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鑑紀事本末/第二十五卷
第二十四卷 ◄ | 通鑑紀事本末 卷二十五 |
► 第二十六卷 |
周滅齊
[编辑]陳文帝天嘉三年。齊主之為長廣王也,清都和士開以善握槊、彈琵琶有寵,辟為開府行參軍,及即位,累遷給事黃門侍郎。
四年。齊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和士開有寵於齊主,齊主外朝視事,或在內宴賞,須臾之間,不得不與士開相見,或累日不歸,一日數入,或放還之後,俄傾即追,未至之間,連騎督趣。奸諂百端,寵愛日隆,前後賞賜,不可勝紀。每侍左右,言辭容止,極諸鄙褻,以夜繼晝,無復君臣之禮。常謂帝曰:「自古帝王,盡為灰土,堯舜、桀紂,竟復何異。陛下宜及少壯,極意為樂,縱橫行之,一日取快,可敵千年。國事盡付大臣,何慮不辦,無為自勤約也。」帝大悅。於是委趙彥深掌官爵,元文遙掌財用,唐邕掌外、騎兵,信都馮子琮、胡長粲掌東宮。帝三四日一視朝,書數字而已,略無所言,須臾罷入。長粲,僧敬之子也。
帝使士開與胡後握槊,河南康獻王孝瑜諫曰:「皇后天下之母,豈可與臣下接手。」孝瑜又言:「趙郡王叡,其父死於非命,不可親近。」由是叡及士開共譖之。士開言:「孝瑜奢僭」,叡言:「山東唯聞河南王,不聞有陛下」。帝由是忌之。孝瑜竊與爾朱御女言,帝聞之,大怒。夏六月庚申,頓飲孝瑜酒三十七杯。孝瑜體肥大,腰帶十圍,帝使左右婁子彥載以出,酖之於車,至西華門,煩躁投水而絕。贈太尉、錄尚書事。諸侯在宮中者,莫敢舉聲,唯河間王孝琬大哭而出。
六年。齊著作郎祖珽有文學,多技藝,而疏率無行。嘗為高祖中外府功曹,因宴失金叵羅,於珽髻上得之。又坐詐盜官粟三千石,鞭二百,配甲坊。顯祖時,珽為祕書丞,盜《華林遍略》,及有他藏,當絞,除名為民。顯祖雖憎其數犯法,而愛其才技,令直中書省。世祖為長廣王,珽為胡桃油獻之,因言:「殿下有非常骨法,孝徵夢殿下乘龍上天」。王曰:「若然,當使兄大富貴。」及即位,擢拜中書侍郎,遷散騎常侍。與和士開共為奸諂。
珽私說士開曰:「君之寵幸,振古無比,宮車一日晚駕,欲何以克終。」士開因從問計,珽曰:「宜說主上,雲文襄、文宣、孝昭之子俱不得立,今宜令皇太子早踐大位,以定君臣之分。若事成,中宮、少主必皆德君,此萬全計也。請君微說主上令粗解,珽當自外上表論之。」士開許諾。會有彗星見,太史奏云:「彗,除舊佈新之象,當有易主」。珽於是上書言:「陛下雖為天子,未為極貴,宜傳位東宮,且以上應天道。」並上魏顯祖禪子故事。齊主從之,丙子,使太宰段韶持節奉皇帝璽綬,傳位於太子緯。太子即皇帝位於晉陽宮,大赦,改元天統。又詔以太子妃斛律氏為皇后。於是羣公上世祖尊號為太上皇帝,軍國大事咸以聞。使黃門侍郎馮子琮、尚書左丞胡長粲輔導少主,出入禁中,專典敷奏。子琮,胡後之妹夫也。祖珽拜祕書監,加儀同三司,大被親寵,見重二宮。
齊世祖之為長廣王也,數為顯祖所捶,心常銜之。顯祖每見祖珽,常呼為賊,故珽亦怨之。且欲求媚於世祖,乃說世祖曰:「文宣狂暴,何得稱文。既非創業,何得稱祖。若文宣為祖,陛下萬歲後當何所稱。」帝從之。己丑,改諡太祖獻武皇帝為神武皇帝,廟號高祖,獻明皇后為武明皇后。令有司更議文宣諡號。十二月庚午,齊改諡文宣皇帝為景烈皇帝,廟號威宗。
天康元年冬十二月,齊河間王孝琬怨執政,為草人而射之。和士開、祖珽譖之於上皇曰:「草人以擬聖躬也。又前突厥至幷州,孝琬脫兜鍪抵地,云:我豈老嫗,須着此物。此言屬大家也。又魏世謠言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端金雞鳴。河南、北者,河間也。孝琬將建金雞大赦耳。」上皇頗惑之。會孝琬得佛牙,置第內,夜有光。上皇聞之,使搜之,得填庫槊幡數百。上皇以為反具,收訊。諸姫有陳氏者,無寵,誣孝琬,云:「孝琬常畫陛下像而哭之」,其實世宗像也。上皇怒,使武衛赫連輔玄倒鞭撾之。孝琬呼叔。上皇曰:「何敢呼我為叔。」孝琬曰:「臣神武皇帝嫡孫,又襄皇帝嫡子,魏孝靜皇帝之甥,何為不得呼叔。」上皇愈怒,折其兩脛而死。安德王延宗哭之,淚赤。又為草人鞭而訊之,曰:「何故殺我兄。」奴告之,上皇覆延宗於地,馬鞭鞭之二百,幾死。
臨海王光大元年。齊祕書監祖珽與黃門侍郎劉逖友善,珽欲求宰相,乃疏趙彥深、元文遙、和士開罪狀,令逖奏之,逖不敢通。彥深等聞之,先詣上皇自陳。上皇大怒,執珽,詰之,珽固陳士開,文遙、彥深等朋黨弄權、賣官、鬻獄事。上皇曰:「爾乃誹謗我。」珽曰:「臣不敢誹謗陛下取人女。」上皇曰:「我以其饑饉,收養之耳。」珽曰:「何不開倉振給,乃買入後宮乎。」上皇益怒,以刀鐶築其口,鞭杖亂下,將撲殺之。珽呼曰:「陛下勿殺臣,臣為陛下合金丹。」遂得少寬。珽曰:「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上皇又怒,曰:「爾自比范增以我為項羽邪。」珽曰:「項羽布衣,帥烏合之眾,五年而成霸業。陛下藉父兄之資,才得至此,臣以為項羽未易可輕。」上皇愈怒,令以土塞其口。珽且吐且言,乃鞭二百,配甲坊,尋徙光州,敕令牢掌。別駕張奉福曰:「牢者,地牢也。」乃置地牢中,桎梏不離身,夜以蕪菁子為燭,眼為所薰,由是失明。
二年。齊尚書左僕射徐之才善醫,上皇有疾,之才療之,既愈,中書監和士開欲得次遷,乃出之才為兗州刺史。夏五月癸卯,以尚書右僕射胡長仁為左僕射,和士開為右僕射。長仁,太上皇后之兄也。冬十月辛巳,齊以和士開為左僕射,中書監唐邕為右僕射。
十一月,齊上皇疾作,驛追徐之才,未至。辛未,疾亟,以後事屬和士開,握其手曰:「勿負我也。」遂殂於士開之手。明日,之才至,復遣還州。士開祕喪,三日不發。黃門侍郎馮子琮問其故,士開曰:「神武、文襄之喪,皆祕不發。今至尊年少,恐王公有貳心者,意欲盡追集於涼風堂,然後與公議之。」士開素忌太尉、錄尚書事趙郡王叡及領軍婁定遠,子琮恐其矯遺詔出叡於外,奪定遠禁兵,乃說之曰:「大行先已傳位於今上,羣臣富貴者,皆至尊父子之恩,但令在內貴臣一無改易,王公必無異志。世異事殊,豈得與霸朝相比。且公不出宮門已數日,升遐之事,行路皆傳,久而不舉,恐有他變。」士開乃發喪。丙子,大赦。戊寅,尊太上皇后為皇太后。
侍中、尚書左僕射元文遙,以馮子琮胡太后之妹夫,恐其贊太后干預朝政,與趙郡王叡、和士開謀,出子琮為鄭州刺史。
宣帝太建元年春二月,齊以司空徐顯秀為太尉,並省尚書令婁定遠為司空。初,侍中、尚書右僕射和士開為世祖所親狎,出入臥內,無復期度,遂得幸於胡後。及世祖殂,齊主以士開受顧託,深委任之,威權益盛,與婁定遠及錄尚書事趙彥深、侍中尚書左僕射元文遙、開府儀同三司唐邕、領軍綦連猛、高阿那肱、度支尚書胡長粲俱用事,時號「八貴」。太尉趙郡王叡、大司馬馮翊王潤、安德王延宗與婁定遠、元文遙皆言於齊主,請出士開為外任。會胡太后觴朝貴於前殿,叡面陳士開罪失,云:「士開先帝弄臣,城狐社鼠,受納貨賂,穢亂宮掖。臣等義無杜口,冒死陳之。」太后曰:「先帝在時,王等何不言。今日欲欺孤寡邪。且飲酒,勿多言。」叡等詞色愈厲。儀同三司安吐根曰:「臣本商胡,得在諸貴行末,既受厚恩,豈敢惜死。不出士開,朝野不定。」太后曰:「異日論之,王等且散。」叡等或投冠於地,或拂衣而起。明日,叡等復詣雲龍門,令文遙入奏之,三返,太后不聽。左丞相段韶使胡長粲傳太后言曰:「梓宮在殯,事太怱怱,欲王等更思之。」叡等遂皆拜謝。長粲覆命,太后曰:「成妹母子家者,兄之力也。」厚賜叡等,罷之。
太后及齊主召問士開,對曰:「先帝於羣臣之中,待臣最厚。陛下諒暗始爾,大臣皆有覬覦,今若出臣,正是翦陛下羽翼。宜謂叡等,雲文遙與臣,併為先帝任用,豈可一去一留。並可用為州,且出納如舊。待過山陵,然後遣之。叡等謂臣真出,心必喜之。」帝及太后然之,告叡等如其言。乃以士開為兗州刺史,文遙為西兗州刺史。葬畢,叡等促士開就路。太后欲留士開過百日,叡不許。數日之內,太后數以為言。有中人知太后密旨者,謂叡曰:「太后意既如此,殿下何宜苦違。」叡曰:「吾受委不輕。今嗣主幼衝,豈可使邪臣在側。不守之以死,何面戴天。」遂更見太后,苦言之。太后令酌酒賜叡,叡正色曰:「今論國家大事,非為卮酒。」言訖,遽出。
士開載美女、珠簾詣婁定遠,謝曰:「諸貴欲殺士開,蒙王力,特全其命,用為方伯。今當奉別,謹上二女子,一珠簾。」定遠喜,謂士開曰:「欲還入不。」士開曰:「在內久不自安,今得出,實遂本志,不願更入。但乞王保護,長為大州刺史足矣。」定遠信之。送至門,士開曰:「今當遠出,願得一辭覲二宮。」定遠許之。士開由是得見太后及帝,進說曰:「先帝一旦登遐,臣愧不能自死。觀朝貴意勢,欲以陛下為幹明。臣出之後,必有大變,臣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因慟哭。帝、太后皆泣。問:「計安出。」士開曰:「臣已得入,復何所慮,正須數行詔書耳。」於是詔出定遠為青州刺史,責趙郡王叡以不臣之罪。
旦日,叡將復入諫,妻、子咸止之。叡曰:「社稷事重,吾寧死事先皇,不忍見朝廷顛沛。」至殿門,又有人謂曰:「殿下勿入,恐有變。」叡曰:「吾上不負天,死亦無恨。」入見太后,太后復以為言,叡執之彌固。出至永巷,遇兵,執送華林園雀離佛院,令劉桃枝拉殺之。叡久典朝政,清正自守,朝野冤惜之。復以士開為侍中、尚書左僕射。定遠歸士開所遺,加以餘珍賂之。
齊主年少,多嬖寵。武衛將軍高阿那肱,素以諂佞為世祖及和士開所厚,世祖多令在東宮侍齊主,由是有寵,累遷並省尚書,令封淮陰王。
世祖簡都督二十人使侍衛東宮,昌黎韓長鸞預焉。齊主獨親愛長鸞。長鸞名鳳,以字行,累遷侍中、領軍,總知內省機密。
宮婢陸令萱者,其夫漢陽駱超坐謀叛誅,令萱配掖庭,子提婆亦沒為奴。齊主之在襁褓,令萱保養之。令萱巧黠,善取媚,有寵於胡太后,宮掖之中,獨擅威福,封為郡君,和士開、高阿那肱皆為之養子。齊主以令萱為女侍中。令萱引提婆入侍齊主,朝夕戲狎,累遷至開府儀同三司、武衛大將軍。宮人穆舍利者,斛律後之從婢也,有寵於齊主。令萱欲附之,乃為之養母,薦為弘德夫人,因令提婆冒姓穆氏。然和士開用事最久,諸倖臣皆依附之以固其寵。
齊王思祖珽,就囚流中除海州刺史。珽乃遺陸媼弟儀同三司悉達書曰:「趙彥深心腹陰沈,欲行伊、霍事,儀同姊弟豈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邪。」和士開亦以珽有膽略,欲引為謀主,乃棄舊怨,虛心待之,與陸媼言於帝曰:「襄、宣、昭三帝之子,皆不得立。今至尊獨在帝位者,祖孝征之力也。人有功,不可不報。孝徵心行雖薄,奇略出人,緩急可使。且其人已盲,必無反心,請呼取,問以籌策。」齊主從之,召入,為祕書監,加開府儀同三司。士開譖尚書令隴東王胡長仁驕恣,出為齊州刺史。長仁怨憤,謀遣刺客殺士開。事覺,士開與珽謀之,珽引漢文帝誅薄昭故事,遂遣使就州賜死。
二年秋七月甲寅,齊以中領軍和士開為尚書令,賜爵淮陽王。士開威權日盛,朝士不知廉恥者,或為之假子,與富商大賈同在伯仲之列。
三年春二月壬寅,齊以蘭陵王長恭為太尉,趙彥深為司空,和士開錄尚書事,徐之才為尚書令,唐邕為左僕射,吏部尚書馮子琮為右僕射,仍攝選。子琮素諂附士開,至是,自以太后親屬,且典選,頗擅引用人,不復啓稟,由是與士開有隙。
夏四月壬午,齊以琅邪王儼為太保。琅邪王儼以和士開、穆提婆等專橫奢縱,意甚不平。二人相謂曰:「琅邪王眼光奕奕,數步射人,曏者暫對,不覺汗出。吾輩見天子奏事尚不然。」由是忌之,乃出儼居北宮,五日一朝,不得無時見太后。
儼之除太保也,餘官悉解,猶帶中丞及京畿。士開等以北城有武庫,欲移儼於外,然後奪其兵權。治書侍御史王子宜與儼所親開府儀同三司高舍洛、中常侍劉辟彊說儼曰:「殿下被疏,正由士開間構,何可出北宮入民間也。」儼謂侍中馮子琮曰:「士開罪重,兒欲殺之,何如?」子琮心欲廢帝而立儼,因勸成之。
儼令子宜表彈士開罪,請禁推。子琮雜他文書奏之,齊主不審省而可之。儼誑領軍庫狄伏連曰:「奉敕,令領軍收士開。」伏連以告子琮,且請覆奏。子琮曰:「琅邪受敕,何必更奏。」伏連信之,發京畿軍士伏於神虎門外,並戒門者不聽士開入。秋七月庚午旦,士開依常早參,伏連前執士開手曰:「今有一大好事。」王子宜授以一函,云:「有敕,令王向臺。」因遣軍士護送,儼遣都督馮永洛就臺斬之。
儼本意唯殺士開,其黨因逼儼曰:「事既然,不可中止。」儼遂帥京畿軍士三千餘人屯千秋門。帝使劉桃枝將禁兵八十人召儼,桃枝遙拜,儼命反縛,將斬之,禁兵散走。帝又使馮子琮召儼,儼辭曰:「士開昔來實合萬死,謀廢至尊,剃家家發為尼,臣為是矯詔誅之。尊兄若欲殺臣,不敢逃罪。若赦臣,願遣姊姊來迎,臣即入見。」姊姊,謂陸令萱也,儼欲誘出殺之,令萱執刀在帝后,聞之戰慄。
帝又使韓長鸞召儼。儼將入,劉辟彊牽衣諫曰:「若不斬穆提婆母子,殿下無由得入。」廣寧王孝珩、安德王延宗自西來,曰:「何不入。」辟彊曰:「兵少。」延宗顧眾而言曰:「孝昭帝殺楊遵彥止八十人。今有數千,何謂少。」帝泣啓太后曰:「有緣,復見家家,無緣,永別。」乃急召斛律光,儼亦召之。
光聞儼殺士開,撫掌大笑曰:「龍子所為,固自不似凡人。」入見帝於永巷。帝帥宿衛者步騎四百,授甲,將出戰。光曰:「小兒輩弄兵,與交手即亂。鄙諺雲奴見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門,琅邪必不敢動。」帝從之。
光步道,使人走出曰:「大家來。」儼徒駭散。帝駐馬橋上遙呼之,儼猶立不進,光就謂曰:「天子弟殺一夫,何所苦。」執其手,強引以前,請於帝曰:「琅邪王年少,腸肥腦滿,輕為舉措,稍長自不復然,願寬其罪。」帝拔儼所帶刀鐶,亂築辮頭,良久,乃釋之。收庫狄伏連、高舍洛、王子宜、劉辟彊、都督翟顯貴,於後園支解,暴之都街。帝欲盡殺儼府文武職吏,光曰:「此皆勳貴子弟,誅之,恐人心不安。」趙彥深亦曰:「《春秋》責帥。」於是罪之各有差。
太后責問儼,儼曰:「馮子琮教兒。」太后怒,遣使就內省以弓弦絞殺子琮,使內參以庫車載屍歸其家。自是太后常置儼於宮中,每食必自嘗之。
九月,齊祖珽說陸令萱出趙彥深為兗州刺史。齊主以珽為侍中。陸令萱說帝曰:「人稱琅邪王聰明雄勇,當今無敵。觀其相表,殆非人臣。自專殺以來,常懷恐懼,宜早為之計。」倖臣何洪珍等亦請殺之。帝未決,以食舉密迎珽,問之。珽稱「周公誅管叔,季友酖慶父」。帝乃攜儼之晉陽,使右衛大將軍趙元侃誘儼執之。元侃曰:「臣昔事先帝,見先帝愛王。今寧就死,不忍行此。」帝出元侃為豫州刺史。庚午,帝啓太后曰:「明旦欲與仁威早出獵。」夜四鼓,帝召儼,儼疑之。陸令萱曰:「兄呼,兒何為不去。」儼出至永巷,劉桃枝反接其手。儼呼曰:「乞見家家、尊兄。」桃枝以袖塞其口,反袍矇頭,負出,至大明宮,鼻血滿面,拉殺之,時年十四。裹之以席,埋於室內。帝使啓太后,太后臨哭,十餘聲,即擁入殿。遺腹四男,皆幽死。冬十月,罷京畿府入領軍。
齊胡太后出入不節,與沙門統曇獻通,諸僧至有戲呼曇獻為太上皇者。齊主聞太后不謹而未之信,後朝太后,見二尼,悅而召之,乃男子也。於是曇獻事亦發,皆伏誅。己亥,帝自晉陽奉太后還鄴,至紫陌,遇大風。舍人魏僧伽習風角,奏言:「即時當有暴逆事。」帝詐云:「鄴中有變」,彎弓纏弰,馳入南城,遣宦者鄧長顒幽太后於北宮,仍敕內外諸親皆不得與胡太后相見。太后或為帝設食,帝亦不敢嘗。
四年春二月庚寅,齊以侍中祖珽為左僕射。初,胡太后既幽於北宮,珽欲以陸令萱為太后,為令萱言魏保太后故事。且謂人曰:「陸雖婦人,然實雄傑,自女媧以來未之有也。」令萱亦謂珽為國師、國寶,由是得僕射。
齊尚書左僕射祖珽勢傾朝野,左丞相咸陽王斛律光惡之,遙見,輒罵曰:「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計。」又嘗謂諸將曰:「邊境消息,兵馬處分,趙令恆與吾輩參論。盲人掌機密以來,全不與吾輩語,正恐誤國家事耳。」光嘗在朝堂垂簾坐,珽不知,乘馬過其前,光怒曰:「小人乃敢爾。」後珽在內省,言聲高慢,光適過,聞之,又怒。珽覺之,私賂光從奴問之。奴曰:「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嘆曰:盲人入,國必破矣。。」
穆提婆求娶光庶女,不許。齊主賜提婆晉陽田,光言於朝曰:「此田,神武帝以來常種禾,飼馬數千匹,以擬寇敵。今賜提婆,無乃闕軍務也。」由是祖、穆皆怨之。
斛律後無寵,珽因而間之。光弟羨為都督、幽州刺史、行臺尚書令,亦善治兵,士馬精強,鄣候嚴整,突厥畏之,謂之「南可汗」。光長子武都為開府儀同三司、梁兗二州刺史。
光雖貴極人臣,性節儉,不好聲色,罕接賓客,杜絕饋餉,不貪權勢。每朝廷會議,常獨後言,言輒合理。或有表疏,令人執筆,口占之,務從省實。行兵,仿其父金之法,營舍未定,終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脫介冑,常為士卒先。士卒有罪,唯大杖撾背,未嘗妄殺,眾皆爭為之死。自結髮從軍,未嘗敗北,深為鄰敵所憚。周勳州刺史韋孝寬密為謠言曰:「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又曰:「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令諜人傳之於鄴,鄴中小兒歌之於路。珽因續之曰:「盲老公背受大斧,饒舌老母不得語。」使其妻兄鄭道蓋奏之。帝以問珽,珽與陸令萱皆曰:「實聞有之。」珽因解之曰:「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謂臣也,與國同憂。饒舌老母,似謂女侍中陸氏也。且斛律累世大將,明月聲震關西,豐樂威行突厥,女為皇后,男尚公主,謠言甚可畏也。」帝以問韓長鸞,長鸞以為不可,事遂寢。
珽又見帝,請間,唯何洪珍在側。帝曰:「前得公啓,即欲施行,長鸞以為無此理。」珽未對,洪珍進曰:「若本無意則可,既有此意而不決行,萬一泄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然猶未決。會丞相府佐封士讓密啓云:「光前西討還,敕令散兵,光引兵逼帝城,將行不軌,事不果而止。家藏弩甲,奴僮千數,每遣使往豐樂、武都所,陰謀往來。若不早圖,恐事不可測。」帝遂信之,謂何洪珍曰:「人心亦大靈,我前疑其欲反,果然。」帝性怯,恐即有變,令洪珍馳召祖珽告之。欲召光,恐其不從命,珽請「遣使賜以駿馬,語云明日將遊東山,王可乘此同行。光必入謝,因而執之。」帝如其言。
六月戊辰,光入至涼風堂,劉桃枝自後撲之,不僕。顧曰:「桃枝常為如此事。我不負國家。」桃枝與三力士以弓弦罥其頸,拉而殺之。血流於地,劃之,跡終不滅。於是下詔稱其謀反,並殺其子開府儀同三司世雄、儀同三司恆伽。
祖珽使二千石郎刑祖信簿錄光家。珽於都省問所得物,祖信曰:「得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賜槊二。」珽厲聲曰:「更得何物。」曰:「得棗杖二十束,擬奴僕與人鬥者,不問曲直,即杖之一百。」珽大慚,乃下聲曰:「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宜為雪。」及出,人尤其抗直。祖信慨然曰:「賢宰相尚死,我何惜餘生。」齊主遣使就州斬斛律武都。又遣中領軍賀拔伏恩乘驛捕斛律羨,仍以洛州行臺僕射中山獨孤永業代羨,與大將軍鮮于桃枝發定州騎卒續進。伏恩等至幽州,門者曰:「使人衷甲,馬有汗,宜閉城門。」羨曰:「敕使豈可疑拒。」出見之,伏恩執而殺之。初,羨常以盛滿為懼,表解所職,不許。臨刑嘆曰:「富貴如此,女為皇后,公主滿家,常使三百兵,何得不敗。」及其五子伏護、世達、世遷、世辨、世酋皆死。周主聞光死,為之大赦。
祖珽與侍中高元海共執齊政。元海妻,陸令萱之甥也,元海數以令萱密語告珽。珽求為領軍,齊主許之。元海密言於帝曰:「孝徵漢人,兩目又盲,豈可為領軍。」因言珽與廣寧王孝珩交結,由是中止。珽求見,自辨,且言:「臣與元海素嫌,必元海譖臣。」帝弱顏,不能諱,以實告之。珽因言元海與司農卿尹子華等結為朋黨。又以元海所泄密語告令萱,令萱怒,出元海為鄭州刺史,子華等皆被黜。珽自是專主機衡,總知騎兵、外兵事,內外親戚皆得顯位。帝常令中要人扶侍出入,直至永巷,每同御榻論決政事,委任之重,羣臣莫比。
秋八月庚午,齊廢皇后斛律氏為庶人。初,齊胡太后自愧失德,欲求說於齊主,乃飾其兄長仁之女置宮中,令帝見之,帝果悅,納為昭儀。及斛律後廢,陸令萱欲立穆夫人。太后欲立胡昭儀,力不能遂,乃卑辭厚禮以求令萱,結為姊妹。令萱亦以胡昭儀寵幸方隆,不得已,與祖珽白帝立之。戊子,立皇后胡氏。
冬十月,齊陸令萱欲立穆昭儀為皇后,每私謂齊主曰:「豈有男為皇太子,而身為婢妾者乎。」胡後有寵於帝,不可離間,令萱乃使人行厭蠱之術,旬朔之間,胡後精神恍惚,言笑無恆,帝漸畏而惡之。令萱一旦忽以皇后服御衣被穆昭儀,又別造寶帳,爰及枕蓆器玩,莫非珍奇。坐昭儀於帳中,謂帝曰:「有一聖女出,將大家看之。」及見昭儀,令萱乃曰:「如此人不作皇后,遣何物人作。」帝納其言,甲午,立穆氏為右皇后,以胡氏為左皇后。
十二月,齊胡後之立,非陸令萱意,令萱一旦於太后前作色而言曰:「何物親侄,作如此語。」太后問其故,令萱曰:「不可道。」固問之,乃曰:「語大家云:太后行多非法,不可以訓。太后大怒,呼後出,立剃其發,送還家。辛丑,廢胡後為庶人。然齊主猶思之每致物以通意。自是令萱與其子侍中穆提婆勢傾內外,賣官、鬻獄,聚斂無厭。每一賜與,動傾府藏。令萱則自太后以下皆受其指麾,提婆則唐邕之徒皆重跡屏氣,殺生與奪,唯意所欲。
五年春正月戊寅,齊以並省尚書令高阿那肱錄尚書事,總知外兵及內省機密,與侍中城陽王穆提婆、領軍大將軍昌黎王韓長鸞共處衡軸,號曰:「三貴」,蠹國害民,日月滋甚。長鸞弟萬歲、子寶行、寶信並開府儀同三司,萬歲仍兼侍中,寶行、寶信皆尚公主。每羣臣旦參,帝常先引長鸞顧訪,出後,方引奏事官。若不視事,內省有急事,皆附長鸞奏聞,軍國要密,無不經手。尤疾士人,朝夕宴私,唯事譖訴。常帶刀走馬,未嘗安行,瞋目張拳,有啖人之勢。朝士諮事,莫敢仰視,動致呵叱。每罵云:「漢狗大不可耐,唯須殺之。」
齊自和士開用事以來,政體隳紊。及祖珽執政,頗收舉才望,內外稱美。珽復欲增損政務,沙汰人物,官號服章,並依故事。又欲黜諸閹豎及羣小輩,為致治之方。陸令萱、穆提婆議頗同異。珽乃諷御史中丞麗伯律,令劾主書王子衝納賂。知其事連提婆,欲使贓罪相及,望因此並坐及令萱。猶恐齊主溺於近習,欲引後黨為援,乃請以胡後兄君瑜為侍中、中領軍,又徵君瑜兄梁州刺史君璧,欲以為御史中丞。令萱聞而懷怒,百方排毀,出君瑜為金紫光祿大夫,解中領軍,君璧還鎮梁州。胡後之廢,頗亦由此。釋王子衝不問。
珽日以益疏,諸宦者更共譖之。帝以問陸令萱,令萱憫嘿不對。三問,乃下牀拜曰:「老婢應死。老婢始聞和士開言孝徵多才博學,意謂善人,故舉之。比來觀之,大是奸臣。人實難知,老婢應死。」帝令韓長鸞檢案,長鸞素惡珽,得其詐出敕受賜等十餘事。帝以嘗與之重誓,故不殺,解珽侍中、僕射,出為北徐州刺史。珽求見帝,長鸞不許,遣人推出柏閤。珽坐,不肯行,長鸞令牽曳而出。
癸巳,齊以領軍穆提婆為尚書左僕射,侍中、中書監段孝言為右僕射。孝言,韶之弟也。初,祖珽執政,引孝言為助,除吏部尚書。孝言凡所進擢,非賄則舊,求仕者或於廣會膝行跪伏,公自陳請,孝言氣色揚揚,以為己任,隨事酧許。將作丞崔成忽於眾中抗言曰:「尚書,天下尚書,豈獨段家尚書也。」孝言無辭以應,唯厲色遣下而已。既而與韓長鸞等共構祖珽,逐而代之。
冬十月,齊國子祭酒張雕以經授齊主為侍讀,帝甚重之。雕與寵胡何洪珍相結,穆提婆、韓長鸞等惡之。洪珍薦雕為侍中,加開府儀同三司,奏度支事,大為帝所委信,常呼「博士」。雕自以出於微賤,致位大臣,欲立效以報恩,論議抑揚,無所迴避,省宮掖不急之費,禁約左右驕縱之臣,數譏切寵要,獻替帷幄。帝亦深倚仗之。雕遂以澄清為己任,意氣甚高,貴幸皆側目陰謀陷之。
尚書左丞封孝琰,隆之之弟子也,與侍中崔季舒皆為祖珽所厚。孝琰嘗謂珽曰:「公是衣冠宰相,異於餘人。」近習聞之,大以為恨。會齊主將如晉陽,季舒與張雕議,以為「壽陽被圍,大軍出拒之,信使往還,須稟節度。且道路小人,或相驚恐,以為大駕向幷州,畏避南寇。若不啓諫,恐人情駭動。」遂與從駕文官連名進諫。時貴臣趙彥深、唐邕、段孝言等意有異同,季舒與爭,未決。長鸞遽言於帝曰:「諸漢官連名總署,聲雲諫幸幷州,其實未必不反,宜加誅戮。」辛丑,齊主悉召已署名者集含章殿,斬季舒、雕、孝琰及散騎常侍劉逖、黃門侍郎裴澤、郭遵於殿庭,家屬皆徙北邊,婦女配奚官,幼男下蠶室,沒入貲產。癸卯,遂如晉陽。
六年春正月,齊主還鄴。秋八月,齊主如晉陽。七年春正月,齊主還鄴。
二月,齊主言語澀吶,不喜見朝士,自非寵私暱狎,未嘗交語。性懦,不堪人視,雖三公、令、錄奏事,莫得仰視,皆略陳大指,驚走而出。承世祖奢泰之餘,以為帝王當然。後宮皆寶衣玉食,一裙之費,至直萬匹,競為新巧,朝衣夕弊。盛修宮苑,窮極壯麗,所好不常,數毀又復。百工土木,無時休息,夜則然火照作,寒則以湯為泥。鑿晉陽西山為大像,一夜然油萬盆,光照宮中。每有災異、寇盜,不自貶損,唯多設齋,以為修德。好自彈琵琶,為《無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數,民間謂之「無愁天子」。於華林園立貧兒村,帝自衣藍縷之服,行乞其間以為樂。又寫筑西鄙諸城,使人衣黑衣攻之,帝自帥內參拒鬥。寵任陸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韓長鸞等宰制朝政,宦官鄧長顒、陳德信、胡兒何洪珍等並參預機權,各引親黨,超居顯位。官由財進,獄以賄成,競為奸諂,蠹政害民。舊蒼頭劉桃枝等皆開府、封王,其餘宦官、胡兒、歌舞人、見鬼人、官奴婢等濫得富貴者殆將萬數,庶姓封王者以百數,開府千餘人,儀同無數,領軍一時至二十人,侍中、中常侍數十人。乃至狗馬及鷹亦有儀同、郡君之號,有鬥雞號開府,皆食其幹祿。諸嬖倖朝夕娛侍左右,一戲之賞,動逾鉅萬。既而府藏空竭,乃賜二三郡或六七縣,使之賣官取直。由是為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賈,競為貪縱,賦繁役重,民不聊生。
周高祖謀伐齊,命邊鎮益儲偫,加戍卒。齊人聞之,亦增修守禦。柱國於翼諫曰:「疆場相侵,互有勝負,徒損兵儲,無益大計。不如解嚴繼好,使彼懈而無備,然後乘間出其不意,一舉可取也。」周主從之。
韋孝寬上疏陳三策。其一曰:「臣在邊積年,頗見間隙,不因際會,難以成功。是以往歲出軍,徒有勞費,功績不立,由失機會。何者。長淮之南,舊為沃土,陳氏以破亡餘燼,猶能一舉平之,齊人歷年赴救,喪敗而返。內離外叛,計盡力窮,讎敵有釁,不可失也。今大軍若出軹關,方軌而進,兼與陳氏共為掎角,並令廣州義旅出自三鵶,又募山南驍銳沿河而下,復遣北山稽胡,絕其並、晉之路。凡此諸軍,仍令各募關、河之外勁勇之士,厚其爵賞,使為前驅。嶽動川移,雷駭電激,百道俱進,並趨虜庭。必當望旗奔潰,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實在此機。」其二曰:「若國家更為後圖,未即大舉,宜與陳人分其兵勢。三鵶以北,萬春以南,廣事屯田,預為積貯,募其驍悍,立為部伍。彼既東南有敵,戎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場。彼若興師赴援,我則堅壁清野,待其去遠,還復出師。常以邊外之軍,引其腹心之眾。我無宿舂之費,彼有奔命之勞,一二年中,必自離叛。且齊氏昏暴,政出多門,鬻獄、賣官,唯利是視,荒淫酒色,忌害忠良,闔境嗷然,不勝其弊。以此而觀,覆亡可待。然後乘間電掃,事等摧枯。」其三曰:「昔勾踐亡吳,尚期十載,武王取紂,猶煩再舉。今若更存遵養,且復相時,臣謂宜還崇鄰好,申其盟約,安民和眾,通商惠工,蓄銳養威,觀釁而動。斯乃長策遠馭,坐自兼併也。」書奏,周主引開府儀同三司伊婁謙入內殿,從容謂曰:「朕欲用兵,何者為先。」對曰:「齊氏沈溺倡優,耽昏麴櫱。其折衝之將斛律明月,已斃於讒口。上下離心,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三月丙辰,使謙與小司寇元衛聘於齊以觀釁。
先是,周主獨與齊王憲及內史王誼謀伐齊,又遣納言盧韞乘馹三詣安州總管於翼問策,餘人皆莫之知。秋七月丙子,始召大將軍以上於大德殿告之。丁丑,下詔伐齊,以柱國陳王純、滎陽公司馬消難、鄭公達奚震為前三軍總管,趙王盛、周昌公侯莫陳崇、趙王招為後三軍總管。齊王憲帥眾二萬趨黎陽,隨公楊堅、廣寧公薛回將舟師三萬自渭入河,梁公侯莫陳芮帥眾二萬守太行道,申公李穆帥眾三萬守河陽道,常山公於翼帥眾二萬出陳、汝。誼,盟之兄孫。震,武之子也。
周主將出河陽,內史上士宇文弼曰:「齊氏建國,於今累世,雖曰無道,藩鎮之位,尚有其人。今之出師,要須擇地。河陽衝要,精兵所聚,盡力攻圍,恐難得志。如臣所見,出於汾曲,戍小山平,攻之易拔,用武之地,莫過於此。」民部中大夫天水趙煚曰:「河南洛陽,四面受敵,縱得之不可以守。請從河北,直指太原,傾其巢穴,可一舉而定。」遂伯下大夫鮑宏曰:「我強齊弱,我治齊亂,何憂不克。但先帝往日屢出洛陽,彼既有備,每用不捷。如臣計者,進兵汾、潞,直掩晉陽,出其不虞,似為上策。」周主皆不從。宏,泉之弟也。
壬午,周主帥眾六萬直指河陰,楊素請帥其父麾下先驅,周主許之。
八月,周師入齊境,禁伐樹踐稼,犯者皆斬。丁未,周主攻河陰大城,拔之。齊王憲拔武濟,進圍洛口,拔東西二城,縱火船焚浮橋,橋絕。齊永橋大都督太安傅伏自永橋夜入中潬城。周人既克南城,圍中潬,二旬不下。洛州刺史獨孤永業守金墉,周主自攻之,不克。永業通夜辦馬槽二千,周人聞之,以為大軍且至而憚之。
九月,齊右丞相高阿那肱自晉陽將兵拒周師。至河陽,會周主有疾,辛酉夜,引兵還。水軍焚其舟艦。傅伏謂行臺乞伏貴和曰:「周師疲弊,願得精騎二千追擊之,可破也。」貴和不許。
齊王憲、於翼、李穆所向克捷,降拔三十餘城,皆棄而不守。唯以王藥城要害,令儀同三司韓正守之,正尋以城降齊。戊寅,周主還長安。
八年秋九月,周主謂羣臣曰:「朕去歲屬有疾疹,遂不得克平逋寇。前入齊境,備見其情,彼之行師,殆同兒戲。況其朝廷昏亂,政由羣小,百姓嗷然,朝不謀夕。天與不取,恐貽後悔。前出河外,直為拊背,未扼其喉。晉州本高歡所起之地,鎮攝要重,今往攻之,彼必來援,吾嚴軍以待,擊之必克。然後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足以窮其巢穴,混同文軌。」諸將多不願行。帝曰:「機不可失。有沮吾軍者,當以軍法裁之。」
冬十月己酉,周主自將伐齊,以越王盛、杞公亮、隨公楊堅為右三軍,譙王儉、大將軍竇泰、廣化公丘崇為左三軍,齊王憲、陳王純為前軍。亮,導之子也。
丙辰,齊主獵於祁連池。癸亥,還晉陽。先是,晉州行臺左丞張廷雋公直勤敏,儲偫有備,百姓安業,疆場無虞。諸嬖倖惡而代之,由是公私煩擾。
周主至晉州,軍於汾曲,遣齊王憲將精騎二萬守雀鼠谷,陳王純步騎二萬守千里徑,鄭公達奚震步騎一萬守統軍川,大將軍韓明步騎五千守齊子嶺,焉氏公尹升步騎五千守鼓鍾鎮,涼城公辛韶步騎五千守蒲津關,趙王招步騎一萬自華谷攻齊汾州諸城,柱國宇文盛步騎一萬守汾水關。
遣內史王誼監諸軍攻平陽城,齊行臺僕射海昌王尉相貴嬰城拒守。相貴,相願之兄也。甲子,齊集兵晉祠。庚午,齊主自晉陽帥諸軍趣晉州。周主日自汾曲至城下督戰,城中窘急。庚午,行臺左丞侯子欽出降於周。壬申,晉州刺史崔景嵩守北城,夜,遣使請降於周,王軌帥眾應之。未明,周將北海段文振杖槊與數十人先登,與景嵩同至尉相貴所,抜佩刀劫之。城上鼓譟,齊兵大潰,遂克晉州,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
齊主方與馮淑妃獵於天池,晉州告急者,自旦至午,驛馬三至。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為樂。邊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聞。」至暮,使更至,云:「平陽已陷」,乃奏之。齊主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齊主從之。
周齊王憲攻拔洪洞、永安二城,更圖進取。齊人焚橋守險,軍不得進,乃屯永安。使永昌公椿屯雞棲原,伐柏為菴以立營。椿,廣之弟也。
癸酉,齊王分軍萬人向千里徑,又分軍出汾水關,自帥大軍上雞棲原。宇文盛遣人告急,齊王憲自救之。齊師退,盛追擊,破之。俄而椿告齊師稍逼,憲復還救之,與齊對陳,至夜不戰。會周主召憲還,憲引兵夜去。齊人見柏菴在,不之覺,明日,始知之。齊主使高阿那肱將前軍先進,仍節度諸軍。
甲戌,周以上開府儀同大將軍安定梁士彥為晉州刺史,留精兵一萬鎮之。
十一月己卯,齊主至平陽。周主以齊兵新集,聲勢甚盛,且欲西還以避其鋒。開府儀同大將軍宇文忻諫曰:「以陛下之聖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君臣協力,雖湯、武之勢,未易平也。今主暗臣愚,士無鬥志,雖有百萬之眾,實為陛下奉耳。」軍正京兆王韶曰:「齊失紀綱,於茲累世,天獎周室,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釋之而去,臣所未諭。」周主雖善其言,竟引軍還。忻,貴之子也。
周主留齊王憲為後拒,齊師追之,憲與宇文忻各將百騎與戰,斬其驍將賀蘭豹子等,齊師乃退。憲引軍渡汾,追及周主於玉壁。
齊師遂圍平陽,晝夜攻之。城中危急,樓堞皆盡,所存之城,尋仞而已。或短兵相接,或交馬出入,外援不至,眾皆震懼。梁士彥忼慨自若,謂將士曰:「死在今日,吾為爾先。」於是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一當百。齊師少卻,乃令妻妾、軍民、婦女晝夜修城,三日而就。周主使齊王憲將兵六萬屯涑川,遙為平陽聲援。齊人作地道攻平陽,城陷十餘步,將士乘勢欲入。齊主敕且止,召馮淑妃觀之。淑妃妝點,不時至,周人以木拒塞之,城遂不下。舊俗相傳,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淑妃欲往觀之。齊主恐弩矢及橋,乃抽攻城木造遠橋。齊主與淑妃度橋,橋壞,至夜乃還。
癸巳,周主還長安。甲午,復下詔,以齊人圍晉州,更帥諸軍擊之。丙申,縱齊降人使還。丁酉,周主髮長安。壬寅,濟河,與諸軍合。十二月丁未,周主至高顯,遣齊王憲帥所部先向平陽。戊申,周主至平陽。庚戌,諸軍總集,凡八萬人,稍進,逼城置陳,東西二十餘里。
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於城南穿塹,自喬山屬於汾水。齊主大出兵,陳於塹北。周主命齊王憲馳往觀之,憲覆命曰:「易與耳,請破之而後食。」周主悅,曰:「如汝言,吾無憂矣。」周主乘常御馬,從數人巡陳,所至輒呼主帥姓名慰勉之。將士喜於見知,咸思自奮。將戰,有司請換馬。周主曰:「朕獨乘良馬,欲何之。」周主欲薄齊師,礙塹而止。自旦至申,相持不決。齊主謂高阿那肱曰:「戰是邪。不戰是邪。」阿那肱曰:「吾兵雖多,堪戰者不過十萬,病傷及繞城樵爨者復三分居一。昔攻玉壁,援軍來即退。今日將士豈勝神武時邪。不如勿戰,卻守高梁橋。」安吐根曰:「一撮許賊,馬上刺取,擲着汾水中耳。」齊主意未決。諸內參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我何為守塹示弱。」齊主曰:「此言是也。」於是填塹南引。周主大喜,勒諸軍擊之。
兵才合,齊主與馮淑妃並騎觀戰。東偏小卻,淑妃怖曰:「軍敗矣。」錄尚書事城陽王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齊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橋。開府儀同三司奚長諫曰:「半進半退,戰之常體。今兵眾全整,未有虧傷,陛下舍此安之。馬足一動,人情駭亂,不可復振。願速還安慰之。」武衛張常山自後至,亦曰:「軍尋收訖,甚完整,圍城兵亦不動。至尊宜回。不信臣言,乞將內參往視。」齊主將從之,穆提婆引齊主肘曰:「此言難信。」齊主遂以淑妃北走。齊師大潰,死者萬餘人,軍資器械,數百里間委棄山積。安德王延宗獨全軍而還。
齊主至洪洞,淑妃方以粉鏡自玩,後聲亂,唱賊至,於是復走。先是,齊主以淑妃為有功勳,將立為左皇后,遣內參詣晉陽取皇后服御褘翟等。至是,遇於中途,齊主為按轡,命淑妃着之,然後去。
辛亥,周主入平陽。梁士彥見周主,持周主須而泣曰:「臣幾不見陛下。」周主亦為之流涕。
周主以將士疲倦,欲引還。士彥叩馬諫曰:「今齊師遁散,眾心皆動,因其懼而攻之,其勢必舉。」周主從之,執其手曰:「餘得晉州,為平齊之基,若不固守,則大事不成。朕無前憂,唯慮後變,汝善為我守之。」遂帥諸將追齊師。諸將固請西還,周主曰:「縱敵患生。卿等若疑,朕將獨往。」諸將乃不敢言。癸丑,至汾水關。
齊主入晉陽,憂懼不知所之。甲寅,齊大赦。齊主問計於朝臣,皆曰:「宜省賦息役,以慰民心。收遺兵,背城死戰,以安社稷。」齊主欲留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守晉陽,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則奔突厥。羣臣皆以為不可,帝不從。
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等宿衛近臣三十餘人西奔周軍,周主封賞各有差,高阿那肱所部兵尚一萬,守高壁,餘眾保洛女砦。周主引軍向高壁,阿那肱望風退走。齊王憲攻洛女砦,拔之。有軍士告稱阿那肱遣臣招引西軍,齊主令侍中斛律孝卿檢校,孝卿以為妄。還,至晉陽,阿那肱腹心復告阿那肱謀反,又以為妄,斬之。
乙卯,齊王詔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募兵。延宗入見,齊主告以欲向北朔州,延宗泣諫,不從,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於北朔州。
丙辰,周主與齊王憲會於介休。齊開府儀同三司韓建業舉城降,以為上柱國,封郇公。
是夜,齊主欲遁去,諸將不從。丁巳,周師至晉陽。齊主復大赦,改元隆化。以安德王延宗為相國、幷州刺史,總山西兵。謂曰:「幷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延宗曰:「陛下為社稷勿動。臣為陛下出死力戰,必能破之。」穆提婆曰:「至尊計已成,王不得輒沮。」齊主乃夜斬五龍門而出,欲奔突厥,從官多散。領軍梅勝郎叩馬諫,乃迴向鄴。時唯高阿那肱等十餘騎從,廣寧王孝珩、襄城王彥道繼至,得數十人與俱。
穆提婆西奔周軍。陸令萱自殺,家屬皆誅沒。周主以提婆為柱國、宜州刺史。下詔諭齊羣臣曰:「若妙盡人謀,深達天命,官榮爵賞,各有加隆。或我之將卒逃逸彼朝,無問貴賤,皆從盪滌。」自是齊臣降者相繼。
初,齊高祖為魏丞相,以唐邕典外兵曹,太原白建典騎兵曹,皆以善書計、工簿帳受委任。及齊受禪,諸司咸歸尚書,唯二曹不廢,更名二省。邕官至錄尚書事,建官至中書令,常典二省,世稱「唐、白」。邕兼領度支,與高阿那肱有隙,阿那肱譖之。齊主敕侍中斛律孝卿總知騎兵度支。孝卿事多專決,不復詢稟。邕自以宿舊習事,為孝卿所輕,意甚鬱鬱。及齊主還鄴,邕遂留晉陽。幷州將帥請於安德王延宗曰:「王不為天子,諸人實不能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詔曰:「武平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卿士,猥見推逼,今祇承寶位。」大赦,改元德昌。以晉昌王唐邕為宰相,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於子、右衛大將軍段暢、開府儀同三司韓骨胡等為將帥。敬顯,貸文之子也。眾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延宗發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將士,籍沒內參十餘家。齊主聞之,謂近臣曰:「我寧使周得幷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皆親執手稱名,流涕嗚咽,眾爭為死。童兒女子,亦乘屋攘袂,投磚石以禦敵。
己未,周主至晉陽。庚申,齊主入鄴。
周軍圍晉陽,四合如黑云。安德王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於子、段暢拒城東,自帥眾拒齊王憲於城北。延宗素肥,前如偃,後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奮大槊往來督戰,勁捷若飛,所向無前。和阿於子、段暢以千騎奔周軍。周主攻東門,際昏,遂入之,進焚佛寺。延宗、敬顯自門入,夾擊之,周師大亂,爭門,相填壓,塞路不得進。齊人從後斫刺,死者二千餘人。周主左右略盡,自拔無路。承御上士張壽牽馬首,賀拔伏恩以鞭拂其後,崎嶇得出。齊人奮擊,幾中之。城東道阨曲,伏恩及降者皮子信導之,僅得免,時已四更。延宗謂周主為亂兵所殺,使於積屍中求長鬣者,不得。時齊人既捷,入坊飲酒,盡醉臥,延宗不復能整。
周主出城,饑甚,欲遁去,諸將亦多勸之還。宇文忻勃然進曰:「陛下自克晉州,乘勝至此。今僞主奔波,關東響振,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昨日破城,將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為懷。丈夫當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奈何棄之而去。」齊王憲、柱國王誼亦以為去必不免,段暢等又盛言城內空虛。周主乃駐馬,鳴角收兵,俄頃復振。辛酉旦,還攻東門,克之。延宗戰力屈,走至城北,周人擒之。周主下馬執其手,延宗辭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兩國天子,非有怨惡,直為百姓來耳。終不相害,勿怖也。」使復衣帽而禮之。唐邕等皆降於周。獨莫多婁敬顯奔鄴,齊主以為司徒。延宗初稱尊號,遣使修啓於瀛州刺史任城王湝曰:「至尊出奔,宗廟事重,羣公勸迫,權主號令。事寧,終歸叔父。」湝曰:「我人臣,何容受此啓。」執使者送鄴。壬戌,周主大赦,削除齊制,收禮文武之士。
初,伊婁謙聘於齊,其參軍高遵以情輸於齊,齊人拘之於晉陽。周主既克晉陽,召謙勞之,執遵付謙,任其報復。謙頓首請赦之,周主曰:「卿可聚眾唾面,使其知愧。」謙曰:「以遵之罪,又非唾面可責。」帝善其言而止。謙待遵如初。
臣光曰:賞有功,誅有罪,此人君之任也。高遵奉使異國,漏泄大謀,斯叛臣也。周高祖不自行戮,乃以賜謙,使之復怨,失政刑矣。孔子謂以德報怨者何以報德。為謙者,宜辭而不受,歸諸有司,以正典刑。乃請而赦之,以成其私名,美則美矣,亦非公義也。
齊主命立重賞以募戰士,而竟不出物。廣寧王孝珩請「使任城王湝將幽州道兵入土門,揚聲趣幷州,獨孤永業將洛州道兵入潼關,揚聲趣長安,臣請將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敵聞南北有兵,自然逃潰」。又請出宮人、珍寶賞將士。齊主不悅。斛律孝卿請齊主親勞將士,為之撰辭,且曰:「宜忼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齊主既出,臨眾,將令之,不復記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將士怒曰:「身尚如此,吾輩何急。」皆無戰心。於是自大丞相已下,太宰、三師、大司馬、大將軍、三公等官,並增員而授,或三或四,不可勝數。
朔州行臺僕射高勱將兵侍衛太后、太子,自土門道還鄴。時宦官儀同三司苟子溢猶恃寵縱暴,民間雞彘,縱鷹犬摶噬取之。勱執以徇,將斬之。太后救之,得免。或謂勱曰:「子溢之徒,言成禍福,獨不慮後患邪。」勱攘袂曰:「今西寇已據幷州,達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輩濁亂朝廷。若得今日斬之,明日受誅,亦無所恨。」勱,嶽之子也。甲子,齊太后至鄴。
丙寅,周主出齊宮中珍寶、服玩及宮女二千人班賜將士,加立功者官爵各有差。周主問高延宗以取鄴之策,辭曰:「此非亡國之臣所及。」強問之,乃曰:「若任城王據鄴,臣不能知。若今主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師趣鄴,命齊王憲先驅,以上柱國陳王純為幷州總管。
齊主引諸貴臣入朱雀門,賜酒食,問以御周之策。人人異議,齊主不知所從。是時,人情忷懼,莫有鬥心,朝士出降,晝夜相屬。高勱曰:「今之叛者,多是貴人,至於卒伍,猶未離心。請追五品以上家屬置之三臺,因脅之以戰,若不捷,則焚臺。此曹顧惜妻子,必當死戰。且王師頻北,賊徒輕我,今背城一決,理必破之。」齊主不能用。望氣者言,當有革易。齊主引尚書令高元海等議,依天統故事,禪位皇太子。
九年春正月乙亥朔,齊太子恆即皇帝位,生八年矣,改元承光,大赦。尊齊主為太上皇帝,皇太后為太皇太后,皇后為太上皇后。以廣寧王孝珩為太宰。
司徒莫多婁敬顯、領軍大將軍尉相願謀伏兵千秋門,斬高阿那肱,立廣寧王孝珩。會阿那肱自他路入朝,不果。孝珩求拒周師,謂阿那肱等曰:「朝廷不賜遣擊賊,豈不畏孝珩反邪。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長安反亦,何預國家事。以今日之急,猶如此猜忌邪。」高、韓恐其為變,出孝珩為滄州刺史。相願拔佩刀斫柱嘆曰:「大事去矣,知復何言。」
齊主使長樂王尉世辯帥千餘騎覘周師,出滏口,登高阜西望,遙見羣烏飛起,謂是西軍旗幟,即馳還,比至紫陌橋,不敢回顧。於是黃門侍郎顏之推、中書侍郎蘇道衡、侍中陳德信等勸上皇往河外募兵,更為經略。若不濟,南投陳國。從之。丁丑,太皇太后、太上皇后自鄴先趣濟州。癸未,幼主亦自鄴東行。己丑,周師至紫陌橋。
壬辰,周師至鄴城下。癸巳,圍之,燒城西門。齊人出戰,周師奮擊,大破之。齊上皇從百騎東走,使武衛大將軍慕容三藏守鄴宮。周師入鄴,齊王公以下皆降。三藏猶拒戰,周主引見,禮之,拜儀同大將軍。三藏,紹宗之子也。領軍大將軍漁陽鮮于世榮,齊高祖舊將也。周主先以馬腦酒鍾遺之,世榮得即碎之。周師入鄴,世榮在三臺前鳴鼓不輟,周人執之。世榮不屈,乃殺之。周主執莫多婁敬顯,數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晉陽走鄴,攜妾棄母,不孝也。外為僞朝戮力,內實通啓於朕,不忠也。送款之後,猶持兩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遂斬之。使將軍尉遲勤追齊主。
甲午,周主入鄴。齊國子博士張樂熊安生博通《五經》,聞周主入鄴,遽令掃門。家人怪而問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將見我。」俄而周主幸其家,不聽拜,親執其手,引與同坐,賞賜甚厚,給安車駟馬以自隨。又遣小司馬唐道和就中書侍郎李德林宅宣旨慰諭,曰:「平齊之利,唯在於爾。」引入宮,使內史宇文昂訪問齊朝風俗、政教、人物善惡,即留內省,三宿乃歸。
乙未,齊上皇渡河入濟州。是日,幼主禪位於大丞相任城王湝。又為湝詔尊上皇為無上皇,幼主為守國天王。令侍中斛律孝卿送禪文及璽紱於瀛州,孝卿即詣鄴。周主詔「去年大赦所未及之處,皆從赦例。」
齊洛州刺史獨孤永業有甲士三萬,聞晉州敗,請出兵擊周,奏寢不報,永業憤慨。又聞幷州陷,乃遣子須達請降於周。周以永業為上柱國,封應公。丙申,周以越王盛為相州總管。
齊上皇留胡太后於濟州,使高阿那肱守濟州關,覘候周師,自與穆後、馮淑妃、幼主、韓長鸞、鄧長顒等數十人奔青州。使內參田鵬鸞西出,參伺動靜。周師獲之,問:「齊主何在。」紿云:「已去,計當出境。」周人疑其不信,捶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折四支而死。上皇至青州,即欲入陳。而高阿那肱密召周師,約生致齊主,屢啓云:「周師尚遠,已令燒斷橋路。」上皇由是淹留自寬。周師至關,阿那肱即降之。周師奄至青州,上皇囊金,繫於鞍後,與後、妃、幼主等十餘騎南走。己亥,至南鄧村,尉遲勤追及,盡擒之,並胡太后送鄴。
庚子,周主詔「故斛律光、崔季舒等宜追加贈諡,併為改葬,子孫各隨陰敘錄,家口田宅沒官者並還之。」周主指斛律光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鄴。」辛丑,詔「齊之東山、南園、三臺,並可毀撤。瓦木諸物可用者悉以賜民,山園之田,各還其主。」二月丙午,周主宴從官將士於齊太極殿,頒賞有差。
丁未,高緯至鄴,周主降階,以賓禮見之。齊廣寧王孝珩至滄州,以五千人會任城王湝於信都,共謀匡復,召募得四萬餘人。周主使齊王憲、柱國楊堅擊之。令高緯為手書招湝,湝不從。憲軍至趙州,湝遣二諜覘之,候騎執以白憲。憲集齊舊將,遍示之,謂曰:「吾所爭者大,不在汝曹。今縱汝還,仍充吾使。」乃與湝書曰:「足下諜者為候騎所拘,軍中情實,具諸執事。戰非上計,無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許。已勒諸軍,分道並進,相望非遠,憑軾有期。不俟終日,所望知機也。」
憲至信都,湝陳於城南以拒之。湝所署領軍尉相願詐出略陳,遂以眾降。相願,湝心腹也,眾皆駭懼,湝殺相願妻子。明日復戰,憲擊破之,俘斬三萬人,執湝及廣寧王孝珩。憲謂湝曰:「任城王何苦至此。」湝曰:「下官神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獨存。逢宗社顛覆,今日得死,無愧墳陵。」憲壯之,命歸其妻子。又親為孝珩洗瘡傅藥,禮遇甚厚。孝珩嘆曰:「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父兄弟,無一人至四十者,命也。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鉞,展我心力耳。」齊王憲善用兵,多謀略,得將士心。齊人憚其威聲,皆望風沮潰。芻牧不擾,軍無私焉。
周主以齊降將封輔相為北朔州總管。北朔州,齊之重鎮,士卒驍勇。前長史趙穆等謀執輔相迎任城王湝於瀛洲,不果,乃迎定州刺史范陽王紹義。紹義至馬邑,自肆州以北二百八十餘城皆應之。紹義與靈州刺史袁洪猛引兵南出,欲取幷州。至新興,而肆州已為周守,前隊二儀同以所部降周。周兵擊顯州,執刺史陸瓊,復攻拔諸城。紹義還保北朔州。周東平公神舉將兵逼馬邑,紹義戰敗,北奔突厥,猶有眾三千人。紹義令曰:「欲還者從其意。」於是辭去者太半。突厥佗鉢可汗常謂齊顯祖為英雄天子,以紹義重踝,似之,甚見愛重,凡齊人在北者悉以隸之。
於是齊之行臺、州、鎮唯東雍州行臺傅伏、營州刺史高寶寧不下,其餘皆入於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縣三百八十,戶三百三萬二千五百。高寶寧者,齊之疏屬,有勇略,久鎮和龍,甚得夷夏之心。周主於河陽、幽、青、南兗、豫、徐、北朔、定置總管府,相、並二州各置宮及六府官。乙卯,周主自鄴西還。
周主之擒尉相貴也,招齊東雍州刺史傅伏,伏不從。齊人以伏為行臺右僕射。周主既克幷州,復遣韋孝寬招之,令其子以上大將軍、武鄉公告身及金、馬腦二酒鍾賜伏為信。伏不受,謂孝寬曰:「事君有死無貳。此兒為臣不能竭忠,為子不能盡孝,人所讎疾,願速斬之,以令天下。」周主自鄴還,至晉州,遣高阿那肱等百餘人臨汾水,召伏。伏出軍,隔水見之,問:「至尊今何在。」阿那肱曰:「已被擒矣。」伏仰天大哭,帥眾入城,於聽事前北面哀號,良久,然後降。周主見之曰:「何不早下。」伏流涕對曰:「臣三世為齊臣,食齊祿,不能自死,羞見天地。」周主執其手曰:「為臣當如此。」乃以所食羊肋骨賜伏,曰:「骨親肉疏,所以相付。」遂引使宿衛,授上儀同大將軍。敕之曰:「若亟與公高官,恐歸附者心動。努力事朕,勿憂富貴。」他日,又問:「前救河陰得何賞。」對曰:「蒙一轉,授特進、永昌郡公。」周主謂高緯曰:「朕三年教戰,決取河陰。政為傅伏善守,城不可動,遂斂軍而退。公當時賞功,何其薄也。」
夏四月乙巳,周主至長安,置高緯於前,列其王、公等於後,車輿、旗幟、器物,以次陳之。備大駕,布六軍,奏凱樂,獻俘於太廟。觀者皆稱萬歲。戊申,封高緯為溫公,齊之諸王三十餘人皆受封爵。周主與齊君臣飲酒,令溫公起舞。高延宗悲不自持,屢欲仰藥,其侍婢禁止之。
周主以李德林為內史上士,自是詔誥格式及用山東人物,並以委之。帝從容謂羣臣曰:「我常日唯聞李德林名,復見其為齊朝作詔書移檄,正謂是天上人,豈言今日得其驅使。」神武公紇豆陵毅對曰:「臣聞麒麟鳳皇,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麒麟鳳皇,得之無用,豈如德林,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誠如公言。」
五月己丑,周主祭方丘。詔以「路寢會義、崇信、含仁、雲和、思齊諸殿,皆晉公護專政時所為,事窮壯麗,有逾清廟,悉可毀撤。雕斫之物,並賜貧民。繕造之宜,務從卑樸。」戊戌,又詔「並、鄴諸堂殿壯麗者准此。」
臣光曰:周高祖可謂善處勝矣。他人勝則益奢,高祖勝而愈儉。
十月,周人誣溫公高緯與宜州刺史穆提婆謀反,並其宗族皆賜死。眾人多自陳無之,高延宗獨攘袂泣而不言,以椒塞口而死。唯緯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徙於蜀。其餘親屬,不殺者散配西土,皆死於邊裔。周主以高湝妻盧氏賜其將斛斯徵。盧氏蓬首垢面,長齋,不言笑。徵放之,乃為尼。齊後、妃貧者,至以賣燭為業。
十二月,高寶寧自黃龍上表勸進於高紹義,紹義遂稱皇帝,改元武平,以寶寧為丞相。突厥佗鉢可汗舉兵助之。
十年夏六月,周高祖殂。閏月,齊范陽王紹義聞周高祖殂,以為天助。幽州人盧昌期起兵據范陽,迎紹義,紹義引突厥兵赴之。周遣柱國東平公神舉將兵討昌期。紹義聞幽州總管出兵在外,欲乘虛襲薊,神舉遣大將軍宇文恩將四千人救之,半為紹義所殺。會神舉克范陽,擒昌期,紹義聞之,素衣舉哀,還入突厥。高寶寧帥夷夏數萬騎救范陽,至潞水,聞昌期死,還據和龍。
十一年春二月,突厥佗鉢可汗請和於周,周主以趙王招女為千金公主,妻之。且命執送高紹義,佗鉢不從。
十二年夏六月,周遣建威侯賀若誼賂佗鉢可汗,且說之以求高紹義。佗鉢僞與紹義獵於南境,使誼執之。誼,敦之弟也。秋七月甲申,紹義至長安,徙之蜀。久之,病死於蜀。
楊堅篡周
[编辑]陳臨海王光大二年秋七月壬寅,周隨桓公楊忠卒,子堅襲爵。堅為開府儀同三司。宣帝太建四年夏四月癸巳,周立皇子魯公贇為太子,大赦。
五年秋九月壬午,周太子贇納妃楊氏。妃,大將軍隋公堅之女也。太子好暱近小人,左宮正宇文孝伯言於周主曰:「皇太子四海所屬,而德聲未聞,臣忝宮官,實當其責。且春秋尚少,志業未成,請妙選正人,為其師友,調護聖質,猶望日就月將。如或不然,悔無及矣。」帝斂容曰:「卿世載鯁直,竭誠所事。觀卿此言,有家風矣。」孝伯拜謝曰:「非言之難,受之難也。」帝曰:「正人豈復過卿。」於是以尉遲運為右宮正。運,迥之弟子也。
帝嘗問萬年縣丞南陽樂運曰:「卿言太子何如人。」對曰:「中人。」帝顧謂齊公憲曰:「百官佞我,皆稱太子聰明睿智。唯運所言忠直耳。」因問運中人之狀,對曰:「如齊桓公是也。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可與為善,可與為惡。」帝曰:「我知之矣。」乃妙選宮官以輔之,仍擢運為京兆丞。太子聞之,意甚不悅。
七年。大將軍楊堅姿相奇偉。畿伯下大夫長安來和嘗謂堅曰:「公眼如曙星,無所不照,當王有天下。願忍誅殺。」
周主待堅素厚。齊王憲言於帝曰:「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帝亦疑之,以問來和。和詭對曰:「隨公止是守節人,可鎮一方,若為將領,陳無不破。」
八年秋八月,周太子伐吐谷渾,至伏俟城而還。官尹鄭譯、王端等,皆有寵於太子。太子在軍中多失德,譯等皆預焉。軍還,王軌等言之於周主。周主怒,杖太子及譯等,仍除譯等名,宮臣親倖者咸被譴。太子復召譯,戲狎如初。譯因曰:「殿下何時可得據天下。」太子悅,益暱之。譯,儼之兄孫也。
周主遇太子甚嚴,每朝見,進止與羣臣無異,雖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嗜酒,禁酒不得至東宮。有過,輒加捶撻。嘗謂之曰:「古來太子被廢者幾人,餘兒豈不堪立邪。」乃敕東宮官屬錄太子言語動作,每月奏聞。太子畏帝威嚴,矯情修飾,由是過惡不上聞。
王軌嘗與小內史賀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負荷。」弼深以為然,勸軌陳之。軌後因侍坐,言於帝曰:「皇太子仁孝無聞,恐不了陛下家事。愚臣短暗,不足可信。陛下恆以賀若弼有文武奇才,亦常以此為憂。」帝以問弼,對曰:「皇太子養德春宮,未聞有過。」既退,軌讓弼曰:「平生言論,無所不道,今者對揚,何得乃爾反覆。」弼曰:「此公之過也。太子國之儲副,豈易發言。事有蹉跌,便至滅族。本謂公密陳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軌默然久之,乃曰:「吾專心國家,遂不存私計。曏者對眾,良實非宜。」
後軌因內宴上壽,捋帝須曰:「可愛好老公,但恨後嗣弱耳。」先是,帝問右宮伯宇文孝伯曰:「吾兒比來何如?」對曰:「太子比懼天威,更無過失。」罷酒,帝責孝伯曰:「公常語我雲,太子無過,今軌有此言,公為誑矣。」孝伯再拜曰:「臣聞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慈忍愛,遂爾結舌。」帝知其意,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
王軌驟言於帝曰:「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帝不悅,曰:「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楊堅聞之,甚懼,深自晦匿。
帝深以軌等言為然,但漢王贊次長,又不才,餘子皆幼,故得不廢。
十年夏五月癸巳,帝不豫。六月丁酉朔,帝疾甚,還長安,是夕殂,年三十六。
戊戌,太子即位,尊皇后阿史那氏為皇太后。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殯,曾無戚容,捫其杖痕,大罵曰:「死晚矣。」閱視高祖宮人,逼為淫慾。超拜吏部下大夫鄭譯為開府儀同大將軍、內史中大夫,委以朝政。
己未,葬武皇帝於孝陵,廟號高祖。既葬,詔內外公除帝及六宮,皆議即吉。京兆郡丞樂運上疏,以為「葬期既促,事訖即除,太為汲汲」。帝不從。
帝以齊煬王憲屬尊望重,忌之。謂宇文孝伯曰:「公能為朕圖齊王,當以其官相授。」孝伯叩頭曰:「先帝遺詔,不許濫誅骨肉。齊王,陛下之叔父,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無故害之,臣又順旨曲從,則臣為不忠之臣,陛下為不孝之子矣。」帝不懌,由是疏之。乃與開府儀同大將軍於智、鄭譯等密謀之,使智就宅候憲,因告憲有異謀。
甲子,帝遣宇文孝伯語憲,欲以憲為太師,憲辭讓。又使孝伯召憲曰:「晚與諸王俱入。」既至殿門,憲獨被引進。帝先伏壯士於別室,至,即執之。憲自辯理,帝使於智證憲,憲目光如炬,與智相質。或謂憲曰:「以王今日事勢,何用多言。」憲曰:「死生有命,寧復圖存,但老母在堂,恐留茲恨耳。」因擲笏於地。遂縊之。帝召憲僚屬,使證成憲罪。參軍渤海李綱誓之以死,終無撓辭。有司以露車載憲屍而出,故吏皆散,唯李綱撫棺號慟,躬自瘞之,哭拜而去。
又殺上大將軍王興、上開府儀同大將軍獨孤熊、開府儀同大將軍豆盧紹,皆素與憲親善者也。帝既誅憲而無名,乃雲與興等謀反,時人謂之「伴死」。以於智為柱國,封齊公以賞之。
閏月乙亥,周主立妃楊氏為皇后。秋七月壬戌,以亳州總管楊堅為上柱國、大司馬。
十一年春正月癸巳,周主受朝於露門,始與羣臣服漢、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置四輔官,以大冢宰越王盛為大前疑,相州總管蜀公尉遲迥為大右弼,申公李穆為大左輔,大司馬隨公楊堅為大後承。
周主之初立也,以高祖《刑書要制》為太重而除之,又數行赦宥。京兆郡丞樂運上疏,以為「《虞書》所稱眚災肆赦,謂過誤為害,當緩赦之。《呂刑》雲五刑之疑有赦,謂刑疑從罰,罰疑從免也。謹尋經典,未有罪無輕重,溥天大赦之文。大尊豈可數施非常之惠,以肆奸宄之惡乎。」帝不納。既而民輕犯法,又自以奢淫多過失,惡人規諫,欲為威虐,以懾羣下。乃更為《刑經聖制》,用法益深,大醮於正武殿,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羣臣,小有過失,輒行誅譴。
又居喪才逾年,即恣聲樂,魚龍百戲,常陳殿前,累日繼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實後宮,增置位號,不可詳錄。遊宴沈湎,或旬日不出,羣臣請事者,皆因宦者奏之。於是樂運輿櫬詣朝堂,陳帝八失:其一,以為「大尊比來事多獨斷,不參諸宰輔,與眾共之。」其二,「搜美女以實後宮,儀同以上女不許輒嫁,貴賤同怨。」其三,「大尊一入後宮,數日不出,所須聞奏,多附宦者。」其四,「下詔寬刑,未及半年,更嚴前制。」其五,「高祖斫雕為樸,崩未逾年,而遽窮奢麗。」其六,「徭賦下民,以奉俳優、角抵。」其七,「上書字誤者即治其罪,杜獻書之路。」其八,「玄象垂誡,不能諮諏善道,修佈德政。」「若不革茲八事,臣見周廟不血食矣。」帝大怒,將殺之。朝臣恐懼,莫有救者。內史中大夫洛陽元巖嘆曰:「臧洪同死,人猶願之,況比干乎。若樂運不免,吾將與之俱斃。」乃詣閤請見,曰:「樂運不顧其死,欲以求名,陛下不如勞而遣之,以廣聖度。」帝頗感悟。明日,召運謂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實為忠臣。」賜御食而罷之。
癸卯,周立皇子闡為魯王。戊午,周主至洛陽,立魯王闡為皇太子。
二月,周徐州總管王軌聞鄭譯用事,自知及禍,謂所親曰:「吾昔在先朝,實申社稷至計,今日之事,斷可知矣。此州控帶淮南,鄰接強寇,欲為身計,易如反掌。但忠義之節不可虧違,況荷先帝厚恩,豈可以獲罪於嗣主,遽忘之邪。正可於此待死,冀千載之後,知吾此心耳。」
周主從容問譯曰:「我腳杖痕,誰所為也。」對曰:「事由烏丸軌、宇文孝伯。」因言軌捋須事。帝使內史杜慶信就州殺軌,元巖不肯署詔。御正中大夫顏之儀切諫,帝不聽,巖進繼之,脫巾頓顙,三拜三進。帝曰:「汝欲黨烏丸軌邪。」巖曰:「臣非黨軌,正恐濫誅失天下之望。」帝怒,使閹豎搏其面。軌遂死,巖亦廢於家。遠近知與不知,皆為軌流涕。之儀,之推之弟也。
周主之為太子也,上柱國尉遲運為宮正,數進諫,不用。又與王軌、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皆為高祖所親待,太子疑其同毀已。及軌死,運懼,私謂孝伯曰:「吾徒必不免禍,為之奈何。」孝伯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為臣為子,知欲何之。且委質事人,本徇名義,諫而不入,死焉可逃。足下若為身計,宜且遠之。」於是運求出為秦州總管。他日,帝託以齊王憲事讓孝伯曰:「公知齊王謀反,何以不言。」對曰:「臣知齊王忠於社稷,為羣小所譖,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且先帝付囑微臣,唯令輔導陛下。今諫而不從,實負顧託。以此為罪,是所甘心。」帝大慚,俛首不語,命將出,賜死於家。
時宇文神舉為幷州刺史,帝遣使就州酖殺之。尉遲運至秦州,亦以憂死。
辛巳,周宣帝傳位於太子闡,大赦,改元大象。自稱天元皇帝,所居稱天台,冕二十四旒,車服旂鼓皆倍於前王之數。皇帝稱正陽宮,置納言、御正、諸衛等官,皆準天台。尊皇太后為天元皇太后。
天元既傳位,驕侈彌甚,務自尊大,無所顧憚,國之儀典,率情變更。每對臣下自稱為「天」,用樽、彝、珪、瓚以飲食,令羣臣朝天台者致齋三日,清身一日。既自比上帝,不欲羣臣同己,常自帶綬,及冠通天冠,加金附蟬,顧見侍臣弁上有金蟬及王公有綬者,並令去之。不聽人有「天」、「高」、「上」、。」大「之稱,官名有犯,皆改之。改姓高者為姜,九族稱「高祖。」者為「長祖」。又令天下車皆以渾木為輪。禁天下婦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宮人,皆黃眉墨妝。
每召侍臣論議,唯欲興造變革,未嘗言及政事。遊戲無常,出入不節,羽儀仗衛,晨出夜還,陪侍之官,皆不堪命。自公卿以下,常被楚撻。每捶人皆以百二十為度,謂之「天杖」。其後又加至二百四十,宮人內職亦如之。後、妃、嬪、御雖被寵幸,亦多杖背。於是內外恐怖,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重足累息,以逮於終。
夏五月辛亥,以襄國郡為趙國,濟南郡為陳國,武當、安富二郡為越國,上黨郡為代國,新野郡為滕國,邑各萬戶,令趙王招、陳王純、越王盛、代王達、滕王逌並之國。
隨公楊堅私謂大將軍汝南公慶曰:「天元實無積德,視其相貌,壽亦不長。又諸藩微弱,各令就國,曾無深根固本之計,羽翮既翦,何能及遠哉。」秋七月庚寅,周以楊堅為大前疑。
己酉,周尊天元帝太后李氏為天皇太后。壬子,改天元皇后朱氏為天皇后,立妃元氏為天右皇后,陳氏為天左皇后,凡四後云。
十二年春二月乙丑,周天元改制為天制,敕為天敕。壬午,尊天元皇太后為天元上皇太后,天皇太后為天元聖皇太后。癸未,詔楊後與三後皆稱「太皇后」,司馬後直稱「皇后」。
行軍總管杞公亮,天元之從祖兄也。其子西陽公溫妻尉遲氏,蜀公迥之孫,有美色,以宗婦入朝,天元飲之酒,逼而淫之。亮聞之,懼。三日,軍還至豫州,密謀襲韋孝寬並其眾,推諸父為主,鼓行而西。亮國官茹寬知其謀,先告孝寬,孝寬潛設備。亮夜將數百騎襲孝寬營,不克而走。戊子,孝寬追斬之,溫亦坐誅。天元即召其妻入宮,拜長貴妃。時周師寇淮南,韋孝寬為行軍元帥。
周天元如同州,增候正、前驅、式道為三百六十重,自應門至於赤岸澤,數十里間,幡旗相蔽,音樂俱作。又令虎賁持鈒馬上,稱警蹕。乙未,改同州宮為天成宮。庚子,還長安。詔天台侍衛之官,皆着五色及紅、紫、綠衣,以雜色為緣,名曰:「品色衣」,有大事,與公服間服之。壬寅,詔內外命婦皆執笏,其拜宗廟及天台皆俯伏如男子。
天元將立五皇后,以問小宗伯狄道辛彥之。對曰:「皇后與天子敵體,不宜有五。」太學博士西城何妥曰:「昔帝嚳四妃,虞舜二妃,先代之數,何常之有。」帝大悅,免彥之官。甲辰,詔曰:「坤儀比德,土數唯五,四太皇后外,可增置天中太皇后一人。」於是以陳氏為天中太皇后,尉遲妃為天左太皇后。又造下帳五,使五後各居其一,實宗廟祭器於前,自讀祝版而祭之。又以五輅載婦人,自帥左右步從。又好倒懸雞及碎瓦於車上,觀其號呼以為樂。
夏五月,周楊後性柔婉,不妒忌,四皇后及嬪、御等咸愛而仰之。天元昏暴滋甚,喜怒乖度,嘗譴後,欲加之罪。後進止詳閒,辭色不撓,天元大怒,遂賜後死,逼令引訣。後母獨孤氏詣閤陳謝,叩頭流血,然後得免。
後父大前疑堅,位望隆重,天元忌之。嘗因忿謂後曰:「必族滅爾家。」因召堅,謂左右曰:「色動,即殺之。」堅至,神色自若,乃止。內史上大夫鄭譯與堅少同學,奇堅相表,傾心相結。堅既為帝所忌,情不自安,嘗在永巷私於譯曰:「久願出藩,公所悉也,願少留意。」譯曰:「以公德望,天下歸心。欲求多福,豈敢忘也。謹即言之。」
天元將遣譯入寇,譯請元帥。天元曰:「卿意如何。」對曰:「若定江東,自非懿戚重臣,無以鎮撫。可令隨公行,且為壽陽總管以督軍事。」天元從之。己丑,以堅為揚州總管,使譯發兵會壽陽。將行,會堅暴有足疾,不果行。
甲午夜,天元備法駕,幸天興宮。乙未,不豫而還。小御正博陵劉昉素以狡諂得幸於天元,與御正中大夫顏之儀並見親信。天元召昉、之儀入臥內,欲屬以後事,天元瘖,不復能言。昉見靜帝幼衝,以楊堅後父有重名,遂與領內史鄭譯、御飾大夫柳裘、內史大夫杜陵韋謩、御正下士朝那皇甫績謀引堅輔政。堅固辭,不敢當。昉曰:「公若為,速為之。不為,昉自為也。」堅乃從之,稱受詔居中侍疾。裘,惔之孫也。
是日,帝殂,祕不發喪。昉、譯矯詔以堅總知中外兵馬事。顏之儀知非帝旨,拒而不從。昉等草詔署訖,逼之儀連署,之儀厲聲曰:「主上升遐,嗣子衝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趙王最長,以親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朝恩,當思盡忠報國,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儀有死而已,不能誣罔先帝。」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儀署而行之。諸衛既受敕,並受堅節度。
堅恐諸王在外生變,以千金公主將適突厥為辭,徵趙、陳、越、代、滕五王入朝。堅索符璽,顏之儀正色曰:「此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何故索之。」堅大怒,命引出,將殺之,以其民望,出為西邊郡守。
丁未,發喪。靜帝入居天台,罷正陽宮。大赦。停洛陽宮作。庚戌,尊阿史那太后為太皇太后,李太后為太帝大後,楊後為皇太后,朱後為帝太后,其陳後、元后、尉遲後併為尼。以漢王贊為上柱國、右大丞相,尊以虛名,實無所綜理。以楊堅為假黃鉞、左大丞相,秦王贄為上柱國。百官總已以聽於左丞相。
堅初受顧命,使邗國公楊惠謂御正下大夫李德林曰:「朝廷賜令總文武事,經國任重。今欲與公共事,必不得辭。」德林曰:「願以死奉公。」堅大喜。始,劉昉、鄭譯議以堅為大冢宰,譯自攝大司馬,昉又求小冢宰。堅私問德林曰:「欲何以見處。」德林曰:「宜作大丞相、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不爾,無以壓眾心。」及發喪,即依此行之。以正陽宮為丞相府。
時眾情未壹,堅引司武上士盧賁置左右。將之東宮,百官皆不知所從。堅潛令賁部伍仗衛,因召公卿謂曰:「欲求富貴者宜相隨。」往往偶語,欲有去就,賁嚴兵而至,眾莫敢動。出崇陽門,至東宮,門者拒不納。賁諭之,不去,瞋目叱之,門者遂卻,堅入。賁遂典丞相府宿衛。賁,辯之弟子也。以鄭譯為丞相府長史,劉昉為司馬,李德林為府屬。二人由是怨德林。
內史下大夫勃海高熲,明敏有器局,習兵事,多計略,堅欲引之入府,遣楊惠諭意。熲承旨,欣然曰:「願受驅馳。縱令公事不成,熲亦不辭滅族。」乃以為相府司錄。
時漢王贊居禁中,每與靜帝同帳而坐。劉昉飾美妓進贊,贊甚悅之。昉因說贊曰:「大王,先帝之弟,時望所歸,孺子幼衝,豈堪大事。今先帝初崩,羣情尚擾,王且歸第,待事寧後,入為天子,此萬全計也。」贊年少,性識庸下,以為信然,遂從之。
堅革宣帝苛酷之政,更為寬大,刪略舊律,作《刑書要制》,奏而行之。躬履節儉,中外悅之。
堅夜召太史中大夫庾季才,問曰:「吾以庸虛,受茲顧命。天時人事,卿以為何如?」季才曰:「天道精微,難可意察。竊以人事卜之,符兆已定。季才縱言不可,公豈復得為箕、潁之事乎。」堅默然久之,曰:「誠如君言。」獨孤夫人亦謂堅曰:「大事已然,騎虎之勢,必不得下,勉之。」
堅以相州總管尉遲迥位望素重,恐有異圖,使迥子魏安公惇奉詔書召之會葬。壬子,以上柱國韋孝寬為相州總管,又以小司徒叱列長義為相州刺史,先令赴鄴,孝寬續進。
陳王純時鎮齊州,堅使門正上士崔彭征之。彭以兩騎往止傳舍,遣人召純。純至,彭請屏左右,密有所道,遂執而鎖之,因大言曰:「陳王有罪,詔徵入朝,左右不得輒動。」其從者愕然而去。彭,楷之孫也。六月,五王皆至長安。
周尉遲迥知丞相堅將不利於帝室,謀舉兵討之。韋孝寬至朝歌,迥遣其大都督賀蘭貴齎書候韋孝寬。孝寬留貴與語以審之,疑其有變,遂稱疾徐行。又使人至相州求醫藥,密以伺之。孝寬兄子藝為魏郡守,迥遣藝迎孝寬。孝寬問迥所為,藝黨於迥,不以實對。孝寬怒,將斬之,藝懼,悉以迥謀語孝寬。孝寬攜藝西走,每至亭驛,盡驅傳馬而去,謂驛司曰:「蜀公將至,宜速具酒食。」迥尋遣儀同大將軍梁子康將數百騎追孝寬,追者至驛,輒逢盛饌,又無馬,遂遲留不進。孝寬與藝由是得免。
堅又令候正破六韓裒詣迥諭旨,密與總管府長史晉昶等書,令為之備。迥聞之,殺昶及裒,集文武士民,登城北樓令之曰:「楊堅藉後父之勢,挾幼主以作威福,不臣之跡,暴於行路。吾與國舅甥,任兼將相,先帝處吾如此,本欲寄以安危。今欲與卿等糾合義勇,以匡國庇民,何如?」眾咸從命。迥乃自稱大總管,承製置官司。時越王招入朝,留少子在國,迥奉以號令。
甲子,堅發關中兵,以韋孝寬為行軍元帥,郕公梁士彥、樂安公元諧、化政公宇文忻、濮陽公武川宇文述、武鄉公崔弘度、清河公楊素、隴西公李詢等皆為行軍總管,以討迥。弘度,楷之孫。詢,穆之兄子也。
初,宣帝使計部中大夫楊尚希撫慰山東,至相州,聞宣帝殂,與尉遲迥發喪。尚希出,謂左右曰:「蜀公哭不哀而視不安,將有他計。吾不去,懼及於難。」遂夜從捷徑而遁。遲明,迥覺,追之不及,遂歸長安。堅遣尚希督宗兵三千人鎮潼關。
雍州牧畢刺王賢與五王謀殺堅,事泄,堅殺賢並其三子,掩五王之謀不問,以秦王贄為大冢宰,杞公椿為大司徒。庚子,以柱國梁睿為益州總管。
周青州總管尉遲勤,迥之弟子也。初得迥書,表送之,尋亦從迥。迥所統相、衛、黎、洺、貝、趙、冀、瀛、滄,勤所統青、齊、膠、光、莒等州皆從之,眾數十萬。滎州刺史邵公胄、申州刺史李惠、東楚州刺史費也利進、潼州刺史曹孝遠各據本州,徐州總管司錄席毗羅據兗州,前東平郡守畢義緒據蘭陵,皆應迥。懷縣永橋鎮將紇豆陵惠以城降迥。迥使其所署大將軍石遜攻建州,建州刺史宇文弁以州降之。又遣西道行臺韓長業攻拔潞州,執刺史趙威,署城人郭子勝為刺史。紇豆陵惠襲陷鉅鹿,遂圍恆州。上大將軍宇文威攻汴州,莒州刺史烏丸尼等帥青、齊之眾圍沂州。大將軍檀讓攻拔曹、亳二州,屯兵梁郡。席毗羅眾號八萬,軍於蕃城,攻陷昌慮、下邑。李惠自申州攻永州,拔之。
迥遣使招大左輔幷州刺史李穆,穆鎖其使,封上其書。穆子士榮以穆所居天下精兵處,陰勸穆從迥,穆深拒之。堅使內史大夫柳裘詣穆為陳利害,又使穆子左侍上士渾往布腹心。穆使渾奉尉鬥于堅曰:「願執威柄以尉安天下。」又以十三鐶金帶遺堅。十三鐶金帶者,天子之服也。堅大悅,遣渾詣韋孝寬述穆意。穆兄子崇為懷州刺史,初欲應迥。後知穆附堅,慨然太息曰:「闔家富貴者數十人,值國有難,竟不能扶傾繼絕,復何面目處天地間乎。」不得已,亦附於堅。迥子誼為朔州刺史,穆執送長安。又遣兵討郭子勝,擒之。
迥招徐州總管源雄、東郡守于仲文,皆不從。雄,賀之曾孫。仲文,謹之孫也。迥遣宇文胄自石濟,宇文威自白馬濟河,二道攻仲文。仲文棄郡走還長安,迥殺其妻子。迥遣檀讓徇地河南,丞相堅以仲文為河南道行軍總管,使詣洛陽發兵討讓,命楊素討宇文胄。
丁未,周以丞相堅都督中外諸軍事。
鄖州總管司馬消難亦舉兵應迥。己酉,周以柱國王誼為行軍元帥以討消難。
廣州刺史於顗,仲文之兄也,與總管趙文表不協。詐得心疾,誘文表,手殺之,因唱言文表與尉遲迥通。謀堅以迥未平,因勞勉之,即拜吳州總管。
趙僭王招謀殺堅,邀堅過其第,堅齎酒殽就之。招引入寢室,招子員、貫及妃弟魯封等皆在左右,佩刀而立,又藏刃於帷席之間,伏壯士於室後。堅左右皆不得從,唯從祖弟開府儀同大將軍弘、大將軍元胄坐於戶側。胄,順之孫也。弘、胄皆有勇力,為堅心腹。酒酣,招以佩刀刺瓜連啗堅,欲因而刺之。元胄進曰:「相府有事,不可久留。」招訶之曰:「我與丞相言,汝何為者。」叱之使卻。胄瞋目憤氣,扣刀入衛。招賜之酒,曰:「吾豈有不善之意邪。卿何猜警如是。」招僞吐,將入後閤,胄恐其為變,扶令上坐,如此再三。招稱喉幹,命胄就廚取飲,胄不動。會滕王逌後至,堅降階迎之。胄耳語曰:「事勢大異,可速去。」堅曰:「彼無兵馬,何能為。」胄曰:「兵馬皆彼物,彼若先發,大事去矣。胄不辭死,恐死無益。」堅復入坐。胄聞室後有被甲聲,遽請曰:「相府事殷,公何得如此。」因扶堅下牀趨去。招將追之,胄以身蔽戶,招不得出。堅及門,胄自後至。招恨不時發,彈指出血。壬子,堅誣招與越野王盛謀反,皆殺之,及其諸子。賞賜元胄,不可勝計。周室諸王數欲伺隙殺堅,都督臨涇李圓通常保護之,由是得免。
周韋孝寬軍至永橋城,諸將請先攻之,孝寬曰:「城小而固,若攻而不拔,損我兵威。今破其大軍,此何能為。」於是引軍壁於武陟。尉遲迥遣其子魏安公惇帥眾十萬入武德,軍於沁東。會沁水漲,孝寬與迥隔水相持不進。
孝寬長史李詢密啓丞相堅云:「梁士彥、宇文忻、崔弘度並受尉遲迥饟金,軍中慅慅,人情大異。」堅深以為憂,與內史上大夫鄭譯謀代此三人者。李德林曰:「公與諸將皆國家貴臣,未相服從,今正以挾令之威控御之耳。前所遣者疑其乖異,後所遣者安知其能盡腹心邪。又,取金之事,虛實難明。今一旦代之,或懼罪逃逸。若加縻縶,則自鄖公以下莫不驚疑。且臨敵易將,此燕、趙之所以敗也。如愚所見,但遣公一腹心,明於智略,素為諸將所信服者,速至軍所,使觀其情僞。縱有異意,必不敢動,動亦能制之矣。」堅大悟曰:「公不發此言,幾敗大事。」乃命少內史崔仲方往監諸軍,為之節度。仲方,猷之子也,辭以父在山東。又命劉昉、鄭譯,昉辭以未嘗為將,譯辭以母老。堅不悅。府司錄高熲請行,堅喜,遣之。熲受命亟發,遣人辭母而已。自是堅措置軍事,皆與李德林謀之。時軍書日以百數,德林口授數人,文意百端,不加治點。
司馬消難以鄖、隨、溫、應、土、順、沔、儇、嶽九州島及魯山等八鎮來降,遣其子永為質以求援。八月己未,詔以消難為大都督、總督九州八鎮諸軍事、司空,賜爵隨公。庚申,詔鎮西將軍樊毅進督沔、漢諸軍事,南豫州刺史任忠帥眾趣歷陽,超武將軍陳慧紀為前軍都督,趣南兗州。
周益州總管王謙亦不附丞相堅,起巴、蜀之兵以攻始州。梁睿至漢川不得進,堅即以睿為行軍元帥以討謙。
梁世宗使中書舍人柳莊奉書入周,丞相堅執莊手曰:「孤昔以開府從役江陵,深蒙梁主殊眷。今主幼時難,猥蒙顧託。梁主弈葉委誠朝廷,當相與共保歲寒。」時諸將競勸梁主舉兵,與尉遲迥連謀,以為「進可以盡節周氏,退可以席捲山南」。梁主疑未決。會莊至,具道堅語,且曰:「昔袁紹、劉表、王凌、諸葛誕皆一時雄傑,據要地,擁強兵,然功業莫就,禍不旋踵者,良由魏、晉挾天子,保京都,仗大順以為名故也。今尉遲迥雖曰舊將,昏耄已甚。司馬消難、王謙,常人之下者,非有匡合之才。周朝將相,多為身計,競效節於楊氏。以臣料之,迥等終當覆滅,隨公必移周祚。未若保境息民,以觀其變。」梁主深然之,眾議遂止。
高熲至軍,為橋於沁水。尉遲惇於上流縱火栰,熲豫為土狗以御之。惇布陳二十餘里,麾兵少卻,欲待孝寬軍半渡而擊之。孝寬因其卻,鳴鼓齊進。軍既渡,熲命焚橋,以絕士卒反顧之心。惇兵大敗,單騎走,孝寬乘勝進追至鄴。
庚午,迥與惇及惇弟西都公祐悉將其卒十三萬陳於城南,迥別統萬人皆綠巾錦襖,號曰:「黃龍兵」。迥弟勤帥眾五萬,自青州赴迥,以三千騎先至。迥素習軍旅,老猶被甲臨陳,其麾下兵皆關中人,為之力戰。孝寬等軍不利而卻。鄴中士民觀戰者數萬人,行軍總管宇文忻曰:「事急矣,吾當以詭道破之。」乃先射觀者,觀者皆走,轉相騰籍,聲如雷霆。忻乃傳呼曰:「賊敗矣。」眾復振,因其擾而乘之,迥軍大敗,走保鄴城。孝寬縱兵圍之,李詢及思安伯代人賀婁子幹先登。
崔弘度妹,先適迥子為妻,及鄴城破,迥窘迫升樓,弘度直上龍尾追之。迥彎弓,將射弘度,弘度脫兜鍪謂迥曰:「頗相識不。今日各圖國事,不得顧私。以親戚之情,謹遏亂兵,不許侵辱。事勢如此,早為身計,何所待也。」迥擲弓於地,罵左丞相極口而自殺。弘度顧其弟弘升曰:「汝可取迥頭。」弘升斬之。軍士在小城中者,孝寬盡坑之。勤、惇、祐東走青州,未至,開府儀同大將軍郭衍追獲之。丞相堅以勤初有誠款,特不之罪。李惠先自縛歸罪,堅復其官爵。
迥末年衰耄,及起兵,以小御正崔達拏為長史。達拏,暹之子也,文士無籌略,舉措多失,凡六十八日而敗。
于仲文軍至蓼隄,去梁郡七里。檀讓擁眾數萬,仲文以羸師挑戰而僞北,讓不設備,仲文還擊,大破之,生獲五千餘人,斬首七百級。進攻梁郡,迥守將劉子寬棄城走。仲文進擊曹州,獲迥所署刺史李仲康。檀讓以餘眾屯成武,仲文襲擊,破之,遂拔成武。迥將席毗羅眾十萬,屯沛縣,將攻徐州。其妻子在金鄉,仲文遣人詐為毗羅使者,謂金鄉城主徐善淨曰:「檀讓明日午時至金鄉,宣蜀公令,賞賜將士。」金鄉人皆喜。仲文簡精兵僞建迥旗幟,倍道而進。善淨望見,以為檀讓,出迎謁。仲文執之,遂取金鄉。諸將多勸屠其城,仲文曰:「此城乃毗羅起兵之所,當寬其妻子,其兵自歸。如即屠之,彼望絕矣。」眾皆稱善。於是毗羅恃眾來薄官軍,仲文設伏擊之,毗羅軍大潰,爭投洙水死,水為之不流。獲檀讓,檻送京師。斬毗羅,傳首。
韋孝寬分兵討關東叛者,悉平之。堅徙相州於安陽,毀鄴城及邑居。分相州置毛州、魏州。梁主聞迥敗,謂柳莊曰:「若從眾人之言,社稷已不守矣。」
丞相堅之初得政也,待黃公劉昉、沛公鄭譯甚厚,賞賜不可勝計,委以心膂,言無不從,朝野傾屬,稱為「黃、沛」。二人皆恃功驕恣,溺於財利,不親職務。及辭監軍,堅始疏之,恩禮漸薄。高熲自軍所還,寵遇日隆。時王謙、司馬消難未平,堅憂之,忘寢與食。而昉逸遊縱酒,相府事多遺落。堅乃以高熲代昉為司馬,不忍廢譯,陰敕官屬不得白事於譯。譯猶坐聽事,無所關預,惶懼,頓首求解職,堅猶以恩禮慰勉之。
周王誼帥四總管至鄖州,司馬消難擁其眾,以魯山、甑山二鎮來奔。
九月庚戌,以隋世子勇為洛州總管、東京小冢宰,總統舊齊之地。壬子,以左丞相堅為大丞相,罷左、右丞相之官。
冬十月,周丞相堅殺陳惑王純及其子。周梁睿將步騎二十萬討王謙。謙分命諸將據險拒守,睿奮擊,屢破之,蜀人大駭。謙遣其將達奚惎、高阿那肱、乙弗虔等帥眾十萬攻利州,堰江水以灌之。城中戰士不過二千,總管昌黎豆盧勣晝夜拒守,凡四旬,時出奇兵擊惎等,破之。會梁睿至,惎等遁去。睿自劍閣入,進逼成都。謙令達奚惎、乙弗虔城守,親帥精兵五萬,背城結陳。睿擊之,謙戰敗,將入城,惎、虔以城降。謙將麾下三十騎走新都,新都令王寶執之。戊寅,睿斬謙及高阿那肱,劍南平。
十二月甲子,周以大丞相堅為相國,總百揆,去都督中外、大冢宰之號,進爵為王,以安陸等二十郡為隋國。贊拜不名,備九錫之禮。堅受王爵、十郡而已。
十三年春二月甲寅,隋王始受相國、百揆、九錫之命,建臺,置官。丙辰,詔進王妃獨孤氏為王后,世子勇為太子。開府儀同大將軍庾季才勸隋王宜以今月甲子應天受命。太傅李穆、開府儀同大將軍盧賁亦勸之。於是周主下詔,遜居別宮。甲子,命兼太傅杞公椿奉冊,大宗伯趙煚奉皇帝璽紱,禪位於隋。隋王冠遠遊冠,受冊璽,改服紗帽、黃袍,入御臨光殿,服袞冕,如元會之儀。大赦,改元開皇。命有司奉冊祠於南郊。遣少冢宰元孝矩代太子勇鎮洛陽。孝矩名矩,以字行,天賜之孫也,女為太子妃。
少內史崔仲方勸隋主除周六官,依漢、魏之舊,從之。置三師、三公及尚書、門下、內史、祕書、內侍五省,御史、都水二臺,太常等十一寺,左、右衛等十二府,以分司統職。又置上柱國至都督十一等勳官,以酧勤勞,特進至朝散大夫七等散官,以加文武官之有德聲者。改侍中為納言。以相國司馬高熲為尚書左僕射,兼納言,相國司錄京兆虞慶則為內史監,兼吏部尚書,相國內郎李德林為內史令。
乙丑,追尊皇考為武元皇帝,廟號太祖,皇妣呂氏為元明皇后。丙寅,修廟、社。立王后獨孤氏為皇后,王太子勇為皇太子。丁卯,以大將軍趙煚為尚書右僕射。己巳,封周靜帝為介公,周氏諸王皆降爵為公。
初,劉、鄭矯詔以隋主輔政,楊後雖不預謀,然以嗣主幼衝,恐權在他族,聞之甚喜。後知其父有異圖,意頗不平,形於言色。及禪位,憤惋逾甚。隋主內甚愧之,改封樂平公主。久之,欲奪其志,公主誓不許,乃止。
隋主與周載下大夫北平榮建緒有舊,隋主將受禪,建緒為息州刺史,將之官,隋主謂曰:「且躊躇,當共取富貴。」建緒正色曰:「明公此旨,非僕所聞。」及即位來朝,帝謂之曰:「卿亦悔不。」建緒稽首曰:「臣位非徐廣,情類楊彪。」帝笑曰:「朕雖不曉書語,亦知卿此言不遜。」
上柱國竇毅之女聞隋受禪,自投堂下,撫膺太息曰:「恨我不為男子,救舅氏之患。」毅及襄陽公主掩其口,曰:「汝勿妄言,滅吾族。」毅由是奇之。及長,以適唐公李淵。淵,昞之子也。
虞慶則勸隋主盡滅宇文氏,高熲、楊惠亦依違從之。李德林固爭,以為不可。隋主作色曰:「君書生,不足與議此。」於是周太祖孫譙公幹憚、冀公絢、閔帝子紀公湜、明帝子豐阝公貞、宋公實、高祖子漢公贊、秦公贄、曹公允、道公充、蔡公兌、荊公元、宣帝子萊公衍、郢公述皆死。德林由是品位不進。
始興王謀逆
[编辑]陳宣帝大建十三年冬十二月,始興王叔陵,太子之次弟也,與太子異母,母曰彭貴人。叔陵為江州刺史,性苛刻狡險。新安王伯固以善諧謔,有寵於上及太子,叔陵疾之,陰求其過失,欲中之以法。叔陵入為揚州刺史,事務多關涉。省閤執事,承意順旨,即諷上進用之,微致違忤,必抵以大罪,重者至殊死。伯固憚之,乃諂求其意。叔陵好發古冢,伯固好射雉,常相從郊野,大相款狎,因密圖不軌。伯固為侍中,每得密語,必告叔陵。
十四年春正月己酉,上不豫,太子與始興王叔陵、長沙王叔堅併入侍疾。叔陵陰有異志,命典藥吏曰:「切藥刀甚鈍,可礪之。」甲寅,上殂。倉猝之際,叔陵命左右於外取劍。左右弗悟,取朝服、木劍以進,叔陵怒。叔堅在側,聞,之疑有變,伺其所為。乙卯,小斂,太子哀哭俯伏。叔陵抽剉藥刀斫太子,中項,太子悶絕於地。母柳皇后走來救之,又斫後數下。乳媼吳氏自後掣其肘,太子乃得起。叔陵持太子衣,太子自奮得免。叔堅手搤叔陵,奪去其刀,仍牽就柱,以其褶袖縛之。時吳媼已扶太子避賊,叔堅求太子所在,欲受生殺之命。叔陵多力,奮袖得脫,突走出雲龍門,馳車還東府。召左右斷青溪道,赦東城囚以充戰士,散金帛賞賜,又遣人往新林追其所部兵。仍自被甲,着白布帽,登城西門,招募百姓。又召諸王將帥,莫有至者,唯新安王伯固單馬赴之,助叔陵指揮。叔陵兵可千人,欲據城自守。
時眾軍並緣江防守,臺內空虛。叔堅白柳後,使太子舍人河內司馬申以太子命召右衛將軍蕭摩訶入見,受敕,帥馬步數百趣東府,屯城西門。叔陵惶恐,遣記室韋諒送其鼓吹與摩訶,謂之曰:「事捷,必以公為臺鼎。」摩訶紿報之曰:「須王心膂節將自來,方敢從命。」叔陵遣其所親戴溫、譚騏驎詣摩訶,摩訶執以送臺,斬其首,徇東城。
叔陵自知不濟,入內,沈其妃張氏及寵妾十人於井,帥步騎數百自小航渡,欲趣新林,乘舟奔隋。行至白楊路,為臺軍所邀。伯固見兵至,旋避入巷,叔陵馳騎拔刃追之,伯固復還,叔陵部下多棄甲潰去。摩訶馬容陳智深迎刺叔陵僵仆,陳仲華就斬其首,伯固為亂兵所殺,自寅至己乃定。叔陵諸子並賜死,伯固諸子宥為庶人。韋諒及前衡陽內史彭暠、諮議參軍兼記室鄭信、典籤俞公喜並伏誅。暠,叔陵舅也。信、諒有寵於叔陵,常參謀議。諒,粲之子也。丁巳,太子即皇帝位,大赦。
癸亥,以長沙王叔堅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蕭摩訶為車騎將軍、南徐州刺史,封綏遠公。始興王叔陵家金帛累鉅萬,悉以賜之。以司馬申為中書通事舍人。
乙丑,尊皇后為皇太后。時帝病創,臥承香殿,不能聽政。太后居柏梁殿,百司眾務,皆決於太后,帝創愈乃歸政焉。丁卯,封皇弟叔重為始興王,奉昭烈王祀。秋九月丙午,以長沙王叔堅為司空,將軍、刺史如故。
長城公至德元年。初,上病創,不能視事,政無大小,皆決於長沙王叔堅,權傾朝廷。叔堅頗驕縱,上由是忌之。都官尚書山陰孔範、中書舍人施文慶皆惡叔堅而有寵於上,日夕求其短,構之於上。上乃即叔堅驃騎將軍本號,用三司之議,出為江州刺史,以祠部尚書江總為吏部尚書。秋八月,長沙王叔堅未之江州,復留為司空,實奪之權。冬十二月丙辰,司空長沙王叔堅免。叔堅既失恩,心不自安,乃為厭媚,醮日月以求福。或上書告其事,帝召叔堅,囚於西省,將殺之,令近侍宣敕數之。叔堅對曰:「臣之本心,非有他故,但欲求親媚耳。臣既犯天憲,罪當萬死。臣死之日,必見叔陵,願宣明詔,責之於九泉之下。」帝乃赦之,免官而已。
隋滅陳
[编辑]陳宣帝太建十三年春,隋主既受周禪,三月戊子,以上開府儀同三司賀若弼為吳州總管,鎮廣陵。和州刺史河南韓擒虎為廬州總管,鎮廬江。隋主有併吞江南之志,問將帥於高熲,熲薦弼與擒虎,故置於南邊,使潛為經略。
長城公至德二年。上於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各高數十丈,連延數十間,其窗牖、壁帶、縣楣、欄檻皆以沉、檀為之,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有寶牀、寶帳,其服玩瑰麗,近古所未有。每微風暫至,香聞數里。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雜植奇花異卉。
上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並復道交相往來。又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並有寵,迭遊其上。以宮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僕射江總雖為宰輔,不親政務,日與都官尚書孔範、散騎常侍王瑳等文士十餘人,侍上游宴後庭,無復尊卑之序,謂之「狎客」。上每飲酒,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詩,互相贈答,採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選宮女千餘人習而歌之,分部迭進。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大抵皆美諸妃嬪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達旦,以此為常。
張貴妃名麗華,本兵家女,為龔貴嬪侍兒,上見而說之,得幸,生太子深。貴妃髮長七尺,其光可鑑,性敏慧,有神彩,進止閒華,每瞻視眄睞,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善候人主顏色,引薦諸宮女,後宮咸德之,競言其善。又有厭魅之術,常置淫祀於宮中,聚女巫鼓舞。上怠於政事,百司啓奏,並因宦者蔡脫兒、李善度進請。上倚隱囊,置張貴妃於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貴妃併為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貴妃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宦官近習,內外連結,援引宗戚,縱橫不法,賣官、鬻獄,貨賂公行。賞罰之命,不出於外。大臣有不從者,因而譖之。於是孔、張之權,薰灼四方,大臣執政,皆從風諂附。
孔範與孔貴嬪結為兄妹。上惡聞過失,每有惡事,孔範必曲為文飾,稱揚讚美,由是寵遇優渥,言聽計從。羣臣有諫者,輒以罪斥之。中書舍人施文慶,頗涉書史,嘗事上於東宮,聰敏強記,明閒吏職,心算口占,應時條理,由是大被親倖。又薦所善吳興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等,雲有吏能,上皆擢用之,以客卿為中書舍人。客卿有口辯,頗知朝廷典故,兼掌金帛局。舊制,軍人、士人並無關市之稅。上盛修宮室,窮極耳目,府庫虛空,有所興造,恆苦不給,客卿奏請不問士、庶,並責關市之徵,而又增重其舊。於是以陽惠朗為太市令,暨慧景為尚書金、倉都令史。二人家本小吏,考校簿領,毫釐不差。然皆不達大體,督責苛碎,聚斂無厭,士民嗟怨。客卿總督之,每歲所入,過於常格數十倍。上大悅,益以施文慶為知人,尤加親重,小大眾事,無不委任。轉相汲引,珥貂蟬者五十人。
孔範自謂文武才能,舉朝莫及,從容白上曰:「外間諸將,起自行伍,匹夫敵耳。深見遠慮,豈其所知。」上以問施文慶,文慶畏範,亦以為然,司馬申覆贊之。自是將帥微有過失,即奪其兵,分配文吏。奪任忠部曲以配範及蔡徵。由是文武解體,以至覆滅。
三年。初,北地傅縡以庶子事上於東宮,及即位,遷祕書監、右衛將軍兼中書通事舍人,負才使氣,人多怨之。施文慶、沈客卿共譖縡受高麗使金,上收縡下獄。縡於獄中上書曰:「夫君人者,恭事上帝,子愛下民,省嗜慾,遠諂佞,未明求衣,日旰忘食,是以澤被區宇,慶流子孫。陛下頃來酒色過度,不虔郊廟大神,專媚淫昏之鬼。小人在側,宦豎弄權,惡忠直若仇讎,視生民如草芥。後宮曳綺繡,廄馬餘菽粟,百姓流離,殭屍蔽野。貨賄公行,帑藏損耗,神怒民怨,眾叛親離。臣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書奏,上大怒。頃之,意稍解,遣使謂縡曰:「我欲赦卿,卿能改過不。」對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則臣心可改。」上益怒,令宦者李善慶窮治其事,遂賜死獄中。上每當郊祀,常稱疾不行,故縡言及之。
禎明元年。初,隋主受禪以來,與陳鄰好甚篤,每獲陳諜,皆給衣馬禮遣之,而高宗猶不禁侵掠。故太建之末,隋師入寇。會高宗殂,隋主即命班師,遣使赴吊,書稱姓名頓首。帝答之益驕,書末云:「想彼統內如此宜,宇宙清泰。」隋主不悅,以示朝臣。上柱國楊素以為「主辱臣死」,再拜請罪。
隋主問取陳之策於高熲,對曰:「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水田早熟。量彼收穫之際,微徵士馬,聲言掩襲,彼必屯兵守禦,足得廢其農時。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彼以為常,後更集兵,彼必不信。猶豫之頃,我乃濟師,登陸而戰,兵氣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儲積,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風縱火,待彼修立,復更燒之,不出數年,自可財力俱盡。」隋主用其策,陳人始困。
於是楊素、賀若弼及光州刺史高勱、虢州刺史崔仲方等爭獻平江南之策。仲方上書曰:「今唯須武昌以下,蘄、和、滁、方、吳、海等州,更帖精兵,密營度計。益、信、襄、荊、基、郢等州,速造舟楫,多張形勢,為水戰之具。蜀、漢二江是其上流,水路衝要,必爭之所。賊雖於流頭、荊門、延州、公安、巴陵、隱磯、夏首、蘄口、湓城置船,然終聚漢口、峽口,以水戰大決。若賊必以上流有軍,令精兵赴援者,下流諸將即須擇便橫渡。如擁眾自衛,上江水軍鼓行以前。彼雖恃九江、五湖之險,非德無以為固,徒有三吳、百越之兵,無恩不能自立矣。」隋主以仲方為基州刺史。
及受蕭巖等降,隋主益忿,謂高熲曰:「我為民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命大作戰船。人請密之,隋主曰:「吾將顯行天誅,何密之有。」使投其柹於江曰:「若彼懼而能改,吾復何求。」
楊素在永安,造大艦,名曰:「五牙」,上起樓五層,高百餘尺,左右前後置六拍竿,並高五十尺,容戰士八百人。次曰:「黃龍」,置兵百人。自餘平乘、舴艋等,各有等差。
晉州刺史皇甫續將之官,稽首言陳有三可滅。帝問其狀,對曰:「大吞小,一也。以有道伐無道,二也。納叛臣蕭巖,於我有詞,三也。陛下若命將出師,臣願展絲髮之效。」隋主勞而遣之。
時江南妖異特眾,臨平湖草久塞,忽然自開。帝惡之,乃自賣於佛寺為奴以厭之。又於建康造大皇寺,起七級浮圖,未畢,火從中起而焚之。
吳興章華,好學,善屬文,朝臣以華素無伐閱,競排詆之,除大市令。華鬱鬱不得志,上書極諫,略曰:「昔高祖南平百越,北誅逆虜。世祖東定吳會,西破王琳。高宗克復淮南,辟地千里。三祖之功勤亦至矣。陛下即位,於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艱難,不知天命之可畏。溺於嬖寵,惑於酒色,祠七廟而不出,拜三妃而臨軒。老臣宿將,棄之草莽,諂佞讒邪,升之朝廷。今疆場日蹙,隋軍壓境,陛下如不改弦易張,臣見麋鹿復遊於姑蘇矣。」帝大怒,即日斬之。先是,陳徵梁主入朝,梁叔父安平王巖、弟義興王瓛來奔。
二年春正月,遣散騎常侍袁雅等聘於隋,又遣散騎常侍九江周羅睺將兵屯峽口,侵隋峽州。三月甲戌,隋遣兼散騎常侍程尚賢等來聘。戊寅,隋主下詔曰:「陳叔寶據手掌之地,恣溪壑之險,劫奪閭閻,資產俱竭,驅逼內外,勞役弗已。窮奢極侈,俾晝作夜。斬直言之客,滅無罪之家。欺天造惡,祭鬼求恩。盛粉黛而執干戈,曳羅綺而呼警蹕。自古昏亂,罕或能比。君子潛逃,小人得志。天災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鉗口,道路以目。重以背德違言,搖盪疆場,晝伏夜游,鼠竊狗盜。天之所覆,無非朕臣,每關聽覽,有懷傷惻。可出師授律,應機誅殄,在斯一舉,永清吳越。」又送璽書暴帝二十惡,仍散寫詔書三十萬紙,遍諭江外。
冬十月己未,隋置淮南行省於壽春,以晉王廣為尚書令。帝遣兼散騎常侍王琬、兼通直散騎常侍許善心聘於隋。隋人留於客館,琬等屢請還,不聽。甲子,隋以出師,有事於太廟。命晉王廣、秦王俊、清河公楊素皆為行軍元帥。廣出六合,俊出襄陽,素出永安,荊州刺史劉仁恩出江陵,蘄州刺史王世積出蘄春,廬州總管韓擒虎出廬江,吳州總管賀若弼出廣陵,青州總管弘農燕榮出東海。凡總管九十,兵五十一萬八千,皆受晉王節度。東接滄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橫亙數千里。以左僕射高熲為晉王元帥長史,右僕射王韶為司馬,軍中事皆取決焉。區處支度,無所凝滯。
十一月丁卯,隋主親餞將士。乙亥,至定城,陳師誓眾。十二月,隋軍臨江。高熲謂行臺吏部郎中薛道衡曰:「今茲大舉,江東必可克乎。」道衡曰:「克之。嘗聞郭璞有言江東分王三百年,復與中國合,今此數將周,一也。主上恭儉勤勞,叔寶荒淫驕侈,二也。國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總為相,唯事詩酒,拔小人施文慶,委以政事,蕭摩訶、任蠻奴為大將,皆一夫之用耳,三也。我有道而大,彼無德而小,量其甲士不過十萬,西自巫峽,東至滄海,分之則勢懸而力弱,聚之則守此而失彼,四也。席捲之勢,事在不疑。」熲忻然曰:「得君言成敗之理,令人豁然。本以才學相期,不意籌略乃爾。」
秦王俊督諸軍屯漢口,為上流節度。詔以散騎常侍周羅睺都督巴峽緣江諸軍事以拒之。楊素引舟師下三峽,軍至流頭灘。將軍戚昕以青龍百餘艘、兵數千人守狼尾灘,地勢險峭,隋人患之。素曰:「勝負大計,在此一舉。若晝日下船,彼見我虛實,灘流迅激,制不由人,則吾失其便。不如以夜掩之。」素親帥黃龍數千艘銜枚而下,遣開府儀同三司王長襲引步卒自南岸擊昕別柵,大將軍劉仁恩帥甲騎自北岸趣白沙,遲明而至,擊之,昕敗走。悉俘其眾,勞而遣之,秋毫不犯。素帥水軍東下,舟艫被江,旌甲曜日。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偉,陳人望之皆懼,曰:「清河公即江神也。」江濱鎮戍聞隋軍將至,相繼奏聞,施文慶、沈客卿並抑而不言。
初,上以蕭巖、蕭瓛,梁之宗室,擁眾來奔,心忌之,故遠散其眾,以巖為東揚州刺史,瓛為吳州刺史,使領軍任忠出守吳興郡,以襟帶二州。使南平王嶷鎮江州,永嘉王彥鎮南徐州。尋召二王赴明年元會,命緣江諸防船艦悉從二王還都,為威勢以示梁人之來者。由是江中無一斗船,上流諸州兵皆阻楊素軍,不得至。
湘州刺史晉熙王叔文,在職既久,大得人和,上以其據有上流,陰忌之。自度素與羣臣少恩,恐不為用,無可任者,乃擢施文慶為都督、湘州刺史,配以精兵二千,欲令西上,仍徵叔文還朝。文慶深喜其事,然懼出外之後,執事者持己短長,因進其黨沈客卿以自代。
未發間,二人共掌機密。護軍將軍樊毅言於僕射袁憲曰:「京口、採石俱是要地,各須銳兵五千,並出金翅二百,緣江上下,以為防備。」憲及驃騎將軍蕭摩訶皆以為然,乃與文武羣臣共議,請如毅策。施文慶恐無兵從已,廢其述職,而客卿又利文慶之任,已得專權,俱言於朝曰:「必有議論,不假面陳,但作文啓,即為通奏。」憲等以為然,二人齎啓入白。帝曰:「此是常事,邊城將帥足以當之。若出人船,必恐驚擾。」
及隋軍臨江,間諜驟至,憲等殷勤奏請,至於再三。文慶曰:「元會將逼,南郊之日,太子多從,今若出兵,事便廢闕。」帝曰:「今且出兵。若北邊無事,因以水軍從郊,何為不可。」又曰:「如此則聲聞鄰境,便謂國弱。」後又以貨動江總,總內為之遊說,帝重違其意,而迫羣官之請,乃令付外詳議。總又抑憲等,由是議久不決。帝從容謂侍臣曰:「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摧敗。彼何為者邪。」都官尚書孔範曰:「長江天塹,古以為限隔南北,今日隋軍豈能飛渡邪。邊將欲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虜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言北軍馬死,範曰:「此是我馬,何為而死。」帝笑以為然,故不為深備,奏伎縱酒,賦詩不輟。
隋文帝開皇九年春正月乙丑朔,陳主朝會羣臣,大霧四塞,入人鼻,皆辛酸,陳主昏睡,至哺時乃寤。是日,賀若弼自廣陵引兵濟江。先是,弼以老馬多買陳船而匿之,買弊船五六十艘,置於瀆內。陳人覘之,以為內國無船。弼又請緣江防人每交代之際,必集廣陵,於是大列旗幟,營幕被野。陳人以為隋兵大至,急發兵為備,既知防人交代,其眾復散。後以為常,不復設備。又使兵緣江時獵,人馬喧噪。故弼之濟江,陳人不覺。韓擒虎將五百人自橫江宵濟採石,守者皆醉,遂克之。晉王廣帥大軍屯六合鎮桃葉山。
丙寅,採石戍主徐子建馳啓告變。丁卯,召公卿入議軍旅。戊辰,陳主下詔曰:「犬羊陵縱,侵竊郊畿,蜂蠆有毒,宜時掃定。朕當親御六師,廓清八表,內外並可戒嚴。」以驃騎將軍蕭摩訶、護軍將軍樊毅、中領軍魯廣達併為都督,司空司馬消難、湘州刺史施文慶併為大監軍。遣南豫州刺史樊猛帥舟師出白下,散騎常侍皋文奏將兵鎮南豫州。重立賞格,僧、尼、道士盡令執役。
庚午,賀若弼攻拔京口,執南徐州刺史黃恪。弼軍令嚴肅,秋毫不犯,有軍士於民間酤酒者,弼立斬之。所俘獲六千餘人,弼皆釋之,給糧勞遣,付以敕書,令分道宣諭。於是所至風靡。
樊猛在建康,其子巡攝行南豫州事。辛未,韓擒虎進攻姑孰,半日拔之,執巡及其家口。皋文奏敗還。江南父老素聞擒虎威信,來謁軍門者晝夜不絕。
魯廣達之子世貞在新蔡,與其弟世雄及所部降於擒虎,遣使致書招廣達。廣達時屯建康,自劾,詣廷尉請罪。陳主慰勞之,加賜黃金,遣還營。樊猛與左衛將軍蔣元遜將青龍八十艘於白下游奕,以御六合兵。陳主以猛妻子在隋軍,懼有異志,欲使鎮東大將軍任忠代之,令蕭摩訶徐諭猛,猛不悅,陳主重傷其意而止。
於是,賀若弼自北道,韓擒虎自南道並進,緣江諸戍望風盡走。弼分兵斷曲阿之衝而入。陳主命司徒豫章王叔英屯朝堂,蕭摩訶屯樂遊苑,樊毅屯耆闍寺,魯廣達屯白土岡,忠武將軍孔範屯寶田寺。己卯,任忠自吳興入赴,仍屯朱雀門。
辛未,賀若弼進據鐘山,頓白土岡之東。晉王廣遣總管杜彥與韓擒虎合軍,步騎二萬屯於新林。蘄州總管王世積以舟師出九江,破陳將紀頊於蘄口,陳人大駭,降者相繼。晉王廣上狀,帝大悅,宴賜羣臣。
時建康甲士尚十餘萬人。陳主素怯懦,不達軍事,唯晝夜啼泣,臺內處分,一以委施文慶。文慶既知諸將疾已,恐其有功,乃奏曰:「此等怏怏,素不伏官,迫此事機,那可專信。」由是諸將凡有啓請,率皆不行。
賀若弼之攻京口也,蕭摩訶請將兵逆戰,陳主不許。及弼至鐘山,摩訶又曰:「弼懸軍深入,壘塹未堅,出兵掩襲,可以必克。」又不許。陳主召摩訶、任忠等於內殿議軍事,忠曰:「兵法,客貴速戰,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宜固守臺城,緣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分兵斷江路,無令彼信得通。給臣精兵一萬,金翅三百艘,下江徑掩六合。彼大軍必謂其渡江將士已被俘獲,自然挫氣。淮南土人與臣舊相知悉,今聞臣往,必皆景從。臣復揚聲欲往徐州,斷彼歸路,則諸軍不擊自去。待春水既漲,上江周羅睺等眾軍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陳主不能從。明日,欻然曰:「兵久不決,令人腹煩,可呼蕭郎一出擊之。」任忠叩頭苫請勿戰。孔範又奏「請作一決,當為官勒石燕然。」陳主從之,謂摩訶曰:「公可為我一決。」摩訶曰:「從來行陣,為國為身,今日之事,兼為妻子。」陳主多出金帛賦諸軍以充賞。甲申,使魯廣達陳於白土岡,居諸軍之南,任忠次之,樊毅、孔範又次之,蕭摩訶軍最在北。諸軍南北亙二十里,首尾進退不相知。
賀若弼將輕騎登山,望見眾軍,因馳下,與所部七總管楊牙、員明等甲士凡八千,勒陳以待之。陳主通於蕭摩訶之妻,故摩訶初無戰意。唯魯廣達以其徒力戰,與弼相當。隋師退走者數四,弼麾下死者二百七十三人,弼縱煙以自隱,窘而復振。陳兵得人頭,皆走獻陳主求賞。弼知其驕惰,更引兵趣孔範。範兵暫交即走,陳諸軍顧之,騎卒亂潰,不可復止,死者五千人。員明擒蕭摩訶送於弼,弼命牽斬之,摩訶顏色自若,乃釋而禮之。
任忠馳入臺見陳主言敗狀,曰:「官好住,臣無所用力矣。」陳主與之金兩縢,使募人出戰。忠曰:「陛下唯當具舟楫,就上流眾軍,臣以死奉衛。」陳主信之,敕忠出部分,令宮人裝束以待之,怪其久不至。時韓擒虎自新林進軍,忠已帥數騎迎降於石子岡。領軍蔡徵守朱雀航,聞擒虎將至,眾懼而潰。忠引擒虎軍直入朱雀門,陳人慾戰,忠揮之曰:「老夫尚降,諸軍何事。」眾皆散走。於是城內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書僕射袁憲在殿中,尚書令江總等數人居省中。陳主謂袁憲曰:「我從來接遇卿不勝餘人,今日但以追愧。非唯朕無德,亦是江東衣冠道盡。」
陳主遑遽,將避匿,憲正色曰:「北兵之入,必無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去欲安之。臣願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見侯景故事。」陳主不從,下榻馳去,曰:「鋒刃之下,未可交當,吾自有計。」從宮人十餘出後堂景陽殿,將自投於井,憲苦諫,不從。後閤舍人夏侯公韻以身蔽井,陳主與爭,久之,乃得入。既而軍人窺井,呼之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驚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沈後居處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閉閤而坐,舍人孔伯魚侍側。軍士叩閤而入,深安坐,勞之曰:「戎旅在塗,不至勞也。」軍士咸致敬焉。時陳人宗室王侯在建康者百餘人,陳主恐其為變,皆召入,令屯朝堂,使豫章王叔英總督之,又陰為之備。及臺城失守,相帥出降。
賀若弼乘勝至樂遊苑,魯廣達猶督餘兵苦戰不息,所殺獲數百人。會日暮,乃解甲,面臺再拜慟哭,謂眾曰:「我身不能救國,負罪深矣。」士卒皆涕泣歔欷,遂就擒。諸門衛皆走,弼夜燒北掖門入。聞韓擒虎已得陳叔寶,呼視之,叔寶惶懼,流汗股慄,向弼再拜。弼謂之曰:「小國之君,當大國之卿,拜乃禮也。入朝不失作歸命侯,無勞恐懼。」既而恥功在韓擒虎後,與擒虎相訽,挺刃而出,欲令蔡徵為叔寶作降箋,命乘騾車歸已,事不果。弼置叔寶於德教殿,以兵衛守。
高熲先入建康,熲子德弘為晉王廣記室,廣使德弘馳詣熲所,令留張麗華。熲曰:「昔太公蒙面以斬妲己,今豈可留麗華。」乃斬之於青溪。德弘還報,廣變色曰:「昔人云無德不報,我必有以報高公矣。」由是恨熲。
丙戌,晉王廣入建康,以施文慶受委不忠,曲為諂佞以蔽耳目,沈客卿重賦厚斂以悅其上,與太市令陽慧朗、刑法監徐析、尚書都令史暨慧皆為民害,斬於石闕下,以謝三吳。使高熲與元帥府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資財一無所取,天下皆稱廣,以為賢。矩,讓之之弟子也。
廣以賀若弼先期決戰,違軍令,收以屬吏。上驛召之,詔廣曰:「平定江表,弼與韓擒虎之力也。」賜物萬段。又賜弼與擒虎詔,美其功。
開府儀同三司王頒,僧辯之子也,夜發陳高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既而自縛歸罪於晉王廣,廣以聞,上命赦之。詔陳高祖、世祖、高宗陵,總給五戶分守之。
上遣使以陳亡告許善心,善心衰服號哭於西階之下,籍草東向坐三日,敕書唁焉。明日,有詔就館,拜通直散騎常侍,賜衣一襲。善心哭盡哀,入房改服,復出北面立,垂泣,再拜受詔。明日,乃朝,伏泣於殿下,悲不能興。上顧左右曰:「我平陳國,唯獲此人。既能懷其舊君,即我之誠臣也。」敕以本官直門下省。
陳水軍都督周羅睺與郢州刺史荀法尚守江夏,秦王俊督三十六總管水陸十餘萬屯漢口,不得進,相持逾月。陳荊州刺史陳慧紀遣南康內史呂忠肅屯岐亭,據巫峽,於北岸鑿巖,綴鐵鎖三條,橫截上流,以遏隋船,忠肅竭其私財以充軍用。楊素、劉仁恩奮兵擊之,四十餘戰,忠肅守險力爭,隋兵死者五千餘人,陳人盡取其鼻以求功賞。既而隋師屢捷,獲陳之士卒,三縱之。忠肅棄柵而遁,素徐去其鎖。忠肅復據荊門之延洲,素遣巴蜑千人,乘五牙四艘,以拍竿碎其十餘艦,遂大破之,俘甲士三千餘人,忠肅僅以身免。陳信州刺史顧覺屯安蜀城,棄城走。陳慧紀屯公安,悉燒其儲蓄,引兵東下。於是巴陵以東無復城守者。陳慧紀帥將士三萬人,樓船千餘艘,沿江而下,欲入援建康,為秦王俊軍所拒,不得前。是時,陳晉熙王叔文罷湘州還,至巴州,慧紀推叔文為盟主。而叔文已帥巴州刺史畢寶等致書請降於俊,俊遣使迎勞之。會建康平,晉王廣命陳叔寶手書招上江諸將,使樊毅詣周羅睺,陳慧紀子正業詣慧紀諭指。時諸城皆解甲,羅睺乃與諸將大臨三日,放兵散,然後詣俊降。陳慧紀亦降,上江皆平。楊素下至漢口,與俊會。王世積在蘄口,聞陳已亡,移書告諭江南諸郡,於是江州司馬黃偲棄城走,豫章等諸郡太守皆詣世積降。
癸巳,詔遣使者巡撫陳州郡。二月乙未,廢淮南行臺省。
陳吳州刺史蕭瓛能得物情,陳亡,吳人推瓛為主。右衛大將軍武川宇文述帥行軍總管元契、張默言等討之。落叢公燕榮以舟師自東海至,亦受述節度。陳永新侯陳君範自晉陵奔瓛,並軍拒述。述軍且至,瓛立陣於晉陵城東,留兵拒述,遣其將王褒守吳州,自義興入太湖,欲掩述後。述進破其柵,回兵擊瓛,大破之。又遣兵別道襲吳州,王褒衣道士服棄城走。瓛以餘眾保包山,燕榮擊破之。瓛將左右數人匿民家,為人所執。述進至奉公埭,陳東揚州刺史蕭巖以會稽降,與瓛皆送長安,斬之。
楊素之下荊門也,遣別將龐暉將兵略地,南至湘州,城中將士,莫有固志,刻日請降。刺史岳陽王叔慎,年十八,置酒會文武僚吏。酒酣,叔慎嘆曰:「君臣之義,盡於此乎。」長史謝基伏而流涕。湘州助防遂興侯正理在坐,乃起曰:「主辱臣死,諸軍獨非陳國之臣乎。今天下有難,實致命之秋也。縱其無成,猶見臣節,青門之外,有死不能。今日之機,不可猶豫,後應者斬。」眾咸許諾,乃刑牲結盟,仍遣人詐奉降書於龐暉。暉信之,剋期而入,叔慎伏甲待之。暉至,執之以徇,並其眾皆斬之。叔慎坐於射堂,招合士眾,數日之中,得五千人。衡陽太守樊通、武州刺史鄔居業皆請舉兵助之。隋所除湘州刺史薛胄將兵適至,與行軍總管劉仁恩共擊之。叔慎遣其將陳正理與樊通拒戰,兵敗。胄乘勝入城,擒叔慎,仁恩破鄔居業於橫橋,亦擒之,俱送秦王俊,斬於漢口。
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共奉高涼郡太夫人洗氏為主,號「聖母」,保境拒守。詔遣柱國韋洸等安撫嶺外,陳豫章太守徐璒據南康拒之,洸等不得進。晉王廣遣陳叔寶遺夫人書,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集首領數千人,盡日慟哭、遣其孫馮魂帥眾迎洸。洸擊斬徐璒,入至廣州,說諭嶺南,諸州皆定。表馮魂為儀同三司,冊洗氏為宋康郡夫人。洸,敻之子也。
衡州司馬任環勸都督王勇據嶺南,求陳氏子孫立以為帝。勇不能用,以所部來降,環棄官去。環,忠之弟子也。
於是陳國皆平,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詔建康城邑宮室,並平蕩耕墾,更於石頭城置蔣州。晉王廣班師,留王韶鎮石頭,委以後事。
三月己巳,陳叔寶與其王公百司發建康,詣長安,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絕。帝命權分長安士民宅以俟之,內外修整,遣使迎勞,陳人至者如歸。夏四月已亥,帝幸驪山親勞旋師。乙巳,諸軍凱入,獻俘於太廟。陳叔寶及諸王、侯、將、相併乘輿服御、天文圖籍等以次行列,仍以鐵騎圍之,從晉王廣、秦王俊入,列於殿廷。拜廣為太尉,賜輅車、乘馬、袞冕之服、玄圭、白璧。丙午,帝坐廣陽門觀,引陳叔寶於前,及太子、諸王二十八人,司空司馬消難以下至尚書郎凡二百餘人,帝使納言宣詔勞之。次使內史令宣詔,責以君臣不能相輔,乃至滅亡。叔寶及其羣臣並愧懼,伏地屏息,不能對。既而宥之。
初,武元帝迎司馬消難,與消難結為兄弟,情好甚篤,帝每以叔父禮事之。及平陳,消難至,特免死,配為樂戶。二旬而免,猶以舊恩引見,尋卒於家。魯廣達追傷本朝淪覆,得疾不療,憤慨而卒。
庚戌,帝御廣陽門,宴將士,自門外夾道列布帛之積,達於南郭,班賜各有差,凡用三百餘萬段。故陳之境內,給復十年,餘州免其年租賦。
樂安公元諧進曰:「陛下威德遠被,臣前請以突厥可汗為候正,陳叔寶為令史,今可用臣言矣。」帝曰:「朕平陳國,本以除逆,非欲夸誕。公之所奏,殊非朕心。突厥不知山川,何能警候。叔寶昏醉,寧堪驅使。」諧默然而退。
辛酉,進楊素爵為越公,以其子玄感為儀同三司,元獎為清河郡公,賜物萬段,粟萬石,命賀若弼登御坐,賜物八千段,加位上柱國,進爵宋公。仍各加賜金寶及陳叔寶妹為妾。
賀若弼、韓擒虎爭功於帝前。弼曰:「臣在蔣山死戰,破其銳卒,擒其驍將,震揚威武,遂平陳國。韓擒虎略不交陳,豈臣之比。」擒虎曰:「本奉明旨,令臣與弼同時合勢以取僞都,弼乃敢先期,逢賊遂戰,致令將士傷死甚多。臣以輕騎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任蠻奴,執陳叔寶,據其府庫,傾其巢穴。弼至夕方扣北掖門,臣啓關而納之。斯乃救罪不暇,安得與臣相比。」帝曰:「二將俱為上勳。」於是進擒虎位上柱國,賜物八千段。有司劾擒虎放縱士卒,淫污陳宮,坐此不加爵邑。
加高熲上柱國,進爵齊公,賜物九千段。帝勞之曰:「公伐陳後,人言公反,朕已斬之。君臣道合,非青蠅所能間也。」帝從容命熲與賀若弼論平陳事。熲曰:「賀若弼先獻十策,後於蔣山苦戰破賊。臣文吏耳,焉敢與大將論功。」帝大笑,嘉其有讓。帝之伐陳也,使高熲問方略於上儀同三司李德林,以授晉王廣。至是,帝賞其功,授柱國,封郡公,賞物三千段。已宣敕訖,或說高熲曰:「今歸功於李德林,諸將必當憤惋,且後世觀公有若虛行。」熲入言之,乃止。
以秦王后為揚州總管四十四州諸軍事,鎮廣陵。晉王廣還幷州。
晉王廣之戮陳五佞也,未知都官尚書孔範、散騎常侍王瑳、王儀、御史中丞沈瓘之罪,故得免。及至長安,事並露。乙未,帝暴其過惡,投之邊裔,以謝吳越之人。瑳刻薄貪鄙,忌害才能,儀傾巧側媚,獻二女以求親暱,瓘險慘苛酷,發言邪諂,故同罪焉。
帝給賜陳叔寶甚厚,數得引見,班同三品。每預宴,恐致傷心,為不奏吳音。後監守者奏言:「叔寶雲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一官號。」帝曰:「叔寶全無心肝。」監者又言:「叔寶常醉,罕有醒時。」帝問:「飲酒幾何。」對曰:「與其子弟日飲一石。」帝大驚,使節其酒。既而曰:「任其性,不爾,何以過日。」帝以陳氏子弟既多,恐其在京城為非,乃分置邊州,給田業使為生,歲時賜衣服以安全之。
詔以陳尚書令江總為上開府儀同三司,僕射袁憲、驃騎蕭摩訶、領軍任忠皆為開府儀同三司,吏部尚書吳興姚察為祕書丞。上嘉袁憲雅操,下詔,以為江表稱首,授昌州刺史。聞陳散騎常侍袁元友數直言於陳叔寶,擢拜主爵侍郎。謂羣臣曰:「平陳之初,我悔不殺任蠻奴。受人榮祿,兼當重寄,不能橫屍徇國,乃雲無所用力,與弘演納肝,何其遠也。」
帝見周羅?,慰諭之,許以富貴。羅?垂泣對曰:「臣荷陳氏厚遇,本朝淪亡,無節可紀。得免於死,陛下之賜也,何富貴之敢望。」賀若弼謂羅睺曰:「聞公郢、漢捉兵,即知揚州可得。王師利涉,果如所量。」羅睺曰:「若得與公周旋,勝負未可知也。」頃之,拜上儀同三司。先是,陳裨將羊翔來降,伐陳之役,使為鄉導,位至上開府儀同三司,班在羅睺上。韓擒虎於朝堂戲之曰:「不知機變,乃立在羊翔之下,能無愧乎。」羅睺曰:「昔在江南,久承令問,謂公天下節士。今日所言,殊非所望。」擒虎有愧色。
帝之責陳君臣也,陳叔文獨欣然有得色。既而覆上表自陳「昔在巴州,已先送款,乞知此情,望異常例。」帝雖嫌其不忠,而欲懷柔江表,乃授叔文開府儀同三司,拜宜州刺史。
初,陳散騎常侍韋鼎聘於周,遇帝而異之,謂帝曰:「公當大貴,貴則天下一家。歲一周天,老夫當委質於公。」及至德之初,鼎為太府卿,盡賣田宅。大匠卿毛彪問其故,鼎曰:「江東王氣盡於此矣,吾與爾當葬長安。」及陳平,上召鼎為上儀同三司。鼎,叡之孫也。
壬戌,詔曰:「今率土大同,含生遂性,太平之法,方可流行。凡我臣民,澡身浴德,家家自修,人人克念。兵可立威,不可不戢。刑可助化,不可專行。禁衛九重之餘,鎮守四方之外,戎旅軍器,皆宜停罷。世路既夷,羣方無事,武力之子,俱可學經。民間甲仗,悉皆除毀。頒告天下,咸悉此意。」
賀若弼撰其所畫策上之,謂為《御授平陳七策》。帝弗省,曰:「公欲發揚我名,我不求名。公宜自載家傅。」弼位望隆重,兄弟並封郡公,為刺史、列將,家之珍玩,不可勝計,婢妾曳羅綺者數百,時人榮之。其後突厥來朝,上謂之曰:「汝聞江南有陳國天子乎。」對曰:「聞之。」上命左右引突厥詣韓擒虎前曰:「此是執得陳國天子者。」擒虎厲色顧之,突厥惶恐,不敢仰視。
右衛將軍龐晃等短高熲於上,上怒,皆黜之,親禮逾密。因謂熲曰:「獨孤公猶鏡也,每被磨瑩,皎然益明。」初,熲父賓為獨孤信僚佐,賜姓獨孤氏,故上常呼為獨孤而不名。
十四年冬閏十月甲寅,詔以齊、梁、陳宗祀廢絕,命高仁英、蕭琮、陳叔寶以時修祭,所須器物,有司給之。陳叔寶從帝登邙山,侍飲,賦詩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北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拜表請封禪。帝優詔答之。他日,復侍宴,及出,帝目之曰:「此敗豈不由酒。以作詩之功,何如思安時事。當賀若弼度京口,彼人密啓告急,叔寶飲酒,遂不之省。高熲至日,猶見啓在牀下,未開封。此誠可笑,蓋天亡之也。昔苻氏征伐所得國,皆榮貴其主。苟欲求名,不知違天。命與之官,乃違天也。」
仁壽四年冬十一月壬子,陳叔寶卒,贈大將軍、長城縣公,諡曰煬。
隋易太子
[编辑]陳宣帝太建十三年春二月甲子,周禪位於隋王。隋王以太子勇為皇太子,封子雁門公廣為晉王,俊為秦王,秀為越王,諒為漢王。
隋文帝開皇二十年。初,上使太子勇參決軍國政事,時有損益,上皆納之。勇性寬厚,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上性節儉,勇嘗文飾蜀鎧,上見而不悅,戒之曰:「自古帝王,未有好奢侈而能久長者。汝為儲後,當以儉約為先,乃能奉承宗廟。吾昔日衣服,各留一物,時復觀之,以自警戒。恐汝以今日皇太子之心,亡昔時之事,故賜汝以我舊所帶刀子一枚,並菹醬一合,汝昔作上士時常所食也。若存記前事,應知我心。」
後遇冬至,百官皆詣勇,勇張樂受賀。上知之,問朝臣曰:「近聞至日,內外百官相帥朝東宮,此何禮也。」太常少卿辛亶對曰:「於東宮,乃賀也,不得言朝。」上曰:「賀者正可三數十人,隨情各去,何乃有司徵召,一時普集。太子法服,設樂以待之,可乎。」因下詔曰:「禮有等差,君臣不雜。皇太子雖居上嗣,義兼臣子,而諸方岳牧正冬朝賀,任土作貢,別上東宮。事非典則,宜悉停斷。」自是恩寵始衰,漸生猜阻。
勇多內寵,昭訓雲氏尤幸。其妃元氏無寵,遇心疾,二日而薨。獨孤后意有他故,甚責望勇。自是雲昭訓專內政,生長寧王儼、平原王裕、安成王筠。高良娣生安平王嶷、襄城王恪。王良媛生高陽王該、建安王韶。成姬生潁川王煚,後宮生孝實、孝範。後彌不平,頗遣人伺察,求勇過惡。
晉王廣知之,彌自矯飾,唯與蕭妃居處,後庭有子皆不育。後由是數稱廣賢。大臣用事者,廣皆傾心與交。上及後每遣左右至廣所,無貴賤,廣必與蕭妃迎門接引,為設美饌,申以厚禮。婢僕往來者,無不稱其仁孝。上與後嘗幸其第,廣悉屏匿美姬於別室,唯留老醜者,衣以縵彩,給事左右,屏帳改用縑素,故絕樂器之弦,不令拂去塵埃。上見之,以為不好聲色。還宮,以語侍臣,意甚喜。侍臣皆稱慶,由是愛之特異諸子。上密令善相者來和遍視諸子,對曰:「晉王眉上雙骨隆起,貴不可言。」上又問上儀同三司韋鼎「我諸兒誰得嗣位。」對曰:「至尊、皇后所最愛者當與之,非臣敢預知也。」上笑曰:「卿不肯顯言邪。」
晉王廣美姿儀,性敏慧,沈深嚴重,好學,善屬文。敬接朝士,禮極卑屈。由是聲名籍甚,冠於諸王。
廣為揚州總管,入朝,將還鎮,入宮辭後,伏地流涕,後亦泫然泣下。廣曰:「臣性識愚下,常守平生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愛東宮,恆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譖生於投杼,鴆毒遇於杯勺,是用勤憂積念,懼履危亡。」後忿然曰:「睍地伐漸不可耐。我為之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前新婦遇毒而夭,我亦不能窮治,何故復於汝發如此意。我在尚爾,我死後當魚肉汝乎。每思東宮,竟無正嫡,至尊千秋萬歲之後,遣汝等兄弟向阿雲兒前再拜問訊,此是幾許苦痛邪。」廣又拜,嗚咽不能止,後亦悲不自勝。自是,後決意欲廢勇立廣矣。
廣與安相總管宇文述素善,欲述近已,奏為壽州刺史。廣尤親任總管司馬張衡,衡為廣畫奪宗之策。廣問計於述,述曰:「皇太子失愛已久,令德不聞於天下。大王仁孝著稱,才能蓋世,數經將領,頻有大功。主上之與內宮,咸所鍾愛,四海之望,實歸大王。然廢立者國家大事,處人父子骨肉之間,誠未易謀也。然能移主上意者,唯楊素耳。素所與謀者,唯其弟約。述雅知約,請朝京師,與約相見,共圖之。」廣大悅,多齎金寶,資述入關。
約時為大理少卿,素凡有所為,皆先籌於約而行之。述請約,盛陳器玩,與之酣暢,因而共博,每陽不勝,所齎金寶盡輸之。約所得既多,稍以謝述,述因曰:「此晉王之賜,令述與公為歡樂耳。」約大驚曰:「何為爾。」述因通廣意,說之曰:「夫守正履道,固人臣之常致。反經合義,亦達者之令圖。自古賢人君子,莫不與時消息,以避禍患。公之兄弟,功名蓋世,當塗用事有年矣,朝臣為足下家所屈辱者,可勝數哉。又儲後以所欲不行,每切齒於執政。公雖自結於人主,而欲危公者固亦多矣。主上一旦棄羣臣,公亦何以取庇。今皇太子失愛於皇后,主上素有廢黜之心,此公所知也。今若請立晉王,在賢兄之口耳。誠能因此時建大功,王必永銘骨髓,斯則去累卵之危,成太山之安也。」約然之,因以白素。素聞之,大喜,撫掌曰:「吾之智思殊不及此,賴汝起予。」約知其計行,復謂素曰:「今皇后之言,上無不用,因機會早自結托,則長保榮祿,傳祚子孫。兄若遲疑,一旦有變,令太子用事,恐禍至無日矣。」素從之。
後數日,素入侍宴,微稱「晉王孝悌恭儉,有類至尊」,用此揣後意。後泣曰:「公言是也。吾兒大孝愛,每聞至尊及我遣內使到,必迎於境首。言及違離,未嘗不泣。又其新婦亦大可憐,我使婢去,常與之同寢共食。豈若睍地伐與阿雲對坐,終日酣宴,暱近小人,疑阻骨肉。我所以益憐阿{麻女}者,常恐其潛殺之。」素既知後意,因盛言太子不才。後遂遺素金,使贊上廢立。
勇頗知其謀,憂懼,計無所出,使新豐人王輔賢造諸厭勝。又於後園作庶人村,室屋卑陋,勇時於中寢息,布衣草褥,冀以當之。上知勇不自安,在仁壽宮,使楊素觀勇所為。素至東宮,偃息未入,勇束帶待之,素故久不進,以激怒勇。勇銜之,形於言色。素還言:「勇怨望,恐有他變,願深防察。」上聞素譖毀,甚疑之。後又遣人伺覘東宮,纖介事皆聞奏,因加誣飾以成其罪。
上遂疏忌勇,乃於玄武門達至德門量置候人,以伺動靜,皆隨事奏聞。又東宮宿衛之人,侍官以上,名籍悉令屬諸衛府,有勇健者咸屏去之,出左衛率蘇孝慈為浙州刺史。勇愈不悅。太史令袁充言於上曰:「臣觀天文,皇太子當廢。」上曰:「玄象久見,羣臣不敢言耳。」充,君正之子也。
晉王廣又令督王府軍事姑臧段達私賂東宮倖臣姬威,令伺太子動靜,密告楊素。於是內外諠謗,過失日聞。段達因脅姬威曰:「東宮過失,主上皆知之矣。」已奉密詔,定當廢立。君能告之,則大富貴。「威許諾,即上書告之。
秋九月壬子,上至自仁壽宮。翌日,御大興殿,謂侍臣曰:「我新還京師,應開懷歡樂,不知何意,翻邑然愁苦。」吏部尚書牛弘對曰:「臣等不稱職,故至尊憂勞。」上既數聞譖毀,疑朝臣悉知之,故於眾中發問,冀聞太子之過。弘對既失旨,上因作色謂東宮官屬曰:「仁壽宮去此不遠,而令我每還京師,嚴備仗衛,如入敵國。我為下利,不解衣臥,昨夜欲近廁,故在後房,恐有警急,還移就前殿,豈非爾輩欲壞我家國邪。」於是執太子左庶子唐令則等數人付所司訊鞠,命楊素陳東宮事狀以告近臣。
素乃顯言之曰:「臣奉敕向京,令皇太子檢校劉居士餘黨。太子奉詔,作色奮厲,骨肉飛騰,語臣云:居士黨盡伏法,遣我何處窮討。爾作右僕射,委寄不輕,自檢校之,何關我事。又云:若大事不遂,我先被誅。今作天子,竟乃令我不如諸弟,一事以上,不得自遂。因長嘆回視,雲我大覺身妨。」上曰:「此兒不堪承嗣久矣,皇后恆勸我廢之。我以布衣時所生,地復居長,望其漸改,隱忍至今。勇嘗指皇后侍兒謂人,曰是皆我物,此言幾許異事。其婦初亡,我深疑其遇毒,嘗責之,勇即懟曰會殺元孝矩,此欲害我而遷怒耳。長寧初生,朕與皇后共抱養之,自懷彼此,連遣來索。且雲定興女,在外私合而生,想此由來,何必是其體胤。昔晉太子取屠家女,其兒即好屠割。今儻非類,便亂宗祏。我雖德慚堯、舜,終不以萬姓付不肖子。我恆畏其加害,如防大敵。今欲廢之,以安天下。」
左衛大將軍五原公元旻諫曰:「廢立大事,詔旨若行,後悔無及。讒言罔極,唯陛下察之。」上不應,命姬威悉陳太子罪惡。威對曰:「太子由來與臣語,唯意在驕奢。且云:若有諫者,正當斬之,不過殺百許人,自然永息。營起臺殿,四時不輟。前蘇孝慈解左衛率,太子奮髯揚肘曰:大丈夫會當有一日,終不忘之,決當快意。又宮內所須,尚書多執法不與,輒怒曰:僕射以下,吾會戮一二人,使知慢我之禍。每云:至尊惡我多側庶,高緯、陳叔寶豈孽子乎。常令師姥卜吉凶,語臣云:至尊忌在十八年,此期促矣。。」上泫然曰:「誰非父母生,乃至於此。朕近覽《齊書》,見高歡縱其兒子,不勝忿憤,安可效尤邪。」於是禁勇及諸子,部分收其黨與。楊素舞文巧詆,鍛鍊以成其獄。
居數日,有司承素意,奏「元旻嘗曲事於勇,情存附託。在仁壽宮,勇使所親裴弘以書與旻,題雲勿令人見。」上曰:「朕在仁壽宮,有纖介事,東宮必知,疾於驛馬。怪之甚久,豈非此徒邪。」遣武士執旻於仗。右衛大將軍元胄時當下直,不去,因奏曰:「臣向不下直者,為防元旻耳。」上以旻及裴弘付獄。
先是,勇見老枯槐,問:「此堪何用。」或對曰:「古槐尤宜取火。」時衛士皆佩火燧,勇命工造數千枚,欲以分賜左右,至是,獲於庫。又藥藏局貯艾數斛,索得之,大以為怪,以問姬威。威曰:「太子此意,別有所在。至尊在仁壽宮,太子常飼馬千匹,云:徑往守城門,自然餓死。素以威言詰勇,勇不服,曰:「竊聞公家馬數萬匹,勇忝備太子,馬千匹乃是反乎。」素又發東宮服玩,似加琱飾者,悉陳之於庭,以示文武羣官,為太子之罪。上及皇后迭遣使責問勇,勇不服。
冬十月乙丑,上使人召勇,勇見使者警曰:「得無殺我邪。」上戎服陳兵,御武德殿,集百官立於東面,諸親立於西面,引勇及諸子列於殿庭,命內史侍郎薛道衡宣詔,廢勇及其男女為王、公主者併為庶人。勇再拜言曰:「臣當伏屍都市,為將來鑑戒。幸蒙哀憐,得全性命。」言畢,泣下流襟,既而舞蹈而去,左右莫不閔默。長寧王儼上表乞宿衛,辭情哀切,上覽之閔然。楊素進曰:「伏願聖心同於螫手,不宜復留意。」己巳,詔「元旻、唐令則及太子家令鄒文騰、左衛率司馬夏侯福、典膳監元淹、前吏部侍郎蕭子寶、前主璽下士何竦並處斬,妻妾子孫皆沒官。車騎將軍榆林閻毗、東郡公崔君綽、遊騎尉沈福寶、瀛州術士章仇太翼,特免死,各杖一百,身及妻子、資財、田宅皆沒官。副將作大匠高龍義、率更令晉文建、通直散騎侍郎元衡皆處盡。」於是集羣官於廣陽門外,宣詔戮之。乃移勇於內史省,給五品料食。賜楊素物三千段,元胄、楊約並千段,賞鞠勇之功也。文林郎楊孝政上書諫曰:「皇太子為小人所誤,宜加訓誨,不宜廢黜。」上怒,撻其胸。
初,雲昭訓父定興,出入東宮無節數,進其奇服異器以求悅媚。左庶子裴政屢諫,勇不聽。政謂定興曰:「公所為不合法度。又元妃暴薨,道路籍籍,此於太子非令名也。公宜自引退,不然將及禍。」定興以告勇,勇益疏政,由是出為襄州總管。唐令則為勇所暱狎,每令以絃歌教內人。右庶子劉行本責之曰:「庶子當輔太子以正道,何有取媚於房帷之間哉。」令則甚慚,而不能改。時沛國劉臻、平原明克讓、魏郡陸爽並以文學為勇所親,行本怒其不能調護,每謂三人曰:「卿等止解讀書耳。」夏侯福嘗於閤內與勇戲,福大笑,聲聞於外。行本聞之,待其出,數之曰:「殿下寬容,賜汝顏色。汝何物小人,敢為褻慢。」因付執法者治之。數日,勇為福致請,乃釋之。勇嘗得良馬,欲令行本乘而觀之。行本正色曰:「至尊置臣於庶子,欲令輔導殿下,非為殿下作弄臣也。」勇慚而止。及勇敗,二人已卒,上嘆曰:「向使裴政、劉行本在,勇不至此。」
勇嘗宴宮臣,唐令則自彈琵琶,歌《娬媚娘》。洗馬李綱起白勇曰:「令則身為宮卿,職當調護,乃於廣座自比倡優,進淫聲,穢視聽。事若上聞,令則罪在不測,豈不為殿下之累邪。臣請速治其罪。」勇曰:「我欲為樂耳,君勿多事。」綱遂趨出。及勇廢,上召東宮官屬切責之,皆惶懼,無敢對者。綱獨曰:「廢立大事。今文武大臣皆知其不可而莫肯發言,臣何敢畏死,不一為陛下別白言之乎。太子性本中人,可與為善,可與為惡。向使陛下擇正人輔之,足以嗣守鴻基。今乃以唐令則為左庶子,鄒文騰為家令,二人唯知以絃歌、鷹犬娛悅太子,安得不至於是邪。此乃陛下之過,非太子之罪也。」因伏地流涕嗚咽。上慘然良久,曰:「李綱責我非為無理,然徒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擇汝為宮臣,而勇不親任,雖更得正人何益哉。」對曰:「臣之所以不被親任者,良由奸臣在側故也。陛下但斬令則、文騰,更選賢才以輔太子,安知臣之終見疏棄也。自古國家廢立蒙嫡,鮮不傾危。願陛下深留聖思,無貽後悔。」上不悅,罷朝,左右皆為之股慄。會尚書右丞缺,有司請人,上指綱曰:「此佳右丞也。」即用之。
十一月戊子,立晉王廣為皇太子,天下地震。太子請降章服,宮官不稱臣。十二月戊午,詔從之。以宇文述為左衛率。始,太子之謀奪宗也,洪州總管郭衍預焉,由是徵衍為左監門率。
帝囚故太子勇於東宮,付太子廣掌之。勇自以廢非其罪,頻請見上申冤,而廣遏之,不得聞。勇於是升樹大叫,聲聞帝所,冀得引見。楊素因言:「勇情志昏亂,為癲鬼所著,不可復收」。帝以為然,卒不得見。
初,帝之克陳也,天下皆以為將太平。監察御史房彥謙私謂所親曰:「主上忌刻而苛酷,太子卑弱,諸王擅權。天下雖安,方憂危亂。」其子玄齡亦密言於彥謙曰:「主上本無功德,以詐取天下,諸子皆驕奢不仁,必自相誅夷。今雖承平,其亡可翹足待。」
仁壽二年。益州總管蜀王秀,容貌環偉,有膽氣,好武藝。帝每謂獨孤后曰:「秀必以惡終。我在,當無慮,至兄弟,必反矣。」大將軍劉噲之討西爨也,帝令上開府儀同三司楊武通將兵繼進,秀以嬖人萬智光為武通行軍司馬。帝以秀任非其人,譴責之,因謂羣臣曰:「壞我法者,子孫也。譬如猛虎,物不能害,反為毛間蠱所損食耳。」遂分秀所統。
自長史元巖卒後,秀漸奢僭,造渾天儀,多捕山獠充宦者,車馬被服,擬於乘輿。
及太子勇以讒廢,晉王廣為太子,秀意甚不平。太子恐秀終為後患,陰令楊素求其罪而譖之。上遂徵秀,秀猶豫,欲謝病不行。總管司馬源師諫,秀作色曰:「此自我家事,何豫卿也。」師垂涕對曰:「師忝參府幕,敢不盡心。聖上有敕追王,已淹時月,今乃遷延未去。百姓不識王心,儻生異議,內外疑駭,發雷霆之詔,降一介之使,王何以自明。願王熟計之。」朝廷恐秀生變,七月,以原州總管獨孤楷為益州總管,馳傳代之。楷至,秀猶未肯行。楷諷諭久之,乃就路。楷察秀有悔色,因勒兵為備。秀行四十餘里,將還襲楷,覘知有備,乃止。
八月甲子,皇后獨孤氏崩。太子對上及宮人哀慟絕氣,若不勝喪者。其處私室,飲食言笑如平常。又每朝令進二鎰米,而私令外取肥肉脯鮓,置竹筩中,以蠟閉口,衣襆裏而納之。
冬閏十月,蜀王秀至長安,上見之,不與語。明日,使使切讓之,秀謝罪。太子、諸王流涕庭謝。上曰:「頃者秦王糜費財物,我以父道訓之。今秀蠹害生民,當以君道繩之。」於是付執法者。開府儀同三司慶整諫曰:「庶人勇既廢,秦王已薨,陛下見子無多,何至如是。蜀王性甚耿介,今被重責,恐不自全。」上大怒,欲斷其舌,因謂羣臣曰:「當斬秀於市,以謝百姓。」乃令楊素等推治之。
太子陰作偶人,縛手釘心,枷鎖杻械,書上及漢王姓名,仍云:「請西嶽慈父聖母神兵收楊堅、楊諒神魂,如此形狀,勿令散蕩。」密埋之華山下,楊素髮之。又云:「秀妄述圖讖,稱京師妖異,造蜀地徵祥。」並作檄文,云:「指期問罪」,置秀集中,俱以聞奏。上曰:「天下寧有是邪。」十二月癸巳,廢秀為庶人,幽之內侍省,不聽與妻子相見,唯給獠婢二人驅使,連坐者百餘人。秀上表摧謝,且曰:「伏願慈恩,賜垂矜愍,殘息未盡之間,希與瓜子相見。請賜一穴,令骸骨有所。」瓜子,其愛子也。上因下詔,數其十罪,且曰:「我今不知楊堅、楊諒是汝何親。」後乃聽與其子同處。
初,楊素嘗以少譴敕送南臺,命治書侍御史柳彧治之。素恃貴,坐彧牀。彧從外來見之,於階下端笏整容謂素曰:「奉敕治公之罪。」素遽下。彧據案而坐,立素於庭,辯詰事狀。素由是銜之。蜀王秀嘗從彧求李文博所撰《治道集》,彧與之,秀遺彧奴婢十口。及秀得罪,素奏彧以內臣交通諸侯,除名為民,配戍懷遠鎮。
帝使司農卿趙仲卿往益州窮案秀事,秀之賓客經過之處,仲卿必深文致法,州縣長吏,坐者太半。上以為能,賞賜甚厚。
久之,貝州長史裴肅遣使上書,稱高熲以天挺良才,元勳佐命,為眾所疾,以至廢棄。願陛下錄其大功,忘其小過。又二庶人得罪已久,寧無革心。願陛下弘君父之慈,顧天性之義,各封小國,觀其所為。若能遷善,漸更增益,如或不悛,貶削非晚。今者自新之路永絕,愧悔之心莫見,豈不哀哉。」書奏,上謂楊素曰:「裴肅憂我家事,此亦至誠也。」於是徵肅入朝。太子聞之,謂左庶子張衡曰:「使勇自新,欲何為也。」衡曰:「觀肅之意,欲令如吳太伯、漢東海王耳。」肅至,上面諭以勇不可復收之意而罷遣之。肅,俠之子也。
楊素弟約及從父文思、文紀、族父忌併為尚書、列卿,諸子無汗馬之勞,位至柱國、刺史。廣營資產,自京師及諸方都會,邸店、碾磑、便利田宅,不可勝數。家僮數千,後庭妓妾曳綺羅者以千數。第宅華侈,制擬宮禁,親故吏佈列清顯。既廢一太子及一王,威權愈盛。朝臣有違忤者,或至誅夷,有附會及親戚,雖無才用,必加進擢。朝廷靡然,莫不畏附。敢與素抗而不撓者,獨柳彧及尚書右丞李綱、大理卿梁毗而已。
毗見楊素專權,恐為國患,乃上封事曰:「臣聞臣無有作威作福,其害於而家,凶於而國。竊見左僕射越國公素,幸遇愈重,權勢日隆。搢紳之徒,屬其視聽。忤意者嚴霜夏零,阿旨者膏雨冬澍。榮枯由其脣吻,廢興候其指麾,所私皆非忠讜,所進咸是親戚,子弟佈列,兼州連縣。天下無事,容息異圖,四海有虞,必為禍始。夫奸臣擅命,有漸而來,王莾資之於積年,桓玄基之於易世,而卒殄漢祀,終傾晉祚。陛下若以素為阿衡,臣恐其心未必伊尹也。伏願揆鑑古今,量為處置,俾鴻基永固,率土幸甚。」書奏,上大怒,收毗繫獄,親詰之。毗極言:「素擅寵弄權,將領之處,殺戮無道。又太子及蜀王罪廢之日,百僚無不震悚,唯素揚眉奮肘,喜見容色,利國家有事以為身幸。」上無以屈,乃釋之。其後上亦浸疏忌素,乃下敕曰:「僕射國之宰輔,不可躬親細務,但三五日一向省,評論大事。」外示優崇,實奪之權也。素由是終仁壽之末,不復通判省事。出楊約為伊州刺史。素既被疏,吏部尚書柳述益用事,攝兵部尚書,參掌機密,素由是惡之。
四年春正月甲子,帝幸仁壽宮。乙丑,詔賞賜、支度,事無鉅細,並付皇太子。夏四月乙卯,上不豫。六月庚申,赦天下。秋七月甲辰,上疾甚,臥與百僚辭訣,並握手歔欷。丁未,崩于大寶殿。
初,文獻皇后既崩,宣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蔡氏皆有寵。陳氏,陳高宗之女。蔡氏,丹陽人也。上寢疾於仁壽宮,尚書左僕射楊素、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皆入閤侍疾,召皇太子入居大寶殿。太子慮上有不諱,須預防擬,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條錄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陳夫人平旦出更衣,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得免,歸於上所。上怪其神色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曰:「太子無禮。」上恚,抵牀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乃呼柳述、元巖曰:「召我兒。」述等將呼太子,上曰:「勇也。」述、巖出閤為敕書。楊素聞之,以白太子,矯詔執述、巖系大理獄。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並取宇文述、郭衍節度。令右庶子張衡入寢殿侍疾,盡遣後宮出就別室。俄而上崩,故中外頗有異論。陳夫人與後宮聞變,相顧戰慄失色。晡後,太子遣使者齎小金合,帖紙於際,親署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以為鴆毒,不敢發。使者促之,乃發,閤中有同心結數枚。宮人咸悅,相謂曰:「得免死矣。」陳氏恚而卻坐,不肯致謝,諸宮人共逼之,乃拜使者。其夜,太子蒸焉。
乙卯,發喪,太子即皇帝位。會伊州刺史楊約來朝,太子遣約入長安,易留守者。矯稱高祖之詔,賜故太子勇死,縊殺之,然後陳兵集眾,發高祖凶問。煬帝聞之曰:「令兄之弟,果堪大任。」追封勇為房陵王,不為置嗣。
漢王諒有寵於高祖,為幷州總管,自山以東至於滄海,南距黃河,五十二州皆隸焉。特許以便宜從事,不拘律令。諒自以所居天下精兵處,見太子勇以讒廢,居常怏怏。及蜀王秀得罪,尤不自安,陰蓄異圖。言於高祖,以「突厥方強,宜修武備」。於是大發工役,繕治器械,招集亡命,左右私人殆將數萬。突厥嘗寇邊,高祖使諒御之,為突厥所敗,其所領將帥坐除解者八十餘人,皆配防嶺表。諒以其宿舊,奏請留之。高祖怒曰:「爾為藩王,惟當敬依朝命,何得私論宿舊,廢國家憲法邪。嗟呼小子,爾一旦無我,或欲妄動,彼取爾如籠內雞雛耳,何用腹心為。」
王頍者,僧辯之子,倜儻好奇略,為諒諮議參軍,蕭摩訶,陳氏舊將,二人俱不得志,每鬱鬱思亂,皆為諒所親善,贊成其陰謀。
會熒惑守東井,儀曹鄴人傅弈曉星曆,諒問之曰:「是何祥也。」對曰:「天上東井,黃道所經,熒惑過之,乃其常理,若入地上井,則可怪耳。」諒不悅。
及高祖崩,煬帝遣車騎將軍屈突通以高祖璽書征之。先是,高祖與諒密約,若璽書召汝,「敕。」字傍別加一點,又與玉麟符合者,當就徵。及發書,無驗,諒知有變,詰通,通佔對不屈,乃遣歸長安。諒遂發兵反。
總管司馬安定皇甫誕切諫,諒不納。誕流涕曰:「竊料大王兵資,非京師之敵。加以君臣位定,逆順勢殊,士馬雖精,難以取勝。一旦陷於叛逆,絓於刑書,雖欲為布衣,不可得也。」諒怒,囚之。
嵐州刺史喬鍾葵將赴諒,其司馬京兆陶模拒之曰:「漢王所圖不軌,公荷國厚恩,位為方伯,當竭誠效命,豈得身為厲階乎。」鍾葵失色曰:「司馬反邪。」臨之以兵,辭氣不撓,鍾葵義而釋之。軍吏曰:「若不斬模,無以壓眾心。」乃囚之。於是從諒反者凡十九州。
王頍說諒曰:「王所部將吏,家屬盡在關西,若用此等,則宜長驅深入,直據京都,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若但欲割據舊齊之地,宜任東人。」諒不能決,乃兼用二策。唱言楊素反,將誅之。
總管府兵曹聞喜裴文安說諒曰:「井陘以西,在王掌握之內,山東士馬亦為我有,宜悉發之。分遣羸兵屯守要害,仍令隨方略地,帥其精銳,直入蒲津。文安請為前鋒,王以大軍繼後,風行雷擊,頓於霸上,咸陽以東,可指麾而定。京師震擾,兵不暇集,上下相疑,羣情離駭。我陳兵號令,誰敢不從。旬日之間,事可定矣。」諒大悅,於是遣所署大將軍餘公理出大谷,趣河陽。大將軍綦良出滏口,趣黎陽。大將軍劉建出井陘,略燕、趙。柱國喬鍾葵出雁門。署文安為柱國,與柱國紇單貴、王聃等直指京師。
帝以右武衛將軍洛陽丘和為蒲州刺史,鎮蒲津。諒簡精銳數百騎戴冪離,詐稱諒宮人還長安,門司弗覺,徑入蒲州,城中豪傑亦有應之者。丘和覺其變,逾城逃歸長安。蒲州長史勃海高義明、司馬北平榮毗皆為反者所執。裴文安等未至蒲津百餘里,諒忽改圖,令紇單貴斷河橋,守蒲州,而召文安還。文安至,謂諒曰:「兵機詭速,本欲出其不意。王既不行,文安又返,使彼計成,大事去矣。」諒不對。以王聃為蒲州刺史,裴文安為晉州刺史,薛粹為絳州刺史,梁菩薩為潞州刺史,韋道正為韓州刺史,張伯英為澤州刺史。代州總管天水李景發兵拒諒,諒遣其將劉暠襲景,景擊斬之。諒復遣喬鍾葵帥勁勇三萬攻之。景戰士不過數千,加以城池不固,為鍾葵所攻,崩毀相繼。景且戰且築,士卒皆殊死鬥,鍾葵屢敗。司馬馮孝慈、司法呂玉並驍勇善戰,儀同三司侯莫陳乂多謀畫,工拒守之術,景知三人可用,推誠任之,已無所關預,唯在閤持重,時撫循而已。
楊素將輕騎五千襲王聃、紇單貴於蒲州,夜至河際,收商賈船得數百艘,船內多置草,踐之無聲,遂銜枚而濟。遲明,擊之,紇單貴敗走,聃懼,以城降。有詔徵素還。初,素將行,計日破賊,皆如所量。於是以素為幷州道行軍總管、河北道安撫大使,帥眾數萬以討諒。
諒之初起兵也,妃兄豆盧毓為府主簿,苦諫,不從,私謂其弟懿曰:「吾匹馬歸朝,自得免禍,此乃身計,非為國也。不若且僞從之,徐伺其便。」毓,績之子也。毓兄顯州刺史賢言於帝曰:「臣弟毓素懷志節,必不從亂,但逼凶威,不能自遂。臣請從軍,與毓為表裏,諒不足圖也。」帝許之。賢密遣家人齎敕書至毓所,與之計議。諒出城將往介州,令毓與總管屬朱濤留守。毓謂濤曰:「漢王構逆,敗不旋踵,吾屬豈可坐受夷滅,孤負家國邪。當與卿出兵拒之。」濤驚曰:「王以大事相付,何得有是語。」因拂衣而去,毓追斬之。出皇甫誕於獄,與之協計,及開府儀同三司宿勤武等閉城拒諒。部分未定,有人告諒,諒襲擊之。毓見諒至,紿其眾曰:「此賊軍也。」諒攻城南門,稽胡守南城,不識諒,射之,矢下如雨。諒移攻西門,守兵識諒,即開門納之,毓、誕皆死。
綦良攻慈州刺史上官政,不克。引兵攻行相州事薛胄,又不克。遂自滏口攻黎州,塞白馬津。餘公理自太行下河內。帝以右衛將軍史祥為行軍總管,軍於河陰。祥謂軍吏曰:「餘公理輕而無謀,恃眾而驕,不足破也。」公理屯河陽,祥具舟南岸,公理聚兵當之。祥簡精銳於下流潛濟,公理聞之,引兵拒之,戰於須水。公理未成列,祥擊之,公理大敗。祥東趣黎陽,綦良軍不戰而潰。祥,寧之子也。
帝將發幽州兵,疑幽州總管竇抗有貳心,問可使取抗者於楊素。素薦前江州刺史勃海李子雄,授上大將軍,拜廣州刺史。又以左領軍將軍長孫晟為相州刺史,發山東兵,與李子雄共經略之。晟辭以男行布在諒所部,帝曰:「公體國之深,終不以兒害義。朕今相委,公其勿辭。」李子雄馳至幽州,止傳舍,召募得千餘人。抗來詣子雄,子雄伏甲擒之。抗,榮定之子也。
子雄遂發幽州兵步騎三萬,自井陘西擊諒。時劉建圍戍將京兆張祥於井陘,子雄破建於抱犢山下,建遁去。李景被圍月餘,詔朔州刺史代人楊義臣救之。義臣帥馬步二萬,夜出西陘,喬鍾葵悉眾拒之。義臣自以兵少,悉取軍中牛驢,得數千頭,復令兵數百人,人持一鼓,潛驅之匿於澗谷間。晡後,義臣復與鍾葵戰。兵初合,命驅牛驢者疾進,一時鳴鼓,塵埃漲天,鍾葵軍不知,以為伏兵發,因而奔潰,義臣縱擊,大破之。晉、絳、呂三州皆為諒城守,楊素各以二千人縻之而去。諒遣其將趙子開擁眾十餘萬,柵絕徑路,屯據高壁,布陳五十里。素令諸將以兵臨之,自引奇兵潛入霍山,緣崖谷而進。素營於谷口,自坐營外,使軍司入營,簡留三百人守營,軍士憚北軍之強,不欲出戰,多願守營,因爾致遲。素責所由,軍司具對,素即召所留三百人出營悉斬之,更令簡留,人皆無願留者。素乃引軍馳進,出北軍之北,直指其營,鳴鼓縱火。北軍不知所為,自相蹂踐,殺傷數萬。諒所署介州刺史梁修羅屯介休,聞素至,棄城走。
諒聞趙子開敗,大懼,自將眾且十萬拒素於蒿澤。會天大雨,諒欲引軍還,王頍諫曰:「楊素懸軍深入,士馬疲弊,王以銳卒自將擊之,其勢必克。今望敵而退,示人以怯,沮戰士之心,益西軍之氣,願王勿還。」諒不從,退守清源。
王頍謂其子曰:「氣候殊不佳,兵必敗,汝可隨我。」楊素進擊諒,大破之,擒蕭摩訶。諒退保晉陽,素進兵圍之。諒窮蹙請降,餘黨悉平。帝遣楊約齎手詔勞素。王頍將奔突厥,至山中,徑路斷絕,知必不免,謂其子曰:「吾之計數不減楊素,但坐言不見從,遂至於此。不能坐受擒獲,以成豎子名。吾死之後,汝慎勿過親故。」於是自殺,瘞之石窟中。其子數日不得食,遂過其故人,竟為所擒,並獲頍屍,梟於晉陽。
羣臣奏漢王諒當死,帝不許,除名為民,絕其屬籍,竟以幽死。諒所部吏民坐諒死徙者二十餘萬家。初,高祖與獨孤后甚相愛重,誓無異生之子。嘗謂羣臣曰:「前世天子,溺於嬖倖,嫡庶分爭,遂有廢立,或至亡國。朕旁無姬侍,五子同母,可謂真兄弟也,豈有此憂邪。」帝又懲周室諸王微弱,故使諸子分據大鎮,專制方面,權侔帝室。及其晚節,父子、兄弟迭相猜忌,五子皆不以壽終。
- 臣光曰:昔辛伯諗周桓公曰:「內寵並後,外寵貳政,嬖子配嫡,大都偶國,亂之本也。」人主誠能慎此四者,亂何自生哉。隋高祖徒知嫡庶之多爭,孤弱之易搖,曾不知勢鈞位逼,雖同產至親,不能無相傾奪。考諸辛伯之言,得其一而失其三乎。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