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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女語/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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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懸首級 長官不幸連朝公署苦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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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不磨在茌平道上旅店中,聽罷隔鄰兩個女子的歌聲,不覺昏沉睡去。等到一覺黃梁,已是五更雞唱。門外柝聲震耳,馬鳴人喧,睡眼惺忪中,聽得遠遠有女子啼哭之聲。

  不磨惦記著昨夜唱歌的女子,恐被鴇兒虐待,頓然清醒,留心靜聽。不料女子啼哭聲音倒聽不清切,反聽得隔壁房間兩個睡漢鼾聲如雷。忽然店主人來敲醉漢房門,說道:「兩位起來!兩位起來!你的老爺在那裡催你上路哩。」這兩個醉漢含糊答應,糊糊塗塗起身出去。不磨也即喚金利起身,收拾行李。開出房門,留心看那昨夜取樂的兩個大爺。打聽店家,究是何等貴客。那裡知道是兩位差官,他的主人就是天下聞名一個大拳匪頭目的兒子。不磨歎息一回,算好店帳,望天津進發。

  不磨一路行來,沿途耽擱,不覺已是九十月天氣。一路之上,惟見逃兵、難民成群結隊而行,袁軍押著出境。那一種悽慘情形,愈難入目。而且道旁土階茅茨,居民渾渾噩噩,不識不知,彷彿是畜類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並不知人世尚有樂境。不磨想到:「此地當日是中國故土開化最早的地方,不料淪落至此!一個鄒魯詩禮之邦,弄得竟如生番苗境一樣,這是何人使之如此!總要怪那些八股先生,不講教化,專門摹聲調、講聲氣,害得這些百姓們受苦。」想到這裡,又不覺咬牙切齒,痛恨一回。

  一日,行到德州地面。解鞍高升旅店。甫下店門,即聞半空中起了一陣大風。霎時間飛沙走石,地轉天旋。不到一刻時光,陡然寒冷,滴水成冰。店主忙將店門上好,放下棉板門簾,請各位客人均進房安歇不提。不磨初到北方,從未嘗過這種冷境,屋子裡面油燈又是麻油,點的不甚光亮。坐了一會,儼然是在寒冰地獄。叫金利找到店主,燒了火炕。去買一斤燒刀,飲酒禦寒。金利出門片刻,回房已是滿頭是雪,不磨始知天已下雪。愁著明日上路的光景,向金利道:「天已大雪,何日始能到得北京?」金利說:「不管雪不雪,明日還走我的路。看看雪景也是好的。」不磨頓悟,歡喜睡去。

  次日一早,出房看時,只見漫天大雪,已鋪得天( 大)地似一個粉團兒,天井裡面,雪已積成三寸。不磨又恐上路時兩馬有失,急喚金利到馬槽看馬。金利走至馬槽,不見猶可,一見頓覺大驚,那裡知道天寒風冷,已凍死騾馬無數。山東道上,從來也未曾凍死過馬匹。這是那年災劫臨頭,畜牲也受其害,大約這些騾馬受了辛苦,受不起凍餓的緣故。再去找自己馬匹,不見一個在槽邊。定睛一看,卻是一個白毛黃撙、一個紅花棗騮,在雪裡踏來踏去,氣咻咻然毫無一絲凍縮之態。金利大喜,忙即牽迴廊下,加上草料,走回房中,告知其異。

  不磨亦頗驚喜,於是催店主送飯,立刻要冒雪前行。店主阻攔道:「客人不知這北方的厲害。這樣大雪,如何走得?要是走到雪窖子裡面,誰來救你?」不磨回思此語,亦頗有理,將要答應安息幾天,等天晴再走。金利忽回道:「咱們兩個都是神馬,自能識途,不用你操心。」不磨又回過意來,立刻就要登程。店主也不好十分辯駁,心中但覺得這兩位少年,不識路上辛苦而已。

  不磨遂束定禦寒衣服,跨上馬背,直奔大道。一出門來,但見白茫茫一片銀海,黑暗暗滿天凍雲,鳥鵲無聲,人蹤滅跡。既辨不出南北東西,又辨不出高低上下。幸喜這兩匹坐騎本非凡馬,能識路途,依著雪影上狐行爪跡,一步步踏去,不致陷落危險之境。不磨生長南方,從未見過北方平陽雪景,坐在馬上,不覺其苦,反覺其樂。

  走不上二三里路,便見雪中有倒臥的死屍,似是南方人的模樣,自頂至踵,赤條條一絲不掛。不磨猶以為被人謀斃,少不得有地方官埋置,不便多事。既而接二連三,目中所見,不知凡幾。始悟為凍斃之難民,然不知屍身無衣之故。午後到了堡頭地方打尖,細向店家問過原由。始知為難民同伴護冷,死者之衣即為生者剝去。不磨想到大難臨頭,骨肉妻子均不能相顧的這種慘境,不覺淒動於懷,泫然下淚。不磨打尖已畢,再去細看那些死屍的光景,遍身俱作深紅色,竟同南方火腿皮一樣。不磨傷感了一回,也無法可以收殮。

  走出堡頭地面,回頭再望堡頭,這圍子裡面,猶如城池一般:桑園之內,高築城垛,一個個垛眼裡橫著大炮,城頭上也有旌旗蕩漾。紅的綠的,飛舞半空,映著雪色,更覺好看。後來探知,這堡頭地方是不信義和團的,這些槍炮即是預備抵禦拳匪之用。拳匪見了這些槍炮,恨如切齒,久欲得而甘心。無奈槍炮厲害,拳匪終究不能近身。只好退避三舍,搶劫別村,以泄其忿。又不料山東袁軍部下有一位梅統領,是痛恨拳匪的,說起梅統領,便心膽俱裂。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東光縣城地界。只見樹林子裡面,掛了無數人頭。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開眼睛的,有閉眼睛的,有有頭髮的,有無頭髮的,有剩著空骷髏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大小小,都掛在樹林子上。沒有一株樹上沒有掛人頭,沒有一顆人頭上沒有紅布包頭,沒有一個紅布包頭上沒有佛字。不磨問明土人,知道這就是義和團大隊拳匪,盡為梅統領所殺,奉了袁撫台的號令,裊首示眾。一則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這班義和團,並無法術可以抵禦槍炮;一則是曉諭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東官長並不與朝中的頑固派通同一氣。不磨又復歎息一回,估量這東光縣大小也有幾十里地面,這樹林子約莫有十里方圓,卻無處不是人頭。信馬行來,看了這場大雪,映著人頭上紅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遊。

  不磨暗想道:「這場慘殺,雖則皆由亂民自取,然而終是這班頑固大臣釀成的奇劫,不是這班愚民平白構造的。這班愚民有何知識,有何作用?平時既不蒙官師的教育,到了這時候,反受了長官的凌虐。孔子說道:『不教而誅,是為虐民』。近時有些有志之士,立了些什麼會,專與官作對,這就難怪他們不懂時事了。也是平時相逼而成,積成這麼一派怨毒。若是朝廷尚不知順時利導,改變舊章,立意圖新,將來激成水火,一場浩劫,只怕比此次還大呢。」

  想到此處,不覺流下淚來,又傷感了一回,又發恨一回,頃刻又立起一個掃除奸黨、澄清宇內的大志願。一路悶沉沉的行來,不覺天色昏暗,要想尋個安身所在。只是暮色蒼黃,寒氣侵逼,家家閉戶,處處無人,尋不出個好宿店。

  猛然聽得洋號洋洋,聲聲震耳。不磨知道前途危險,不敢輕於嘗試。遂與金利下馬,胡亂覓個宿店住下。店主倉忙備飯,極其草率。便問兩位客人有路照沒有。不磨問什麼叫路照。店主說道:「前面已是洋兵佔據,要沒有洋兵照會、地方官路照,不許過去一步。」不磨問這項路照是花錢買的,還是求情討的。店主說:「兩樣都使得,只是沒有勢力的萬萬不行。」不磨聽罷,想了一會,且待明日再作計較。店主遂來安頓,添火炕,送晚飯,安宿而去。

  店主去不多時,便聽見外間兒啼女哭,慘不忍聞。開出門來看時,火光燭天,近在咫尺,彷彿又在清江浦銀河宮的光景。心中暗想道:「大約又是梅軍照著南方營盤行事。」將要喚過店家問個明白。店家早已走進門來,慌張告道:「客人不要開門出去,外邊洋兵正在拆房子烤火呢。」

  不磨不信,便叫金利跳上屋頂一望。北方房子屋頂是泥封的,金利騰身躍上。店主一見,便驚呆了,開口問道:「尊駕是那一路的二哥?怎的平日不見一面?」不磨笑問道:「什麼叫二哥?」店家又道:「二哥,你不用騙人了。二哥進門時,我接著兩位馬匹,便知有些來歷。」不磨回過意來,方知山東道上「二哥」二字,即是強盜的外號,笑了一笑,不去理他。那店家愈加恭謹。等到金利下來,告知主人一切,果是洋兵燒屋。遠遠看見許多洋兵跳躍歡舞,都在那邊拿酒瓶吃酒。不磨心安,重複進房安歇。

  等到天明,不磨摺洗已畢,便往東光縣縣官衙內,拜會縣官,申明到北京探親,來討路照之意。不磨父親十年前曾經做過山東好幾任道台,是極有惠政在民的好官。不磨說出姓名,是無人不曉。偏偏不磨又不說出。號房接著名片,去了好一會,方見一個傳帖的管家說聲「請」,即請到裡面一間小小花廳坐著,說:「少爺請坐一坐,我家老爺要伺候過欽差大人早飯才來呢。」不磨問:「欽差大人現在何處?」那傳帖的管家用手指著裡面大廳,說道:「就在這裡面這花廳裡。」說罷,匆匆即去,不及再問一語,已經杳如黃鶴了。不磨詫異道:「現在兩宮蒙塵,國家多難,又有什麼欽差?不知這是什麼大官,怎麼這一路之上,不聽見說起?」不磨坐在這小小房子裡面,又未曾吃過東西。幸而有個小火爐,雖是嚴寒天氣,尚不致受凍。

  等過八點鐘,又是九點鐘,過了九點鐘,又是十點鐘。忽聽得鼓吹並作,知道是欽差起身,地方官恭敬的排場。不磨留神朝裡看時,只見一位老爺衣冠整齊,屏息窗下,立著打瞌睡。不磨看了好笑。歇了一會,有一個小茶房進來添火。不磨笑著,順口問道:「你老爺起來了麼?」小茶房說道:「起來了,那不就是嗎?」不磨向著小茶房手指看去,果然就是那位窗下閉眼睛的老爺。小茶房又說道:「欽差大人剛上點心,還沒有用飯。老爺沒有空工夫來。要停一會才來呢。」不磨又笑問道:「欽差大人姓什麼?是個甚麼官?」小茶房說道:「欽差大人姓俞。他的老子現在做撫台,他的官我卻記不清楚,恍惚是做大夫一樣的名字。他是奉了皇帝的聖旨,要到南方去催餉,路過這裡。咱家老爺留他多盤桓幾天,要他到皇帝跟前,說句把好話,好望將來升官。」不磨笑了一笑,說道:「你去吧,小心老爺在風頭裡著涼生病。」小茶房聽了,歡喜而去。

  不磨等過十一點鐘,又見十二點快到,不覺飢火中燒。若待出去,又不便再來,又恐再來仍是今天一副舊模樣,只好耐性等著。好容易又等到那傳帖管家走了進來,說道:「咱家主人因在欽差大人那邊侍候久了,發了煙癮,又觸起舊病。明天送欽差大人,還不知道能夠不能夠。少爺請改日來吧。」

  不磨聽說,不覺大怒,拂袖徑出,走回店中。店家便問路照有了沒有。不磨愈加惱恨。店家看了臉色不善,連忙走開,不來再問。霎時送進飯來。不磨飯畢,即呼備馬,命金利在店中等候。自己卻一鞭直指,飛奔洋兵營中而來。兩個看營門的洋兵,看見一個少年跨馬直衝營門,非但不來攔阻,反舉槍致敬。不磨下馬,打著英國話語,問:「這裡有人懂得英吉利西言語沒有?」營官裡面遂走出一位二畫兵頭,接著不磨的馬匹,要他進去。果然看見一位三畫兵官,不磨告明來意。那兵官忻然許諾,立刻在衣上口袋裡,取出一張潔白紙,寫了「照會放行」字樣,交付不磨。

  不磨致謝,返身上馬,重複走回店中,對金利說:「路照有了。咱們走罷。」店主進門,驚問路照從何而來。不磨說:「我在洋兵那面討來的。」店主道:「老爺懂得洋話嗎?要是懂得洋話,我還有一樁大事求你呢。」不磨問甚麼大事。店主說:「我的媳婦兒被洋兵捉了去了,求老爺討一個情,去要了回來。」不磨說:「洋兵多呢。你看見是那一國、那一隊兵丁搶去的?」店主說:「前個月,我倒看見戴白帽子的洋兵搶人家的媳婦兒。我的媳婦兒是今年六月逃難的時候走失的。這時候想必也是洋兵搶了去了。」不磨說:「放屁!那個時候洋兵還沒有到山東,怎麼就會搶你的老婆?你的老婆要是跟了別人逃走,也好賴洋兵不成?」店主說:「那洋兵他不捉別人老婆,我就不疑他了。」

  不磨說:「我沒有憑據,不好去說的。你自己去尋吧。」店主聽了這話,便哭著出去了。不磨遂上馬趲程。看看天氣和融,一路行來,甚覺自在。不多兩日,又到滄州地方。

  要知滄州地方情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此回多微言。閱者當細讀之,不可輕易放過。
  死者之衣,即為生者剝去,的是庚子年道中實情。
  東光縣樹林人頭,較之酒池肉林何如?
  義和團借「不畏槍炮」四字,哄動一時。愚民信之,已覺可怪,不料一班士大夫,亦復蠢如鹿豕,國家事烏得不壞!
  梅軍慘殺拳匪,據聞亦屬私忿,並非因公罪而誅也。
  寫出一個東光縣糊塗昏憒的情景,儼然如畫。今之自督撫以下,類同然也。
  洋兵一節,大有所指。亦紀者之微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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