同鄉彭某,求速通報一聲。」那長班聽見彭某某字,便道:「爺前日吩咐的,正著小人候彭爺。」長班進報,即出請進內堂相見。

  那些候見的官兒,個個來奉承員外,都來施禮道:「失敬!失敬!我是某某,煩老先生轉達一聲。」那員外歡天喜地,進去相見,卻再不曉得張侍溪就是張福,即見面也總不認得了。到堂施了禮,那張侍溪道:「請到內房坐。」吩咐快備酒席。那彭員外暗想道:「我與他不過同鄉,沒有些兒掛葛,為何請到內房?必有原故。」只見轉進後堂,那傅姆出來,磕了一個頭。員外認得是傅姆,大駭道:「你如何在這裡?」傅姆道:「小姐在內候見。」員外大駭大喜,進內,小姐相見拜了,坐定問道:「張侍溪是你何人?」小姐笑道:「是你女婿。」員外想了半日,我常熟並沒有這個人。」又問道:「這張侍溪在常熟什麼地方住的?你因何嫁得這個好女婿?」小姐並不回話,只是喀喀的笑。

  少頃,張侍溪酬應未完,只得撇了眾客,進來陪坐,將京師事情兩個說了一番。員外因談及自己謁選之事,侍溪問道:「岳父該選何職?」員外道:「主簿。」侍溪笑道:「主簿沒甚體面,不如改選了州同。小婿當謁力主持,並討一好缺,何如?」員外道:「須用費幾何?」侍溪道:「岳父只管去做官,銀子小婿自用便是。」即日盛席款待,並喚跟隨管家進內待飯。那管家就是李香,數年前曾在虎丘見過,倒認得是張福。又私下問傅姆,得了根由,悄悄的對員外說了。員外大駭,又大喜道:「不料這看牛的到有今日!」小姐算得員外要曉得的,索性把始末根由細告訴一番。

  員外歎息道:「可見是前身之數。你別後,那陸二郎走漏消息,楊太守知道了,告我在府裡,整整涉了兩年訟,尚未結局。今他家中一場大火,燒得精光。太守已死,公子又好嫖好賭,如今飯也沒得吃了。你從前見了一面,就不肯嫁他,是你的大造化。至於你要嫁的陸二郎,不上二十歲,怯病死了,若一時失身於他,今日反要守寡。向日他父親執定不肯,畢竟是你有福,該有今日榮華。只是我近日訟事多費,家業凋零,須討得個上缺做做才好,這全靠女婿。」素芳道:「女婿在京線索甚熟,就是大老先生,俱來向他尋路頭。父親的事,就是自己事一般,自然全美,不必掛念。」

  過了幾日,卻是選期,侍溪與岳父先幹辦停妥,徑選了湖廣興國州州同之職。員外大喜,卻又愁了眉頭道:「官到靠了女婿做了一個,只是年已半百,尚無一子,彭氏絕矣!奈何!」素芳道:「這有何難?替父親娶一個妾回去便是。」即捐百金,尋得了花枝相似的一個與父親為妾,叫做京姨。又將三百金為父親路費,憑限到手,即收拾赴任。到任未幾,知州已升,即委州同署印,年餘,極得上司歡心。元宵之日,上府賀節。那京姨在衙大放花燈,煙火流星,通宵不絕。有詩為證:

    敞筵華月霽澄空,燈火高懸錦裡逢。

    座握龍蛇渾不夜,星馳非馬似生風。

    初疑香霧浮銀界,忽為金蓮照綺叢。

    勝事莫教催玉漏,紛紛游騎滿城東。

  那京姨放流星煙火,火藥脫在空房裡,燒將起來。私衙與堂庫化做一片白地。庫內燒去錢糧萬餘兩,衙內囊資不計其數,上司拿員外禁在武昌府監中。不題。

  卻說張侍溪原是京府經歷,恰好升了武昌府通判,到任兩月,即署府篆,為岳父之事,竭力在上司討情。那上司在京中之時,都向他尋些線索,且又有些帳目,於是將彭州同釋放了。但回祿之後,雖生一子,身中卻無半文蓄積,張侍溪即請到衙內,養老終身。後來侍溪官至同知,家貲百萬,甲於吳邦。你看當初,彭員外只生一女,要仰攀高親,若勸他把女兒與這放牛的,他決不肯。誰想數年之內,楊公子窮餓,陸二郎夭死,單單受這牧牛無限恩惠。俗語云:「碗大的蠟燭,照不見後頭。」我勸世人,再不要安排算計,你若安排算計,天偏不容你安排算計。州山人云:「運去良金無絕色,時來頑鐵有光輝。」張福之謂也。

第五回 雲來姐 巧破梅花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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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遁奇門述,株株見梅花。

    步罡被錦傘,咤叱起風雲。

    逐崇宗丹,傳刀有天恩。

    只今揮指輩,誰復是陰謀。

  凡人禍福死生,都有個一定之數,那一個能挽回得來?就是那至聖如孔子,也免不得陳蔡之厄;大賢若顏子,也免不得三十之夭。然古今來亦自有法家術士,憑著自己手段,豈無轉禍為福,起死回生的時節?究竟能轉移得來,這就是個數。我看世界上人,只隨自己的性兒,怪著這個人,便千方百計去陷害他,加之以禍,置之以死。除非那個人該當要死,該當有禍,才湊著你的機關;不然你去算計人,人也會來算計你。縱使這個人被你算計倒了,或是自己限於勢力不能還報,或一時躲過了,卻不知那個青天湛湛,最肯為人抱負不平,斷斷不容你躲過。這卻不是使心用心,反累其身麼!

  話說近年間,山東東昌府有一個員外,姓富名潤。單生一女,生下之時,只見仙樂繞繞,異香襲人,滿室中都是彩雲圍結,以此名喚雲來。年長到十五歲,丰姿清秀,體態妖嬌;更兼聰明慧巧,好看異書,凡天文地理,陰陽卦命,無所不通。以此為人占卜禍福,課算生死,應驗如神。凡有人來求他的,只是不肯輕試。然又心腸極慈,但遇那貧窮孤苦之人,又肯極力為他出步酣力。

  忽一日,緊間壁一個媽媽姓段,那段媽媽六十於歲,並世守寡,望靠著一個兒子,叫做段昌。段昌出外生理,日久不回,媽媽終日想望,杳無音信。心下記念不過,走到間壁,去求雲來姐占卜,雲來姐再三不肯。

  十里之外,有個專門課卜的,叫做石道明。那石道明課卜,凡人死生禍福,絲毫不差。每課足足要一錢銀子,若一課不准,情願出銀一兩,反輸與那個人,所以遠近的人,紛紛簇簇,都來向他買課。然買課的人極多,略去遲些,便輪他不著。那段媽媽起了一個五更,走到石家門口,卻又有數十人等著他,那裡輪得著媽媽?媽媽等到晚,只得回來,次日五更又早去,又輪不著。一連七八日,再不能輪著媽媽,憂悶之極,索性起了個半夜,到他門首坐著,等他開門。因想念兒子,便苦苦咽咽,哭將起來。道明聽見門外有人哭響,便起來開門,叫媽媽進來,問他緣故,媽媽告訴了一番。將那課筒兒搦了,禱告天地已畢,道明占下一卦,便叫道:「阿或!阿呀!此卦大凶!你兒子命斷祿絕,應在今夜三更時分,合當在碎磚石下壓死。」媽媽聽說,慌忙還了卦錢,一路哭到家裡,且是極其哀切。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那雲來姐在間壁,聽得哭聲甚是悽慘,便去問媽媽道:「你每日歡歡喜喜,今日何故哭得這樣苦切?」媽媽曉得雲來肚腸極熱,且又精於課數,便道:「我守寡半世,單單靠著這個兒子,今命在旦夕了!」又大哭起來,雲來道:「你怎麼便知他要死?」媽媽把石道明的話說了一遍。雲來道:「難道石先生這樣靈驗?將你兒子八字念來,我替他課算一命看。」媽媽便將八字說與雲來,雲來將手來輪著,又排一卦,仔細詳斷。呆了半響,便把頭來搖道:「石先生真是神仙,果然名下無虛。你的兒子果是今夜三更,要死在碎磚石下。」媽媽聽了大哭,昏僕在地。這些鄰舍們走來看,也有眼淚出的,也有替他叫苦的,也有拿薑湯來救他的,團團簇簇,計較真是沒法。

  只見雲來微微的冷笑道:「還不妨,有救哩!這些鄰舍們見說有救,便都向雲來齊齊施出禮,求道:「雲小姐,沒奈何,看這媽媽可憐得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看我眾人面上,救他一救。」雲來道:「救到救了,只是石先生得知,要怪我哩!」那媽媽時想道:「這個女子,卻又說天話了,難道石先生不准了不成?」然又心下放不過,或者他有些法兒,能救得也不可知。便向著雲來拜了兩拜道:「姐姐,若能救得我兒子,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爹娘。」雲來道:「你若依我吩咐,包管你兒子不死。」媽媽大喜道:「但憑吩咐,敢不遵依。」雲來道:「如此如此,你可速速備辦。」那媽媽連忙應允,一一備下。

  只見三更時分,雲來到他家,貼起一位星官馬,點起兩支大燭,一盞油燈,一碗清水,一個雞子,擺在中堂。又對媽媽說:「你可剪下一縷頭髮來。」媽媽只得應允,剪下遞與雲來。雲來將頭髮縛在木杓上,左手拿了木構,右手搦了真訣,口內唸唸有詞,到門首把大門連敲三下,叫媽媽高叫三聲,道:「段昌!段昌!段昌!」已畢,雲來自回家去。看他應驗何如?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且說段昌出外長久,想念家裡,心忙繚亂,徑奔回家。飢餐渴飲,一路辛苦,不在話下。因趕路程,不覺晚了。只見:

    金烏漸漸墜西山,玉兔看看上碧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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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晚。怎見昨那晚景天氣?有只詞兒,單道晚景,詞名《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樵門。暫停徵棹,聊共飲芳樽。多年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斷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行李輕分。謾贏得、秦樓薄倖名存。此地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黃昏。

  段昌見色天晚了,入城還有四十里路,如何走得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生是好?正憂慮間,忽然飛沙走石,狂風猛雨,滿身透濕,慌忙走入一個破窯內躲避。那雨果是來得猛烈,段昌見雨大,又睡不著,做得一首詞兒消遣,名《滿江紅》:

    窯裡無眠,孤棲靜,瀟瀟雨意。南樓近,更移三鼓,漏傳好永。點點不離楊柳外,聲聲只在芭蕉裡。也不管,滴破故鄉心,愁人耳。  無似有,游絲細,聚復散,真珠碎。天應吩咐與,別離滋味。破我一窯蝴蝶夢,輸他雙枕鴛鴦睡。向此際,別有好思量,人千里。

  詞畢,已是三更時分,正要合眼,夢裡神思不安,忽聽得外面三聲響亮,高叫道:「段昌!段昌!段昌!」卻似我母親聲音,如何到了這裡?慌忙出來看時,四下裡又不見些影兒。正要復入窯中蹲作片時,只見一聲響,原來破窯被雨淋倒了,幾幾乎壓死。段昌連忙住了腳,唬得魂不附體,叫了幾聲觀世音菩薩,道:「我段昌這時節,想是災星過限,要略遲一會,豈不死在窯中?我家老母不得見面,這骨頭也沒處來尋,好不苦也!虧了神明保佑,還有救星,明日回家,大大了個願心。古人說得好:『大限不死,必有後祿。』我段昌後來,畢竟還有好哩!」十分歡喜,到那碎磚內,尋撥行李,挨到天明,入城到家,見了母親。

  那母親見了兒子回來,喜出望外,心裡想道:「這雲來姐果然有些意思。」連忙抱住兒子,哭了幾聲,道:「我的兒,你緣何得早回來?我昨日到石先生家買卦,說昨夜你三更時分,該死在碎磚內,因此回家大哭,昏倒在地,虧了鄰捨家,都來救醒。你如何今日得好好的回家?這石先生的課,卻卜不著了。」段昌道:「不要說起,說也奇怪。孩兒因趕路辛苦,天晚不及入城,且又大雨狂風,無處存身,只得躲入一個破窯內去。將近三更時分,夢寐中只聽得母親在外叫我名字三聲,慌忙走出來看,四下裡尋,又不見母親。正待要復入窯中,只聽得應天一聲響,破窯被雨衝倒,幾乎壓死在窯裡。這卻不是石先生課卜得著了?只是說我該死,我卻沒死,這又卜不著了。我聞他一課不准,輸銀一兩。母親可去問他討這一兩銀子,完了願心,謝這神明。」媽媽道:「石先生算不著,不必說起,卻又有一個卜得著的,這個人卻是你的大恩人,你可速速拜謝他。」段昌道:「卻是那個?」媽媽道:「是間壁雲來姐。」段昌道:「他是個香閨弱質,卻如何有這靈應?卻是怎麼樣救我的?」媽媽將夜來演鎮之法,一一說與段昌知道。段昌即忙走到富家,向雲來姐深深的拜了四拜,一面叫了一班戲子,擺起神馬,備下牲醴,又盛設一席,請雲來上坐看戲。

  戲完,到了次早,媽媽道:「我同你到石先生家,討這一兩銀子,看他怎麼樣說。」於是母子同往石家討銀。石先生見了媽媽娘兒兩個,默默無言,滿面羞慚,只得輸銀一兩,付與媽媽去了。心中暗想道:「我石道明從不曾有不准的課,這課卻如何不准了?好生古怪,必有原故。」私下叫兒子石崇吩咐道:「你可悄悄到富家門首打探,看段昌卻如何得救。」石崇果然到段家相近,只聽得這些鄰舍,飛飛揚揚,傳說段昌夜間之事:石先生起課不靈,卻虧了富家雲來姐這般演鎮,得有救星。那石崇回去,一五一十告訴了石先生。石先生道:「道丫頭這般可惡,我石道明怎麼肯輸這口氣與他!」眉頭一展,計上心來,道:「我有處,我有處!」

  卻說那富家村有個鄧尚書的墳墓,墓旁有個大石人,離雲來家裡只有一里路。到了三更時分,石先生到鄧尚書墳裡,朝著石人左手搦訣,右手仗劍,把一道符貼在石人身上。口內念有詞,道聲:「疾!」那大石人卻也作怪得緊,徑往空中飛了去。道明暗喜,說:「這番這丫頭要死也。」那料雲來日間演下一數,早曉得自家該於三更時分,有大石人壓在身上。於是畫起一道符,貼在臥房門上,房內點了盞燈,對燈坐著不睡。到了三更時分,果然一陣鬼頭風,從西南上來,卻有一塊大石應天一響,把房門一撞,恰好撞著那符兒,大石人跌倒在地。雲來開門看時,笑道:「原來果如我所料,這石先生卻要拿石人壓我身,害我性命,心腸太毒。我卻不下這樣毒手,只略略用個法兒,小耍他一場。」於是又畫了一符,左手捻訣,右手持一碗法水,把符貼在石人身上,口中唸唸有詞,噴了一口法水,道聲:「疾!」那大石人又飛也相似從空而去,即好端端正正當對著石先生牆門立住。石先生那裡料他有這手段!到了天明,正要叫兒子去富家門首,打聽雲來消息,開門一看,只見一個大石人,當門而立。吃了一驚,連忙叫石先生來看,也吃一驚,道:「這丫頭倒有這手段!」卻說那石家牆門甚小,那大石人當門塞住,只好側著身子出來進去,好生苦楚。那些買卦的人,約有百人要進門,卻又進不得,只得又號召許多鄰舍,死命合力去抬,那石人動也不動;石先生無計可施,又用下百般法術遣他,只是一些不動。約有一月,這些買卦的人,因進出不便,多有回去,卻又一傳三,要來買卦的,都不來了。

  石先生見沒了生意,石人當門,進出又難,又百法遣他不去,心上尤悶之極。無可奈何,只得備了些禮物,親自到富家拜求。雲來只是不理他,只得到間壁去見段媽媽,千求萬告,要媽媽去討個分上。媽媽因石先生為著自己兒子,所以起這禍端,只得到雲來姐房內,婉轉代求。雲來道:「我並不收他些毫禮物,只要他跪在我大門首,等我與他一個符兒去。」媽媽傳言與石先生,石先生只得雙膝跪在門首。約有兩個時辰,只見媽媽傳出小小一張符兒,遞與石先生。石先生將符看時,稱贊道:「我石道明那一個法個不曉得,只這符兒卻從來不曾見。」歡天喜地,走到門首,將符貼在大石人身上。那石人好生作怪,侯爾從空飛去,仍落在鄧尚書墓前不題。

  卻說那石先生只是心中憤憤不快,恨著雲來,又沒個法兒去報復他。悶悶之間,戲筆題道:

    閒似江淹去筆,愁如宋玉悲秋。

    子瞻不幸貶黃州,寡婦孤兒獨守。

  正在昏悶之間,卻有個相厚朋友,姓烏名有,攜了些酒食來與石先生解悶。兩人對酌,說了些閒話,未免說到家常事來。那烏有道:「我今星辰不好,整整的病了半年,這惡星辰不知幾時得出?」石先生道:「不難,你明早可來,我與你將八字排看,便知明白。」那烏有喏喏而去。

  次早,烏有先到來,將八字與石先生排看,又占下一卦。石先生連聲叫道:「阿呀,阿呀!不好,不好!可憐你年五十歲,卻該本月十五日子時暴疾而死。」烏有慌著問道:「還有救麼?」石先生又仔細看道:「斷沒有救。奈何,奈何!」歎息道:「我與你相好一生,天以為贈,送你白銀二兩,可去買些酒食,快活吃了,待死而已。死後衣裳棺木,俱是我買。」烏有收了銀子,大哭出門,有詞《江城子》云: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了,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烏有大哭歸,將銀子買了些酒食,與妻子吃了分別。妻子道:「石先生也有算不著的時候。」因把那雲來姐救段昌之事說了一回,道:「怎得那雲來姐救救才好。」烏有道:「我與富家並沒往來,他如何肯?」妻子道:「要求性命,也說不得,我與你同去求他便了。」夫妻二人哀哀出門,烏有道:「石先生說斷沒有救的,今去見雲來姐,恐亦無救處,到多了這一番事,不如不去也罷。」妻子道:「萬一有救,也未可和,且又不費什麼,好歹走這一遭。」於是急急同到富家門首。妻子徑到雲來房內,備說其故。雲來想道:「那石先生道我破他的法,他好生懷恨,今番又去破他,卻不仇恨越深了?」再三不肯。那妻子大哭,跪了拜求。雲來姐的肚腸,卻是極慈的,見他哭得這般哀切,又求得這般至誠,便一把拽起那妻子,道:「你且說你丈夫八字來看。」妻子說了八字,雲來把手一輪,便道:「你丈夫果然該死。」妻子道:「可有救麼?」雲來道:「怎麼沒救?」妻子哭道:「只求姐姐救我丈夫一命。」雲來道:「我救便救,只是不要對石先生說便好。」妻子搖手道:「決不!決不!」雲來畫了一張符,遞與那妻子,道:「你快回去,買七分鬥紙,時鮮果品,香花燈燭,淨茶七盞,七盞鬥燈,於潔淨處排下,將符燒化了。待四更時分,燒香跪下,伺候北斗星君朝玉帝而回,雲駕打你頭頂經過,你卻要志誠誦念大聖北斗七元君。」妻子與烏有歡喜拜謝到家,一一全備,齋戒沐浴,換了新衣。

  夜至四更,夫妻二人一心朝著北斗而拜。果然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不多時,遙遙望見北斗七星。閃閃爍爍,時晃晃的。如有白日,碧天如洗,忽然彩雲飛起,果然好光景。有詞為證,詞名《醉蓬萊》:

    漸看月明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鎮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聲脆。太液波翻,披香簾捲,月明風細。

  只見那彩雲飛處,果然七位真君,金童玉女持著彩幡寶蓋,按著雲頭而下。那烏有跪了,苦求陽壽。那第一位真君道:「你是辰申生人,係第五位北斗丹元廉真岡星君所管。」那第五位真君道:「你命該盡,因你致誠懇告,增壽一紀。」烏有聽罷大悅,低頭便拜。忽然一陣香,抬頭看時,冉冉從碧空而上,須臾不見了。自此烏有月月奉齋鬥素,行方便,作好事,壽果七十。這也是後話不表。

  次早,夫妻二人同去拜謝雲來。雲來又囑咐他,決不可對石道明說,二人應允而回。烏有道:「雖是雲來姐救我性命,也虧石先生課算,對我說該死,故我才救救星。若他不與我課算,卻不昨夜鳴乎哀哉了!只是他說我斷斷沒救,卻又不准了。今日去謝他,看他怎麼說?」妻子道:「去便去,千萬不要說是雲來姐救你的。」烏有應允而去。見了石先生,那石先生呆做一團,道:「你卻如何得活?是那個救你的?」烏有說:「我夜來並無暴疾,也並沒人救我,卻是北斗星君救的。」石先生道:「你如何得見星君?星君如何救你?你卻說說看。」烏有道:「我只聞北斗司壽,故我志誠向北而跪,親見星君從空而下,許我增壽一紀。」石先生道:「這畢竟有人教你的,你可從實說來。」烏有只是低頭不語。石先生想了半日,把手一輪,佯問道:「我曉得了,卻是雲來這婆娘。」烏有搖手道:「沒相干!沒相干!」石先生道:「我卻未卜先知,手裡輪出是他救你,卻來哄我。」烏有低了頭,只是不做聲,作謝而去。」石先生原假意把話去探他真情,看他低頭無語光景,卻真是雲來了。心中想道:「這婆娘好生無禮,前番段昌之事,破了我法,今番又與我作對,畢竟斬除此婦,方消我恨。」呆了半晌,想道:「我有計在此。」

    從空布下彌天網,任你飛鳴無處投。

  卻說那石先生怎麼樣計較?只見他閉門三日,不出去賣卦,卻在一間空屋內,鋪下法壇,擺了五個香案,乃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畫符五道,步罡捻訣,披髮仗劍,口內唸唸有詞,道聲:「疾!」只見東南上狂風忽起,雷電大作,那五道符,從空旋舞,這叫做「梅花陣」。石先生道:「這『梅花陣』乃是九天玄女秘訣,那潑賤如何曉得?這番定死在我手裡了!」

  卻說雲來姐正在房中睡著,忽聽見東南上狂風忽起,雷電大作,心裡想道:「這卻古怪,畢竟又是這妖賊來害我性命了!」披衣急起,開門看天,只見五道白氣,半空旋舞。雲來道:「這是『梅花陣』,是我演成的,他倒要來害我。我只消略顯神通,叫他再來跪求。」即時捻訣,望著這五道符,口內唸唸有詞,道聲:「疾!」卻也作怪得緊,那五道符竟飛了回去,一個大霹雷,把石道明正屋打倒一間,兒子驚死在地。道明唬個半死,連忙去救,兒子心頭卻是熱的,只是動不得,脫下衣服來看,只見背上有五道梅花符,卻像刊刻定的,百般演法,再不能救,死去三日不醒。道明大哭道:「屋倒打碎也罷,只我年已六旬,單生一子,倘救不醒,卻叫我靠著那個?分明是這潑婦害我!我今又有一計在此,須是這般這般,他卻那裡參透得我的機關!」

  次日,封了二十兩銀子,四疋緞子,叫一個小使持著,竟去見段媽媽。石先生見了段媽媽,雙膝跪下,遞了禮物,拜了四拜,道:「有事相求。」媽媽連忙答禮道:「這禮物如何可受?有事見托,自然盡心,但不知所托何事?請說就是。」先生道:「媽媽若收了禮物,我才說;若不收時,我只跪著不起。」媽媽見了這許多禮物,心下卻也有些動火,便道:「這樣收了,請起來說。」石先生道:「有個小兒,特求媽媽作伐。」媽媽道:「卻是那家?」先生道:「富員外令愛雲來小姐。」媽媽道:「這小姐生性古怪得緊,千家萬家來求,只是不肯,一心只要修行成仙去哩!恐怕說也沒用,實難奉命。」石先生又跪下道:「媽媽,沒奈何,救我一家之命。」媽媽連忙扯起石先生道:「先生只要求親,為何說救一家之命。」先生道:「實不相瞞,卻有至情告訴與媽媽聽。」媽媽道:「卻是為何?」先生道:「前番為令郎之事,得罪了雲來姐,用法把大石人塞我大門,四方的人,卻把這節事當笑話說,哄傳道我課卜不靈,自此以後,鬼也沒得上門。今又因烏有之事,得罪雲來姐,用法使雷打碎正屋。這也罷了,只是我年已六旬,止生一子,卻被雷震,半死在家。俗語說得好:『解鈴須用縛鈴人。』若非雲來姐救,如何得醒?」媽媽道:「這樣說,只消求他救令郎便是,何必求親?」先生道:「小姐與我作對,只因與我沒甚關切,若結了婚姻,則我的兒子便是他丈夫,至親骨肉,料不來破我的法了。且他的道術委實高妙,我卻萬萬不如。得他做了媳婦,助我行道,我的生意日興一日,豈不更妙?所以特來相求。」說畢又跪。媽媽見他求得懇切,應允道:「請起,待我說來。」先生道:「請媽媽就去,我在此等一等。」

  那媽媽只得三腳兩步,走到富家。卻好富員外立在門首,媽媽把這話說了一遍。富員外道:「我再三勸他嫁人,他總不肯。媽媽,除非你去勸他,若勸的肯了,我自然應允了。」這正是: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媽媽徑進房內來雲來姐。雲來道:「媽媽來意,我已預先知道,不必再說。我修行念重,誓不嫁人,只因與那石先生做下兩番對頭,俗語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若結了親,全了兩家和氣,盡也使得。」媽媽聽說大悅,卻不知石先生求親是用的計,雲來應允,也是個計。那石先生的計,雲來曉得,雲來的計,石先生卻不曉得。媽媽總不曉得兩邊都是計,回家將雲來的話,一一覆了石先生。先生大悅,便道:「既蒙許允,則我的兒子便是他丈夫,須求他一個符兒救醒。」媽媽又向雲來求符。雲來即刻畫一張與他。那先生歡天喜地,走將回去,貼在兒子背上,即時醒了。石先生求親一節,恐雲來日久反悔,即於三日內行聘,並揀下吉期,就要成親。

  卻說石先生一心只要害雲來,選個癸亥滅絕日,又是玄武黑道,周堂值婦紅紗殺、往亡殺,白虎入中宮,又是星日馬與昂日雞交爭,鬥木獬、鬼金羊聚會。許多惡星值日,叫他來時,踏著便死。又有天羅地網,若兜著就死。

  卻說雲來姐收了禮物,將吉期貼兒一看,把手一輪,心中暗想道:「這妖賊果來害我!這些機關,難道我不曉得?」悄悄吩咐段媽媽道:「我進石家之門,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各樣物件,可一一為我齊備。」媽媽應允了,回復石先生。石先生大悅,心思道:「這潑賤有些什麼本事,只我這些機關也認不破?如今落在我圈套中,看他走到那裡去!」於是喚集工匠,把那雷打倒的正屋從新造起來,喚了鼓樂,結了彩轎,大吹大擂,到富家迎接新人。好不熱鬧,有詞為證,詞名《鷓鴣天》:

    佳氣盈盈透碧空,洞房花燭影搖紅。雲來仙女游蓬島,瑤闕嫦娥降月宮。諸惡退,福星拱,陰陽變化古今同。石公機變真奇訣,又被仙姑道達通。

  只見雲來坐轎進門,叫媽媽把芸柏香先燒下一爐。原來芸柏香最能驅邪退惡,那些惡星俱迴避了。下轎之時,媽媽將地下輔了白布,不踏著黑道:背行入門,不衝往亡;大紅綾一姑方,兜了頭臉,不犯紅紗殺;馬鞍跨過,不惹星日馬。昴日雞,被他將五穀吃了;鬼金羊,以寸草降之;鬥木獬,以方斗衝之;夜遊神,用兩瓶酒解之。以此諸般惡星,各各被他解過。拜了香案歸房,卻沒一些事兒。

  原來石公只曉得演法,不曉得破法,一些兒不懂。心中想道:「這也作怪得緊,百般演鎮他,他卻動也不動。今日是大殺白虎直房內,這會兒入房,定被白虎殺死,看他躲那裡去!」雲來早已知道,來到房內,叫媽媽將青銅鏡一面,照著自己,將白帕一方,往新官人背後一兜,不多時,只見那新官人骨碌碌一交跌倒在地,昏迷不醒了。石公慌忙進房,放聲大哭,雙膝跪下救饒。雲來道:「不妨,不妨,待我救他。」取了一杯淨水,念個咒兒,將淨水一噴,新官人醒了,卻是兩眼釘定,做聲不得,好像軟癱一般。石公想道:「我用這許多心計,指望害他,反卻被他害了。叫他不要慌,我又有處。」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金殿捉娥。

  到了次日,石公將天罡訣法看到深奧處,內有殺法,極是靈驗。雲來是庚戌生的,他到正南方上,用大斧砍一枝帶花的桃枝,買一隻大雌狗,辦備香花燈燭,書下幾道符,把雲來年月日時寫了,貼在狗身上,步罡作法。雲來在房,早已知道了,連忙叫段媽媽來,道:「我今番要死也!當初我救你兒子的性命,須你救我。公公在後園作法,此法卻是難解,必須死後三日方可救活。我死之時,你可接我爹爹來,要他停三日才可入殮。你等我屍首入棺之時,不要與四眼人見,左手拿個木杓,杓柄朝著斗口,大門上敲三下,連叫三聲『雲姐』,用左腳踢開大門。可一一依我而行。」吩咐已了。

  卻說石公在後園作法已完,把狗連打七七四十九桃頭,左手揮劍,右手搦訣,一劍殺死了那狗。這雲來正坐房中,忽然叫聲苦,仆倒在地。石公見雲來果死了,大喜道:「這番卻除了一害,你如何鬥得我過!」便去買一口棺材,將屍停於中堂。那媽媽見雲來死了,連忙去請富員外來。員外來大哭一場,那石公恐他又用法兒醒轉,便要即時入殮。員外決然不肯,定要停到三日。將殮之時,媽媽依計而行,卻去大門上連打三下,連叫三聲,踢開大門。一聲響亮,只見雲來一個翻身,跳將起來:「咦!你倒用計要害我死,我偏不死呀!卻叫你父子兩死在今夜四更時分。」石公看雲來跳起,呆了半晌,面如土色;又聽他說父子兩個卻要死在今夜,越發慌了。想著道:「仔的法兒,委實鬥不過,費盡心機,倒討這個禍碎進門,卻怎麼好?不若求他一番,陪上一些不是,仍先送他回家罷了。」於是雙膝跪下,在雲來面前,父子兩人磕百十個頭,道:「今後再不敢冒犯,只求饒恕。」雲來哈哈的大笑,道:「好貨兒,思量要我做媳婦!若饒你父子性命,須一一依我才使得。」石公道:「但憑吩咐,敢不依從。」雲來道:「你到清淨,(以下為缺補)。我與你并無深仇,此禍端皆由你妒恨而起,若要今夜災星不照,須應我三件事。」石公道:「莫說三件,百件亦可依從。」雲來道:「這第一,我要你關了卦鋪,此後不再課算,第二,昔日所利金銀,本為眾鄉鄰汗血,須盡數散去周濟貧弱,第三,我既入石門,公公待我理應一家,不得再枉害於我。」石公一一允諾,道「賢媳速速來作破救之法。」雲來道:「公公請起,這破法亦無別處,只須四更時分,立在院中大叫三聲『戒刀』。」石公道:「怪也,這是為何?」雲來道:「天機不可洩。」石公一一照辦,不提,及到四更時分,果不然風雲叱吒忽至,電閃雷鳴交錯,雲空現了真武玄天上帝,那石公在下大喊三聲,正被聽到,急急降臨,石公父子急忙跪拜,那真武玄天上帝道:「惡徒,竊我《天罡正訣》,私自下界,洩露天機,你可知罪。」原那石公為真武玄天上帝修道時如意戒刀所化,在天封為看卦金童。那雲來亦不是凡間女子,原為如意刀鞘,受了千年日月精華,方才成形,封在西王母蟠桃園,賜作桃花玉女仙子,此次領旨下凡尋刀,投生在富家,喚作雲來。再看石公、雲來二人均現了金身,追隨真武玄天上帝飛騰而去。

第六回 李生、徐子 狂妄終陰籍 貪金定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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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響昭昭理可尋,性天豈與物交侵。

    眼根所著無非色,身業居多莫匪淫。

    貪財竟失清朝節,圖利能傷一世名。

    禍福皆因舉念錯,果報徒嗟罪孽深。

  天下讀書人,十載寒窗,苦心勞志,只求個一舉成名,顯親揚姓。但其中升沉不一,潛見不同,也有未經琢磨,少年科甲,一節打通者;也有用盡苦工,中年得意,後享榮華者;也有終歲窮經,暮年一第,受享無多者;也有馳名一世,屢困場屋,到老不達者。此何以故?或是祖上積德,感動天庭,降生富貴之子,或是祖宗墳墓葬得真穴,蔭出個耀祖兒孫;或是命裡頗可發跡,祖宗福薄,承受不起;或是自損陰騭,神天示罰,削籍減算。故士子進場,甚有借人提掇,而高擢巍科;買通關節,而反病生不測,不得終場,誰知都是鬼神暗中顛倒。這些舉子,遇著考試,紛紛議論生風,那些中了的,自誇文章錦繡;那不中的,只恨試官兩目無珠。不知自古道得好:

    文章自古無憑准,只要朱衣暗點頭。

  怎奈後生輩,平日在個窗下,每每出口誇驚人之句,落筆稱經世之文,又且古古怪怪,裝作道學真儒;邋邋遢遢,做出名公樣子。及至暗室之中,欺世盜名,損人利己,無所不為。遇著一個色字,沒骨髓鑽去,不管人的死活,意忘卻自己生涯。若說到利財,一邊沒眉毛,只要自得,義理也不暇分辨,名聲也不及顧恤。圖他暮夜之金,便忘四知之畏;看見金寶之物,那想骨肉之親!念念守此阿堵,只道可以天長地久,可以垂子蔭孫,他卻不見世人厚蓄的,也有遇了盜賊,劫奪一空;也有生個敗子,蕩費幾盡。正所謂:

    積金非福蔭,教子是良謀。

  今說個唐朝有一士子,姓李名登,字士英。生來手內有個玉印紋,清透邁俗,聰明蓋世。讀書過目成誦,詞成鬼服神驚,士林之中,都是推尊他是個奇男子。十八歲赴科,果然首薦鹿鳴。其時鼓吹喧鬧,轎傘鮮明,跨馬歡迎,士女挨擠而看。李生少年得志,喜氣揚揚,人人贊道:

    羨青年,名譽早,御苑爭先到。鹿鳴首唱,白屋增榮耀。百輩英豪,盡皆壓倒。試看他跨青驄,越顯人兒俏。一舉名揚,雙親未老。

  坐在馬上,眼見婦女悲紛紛雜雜,爭先看他。內有口不謹的,稱贊他年紀小小的,便中了解元。李登聽了,心忙意亂,按捺不住。但是賀客盈庭,參謁無暇,分不出工夫便來謀算到女子身上去。過了幾時,稍有餘閒。只在居停間壁,有個人家姓張,父親叫做張澄,經紀營生。止生一女,春天燕來時養的,就喚名燕娘,十分俊。但見:

    芳姿凝白如月曉,舉步金蓮小。翠眉兩蹙如雲流,秋波一轉,含恨使人愁。竹溪花浦能同醉,得趣忘身累。誰教豔質在塵埃,好把金屋貯將來。

  一日,李登拜客歸來,剛湊燕娘在門前看買彩線。李生出轎,一眼瞟見,好似蒼鷹(蠅)見血,釘住不放,連那些家人、轎夫也看不了。燕娘抬起頭來,見有人看他,沒命的跑進去了,再不出來。李生正血氣未字,戒之在色,從此朝思暮想,要尋個計較去偷情。誰想這個女子深閨自重,原不輕自露形,不要說偎紅倚翠不可得,連面面相覷也不可得。有那趨炎附勢的聞這風聲,獻策求媒,怎奈無隙可乘。正是:

    任他巧設香甜餌,藏在深淵不上鉤。

  內中有個豪僕李德,稟白李生:「要此女子,何不為苦血計,尋個事端,奈何他的父親,自然貢獻我主。」李生聞言大喜,即令他去做作,事成重賞。李德竟往獄中通個消息與積賊,扳誣張澄同盜,拿去下獄。誰知他生平守分,鄰里欽服,因此願以身保。適值李登也要去會試,心急,只得丟手,回來收拾行李上京。

  到了京中,場前尋寓,有個白家甚是清雅,即便賃居。主人白元,有妻鄭氏,年方二十三歲,嬈娜娉婷,極是可愛。李登一見,又不覺眉迷目亂,妄想引誘,日夕吟風弄月,逞自己伎倆;華衣豔服,顯浪子風流。見他:

    蜂狂蝶亂迷花性,雨意雲情覺自癡。

  李生終日偷寒送暖,何曾想著前場後場。一旦,白元有罪在官,正值巡城御史是李登的鄉里,白元道是個居停主人,來小心求他說個分上。那李生弄他妻子不上手,反生了歹意,口裡應承,心裡思量紮他個火囤。拿個新中式的舉人名帖,備些禮儀,來見御史,那御史見個同鄉榜首,十分親密。李生不替他救饒,反行葬送。御史不由分訴,竟將白元捕了。家中妻子著實埋怨。

  李生帶個陪堂,叫做王倒鬼,乘機將李生想慕芳容的實情,露與鄭氏知道。鄭氏也是活脫脫得緊的,一心又要救丈夫,夜間故意的妖妖嬈嬈,月下拜禱。李生此時色膽天來大,踱將出天井來,說道:「娘子求神,甚無影響,不若拜我李解元,倒有速效。」鄭氏道:「只為求了李相公,做個惹火燒身哩!」李生說:「今日救火,只在娘子身上。」鄭氏笑道:「奴家無水,何從救火?」李生說:「婦人自有菩提水,點點滴滴便能滅盛火。」兩個言來語去,講得入妙,攜進蘭房。正是:

    忘夫龍虎分爭鬥,且效鴛鴦穩睡濃。

  一來李生少年丰韻,二來鄭娘雲雨情濃,竟成男貪女愛。惟恐白元出獄,兩下間隔,進場草草應付。出榜名落孫山,無顏久住,同年相約歸家,一段風流罪過,又付東流了。

  及至到家,毫不去溫習古書,止在女色上尋求。忽聽得鄰居王驥家中有個女兒慶娘,卻是個破瓜的閨女,妖嬈體態,甚是可人。李生日逐走來走去,看見了就要欺心,百般去勾引他。又去教家中接他過來,教他做針指,假意記拜做姊妹,漸漸熟了,也不避忌李生。李生乘時挑弄,那慶娘年紀二八,也是當時日夜戲狎,惹得那女子春心飄蕩起來。自古說婦女家水性楊花,有幾個能決烈正性的?清清白白一個閨中女子,被他拐上了,朝眠夜宿,若固有之,他家父母來接,竟不放回。王驥也於無奈,不敢聲揚,自家隱忍。

  那李生專貪色慾,本領日疏,屢上公車,再不登榜。聞葉靜法師能伏章,知人禍福,甚悉纖毫。李生齋沐謁法師壇中,說道:「餘年十八,首登鄉薦,凡今四舉,不得一第,未識何故,求師入冥勘之。」法師唯唯,特為上草於掌文昌職貢舉司祿之官而叩焉。有一吏持籍示法師,內云:「李登初生時,賜以玉印,十八歲魁鄉薦,十九歲作狀元,三十三歲位至右相。緣得舉後,窺鄰女張燕娘,雖不成奸,累其父入獄,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後長安旅中,又淫一良人婦鄭氏,成其夫罪,又展十年,降第三甲。後又奸鄰居王驥女慶娘,為惡不悛,已削去籍矣。」法師趨歸語登。登聞之毛骨竦然,惶恐無以自容,終朝愧悔而死。正是:

    美色人人好,皇天不可欺。

    莫言室幽暗,灼灼有神

  再說個徐謙,為新都丞,居官清正不阿。士大夫期許他為遠到之器。那(他)自家也道根器不凡,要致君堯舜,做個忠良不朽事業。常見他書一律於衙齋座右:

    立志清齋望顯榮,濫叨一第敢欺公。

    清忠自許無常變,勤慎時操有始終。

    君親罔極恩難報,民社雖微願欲同。

    矢志不忘期許意,賦歸兩袖有清風。

  畢竟野有月旦,朝有公議,一日,檄充勘官,上下都仰望他秉公持正,揚善瘴惡,開釋元辜,使善良各安生理。赴任之時,也不遺牌,也無頭踏,清清淨淨,如過往客商一般,宿於境上。那店主人徐化前一夜夢見赤衣神道,到他廳堂示之曰:「來日有一徐侍郎到你家借宿,他是朝中貴臣,一清如水,守正不阿,爾可預備供應款待之。」醒來與妻子說知,歎其奇異。次日早起,潔淨客房,鋪設牀帳,一應器具,無不全備,三餐品饌,極其豐潔。果然徐丞來到,徐化連忙小心迎接,自致殷動。徐丞見他十分恭敬,反覺有不自安的意思。無奈徐化既是夢中有應,又是現任官員,怎敢輕慢?並隨行家童,一個個都去周到。徐丞過了一宵,次早稱謝而去。說道:

    我愧在家不揖客,出路何逢賢主人。

  隨程攢路前進。來到任所,少不得門吏健皂,齊來迎候;升堂畫卯,投文放告,一應事照常行去。

  一日,將前任堆積的案捲取來審閱。內有未完事件,剖決如流,無不稱快。但是百姓歌頌的固多,內中要夤緣脫罪的,又怨他執法嚴;有要謀涅人的,又恨他忒伶俐。吏書只要乘機進貢,阿諛萬千;皂快只要奉牌拘拿,欺誑百出,弄得那文案七顛八倒,哄得官府頭昏眼惱。一晚退衙,氣狠狠說:「清官出不得滑吏手,我一人耳目,真是盤他不過,落得自己清,銀子還替吏書趁去。」誰想這個念頭一轉,鐵石硬的腸子竟綿軟去了。遇這一個勢家,素逞豪強,有一班鄉人不知進退,逆拗了他,誣他成獄,也要在他手內覆勘,全怕露出些破綻,已約定丞行的按奈住了,正要乘個隙弄得他過去。

    計就鉗罷一空網,話撳深冤不得鳴。

  誰想衙中一席話傳出外邊,那些衙門人,原是沒縫的鴨蛋也要醃他鹽味進去,既有了這個念頭,怕不滲入?況又是勢力極大的來頭,一發容易對付。一旦早堂,清閒無事,那勢家又是兩衙門方出差還鄉,特來拜他。為著一件誣人的事,要來智縛他。先稱贊道:「下車來清廉之聲盈耳。不肖別無可敬,帶得惠泉六壇,衙齋清供。」徐丞初時只道是水,便說清貺自當……後來任滿歸家,仍游舊地,主人先一夕又夢前神告之曰:「徐公此任,受人五百金,枉殺七十命。上帝已減壽三十年,官止於此,已無足敬矣!」徐丞意謂舊主重逢,愈加隆重,及至相見,淡然毫不為禮。徐丞怪而問主人,告以夢中之事,一一不爽。徐丞聞而駭異,且思此事成獄,非我枉法,何為即注在我的名下為慚德,心中大不其然。然來到家,候部中殊擢,久之寂然,方才醒悟。平生之苦,何為便為五⋯⋯(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