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
人類社會組織之歷史的進化,觀過去現在以察將來,其最大的變更,是由遊牧酋長時代而封建時代,而資產階級時代,而無產階級時代;這些時代之必然的推進,即所謂時代潮流,他若到來,是不可以人力抵抗的。在空間上各民族以環境所演的機會不同,雖至進化之遲速大相懸絕(例如非洲南洋之遊牧酋長社會,東方之封建軍閥社會,西歐南北美之資產階級社會,俄國之無產階級社會,同存於今世),而在時間上,進化的歷程恒次第不爽,這是因為人類治生方法,次第變更發展,由簡單而復雜,造成次第不同的經濟組織而為社會一切組織進化基礎的緣故。
中華民族以地大物博易於停頓在家庭農業手工業自足的經濟制度之下,及與治生方法進化較速的西歐民族隔絕這兩個原因,封建軍閥時代遂至久延生命,由秦漢以至今日,社會的政治的現象,都是一方面封建勢力已瀕於覆滅,一方面又回向封建,這種封建勢力垂滅不滅的現象,乃是因為封建宗法社會舊有的家庭農業手工業已充分發展而有更進一步的傾向,但新生的經濟勢力(即資本主義的大工業)過於微弱,還不能取而代之的緣故。
明代西力東漸,這是中國民族思想制度發生空前大變化的最初種子;清代鴉片戰爭,這是西歐資本帝國主義向長城內封建的老大帝國開始發展,也就是沈睡在長城內老大帝國封建宗法的道德思想制度開始大崩潰;甲午、庚子兩次戰爭,這幾乎是中國封建宗法的道德思想制度最後的崩潰,也就是資本民主革命運動最初的開始。近代資本主義的工商業,在西歐征服了封建宗法的道德思想制度,進化到世界的資本帝國主義,世界各國的銅墻鐵壁都被他打開,封鎖不住了,老大帝國之萬里長城那裏還封鎖得住?所以中國自甲午、庚子兩次戰爭以來,已由內部產業之發展遇著外部國際資本帝國主義之壓迫,驅入封建宗法主義與資本民主主義之轉變時代,“富強”“維新”“自強”“變法”的呼聲遍滿全國,便是這個時代的精神;自此以後,無論幾多老少昏蛋天天講什麽人心道德,什麽禮教綱常,什麽東方文化,什麽精神生活,憑他們喉嚨叫得多少響亮,可憐終於被機器算盤的聲音掩住了,這種歷史進化的必然現象,就是封建宗法主義進化到資本民主主義的現象,或者也很可憤恨,很可鄙厭,然而我們主觀的憤恨鄙厭心理,終於敵不過客觀的歷史進化歷程之必然性,因此這班老少昏蛋的咨嗟太息終於無用,因此清西後及剛毅輩無論有如何威權終於失敗。
辛亥革命,已由和平的資本民主運動進步到革命的資本民主運動,更是中國歷史上封建帝制變化到資本民主之劇烈的開始表現。所以單以滿漢民族沖突解釋辛亥革命之原因,那便只是皮相的觀察,忘了經濟的歷史的基本條件;因為辛亥以前,已經有了十七年以上的富強維新運動,辛亥革命,正是封建派壓迫資本民主派富強維新運動之反動,所以“非革新不能自強,非推倒滿清不能革新”,是當時革命派反對立憲派之重要的理論。當時革命與立憲兩派的方法雖然不同,而兩派之目的同是革新自強,換句話說,就同是“革舊制”,“興實業”,“抗強鄰”這三個口號,明明白白是半殖民地之資產階級民主運動的口號,那能說是滿漢民族之爭。
辛亥革命所以失敗的原因(此次革命表面上雖說成功,實質上可說是完全失敗);也正以當時幼稚的中國資產階級,未曾發達到與封建官僚階級截然分化的程度,未曾發達到自己階級勢力集中而有階級的覺悟與革命的需要,他們大部分只看見目前的損失,不懂得民主革命是他們將來的利益,更不懂得民主的革命黨之勝利就是他們資產階級之勝利,所以革命事業猶在中途,他們便現出小資產階級和平茍安的根性,反對繼續戰爭,而且反對革命黨,遂使全國的武裝及政權完全歸諸帝政余孽北洋軍閥之手。帝國主義的英、美、日本等國知道中國資本民主革命成功是他們的不利,極力援助北洋派壓迫革命黨,於是革命黨失敗逃亡,以至帝制兩次復活,革命黨屢戰屢敗,一直到現在還是孤苦奮鬥,唯一的原因就是:全國資產階級之多數缺乏階級間利害不同的覺悟,所以始終依賴他們的敵人——封建的北洋派,而漠視或更至嫉視他們的友人——民主的革命黨之故。
辛亥革命本身的性質,是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而非民族革命,更非其他階級的革命,這是如上文所述在經濟的歷史的觀察上及革命的前因後果上可以充分說明的。但以革命運動中主要分子而論,卻大部分不出於純粹的資產階級,而屬於世家官宦墮落下來非階級化之士的社會;這種非階級化的“士”之浪漫的革命,不能得資產階級親密的同情,只可以說明辛亥以來革命困難不易完成的原因,不能以此說明他不是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將來革命事業完全成功時,社會階級分化究竟至何程度,那時對於革命的性質究竟如何解釋,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現在也沒求其知道的必要;可是觀察過去及現在的革命運動,確是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而且我們也應該希望他能成功一實實在在的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因為依世界的政治狀況及中國的經濟文化狀況和在國際的地位,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正負著歷史的使命,這是毫無疑義的。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狀況既然需要一個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在這革命運動中,革命黨便須取得資產階級充分的援助;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若失了資產階級的援助,在革命事業中便沒有階級的意義和社會的基礎,沒有階級意義和社會基礎的革命,在革命運動中雖有一二偉大的人物主持,其結果只能造成這一二偉大人物的奇跡,必不能使社會組織變更,必沒有一個階級代替他一個階級的力量,即或能夠打倒現在統治階級(北洋軍閥),而沒有真實力量牢固的站住他的地位,被打倒的階級時時都有恢復故物之可能。因此,我們以為中國國民黨應該明白覺悟負了中國歷史上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使命,在這革命運動中,不可有拒絕資產階級之左傾的觀念,我們對於這種左傾的觀念,自然十分感佩,但是在目前革命事業上,這種浪漫的左傾,實是一個錯誤的觀念;因為每個階級的革命,都要建設在每個階級的力量上面,決不是浪漫的左傾觀念可以濟事的。
同時我們對於右傾的觀念,也不得不加以警告。原來在各階級的革命當中,實際參與的只是該階級中一部分最覺悟的革命分子,挺身出來為全階級的利益奮鬥,決不是全階級的動作與意識,並且全階級中一定還有許多失了階級性的分子同時出來依附敵對的階級,來做不利於自己階級之反革命的行動,這是歷史上現社會上常見不足為奇的事。因此,我們雖然主張中國國民黨不可有拒絕資產階級之左的觀念,同時也不主張國民黨有極力與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妥協之右傾的觀念。在產業幼稚資產階級勢力不集中的社會,尤其是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社會,資產階級每每有分為三部的現象:(一)是革命的資產階級,他們因為封建軍閥及國際帝國主義妨礙大現模的工商業發展而贊成革命,如中國海外僑商及長江新興的工商業家之一部分。(二)是反革命的資產階級,他們因為素來是依靠外人的恩惠及利用國家財政機關與軍閥官僚勢力,造成了畸形的商業資本,專以賣國行為增加他們貨幣的富,他們自然而然要依附軍閥官僚及帝國主義的列強而反對革命,他們也可以叫做官僚的資產階級,如中國新舊交通系之類;自盛宣懷以至張弧王克敏,乃是他們代表的人物。(三)是非革命的資產階級,他們因為所營的工商業規模極小,沒有擴大的企圖,沒有在政治上直接的需要,所以對於民主革命恒取消極的中立態度,這種小工商業家,在小資產階級的中國社會居最大多數。中國國民黨應該一方面容納革命的資產階級,為他們打倒妨礙工商業發展的一切軍閥,並且為他們排除援助軍閥而又壓迫中國工商業的國際帝國主義者,因為在半殖民地的中國,資產階級深受外資競爭和協定關稅及種種不平等的條約之痛苦,非排除國際帝國主義的勢力,脫離半殖民地的地位,或為完全自主的國家,實行保護政策,決不能完成資本民主革命,所以中國資本民主運動自始便以維新自強抵禦強鄰外患為惟一的動因,一方面也應該提攜中立的小資產階級,引導他們上革命的路,增加革命的勢力。至於那班反革命的官僚資產階級,實是中國真正資產階級發展之障礙,絕對不可和他們妥協。他們為做官抓錢計,有時也鬼混到革命政府做事,一到了困難艱險的時候,他們是絲毫不負責任的;就是在沒有困難艱險時,他們也有使勇敢純潔的革命黨變成官僚化的能力。他們始終是靠帝國主義的列強及國內的軍閥而生存,他們始終是阻撓革命運動,他們當中最優秀分子,也不過一足立在軍閥階級,一足立在資產階級,調和兩方面革命沖突,結果必然造成封建的資產階級,封建的資產階級是帝國主義者及軍閥的工具,可以永遠阻住本國的資產階級自由發展及國家獨立自主。所以國民黨要想完成資本民主革命的使命,萬不可和反革命的官僚資產階級妥協,因為中國此時的危機,“軍資妥協”更險惡於“勞資妥協”,官僚的資產階級正是軍閥與資產階級妥協之媒介物,也就是資產階級中賣階級之蟊賊,和歐美勞動運動中鼓吹“勞資妥協”來賣無產階級之改良派(如社會民主黨)等是同樣的奸惡。
我們也知道中國資產階級勢力微弱,尚不足克服封建軍閥及國際帝國主義,所以使革命黨易於采用右傾的妥協政策;但是要知道現有一條活路橫在我們的眼前,就是與革命的無產階級攜手,打倒我們共同的敵人。中國的經濟現狀,軍閥階級已與資產階級顯然分開,而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分化,尚未到截然分離的程度;所以革命的資產階級應該和革命的無產階級妥協,打倒共同敵對的軍閥階級,不應該和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妥協;因為勞動群眾本來具有革命的實力,應在革命運動中占重要部分,而且此時和革命的資產階級共同敵對的目標相同,可以聯合一個革命的戰線;官僚資產階級所處的環境,使他不得不站在軍閥和國際帝國主義者那一方面,決不能和革命的資產階級聯成一個戰線,這是中國國民黨應該明白覺悟的。無產階級也明明知道此種民主革命的成功誠然是資產階級的勝利,然而幼稚的無產階級目前只有在此勝利之奮鬥中才有獲得若幹自由及擴大自己能力之機會,所以和革命的資產階級合作,也是中國無產階級目前必由之路。
總括起來說,在每個革命運動中,浪漫的左傾觀念和妥協的右傾觀念都能妨礙革命進行;中國國民黨目前的使命及進行的正軌應該是:統率革命的資產階級,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實現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可是要想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完全實現,在革命運動中,革命的資產階級斷然不可忘記了兩件大事:(一)是反抗國際帝國主義的勢力而脫其羈絆;(二)是承認無產階級的勢力而與之攜手進行。因為本國的資產階級決沒有在外國資本帝國主義政治或經濟的侵略之下能夠發展的希望,幼稚的資產階級也很難以單獨的力量完成革命事業,所以“反抗帝國主義”及“聯絡無產階級”這兩個原則,是全世界殖民地或半殖民地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所特有的共通原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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