遜志齋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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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四 遜志齋集 卷第十五
明 方孝孺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
卷第十六

遜志齋集卷之十五

 中順大夫浙江按察司副使奉勅提督學校雲間范惟一 編輯

 奉政大夫浙江按察司僉事奉勅整𩛙兵備南昌唐堯臣校訂

 中順大夫浙江台州府知府事前刑部郎中東呉王可大校刋

 記

  艾庵記

春官員外郎閩潘侯某清慎有文以艾庵自號或見

而疑之曰楚三閭大夫賦離騷以春秋褒貶之法施

諸草木禽鳥而寓意乎君子小人於蘭𮎼荃桂盖亟

與之而於艾獨未嘗少貸焉歎芳草之變爲艾傷賢

者之隨俗以化也户服艾之盈要以斯人之莫好脩

也今侯之賢不取其所與者以自儗而以其所賤者

自名何其異歟或從而觧之曰非是之謂也侯殆取

夫創艾自新之意乎夫人品之不齊惟聖人無所艾

下愚不能自艾有所警乎中而輙自悔艾者君子之

事也絶舊愆之萌芽培天徳而日滋俾旦之所存超

乎昨而暮之所得過乎晝則於道也其進可量乎艾

之名菴其不在是乎㑹予至京師侯以二人者之言

告且曰子以爲何居予曰二說皆是也前之言疑侯

之廉於取名後之言知侯之篤於進學雖然謂創艾

自新美矣謂三閭褒貶爲當其實則未可也三閭狷

者也其取物也恒偏於名而不切於用故艾在所貶

由聖賢之道觀之艾何負於蘭𮎼荃桂哉生民之疾

無窮而藥石之品人人不能蓄所能蓄者惟艾爾病

者咸仰頼焉使天下而無艾吾懼夫死者不勝其衆

也較其功盖亞於菽粟三閭於菽粟猶未遑取則無

取於艾也固宜然神農氏帝之聖者也而紀其名孟

軻氏賢之大者也而稱其功雖見賤三閭烏能損其

美哉潘侯以之名庵必有取之矣舎聖賢不信而信

三閭知侯不爲也或者疑侯取名之廉夫亦焉知其

取𩔖之逺乎且先治已而後功利可及於人創艾所

以治已也起疾之功所以利人也亦在侯用之何如

爾若夫取諸保艾以安其躬取諸未艾以慎其終亦

未爲無所用也善用言者雖恒言可以成徳不善用

言者雖美言不免致惑然則人謂艾爲蕭可也謂爲

創艾可也三閭賤之可也聖賢貴之亦可也予從而

言之亦未爲不可也於是潘侯嘆曰博哉子之言非

惟得我之心抑可正三閭之陋使艾有知死且不朽

  益齋記

余始至浦陽與邑士戴君元直遇元直長身昂然顧

盻峭聳酒酣談論雜以嘲笑辭累千百無澁滯窘複

態鋒頴横出氣盖一座余驚駭意其爲竒士而惜余

拙呐不能與之徃復詰難也二年又見元直其辭謔

給敏如故而爲禮恭遜歛戢意(⿱艹石)自少昔之所爲者

余又驚之疑其有所得而然未睱問也又一年重見

於錢塘諸公名士皆在席各吐所長爲樂元直攝衣

坐其下俯首歛膝不𤼵一談日暮賔退恂恂揖謝侃

然趨去儼若愿慤君子及與之言皆中道理去前時

甚逺而諸公亦稱其美不置余大驚而問焉元直曰

吾少時嘗以醫出遊渉呉楚泝淮泗至齊魯徃來公

卿之間虚左而俟束帛而迎者不可勝數吾時志高

氣盛謂口舌間足以成事方以此自才而入亦多以

此竒我及今揣之然後知吾之過多矣嘗聞於季父

能軒君以爲易之遷善改過莫善於益乃以名吾齋

吾将歸而求於聖賢之學子意何如余聞之愈大驚

世之任意自喜瀕衰老遇挫抑而能悔悟者有之矣

未有易慮於壮強之時改節於無事之際者也予見

元直於數年之中而三改其徳毎見異焉非有志於

道者能然乎聖賢之道甚近而易行也人鮮或至焉

者亦止於自足爾以元直之善改過茍從事於聖賢

之道旦以爲是而暮巳悔之昔之所爲而今覺其非

雖日異而月不同可也余盖将屢驚焉豈特一再而

巳矣

  學士亭記

賢哲之處世烏可以跡論哉當草昧之時世衰道鬱

抱經綸之志而不得施安能舒暢其心神流浹其情

志乎故或放迹於江海或養操於山林求遺世忘累

之士而與之遊其意非求其道也盖遇迹於物耳茍

狥迹而論之豈足以知賢哲之用心哉當元至正中

有大儒先生太史公出於金華以道徳性命濟世之

畧爲學學成而四方兵起天下大亂公知莫如何徃

來山水間著書以自娯時烏傷聖壽寺有千巖大師

者磊落善談論喜與吾儒遊公時時過與之語輙連

日夜不休當其適意時或携笻陟崇嶺看雲起卧石

床聴泉瀑聲久則大笑而别别巳復㑹人見其然以

爲公樂聞其道豈知公者哉及乎真人御極僣亂平

而四海定公應聘而起居朝廷者十有九年累官至

翰林學士承㫖年六十有八致其政而歸於是大師

亦圓寂巳久矣而龍門海禪師復主聖壽以爲斯寺

公之所嘗遊也乃以洪武八年某月作學士亭於寺

之南名以公官亭爲公而作也海師以某從公學俾

記其事某惟昔之賢者與方外交(⿱艹石)陶彭澤之於恵

逺周元公之於常摠歐陽文忠公之於居訥者有矣

彭澤惟虎溪一笑元公以鸞名溪以青松名社然不

聞有所創造也文忠既去而寺僧某作亭其寺以公

别號名之曰六一亭矣然亭作於身後文忠不及見

也今海師時公之還而作亭亭成而公氣疆體康肩

輿觀覽乎其中此固古之所無而今之所僅有者也

其安可無述然六一亭之作文忠之門人蘇長公實

記其事其文傳故其事著某賤且騃何敢僣冐以汙

偉跡哉雖然公之跡後必有知不待斯文文以道公

之志某固不得而辭也

  宋氏爲善堂記

洪武十年制贈今太史公之顯祖爲太常少卿顯考

爲禮部尚書制詞皆皇上所親製以爲公之顯融于

今皆祖考爲善所致公既嚴奉以歸與其伯兄教諭

君景淵告于廟𥙊于家㑹其族人于金華之故宅以

侈上之恩而教諭君爲燕居之堂適成乃取制詞之

意名之曰爲善所以昭先徳且教後人也君子之爲

菩固未嘗有求報於天之心然其厚薄久近各以𩔖

而應此天道之必然不可誣也自夫異端之說興以

禍福鼓天下之耳目以謂爲善則可以𥙿於身與家

延及後昆而報及來世使皆有利乎報而爲善於是

利與善之說不明而誠於爲善者寡矣夫善者天之

所賦人之所有者由乎仁義忠信而行乎家推之以

及乎人大之𬒳於衆庻皆義之宜爲爾豈望其報哉

望乎報而爲善雖所爲合於義猶爲利也公之先十

餘世退然處乎田里脩詩書禮譲之教行集于身而

不耀徳施於人而不居其所蓄積者厚矣一旦大𤼵

于公之身文章𬒳宇内名譽盖天下位乎朝廷而推

榮二代潜休隱徳見稱於聖主而大白於四方由是

宋氏之善昭乎如日月之不可掩其先豈預蘄其至

此哉雖公亦不預蘄其若此也不預蘄其若此而天

卒莫能違此善之至者也教諭君嘉厥弟之有成偈

而志之使後之人取法焉亦可謂能教矣雖然教之

以名不若以身之爲愈教諭君年七十餘慕古人之

道不怠日坐乎斯堂之上訓其子孫者甚至盖庻乎

銅鞮伯華司馬康之風焉爲善之澤其有既乎若上

之褒寵宋氏者殆不止乎斯而已也某公之門人也

尚能爲公道之

  畸亭記

人之所得皆不能全受於天者深則遇於人者必淺

合於人太甚者必無所得於天也夫聴盡乎謀而視

極乎哲心通乎道而性純乎徳此雖皆可能之而未

必皆然以其制於天而天不𢌿之也於此有人焉獨

若有得於斯耳也若或曠之目也若或闢之思也若

或起之存也若或植之凡其舉措猷爲皆若隂有以

助之者而衆人不與焉謂非深有得於天可乎夫其

所得者既已卓然超乎萬物之表矣而又逐逐於衆

人之後求其餘腥殘穢以自飫非惟人不之從而天

亦不之許矣故凡特立之士多不合於人非天欲困

之也取乎天者巳多其不能兼得乎人亦其𫝑然也

自古昔以來惟聖人不常囿於𫝑自聖人以下多不

免爲𫝑所屈詩之亡屈原之詞爲最雄故原不爲當

時所知爲最甚荘周荀况皆以文學高天下故二子

皆不遇杜子美李太白詩人之絶羣㧞𩔖者也其他

以道徳才藝困者甚衆夫既有得於此矣其能與彼

負此以自珍以爲舉天下之貴者不願與易人之

見知與否尚何足論荘周謂畸於人者侔於天吾嘗

有感焉㑹稽楊宗哲爲人清慎不茍少能爲詩居太

學數千人中獨以吟味自娯不求人知而人亦少知

之者後得一官爲成都衛知事成都在西南萬里外

而知事𬒳儒服處武弁間嗜好論議宜有難合者宗

哲一寓諸詩其喜戚逸勞乖違㑹聚必有所述其言

簡而深淡而章徃徃皆君子之道也間以畸名其亭

而請予記予固畸於人之尤者也而何以記斯亭乎

然人所志有逺近故所合有大小侔於天者使心之

所慮身之所出皆與天合雖困猶逹也畸於人何患

焉向使䘮廉耻捐道義而求人之合縱至貴顯其辱

彌大且𫉬罪於天矣其如天何哉宗哲居于斯亭笑

歌自樂洞觀千古果孰爲得孰爲失乎孰爲合孰爲

畸乎尚友百世之賢豪而與之俱則夫畸於人也俄

頃之間而合於天者不可以數計其畸也烏知其非

合之大乎

  希董堂記

禄位高乎人者可以耀一時而不足以傳百世道徳

備乎身者可以傳千古而不足以貴當時有志之士

将安所取則哉吾之所受於天者推之可以澤天下

垂之可以法無窮非特可徼利逹也使富貴而事功

昭乎時福澤加乎民君子固有取焉苟徒禄位而已

矣則君子奚取乎是漢儒爲公卿者多矣公孫弘之

寵禄終身𮧯賢之父子相⿰糹⿱𢆶匹 -- 繼孔光胡廣之壽考皆當

時所指說稱頌以爲善保富貴者千載之後雖庸人

孺子皆知輕賤之董仲舒在武帝時最爲不遇屢遭

有力者擯斥不得立朝廷而周旋藩國以仁義道徳

匡正至今尊其學術以爲聖賢之徒士之善尚友者

毎喜引以自望則夫人之真可貴者果安在哉世方

汲汲於後世之所賤而不汲汲於後世之所慕非其

甚惑歟若吾秦府長史茅侯大方其所謂善尚友者

歟茅侯有學行爲淮南學者師考績入朝天子召對

而恱之擢爲大國輔臣且勉以董子輔相之業賜賚

期待者甚寵侯以爲布衣而受隆遇懼無以稱聖天

子眷知之恩諌爭彌綸得大臣體未踰年秦國稱治

因大書掲其正堂曰希董之堂以章聖訓且著其志

云茅侯爲人敦大和雅不亢不謟其於正誼明道之

言深有得焉盖聞董子之風而興起者然董子不爲

人主所知其出事藩國多遇驕王故匡正爲甚難今

茅侯之仕也天子嘉其能賢王重其徳從容䂓諷内

外推服其所遇於是過董子逺矣雖然劉向嘗稱董

子謂伊吕不能過盖惜其不得盡行其道也使董子

而得大位其可慕者豈不愈多哉盖禄位者小人得

之則彌貴而彌辱賢者處之則彌貴而彌光賢者非

以位而貴也道施於人𬒳其澤者衆故其譽聞益賢

也今茅侯以盛年逄盛時志意偉然才氣傑然焉知

其位不過於董子哉得董子所不得之位而行董子

所欲行之道使天下後世有慕焉則侯爲善學古人

而不負天子之訓矣

  借竹軒記

余𥘉與㑹稽蔡君惟中遇於京師者甚久時余方抱

憂患倀倀無與語惟中亦以從事至因日得相與談

自旦至暮班荆列坐久之乃各罷去及訪之於南門

之南草戸之外有竹數挺視其楣間有借竹字余指

而問之惟中曰吾雅好竹假館于兹幸又有竹故因

以識吾好耳他日願有以記之予疑惟中在逆旅中

何暇事此因自微笑不荅而今年遊浦陽客有自越

來者致惟中之言重以記爲嘱且謂惟中居㑹稽有

山林之樂甚適予聞而愈疑之昔之京師假屋以居

謂之借竹固宜也今儼然處巳之室竹則自有之矣

而復以借何哉且惟中苟以外物而觀則孰非借乎

舟車借以載吾身者也江山之勝借以遊吾心者也

腴非我所有借以養吾者也玉帛非我所得借以

富吾者也牛羊犬馬非我所得備借以食吾者也第

宅傳舎也童妾贅疣也軒冕倘來也甚而言之雖吾

之身猶借隂陽造化以生而豈特竹乎苟自其固有

而觀萬物皆我所固有而何借之云世之人溺於自

𥝠視世之物皆執以爲巳有營營乎得䘮之區而不

知止何異於𧏙蜋之丸糞土乎吾嘗絶江淮而北行

登泰山而望之四方矣昔之英雄豪俊高車大纛馳

騁乎名都壮邑之中田夫巷婦嘖嘖隨而瞻望之以

爲神人者皆是百年以來惟見㫁碑殘隴狐狸窟而

烏鳶號其上豈非借之於造物者復歸之𡨋漢之中

乎故一身之外皆借也富貴利禄加乎身者又借之

借者也而人方以爲忻戚不亦謬乎古之逹人以百

世爲斯湏以天地爲室廬以萬物爲遊塵舉天下之

物皆不足以嬰其懐而何竹之足言乎余将東遊探

大禹之穴吊子胥之廟假惟中借竹之軒而相與談

徃者之故果孰爲借耶孰爲不借耶惟中幸此下有闕

  緑疇軒記

江南盛時其俗異於天下者君子脩徳以教野人其

野人力𣗳藝以奉君子分既素定逸者不以爲無用

而勞者不以爲有勤上下相資恩意交浹鄒魯之盛

殆不能過暨其既衰而𡚁文䘮質媮君子以肆野人

以病清言宏議者蕩而不檢作勞食力者鄙而難使

於是俗之異適足以爲患然善爲治者不循俗以苟

同亦不矯俗以求異因其故理而正之使宜乎人情

而巳中州之制 江南舉君子野人而一之則民必

苦其不便周之時閭族成有師漢鄕邑有三老茍擇

其才且賢者復其身俾淑鄕人子弟徳可以爲師則

恒民皆以師禮事之才行不能過於恒民者雖故家

世族皆斥與恒民齒則民莫不勉於學而俗可美也

此豈非近於先王之意乎三老之設今固有之矣徳

足以師其鄕而爲民望者余之所願見也浦陽鄭叔

噐爲余言烏傷黄君公謹以學行重于鄕鄕民有疑

必問焉有愬必赴焉有乏必求焉黄君應之不倦而

處未嘗不審率子姓力田以爲細民先闢軒于堂左

命名曰緑疇示民以弗懈也君子常患乎不知稼穡

野人常患乎不明禮義使無二者之患天下寧有不

治乎黄君居君子之位既有以教民又率民趨所宜

務此南國之所鮮也因其所鮮而旌之民胥效其所

爲君子不肆野人不病豈不始於茲乎惜予力之未

能也夫闢一室不足以書有以名之亦未可書至於

俗之盛衰其端微不宜不書也故具識之使人知黄

君果君子也

  時敬庵記

禮有因時而宜變者固不以出於聖賢而皆從之也

夏商之禮定於禹湯伯夷伊尹夫寧有過哉周奚爲

而損益盖以時之相逺也周之禮去後世愈逺宜損

益者多不幸而⿰糹⿱𢆶匹 -- 繼之以秦漢秦不足言乎禮而漢又

無卓然大儒可以損益者定一代之制時君雖縁情

有所創建徳不能勝其位人不之信而競攻之故周

禮之用至今文武周公之所爲宜若不可損益也使

有聖人生乎後安知其果無損益哉禮有不可變者

有不容不變者不可變者本也不容不變者文也以

本視其文則爲拘以文視其本則爲愚墓蔵而廟𥙊

周禮也漢之時有墓𥙊盖以情起者其文不同其本

於孝敬與周何以異言禮者以其出於漢也多辨而

非之非之非是也墓而蔵者體𩲸也廟而祠者魂氣

也魂氣無所不之奚獨可𥙊於廟而不可𥙊於墓乎

人子之於親食其噐則若見於羮入門則若坐於寢

遊則若慿乎軾臨淵則若立乎涯於其足迹之所歷

念慮之所及皆若見之况於體𩲸所藏而有不思者

乎思而其魂氣有不集者乎因其魂氣集于斯即而

𥙊之不可謂無禮也或而廬之亦人情之所不能已

孝敬之道也焉可深非也哉然廟𥙊者常也𥙊於墓

者循情而制變也常而不敢忽乎變者君子之事厚

於墓而䟽於廟此則非可也永康朱君世庸既塟其

親于里之獨松原歳時省焉則慨然悲視其草木垣

域皆若見其親然曰吾親安知不在是乎遂菴于墓

之旁以時敬題其額當省之時則致敬焉盖合禮之

變者因徴記故爲之言使知變而不失其本聖人所

不棄也

  慈竹軒記

昔年拜漢中之命有令至家與妻子偕徃歳暮抵鄞

時天甚寒日且晡小舟循城行十許里逆旅舎巳閉

門遥望崇墉高棟有室翼然舟人指曰此張君敬輝

之居也張君素善養母好客喜事遂使人先焉敬輝

出迎客其母立堂上𠉀妻子肅以入張燈具殽羞酒

數行諸弟侍側皆整餙不凡明日予見其毋豐下秀

眉出言温温敬輝因爲余言少䘮父頼母氏以克至

今諸弟皆有婦抱孫矣正堂北種竹數十百箇滋植

茂甚母恱之因名侍膳之所曰慈竹軒願得𢌿一言

余笑且諾至官所三歳矣徃來乎南北無一年之休

未果爲之言而追思其地與其兄弟未嘗忘乎心也

今年較文于京府季弟自家來㑹復道敬輝之意余

少失二親今惟庻毋存亦老矣伯氏多病不能出門

庭者十餘年季弟來𭔃詩數十章叙離違之情以歸

田爲望讀之悵惋流涕滿𥿄欲暫歸省而不可得其

視敬輝母子康徤日率諸弟婦子躬執盞斚上壽相

怡愉身不渉憂患之𡍼耳目不接危辱之事食有稻

魚衣有枲𢇁無求而自足無愧而自適其得失爲何

如而余何以爲敬輝告哉雖然敬輝之所得非敬輝

之工也余之不若敬輝非余之拙也命有以賦之焉

耳命之所定雖聖賢不能違聖賢之所𣗳立雖命亦

有所不能制也故困於陳蔡奔走於四方不遇于齊

梁毀于武叔臧倉此天之所以制聖賢也明道立徳

掲天地之藴開生民之惑而光耀於無窮此聖賢之

所自爲雖天莫之能與也敬輝學聖賢之道其尚無

以得於天者自慰而以未能成於巳者白勉或者天

假祐之閔余母子兄弟之暌于先而俾得合于後他

日𫉬歸休於家以叙天倫之樂尚當過敬輝之廬以

慈竹之盛盖有日矣敬輝其待之

  企高軒記

以跡觀人不如以心觀人之爲得也治水也播種也

困窮于陋巷也茍以跡論之則烏得而茍同茍以心

而推之則烏得而不同豈惟聖賢爲然雖君子亦然

司馬遷之感憤宏愽見于文辭杜子美之忠義懇欵

形於詠歌其世殊其業異論者謂二子可以並稱豈

惟人爲然雖物亦然金玉不同質而貴同水火不同

性而用同麟鳯不同形而瑞同夫茍知其所同則尚

何異之足較哉東漢之末徐孺子隱南州以節義自

守不可得而衣食當世之士高之吾邑人徐君太玄

少學老荘書清脩有志操執樂事于今藩王府予過

其居題其休憇之室曰企高勉其學孺子之爲人也

或者以爲孺子處季世而太玄生盛世孺子業儒而

太玄習道家言孺子自食其力而太玄衣食于國孺

子不屈以㓗其躬而太玄以一藝𭛠干世宜無少同

者而何能企其高乎予以爲不然士之高卑在道徳

心志不在隱顯其中誠有足高者雖混跡屠沽中不

能害夫凌雲絶塵之趣誠無得於内雖巖棲澗飲而

貪競之情不忘則亦卑汚之人耳故在巳者高矣雖

富貴權寵不能奪其守而䧟溺之而况古之高士固

有隱於道術者乎在巳者無足高縱逺引𡨋逝欲自

爲高而不能也今太玄之跡同於庸衆人而視其顔

貌燁然若超乎埃氛之表不與人世相淆者其胸中

之所存予安得知之哉予未足知之而世欲㫁其高

下果足以得其真否乎盖謂太玄爲孺子固不可謂

其不可學孺子則尤不可也去外慕出嗜好泊乎不

以天下事物汨其心而語黙取舎去就之際必審夫

義焉則孺子之高在乎太玄矣士患不知所企耳烏

有學焉而不至爲其實而無其效者乎

  息耕亭記

方子行于越之野遇丈人焉誦而耕油然自得也恠

而問之曰丈人勞苦矣何樂之甚丈人曰子勞苦吾

哉而奚不自知也彼晨而興纓冠納履趨拱俯僂暑

不遑褰疲不暇憇遇長值貴翼然而峙肅然而視側

耳眴目如事嚴父強言假笑陽遜曲避是謂形勞披

簡執䇿朱墨紛錯遺言逸典粲其盈目渉其流則若

有餘探其源則若不足撑舌刺口疑端滿腹聖哲逺

矣将何由質哀良巳逝追計馬蹟欲知其方困而罔

𫉬是謂學勞羣言胥攻萬牛之毛以之明道縶影以

綯少者百年多止數世磨㓕泥滓漫不可紀SKchar爲不

悟尚脩其辭逞怪披竒窮精憊思遐觀千載竟亦何

禆此謂名勞卑處郡邑尊㩀廟廊逄迎阿比以取嚬

笑屏束學術宣敷條教物薄人澆機深穽巧寛則致

侮嚴則取誚智絡氣使恵煦威釣古人之思自哂且

悼是謂官勞凡此之勞亦巳甚矣奚獨吾哉而子何

問焉且吾之耕始也手忘乎耒而牛忘乎土今也土

忘乎苗而吾亦不自知也衆人之耕也手與耒乖故

躬勞土與牛乖故牛勞苗與土乖故苗瘠而土病吾

今皆否焉得非有可樂者乎適意莫甚於樂而樂莫

過乎心與物俱忘鳬俗乎水振翮脩羽不勝樂也雞

浴乎土振翮脩羽亦不勝樂也易置而強施之将不

勝病矣忘其爲土然後能浴乎土忘其爲水然後能

與水俱𡨋而不死吾今忘其爲畊矣非特忘其畊且

忘其所以耕非特忘其所以耕且併畊者而忘之耕

者吾邪非吾邪天役吾耶吾役天也吾且不知而奚

以耕爲治天下猶是也徳𬒳教洽中外熈熈能使君

忘乎相相忘乎百執事治民者與民相忘則爲治也

可㡬矣膠膠棼棼以心術相繆智計相延雖欲耕可

兾耶余拱而問爲治之道丈人不顧負耒而去莫知

其所止盖隱君子也烏傷王仲縉爲余言其兄仲言

嘗學經而好耕爲息耕之亭以休息焉安知無隱君

子徃來其間乎仲言倘見其人其以吾言質之

  艤航軒記

浦陽鄭君仲潜壮遊都㑹盛麗之區未老而休于麟

溪之故宅築室池上脩廣如舟状掲其眉曰艤航時

率賔客燕息其間悠然若有以自樂而人莫測也客

有嘆者曰人惟内有足恃也然後不恃乎物能不恃

於物然後能無物之累而物皆爲吾用世之恃乎物

者亦多矣珪組車馬恃之以爲貴玉帛錦繡恃之以

爲富斧龯兵甲恃之以爲威有自恃之心則所恃者

不足恃也惟不自恃者恒有而享之古之君子視衆

人之所恃漫不以入其意而惟脩其足恃者以徐觀

乎千古之道彼非求異於人也審所輕重而較之固

不得不與人異也今鄭君之家禮義可以維持數十

世室廬噐用可以歴數百年而不敝所畜可以恵鄉

邦而人望之者以爲舉世莫能抗君顧(⿱艹石)不有于巳

而視其所居爲暫艤之航其不恃於物可知巳某聞

之而笑曰豈特一室爲航凡天下之物孰非航也視

適意可喜之物如雲行鳥逝不湏㬰存乎目者航之

艤也子視子之身自少而壮壮而老曽有一日之息

乎事物之接於身而挾於心者引領而承之莫不可

恱旋踵而𨚫視有可得久存而不去者乎故自人而

言之身世皆航也不可得而艤也自其大者視之鉅

且莫過於天地而天地亦航也亦不可得而艤也夫

天地且不可恃以爲固而况於人乎而况一室之間

乎然天地不能自立也必有立之者不能自爲也必

有爲之者天地有壊而立之者未嘗變也人之生有

盡而俾之生者未嘗盡也噫航乎果誰爲之而誰艤

之乎吾将與子掇其維振其紀以求之於一氣之始

則夫不恃於物者其可恃也逺矣

  巾山草堂記

踰浙江以東多大山東南極海上尤秀絶其最著者

天台四明鴈蕩天姥皆穹窿嵁峻爲天下竒觀跡儗

乎蓬閬名播乎區極士之選幽探勝者宜其樂趨之

然而居其旁者徃徃終身未嘗一至豈以其崇髙不

易援企而遺之歟台城中有小山特立圓秀蒼潤逺

望之如人之弁冠人因語之曰巾山其上有樓閣室

廬之美高人至郡者無不徃遊凡宅于左右者必搆

危架逈以挹取朝嵐夕霏之異態盖其𫝑邇且卑其

所藴易見至而窮之不難也是以衆樂觀焉盧處士

定谷家正與山相靣因名其堂曰巾山草堂定谷知

讀書識義理其才智可用而恬静不競非安於卑近

者豈其心有所得鉅小崇卑固不足較乎夫天下之

至崇大者莫過於道而卑且近者道亦未嘗不在也

憚其難而安於淺陋固不可忽細微而慕夫高且大

者亦烏可哉故順親弟長事非逺也而性與天道不

外焉堯舜之道與天凖而謹言慎行可以馴致焉巾

山巖壑之盛視天台四明固有間焉其有㑹於人心

而人樂之不厭者果有異乎否耶定谷必有以識此

矣徃者壬戌七月之望予偕葉君夷仲張君廷璧林

君公輔陳君元采夜登絶頂飲酒望月縱談千古竟

夕不眠予謂葉君曰昔蘇子瞻夜登黄樓觀王定國

諸公登桓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以爲大白死三百

年無此樂矣斯樂也又子瞻死三百年後所無也諸

君皆大笑追計其時忽十五年今存者獨予與張陳

耳二君亦将老矣予繫職業數千里未得歸然則於

記定谷之草堂能無慨然乎定谷有子曰信慎敏而

好文其尚語山靈待我東歸尚當約同志重遊因歴

覽海上諸山以盡宇宙之大觀其樂盖未艾也

  蔵噐軒記

無其噐與有其噐而不良而望用以善其事者百工

之所難也今欲爲室堅美之材山積於前而無規矩

斧斤以治之雖有絶世之巧将安施焉使削蒿爲䂓

矩揉鉛爲斧斤而命公輸成室雖假以歳月營以智

力必不能有所就故用非其噐猶無噐也無噐而治

室且不能成况天下乎仁義禮樂治天下之噐三代

盛時在乎位者既皆持此噐而用之又教天下之士

使人各蔵此噐于身以備公卿大夫之選是以有位

者無不知道而凡民無不學道故上下相安而成治

也易及秦廢禮樂仁義而不脩盡舉三代爲治之噐

焚之而用其剛虐私刻之法以挾制黔首猶以爲未

足復使黔首皆以吏爲師而習其所爲故方其盛時

閭閻山谷之民岌岌不敢出氣及其衰也一旦𤼵憤

奮起以𢦤其君亦何其易哉用無其噐上下相猜而

不足以成治功無怪其然也自秦以後稱治者惟漢

與唐宋其所爲雖過於秦然或以小慈爲仁或以似

正爲義或飾繁文以爲禮樂其噐不良欲以致三代

之盛終不可得矣三代聖人之用此噐也驗之於身

而誠推之於家而和然後𤼵之於政教故人之從之

者信而化之也逺茍無本以行之則虚噐耳人将從

之乎今皇上有意崇古之治立學校以造海内之士

歳擇其良納之太學以教之以備公卿大夫之選猶

古之制也於是太學之秀皆奮然磨礪其噐以致用

自期天台李宗魯尤其傑出者也乃以蔵噐名其軒

豪傑之士固有及時復古者矣况上之人方以三代

之道望於士士可不以三代之道自望其身乎後世

之君臣非皆不如古也其不足復古之治者噐不善

也以規矩爲方圓以斧斤爲斵削自三代至今無有

異獨仁義禮樂不宜於今之民哉弗行耳宗魯敏而

逹於爲政爵禄之來不可遏矣仁義禮樂之澤殆将

被於今乎茍徒小慈似正而巳矣飾乎外而巳矣任

法而巳矣是豈惟宗魯不爲哉亦非予之所望也

  草心堂記

養親之道難矣以具滑膬甘美可以爲養矣則饒財

者皆可盡孝而古之孝子未必皆富也以備采色聲

音可以養耳目車馬衣服可以養身體則崇於位者

皆可盡孝而古之貴者未必皆以孝稱也以先意承

志可盡乎孝則敏慧者可以爲之以愉色婉容可盡

乎孝則篤厚者可以爲之而敏慧篤厚之士不能皆

孝子也然則豈非父母之恩爲至大故報之爲甚難

也耶故養口體順顔色察嗜好孝之末也而非其至

者也必也致其身爲聖賢而喻父母以道使徳之在

已者無可憾而名之顯乎親者有可傳然後爲庻㡬

焉然亦難矣果能至是亦何足報父母之恩乎此吏

部郎中永嘉楊景衡草心之堂所由名也景衡早遊

庠序通春秋學領薦書于鄉擢居是官京師去永嘉

數千里母夫人在堂以舟車之難也不敢奉迎就養

因名所居堂以見志盖取諸孟郊東野之言昔者詩

人謂欲報之徳昊天罔極東野亦謂寸草難報三春

之暉皆善言孝子之心者也天下之事無難易惟自

以爲不足者所爲必有成而自以爲已至者恒不能

進乎道景衡篤志好古以有禄位爲時名大夫亦可

謂顯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父母矣而退然自託於窮人之辭感親恩之

難報其不自足之意何可及哉古之君子大過人者

無他亦惟不自滿足而巳爲子而自足必不能底乎

孝爲臣而自足必不能盡乎忠爲學而自足必不能

至乎聖賢之域景衡年尚壮強爲學方未止而不自

足如此推是以事君治人道徳功業之成可望矣他

日宦成而歸奉觴爲壽使鄉人父老談事親者以景

衡爲法而後世有稱焉則其爲孝也豈有既乎楊子

雲曰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顔子曰舜何人也

有爲者亦若是師舜如之何亦勉於爲善而已矣

  茹荼齋記

子生七齡而䘮母夫人又五年而⿰糹⿱𢆶匹 -- 繼母復卒又七年

先公奄捐󠄂舘舎盖二十而丁三艱質素薄苦多病重

之以悲哀割心摧腑殆不能人竊自思悼當世之人

有垂白而有父母者焉有五六十而有者焉有都崇

位立大功而及養者焉不幸者或偏存怙恃焉則以

爲大戚矣或四十三十㷀然爲孤則不自比於人矣

若予者眇在童孩之中而尊親頓巳凋逝雖欲自名

爲人尚敢望耶是以自忽忽而不寧食入口而不知

其甘念昔人之言以遭䘮爲荼毒可謂甚矣因闢一

室以居而以茹荼名之既以志其悲苦亦以自勵也

追憶少時狂僣甫有知識輙欲以伊尹周公自望以

輔明王𣗳勲業自期視管蕭以下𦹋如也遊行四方

考徴生民之利害揣度風俗之盛衰綜覈古今治亂

之由至詳矣将求所以試之而復自淺以爲古之聖

賢君子成大業立大功者天必俾之先受天下之大

患渉天下之至苦故其志堅凝而不懾氣充盛而不

衰智慮明而措置安不如是不足以成之也數年以

來奔走屈抑於塵埃中爲奴𨽻之所訾叱庸夫俗吏

之所困辱心私自喜間以告于先公先公忻忻焉如

不知其騃陋盖深意屬之不幸寡祐先公⿺辶䖏棄以去

嗚呼尚忍言耶天之苦予一至此耶茍不自勉何以

白先公於地下耶然患過而忘備處安而縱逸者恒

情之難免也余也日處乎斯室而瞻斯名使中心常

若寢乎苫塊之上立乎先公之前而與伊尹周公之

徒相講說時乎遇則有以償昔之願否則折𠂻一家

言以輔翼羣聖人之道以自立於萬世庻㡬不繆先

公之志也乎雖然是亦徒耳先公不可得見矣貴加

乎衆庻澤𬒳乎生民人以爲榮則有矣而豈足以追

父母之樂哉茹荼之名雖終身用之可也

       台州府儒學教授尚芳

            訓導李深

        黄巖縣儒學教諭文程

           府學生陳縝葉琰王梅齡

           臨海縣學生李臨卿戴濬之

           黄巖縣學生孫思光牟汝鈞校對

遜志齋集卷之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