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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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鸞吹道:「素妹,你臉都變了色了,為甚這樣光景?」素娥低低應道:「婢子困乏異常,眼前怕就有大病來哩!」鸞吹道:「我也只有口氣兒,但你臉色更不好看,快些進去安息。哥哥身子才好,只怕經此勞頓,又有反覆,還要累你伏侍哩。」一面催促素娥進去,一面吩咐僕婦熄燭關門。只見未能進來說道:「頭裡小姐給的銀子,用去了八兩鋪堂;值刑說,重打了計多,要去六錢;原差押大相公來受責,又出了一兩銀子東道;縣裡留素娥妹酒飯,廚子合外宅門又詐去五錢:共用了十兩一錢;這裡還剩六兩多些。轎錢打發了一百個,這是存下九百;小姐請收下了。」鸞吹道:「我身子不好,心裡不耐煩,你放在身邊,用了算罷。白相公在縣裡吃酒,可叫乘轎子,打碗燈籠,去接了回來。後日就是端陽,要備三席酒;一席做過羹飯,就分散與你們過節;一席請白相公,兼謝謝素娥;只我一席是素,二席都用葷罷。」未能應諾而去。

  天色已黑下來,鸞吹憶著素娥,自己執燭,照進書房,見素娥和衣睡臥。輕輕將手在額上一摸,覺道有些發熱,忙替他蓋好裌被,放落紗帳,悄步出房。恰值未能提燈回家,說:「白相公今日是不能回家的了,明日再去接看,裡頭吩咐出來,要留過節,還要請去看龍船哩。」鸞吹道:「他這身子,如何勞碌得動?你還去說聲,接了回來罷。」未能道:「官府裡面,不比人家,小的去守候了多時,方得傳活進去,已經回了出來,誰敢再稟呢?」鸞吹沉吟道:「既如此,你明日早些去伺候罷。」鸞吹暗想:怎知縣這般用情?不解其故。

  原來任知縣這日要清又李,一來要迎合夫人之意;二來要博大度之名;三來見又李相貌不凡,少年剛正,議論雄偉,將來必然發達,有心結識;然未經稟命,不敢自專。一面送又李至書房,一面進去稟夫人。那夫人嚴氏出自名門,秉性賢達;雖為任公所懼,常要講起妻為夫綱的道理,卻是識大體,有作用,不比小家婦女一味蠻打瞎撞。所以任公官聲,不為所減;到那緊要去處,反得夫人之力。以此任公益加敬畏,凡事都不敢自專。夫人聽說要請自生,大加稱賞道:「這酒是很該請的;一則這件事哄動合縣人耳目,若不加以禮貌,豈不笑你為庸碌之人?二則此人見絕色而不迷,是第一等正人君子,這等人不親近他,還去親近何人?三則任公有三來,夫人有三則。我在屏後窺他相貌不凡,滑格聳異,虎步龍行,是一大貴之相,識英雄於未遇,正該在此時物色他。依我主意:若止一席而散,尚不見你好賢雅意;此時節下,天氣正熱,外面送來禮物頗多,你便留過了節,所費無幾;一發同去看看競渡,耀人耳目,方顯得你吐哺盛節,贈紵深情,不是風塵俗吏所為也!」任公連連贊道:「夫人所見不差,真個四面八方,俱算得周到,下官謹依尊命。」任公得了夫人旨意,席上分外慇懃。他原是科甲出身,文墨精通,史書淹貫,與又李亦是講說得連。席罷,更苦苦相留;又李感其誠誠,只得住下。裡面撥出小童一名,名喚錦囊,在書房伏侍。又李觸著奚囊,不覺淒然。任公打發了些公事,備下圍碟,又陪用了幾杯酒,黃昏後秉燭坐談,夫人房裏,烹出上好毛尖,送來潤吻。因叩起:「文章之外,更擅何長?」又李不覺漏出兵詩醫算之事,略略說些大概,已是聞所未聞。任公道:「弟有一故交,姓林,現任福建參將,精於兵法;他說:『六韜三略,俱屬無用;只有一部《左傳》方是兵家要略。』弟嘗驚以為狂,據他講來,卻頗有些動聽。弟於幼年,也學做過詩,未曾楔門,又已久荒。至醫算之學,卻從未講究,只抄幾個丹方,打那歸除乘法罷了。不意先生青年,如此該博,真是奇才。」又李道:「六韜三略,原非無用,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執於死書,便蹈趙括之故轍,如醫者之具有成方,而未施於症,不若《左傳》之一症一方,朗若列眉也!」因把《左傳》上戰陣之事,略為指點。

  任公正聽有入頭,只見錦囊悄向耳語,連忙告便,進去了一會,出來說道:「先生方才講究醫理,字字精深;二小女向有痞症,今日忽然發作,欲求先生一診,不知可好褻讀?」又李道:「叨承厚愛,豈以褻瀆為嫌?但診脈須在清晨,此時酒後,恐非所宜!」任公道:「先生並無酒意,拙荊因小女心腹絞痛非常,囑弟今晚必要求先生一診,萬勿見卻!」又李無奈,立起身來,錦囊執燈前導,進至房中。只見燈燭輝煌,幾個丫鬟僕婦,簇擁一個披髮女子出來,又李逡巡不進。任公道:「拙荊說先生是坐懷不亂之人,小女尚幼,不必拘泥形跡;況且先生說的望聞問切,望正是第一件事哩!」這女子攢著雙眉,朝上深深道了萬福。又李竟自坦懷,手執蠟炬,細細照看,叫他咳了一聲,問明痞在何處,次將六脈診過,問月事行否。任公道:「尚未,」又李道:「此非痞也,乃肝經積血耳。」任公道:「此症經過許多名醫,都說是痞,但只是醫治不好,日甚一日;先生獨決其非痞,何以知之?」又李道:「冷愛面色青黯,兩目風輪無光,聲澀而滯,病在左脅,肝脈結澀,月事不行,非肝經積血而何?」因寫一方,是延胡索一兩,不用引,河水煎服。說道:「此病一服即愈。」剛放下筆,回過頭來,要叫那錦囊點燈照出。

  只見背後一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女子,側露著半面,在房門口偷看又李寫方。又李瞥然看見,吃了一驚,叫聲:「阿呀!」左手早把那女子胸前衣服扯住,那女子縮身不及。又李側身轉立,便把右手去解他衣服。嚇得那女子魂飛魄散,口中大叫。任公又氣又嚇,竟呆在椅上,立不起來,口裡只叫:「反了,反了!」裡面夫人和許多丫鬢僕婦,都慌得沒了主意,一片聲亂嚷。又李把那女子穿的兩件紗衫,已是紛紛扯脫。那女子精著半身,突出兩隻嫩乳,急得雙足亂跳。又李一手扯住那女子腰間的抹胸,一隻手還要去扯脫他的裙褲;那女子抵死掩住下身,沒命的喊叫。房門外亂趕進無數家人來打捉,被又李把手一搪,當先的搪倒了兩個,跌轉去,又搪倒了幾個。又李只是不放手,只顧要扯去那女子的裙褲。那女子將身子蹲倒,兩手捧住了又李左手,盡力亂抓亂掐,口裡忘命大叫,叫得聲氣都沒了。夫人領著許多婦女,手裡亂叢叢的,拿著竹竿門閂,向又李頭上,橫七豎八亂搠亂打。那小姐診脈進去,已經上床睡好,也爬了起來,拿著一根繃架,攢著眉頭,幫著夫人們搠打。任公氣破胸脯,急得魂出,只叫:「反了,反了!」家人們出去,拿了槍刀棍棒,趕進來要打要砍,又李一手提起椅子招架,一手攥住女子,卻不放鬆,兩隻眼睛,睜睜的只看著那女子的面目喉頸。家人們砍打不進,要出去叫皂壯進來。只見又李大喜,大笑道:「如今是好了!」一手把那女子放鬆,一手把椅子望著眾家人用力一掃,那些槍棒,都紛紛的掃落在地。一面向任公說道:「老先生恭喜了!」任公嚇呆了,那裡聽見,只顧喊:「反了,反了!」轉是夫人有些見識,猜道必有緣故,把手裡一根門閂,撐定了身子,喘吁吁的,在房門口說道:「家人們不要動手,白先生快些說出緣故來。」又李道:「這位女子,是府上何人?」夫人道:「是大小女。」又李道:「大令愛一身悶痘,最逆之症;我瞥然看見,黑色已繞咽喉,再停時刻,必致悶倒,便屬不救之症;故捨命救之。要想老先生同在房中,婢僕環立,我豈敢妄行調戲?如今夫人將火照看,令愛喉間,黑色退盡,渾身已發出痘點,性命可保矣!」那女子一脫了身,急跑進房,衣服也不及穿,躺上床去,就如死人一般,渾身癱化在那裡。夫人拿燭細細照看,果然頭面及上半身,懼發出微微紅點;因復替他解開裙褲,只見小腹、腿彎、臀、足各處,俱有點見了。

  此時家人俱環擁房中,任公尚自著呆。又李自把窗眼中灰塵,來泥那手上抓傷之處。夫人竟出房,跪將下去,朗朗說道:「大小女喉間黑影,起自心胸,已有數日,揩擦不去,正自疑心,卻不知是悶痘逆症。蒙先生苦心神力,救他性命;妾身等反行冒犯,獲罪無窮!今特來拜謝,還要求先生始終加惠,用藥收功,恩有重報,決不敢忘!」任公忽見夫人出跪,直立起身,一骨碌也跪在地下。又李不便拖扯,只得同跪下去,拜畢起來。夫人道:「白先生請起。」自己卻不進去,丫鬟連忙掇過一張椅子,夫人要坐下去,卻見又李立著,正待開言。又李道:「這椅子已是摜碎,坐不得了。」丫鬟忙又搬過一張椅子,把那碎椅,掇放院子內去。黑影裡,見窗外一件東西,色色的亂動,那丫鬟叫聲:「阿呀!」摜了椅子,向房裏直滾進來。眾人俱吃一驚。夫人慌忙喝問,丫鬟說知緣故。家人點亮了燈,齊去照看,口裡打著啐聲,手裡扯著一個人進來,卻是小童錦囊,嚇做一堆子,在窗外發抖。

  又李、夫人、任公先後坐下。夫人開口道:「先生方才既知小女出痘,因何不說明原委,用藥救療,而必如此治法?此中定有精微,乞道其詳!」任公道:「正是,先生為何不明說呢?」又李道:「令愛症已犯實,危在頃刻,非藥石所能療;即藥石可療,亦非倉卒所及施。晚生卒然拿捉,急褫其衣,更作欲扯脫裙褲之勢;使令愛又驚,又怕,又恐,又羞,生推死拒,大叫狂號,魄散魂飛,氣盡力竭,一身氣血無不跳蕩,週身毛孔無不開張,然後迷門之勢,得以立時解散,發出紅點,流露生機。若用草木之性,去疏通迷悶,雖傾盆灌服,豈能有此力量?此係一時權宜之計。若一說明白,則令愛止有羞慚,並無畏恐;即使獨瞞令愛,而旁觀之人,俱無聲勢協助,驚駭不至十分,迷悶不能全解,此痘未能即透,生死尚未可知也!」夫人、任公,方各大悟,同加贊頌道:「先生真醫中華陀也!」一面叫人去贖延胡索,一面請又李看痘開方。家人等皆咋舌而退。

  又李進房,看過頭面兩手,問明週身緊要處所,說道:「痘色紅潤,根腳分明,暈色結致,神氣清爽,部位齊全,此無病之症;藥以治病,若無病而藥之,豈不反傷元氣?」不肯寫方。夫人道:「小女症已極險,即蒙神法救活,亦豈能如無病?還求大德終始,慨賜收功。」又李道:「心為君主之官,一毫不可干犯;故驚觸則立死,驚去則立生;痰迷則立厥,痰退則立解;犯則其病至速,退則無病亦至速;今迷間已解,即如無病。古人云:『不藥為中醫。』即小有疾病,尚不可妄投藥餌;況可無病而藥之,用發散消導之劑,以虛其虛,用培氣補血之劑,以實其實乎?晚生不避男女之嫌,不惜搠打之痛,正以人命為重,豈有不欲收功之理?望夫人勿疑!」任夫人道:「果是如此,感謝不盡的了!」令任公送至書房。任公候又李睡下,方敢進去。又李睡在床上,想著:素娥出門時,不知如何著急?鸞吹不知如何愁苦?進門時兩人不知如何歡喜?又想著這些紳士,還算有公道的,肯與已死鄉宦說話,亦必未公德量足以感之。一面又摸著頭上,笑道:「怎竟不知,被這些女子打出這許多塊來!」只聽見一個丫鬟聲氣說道:「錦囊開門,接了進去,夫人送桂圓湯在此;稀飯熬好了,就拿出來。」又李道:「錦囊己睡,稀飯是不吃了,這桂圓湯煩你拿了進去罷,多謝夫人費心。」又聽見兩個丫鬟,飛步趕至門外,問道:「二小姐吃下藥去,痾出許多黑血,夫人怕病乏了,問可有法止住他?」又李道:「病得盡才好,怎反要止住他?你對夫人說,是不妨事的。」又是一個跑來,說道:「如今不是黑血,是紫血了。」又李道:「紫血也要等他下完,才除得盡病根。」隔一會,兩個慢慢的走到門前,問:「白相公可曾睡著?」又李答是:「尚未。」女人道:「二小姐血已止了,肚裡痛也住了,請白相公放心,明日夫人和老爺面謝罷。」又李應道:「知道了,謝聲老爺夫人罷。」

  待得這些人去盡,已是五鼓,一覺直睡到次日巳牌方醒。又李起來,錦囊送上臉水,說道:「老爺來看過三四遍了。」又李正在洗面,任公進來,滿口致謝道:「二小女病已全愈,隻身子乏些;大小女的痘,方才請專門痘科女醫看過,說是上好心經痘子,先生神力,愚夫婦感戴不盡!」又李謙遜了幾句。任公一眼看見又李頭上許多磊塊,說道:「頭無惡骨,先生頭上就有這些奇骨。是極貴之相了!」又李笑道:「那有這些骨頭?是昨晚被尊婢們打腫的。」把左手袖口捲起道:「這也是被令愛抓傷。」任公躊躇不安道:「這等得罪極了!這手上連肉都抓去了,怎麼處呢?」又李一面取巾要戴,一面說道:「令愛彼時羞怒急迫,盡力抓掐,幸晚生皮膜尚堅,否則筋脈將斷,何論肉乎?」任公深致不安。一面接過又李頭巾,說道:「這方巾網巾都破碎了。」吩咐錦囊,拿進去綴好,再有治傷藥兒,要些出來。須臾,一個僕婦出來,說道:「夫人說那頂方巾不好戴了,須另摺一頂;這頂便巾,請白相公暫戴。這匣獺髓膏,治傷痕是神效的,白相公就搽一搽,兩三回包管就好。」又李謝了,把膏搽在手腕;卻不戴那便巾。任公道:「這還是新摺的,並未污穢,先生何故見卻?」又李以實告道:「此係忠靖巾式樣,乃老先生委蛇之飾,非草野之士所敢褻也!」任公笑道:「先生豪氣乾霄,怎亦作此拘遷之見?」又李道:「冠制於朝廷,當凜天威颶尺之義;士君子謹小慎微,何敢視王制為弁髦!」任公肅然改容道:「先生正士,弟失言極矣!」因命僕婦拿回,說:「白相公守禮不戴,可快摺新巾出來。」須臾,錦囊托著兩碗蓮桂湯,一個丫鬟,拿著梳具,傳夫人之命,來替白相公通發。又李夜間被打,髻發散亂,急需梳理;卻見丫鬢少艾,引嫌辭謝。任公道:「這丫鬟名叫晴霞,是伏侍大小女的,賤內最喜歡他,等閒不令見人;因先生是坐懷不亂正人,特著他出來伏侍,先生休得過卻!」一面指點示意。晴霞便走上前,竟將又李頭髻解散,用梳通理,又李只得聽之。一面吃湯,一面與任公閒論。

  晴霞梳完挽髻,見一枝金簪,七彎八曲,枝葉打並做一塊,忙拿入內。任夫人接過,用箝修理,卻是一枝並頭蓮,係高手匠人造成,玲挑剔透,愛若明珠,不忍釋手。湘靈細看,卻少一小瓣,疑是打落在地;向外房尋覓不見,便交與晴霞,出來簪好。恰好巾已摺就,送將出來,是一頂栗色亮紗方巾,面上盤著藕色如意,中間嵌著一塊嫩黃蜜拍,又是一個網巾,兩條鴛鴦帶子,上墜兩個羊脂玉環;晴霞便替又李紮帶好了,方才進去。便是一個僕婦,托出一個方盒,擺下幾盆精潔點心,又是一大盤百果蜜糕,一大盆火肉角黍,又李用過。隨即擺上飯來,水陸畢陳,極其豐腆。飯後,告辭,任公苦留過節。又李道:「這斷不能領命!晚生自到敝世伯家,即發重病,未曾一致薄祭;前月未公週年忌日,俱因病未起一拜。明日是個節日,必要回去哭奠一番,少盡鄙念,望老先生垂諒!」任公進去一會,出來說道:「拙荊說,節日既不可留,今日一定要屈先生,同弟至江口一觀競渡,少盡愚夫婦寸意,改日專誠再求大教。」又李只得依允。忽然想起豐城獄來道:「晚生渴想神獄,昨日冒犯,本擬游宿其中,細探古蹟,不料竟成虛願!」任公道:「原來先生具此逸腸,弟不能仰體雅懷,玉成豪舉,開罪多多矣!」二人批掌大笑。

  任公吩咐將獄中打掃潔淨,陪又李入看,見一間屋內,四面白木板壁,用豬血涂紅,正中豎著一方碑翰,上寫「光射斗牛」四字。又李想著:狴汗空存,龍泉何在?易求駿足,難遇孫陽!胸中一段牢牢騷騷,鬱鬱勃勃之氣,按捺不住,回到署中,取過紙筆,揮成長歌一首。其辭曰:

    昔人鑄劍芙蓉城,神妃胎孕立金英;

    雨師灑掃雷公舞,蚊龍持爐下天精。

    一名干將二莫邪,九爐朝朝寶氣橫;

    炎然千霜神物死,芙蓉城空帶江水。

    獨立青山即故蹤,一片山凝暮痕紫;

    我因此劍思豐城,豐城獄隔三千里。

    夜來繞屋不得眠,曉起扁舟發如矢;

    落日經過泰伯城,朝煙直入專諸市。

    九龍山頭望太湖,七十二峰如畫圖;

    虎邱山上聽吳女,清歌一曲千明珠。

    峰結蓮華多羽客,廊名響揲有靈姝;

    靈姝羽客兩銷歇,楓落吳江舟入越。

    錢塘潮水壓天來,弄潮兒慣隨潮沒;

    須臾忽出黿鼍問,把起江心幾團月。

    富陽西去桐廬江,兩岸青嵐倒入窗;

    獨上嚴灘弔子陵,高居白雲不可升。

    昆陽城邊漢光武,鄱陽湖中明太祖;

    青田握策守如女,老虎橫戈臨若虎。

    紅血滿湖湖水立,我來猶見山光濕;

    山光湖水逃難休,膝王高閣懸千秋。

    千秋遙對豐城獄,無復龍光射斗牛;

    我思神物淚欲流,欲流不流心自籌。

    長江十里一延頸,高山百里一回頭;

    安得剖取雙明月,神光璀璨為兩眸;

    崎嶇海岳索靈異,歸貯芙蓉百尺樓。

  又李剛寫完,任公出見,諷讀一過,說過:「弟雖不識此詩之奧,但覺光芒四射,氣象萬千;太白仙才,恐亦讓先生出一頭地!」贊說畢,即攜入內,出來,請又車上轎道:「拙荊頗愛詩文,小女亦耽筆墨,喜得他母子三人,如獲奇珍,要留在裡邊,抄出盥誦。我們且去看龍舟罷。」又李道:「俗子笨句,何堪大家一盼?」任公讓又李先上轎,自己不用執事,也不鳴鑼喝道,隨後而行。又李轎出頭門,只見未能轎子旁邊稟說:「小姐記掛著相公,叫小人來請,今日一早到宅門上,回進說要留相公過節,小姐放心不下,又著小人來了幾遍,門上只是不肯代傳。相公今日看了龍船,還是回縣?還是回家?」又李道:「縣中苦留過節,我已解脫;現備酒席在船,只怕要到晚才得回家。我身子甚好,叫小姐不要記掛。」未能應諾而去。

  又李、任公下船,見岸上男男女女,擠得挨肩擦背,通沒些空縫。江邊游船,也有百十餘號。三隻龍船,在江中顛風播浪,旋轉如飛。兩人一面觀看,一面飲酒。划了一會,三隻船上鼓司太保,齊向官船磕頭討賞,門子丟了三個紅封,又磕頭謝賞,龍船過去……就是一隻賣解的船,船上一個少年女子,船中桌上,四面縛著四把快刀;那女子光著上身,露出半身白肉,將一幅黃綠束著兩乳;穿一條大紅紗褲,將五色帶緊紮褲管;一雙白綢裹腳,黑帶綰緊;下著一對小小燕尾青色結底尖鞋,不著膝衣,在那四把刀尖上,前合,後仰,左穿,右插,那肚腹、背脊、咽喉、脅肋,與刀尖離不上半分來去,把任公看得呆了,臉俱失色!岸上人合船裡的,都齊聲喝采,把錢望著船中丟去,卻不敢來討賞。

  又是一隻船兒,四面紮縛欄杆,前後搭著彩綢,中間鋪著絨毯,兩旁架著刀槍劍戟鞭銅錘鈀諸般兵器,兩個花拳繡腿的後生,在那裡放對,做那泰山壓頂、猿猴獻果、觀音倒淨瓶、小鬼跌金剛等把戲,身勢甚是便捷,手法亦頗花巧。大家喝著彩,打了賞錢過去。只聽得岸上船裡的人,一齊發起笑來,又李看去,只見一隻破船,並沒紮縛,也沒鋪設,一個瘦矮老人搖著;船裡一個晦氣色臉的漢子,有三十多歲年紀,幾莖黃鬚;穿一條青布破褲,兩根錢串,係著一雙半白半黑的破靴,露出腳跟上的紅肉,中間想是沒有襪兒,赤膊著,空手捻著一對拳頭,上托天,下捺地,前推後勒,側撞橫勾的,支那空架子,想要博幾文賞錢;卻周圍的搖了幾回,沒有個肯給他錢,只顧哈哈的看著亂笑。那岸上的小孩子們,都拾起土塊,望著那船裡亂擲,要攆他開去。任公看了,熬不住笑向又李道:「這化子沒一些本事,怎也混在賣解數里,要博賞錢起來?」又李歎道:「此人卻是真實本事;老先生未嘗講究,眾人俱喜油拳,以致埋沒真材,殊堪慨歎!」因吩咐從人,叫過那船,在纏袋內,撈出四錠銀子,遞與那漢,說道:「你有此本領,可惜不遇識者,致為群兒所侮;但不可灰頹志氣,以致消磨;尤不可錯走路頭,以傷忠孝!目下烽煙不靖,邊陲需人,你當投效九邊,替國家出力,博個蔭子封妻,榮宗耀祖,切勿磋蹌錯亂,負我一片熱腸也!」那漢子聽罷,眼中流淚,翻身便拜,說道:「爺的言語,通是好語,咱都記得。若肯錯過道兒,也不到今日這般丟醜了!只是爺的名姓,須叫咱知道?莫非有報答爺的去處?」那些差役見又李賞錢,又說好話,既是好笑,又甚不伏氣,便吆喝道:「老爺在船裡頭,也不磕頭,還是這樣高聲大氣,咱喲咱的,小的也不說一聲!你快些開去,不要討打!」那瘦矮船家,慌忙把船放開,死力搖去。那漢子兩眼含著眼淚,睜睜的看又李,退將去了。又李甚不憤那差人,卻礙著任公,不便呵斥。任公正待根問又李賞識那漢之故,只聽眾人齊聲喝采道:「這回好的來了!」

  任公與又李看時,只見兩隻小船,橫在江心,這只船上,立一根紅竹竿,竹竿邊,挽著一個穿紅紗褲的美貌女子,年紀有十八九歲,把紅帶紮縛褲管,紅綢裹腳,紅緞鞋,胸前束著一幅大紅結紗抹胸,右手捏著一根紅布八腳旗;那只船上,立一根綠竹竿,竿邊挽著一個穿綠紗褲的美貌女子,年紀有十六七歲,把綠帶紮縛褲管,綠綢裹腳,綠緞鞋,胸前束著一幅宮綠暗紗抹胸,右手捻著一根綠布八腳旗。兩根竿子梢頭,橫綴著一條五丈多長的細繩,隨著那兩隻船的勢兒,在空裡不住的搖擺。只見兩船梢上,兩個赤膊雄壯後生,各有二十以外年紀,各拿一面鑼兒,鏜鏜的敲響。只見兩個女子,兩對紅綠鞋尖,忽地勾著繩子,倒掛在上,手裡拿那紅綠旗兒,划著那江中水聲嗤嗤的響。只見兩個女子,兩對紅綠鞋底,忽地立在繩子上,手裡兩根紅綠旗兒,被風吹在半空裡,飄飄揚揚。只見兩隻船,隨著浪,在風裡一顛一播;那兩根竹竿,便是一合一仰;那一條繩兒,竟是忽上忽下,忽東忽西的,動盪個不定,那兩個女子,便是忽歪忽斜,忽側忽閃的,且是伶俐。只見兩個女子,走到中間,一頭並住,堪堪待跌;只見兩個女子,互扭抹胸,把身子一旋;只見兩個女子,高高的空裡落下腳兒,狠狠的將繩子一蹬;只見兩根竹竿,都朝著江裡,深深的一擺;只見兩隻船,都望著江裡,直翻轉來;只見一條繩兒,竟往江裡直淹下去;只見兩個女子,渾身濺著浪花,在雪窩裡亂滾。

  此時任公嚇出一身冷汗,又李正在出神細看,滿船人失了色,岸上河內約有七八千人,都驚呆了,靜悄悄的沒一些聲息。只聽鑼兒鏜的一聲響,那兩隻船上兩個後生,一齊動手,把槳直劃開來;那船便仰過去,那竹竿便直豎起來,那繩便直繃起去,那穿紅的女子,便飛也似的跑到綠竹竿邊,那穿綠的女子,便飛也似的跑到紅竹竿邊,那鑼聲便不住的敲響,那兩個女子,便水淋淋的一齊落下,兩隻藕臂,各挽長竿,竿頭招搖著兩條旗兒,拍著四隻玉掌,齊齊的唱道:

    船兒快快搖,竿兒快快蹺,旗兒快快招,娘的腳兒快快跑,爺的眼兒快快瞧,瞧的快,快的跑,鑼兒敲得響嘈嘈;娘的歌兒快快唱,爺的錢兒快快拋。

  這歌聲裡面,只見岸上五六千人,一片聲喝采,江中百十號船內,也有一二千人,都喝采不迭。兩隻船頭,接著尾連在一處;兩個女子,各披一件紅綠紗衫,手裡擎著一桿長柄大筐,望著船縫裡直搭進來討賞。任公擊節道:「走得好,走得好!家人重重賞他三錢銀子。」又李在纏袋內,撈出兩錠銀子來,一隻筐內撩了一鍵,說道:「這身分膽氣,也是有本領的,不比平常撮合,可惜也落在賣解數內!」兩個女子各各謝賞,四隻眼睛都注定了又李,脈脈含情。當不得那一雙木槳望江中一划,便直掠向別船去了。任公道:「今日是小弟作東,反累先生屢屢破費,深為不安;亦且忒多了,未免有傷於惠!」又李笑道:「此不過一時賞心,未覺其多;方才那四錠銀子,則但嫌其少耳!」任公默然無語。

  只聽岸上人一齊喧嚷,船裡的人都和著說:「兀那道士來也!」任公與又李急睜眼看時,只見一隻船上,坐著一個道士,生得面如黑炭,眼如銅鈴,身穿九宮八卦金鑲繡絆法衣,赤著一雙精毛黑腿,一部紅鬚從嘴直至鬢髮,根根倒捲起去;左手攥住令牌,右手仗著寶劍。兩個女子,與走索女子年紀相仿,姿色亦不甚高下,穿著一身宮妝衣服,端端正正的,分立在令牌之首,寶劍之尖;從大江中心上流頭,趁著水勢,直瀉下來。任公遠遠望著,只認是兩個紙人,瀉到跟前,才知道是活的;不覺大驚失色,毛髮俱豎。又李笑道:「此不足為奇,乃左道惑眾耳!」再看那船時,更不轉來,已一直往下流瀉將去了。正是:

    黃金有限心無限,寶瑟難聽箏好聽。

  總評

  素娥女子下人,頂天立地一段議論,非具隻眼、見大義者不能,豈特為又李知己,將使情淺者深,情多者檢,兒女情腸、英雄壯氣,所繫甚重。

  婦人無哀善於假哭,假哭者,人必笑之。男子傷心,每至大慟,大慟者,人必感之。傷心不至十分,則哀慟不至十分,感人亦不至十分矣。

  獄中探古,為湘靈暗吐情絲而設,卻先有歲考時九盧山一遊作引,便非突然之筆。篇首「昔人鑄劍,獨立青山」等語,便成天然來脈,欲尋蛇必先搜草,古文之法如是如是。

  看龍船自必鋪張,龍船之盛乃止落落數語,而帶寫賣解諸船,反極力鋪張,連篇不止。避熟就生,總不落人意想之內。

  寫賣解諸船,以走索女子及道士之實為主,以攛刀放對男女之虛為賓,先虛後實,先賓後主,此古文定法,妙在中間夾一晦氣漢子,疑虛疑實、疑主疑賓,令人目迷五色,尤得古文三昧。

  前有攛刀放對之花巧,後有走索之飛仙,道士之作怪,中間有一晦氣色臉的漢子捏拳支架,變互錯綜,可謂極情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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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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