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曰/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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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 趙子曰
第三
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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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小洋鐘叮叮的敲了六下。趙子曰很勇敢的睜開眼。「起!」他自己盤算着:「到公園看雪去!老柏樹們掛着白鬍子,大紅牆上戴着白硬領,美呀!……也有益於身體!」

南屋的門開了。趙子曰在被窩裏甕聲甕氣的喊:「老李吧?幹什麽去?」

「踏雪去!」李景純回答。

「等一等,一同去!」

「公園前門等你,雪下得不厚,我怕一出太陽就全化了!」李景純說着已走到院中。

「好!水榭西邊的小草亭子上見!」趙子曰回答。

街門開了,趙子曰聽得眞眞的。他的興味更增高了:「說起就起!一!二!三!」

「一……,二……,雪……,踏……」他腦中一圈兩圈的畫了幾個白圈。白圈越轉越小,眼睛隨着白圈的縮小漸漸往一處閉。眼睛閉好,紅松,綠雪,灰色的賈波林,……演開了「大鬧公園」。

太陽慢騰騰的從未散淨的灰雲裏探出頭來,檐前漸漸的滴,滴,一聲聲的往下落水珠。

李順進來升火,又把趙子曰的好夢打斷:「李順!什麽時候了?」

「八點多了,先生。」

「天晴了沒有?」趙子曰的頭依然在蓄滿獨門自製香甜而又酸溜溜的炭氣的被窩裏埋着。

「太陽出來好高啦,先生。」

「得!等踏濘泥吧!」趙子曰哀而不傷的叨嘮着:「可是,多睡一會兒也不錯!今天是?禮拜四!早晨沒功課,睡!」

「好熱呀——白薯!」門外春二,「昔爲東陵侯」,「今賣煮白薯」的漢軍鑲藍旗人,小銅鐘似的喝着。

「妹妹的!你不喝不成嗎!」趙子曰海底撈月的把頭深深往被裏一縮:「大冷的天不在家中坐着,出來挨駡!」

「栗子味咧——眞熱!」這一聲差不多像堵着第三號的屋門喊的。

「不睡了!」趙子曰怒氣不打一處來:「不出去打你個死東西,不姓趙!」他一鼓作氣的坐起來,三下五除二的穿上衣褲,下地,披上皮袍,跑出去!

「趙先生!眞正賽栗子!」春二笑着說:「照顧照顧!我的先生,財神爺!」

「春——二!」

「嗻!來呀,先生!看看咱的白薯漂亮不漂亮!」

「啊?」

「來,先生!我給您哪挑塊乾瓤兒的!」

趙子曰點了點頭,慢慢的走過去。看了看白薯鍋,眞的嬌黃的一鍋白薯,煮得咕嘟咕嘟的冒着金圈銀眼的小氣泡。

「那塊鍋心幾個子?」趙子曰舐了舐上下嘴唇,咽了一口隔夜、原封的濃唾沫。

「跟先生敢講價?好!隨意賞!」春二的話說的比他的白薯還甜美,假如在「白薯界」有「賣白薯」與「說白薯」兩派,春二當然是屬於後一派。

趙子曰忍不住,又覺得不值的,笑了一笑。

春二用刀尖輕輕的把那塊「欽定」的白薯挑在碟子裏,跟着橫着兩刀,豎着一刀,切成六小塊,然後,不必忙而要顯着忙的用小木杓盛了一杓半黏汁,勻勻的往碟上一灑。手續絲毫不苟,作的活潑而有生氣。最後,恭恭敬敬雙手遞給趙子曰。

「雪下完到不冷啦?」趙子曰蹲在鍋旁,一邊吃一邊說。對面坐着一個垂涎三尺的小黑白花狗,擠鼻弄眼的希望吃些白薯鬚子和皮——或總稱曰「薯餘」。

「是!先生!可不是!」春二回答:「我告訴您說,十月見雪,明年必是好年頭兒!盼着啵,窮小子們好多吃兩頓白麵!」

「可是雪下得不厚!」

「不厚!先生!不厚!大概其說吧,也就是五分來的。不到一寸,不!」

趙子曰斜着眼瞪了春二一眼,然後把精神集中到白薯碟子上。他把那塊白薯已吃了四分之三,忽然覺悟了:

「呸!呸!還沒漱口,不合衞生!咳!啵!」

「先生!白薯清心敗火,吃完了一天不漱口也不要緊!」春二笑着說,心中唯恐因爲不合衞生的罪案而少賺幾個銅子。

「誰信你的話,瞎扯!」趙子曰把碟子扔在地上,春二和那條小黑白花狗一齊衝鋒去搶。小狗沒吃成「薯餘」,反挨了春二一脚。趙子曰立起來往院裏走,口中不住的喊李順。

「嗻!嗻!」李順在院裏答應。

「給春二拿一毛錢!」

「嗻!」

「好熱呀——白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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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純是在名正大學學哲學的。秀瘦的一張臉,腦門微向前杓着一點。兩支眼睛分外的精神,由秀弱之中帶出一股堅毅的氣象來。身量不高,背兒略微向前探着一些。身上一件藍布棉袍,罩着青呢馬褂,把沈毅的態度更作足了幾分。天台公寓的人們,有的欽佩他,有的由嫉妬而恨他,可是他自己永遠是很温和有禮的。

「老趙!早晨沒有功課?」李景純踏雪回來,在第三號窗外問。

「進來,老李!我該死,一合眼把一塊雪景丟了!」趙子曰不一定准後悔而帶着後悔的樣子說。

「等再下吧!」李景純進去,把一支小椅搬到爐旁,坐下。

「老李,昨天晚上爲什麽不過來會議?」趙子曰笑着問。

「我說話便得罪人,不如不來!」李景純回答:「再說,會議的結果出不去『打』,我根本不贊成!」

「是嗎?好!老李你坐着,我温習温習英文。」趙子曰對李景純不知爲什麽總有幾分畏懼的樣子。更奇怪的是他不見着李景純也想不起念書,一見李景純立刻就把書癮引起來。他從桌上拿起一本小書,嗽了兩聲,又聳了聳肩,面對着牆鄭重的念起來:「A boy,A peach」,他又嗽了兩聲,跟着低聲的沈吟:「一個『博愛』,一個『屁吃』!」

「把書放下!」李景純忍不住的笑了,「我和你談一談!」

「這可是你叫我放下書?」趙子曰板着面孔問。

李景純沒回答。

「得!」趙子曰噗哧一笑:「放下就放下吧!」他把那本小書往桌一扔,就手拿起一支煙捲;自然「踢着我走!」的誓誰也沒有他自己記的清楚,可是——不在乎!

李景純低着頭靜默了半天,把要說的話自己先在心中讀了一遍,然後低聲的問:

「老趙!你到年底二十六歲了?」

「不錯呀!」趙子曰說着用手摸了摸唇上的鬍子𦉆,不錯,是!是個年壯力足虎頭虎腦的英雄。

「比我大兩歲!」

「是你的老大哥!哈哈!」趙子曰老氣橫秋的用食指彈了彈煙灰,眞帶出一些老大哥的派頭。好像老大哥應當吃煙捲,和老爺子該吸鴉片,都應該定在「憲法」上似的。

「老大哥將來作什麽呢?」李景純立起來,低着頭來回走。

「誰知道呢!」

「不該知道?」李景純看了趙子曰一眼。

「這——該!該知道!」趙子曰開始覺得周身有些不自在,用他那短而粗好像五根香蕉似的手指,小肉扒子一般的抓了抓頭。又特別從五個手指之中選了一個,食指,飜過來掉過去的挖着鼻孔。

「現在何不想想呢?」

「一時那想得起來!」趙子曰確是想了一想,眞的沒想起來什麽好主義。

「我要替你想想呢?」李景純冷靜而誠懇的問。

「我聽你的!」趙子曰無意中把半支煙捲扔在火爐內,兩支眼繞着彎兒看李景純,不敢和他對眼光。

「老趙!你我同學差不多快二年了,」李景純又坐在爐旁。「假如你不以我爲不值得一交的朋友,我願——」

「老李!」趙子曰顯出誠懇的樣子來了:「照直說!我要不聽好話,我是個dog,Mister dog!」說完這兩個英國字,好在,又把懇切的樣子趕走了七八分。

「——把我對你的態度說出來。老趙!我不是個喜歡多交朋友的人,可是我看準了一個人,不必他有錢,不必他的學問比我强,我願眞心幫助他。你的錢,其實是你父親的,我沒看在眼裏。你的行爲,拿你花錢說,我實在看不下去。可是我以爲你是個可交的朋友,因爲你的心好!——」

趙子曰的心,他自己聽得見,直噗咚噗咚的跳。

「——你的學業,不客氣的說,可謂一無所成,可是你幷不是不聰明;不然你怎麽能寫《麻雀入門》,怎能把『二簧』唱的那麽好呢!你有一片好心,又有一些天才,設若你照現在的生活往下幹,我眞替你發愁!」

「老李!你說到我的心坎上啦!」趙子曰的十萬八千毛孔,個個像火車放汽似的,颼颼的往外射凉氣。從脚後跟到天靈蓋一致的顫動,纔發出這樣空前的,革命的,口是心非的(也許不然)一句話。

「到底是誰的過錯?」李景純看着趙子曰,趙子曰的臉紫中又透着一點綠了,好像電光綢,時興的洋服材料,那麽紅一縷,綠一縷的——幷不難看!

「我自己的不好!」

「自然你自己不能辭其咎,可是外界的引誘,勢力也不小。以交朋友說,你有幾個眞朋友?以你的那個唯一的好友說,大概你明白他是誰,他是你的朋友,還是仇人?」

「我知道!歐——」

「不管他是誰吧,現在只看你有無除惡向善的心,決心!」

「老李!你看着!我只能用我將來的行爲報答你的善意!」趙子曰一着急,居然把在他心中,或者無論在那兒吧,藏着的那個「眞趙子曰」顯露出來。這個眞趙子曰一定不是鷹鼻,狗眼,猪嘴的那個趙子曰,因爲你閉上眼,單用你的「心耳」聽這句話,決不是猪嘴所能噴出來的。

「如果你能逃出這個惡勢力,第二步當想一個正當的營業!」李景純越發的鎭靜了一些。

「你說我作什麽好?」

「有三條道:」李景純慢慢的舒出三個手指來,定睛看了手指半天纔接着說:「第一,選一門功課死幹四五年。這最難!你的心一時安不下去!第二,你家裏有地?」

「有個十幾頃!」趙子曰說着,臉上和心裏,好像,一齊紅了一紅。慚愧,前幾天還要指着那些田地和農商總長的兒子在麻雀場上見着上下高低!

「買些農學的書籍和新式農器,回家一半讀書,一半實驗。這穩當易作,而且如有所得,有益於農民不淺!第三,」李景純停頓了半天纔接着說:「這是最危險的!最危險!在社會上找一些事作。沒有充分的知識而作事,危險!有學問而找不到事作,甚至於餓死,死也光明;沒學問而只求一碗飯吃,我說的是你和我,不管旁人,那和偷東西吃的老鼠一樣,不但犯了偷盜的罪過,或者還播散一些傳染病!不過,你能自己收斂,作事實在能得一些經驗;自然好壞經驗全可以算作經驗!總之,無論如何,我們該當往前走,往好處走!那怕針尖那樣小的好事,到底是好事!」

李景純一手托着腮,靜靜的看着爐中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好像幾個小淘氣兒吐着小紅舌頭嬉皮笑臉的笑。趙子曰半張着嘴,直着眼睛也看着火苗,好像那些火苗是笑他。伸手鑽了鑽耳朶,掏出一塊灰黃的耳垢。挖了挖鼻孔,掏出小蛤螺似的一個鼻牛。奇怪!身上還出這些零七八雜的小東西!活了二十多年好像沒作過一回自覺的掏耳垢和挖鼻牛,正和沒有覺過腦子是會思想的,嘴是會說好話的器具一樣!

「老趙,」李景純立起來說:「原諒我的粗鹵不客氣!大概你明白我的心!」

「明白!明白!」

「關於反對考試你還是打呀?」李景純想往外走又停住了。

「我不管了!我,我也配鬧風潮!」

「那全在你自己的愼重,我現在到不好多說!」李景純推開屋門往外走。

「謝謝你,老李!」趙子曰不知不覺的隨着李景純往外走,走到門外心中一難受,低聲的說:「老李!你回來!」

「有話說嗎?」

「你回來!進來!」

李景純又走進來。趙子曰的兩眼溼了,淚珠在眼眶內轉,用力聳鼻縐眉不叫牠們落下來。

「老李!我也有一句話告訴你!你的身體太弱,應當注意!」

他的淚隨着他的話落下來了!

只是爲感激李景純的話,不至於落淚。後悔自己的行爲,也不至於落淚。他勸告李景純了,他平生沒作過!他的淚是由心裏顫動出來的,是由感激,後悔,希望,覺悟,羞恥,一片雜亂的感情中分泌出來的幾滴心房上的露珠!他的話永遠是爲別人發笑而說的,爲引起別人的奉承而說的,爲應酬而說的!他的唇、齒、舌、喉只會作發音的動作,而沒有一回捲起舌頭問一問他的心!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能由言語明白彼此的心,這是他第一次明白朋友的往來不僅是嘴皮上的標榜,而是有兩顆心互相吸引,像兩股異性的電氣默默的相感!他能由心中說話了,他靈魂的顫動打破一切肢體筋肉的拘束,他的眼皮攔不住他的淚了!可是淚落下來,他心裏痛快了!因爲他把埋在身裏二十多年的心,好像埋得都長了銹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淋淋的掏出來給別人看!

可是,到底他不敢在院中告訴李景純,好像莫大的恥辱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從心中發出來的話!他沒有那個勇氣!

「老趙!你督催着我運動吧!」李景純低着頭又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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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天風和武端從學校回來,進了公寓的大門就喊:

「老趙!老趙!」

沒有應聲!

歐陽天風三步兩步跑到第三號去開門,開不開!他伏在窗臺上從玻璃往裏看:趙子曰在爐旁坐着,面朝裏,兩手捧着頭,一動也不動。

「老趙!你又發什麽瘋!開門!」

「你猜怎麽着?開門!」武端也跑過來喊。

趙子曰垂頭喪氣的立起來,懶懶的向前開了門。歐陽天風與武端前後脚的跳進去。武端跳動的聲音格外沈重好聽,因爲他穿着洋皮鞋。

「你又發什麽瘋!」歐陽天風雙手扶着趙子曰的肩頭問。

趙子曰沒有言語,這時候他的心還在嘴裏,舌頭還在心裏,一時沒有力氣,也不好意思,叫他的心與口分開,而說幾句叫別人,至少叫歐陽天風的粉臉蛋繡上笑紋的話。歐陽天風半惱半笑的搖恍着趙子曰的肩膀,像一支金黃色的蜜蜂非要把趙子曰心窩中的那一點香蜜採走不可。趙子曰心中一刺一刺的螫着,還不忍使那支可愛的黃蜂的小毛腿上不帶走他一點花粉。那好似是他的責任。雖然他自覺的是那麽醜的一朶小野菊!他至少也得開口,不管說什麽,說!

「別鬧!身上有些不合適!」他的眼睛被歐陽天風的粉臉映得有些要笑的傾向了,可是臉上的筋肉還不肯幫助眼睛完成這個笑的動作。他的心好像東西兩半球不能同時見着日光似的,立在笑與不笑之間一陣陣的發酸!

「我告訴你!明天和商業大學賽球,你的『游擊』,今天下午非去練習不可!好你個老滑頭,裝病!」歐陽天風駡人也是好聽的,撇着小嘴說。

「賽球得不了足球博士!」趙子曰狠了心把這樣生硬的話向歐陽天風綿軟的耳鼓上刺!這一點決心,不亞於辛亥革命第一聲礮。

「拉着他走,去吃飯!你猜怎麽着?這里有祕密!」武端說。

武端的外號是武祕密,除了宇宙之謎和科學的奧妙他不屑於猜測以外,什麽事他都看出一個黑影來,他都想用X光線去照個兩面透光。他坐洋車的時候,要是遇上一個瘸拉車的,他登時下車去踢拉車的瘸腿兩脚,試一試他是否眞瘸。他踢拉車的,決沒有欺侮苦人的心;踢完了,設若拉車的是眞瘸,他多給他幾角錢,又決沒有可憐苦人的心;總而言之,他踢人和多給人家錢全是爲「澈底了解」,他認爲多花幾角錢是一種「祕密試驗費」。他從桌上拿起那頂假貂皮帽,扣在趙子曰的肉帽架上,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錢包,塞在趙子曰的衣袋裏。他不但知道別人的錢包在那里放着,他也知道錢包裏有多少錢;不然,怎配叫作武祕密呢!

「眞的!我不大舒服,不願出去!」趙子曰說着,心中也想到:「爲什麽不吃公寓的飯,而去吃飯館?」

「拉着他走!」武端拉着趙子曰的左臂,歐陽笑了一笑拉着他的右臂,二龍捧珠似的把趙子曰脚不擦地的捧出去。

出了街門,洋車夫飛也似的把車拉過來:「趙先生坐我的!趙先生!」「趙先生,他的腿瘸!……」

兩條小龍把這顆夜明珠捧到車上,歐陽天風下了命令:「東安市場!」武端四圍看了一看,看到底有沒有瘸腿拉車的。沒有!他心中有點不高興!

路上的雪都化了,經行人車馬的磨碾,雪水與黑土調成一片又黏,又濃,又光潤的黑泥膏。車夫們却施展着點、碾、挑、跳的脚藝(對手藝而言)一路泥花亂濺,聲色幷佳的到了東安市場。

「先生,我們等着吧?」車夫們問。

「不等,叫我們泥母猪似的滾回去?糊塗!」武端不滿意這樣問法,分明這樣一問,在大庭廣衆之下把武祕密沒有「包車」的祕密揭破,豈有此理!

「杏花天還是金瓶梅?」歐陽天風問趙子曰。

(兩個,杏花天和金瓶梅,全是新開的蘇式飯館。)

「隨便!」趙子曰好像就是這兩個字也不願意說,隨着歐陽天風,武端喪膽失魂的在人羣裏擠。全市場的東西人物在他眼中都似沒有靈魂的一團碎紙爛布,玻璃窗子內的香水瓶,來自巴黎;橡皮作的花紅柳綠的小玩意,在紐約城作的,——有什麽目的?滿臉含笑的美女們,比衣裳架子多一口氣的美而怪可怕的太太們,都把兩支比金鋼鑽還亮的眼睛,射在玻璃窗上;有的挺了挺脖子進到鋪子裏去,下了滿足占據性的決心;有的摸了摸錢袋,把眼淚偷偷咽下去,而口中自言自語的說:「這不是頂好的貨。」——這是生命?趙子曰在這幾分鐘裏,凡眼中所看到的,腦中登時畫上了一個「?」,杏花天?金瓶梅?我自己?……

「杏花天!喝點『紹興黃』!」武端說。然後對歐陽天風耳語:「杏花天的內掌櫃的,由蘇州來的,嘿,好漂亮啦!」

到了杏花天的樓上,歐陽天風給趙子曰要了一盒「三炮台煙」。趙子曰把煙燃着,眉頭漸漸展開有三四釐,而且忘了在煙捲上畫那個含有哲學性的「?」。

「老趙!」武端說:「說你的祕密!」

「喝什麽酒?」歐陽天風看了武端一眼,跟着把全幅笑臉遞給趙子曰。——「?」

「不喝!」趙子曰仰着臉看噴出的煙。心中人生問題與自己的志趨的縈繞,確是稀薄多了,可是一時不便改變態度,被人家看出自己喜怒無常的弱點。

歐陽天風微微從耳朶裏(其實眞說不出是打那一個機關發出來的。)一笑。然後和武端商量着點了酒,菜。趙子曰啷噹一聲把酒盅,跑堂兒的剛擺好的,扣在桌上。酒,菜上來,他只懶懶的吃了幾口菜,扭着脖子看牆上挂着的「五星葡萄酒」的廣告。

「老武!來!豁拳!」

「三星!」「七巧!」「一品高升!」……

趙子曰眼看着牆,心中可是盼着他們問:「老趙!來!」他好回答他們:「不!不豁!」以表示他意志堅定。不幸,他們沒問。

「歐陽!三拳兩勝一光當!」武端提起酒壺給歐陽天風斟上一盅。然後向趙子曰說:「給我們看着!你猜怎麽着?歐陽最會賴酒!」

趙子曰沒言語。

「老武!」歐陽天風鄭重其事的說:「不用問他,他一定是不舒服!他要說不喝,就是不喝,甚至連酒也不看!這是他的好處!」

趙子曰心裏痛快多了!歐陽天風的小金鑰匙,不大不小正好開開趙子曰心窩上那把愁鎖。會說話的人,不是永遠討人家喜歡,而是遇必要的時候增加人家的愁苦,激動人家的怒氣。設若人們的怒氣,愁悶,有一定的程度,你要是能把他激到最高點,怒氣與愁悶的自身便能暢快,滿足,轉悲爲喜,破涕爲笑。正像小孩子鬧脾氣到不可開交的時候,爽得叫他痛哭一場;老太婆所謂「哭出來就好了!」者,是也。對於不慣害病的,你說:「你看着好多了!」當他不幸而害病的時候,他因你這個暗示,那荷梗,燈心的功效就能增高十倍。可是對於以害病吃藥爲一種消遣的人,你最好說:「你還得保養呀!『紅色補丸』之外,還得加些『艾羅補腦汁』呀!」於是他滿意了,你的同情心與賞識「病之美」的能力,安慰了他。

歐陽天風明白這個!

武端豁拳又輸了,拿起酒盅一仰脖,嗞的一聲喝淨,把酒盅向趙子曰一亮:「乾!」

趙子曰已經回過頭來,又是縐眉,又是擠眼,似乎病的十分沈重。香噴噴的酒味一絲一絮的往鼻孔裏刺,刺的喉部微微發癢。用手抓了抓脖子,看着好像要害「白喉」似的。

「老趙!」武端說:「替我豁,我幹不過歐陽這個傢伙!」

趙子曰依舊沒回答,手指頭在桌底下一屈一伸的直動。然後把手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指縫,好似要出「鬼風疙瘩」。

「老趙!」歐陽天風誠於中,形於外的說:「你是頭疼,還是肚子不好?」

「疼!全疼!」趙子曰說着,立刻眞覺得肚子裏有些不合適。

「身上也發癢?」

「癢的難過!」

「風寒!」歐陽天風不加思索定了脈案。

「都是他媽的春二那小子,」趙子曰靈機一動想起病原,「叫我吃白薯,壓住了風!」

「喝口酒試試?」歐陽天風說着把扣着的那隻酒盅拿起來,他拿酒盅的姿式,顯出十分懇切,至於沒有法子形容。

「不喝!不喝!」趙子曰的腦府連發十萬火急的電報警告全國。無奈這個中央政府除了發電報以外別無作爲,於是趙子曰那支右手像餓鷹捉兎似的把酒盅拿起來。酒盅到了唇邊,他的腦府也醒悟了:「爲肚子不好而喝一點黃酒,怕什麽呢!」於是脖兒一仰灌下去了。酒到了食管,四肢百體一切機關一齊喊了一聲「萬歲!」眉開了,眼笑了,周身的骨節咯吱咯吱的響。腦府也逢迎着民意下了命令:「着令老嘴再喝一盅!」

一盅,兩盅,三盅,舌頭漸漸麻的像一片酥糖軟津津的要融化在嘴裏,血脈流動的把小脚指頭上的那個鶏眼刺的又癢癢又痛快!四盅,五盅,……

「肚子怎麽樣?」歐陽天風關心趙子曰差不多和姐姐待小兄弟一樣親切。

「死不了啦!——還有一點疼!一點!」

一,二,三,又是三盅!再要一斤!

「你今天早晨的不痛快,不純是爲肚子疼吧?」

「老李——好人!他教訓了我一頓!叫我回家去種地!好人!」

「好主義!」武端說:「你猜怎麽着?你回家,他好娶王女士!哈哈!」

「李瘦猴有些鬼計多端呢!」歐陽笑着說。

…………

燈點上了,不知怎麽就點上了!麻雀牌唏哩花拉的響起來,不知怎麽就往手指上碰了!

「四圈一散!」趙子曰的酒氣比志氣還壯,血紅的眼睛釘着那張雪白的「白板」。

四圈完了。

「再續四圈,不多續!明天賽球,我得早睡!」

…………

「四點鐘了!睡去!養足精神好替學校爭些光榮!體育不可不講,我告訴你們,小兄弟們!」

喔——喔——喔!鶏鳴了!

「風雨如晦,鶏鳴不已,」趙子曰念罷,倒在床上睡起來。

他在夢中又見着李景純了,可是他祭起「紅中」「白板」把李景純打的望影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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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大學的球場鋪滿了細黃沙土,深藍色的球門後面罩上了雪白的線網。球場四圍畫好白灰線,順着白線短木樁上繫好粗麻繩,男女學生漸漸在木樁外站滿,彼此交談,口中冒出的熱氣慢慢的凝成一片薄霧。招待員們,歐陽天風與武端在內,執着小白旗,胸前飄着淺綠的綢條,穿梭似的前後左右跳動,幷沒有一定要作的事。幾個風箏陪着斜陽在天上挂着,代表出風靜雲清初冬的晴美。斜陽遲遲頓頓的不忍離開這羣男女,好似在他幾十萬年的經驗中,這是頭一次在中國看見這麽活潑可愛的一羣學生。

場外挽着髮辮的賣糖的,一手遮着凍紅的耳朶喝着:「梨糕——酥糖嘔!」警區半日學校的小學生,穿着灰色肥腫的棉短襖,喝着:「煙來——煙捲兒!」男女學生頭上的那層薄霧漸次濃厚,因爲幾百支煙捲的燃燒凑在一塊兒,也不亞於工廠的一個小煙筒。地上的白灰線漸次逐節銷滅,一半是被學生的鞋底碾去,一半是被瓜子,落花生的皮子蓋住。

賽球員漸漸的露了面:商業大學的是灰色運動衣,㯶色長毛襪,藍色一把抓的小帽。名正大學的是紅色運動衣,黑毛襪,白小帽。要是細看他們身上穿着的,頭上戴着的,可以不用遲疑的下個結論:「一些國貨沒有!」雖然他們有時候到雜貨店去摔毀洋貨。球員們到場全是彎着腿,縮着背,用手搓着露在外面的膝部,凍的直起鶏皮疙瘩,表示一些「軟中硬」運動家的派頭。入場之先,在場外找熟識的人們一一握手:「老張!賣些力氣!」「不用多贏,半打就够!」「老孫!小帽子漂亮呀!」「往他們腿上使勁踢,李逵!」……球員們似乎聽見,似乎沒聽見,只露着剛纔刷過的白牙繞着圈兒向大家笑。到了場內,先攻門,溜腿,活動全身,球從高處飛來,輕輕的用脚尖一扣,扣在地上。然後假裝一滑,脊背朝地,雙脚豎起倒在地上。別個球員脚尖觸地的跑過來,拾起皮球向倒在地上的那位膝上一摔,然後向周圍一看,果然,四圍的觀衆全笑了!守門的手足幷用,橫遮豎擋的不叫球攻入門內。有時候球已打在門後的白線網上,他却高高一跳,摸一摸球門的上框,作爲沒看見球進了門。……

趙子曰到了!哈啦!哈啦!「趙鐵牛到了!」「可不是鐵牛!」黑紅的臉色,短粗的手脚,兩腿故意往橫着拐,大叉着步,眞像世界無敵的運動家。運動襪上繫了兩根豆瓣綠的綢縧,綠縧上露着黑叢叢的毛腿。一腿踢死牛,無疑的!

他在場外拉不斷,扯不斷的和朋友們談笑。又不住的向場內的同學們點手喊:「老孟!今天多出點汗呀!」「進來溜溜腿?」「不用!有根!」說着向場內走,還回着頭點頭擺手。走到木樁切近,脚絆在麻繩上,整個大元寶似的跌進場內。四圍雷也似的笑成一陣:「看!鐵牛又耍花樣呢!」他登了登腿,打算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可是他頭上發沈,心中酸惡,怎麽也立不起來。招待員們慌了:「拿火酒!火酒!」一把一把的火酒咕唧咕唧的往他踢死牛的腿上拍。……「成了!成了!」他勉强笑着說:「腿上沒病,腦袋發暈!」

「老趙的腿許不跟勁,今天,你猜怎麽着?」武端對歐陽天風說。

「別說喪氣話!」

嘀——嘀——

評判員,一個滾鬦筋似的小英國,雙腮鼓起多高把銀笛吹的含着殺氣。

場外千百個人頭登時一根線拉着似的轉向場內。吸煙的把一口煙含在口中暫時忘了往外噴,吃瓜子的把瓜子放在唇邊且不去嗑。……

場內,球員站好,趙子曰是左翼的先鋒。

嘀——嘀!

趙子曰一陣怪風似的把球帶過中線,「快!鐵牛!Long shoot!」把他自己的性命忘了,左旋右轉的往前飛跑。也不知道是球踢着人,還是人踢着球,獅子滾球似的張牙舞爪的滾。

敵軍的中衞把左足向前虛爲一試,趙子曰把球向外一拐,正好,落在敵軍中衞的右脚上,一蹴把球送回。

「哈啦!哈啦!」轟的一聲,商業大學的學生把帽子,手巾,甚至於煙捲盒全扔在空中,跳着脚喊。

「糟——糕!老趙!」趙子曰的同學一齊嘆氣。

這一分鐘內,商業大學的學生都把眼珠弩出一分多,名正大學的全把鼻子縮回五六釐!

趙子曰偷偷往四圍一看,千百個嘴都像一致的說:「老趙糟糕!」他裝出十分鎭靜的樣子,把手放在頭上,隔着小帽子抓了一抓;好像一抓腦袋就把踢球的失敗可以遮飾過去。(不知有什麽理由!)正在抓他的腦袋,恰好球從後面飛來,正打在他的手上,也就是打在頭上。他腦中嗡的響了一聲,身子向前倒去,眼中一亮一亮的發現着:「白板,」「東風,」「發財!」耳中恍惚的聽見:「Time out!」跟着四圍的人聲嘈雜:「把他抬下來!」「死東西!」「死牛!」「評判員不公!」「打!打!」

歐陽天風跑進去把趙子曰攙起來。他扶着歐陽慢慢走到球門後,披上皮袍坐在地上。他的同學們還是一個勁兒的喊「打!」東北角上跟着有幾個往場內跑,跑到評判員的跟前,不知爲什麽又跑回去了。後來纔知道那幾位全是近視眼,在場外沒有看清評判員是洋人,哼!設若評判員不是洋人

「哈啦!哈啦!」商業大學的學生又喊起來。趙子曰看得眞眞的,那個皮球和他自己只隔着那層白線網。

詩人周少濂縮着脖子,慢慢的扭過來,遞給趙子曰一個小紙條:

「這赤色軍,輸啦!

反幹不過那灰色的小醜鴨?

可是,輸了就輸了吧,

有什麽要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