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了的哈代翁
(一)
[编辑]露的光旣碎,鮮朗的綠色裏,野草放着光輝的小山旁,現出了一個牧羊者。他把小羊抱在腕裏,後而走來的羊羣圍繞着他,排列成扇形,散開來走向新鮮的牧場那方去。哶哶的欣悅之聲揚着,走在前頭的羊的頸鈴響着。牧羊者是一個白髮老人,顎下的鬚,好似包着太陽曬紅了的多皺紋的臉。「殺了那些羊,眞是罪孽,」試和他攀談,便答說:「客官!不要說來汚了你的嘴倒好!」
聽着了哈代(Thomas Hardy)的名字立卽想起來的,就是這樣的小山,羊羣,牧羊者的哈代鄕(Hardy Country)的情景。踏入了長久間景慕的這哈代鄕,已不是平常的英國。和這世界的大文豪湯麥司哈代親熱的晤面而且快談,記得是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一日。那日的前夜,從倫敦在火車裏搖動了三個多鐘頭,到了多極斯達車站(那裏的人口約有一萬),被黑暗的馬車送到的地方,是叫做金格斯阿母士的旅館,凡讀過哈代的傑作之一的卡司他卜里吉的市長(卽多極斯達)者,哈哈,立刻會注意到那就市長任的痕恰特,受市民的慶祝宴的場所,就是這個旅館。被痕恰特用五十兩賣給他人的妻房,隔了十八載,窺見了從割草後發跡做了市長的元配丈夫,便一命嗚呼了。那撐開着的窗子仍是那樣,食堂裏出現的愚拙的侍者也仍是那樣。
夜已深了,反而時時聽着騷然的羣集的歡聲,問Porter那是什麽。他答說,在市公所裏,市民和近鄕的農夫,牧羊者,維斯曼的漁夫們正在跳舞,如果去看,眞有趣呢!因此就在哈代訪問記裏,加進了有趣的Episode了。我在那煙草的煙霧瀰漫的市公所裏,同鎭上的女郎,鄕姑娘,矯健的靑年,牧童,學生,軍人,商店夥計,漁夫等混在一起,嘗試了我有生以來的初次跳舞。和我對舞的,如果是一位美人,這一段Episode就開了花了;然而是一個身長約有我兩倍的軍人,幷且是喝醉了酒的,不能夠好好的跳,向前進一歩就拙然的踏了別一組的靴子,下了一脚,又轟然的撞着了不知誰人的肩頭,演出了這樣的大失態。後來我把這話向哈代說了,他把細細的眼睛縮得更細,微笑了。
(二)
[编辑]和哈代的會見,定了翌日的四點鐘的飮茶時,坐了摩托車到那裏巡迴了哈代鄕的一部。從多極斯達起,有山丘,乃有牧塲;有牧塲,乃有白壁的農家;有農家,乃有田圃。向那稱爲丘陵地的利亞王(莎翁劇之一——譯者)悲劇的一塲面,東北約進二哩,便是哈牙波加母頓(在哈代的著作裏是阿巴麥爾斯克)。在那雜木林的一端,哈代以一八四〇年六月二日生在那里,有他渡過少年時代的家宅。走去訪問,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看守屋子,她述說了關於哈代的話。那白色之中有茶色斑點的愛爾蘭獵犬也搖着頭來歡迎這異邦之客。前面有一座花台,左手有一株大的常磐木繁茂着,那是一所有蔦蘿纏繞着的舊式的田舍家。哈代生在這里,他是一個建築工程師的兒子,因爲母親的興趣,他在早就讀了特萊登(Dryden)翻譯的魏吉爾(Virgil)的著作。他和這地方的農民的傳統相親,卽是——聖誕節夜漂泊音樂家所奏的夜曲;聖誕節夜的宴會與跳舞;田舍教會裏的管弦樂隊與合唱隊;年靑農夫們所表演的聖佐治的古代神秘劇;十一月裏的花火;五月的樹下的舞;在春日的祝聖節;走着在鮮花裝飾着的小徑上的姑娘們的列;他和這些相親,足以培養自然藝術的想像力。他也同Richardson一樣,替村裏的姑娘們代作情書,不用說,這也足夠帮助他深察女性的心理。
哈代的少年時代,從英國的社會史上看,佔了很重要的位置。他產生的一八四〇年,可以說是新舊社會劃界的一年。他以一個靑年,目擊了農業的英國,漸移爲產業的英國的變化,在一方面,親眼見着因爲穀物條令的廢止,地方上的地主階級的貴族主義趨於滅亡;在另一方面,也曾和那在曝晒台上受刑的人說過話,又經過了前面所說的有鄕材教會的合唱隊及聖誕節的假面劇的時代。所以在哈代的作品裏多半取材於新社會出現之前,舊社會正崩潰的過渡期的農村社會諸相。當時變化的預兆,不單是在社會上,就是在精神界也明瞭的得見。哈代能夠思想的時候,正是赫胥黎和惟耳巴孚待互相揭出宗教與科學的標語之時。愛略特女士(Eliot)的亞當比得,麥勒底斯(Meredith)的力查特費牙勒爾的罸發表時,哈代正是十九歲,前者強烈的訴諸良心,後者吹着理智的前進的喇叭。當時的社會,已經從維多利亞朝代的自給自足的滿足的酣眠裏覺醒過來了。産業驅逐農業,同時又擾亂舊田舍的平和,「覺醒喲!你!從酣眠之中!」這般的吶喊,從理智,從良心發出來了。聽着了這警鐘的年靑的哈代自然傾向急進的方面,他的這種反抗精神,於是成了對於維多利亞朝代的資產階級道德,宗教,法律,的激烈的攻擊,在作品裏具體化。人常說,哈代的作品是陰暗的,是表現人間意志所莫可如何的運命之力的,所以是厭世主義的作品,把他看成一個宿命論者。可是這完全是誤解,他决沒有認識大宇宙的運命力,大自然的决定力;他所認識的運命力與决定力,乃是從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之社會組織與其指導者或支配者所產生出來的一種後天力。把這力看爲不可避的運命力,决定力,乃是資產階級的社會意識使之然,然而直到現在有許多批評家仍陷於此種誤謬。引導人所不能搖動的不幸之力,幷非大宇宙的運命力與大自然的决定力,如果讀他的傑作特司便能夠悟了。使特斯破滅的决不是絕對不能搖動的運命之力;乃是由於環境(就普通說來),如果詳細說,則由於當時的支配階級的社會的組織力。在這個意味上,特斯是維多利亞朝的資產社會的痛切的批評。同樣的,虬特可以如此說,可是現在不是批評他的作品之時。只是,哈代不是一個描寫被大自然大宇宙所壓迫的人間生活的厭世的作家,乃是一個描寫因爲環境,(換句話說)當時的資產階級社會組織力所困窘的人間生活,因而顯示了人間的憤激的作家,這乃是顯而易見的了。
(三)
[编辑]哈代年稍長時,因爲要學建築學便到多極斯達去,十九歲時到了倫敦。作一個建築設計家,他的將來是有望的。他在製作許多教會的建築設計圖之旁,接近了希臘的古典,又與本國文學相親,不久作出詩來了,終於在一八七一年發表了處女作粗治療。接着作了綠林樹下,碧眼,一八七四年用匿名在康希爾雜誌上發表了遠離狂衆,說他是因爲此作在英國文壇中佔了確實的地位也是可以的。後來,直到一八七九年所發表的最幸福者,已經有了十七種長篇小說和幾十種短篇小說了。後來决不作小說,繼續做詩。他爲什麽停止做小說呢?雖有種種內在的理由,然而最大的一個埋由,就是世人對於特司與虬特的批評過於刻毒之故。他因爲這些著作,受了激烈的非難攻擊,說是破壞道德,違叛宗教,紊亂習慣,危害風俗。最初他對於這些雖發了反駁的矢,可是時代的知覺還沒有進步到受容近代精神,所以一切於哈代都是不利的,因此之故,他對於小說斷了念頭。
然而對於他的非難攻擊,不外是意味英國小說界的革命;不過是表明舊文學觀念,對於新文學勃興之無理解而已。因爲虬特與特司英國小說至少在內容上革了命。這些作品,說起來,就是路標,以此爲界的英國小說,都是帶着近代意識的,有眞生命,有眞呼吸的文學。正眞意味的Realism說是從哈代起始,幷無什麽妨礙。
(四)
[编辑]離了哈代誕生的屋子,顧盼着綠林樹下裏的Model的大橡皮樹與和特司有關係的教會,在約好的時刻,便駕了麾托車到多極斯達郊外的馬克斯格特的邸宅去了。那是一所石垣圍繞着的大宅,其中有樹林,也有田圃,近入口處,是一所哈代自己設計建築的Gothic式有樓的房子,是怎樣的閑寂,幽凄而無俗塵氣的田園情趣!按了門鈴,女僕早已領悟似的領我進去。在接客室裏,是哈代在七十二歲時續弦娶來的夫人,使我想不到是文學家的夫人,尤其想不到是世界文豪的太太;管家婦似的夫人緊緊的同我握手,介紹在旁的老人與他的孫,說是遠親。夫人說去叫哈代來,便走上樓上的書齋去了。一會兒,扶着夫人的手,較我所想像的還要矮小的,在照像上已經看熟了的哈代翁,靜然的走下來了。深深的皺紋,蒼白的皮膚,細小而凹下的眼,現骨的手,可是在握手時却有異常的力。身上穿着Homespun料的運動服,我受了與其說是文學家,毋甯是田舍老教師的印象。
大家圍着準備好了的茶棹,所談的話,自然說及前幾天起在敦倫上演的哈代所作的卡司他卜里吉的市長。看過此劇的初次表演的在座的只有我一人。「怎麽樣?」哈代熱心的問。我答,和前年看過的特司比較起來,有一點不及。翁便說,也許如此,因爲這劇自己沒有改作去適合表演之用。話題又移到了一般的談論,我說特司最好,又是最大的傑作,哈代說,自己也愛這作品,點着頭。我的隣座的老人,推綠林樹下的田園故事做第一,看來,此人也有着一雙文學眼,哈代夫人也是綠林樹下黨的一個。
哈代見我只喝茶,沒有去拿塗有牛酪的麵包和點心,便示意夫人,叫她把點心盆挨次送給孩子們和我。話題不覺談到了日本的風俗習慣,又熱鬧起來。哈代對於東洋的,更其是中國的詩,有很大興趣讀着。他說想讀日本的,有什麽適當的,叫我吿訴他。他和東洋的思想共鳴,是我熟知的,翁的作品已經充分含着東洋的思想與感情了。就這一點說,英國的文學家之中,要數翁是最爲日本人喜讀的,最爲日本所理解的。翁答,也許是如此。說話時,我請他允許他的作品此後在日本翻譯,他說關於作品的事,有妻子的種種的幫助,希望有完全的好的譯本。我接了這樣的欣悅的囘答。越過玻璃窗看外面的草,秋日的陽光,漸漸的消去了。不知不覺談了兩點鐘的話。我拿出了菲薄的從日本帶來的禮物,充滿着難言的感謝,便吿別了。哈代送我兩張照相,當作紀念。夫人說,明天的茶會,有曾經到過日本的某夫人,如果高興,也請過來,我因爲旅行的日程的關係,便辭謝了。那天晚上,便向維馬斯出發了。我那時的印象,以爲縱然不是強健的哈代,也該再活過三四年的,我和他覩面,還不到一年零四個月,而我所懷念,敬愛的世界文豪,便以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一日八十八歲離去此世了。卽使此後還生存在世上,雖說未必再有第二次的晤面;可是一聽着他已逝世,就難耐這寂寞之感了。維多利亞朝代最後的文宿星,就這樣消滅了他的光輝。長久間,和麥勒底斯同稱爲該朝的二柱石的他,較麥勒底斯多活了十九年,恰正是麥勒底斯誕生百年(二月十二日)的一年,他入了籍仙了。在馬克斯格特的宅中,此時正在騷然之中,那位還充滿精力的夫人,正悲嘆這莫大的悲慘吧。在這樣的機會說起這事,對於死者應該是失敬,可是我想到哈代的諸作,從文學之社會的解釋,史的唯物觀的立足上,不將再被人估價嗎?他的作品,較之個人,是對於社會力的強烈的挑戰文。尤其在特司與虬特二作是如此。我相信這挑戰文的再吟味,對於日本人,也不能不帶來了深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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