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社會齷齪史/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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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奇舉動盛宴賀期喪 敘瑣屑綺筵呈醜態[编辑]

  且說伊紫旒等子遷、仲英去後,便把自己的家搬了過來,享受他這三樓三底的現成家私。把門外的甚麼「金礦局」、「招股處」的牌子除了下來,劈破當柴燒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館」牌子掛上。又在帳箱裡翻出了那些假收條、假股票、假息摺、假圖書等來看過,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邊,然後仍然歸還帳箱裡面,封鎖停當,找一個僻靜地方,收藏好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又把子遷原用的茶房、車夫一概開除了。一面寫了條子,叫人送到豐盛祥,約魯薇園、李閒土在花錦樓處吃酒。

  且說魯薇園自從得李閒士引導,查清了喬子遷招股情形,當夜回到豐盛祥,便起了一封電稿,把這件事詳細敘出,內中又添了多少曲折,敘他那查訪之功,然後請示辦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電碼。到了次日,起來得遲,飯後又被閒士邀了去跑馬車,逛張園,等回到豐盛祥,已經五點多鍾了,方才譯好電碼,叫人送到電局,忽然接了紫旒條子。薇園對閒土道:「這廝也是他一黨。看那樣子,獐頭鼠目,未必是個好人,我們樂得再走一趟,不是貪嘴要吃他,或者借此可以多探點消息出來。」閒士答應了。到了晚飯過後,紫旒的催請條子到了,二人便相約同行。

  到得花錦樓處,只見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兩個人,彼此招呼通名,原來一個是秦夢蓮,一個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無非說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話。過了一會,外場又報說客來,紫旒起身招呼,原來是任劍湖,已經吃得滿面春風,走來便道:「來遲,來遲,有勞久候。」紫旒道:「時候正好呢!」劍湖轉身招呼魯、李二人。通過姓名,紫旒便叫擺席。

  一面問劍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劍湖道:「不要說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個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問出情由,托故要走時,又被他百般拉住。沒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澆我的憤懣,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荳蔻,我要討一點解解酒,回來還要吃呢?」

  花錦樓聽說,便去抽屜裡取了半顆,遞給劍湖。劍湖接在手裡,瞅著花錦樓道:「好好的一個人,為甚要犯了無名腫毒?」

  花錦樓道:「我好意給你荳蔻解酒,怎麼你謝也不謝,倒咒我起來?」劍湖道:「請教你芳名叫甚麼?」花錦樓道:「難道你頭一次見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錦樓?」劍湖回顧紫旒道:「她們不懂,倒也罷了,難道做客的也不懂,總不提醒她們?自從陸蘭芬作俑,門外面只貼一張『陸寓』條子,這一班人就紛紛效尤起來,部改成『某寓』、『某寓』,以為時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說不是笑話麼?近來不知怎樣又行了甚人軒啊,館啊,甚至樓、台、亭、閣,都弄了出來。從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謝湘娥題了一個甚麼『仙館』,後來他們也紛紛效尤,都用一個某某仙館的燈籠。然而仙館是仙館,問她名字,她還有個名字。就如陸蘭芬,她雖用了『陸寓』門條,然而她還是叫蘭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樓、閣,你問她名字時,他就叫『甚麼亭』、『甚麼樓』、『甚麼台』、『甚麼閣』。貴相好花錦樓,明明是個樓名,不是人名,既沒了名字,豈不是和那無名腫毒一般,叫不出名字來的麼?」花錦摟笑道:「呸!還要說呢!」劍湖道:「就不是無名腫毒,也應是個無名小卒。」一句話說的合座都笑了。劍湖又道:「還有寫起局票來,今日在這裡吃酒,叫別人到花錦樓來,還說得去,若在別處叫花錦樓去,豈不是要把一座花錦樓翻造到那邊去麼?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麼都隨聲附和,不通到這步田地?豈不是奇事?」

  伯藜笑道:「你何必在這個裡頭和他掂這個斤兩?到底上海有得幾個通人?通人又那個去管這些閒事?不過任憑那一班附庸風雅的名士去胡鬧罷了。倒是你說甚麼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這件事說一說,或者倒是我明日報紙上的材料。」

  劍湖道:「這件事說起來話長呢。我是吃過了,恐怕別位肚餓,且上了席再談罷。」夢蓮道:「是極,是極。我來寫局票。」說罷,提起筆,問了各人,一一都寫了發出去。紫旒便起身讓坐,薇園問道:「喬子翁、李仲翁今天沒來麼?」紫旒道:「他兩位……」說到這裡,忽然回頭問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貴本家袁聚鷗,怎不見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時候,怎麼得來?」紫旒一面起身斟了一輪酒,舉杯讓了一遍,又敬了一輪菜。

  伯藜又問劍湖今日赴席的事。劍湖道:「這個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麼洋布莊的小東家,那洋布莊是很發財的。七八年前,老東家死了,這小東家便應該子承父業了。誰知他老子知道兒子不成器,臨終時便把一切生意交給兄弟代管。這位小東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時還是利害,吃的穿的家裡現成,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闊的了。」

  劍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鴉片煙,要吃到一元多;還要跑馬車,吃花酒,如何得夠?所以他就拮據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時,本來給他捐了一個同知,除服之後,便想法子說要入京引見,向叔父求取盤費。他叔父答應了。他萬千之喜,以為一注錢可以到手了。誰知到了臨動身時,他叔父對他說:『銀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給你;我打發一個老成伙計跟了你去,專代你管錢。一切盤川、部費種種,都要伙計代交代付。你自己照舊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准多支一文。』他聽了這個話,便氣得要死,說:『我又不是犯了充軍的罪,出門上路,還要用人監押著,我何苦去來?』於是就把這件事擱起。誰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見,早把一切費用匯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氣不走,只得又去匯了回來,白白用了,多少來回匯費,因此更惱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面朋友送了他一個渾名叫做『失鑰銀箱』。他後來更使性,不住在家裡,在外面姘了一個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面張羅的過日子。也虧他不知怎樣朦?拐騙的過了下來,從外面看,他的舉動還是很闊的。今天他忽然在聚豐園請客,我不知為了甚麼事,向來相識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過當他尋常請幾個朋友罷了。誰知他在前廳擺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為甚忽然大請客起來?一打聽,誰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殮的。他是一個胞姪,雖是期喪不在苫次,然而也應該動點哀戚,幫著辦點喪務,誰知人家忙著寫報喪條時,他卻一面叫人去聚豐園定廳,一面躲在旁邊寫請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開賀呢!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來時,我又不在家,沒有看見知單,等我晚上回去,家人們只告訴我某人明日請聚豐園,我便連帖子也沒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我雖然不曾見過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這一頓,未免也對令叔不住呢!」

  一席話說得人人歎息,個個說豈有此理。花錦樓忽然問道:「他開賀,你可曾送賀禮!」這一問,問得眾人都笑了。秦夢蓮忽然站起來,離了座位,對著房門口跪了下來叩頭。眾人吃了一嚇,連忙看時,原來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眾人又不覺好笑。薇園笑道「要是夢翁夫人到了,我們還可譏他是季常之懼,不然就贊他是相敬如賓,然而是個貴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贊一詞了。」紫旒道:「並且還有一說,從來同姓不婚,又豈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這倒不要緊,他們從來沒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陸蘭芬本來姓趙。」夢蓮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緊,我和他不過是杯酒之歡,並且向來都稱以好姊姊。」(吳儂,家人相稱,多冠以好字,如稱父曰好爹爹,稱母曰好姆媽,稱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兒子之類,所以示親熱也。)佩金怒道:「你總是那種癡頭怪腦(四字吳諺)的,虧你做得出來。」夢蓮連忙站起來,垂了手道:「是,是。」

  佩金怒道:「說著還是那樣,還不給我坐下來!」夢蓮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罷,夢蓮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兩個做戲,酒也不喝了。」夢蓮道:「如此我來代你豁一個通關。」說罷,便捲袖伸拳,說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後面把夢蓮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齒道:「你又要鬧酒了!」夢蓮忙斂手低頭。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許夢蓮豁拳,就應該代他豁。」佩金道:「我為甚要代他?」紫旒道「你為甚不許他豁拳?」佩金道:「他鬧了酒,要到我那裡胡鬧。」紫旒道:「你怕他胡鬧,就應該代了他,不然,我還是要他豁。」佩金無奈,豁了一個通關。

  這個時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齊了。魯薇園叫的是陸蘭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閒士叫的是朱小蘭,又黑又丑,沒甚理會。

  袁伯藜叫的是朱寶林,一到了坐下來,就唱了一段《目蓮救母》,便起身辭去了。任劍湖叫的是朱秀鈴,唱了一段《文昭關》第四節,又代豁了一個通關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劍湖便取過筆硯,問各人叫誰,一面代寫。此時各人的局都已去了,只有夢蓮的秦佩金還在那裡兀坐不動。劍湖一一問過寫好了,向來知道夢蓮還有一個叫林秀英的,便不問他,代他寫了,一並發出去。過了一會,陸續都到了,各人都換了人,只有劍湖仍然是朱秀鈴。伯藜道:「這個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煩二主。我們將來都要學樣的。」劍湖笑道:「別的好處沒有,就只免了那種裝喬吃醋的樣子。」秀鈴笑道「你只管叫別人,誰知你吃過醋來?」薇園此時已有了醉意,說道,「這裡倒好,可以亂叫,濟南地方要是叫了兩個局,那可鬧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閣下這回是從濟南來?」李閒士連忙看了薇園一眼。薇園連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過濟南,所以知道,此刻風氣或者也變了,亦未可知。」正說話間,驀地裡林秀英到了,默默無言,向夢蓮身邊坐下。忽聽得拍的一聲響,眾人連忙看時,原來是佩金向夢蓮臉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邊面皮打紅了,眾人暗暗好笑。

  此時二排局都唱過了,輪著朱秀鈴,唱了一段《祭江》,一段《賣馬》。然後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調,起身別去,佩金還坐在那裡,一手揪住了夢蓮的耳朵,死命不放。

  夢蓮低著頭,只不做聲,看他那神情,眼淚也要淌下來了。秀鈴道:「姊姊,饒了他罷,何苦來?」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頭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這裡不曾動,倒又去叫了。」夢蓮對劍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只聽得「拍」的一聲,佩金又向他腮邊打了一巴掌道:「你向來沒有的,別人可能害你?」夢蓮道:「好了,算了罷,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氣做你的娘,只怕你沒福氣做小烏龜呢。」此時菜已上完,薇園叫盛稀飯,秀鈴也告別去了。一時散席。佩金方才扭著夢蓮同去。大家見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個不了。不知佩金扭夢蓮去後,是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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