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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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之微笑道:「拙作拈韻時已成,但未寫出耳。」李姓道:「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果早成,何不寫出?或者見過諸作觸發而成,這也就難為吾兄了。」

  成之笑道:「一日之集,若只吟一首詩,豈不虛負光陰。弟因不知諸先生所拈者何韻,故袖手以俟。方才見過諸作,即以按韻和成,連拙作共是八首,待弟脫出稿來,以博諸位一粲何如?」眾人大驚道:「先生這話是真嗎?不信天下有如此捷才!」閔老呆看成之,似信不信。李姓與元繼禎道:「詩不求工,雖百首何難?古人『吟成一個字,捻斷數莖須』,此之謂也。」成之也不管眾人議論,拈過花箋,蘸飽墨沈,信筆直揮,兔走鶻落,疾如風雨,傾刻之間,把八首新詩一齊寫出。李、元二人見成之揮毫落紙,如雲如煙,已吃一驚,及查對韻腳,一個不錯,知非宿構。再看那詩聲韻琳瑯殊勝於已,便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那一個鷹鼻蟹眼的少年正恨李姓笑他不通,巴不得有人壓倒,因把成之八首詩朗吟道:

    春風才綰玉鉤斜,古木寒香早放花。
    獨向乾坤標氣節,翻從冰雪見清華。
    美人南國無雙豔,處士西山別一家。
    遙夜可知明月裡,有人孤詠手頻叉。

    林外柴扉晝不關,離離殘雪冷空山。
    吟餘水閣雲還在,注罷南華月正閒。
    色借琪花驚絕豔,香生鐵骨破春慳。
    一從高土移栽後,只許仙禽共往還。

    十里清江水未波,霜枝雪乾任婆娑。
    不將古貌邀青眼,自惜冰姿試薄羅。
    孤鶴夢中驚月墮,老漁篷底覺寒多。
    橋頭何處尋詩客,日向空林拄杖過。

    荒雞喔喔叫黃昏,疏影橫斜倚斷垣。
    乍覺曉風吹月魂,忽看晴雪凍柴門。
    天寒日暮原無夢,細雨清溪別有村。
    自信年來少羈縛,可教高枕臥雲根。

    仙姿原不住蓬萊,獨傍林塘冷處開。
    只合漁樵窺影坐,肯教蜂蝶索春來。
    寒香自向風前試,道帔新從月裡裁。
    且喜床頭新釀熟,何妨相對百千杯。

    無言孑立只如愚,常抱天真比謹瑜。
    入定枯禪空色相,寓形仙骨獨清臞。
    一聲疏磬山同寂,幾點寒鴉日又哺。
    掃盡浮華歸沕穆,卻留瘦影與誰俱。

    輕寒點點入斜陽,一片清光上石床。
    晤對君應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
    孤標暫借雲為影,素質還宜雪作妝。
    欲向塵寰語情愫,可憐終古幾滄桑。

    萬類凋傷歲欲終,一枝瀟灑氣舂容。
    歷殘霜雪無柔骨,鑿破鴻濛有鬼工。
    抱璞何曾求欲賞,懷香寧肯藉春風。
    廣平一賦休推絕,鐵石心肝本不同。

  吟畢,眾少年環聚而觀,雖不甚解,卻讀去頗覺順溜;頭上兩首,與元、李二作比並聲韻,便覺不同。且李姓詩略早完,便自誇敏捷,驕傲非常;今成之連吟八首,頃刻而成,豈不神異?遂各加歎賞,這個說是李白重生,那個說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丟在腦後。被李、元所譏笑者,更是含譏帶諷,嘖有煩言。二人甚覺沒趣,悄悄約會,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滿心暢快,暗忖:這班孽障,枉自吃苦!閔老半日以白眼視成之,此時亦有垂青之意。諸少年將成之這八首詩,各抄一紙,珍藏袖中。果盒上來,環坐暢飲,直吃到紅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掛念鐵口,讓閔老先回,自己帶著一館童來尋。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來,候在祠外,見眾人散盡,獨不見成之,復進祠中,方見住持送成之出來,喊道:「吳先生往那裡去的?累金師爺各處找尋。」素臣疾趨至前,住持手中遞過一個紙包道:「這五錢銀子,師爺給你調理的,叫你靜養兩日,且慢開張。」素臣接了道:「師爺請房裏少坐,有話奉告。」住持便先別去。成之一頭走,一頭想:這聲音很熟!仔細把素臣一看,失聲道:「你莫非是素兄麼?怎這面色全變了?」素臣讓至房中,附耳而說,成之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貧士逢金穴,鰥夫得美妻,饑人餐異味,病者遇良醫!

  成人道:「弟自場後進京,在路即聞吾兄遷謫之信,既為兄喜,亦為兄憂。喜則喜大節之不磨;憂則憂保身之無術;日夕相思,夢魂顛倒。不意得遇吾兄,請問何由至此?」素臣把出京以後之事,略述一遍。成之吐舌道:「原來吾兄歷此坎坷,倒借了無外一臂;弟若在彼,亦當一撥佩刀矣!」因叫館童吩咐道:「這吳先生是我鄉親,今日要抵足談心,不回館了。可叫道士備四碟菜,十斤酒來。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館童答應自去。道士送酒來,二人一面飲酒,一面敘闊。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難之事,素臣好生憂憶,暗忖:母親事燭機先,藏身必固;但不識移居何處?致成之、雙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擬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裡,不覺潸然淚下。成之勸慰一番,問及鶼鶼之事,云:「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輒復流涕,望兄如望歲也!」素臣把救出鶼鶼,寄放保定之事說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崑崙、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見成之說這話時,滿面喜色,忽變憂容忙問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與吾兄一敘。弟場後起身,在山東道上,偶於驢背吟詩,側邊道上開過一車,車中載有兩美,四目相視,殊有顧盼之意,把弟之詩便打斷了。彼車前行,不知我驢緊接在後,竟把弟所做之詩,恬吟密詠起來,弟已覺驚異;不斷念完拙句,竟續出幾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恥。卻被一個美人窺見弟在車後,吩咐車夫,把馬加上幾鞭,如飛而去。弟彼時怏怏,如有所失。」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續,念將出來,以解弟數月來風塵之穢。」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歸鳥覓深樹,行人息未曾?但聞隔林裡,汶水聲泠泠。」

  素臣擊節道:「好詩,好詩!清微澹遠,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美人所續,恐只學邯鄲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詩;而美人續句,則遠勝於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淺,行人心自遠。

    不見泰山雲,層層遮不斷。

  素臣驚喜道:「不意閨中有如此雋才,景緣情活,隱與秀兼,與吾兄之詩,如出一手,分之則雙珠,合之則全璧,謝女、蔡姬,當在下風矣!」成之道:「不瞞吾兄說,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無情,卻頗有顧盼之意;道是有情,卻驅車竟去。道是無緣,卻何以邂逅聯吟?道是有緣,卻似雪中鴻爪,杳然無著!想到後來,忽於迷中一悟,古人見色不迷,怎臨事毫無把握起來?彼時痛自悔責,遂把這段情,撇去天外。」素臣撫掌道:「這才是英雄,一刀斬斷,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獎,偏是次日,又遇著那車,或前或後;車箱內坐的,還不打緊;只那車口側坐的一個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絕句,書於壁上;剛寫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側房,把上房騰出,讓與貴客。而貴客,即係美人之父;見壁上所題,墨跡未乾,詢係弟筆,極加歎賞。遂至弟所暢談,並欲延弟為師,教其幼子。弟彼時自喜天作之合,一口應承,同至於此;現在敝東閔時行,即美人之父也。」素臣道:「兄所題何詩?致彼深賞。西席之招,即東床之選矣!可喜可賀!」成之搖頭道:「弟彼時亦作此想,豈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絕句一首道:

    憐予思澀續詩成,香口吟來字字清。

    何事驅車如避客,教人猜說是無情?

  素臣道:「此詩情見乎辭,閔老愛而延兄,其意顯然;怎吾兄反以為不然?」成之道:「閔老係恩蔭出身,詩文非其所知,彼所愛者,字耳。弟初時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館以後,方知彼意屬於山東外家。弟即欲辭去,而藕斷絲連,未能決絕,故欲與兄商之。」素臣道:「此非難處之事,閔老既專意延兄為師,則盡心課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斬斷可也;安用商量?」成之歎道:「其中尚有許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喪偶以來,於今三載,幼子育於外家,終非長策,欲擬續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機緣,未免有情,誰能恝置?後知閔老之意,便已一刀斬斷;無奈花香鳥語,自會撩人;月色瑟聲,無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轉成憐耳?」素臣駭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轍麼?」成之道:「弟雖無志,何敢逾閒?只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館以後,方知車中美人,係一主一婢;主即閔老愛女,小字天然;婢則乳媼遺孤,小名桂葉。天然生性端莊,至今未窺半面;桂葉賦姿倜儻,日來時現全身。弟因所居者師席,絕不假以笑顰;而此女益加敬重,愈切愛憐,飲食寒溫,起居浣濯,無不曲致其情,使人深感。一日,悄立花陰,遺下詩箋一幅,飄然而去。弟拾而讀之,其詞云:

  雁字南來,帶將秋意過寒井,曲欄斜日上秋棠,怕到黃昏靜!睡起,殘妝倦整,靠菱花伶仃瘦影,一絲兩縷,舊恨新愁,都將眉並;燒盡沉檀,總難溫熱心兒冷。幾聲清漏過牆東,又是更初永,怯怯孤燈獨憑。聽風颼魂癡欲應,半垂繡幕,宵冷衾寒,夢來還醒。

弟不合題詩一首,於花箋之後;他到晚間來領學生出去,值弟往園中解手,便將那箋攜去。」素臣道:「且請教兄所題者何詩?」成之念道:

    一片情腸似酒濃,淺深眉黛畫廊東。

    憐他縈袖垂雲碧,贈我明珠落掌紅。

    神女欲探春信息,旅人無那月朦朧。

    嫦娥未許從容認,辜負天香桂子風。

  素臣道:「詩以不做為妙,然尚喜是卻之之詞;他拿去便怎麼?」成之道:「他拿了詩去,幾日之內,顏色大是不豫。一日,忽滿面笑容,私遞一柬,說:前日花箋忽被小姐看見,不特不加譴責,反有敬慕先生之意,吟成此詩。先生當力圖之,一箭雙雕,認嫦娥便不辜負秋風也!」素臣跌足道:「小姐又有何詩?吾兄將入其彀中矣!」成之念出,是:

    文心慧腕自玲瓏,獨著清詞藻彩空。

    暮倚芙蓉浣秋水,曉聽鸚鵡課春風。

    南朝金粉飄零盡,北地胭脂盼睞中。

    不把紅絲寄焦尾,知君深薄長卿衷。

  素臣道:「此詩慕而不亂,亮而不誹,真吾兄知己!但如何力圖?此婢得毋以蹇修自任乎?」成之道:「弟也疑及此;他卻說:小姐端嚴,不敢乾以非禮;當求之呂翁祠住持,云閔老酷信其言,俾作冰人,成可八九!弟現為西席,豈可妄議婚姻?且方外之士,奸狡者多,弟既無財以動之,又無勢以壓之,安肯為我謀耶?吾兄照理如鏡,料事若神,不識何以教我?」素臣道:「小姐之意,已知吾兄斷弦;侍兒之心,則更熱如火炭。吾兄所處,大是危機!須要守定身心,不特跳出色圈,並跳出情圈,方得全人之節,以自全其節!若果是姻緣,閔老必有降心之日;守其在我,聽其在天,是或一道。所怕者,磨易磷,涅易緇,不念之錯,終身之悔耳!且瓜田李下,亦君子所不居也。還當以高飛遠舉為正理;兄明日可決意辭之。」成之欣然應諾。

  素臣大喜,因問及席間諸詩人姓名。成之道:「說也好笑,北方無入聲,做詩最難,只要不失黏韻,就算是詩人了!這幾個俱是本縣有名詩人,而一李小白,一元繼禎,則本縣詩人中之李、杜也。他們向有詩社,推李、元為主盟。閔老見弟詩集,以示二人;二人指其中幾個謄錯之字,說是弟抄來的。一位姓虞字繼翻的,家中甚富,少年入泮。閔老留心擇婿,注意於他,因借此設席,試其才思;並以驗弟詩之真贗。方才虞繼翻詩中,美人指閔小姐;高士指自己;土牆、楊樹、竹笆,指媒人所居;鑽進推開,兼寓入幕之意;老梅根,則寓欲語澆壅梅根之說;做此詩時,十分賣弄,云其詩皆有深意,係嘔心出血而成;不料被元繼禎批駁,以致勃然大怒也!」素臣道:「兄說閔老屬意外家,怎又注意於虞?」成之道:「閔老原無定見,只一擇富之念,牢不可破。山東外家富矣,而嫌其路遠,且貌甚陋。虞之富,稍不如山東,而已入泮,且有時名,故又注意於虞。曾與弟商,故知之甚悉;而弟之圖婚之念,亦愈冰消炭冷也!」素臣道:「閔老為人如此,何堪為吾兄之舅?決計去之,勿更留戀,可也!所惜者,閔小姐如此才貌,而生於村之腹,不擇精婿,而止逐銅臭,紅顏薄命,深可悼歎耳!」兩人絮絮叨叨的,直講了一夜。天明起來,洗漱已畢,成之正約素臣同去辭館,只見館童領著兩個大管家,慌張而來道:「老爺有事,立等師爺去商量哩。」成之笑道:「又是那一個顯官生日,訃音,要做壽文、挽章了。弟先行一步,看沒甚別事,即著館童來請。」說罷自去。

  臣在寓候了一日,不見館童之面。次日,又候一日。到第三日,再熬不住了,問了道人路徑,自來尋訪。一到街上,只見燈籠鼓樂,轎馬紛馳,儐相媒人,花紅絡繹,根問路人,方知有詔採選,以致民間嫁娶紛紛。暗忖:成之回去,莫非已中雀屏?因急急趕至閔宅牆外,見大門上結著大紅全彩,裡面鼓樂喧天,詢之街鄰,果雲招贅南方先生為婿。素臣這一喜,真如自己洞房花燭一般,滿心快暢,縮轉身來,揀著熱鬧處走去。但見:

  笙歌鼎沸,鼓樂雷鳴;竹轎繩穿,暫借門閂作槓;燈籠紙補,權將篾纜為圈。花爆現舂,放五枝難逢三響;樂工急湊,只兩個便是一班。儐相無人,道士扯來贊禮;喜娘乏伴,尼姑拖去送親。十一二歲女娃兒,便憶吹簫乘鳳客;六十二三男子漢,也思臨老入花叢。張家轎子李家抬,都從十字街頭錯去;麻面郎君光面女,總向各人命裡招來。

  素臣看這景象,慨歎了一會,仍回寓中安歇。次日天明,才起披衣,只聽成之叩門聲急。慌忙開進,賀道:「一箭雙雕之言驗矣!」成之悶悶不悅道:「不要說起,弟這幾日幾乎氣死,悶死,笑死,羞死,急死,又幾乎想死!」素臣驚訝道:「吾兄剛做得三日親,怎就有許多死法?」成之道:「休得取笑,待弟告訴出來,連兄也要氣死,笑死哩!弟那日回去,閔老說:『今日因修郊祀,要彩童女侑神!縣中有女之家,紛紛嫁娶。山東路遠;虞繼翻又被曹操江搶了去了;不得已,要權屈先生與小女暫結花燭。』弟此時喜出望外,不暇推詳,外面已是張燈結綵,儐相人等陸續俱到,不及打發館童來請。豈知合巹之後,洞房中竟不見了新人,說是日子不好,權結花燭,以遮外人耳目,改日另擇吉期。弟也信以為然。第二日,竟一日不見新人影子。弟思:即夜間不便同床,日間亦何至相避之甚?心中委決不下。昨日三朝,又好好的同拜家堂,見禮分別大小,同進房來,正欲親問其故,外面又催請上席,竟是一去不回。弟更耐不住,請了閔老進房,叩其緣故。他說:『小女已許外家,路遠莫致,因先生至誠忠厚,權請代結花燭,當以百金奉酬。』弟彼時大發雷霆,盡力數落了一頓。閔老倉惶而去。少頃,桂葉出來,轉致小姐之言道:『未結花燭以前,妾與郎君如同陌路;既結花燭以後,妾與郎君即是夫妻。一與之醮,終身不改;妾誓死不另適人矣!目下老父正自執迷,郎君且毋冒昧,待妾緩圖,必成合璧也!』桂葉臨去,又囑弟:『靜候好音,千萬勿為悻悻!』並云:『閔老防閒甚緊,不能時出,請自放心。』吾兄思之,豈非絕世奇聞?」

  素臣咋舌道:「大奇,大奇!真該氣死,悶死,笑死,羞死,急死,而又想死也!從前勸兄舍之而去,此時則斷不可舍矣!閔小姐所云:『未結花燭,如同陌路;既結花燭,即是夫妻。』乃大義也,彼既誓不另適,兄宜安心俟之。倘閔老執迷不悟;閔小姐無計挽回,則弟雖不才,願助一臂。弟想家母必避豐城,欲潛往一見;然後遍歷天下險要,以為異日撥亂之計。今既目擊兄有此事,何忍恝然而去,請留待一月,新正束裝何如?」成之大喜道:「得兄相助,弟事諧矣!」欲取酒劇飲。素臣道:「不可,你若久出,必生閔老之疑;可急回去,相機而行。弟在此無事,仍修前業,賣幾個課兒,盡可度日,兄勿掛念也!」成之點首,走出客房。住持知已贅閔老為婿,百倍奉承,擺設茶點,極其豐盛;連素臣也作敬起來,死命拉去同坐。二人無奈,只得領情而散。

  素臣自此仍復掛招,一日,成之來看,正值買卜者多,匆匆不及細述,但附耳云:「姻事不有可成!」又隔幾日,成之到祠,滿面笑容,說道:「閔岳雖未面許,小姐現已同床,並桂葉亦收為妾媵矣。」素臣失驚道:「令岳既未面許,小姐安得同床?吾兄未免蹈苟合之嫌矣!」成之道:「非也,家岳雖未面許,已囑其舅轉致,暗中改正;小姐若非得父命,亦斷不肯出而就弟也!」素臣沉吟道:「花燭已結,雖於大節無虧,但終不甚光明正大;此皆令岳之誤也!兄事既妥,弟當即日長行矣。」成之道:「時已歲暮,雨雪載途,轉盼即是新正,何必如此性急?且吾兄志在物色英雄;目下有一異人,弟當致於兄前,以供賞識,又豈可失之覿面乎?」素臣急問異人來歷,成之道:「此人姓胡,名玄,字太玄,即拙荊之母舅,弟向日亦未會面;因與家岳志趣不合,故足跡不至其門。近聞權結花燭之事,不勝駭異,方來岳家,與家岳爭論,才得有此斡旋。其人貌若神仙,胸羅星斗;天文地理,兵營戰陣之事,無所不精;吐故納新,長生久視之術,無所不練;吾兄獨信儒書,彼卻兼通道法。弟屢將吾兄生平向彼稱述,彼亦渴欲一會;兄一見自應傾倒,知弟言之不謬也!」素臣大喜道:「果有異才,雖入於邪無礙;弟將以正學覺之,使覺今是而昨非也。」成之道:「彼之議論,蟠天際地,政恐吾兄不能屈,反為所屈,奈何?」素臣笑道:「弟無他長,只此崇正之念,匪石難轉;雖使牟尼復生,老聃再見,亦無以相屈耳!」成之唯唯而去。隔了一日,買卜稍稀,素臣飯店閒步,因想起胡太玄之信道,便走入盧生臥處來,見四壁題滿詩詞,都說是世人皆睡,呂翁獨醒,盧生之睡,亦得呂翁而醒。不覺慨然長歎,援筆題五言律一首於壁。其詩曰:

  萬物有成毀,只分彭與殤。哲人安正命,餘子入迷鄉。

  富貴誠朝暮;神仙更渺茫。呂翁方夢鹿,何必問黃粱?

  素臣正題完詩,恰值成之領著胡太玄曳杖而來,各致寒溫已畢。太玄一眼便看素臣壁上所題,卻因這一看,生出許多事來。正是:

    盧生復到咸陽市,倩女重牽月下絲。

  總評

  有諸人之屁詩,不可無成之香句,以解其穢;有李元之驕肆,不可無諸人之鄙夷,以殺其氣。若但做一首詩,雖極工,而對牛彈琴,焉知不仍認李元為盟主耶?故必連揮八首,以驚俗目,始博得閔老片刻垂青,僥倖紅絲萬一也。此成之苦心,非浪使才氣,但欲壓倒社中諸人。成之口占,美人聯句,及書壁遺簽題詩答句,一片風流繾綣,可洗素臣日來苦徵惡戰之趣。乃當此繾綣,而忽云:「瓜田李下,君子不居,兄明日可決意辭之。」大煞風景,真如今人十五六歲女郎持銅琵琶鐵綽板,高唱大江東去矣;而成之亦竟欣然應諾,不以為迂,方不愧素臣之友。

  成之約同素臣辭館,而西席且忽易而東床,奇矣!既為東床,而新人不同衾枕,則更奇!素臣云:「從前勸兄舍之而去,此時則斷不捨去。」方是有把握能決斷人。至云:「留待一月,願助一臂。」讀者猜是特犯鶼鶼,注目而視;孰知數日之後,不特小姐同床,侍女亦收為妾媵,豈非奇中之奇?讀者至此,有更料閔小姐之險化望夫山,金成之之別種相思樹者乎?元之又元,真被作者元殺!

  廬生臥處一詩,不特空前絕後,如崔顥之題黃鶴,即太白亦為擱筆;而恰值太玄曳仗而來,尤為斗筍合縫。天下古今一切譚玄論道之士,惜乎未見此詩,遂與瞌睡之呂翁同此長眠不醒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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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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