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0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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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醒世恆言
第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作者:馮夢龍
第八卷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盧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未時楊備游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圍五百里,廣三万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哪三州?蘇州、湖州、常州。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日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日金鼎湖,林屋之東日東皋里湖:吳人只稱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余諸山,或遠或近,若浮或沉,隱見出沒于波濤之間。有元人計謙詩為證:

  周回万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极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閒。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游兩山者,必假舟揖,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舟如竹葉信浮沉。

  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于貨殖,八面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后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名高標,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長似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谷,教著兩個女儿讀書。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至二十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儿,美艷非常,有詩為證:

  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儿輕,行動一天丰韻。

  高贊見女儿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區嫁去,也自愿情愿。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愿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個不挨風緝縫,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后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眾的,便与他同來見我。合意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為是,傳言未必真。

  試金今有石,惊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万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詩為證:

  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

  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惊。

  青錢万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出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与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逐日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游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与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嘗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与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見得?亦有詩為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

  痘疤密擺泡頭釘,黃發鋒松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

  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丑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借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几擔橙橘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里!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几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里面坐了領教。”顏俊坐座啟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的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約。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了喜酒!”說罷,連忙起身。

  那尤辰領借了顏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里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儿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當面見得中意,才將女儿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包攬在身上。”顏俊道:“依你說,也极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沖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過几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關人若不是把与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若是當面一看,便万分難成了。”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与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

  言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万,千万!說得成時,把你二十五這紙借契,先奉還了,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得,當得!”顏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与尤辰,為明日買舟之費。顏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听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犬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顏俊心中牽挂,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圣廟中求簽,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簽筒搖了几搖,扑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簽上寫的有簽訣四句,云: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顏俊才學雖則不濟,這几句簽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簽,心中大怒,連聲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廟門而去。回家中坐了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個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只是出得人前罷了。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了。把鏡子向桌上一撇,歎了一口寡气,呆呆而佳,准准的悶了一日。不題。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駕了一只三櫓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咿呀的搖到西山高家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將名帖遞了。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与令愛作伐。高贊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一個舍親,家業也不薄,与宅上門戶相當。此子佃方十八,讀書飽學。”高贊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漢有言在前,定要當面看過,方敢應承。”尤辰見小乙緊緊靠在椅子后邊,只得不老實扯個大謊,便道:“若論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軀,十全之相;況且一肚文才,十四歲出去考童生,縣里就高高取上一名,這几年為丁了父憂,不曾進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個老學,看了舍親的文字,都許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慣于為媒的。因年常在貴山買,因偶聞令愛才貌雙全,老翁又慎于擇婿,因思舍親正合其選,故此斗膽輕造。”

  高贊聞言,心中甚喜,便道:“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經目,終不于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家一會,更無別說。”尤辰道:“小子并非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攛掇來時,若成得親事還好,万一不成,舍親何面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了。”高贊道:“既然人品十全,豈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不顧,待老漢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貼?”尤辰恐怕高贊身到吳江,訪出顏俊之丑,即忙轉口道:“既然尊意決要會面,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駕動定。”說罷,告別。高公哪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余,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舖陳,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扰。”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

  尤辰作謝下船。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吳江。顏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望信,一見尤辰回家,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一遍。“他必要面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顏俊嘿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家去了。頻俊到里面,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只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顏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么計策,正是:

  為思佳偶情如火,索盡枯腸夜不眠。

  自古姻緣皆分定,紅絲豈是有心牽。

  顏俊對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尤辰道:“有何好計?”顏俊道:“表弟錢万選,向在舍下同窗讀書,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說是我,哄過一時。得行過了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錢官人,万無不成之理,只怕錢官人不肯。”顏俊道:“他与我至親,又相處得极好。只央他點一遍名儿,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說罷,作別回家。

  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万選夜飯,酒肴比常分外整齊。錢万選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勞盛設?”顏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只是莫要推故。”錢万選道:“小弟但可勞之處,無不從命,只不知甚么樣事?”顏俊道:“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的尤少梅,与失作伐,說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時間夸了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說得忒高興了,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面會一會,然后行聘。昨日商議,若我自去,恐怕不應了前言。一來少梅沒趣,二來這親事就難成了。故此要勞賢弟認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瞞過那高老,玉成這頭親事。感恩不淺,愚兄自當重報。”錢万選想了一想,道:“別事猶可,這事只怕行不得。一時便哄過了,后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顏俊道:“原只要哄過這一時。若行聘過了,就曉得也何怕。他他又不認得你是甚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甚么相干!況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時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縮。”錢万贊听了,沉吟不語。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不成了,事在兩難。顏俊見他沉吟不決,便道:“賢弟,常言道:‘天攤下來,自有長的撐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賢弟休得過慮。”錢万選道:“雖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襤褸,不稱仁兄之相。”顏俊道:“此事愚兄早已辦下了。”是夜無話。

  次日,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扑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掙襪絲鞋。只有頭巾不對,時与他折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与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后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与賢弟穿了。日后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小弟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了。”顏俊道:“古人車馬輕裘,与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几件粗衣奉与賢弟穿了,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了。”錢青方才受了。

  顏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干紀,只為不敢得罪于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只,及船中供應食物,和舖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服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极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里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顏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次日早飯過后,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帖,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仆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后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下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贊肚里暗暗喜歡:“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說前日相扰。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說:“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气,十分溫雅。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儿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

  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儿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儿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哪三個?”錢青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惊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西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拽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掭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

  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后吊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准備筵席,一等吩咐,流小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后飯,飯后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日。錢青那里肯住?高贊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与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几色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万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真到更深,方才抵家,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听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胜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為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并不推阻。

  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為選中了乘龍佳婿,到處夸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准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惊,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顏俊听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哪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并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么?你攪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哪里去?若不肯把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為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并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惡龍不斗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万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儿訴說,求親的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与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累錢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處。”

  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夸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是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后,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顏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系,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若得賢弟迎回來,成就之后,不怕他閒言閒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允。

  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皂靴,并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載眾人;小船四只,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余只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气,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离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生簫鼓樂,逕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并足,如看神會故事的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眾人。

  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听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后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致,一個個暗暗稱羡。獻茶后,吃了茶果點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与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于席上,只听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里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几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陪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里便發大了風。那風刮得好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只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听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儿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里占。”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閒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气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難万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里之事,見高贊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贊道:“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客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最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机。當下便吩咐家人,准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惊,還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气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哪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結親。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哪一個不极口贊成。

  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与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辭之再四,其奈高老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并無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眾人揖錢青請進。什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堂規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几遍催新郎安置,錢青只不答應。正不知甚么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几支蜡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气,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儿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流。高贊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儿又先睡了。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儿也不敢触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里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卻說女孩儿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預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里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儿滿怀不樂,只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只,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儿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与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挂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熱鬧。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赶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眾人迎親去后,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听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哪想道過不得湖!一應燭筵席,准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這等大風,到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父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儿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几時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岳丈前掇,權且迎來,那時我哪管時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

  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昔。等到午后,只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里之遙。”顏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顏俊道:“既結了親,這二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顏俊罵道:“放屁!哪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監察。’”顏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气忿忿的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為自反無愧,理直气壯,昂昂的步到頻家門首,望見頻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扑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未畢,氁貆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里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与你見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頻俊打罵忙了,哪里听他半個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听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丑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攏來解勸,哪里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女儿。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丑漢。顏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与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是對廝打,以后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未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于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丑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丑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儿為婚,卻將那姓戔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里么?”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后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遍。大尹點頭道:“上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木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听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气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未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几分愛他怜他之意,問道:“你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愿只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与那女儿結親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顏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怀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豈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哪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皂鉞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速來回話。

  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顏俊在階下听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愿將女儿配哪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后來女儿又与他做過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儿另嫁顏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下。宁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干礙前程了。今日与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云: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何慚秉燭云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于前,又不合奮老拳于后。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于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干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錯配匪人。今日到要己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一發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离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后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為證:

  丑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怜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