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風流/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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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假姓名捐軀救主 代縲紲遇俠全生
[编辑] 遍園林綠,暗渾成翠幄,落紅堆砌猶如昨。可恨狂風橫雨,忒煞情薄,盡底把韶光送卻。楊花無奈,故意穿簾透幕。那知人意正蕭索,春去也。這般愁何處安著,怎奈向黃昏院落。
右調《鳳凰閣》
話說梅公子一時悲憤所感,月夜大呼一聲,不期驚動了河下一個官員。這人非別,乃徽州歙縣人氏,姓程名松,是一個趨炎附勢,奸險小人。諂媚韓侂冑,做過錢塘縣知縣,行取刑部主事,歲久未遷。多方鑽謀,乃買一美女,教以歌舞,靚妝豔服,取名壽松,獻與韓侂冑。韓侂冑問道:「承惠美人,與尊諱同名,卻是何故?」程松滿面堆著笑,打一深恭,拜倒於地答道:「卑職不能朝夕奉侍大人之側,使美人與卑職同名者猶之卑職奉侍,欲蒙大人記憶耳。」韓侂冑大喜,授他一個美差,升了江西巡按,好不榮耀。一味貪酷,動不動就要參官究吏。那些有司,曉得韓侂冑的奸黨,誰敢不饋送趨奉他。
任滿回家,不知得了幾十萬宦資。又各處購求奇珍異寶,進獻韓侂冑,即召進為諫議大夫,馳驛進京,正泊舡在萬壽庵對河。那些府縣迎風送禮,好不熱鬧。是晚嘉湖道請酒,半夜方回,正在醉鄉,卻被梅公子大呼一聲,夢中驚醒。只道是大盜事情,仔細再聽,卻又寂然無聲,深為駭異,挨至清晨,喚家人問道:「你們昨夜可曾聽得何處喊叫一聲麼?」家人齊聲答道:「小人們正在好睡,卻被驚醒。只道是何處火起,仔細聽時,又不見動靜了。」程松道:「你到岸上去挨查明白回我。」
那泊船的所在,是一帶城牆。家人看見對河有一村人家,將小船渡過來,上岸一問,恰好問著了萬壽庵間壁的鄰家。說道:「我們昨夜也聽得大喊一聲,因這聲音像是隔壁萬壽庵內出來的,故此我們不在心上。」家人道:「庵內和尚為何這樣放肆,半夜三更喊叫驚人?」那人道:「不關得和尚事。說起來,只怕你們老爺認得的,就是那梅公子,他父親盡忠死的,房子被火燒了,借住庵內讀書,真個晝夜不徹。自到庵內,從不曾走出來,連我們也不曾認得他面長面短。那庵內又進深,日裡鬧叢叢,不知不覺到了更深夜靜,遠遠聽得書聲響亮。想是想著了父親,時常又聽得哭聲悲切。昨夜叫喊一聲,畢竟是他月夜感憤所致,想是驚動了你們老爺,大叔故此特來問及麼?」
家人應了一聲,連忙渡過來,將前話回覆了主人。程松想道:「梅公子,莫非就是被韓大人處死的梅挺庵之子麼?」對家人道:「你再去問那庵內和尚,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內讀書?說我巡按程老爺,要請他會一會。」家人領命,來到庵內,大呼大叫,嚇得這些和尚一個不敢出來。園覺驚惶無措,只得戰戰兢兢出來迎接。只見四、五個俱是氣昂昂,像個顯宦家大鼻頭打扮。問道:「大叔們尊居何處?若要游耍,請裡面步步。」家人道:「有這個癡呆和尚,我們住在對河四、五日了,朝夜吹打張號,難道不曉得?還不認得我們,倒來問起住居來,想是問明了記著好來化緣麼?」園覺道:「貧僧其實不知就是對河憲臺老爺的大叔們,錯問莫怪,且息怒請坐。」一個道:「不要閒講。我問你,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你庵裡讀書麼?」園覺答道:「正是梅老爺的公子,暫借小庵內讀書。」家人道:「你進去對他說,程府巡按老爺在這裡,快些請他到船內去,要面會則個。」園覺纔放心,三腳兩步走進,對梅公子道:「相公你的際遇到了。」梅公子道:「有何際遇?」園覺道:「有一個巡按程老爺,住在碼頭上四、五日了,好不熱鬧。不知那裡得知相公在這裡讀書,特差家人在外,要請去面會。想是先老爺的門生故舊,豈不是否極泰來的際遇。」梅公子想道:「巡按程,莫非就是程松那廝?依附權奸為進身之階,我父親一向痛惡屏絕他的,素無相識。我今日若去見他,他自然將一種矜倨之色待我。我又無事央求,何苦受這小人的顏色,豈不玷辱祖宗,有虧品行。」遂對園覺道:「即煩師父出去回他一聲,只說我偶冒些風寒,不能趨謁你們老爺,深為負罪,多多拜上罷。」園覺道:「相公,這個機會不可錯過。我看這些府縣,親自到船邊來送禮,等候求他一見,尚且不能。今差人來請相公去,自然必有好處。」梅公子道:「你不知其中道理,煩你出去回他一聲罷。」園覺只得出來回覆。那些家人正等得厭煩,嚷道:「我們到宰相韓府裡去會說話沒有這樣煩難,不過是一個退運公子罷了,倒會做作。」口中一路絮絮叨叨的去了。園覺受了一肚子的氣,又著實替梅公子懊悔,心上弄得不耐煩,自到房中去瞌睡不題。
卻說程松見梅公子托疾不肯來,明知拒絕,大怒道:「小畜生,這樣無禮。我一個按臺老爺請你相見,也算抬舉你,倒反做作起來。你老子的性命,尚且被韓大人置於死地,難道怕起你來,我反輸這意氣與你。」因是懷恨在心,進去在韓侂冑面前一番刁唆。說道:「卑職承大人寵召,小舟打從嘉興經過,偶泊在萬壽庵前。聞昔年欺瀆聖上、誣陷大臣、奉旨處死的梅挺庵之子,潛隱庵內,埋頭發憤,且哭且讀,歸怨大人,誓報不共戴之仇。卑職留心訪確,特達知大人,若不斬草除根,只恐萌芽再發。」韓侂冑聽了這話,刺著心病。正是: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即行一角文書到嘉興府,速拿萬壽庵內梅挺庵之子一名,密解來京。府裡行文書到秀水縣來,縣裡差人提捉。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話說縣裡一個皂快,與園覺是嫡親弟兄。知縣剛在那裡出簽,聽得說差到萬壽庵內去要拿姓梅的,料定是梅公子了。連忙一口氣趕到庵內,尋園覺說道:「哥哥,梅公子不可放走了他,上邊行文書來提他,大爺出簽火速就來拿了。連累非淺,吾特來先報你一聲。」說罷,如飛箭般跑去了。園覺好像青天一個霹靂,連話也問不出,即跑到書房內報道:「相公不好了,天大的禍事來了。」將提他的話一說,驚得梅公子魂飛魄散,放聲大哭道:「這禍從那裡說起,祖宗有何罪惡,皇天畢竟要滅我梅氏之宗祧?」徐魁道:「相公且不要哭,雖在這裡讀書,足不出門,幸喜無人認得,待我假充了相公被他拿去罷。」梅公子道:「這是我自作的孽,何忍連累及你。」徐魁道:「先老爺忘身為國,難道我徐魁捐軀救不得主人麼?相公只要尋一個藏蹤安身的所在,待得朝廷清正,自有出頭的日子。事不宜遲。」連忙卸下自身的衣帽,去解梅公子的衣帽穿好了。只聽得外面一片聲喧嚷,打將進來,要捉梅公子。徐魁推梅公子躲在牀下,挺身而出。
卻說徐魁的年紀,與梅公子相彷彿,面龐亦不俗。一走出去,差人便認是真梅公子,就把鏈子鎖了。徐魁口中又句句是梅公子口氣,再無人疑惑到假替的地位,一伙蜂擁而去。有一首《鷓鴣天》詞,單道徐魁的好處:
歷盡風波血淚淋,無端又被惡風侵。捐軀替主千秋義,愧殺當今惜命人。
霜雪操,鬼神驚,忠臣門內出忠臣。但求真主終無恙,做個承祧後代身。
梅公子與園覺,嚇得呆了半晌,不知此禍從何而起,不敢高聲,只好暗暗傷痛,尋思安身的計策不題。
且說徐魁被差人鎖了,帶到縣裡,知縣申文書解府。府裡點了長解,押送京中。一路上,解子道是韓府欽犯,干係非淺,好不小心禁防。徐魁情願撇身代死,倒不十分悲痛。只是思量著主人前番被難,尚有我作伴服侍。今番庵內畢竟安身不牢,孑然一身,何處藏蹤避跡。又未知何日裡纔能個出頭,不勝淒楚,暗暗流了多少眼淚。
不一日到了京中,解進韓府來。韓侂冑親自問道:「你是梅挺庵之子麼?」徐魁跪下道:「是。」韓侂冑道:「你父親獲罪聖上,自取殺身之禍,為何反怨恨我?發憤讀書,傷痛父親,思量報仇麼?」徐魁答道:「父親直言抗諫,冒瀆聖上,君賜臣死,理之當然,何以歸怨大人?至於憤志讀書,乃秀才本分,思念雙親,人子天性之常。大人豈可誤聽匪言,致陷無辜。」韓侂冑沉吟了半晌,欲要殺他,又無罪狀可按,只得發向天牢監候。徐魁拘囚異鄉,並無親戚看顧,虧了獄官,姓李名燦號煥文,是一個賢人而隱於此做好事的。那獄中打掃得潔淨,並無穢污之氣。不許禁子們毆罵罪犯,紮詐使用。凡遇冤陷官吏,雖不能替他伸冤理枉,卻十分周濟,所以監內罪犯,個個受他恩惠。像當初於公之治獄,後來也興駟馬之門,這是後話。
且說李煥文看見韓府發下梅公子,明知無辜被陷,況欽敬他父親梅挺庵是盡忠死的,愈加看顧,那衣食二字,虧他周濟,自不必說。所以徐魁在監,並不曾吃苦。只是梅公子又到何處安身,後來如何?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