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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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一[编辑]

第一囬 景陽岡武松打虎 潘金蓮嫌夫賣風月[编辑]

  詞曰:
  丈夫隻手把吳鈎,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却為花柔?
  請看項籍並劉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此一隻詞兒,單說着情色二字,乃一體一用。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晉人云: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如磁石吸鐵,隔碍潛通。無情之物尚爾,何况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計一節。湏而「丈夫隻手把吳鈎」,吳鈎,乃古劔也。古有干將、莫釾、太阿、吳鈎、魚腸、躅鏤之名。言丈夫心腸如鐵石,氣概貫虹蜺,不免屈志於女人。
  題起當時西楚霸王,姓項名籍,單名羽字。因秦始皇無道,南修五嶺,北築長城,東塡大海,西建阿房,幷吞六國,坑儒焚典。因與漢王劉邦,單名季字,時二人起兵,席捲三秦,滅了秦國,指鴻溝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謀,連敗漢王七十二陣。只因寵着一個婦人,名喚虞姬,有傾城之色,載於軍中,朝夕不離。一旦被韓信所敗,夜走陰陵,爲追兵所逼。霸王敗向江東取救,因捨虞姬不得,又聞四面皆楚歌,事發,嘆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畢,淚下數行。虞姬曰:「大王莫非以賤妾之故,有费軍中大事?」霸王曰:「不然,吾與汝不忍相捨故耳!況汝這般容色,劉邦乃酒色之君,必見汝而納之。」虞姬泣曰:「妾寜以義死,不以苟生。」遂請王之寳劔,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慟,尋以自剄。史官有詩嘆曰:
  「拔山力盡霸圖隳,倚劔空歌不逝騅。
  明月滿營天似水,那堪囬首別虞姬。」
  那漢王劉邦,原是泗上亭長,提三尺劔,硭碭山斬白蛇起手,二年亡秦,五年滅楚,掙成天下。只因也是寵着個婦人,名喚戚氏夫人,所生一子,名趙王如意。因被呂后妬害,心甚不安。一日,高祖有疾,乃枕戚夫人腿而臥。夫人哭曰:「陛下萬歲後,妾母子何所托?」帝曰:「不難。吾明日出朝,廢太子而立爾子,意下如何?」戚夫人乃收淚謝恩。呂后聞之,密召張良謀計。良舉薦商山四皓,下來辅佐太子。一日,同太子入朝。高祖見四人鬚鬓交白,衣冠甚偉,各問姓名。一名東園公,一名綺里季,一名夏黄公,一名甪里先生。因大驚曰:「朕昔求聘諸公,如何不至,今日乃從吾兒所遊?」四皓荅曰:「太子乃守成之主也。」高祖聞之,愀然不悦。比及四皓出殿,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我欲廢太子,况彼四人輔佐,羽翼已成,卒難搖動矣。」戚夫人遂哭泣不止。帝乃作歌以解之:
  「鴻鵠高飛兮,羽翼抱龍。羽翼抱龍兮橫蹤四海。橫蹤四海兮,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兮,尚安所施!」
  歌訖,後遂不果立趙王矣。高祖崩世,呂后酒酖殺趙王如意,人彘了戚夫人,以除其心中之患。
  詩人评此二君,评到個去處,說劉項者,固當世之英雄,不免爲二婦人以屈其志氣。雖然,妻之視妾,名分雖殊,而戚氏之祸,尤慘于虞姬。然則妾婦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領于牖下,難矣。觀此二君,豈不是「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有詩爲證:
  劉項佳人絕可憐,英雄無策庇嬋娟。
  戚姬塟處君知否?不及虞姬有墓田。
  說話的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則德薄,女衍色則情放。若乃持盈愼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今古皆然,貴賤一般。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後不免屍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傅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丟了潑天關產業。驚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端的不知誰家婦女?誰的妻小?後日乞何人佔用?死於何人之手?正是:
  說時華嶽山峯歪,道破黃河水逆流!
  話說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朝中寵信高楊童蔡四個奸臣,以致天下大亂,黎民失業,百姓倒懸,四方盜賊蜂起。罡星下生人間,攪亂大宋花花世界,四處反了四大寇。那四大寇?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皆轟州劫縣,放火殺人,僭稱王號。惟有宋江替天行道,專報不平,殺天下贓官污吏豪惡刁民。
  那時山東陽谷縣,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個嫡親同胞兄弟,名喚武松。其人身長七尺,膀闊三停。自幼有膂力,學得一手好槍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滿三尺,為人懦弱,又頭腦濁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因時遭荒饉,將祖房兒賣了,與兄弟分居,搬移在清河縣居住。這武松因酒醉打了童樞密,單身獨自逃在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他那裏招攬天下英雄豪傑,仗義疏財,人號他做「小孟嘗君」柴大官人,乃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孫,——那裏躲逃。柴進因見武松是一條好漢,收攬在莊上。不想武松就害起瘧疾來,住了一年有餘,因思想哥哥武大,告辭歸家。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清河縣地方。
  那時山東界上,有一座景陽崗,山中有一隻吊睛白額虎,食得路絕人稀。官司杖限獵戶,擒捉此虎。崗子路上兩邊都有榜文,可教過往經商,結夥成羣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崗,其餘不許過崗。這武松聽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內喫了幾碗酒。壯著膽,橫拖著防身梢棒,踉踉蹌蹌大扠步走上崗來。不半里之地,見一座山神廟,門首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看時,上面寫道:
  「景陽崗上,有一隻大蟲,近來傷人甚多。現今立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打捕住時,官給賞銀三十兩。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過崗。其餘時分,及單身客旅,白日不許過崗,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松喝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崗去,看有甚大蟲。」武松將棒綰在脅下,一步步上那崗來。回看那日色,漸漸下山。此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走了一會,酒力發作,遠遠望見亂樹林子,直奔過樹林子來。見一塊光撻撻的大青臥牛石,把那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恰待要睡,但見青天忽然起一陣狂風,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黃葉刷刷的響,撲地一聲,跳出一隻弔睛白額斑斕猛虎來,猶如牛來大。武松見了,叫聲「阿呀」時,從青石上翻身下來,便提梢棒在手,閃在青石背後。那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跑了一跑,打了個歡翅,將那條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個焦霹靂,滿山滿嶺盡皆振響。這武松被那一驚,把肚中酒都變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原來猛虎項短,回頭看人較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伸,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側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了一聲,把山崗也振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過一邊。原來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時,氣力已自沒了一半。武松見虎沒力,翻身囬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枝帶葉打將下來。原來不曾打著大蟲,正打在樹枝上,磕磕把那條棒折做兩截,只拏一半在手裏。這武松心中,也有幾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發,剪尾弄風起來,向武松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一跳,卻跳囬十步遠。那大蟲撲不著武松,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乘勢向前,兩隻手撾住大蟲頂花皮,使力只一按。那虎急要掙扎,早沒了氣力。武松盡力撾定那虎,那裏肯放鬆。一面把只腳望虎面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虎咆哮,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按在坑裏,騰出右手,提起拳頭來只顧狠打。盡平生氣力,不消半歇兒時辰,把那大蟲打死,躺臥著卻似一個綿布袋,動不得了。有古風一篇,單道景陽崗武松打虎。但見:
  景陽崗頭風正狂,萬里陰雲埋日光。
  焰焰滿川紅日赤,紛紛遍地草皆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人冷霧滿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谷裏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散,存孝遇時心膽亡。
  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崗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飢渴,撞著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砲,爪牙撾處幾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污腥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崦。
  近看千鈞勢未休,遠觀八面威風減。
  身橫野草錦斑消,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這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的動不得了。使的這漢子口裏兀自氣喘不息。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梢棒。只怕大蟲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數下,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尋思:「我就勢把這大蟲拖下崗子去。」就血泊中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聽草坡裏刷剌剌響。武松口中不言,心下驚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個大蟲來,我卻怎生鬭得過他?」剛言未畢,只見坡下鑽出兩隻大蟲來,唬得武松大驚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見那兩個大蟲於面前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頭上帶著虎磕腦。那兩人手裏各拏著一條五股鋼叉,見了武松倒頭便拜,說道:「壯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喫了㺀𤝽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了身軀!不然,如何獨自一個,天色漸晚,又沒器械,打死這個傷人大蟲?我們在此觀看多時了。端的壯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陽谷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問:「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兩個道:「不瞞壯士說,我們是本處打獵戶。因為崗前這隻虎,夜夜出來,傷人極多。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路客人不計其數。本縣知縣相公,著落我們眾獵戶限日捕捉,得獲時,賞銀三十兩;不獲時,定限喫拷。叵耐這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向前?我們只和數十鄉夫在此,遠遠地安下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從崗子上走來,三拳兩腳,和大蟲敵鬭,把大蟲登時打死了。未知壯士身上有多少力!俺眾人把大蟲綣了,請壯士下崗,往本縣去見知縣相公,討賞去來。」於是眾鄉夫獵戶,約湊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個兜轎擡了武松,逕投本處一個上戶家。那上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在草庭上。卻有本縣里老,都來相探,問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節,說了一遍。眾人道:「眞乃英雄好漢!」那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盞,喫得大醉。打掃客房,武松歇息。
  到天明,里老先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紅軟轎,迎送武松到縣衙前。清河縣知縣使人來接到縣內廳上。那滿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崗上大蟲,迎賀將來,盡皆出來觀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到廳上下了轎,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了一遍。兩邊官吏,都驚獃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盃酒,將庫中眾上戶出納的賞錢三十兩,就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三十兩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這賞給散與眾人去?也顯相公恩沾,小人義氣。」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松就把這三十兩賞錢,在廳上俵散與眾獵戶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擡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的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這縣裏做個巡捕的都頭,專一河東水西擒拏盜賊,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里正大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誇官,喫了三五日酒。武松正要陽谷縣找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一日在街上閒遊,喜不自勝。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有詩為證: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崗。
  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按下武松,單表武大。自從與兄弟分居之後,因時遭荒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衰,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以此人見他這般軟弱樸實,都欺負他。武大並無生氣,常時迴避便了。看官聽說: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軟的又欺,惡的又怕;太剛則折,太柔則廢。古人有幾句格言說的好:
  柔軟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青史幾場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巧安排,守分而今見在。
  且說武大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依舊做買賣。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炊餅。閒時在他鋪中坐,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這張大戶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產,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一日,大戶拍胸歎了一口氣。媽媽問道:「你田產豐盛,資財充足,閒中何故歎氣?」大戶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家財,終無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教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心中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教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父親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裏,習學彈唱,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兒,做張做勢,喬模喬樣。況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綉,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後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在大戶家習學彈唱,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玉蓮亦年方二八,乃是樂戶人家女子,生得白淨,小字玉蓮。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家婆余氏初時甚是擡舉二人,不令上鍋,聊備灑掃,與他金銀首飾,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不紅不白;眉彎新月,又細又彎。張大戶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羙玉無瑕,一朝損壞。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還有一樁兒不可說,白日間只是打盹,到晚來噴嚏也無數。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甚是苦打。大戶知不容此女,卻賭氣倒賠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現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的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的金蓮來家,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與他做本錢。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朝來暮往,如此也有幾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不容在房子裏住。武大不免又尋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原來金蓮自從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腿的,只是一味𠳹酒。著緊處卻是錐扎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裏晦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他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眞金子埋在土裏,他是塊高麗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倒底奴心不羙!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煞,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餅擔兒出去賣,到晚方歸。婦人在家,別無事幹,一日三餐喫了飯,打扮光鮮,只在門前簾兒下站著,常把眉目嘲人,雙睛傳意。左右街坊,有幾個奸詐浮浪子弟,睃見了武大這個老婆,打扮油樣,沾風惹草,被這干人在街上撒謎語,往來嘲戲唱叫:「這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裏!」人人只知武大是個懦弱之人,卻不知他娶得這個婆娘在屋裏,風流伶俐,諸般都好,為頭的一件好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這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逕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的這夥人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扠兒機,口裏油似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混沌,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囉皂!不如湊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負。你是個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教老娘受氣!」武大道:「我那裏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材料!把奴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了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一日,街上所過,見數隊纓槍,鑼鼓喧天,花紅軟轎,簇擁著一個人,卻是他嫡親兄弟武松。因在景陽崗打死了大蟲,知縣相公擡舉他,新陞做了巡捕都頭。街上里老人等作賀他,送他下處去。卻被武大撞見,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頭,怎不看顧我?」武松回頭,見是哥哥。二人相會,兄弟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裏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打死了大蟲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囬,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拏茶,二人喫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管待武松。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蟲?心裏尋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這般長大,人物壯健,奴若嫁得這個,胡亂也罷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裏遭瘟,直到如今!據看武松又好氣力,何不教他搬來我家住?誰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那婦人一面臉上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裏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服事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裏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事,做飯腌臢。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喫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喫,也乾淨。」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也。」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想搬在這裏!」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喫他忒善了,被人欺負,纔得到這裏。若似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這樣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的人。」有詩為證,詩曰: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原來這婦人甚是言語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嫂嫂憂心。」二人只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菓餅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安排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教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子來,安排端正,都拏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菓菜、點心之類,隨即盪上酒來。武大教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拏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盃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裏來閒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菓兒也不揀一筯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婦人陪武松喫了幾盃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理他。喫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喫幾盃兒去。」武松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裏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喫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者,奴這裏專候!」正是: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有詩為證:
  可怪金蓮用意深,包藏淫行蕩春心。
  武松正大原難犯,耿耿清名抵萬金。
  當日這婦人情意十分慇勤。卻說武松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了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淨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裏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喫飯,休去別處喫了。」武松應諾。到縣裏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囬到家中。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喫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盃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縣裏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拏東拏西蹀裡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竃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表甚搊搜,阿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裏住,要同雲雨會風流。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裏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教買餅饊茶菓,請那兩邊鄰舍。眾憐舍都鬭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囬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疋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燉羹燉飯,歡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但見:
  萬里彤雲密佈,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簷。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薹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嗟無錢。
  當日這雪直下到一更時分,卻似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鬭他一鬭,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裏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內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喫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喫飯了,卻纔又有一個作盃,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的。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酒菜蔬入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了?」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些買賣,我和叔叔自喫三盃。」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喫也不遲。」婦人道:「那裏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不必嫂嫂費心,待武二自斟。」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盃盤,婦人拏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叔叔滿飲此盃!」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盃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個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飲。」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盃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拏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逕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軃,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呵呀,你休說,他那裏曉得甚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盃!」連篩了三四盃飲過。那婦人也有三盃酒落肚,烘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拏火筯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拏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服,不寒冷麼?」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筯,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躁,便丟下火筯,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喫我這半盃兒殘酒。」乞武松劈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如此所為。」婦人喫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傢伙。口裏指著說道:「我自作耍子,不値得便當眞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傢伙,自往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潑賤操心太不良,貪淫無恥壞綱常。
  席間尚且求雲雨,反被都頭罵一場。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好的。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的,自己尋思。天色卻早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裏歸來。推開門,放下擔兒,進的房來,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喫,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喫點心,我和你喫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臘靴,著了上蓋,戴上氈笠兒。一面繫纏帶,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裏去?」也不答,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囬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往縣前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混沌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再敢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
  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拏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只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它不下。
  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有詩為證:
  雨意雲情不遂謀,心中誰信起戈矛。
  生將武二搬離去,骨肉翻令作寇讎!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囬 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王婆子貪賄說風情[编辑]

  月老姻緣配未眞,金蓮賣俏逞花容。
  只因月下星前意,惹起門旁簾外心。
  王婆誘財施巧計,鄆哥賣菓被嫌嗔。
  那知後日蕭牆禍,血濺屏幃滿地紅。
  話說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
  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賺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英雄膽力,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勉,現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須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囬來我自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自來也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光上國景致,走一遭,也是恩相擡舉。」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盃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個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恰街上囬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教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囬來!那廝一定強我不過,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挽雲鬟,換了些顏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教你哥哥去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沒尋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麼!」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
  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來,熱下飯,一齊拏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盃,叫土兵篩一盃酒,拏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個月便囬。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囬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盃!」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盃,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幾句話,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的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眞個螻蟻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塊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應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盃!」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如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盃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囬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裏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囬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馱垜,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乞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家。歇了擔兒,先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裏動彈。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起來,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有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噦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裏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愼事關門并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攛梭,纔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囬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裏拏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博浪:
  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裏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
  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囬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羙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
  黑鬒鬒賽鴉翎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清泠泠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嬝嬝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麪臍肚兒,窄多多尖趫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紅縐縐、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什麼東西!
  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䯼髻,四面上貼著飛金。一逕裏墊出香雲一結,周圍小簪兒齊插。六鬢斜插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八字彎彎柳葉,襯在腮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賽玉酥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褶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綾紗。通花汗巾兒袖中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褲腿兒臟頭垂下。往下看:尖趫趫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裏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初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散,賣弄殺偏俏的冤家!
  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簷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遍,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有詩為證:
  風日清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卻是在簾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纔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莫不這人無有家業的?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拆白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管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那人複姓西門,單名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他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先頭渾家已早逝,身邊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塡房為繼室。房中也有四五個丫鬟婦女。又常與勾欄裏的李嬌兒打熱,今也娶在家裏。南街子又佔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居住。專一嫖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餘遍。人都不敢惹他。
  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値甚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閒遊,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纔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說:「我和你說正話,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的?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馉饳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罷,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了,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麼?」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羙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乾娘,我少你多少茶菓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得一個在屋裏?」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等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現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眞個多少年紀?」王婆子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恰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纔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俓去簾子底下,那凳子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鍾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訪。」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纔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教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益,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財鈔,賺他幾貫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子,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慇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還有一件不可說,䯼髻上著綠,陽臘灌腦袋。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隨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隻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擺對。解使三重門內女,遮麼九級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纔用機關,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陟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這婆子,端的慣調風月巧安排,常在公門遭鬭毆。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裏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裏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搧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盃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緣何陪著你喫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軟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麵,熱盪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是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經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拏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他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囬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會,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只在茶局裏張時,冷眼張見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睃一睃,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乾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茶兒如何?」西門慶道:「如何乾娘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形容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隨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無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閒常也會做牽頭,做馬泊六,也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兒。」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教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會襄王。
  畢竟婆子有甚計策說來,要知後項事情,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囬 王婆定十件挨光計 西門慶茶房戲金蓮[编辑]

  色不迷人人自迷,迷他端的受他虧:
  精神耗散容顏淺,骨髓焦枯氣力微。
  犯著姦情家易散,染成色病藥難醫。
  古來飽暖生閒事,禍到頭來總不知。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一心要會那雌兒一面,便道:「乾娘,你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妝小伏低,就要綿裏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閒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閒』,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就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囬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乾娘,你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西門慶當日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都是成不得!」西門慶道:「且說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肯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須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大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的,我都依你。端的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西門慶央及道:「乾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這條計,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大官人,今日實對你說了罷,這個雌兒來歷,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般不知。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關外潘裁的女兒,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後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佔用這幾年,武大為人軟弱,每日早出晚歸,只做買賣。這雌兒等閒不出來。老身無事,常過去與他閒坐,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他也叫我做乾娘。武大這兩日出門早。大官人如幹此事,便買一疋藍紬、一疋白紬、一疋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曆日——央及人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送終衣服。他若見我這般來說,揀了日期不肯與我來做時,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裁,這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道:『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來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坐,喫茶。他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我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施主的官人,虧殺他!』我便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針指,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時,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答應,與你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我卻說道:『難為這位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施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澆澆手。』你便取銀子出來,央我買。若是他便走時,——不成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拏銀子,臨出門時,對他說:『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買得東西,擺在桌子上,便說:『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去,且吃一盃兒酒,難得這官人壞錢。』他不肯和你同桌吃,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只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教你買。你便拏銀子,又央我買酒去,並菓子來配酒。我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屋裏。若焦躁跑了歸去時,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便著幾句甜話兒說入去,卻不可躁爆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雙筯下去,只推拾筯,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難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光做完備,你怎的謝我?」西門慶聽了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乾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王婆道:「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這條計,乾娘幾時可行?」王婆道:「亦只今晚來有囬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過去問他借曆日,細細說念他。你快使人送將紬絹綿子來,休要遲了。」西門慶道:「乾娘若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於是作別了王婆,離了茶肆,就去街上買了紬絹三疋,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了個貼身答應的小廝,名喚玳安,用包袱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來。王婆歡喜收下,打發小廝回去。正是:巫山雲雨幾時就?空使襄王築楚臺。有詩為證:
  兩意想投似蜜甜,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挨光計,管取交歡不負期。
  當下王婆收了紬絹綿子,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喫茶?」那婦人道:「便是我這幾日身子不快,懶去走動。」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借與老身看一看,要個裁衣的日子。」婦人道:「乾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兒子又不在家。」婦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見?」王婆道:「那廝跟了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囬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婦人道:「大哥今年多少青春?」王婆道:「那廝十七歲了。」婦人道:「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與乾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擯西補的來。早晚也替他尋下個兒。等那廝來,卻再理會。現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備下送終衣服。難得一個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喫茶。但凡他宅裏看病、買使女、說親,見老身這般本分,大小事兒無不照顧老身。又佈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紬絹表裏俱全,又有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夠閒做得。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閒,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時,奴這幾日倒閒,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指,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曆日去教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動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你不知會了多少,如何叫人看曆日?」婦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學。」婆子道:「好說,好說!」便取曆日遞與婦人。婦人接在手內,看了一囬道:「明日是破日,後日也不好。直到外後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過曆頭來,掛在牆上,便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曾央人看來,說明日是個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可用破日,不忌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膽大,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婦人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後過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乾淨,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兒自出去了。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與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取出那紬絹三疋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假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眞個不曾見這個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筯麵與那婦人吃。再縫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裏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乾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了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纔得,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値得甚麼,便攪擾他?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囬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教你還禮時,你便拏了生活來家,做還與他便了。」有詩為證: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
  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婦人聽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次日飯後,武大挑擔兒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房裏,取出生活來,一面縫起。王婆忙點茶來,與他吃了茶。看看縫到日中,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向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盞酒吃。」王婆道:「阿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教娘子倒出錢?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傷了哩!」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是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便了。」那婆子聽了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希奇菓子來,慇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分精細,被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請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來後門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應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裏拏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到王婆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的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裏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拖進房裏來。看那婦人道:「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門慶睜眼看著那婦人:雲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夏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裏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這西門慶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便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疋紬絹,放在家一年有餘,不曾做得;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眞個是布機也似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眞個難得!大官人,你過來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衣服來看了,一面喝采,口裏道:「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故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動問,這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我對你說了罷。」那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下。那婆子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罷,大官人你那日屋簷下頭過,打得正好!」西門慶道:「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網巾的?倒不知是誰宅上娘子。」婦人笑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一面立起身來,道了個萬福。那西門慶慌的還禮不迭,因說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這位,卻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就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自認的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且是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眞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了這大郎,但有事,百依百隨。且是合得著!」這婦人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誠為,倒不好?」
  王婆一面打著攛鼓兒說,西門慶獎了一囬。王婆因望婦人說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麼?」婦人道:「不認得。」婆子道:「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裏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債,結識人。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問:「大官人,怎的連日不過貧家喫茶?」西門慶道:「便是連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閒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合成帖兒。他兒子陳經濟,纔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裏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乾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怎肯搭上老身一份?常言道:當行厭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拏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面,倒是正經。怎的好和人鬭氣?」兩個一遞一句,說了一囬。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有詩為證: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
  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見金蓮十分情意欣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與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吃畢,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兩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拏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裏取出來,約有一兩一塊,遞與王婆子,交備辦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官人。」口裏說著,卻不動身。王婆將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乾娘,免了罷。」卻亦不動身。也是姻緣,都有意了。
  王婆便出門去了,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裏。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只看著那婦人。那婆娘也把眼來偷睃西門慶,見了他這表人物,心中到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只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現成肥鵝、燒鴨、熟肉、鮮鮓、細巧菓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裏桌子上。看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盃兒酒。」那婦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一面將盤饌都擺在面前,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拏起酒盞來遞與婦人,說道:「請不棄,滿飲此盃。」婦人謝道:「多承官人厚意,奴家量淺,吃不得。」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為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
  不獨文君奔司馬,西門今亦遇金蓮。
  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西門慶拏起筯來,說道:「乾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盪酒來。西門慶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五歲,屬龍的,正月初九日丑時生。」西門慶道:「娘子倒與家下賤累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只是娘子月份大七個月,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婦人道:「將天比地,折殺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拆白道字皆通,一筆好寫。」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有福,招得這位娘子在屋裏。」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枉有許多,那裏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裏。」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也好。」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在他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倒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便問:「大官人恁的時沒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也。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裏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嘔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頭娘子並如今娘子,也沒武大娘子這手針線,這一表人物。」西門慶道:「便是先妻,也沒武大娘子這一般兒風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喫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歧路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兒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現今已娶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王婆道:「與卓二姐卻相交得好?」西門慶道:「卓丟兒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來得了個細疾,白不得好。」婆子道:「若有似武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便那裏有這般中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
  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囬。王婆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便把茄袋內還有三四兩散銀子都與王婆,說道:「乾娘,你拏了去。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那粉頭時,三鍾酒下肚,烘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不起身。正是:滿前野意無人識,幾朵碧桃春自開。有詩為證: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緣相湊遇風流。
  王婆貪賄無他技,一味花言巧舌頭。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囬 淫婦背武大偷奸 鄆哥不憤鬧茶肆[编辑]

  酒色多能誤國邦,由來羙色喪忠良。
  紂因妲己宗祀失,吳為西施社稷亡。
  自愛青春行處樂,豈知紅粉笑中槍。
  西門貪戀金蓮色,內失家麋外趕獐。
  話說王婆拏銀子出門,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酒來,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壺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且和大官人吃著。老身直去縣東街,那裏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一歇兒耽閣。」婦人聽了,說:「乾娘休要去。奴酒夠不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別人,沒事相陪吃一盞兒,怕怎的!」婦人口裏說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一面把門拽上,用索兒拴了,倒關他二人在屋裏。當路坐了,一頭績著緒。
  卻說西門慶在房裏,把眼看那婦人:雲鬢半軃,酥胸微露,粉面上顯出紅白來。一逕把壺來斟酒,勸那婦人酒。一囬推害熱,脫了身上綠紗褶子:「央煩娘子,替我搭在乾娘護炕上。」那婦人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這西門慶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將那雙筯拂落在地下來。一來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筯正落在婦人腳邊。這西門慶連忙將身下去拾筯,只見婦人尖尖趫趫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小小金蓮,正趫在筯邊。西門慶且不拾筯,便去他綉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皂!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眞個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只怕乾娘來撞見。」西門慶道:「不妨!乾娘知道。」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但見: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羙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把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眞個偷情滋味羙!
  當下二人雲雨纔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囬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住他裙子,便雙膝跪下,說道:「乾娘饒恕!」王婆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乾娘。」王婆道:「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那婦人說:「我只依著乾娘說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著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一去了不來,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婆子道:「你們二人,出語無憑,當各人留下件表記對像拏著,纔見眞情。」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又來插在婦人雲髻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一面亦將袖中巾帕,遞與西門慶收了。三人又吃了幾盃酒,已是下午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也是歸來時分,奴回家去罷。」便拜辭王婆西門慶,踅過後門歸來。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智賽隨何,機強陸賈。女兵十個九個都出不了乾娘手。」王婆又道:「這雌兒風月如何?」西門道:「這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她房裏彈唱姐兒出身,甚麼事兒不久慣知道得!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強撮成配。你所許老身東西,休要忘了!」西門慶道:「乾娘這般費心,我到家便取錠銀子送來。所許之物,豈肯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耳聽好消息。不要教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一面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罩,笑了去。不在話下。
  到次日,又來王婆家討茶吃。王婆讓坐,連忙點茶來吃了。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與王婆。但凡世上人,錢財能動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一面歡天喜地收了,一連道了兩個萬福,說道:「多謝大官人佈施!」因向西門慶道:「這早晚武大還未見出門。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從後門踅過婦人家來。婦人正在房中打發武大吃飯,聽見叫門,問迎兒:「是誰?」迎兒道:「是王奶奶來借瓢。」婦人連忙迎將出來道:「乾娘!有瓢,一任拏去。且請家裏坐。」婆子道:「老身那邊無人。」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在那邊。婆子拏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換了一套艷色新衣,吩咐迎兒:「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說,打下你這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應諾,不題。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正是:合歡杏桃眞堪笑,衷訴原來別有人。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為證:
  這瓢是瓢,口兒小,身子兒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顏囬,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有疾被他撞倒,無情被他掛著,到底被他纏住拏著。也曾在馬房裏餧料,也曾在茶房裏來叫。如今弄得許由也不要!知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甚麼藥?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個並肩疊股而坐,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因問:「昨日歸家,武大沒問甚麼?」婦人道:「他問乾娘衣服做了不曾?我便說衣服做了,還與乾娘做送終鞋襪。」說畢,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擺在房內,二人交盃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緻: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姮娥。有〔沉醉東風〕為證:
  動人心紅白肉色,堪人愛可意裙釵。裙拖著翡翠紗,衫袖挽泥金攥,喜孜孜寶髻斜歪。恰便似月裏姮娥下世來,不枉了千金也難買!
  西門慶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緞子鞋兒,恰剛半扠,心中甚喜。一遞一口與他吃酒,嘲問話兒。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西門慶告他說:「屬虎的,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婦人問:「家中有幾位娘子?」西門慶道:「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只是沒一個中我意的!」婦人又問:「幾位哥兒?」西門慶道:「只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西門慶嘲問了一囬,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兩個相摟相抱,如蛇吐信子一般,嗚咂有聲。那王婆子只管往來拏菜篩酒,那裏去管他閒事,由著二人在房內做一處取樂頑耍。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束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約有六寸許長大,紅赤赤黑胡,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有詩單道其態為證:
  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
  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
  出牝入陰為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
  天生二子隨身便,曾與佳人鬭幾場。
  少頃,婦人脫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戶上並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軟濃濃、紅縐縐、緊䋺䋺,千人愛、萬人貪,更不知是何物!有詩為證:
  溫緊香乾口賽蓮,能柔能軟最堪憐。
  喜便吐舌開口笑,困時隨力就身眠。
  內襠縣裏為家業,薄草涯邊是故園。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戰鬭不開言。
  話休饒舌,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正是:自知本分為活計,那曉防奸革弊心。有詩為證:
  好事從來不出門,惡言醜行便彰聞。
  可憐武大親妻子,暗與西門作細君。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兒。家中止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廝生的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菓品,如常得西門慶賚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說:「鄆哥,你要尋他,我教你一個去處,一尋一個著。」鄆哥道:「聒噪老叔!教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是好處。」那多口道:「我說與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房裏坐的。這早晚多定只在那裏。你小孩子家,只故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往紫石街走來,逕奔入王婆子茶房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苧麻線,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聲喏。」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兒!」望裏便走。那婆子一把手便揪住道:「這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罵道:「含鳥小猢猻!我屋裏那討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乾娘,不要獨自吃。你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水杓裏切菜——水洩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在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眞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便叫道:「你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肏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著,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落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糟蹋了你這場門面,教你賺不成錢使!」這小猴子提個籃兒,逕奔街上尋這個人。不爭鄆哥尋這個人,卻正是:王婆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分教:險道神脫了衣冠,小猴子洩漏出患害!
  畢竟未知道鄆哥尋甚麼人,要知後項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囬 鄆哥幫捉罵王婆 淫婦藥酖武大郎[编辑]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
  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閒花休採折,貞姿勁質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子打了,心中正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巷,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過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麼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並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的棧得你恁肥𦞂𦞂的,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兒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東道,請我吃三盃,我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個小酒店裏,歇下擔兒,拏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旋酒,請鄆哥吃了。那小廝道:「酒不要添,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說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武大道:「卻怎的來有這疙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勾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裏來,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裏行走。』我指望見了他,賺得三五十文錢使。叵耐王婆那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出我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眞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屁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眞個也是假,莫不我哄你不成?」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要便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喜歡。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裏。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麼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三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拏他,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說,自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來打我。我先把籃兒丟在街心來,你卻搶入,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我把與你去,你可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幾貫錢並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那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禮虧,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也是和往日一般,並不提起別事。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纔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那婦人便安排晚飯與他吃了,當晚無話。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得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茶房裏來等西門慶。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還早些個。你自去賣一遭來,那廝七八也將來也。你只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了。」武大雲飛也似去街上賣了一遭兒囬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了,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虎有倀兮鳥有媒,暗中牽陷自狂為。
  鄆哥指吁西門慶,虧殺王婆撮合奇。
  且說鄆哥提著籃兒,便走入茶坊裏來,向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身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如何又來罵我?」鄆哥道:「我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肉,直我𩫻䯲!」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手中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裏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命頂在壁上。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擋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裏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僕入床下去躲。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只叫:「做得好事!」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你閒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個紙虎兒也嚇一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拴,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撥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頭勢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跳了。那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蠟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扶歸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夠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又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問。一日,武大叫老婆過來,吩咐他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又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持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這婦人聽了,也不囬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開。據此等說時,正是怎生得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漢,到這般去處卻擺佈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既要我遮藏你們,我有一條計。你們卻要長做夫妻,要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個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在一處,不耽驚受怕,我卻有這條妙計,只是難教你們!」西門慶道:「乾娘,周旋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割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婆子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貼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來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他命,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囬來,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半年一載,便好了: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一頂轎子娶到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做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剪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卻如何處置?大官人往家去,快取此物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為證,詩曰: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
  畢竟世間有此事,武大身軀喪粉頭。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這婆子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機,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這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都不要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發之時,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氣斷了,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裏,扛出去燒了,有麼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臨時手軟了,安排不得屍首。」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就過來幫扶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來討話。」說罷,自歸家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遞與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囬到樓上,看著武大,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婦人拭著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乞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卻踢中了你心。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拏了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交武大看了,說道:「這貼心疼藥,太醫教你半夜裏吃,吃了倒頭一睡,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裏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
  看看天色將黑了,婦人在房裏點上燈,下面燒了大鍋湯,拏了一方抹布煮在鍋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來,把到樓上,卻叫:「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蓆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吃!」那婦人揭起蓆,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帖安了,將白湯沖在盞裏,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甚麼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要再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囬,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嚎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嚎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網巾圈兒打靠後。」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說!」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說?」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你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且休閒說。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地方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遲了。」西門慶把銀子交付與王婆買棺材,他便自去對何九說去了。正是:三光有影遺誰翳,萬事無根只自生。畢竟西門慶怎的對何九說,要知後項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雪隱鷺鶿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第六囬 西門慶買囑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编辑]

  可怪狂夫戀野花,因貪淫色受波喳。
  亡身喪命皆因此,破業傾家總為他。
  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
  一朝禍起蕭牆內,虧殺王婆先做牙。
  卻說西門慶便對何九說去了。且說王婆拏銀子來買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婦人商議,就於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拙夫因害心疼得慌,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敢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擡了棺材來,又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且借一步說話。」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囬,坐下。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菓品案酒之類,一面盪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盃酒必有蹺蹊。」兩個飲夠多時,只見西門慶自袖子裏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用功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說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餘不多言。」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老九!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盃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洩漏。改日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心中疑忌:「我殮武大身屍,他何故與我這十兩銀子?此事必有蹺蹊。」一面來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火裏火發在那裏。何九便問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簾子進來。王婆接著,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纔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那婦人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䯼髻,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症候,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裏自忖的道:「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裏。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陰陽宣唸經畢,揭起千秋旛,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玩著那兩點神水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毒。傍邊那兩個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說!兩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拏出一弔錢來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眾火家各分散了。
  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唸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個鄰舍街坊,弔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並武大屍首燒得乾乾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裏。原來那日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去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面貼些經旛、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打發王婆家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裏,只是偷鷄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個恣情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囬;今武大死後,帶著跟隨小廝,逕從婦人家後門而入。自此和婦人情沾肺腑,意密如膠,常時三五夜不曾歸去,把家中大小丟的七顛八倒,都不喜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幾時,必有敗!有「鷓鴣天」為證: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
  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
  只為恩深情鬱鬱,多因愛闊恨悠悠。
  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餘。一日將近端陽佳節,但見:
  綠楊嬝嬝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兩兩乳鶯啼,𣯶𣯶梧竹齊。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過端陽,家家共舉觴。
  西門慶自岳廟上囬來,到王婆茶坊裏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裏去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掛著,來看看大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裏,怕還未去哩。等我過去看看,囬大官人。」這婆子一面走過婦人後門看時,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裏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撮下笑來道:「乾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兒,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兒,那裏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兒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說罷,潘媽道:「他從小兒是這等快嘴,乾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原來這婆子撮合得西門慶和這婦人刮剌上了,早晚替他通事慇勤兒,提壺打酒,靠些油水養口。一面對他娘潘媽說:「你家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個婦女。到明日,不知什麼有福的人受的他!」潘媽媽道:「乾娘既是撮合山,全靠乾娘作成則個。」一面安下鍾筯,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幾盃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告辭歸去。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於是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將房中收拾乾淨,燒些異香,從新把娘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餚,預備陪侍。
  西門慶從月臺上過來,婦人從梯凳接著。到房中,道個萬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樓上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瞅睬。每日只是濃妝艷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陪伴西門慶做一處,作歡頑耍。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瞅睬!」西門慶道:「便是家中小妾昨日沒了,殯送忙了兩日。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廝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與婦人。婦人方纔拜謝收了。小女迎兒,尋常被婦人打怕的,以此不瞞他,令他拏茶與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喫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乾娘銀子,買酒肉嗄飯菓子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兒。等到乾娘買來,且有一囬耽擱。咱且吃著。」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腿兒相壓,並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子,拏著一條十八兩秤,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値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一塊濕雲過處,大雨傾盆相似。但見:
  烏雲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嶠震動。洗炎驅暑,潤澤田苗。洗炎驅暑,佳人貪其賞玩;潤澤田苗,行人忘其泥濘。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魚肉鷄鵝菜蔬菓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簷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叫大官人賠我!」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個賴精。」婆子道:「我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疋大海青!」婦人道:「乾娘,你且飲個盪熱酒盞兒。」那婆子陪著飲了三盃,說道:「老身往廚下烘乾衣裳去。」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乾。那鷄鵝嗄飯,割切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菓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盪上酒來。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羙酒,共設佳餚,交盃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官人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唱了一個〔兩頭南調兒〕:
  「冠兒不戴懶梳妝,髻挽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西施模樣。出綉房,梅香,你與我捲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了,喜歡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項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你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勾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婦人笑道:「蒙官人擡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隨,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殢雨尤雲,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綉花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盃酒在內,吃鞋盃耍子。婦人道:「奴家好小腳兒,官人休要笑話。」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頑耍。王婆把大門頂著,和迎兒在廚房中動彈。由著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取樂歡娛。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個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有詩單道其態,詩曰: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至妙頑。
  纔去倒澆紅臘燭,忽然又棹夜行船。
  偷香粉蝶餐花萼,戲水蜻蜓下下旋。
  樂極情濃無限趣,靈龜口內吐清泉。
  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下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簾子,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囬酒,各散去了。正是: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七囬 薛婆兒說娶孟玉樓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编辑]

  我做媒人實可能,全憑兩腿走慇勤。
  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
  利市花紅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
  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賣翠花兒的薛嫂兒,提著花箱兒,一地裏尋西門慶不著。因見西門慶使的小廝玳安兒,問:「大官人在那裏?」玳安道:「俺爹在鋪子裏,和傅二叔算帳。」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
  這薛嫂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簾子,見西門慶正在裏面與主管算帳。一面點首兒,喚他出來。這西門慶見是薛嫂兒,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薛嫂道了萬福,西門慶問他有甚話說。薛嫂道:「我來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窩兒。方纔我在大娘房裏,買我的花翠,留我喫茶,坐了這一日,我就不曾敢提起。逕來尋你老人家,和你說。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裏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裏現銀子,他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佰筒。不幸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還小,纔十歲,青春年少,守他甚麼?有他家一個嫡親的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垜。誰似你老人家有福,好得這許多帶頭,又得一個娘子!」西門慶只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兒:「幾時相會看去?」薛嫂道:「我和你老人家這等計議:相看不打緊。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雖是他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隔兒哩。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裏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今日已過,明日我來會大官人。咱只倒在他身上求他——求只求張良,拜只拜韓信。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他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什麼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幾兩銀子。大官人多許他幾兩銀子。家裏有的是那囂緞子,拏上一段,買上一擔禮物,親去見他,和他講過。一拳打倒他,隨問傍邊有人說話,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這薛嫂兒一席話,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看官聽說:世上這媒人們,原來只一味圖賺錢,不顧人死活。無官的說做有官,把偏房說做正房。一味瞞天大謊,全無半點兒眞實。正是:
  媒妁慇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西門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北邊他姑娘家去。薛嫂說畢話,提著花箱兒去了。西門慶進來和傅夥計算帳。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齊整,拏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菓,雇了一個擡盒的。薛嫂領著,西門慶騎著頭口,小廝跟隨,逕來北邊半邊街徐公房子裏楊姑娘家門首。薛嫂先入去通報姑娘得知,說:「近邊一個財主,敬來門外,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後纔敢領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現在門首下馬伺候。」婆子聽見,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一面吩咐了丫鬟打掃客位,收拾乾淨,燉下好茶;一面道:「有請!」這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擡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兒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入見。這西門慶頭戴纏棕大帽,一撒鉤縧,粉底皂靴,進門見婆子拜四拜。婆子拄著拐,慌忙還下禮去。西門慶那裏肯,一口一聲只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分賓主坐下,薛嫂在傍打橫。婆子便道:「大官人貴姓?」薛嫂道:「我纔對你老人家說,就忘了!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慶大官人!在縣前開著個大生藥鋪,又放官吏債。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因說:「你兩親家都在此,六眼不藏私,有話當面說,省得俺媒人們架謊。這裏是姑奶奶大,大官人有話不先來和姑奶奶說,再和誰說?」婆子道:「官人倘然要說俺侄兒媳婦,自恁來閒講便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薛嫂托盤子出門,一囬走來陪坐。拏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說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做人掙了一分錢。不幸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裏,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老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生辰貴降,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家放心,適間所言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你老人家既開口,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棺材本,小人也來得起!」說著,向靴桶裏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麼,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找七十兩銀子、兩疋緞子,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只照舊上門行走。」
  看官聽說:世上錢財,乃是眾生腦髓,最能動人。這老虔婆黑眼睛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官人在上,不當老身意小。自古先說斷,後不亂。」薛嫂在傍插口說:「你老人家忒多心,那裏這等計較!我們大老爹不是那等人,只恁還要掇著盒兒認親。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府知縣相公也都來往,好不四海,結織人寬廣。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陪的坐一囬,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說過話,明日好往門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西門慶作辭起身,婆子道:「官人,老身不知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便說道:「還虧我主張的有理麼?寧可先在婆子身上倒,還強如別人說多。」因說道:「你老人家先回去罷,我還在這裏和他說句話。咱已是會過。明日先往門外去了。」西門慶便拏出一兩銀子來,與薛嫂做驢子錢。薛嫂接了。西門慶便上馬來家。他便還在楊姑娘家說話飲酒,到日暮時分纔歸家去。
  話休饒舌。到次日,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著插戴,騎著大白馬,玳安平安兩個小廝跟隨,薛嫂兒便騎驢子,出的南門外,來到豬市街,到了楊家門首。原來門面四間,到底五層。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西門慶勒馬在門首等候,薛嫂先入。去半日,出來說有請。西門慶下馬進去。裏面儀門紫牆,竹槍籬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臺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薛嫂推開朱紅隔扇,三間倒坐,客位正面上供養著一軸水月觀音、善財童子,四面掛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風,安著兩座投箭高壺,上下椅桌光鮮,簾櫳瀟灑。薛嫂請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一面走入裏邊。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先坐一坐。」只見一個小廝兒,拏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收下盞托去。這薛嫂兒倒還是媒人家,一面指手畫腳與西門慶說:「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只這位娘子是大。雖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得什麼。當初有過世的他老公在鋪子裏,一日不算銀子,搭錢也賣兩大簸籮。毛青鞋面布,俺們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現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著兩個丫頭、一個小廝。長丫頭十五歲,吊起頭去,名喚蘭香;小丫頭纔十二歲,名喚小鸞。到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強如住在北邊那搭剌子裏,往宅裏去不方便。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了我幾疋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又道:「剛纔你老人家看見門首那兩座布架子,當初楊大叔在時,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錢。這房子也値七八百兩銀子。到底五層,通後街。到明日,丟與小叔罷了。」
  正說著,只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良久,只聞環珮叮咚,蘭麝馥郁,婦人出來。上穿翠藍麒麟補子妝花紗衫,大紅妝花寬欄。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
  長挑身材,粉妝玉琢。模樣兒不肥不瘦,身段兒不短不長,面上稀稀有幾點微麻,生的天然俏麗;裙下映一對金蓮小腳,果然周正堪憐。二珠金環,耳邊低掛;雙頭鸞釵,鬢後斜插。但行動,胸前搖響玉玲瓏;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恰似嫦娥離月殿,猶如神女下瑤階。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薛嫂忙去掀開簾子,婦人出來,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上坐下。西門慶把眼上下不轉睛看了一囬,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那婦人問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建生。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家青春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傍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拏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忙用手接了。道了萬福,慌的還禮不迭。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尖尖趫趫金蓮來,腳穿著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底鞋兒,與西門慶瞧。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拏下去。薛嫂一面教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裏好做預備。」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日准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來對北邊姑娘那裏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親事,好不歡喜,纔使我領大官人來這裏相見。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的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
  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請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老公也罷了。」因問西門慶房裏有人沒有人,現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裏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是不知道的?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往來。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
  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著,只見他姑娘家使了小廝安童,盒子裏挎著鄉裏來的四塊黃米麵棗兒糕、兩塊糖、十幾個艾窩窩,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掛心,今已曾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麼,天麼!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家使了大官兒說將來了。」婦人收了糕,出了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臘肉,又與了安童五六十文錢:「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下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廝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來什麼?與我些包了家去,捎與孩子吃。」婦人與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千恩萬謝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手裏東西,一心舉保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可有話說;不想聞得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慶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秤了。尋思已久:「千方百計,不如破他為上計!」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廝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現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是做小是?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裏又有三四個老婆,並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氣也!」婦人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裏人多,漢子歡喜,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歡喜,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著緊街上乞食的,㩦男抱女,也絜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張四道:「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願受他的這氣麼?」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裏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張四道:「不是,我打聽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他人多口多,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裏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又裏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僕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裏?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這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倒吃他搶了幾句好話,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證: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
  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閒。
  張四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禮。請了他吳大妗來,坐轎押擔。衣服頭面、四季袍兒、羹菓茶餅、布絹紬綿,約有二十餘擔。這邊請他姑娘並他姐姐,接茶陪侍,不必細說。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高僧唸經,做水陸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這張四,臨婦人起身那當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鄉鄰,來和婦人講話。那日,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雇了幾個閒漢,並守備府裏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擡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擡!有話講。」一面邀請了街坊鄰舍進來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裏,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養的。今日不幸他死了。空掙了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是親戚難管你家務事。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裏,你手裏有東西、沒東西,嫁人去,也難管你。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你還擡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見個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腆羞臉又嫁人。他手裏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兒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麼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看一看,你還拏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
  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痛。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裏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留著他做什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這婆子眞病。須臾怒起,紫漒了面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膫子肏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裏,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慾,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楊宗保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都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個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根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肏道士!你還在睡裏夢裏。」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薛嫂兒見他二人嚷打一團,領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並發來眾軍牢趕入,鬧裏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裝奩、箱籠,搬的搬,擡的擡,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囬,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這邊姐姐孟大姨送親。他小叔楊宗保,頭上紮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疋錦緞、一柄玉縧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並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三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疋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裏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娘。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裏,依然兩個新人;紅錦被中,現出兩般舊物。有詩為證:
  怎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
  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八囬 潘金蓮永夜盼西門慶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编辑]

  靜悄房櫳獨自猜,鴛鴦失伴信音乖。
  臂上粉香猶未泯,床頭揪面暗塵埋。
  芳容消瘦虛鸞鏡,雲鬢鬅鬆墜玉釵。
  駿驥不來勞望眼,空餘鴛枕淚盈腮。
  話說西門慶自從娶了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又遇著陳宅那邊使了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趲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亂了約一個月多,不曾往潘金蓮家去。把那婦人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使王婆往他門首去了兩遍。門首小廝常見王婆,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都不理他,只說:「大官人不得閒哩。」婦人盼他急的緊,只見婆子囬了婦人,婦人又打罵小女迎兒街上去尋他。那小妮子怎敢入他那深宅大院裏去,只在門首踅探了一兩遍,不見西門慶,就囬來了。來家又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打在臉上,怪他沒用,便要教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他飯吃。
  那時正値三伏,天道十分炎熱。婦人在房中害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澡盆,要洗澡。又做了一籠誇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身上只著薄纊短衫,坐在小杌上,盼不見西門慶來到,嘴谷都的罵了幾句負心賊。無情無緒,悶悶不語。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綉鞋兒來,試打一個相思卦,看西門慶來不來。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有〔山坡羊〕為證:
  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娘大!柳條兒比來剛半扠。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簾兒私下,門兒悄呀,空教奴被兒裏叫著他那名兒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繫馬?他,辜負咱;咱,念戀他!
  當下婦人打了一囬相思卦,見西門慶不來了,不覺睏倦上來,就歪在床上盹睡著了。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氣。迎兒問:「熱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婦人便問:「角兒蒸熟了?拏來我看。」迎兒連忙拏到房中。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兒,翻來覆去只數了二十九個,少了一個角兒。便問:「往那裏去了?」迎兒道:「我並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婦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兒,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淫婦奴才!你害饞癆饞痞,心裏要想這個角兒吃?你大碗小碗𠳹搗不下飯去?我做下的孝順你來!」於是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了身上衣服,拏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問著他:「你不承認,我定打下百數!」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害餓的慌,偷吃了一個。」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錯數了?眼看著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今日往那裏去了?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打下你下截來!」打了一囬,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囬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眞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纔饒了他。
  良久,走到鏡臺前,從新妝點,出來門簾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見西門慶家小廝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馬,打婦人門首過的。婦人叫住他,問他往何處去來。那小廝平日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與他浸潤,他有甚不是,在西門慶面前替他說方便,以此和婦人往來熟滑。一面下馬來,說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備府裏去來。」婦人叫進門來問他:「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兒看我一看?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姊妹,把我做個網巾圈兒打靠後了。」玳安道:「俺爹再沒續上姊妹,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忙,不得脫身來看得六姨。」婦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裏丟我恁個半月,音信不送一個兒!只是不放在心兒上。」因問玳安:「有甚麼事?你對我說。」那小廝嘻嘻只是笑,不肯說:「有樁事兒罷了,六姨只顧吹毛求疵問怎的?」婦人道:「好小油嘴兒!你不對我說,我就惱你一生。」小廝道:「我對六姨說,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婦人道:「我不對他說便了。」玳安如此這般,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一遍。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的那裡眼中淚珠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故此不對你說;對你說,便就如此。」婦人倚定門兒,長歎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已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著他。」婦人便道:「玳安,你聽告訴!」另有前腔為證:
  「喬才心邪,不來一月,奴綉鴛衾曠了三十夜。他俏心兒別,俺癡心兒獃,不合將人十分熱。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捨。興,過也;緣,分也!」
  說畢,又哭了。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的也只在這兩日頭,他生日待來也。你寫幾個字兒,等我替你捎去,與俺爹瞧看了,必然就來。」婦人道:「是必累你請的他來,到明日我做雙好鞋與你穿。我這裏也要等他來,與他上壽哩。他若不來,都在你小油嘴身上。他若是問起你來這裏做什麼,你怎生囬答他?」玳安道:「爹若問小的,只說在街上飲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捎了這個柬帖兒,多上覆爹,好歹請爹過去哩。」婦人笑道:「你這小油嘴!倒是再來的紅娘,倒會成合事兒哩。」說畢,令迎兒把桌上蒸下的角兒裝了一碟兒,打發玳安兒喫茶。一面走入房中,取過一幅花箋,又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髮,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就,疊成一個方勝兒,封停當,付與玳安兒收了:「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萬走走,奴這裏來專望。」那玳安吃了點心,婦人又與數十文錢。臨出門上馬,婦人道:「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叫冤屈——麻飯疙瘩的帳!騎著木驢兒嗑瓜子兒——瑣碎昏昏。」說畢,騎上馬去了。
  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一般,那裏得個西門慶影兒來。看看七月將盡,到了他生辰。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了一日,杳無音信;盼了多時,寂無形影。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旋叫王婆來,安排酒肉,與他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與他,央往西門慶家走走,去請他來。王婆道:「這早晚來,茶前酒後,他定也不來。待老身明日侵早,往大官人宅上請他去罷。」婦人道:「乾娘是必記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著那一門兒來,肯誤了勾當!」當下這婆子非錢而不行,得了這根簪子,吃得臉紅紅,歸家去了。原來婦人在房中,香熏鴛被,款剔銀燈,睡不著,短歎長吁,翻來覆去。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慇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一個〔綿搭絮〕為證:
  「當初奴愛你風流,共你剪髮燃香,兩態雲蹤兩意投。背親夫和你情偷,怕甚麼傍人講論,覆水難收。你若負了奴眞情,正是緣木求魚空自羞!」
  又
  「誰想你另有了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癡,斜傍定帷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又
  「奴家又不曾愛你錢財,只愛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輕性情兒乖。奴本是朵好花兒園內初開,蝴蝶餐破再也不來。我和你那樣恩情,前世裏姻緣今世裏該。」
  又
  「心中猶豫展轉成憂,常言婦人癡心,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頭和你把情偷,鮮花付與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廟裏和你把狀投!」
  原來婦人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到天明,使迎兒過間壁:「瞧那王奶奶請你爹去了不曾?」迎兒去了不多時,說:「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說那婆子,早晨梳洗出門,來到西門慶門首,問門上:「大官人在家?」都說不知道。在對門牆角下等不夠多時,只見傅夥計來開舖子。婆子走向前來,道個萬福:「動問一聲,大官人在家麼?」傅夥計道:「你老人家尋他怎的?早是來問著我,第二個人也不知他。」因說:「大官人昨日壽日,在家請客吃酒。吃了一日酒,到晚拉眾朋友往院裏去了,一夜通沒來家。你往那裏尋他去。」這婆子拜辭出縣前,來到東街口,正往勾欄那條巷去。只見西門慶騎馬遠遠從東來,兩個小廝跟隨,吃的醉眼摩娑,前合後仰。被婆子高聲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兒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馬嚼環扯住。西門慶醉中問道:「你是王乾娘?你來有甚話說?」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數句,西門慶道:「小廝來家對我說來,我知道六姐惱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門慶一面跟著他,兩個一遞一句,整說了一路話。
  比及到婦人門首,婆子先入去報道:「大娘子!且喜還虧老身去了,沒半個時辰,把大官人請得來了!」婦人聽見他來,連忙叫迎兒收拾房中乾淨,一面出房來迎接。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進入房來,與婦人唱喏。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來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兒?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裏想起奴家來!還說大官人不變心哩。」西門慶道:「你休聽人胡說,那討甚麼新娘子來?只因小女出嫁,忙了幾日,不曾得閒工夫來看你。就是這般話。」婦人道:「你還哄我哩!你若不是憐新棄舊,再不外邊另有別人,你指著旺跳身子說個誓,我方信你。」那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情意,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扁擔大蛆【虫冓】口袋!」婦人道:「賊負心的,扁擔大蛆【虫冓】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頭上把帽兒撮下來,望地下只一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見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兒,替他放在桌上,說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來就是這般的!還不與他帶上,看篩了風。」婦人道:「那怕負心強人陰寒死了,奴也不痛他!」一面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拏在手裏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面鈒著兩溜子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卻是孟玉樓帶來的。婦人猜是那個唱的與他的,奪了放在袖子裏不與他,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與你的簪兒那裏去了!卻帶著那個的這根簪子?」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吃酒醉了,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髮散開,尋時就不見了。」婦人道:「你哄三歲小孩兒也不信。哥哥兒,你醉的眼花恁樣了,簪子落地下,就看不見?」王婆在傍插口道:「大娘子,你休怪大官人。他離城四十里見蜜蜂兒拉屎,出門教獺象絆了一跤,原來覷遠不覷近。」西門慶道:「緊自他麻煩人,你又自作耍!」婦人因見手中拏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兒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今日纔拏了三日,被你扯爛了。」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囬。只見迎兒拏茶來,叫迎兒放下茶托,與西門慶磕頭。王婆道:「你兩口子聐聒了這半日,也夠了,休要誤了勾當,老身廚下收拾去也。」
  婦人一面吩咐迎兒房中放桌兒,預先安排下與西門慶上壽的酒餚,無非是燒鷄燒鵝鮮魚肉鮓菓品之類。須臾,安排停當,拏到房中,擺在桌上。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做下上壽的物事,用盤托盛著,擺在面前,與西門慶觀看:一雙玄色緞子鞋;一雙挑線密約深盟隨君膝下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緞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紬、永祥雲嵌八寶水光絹裏兒、紫線帶兒、裏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鈒著五言四句詩一首云:「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那知你有如此一段聰慧,少有!」婦人教迎兒執壺,斟一盃與西門慶,花枝招揚、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那西門慶連忙拖起來。兩個並肩而坐,交盃換盞飲酒。那王婆陪著吃了幾盃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樂頑耍。迎兒打發王婆出去,關上大門,廚下坐的。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
  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羣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鬭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戲花來。
  當下西門慶吩咐小廝囬馬家去,就在婦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如癲狂鷂子相似,盡力盤桓,淫慾無度。
  常言道:樂極悲生,泰極否來。光陰迅速,單表武松自從領了知縣書禮,離了清河縣,送禮物馱擔到東京朱太尉處,下了書禮,交割了箱馱,街上各處閒行了幾日,討了囬書,領一行人取路向山東大路而來。去時三四月天氣,囬來卻淡暑新秋。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前後往囬也有三個月光景。在路上臥坐住行,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囬要看哥哥。不免差了一個土兵,預先報與知縣相公。又私自寄了一封家書,與他哥哥武大,說他也不久——只在八月內囬還。那土兵先下了知縣相公稟帖,然後逕奔來找尋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門首。那土兵見武大家門關著,纔要叫門,婆子便問:「你是尋誰的?」土兵道:「我是武都頭差來,下書與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墳去了。你有書信,交與我就是了,等他歸來,我遞與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個喏,便向身邊取出家書來,交與王婆,忙忙促促騎上頭口,飛的一般去了。
  這王婆拏著那封書,從後門走過婦人家來。迎兒開了門,婆子入來。原來婦人和西門慶狂了半夜,約睡至飯時,還不起來。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來!匆匆有句話和你們說。如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武二差土兵寄了書來,他與哥哥說,他不久就到。我接下,幾句話兒打發他去了。你們不可遲滯,早處長便。」那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正是:分開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一面與婦人都起來,穿上衣服,請王婆到房內坐了,取出書來與西門慶看了。武松書中寫著,不過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腳,說道:「如此怎了?乾娘遮藏我們則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我如今與大姐情深似海,不能相捨;武二那廝囬來,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麼難處之事!我前日已說過了,初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古來叔嫂不通問。如今已是大郎百日來到,大娘子請上幾位僧眾來把這靈牌子燒了,趁武二未到家來,大官人一頂轎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廝囬來,我自有話說。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無些鳥事。」西門慶便道:「乾娘說的是。」正是:人無剛骨,安身不牢。當日西門慶和婦人用畢早飯,約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郎百日,請僧念佛燒靈;初八日晚,擡娶婦人家去。三人計議已定。不一時,玳安拏馬來接回家,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八月初六日。西門慶拏了數兩散碎銀錢、二斗白米齋襯,來婦人家,教王婆報恩寺請了六個僧,在家做水陸超度武大升天,晚夕除靈。道人頭五更就挑了經擔來,鋪陳道場懸掛佛像。王婆伴廚子在竃上安排整理齋供。西門慶那日就在婦人家歇了。不一時,和尚來到,搖響靈杵,打動鼓鈸,宣揚諷誦,咒演《法華經》,禮拜《梁王懺》,早晨發諜,請降三寶,證盟功德,請佛獻供;午刻召亡施食。不必細說。
  且說潘金蓮怎肯齋戒,陪伴西門慶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和尚請齋主拈香簽字,證盟禮佛。婦人方纔起梳洗,喬素打扮,來到佛前參拜。那眾和尚見了武大這個老婆,一個個都昏迷了佛性禪心,一個個都關不住心猿意馬,都七顛八倒,酥成一塊。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維那昏亂,誦經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拏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國稱做大唐;懺罪闍黎,武大郎念為大父。長老心忙,打鼓借拏徒弟手;沙彌心蕩,磬槌打破老僧頭。從前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婦人佛前燒了香,簽了字,拜禮佛畢,囬房去了。依舊陪伴西門慶做一處,擺上酒席葷腥來,自去取樂。西門慶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應便了,休教他來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大官人你倒放心,由著老娘和那禿廝纏,你兩口兒是會受用!」
  看官聽說: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懷不亂的少。古人有云:一個字便是「僧」,二個字便是「和尚」,三個字是個「鬼樂官」,四個字是「色中餓鬼」。蘇東坡又云: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毒轉禿,轉禿轉毒。此一篇議論,專說這為僧戒行。住著這高堂大廈、佛殿僧房,吃著那十方檀越錢糧,又不耕種,一日三餐,又無甚事縈心,只專在這色慾上留心。譬如在家俗人,或士農工商,富貴長者,小相俱全,每被利名所絆,或人事往來,雖有羙妻少妾在旁,忽想起一件事來關心,或探探甕中無米,囤內少柴,早把興來沒了。卻輸與這和尚們許多。有詩為證:
  色中餓鬼獸中狨,壞教貪淫玷祖風。
  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畫堂中。
  當時這眾和尚見了武大這個老婆喬模喬樣,都記在心裏。到午齋往寺中歇晌囬來,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裏飲酒作歡。原來婦人臥房,正在佛堂一處,止隔一道板壁。有一個僧人先到,走在婦人窗下水盆裏洗手,忽然聽見婦人在房裏顫聲柔氣,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在房裏交媾一般。於是推洗手,立住了腳,聽夠多時。只聽婦人口裏喘聲呼叫西門慶:「達達,你休只顧𢵞打到幾時?只怕和尚來聽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不想都被這禿廝聽了個不亦樂乎。落後眾和尚都到齊了,吹打起法事來,一個傳一個,都知道婦人有漢子在屋裏,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臨佛事完滿,晚夕送靈化財出去,婦人又早除了孝髻,換了一身艷衣服,在簾裏與西門慶兩個並肩而立,看著和尚化燒靈座。王婆舀將水,點一把火來,登時把靈牌並佛旛燒了。那賊禿冷眼瞧見簾子裏,一個漢子和婆娘影影綽綽並肩站立,想起白日裏聽見那些勾當,只顧亂打鼓𢵞鈸不住。被風把長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見青旋旋光頭,不去拾,只顧𢵞鈸打鼓,笑成一塊。王婆便叫道:「師父,紙馬也燒過了,還只顧𢵞打怎的?」和尚答道:「還有紙爐蓋子上沒燒過。」西門慶聽見,一面令王婆快打發襯錢與他。長老道:「請齋主娘子謝謝。」婦人道:「王婆說:免了罷。」眾和尚道:「不如饒了罷。」一齊笑的去了。正是:遺蹤堪入時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
  淫婦燒靈志不平,和尚竊壁聽淫聲。
  果然佛道能消罪,亡者聞之亦慘魂。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囬 西門慶計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外傳[编辑]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
  只思當日同歡愛,豈想蕭牆有後憂。
  只貪快樂恣悠遊,英雄壯士報冤仇。
  天公自有安排處,勝負輸贏卒未休。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燒了武大靈,換了一身艷色衣服,晚夕安排了一席酒,請王婆來作辭,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養活。吩咐等武二囬來,只說大娘子度日不過,他娘教他前去,嫁了外京客人去了。婦人箱籠,早先一日都打發過西門慶家去,剩下些破桌、壞凳、舊衣裳,都與了王婆。西門慶又將一兩銀子相謝。到次日,一頂轎子,四個燈籠,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擡到家中來。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潑皮,有錢有勢,誰敢來多管,地街上編了四句口號,說得極好:
  「堪笑西門不識羞,先奸後娶醜名留。
  轎內坐著浪淫婦,後邊跟著老牽頭。」
  西門慶娶婦人到家,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與他做房。一個獨獨小院,角門進去,設放花草盆景。白日間人跡罕到極是一個幽僻去處。一邊是外房,一邊是臥房。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杌,擺設齊整。大娘子吳月娘房裏使著兩個丫頭,一名春梅,一名玉簫。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卻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小丫頭,名喚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竃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家娘子陪床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與他帶了䯼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此事表過不題。
  這婦人一娶過門來,西門慶家中大小都不歡喜。看官聽說:世上婦人,眼裏火的極多,隨你甚賢慧婦人,男子漢娶小,說不嗔,及到其間,見漢子往他房裏同床共枕歡樂去了,雖故性兒好煞,也有幾分臉酸心窄。正是:可惜團圞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西門慶當下就在婦人房中宿歇,如魚似水,羙愛無加。到第二日,婦人梳妝打扮,穿一套艷色衣服,春梅捧茶,走來後邊大娘子吳月娘房裏,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月娘在坐上仔細定睛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緻。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帶著風情月意。纖腰嬝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看了一囬,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小廝們家來,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今日見了,果然生的標緻,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金蓮先與月娘磕了頭,遞了鞋腳;月娘受了他四禮。次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都拜見,平敘了姊妹之禮,立在傍邊。月娘教丫頭拏個坐兒教他坐。吩咐丫頭媳婦趕著他叫五娘。這婦人坐在傍邊,不轉睛把眼兒只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故小字叫做月娘。——生的面若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二個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豐肥,身體沉重,人前多咳嗽,上床懶追陪;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約三十年紀,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稀稀多幾點微麻,自是天然俏麗。惟裙下雙彎,與金蓮無大小之分。第四個孫雪娥,乃房裏出身,五短身材,輕盈體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這婦人一抹兒都看到在心裏。過三日之後,每日清晨起來,就來房裏與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拏強拏,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趕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把月娘喜歡的沒入腳處,稱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吃飯喫茶和他同桌兒一處吃。因此,李嬌兒等眾人見月娘錯敬他,各人都不做喜歡,說:「俺們是舊人,倒不理論!他來了多少時,便這等慣了他?大姐姐好沒分曉。」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西門慶娶潘金蓮來家,住著深宅大院,衣服頭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際;凡事如膠似漆,百依百隨,淫慾之事,無日無之。按下這裏不題。
  單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縣,且去縣裏交納了囬書。知縣看了大喜,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十兩銀子,酒食管待他,不必細說。武松囬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腳,帶上一頂新頭巾,鎖了房門,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囬來,都吃一驚,捏兩把汗,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武松走到哥哥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看見迎兒小女在樓穿廊下攆線。說道:「我莫不眼花了?」叫聲嫂嫂,也不應;叫聲哥哥,也不應。道:「我莫不耳聾了!如何不見我哥嫂聲音?」向前便問迎兒小女。那迎兒小女見他叔叔來,唬的不敢言語。武松道:「你爹娘往那裏去了?」迎兒只是哭,不做聲。
  正問著,隔壁王婆聽得是武二歸來,生怕決撒了,只得走過幫著迎兒支吾。武二見王婆過來,唱了個喏,問道:「我哥哥往那裏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見?」那婆子道:「二哥請坐,聽我告訴:你哥哥自從你去了,到四月間得個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幾時死了?得什麼病?吃誰的藥來?」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頭,猛可地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什麼藥吃不到?醫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的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早脫下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裏?」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那裏去尋墳地放著?虧他左近一個財主,前與大郎有一面之交,捨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日,擡出去一把火燒了。」武二道:「今嫂嫂往那裏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婦的,又沒的養贍過日子。胡亂守了百日孝,他娘勸導,前月他嫁了外京人去了。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囬來交付與你,也了我一場事。」
  武二聽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了王婆出門去,逕投縣前下處去。開了門,去門房裏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教土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縧,買了一雙綿鞋,一頂孝帽,帶在頭上。又買了些菓品、點心、香燭、冥紙、金銀錠之類,歸到哥哥家,從新安設武大郎靈位,安排羹飯。就在桌子上點起燈燭,鋪設酒餚,掛起經幡紙繒。那消兩個時辰,安排得端正。約一更已後,武二拈了香,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為人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啣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報冤雪恨!」把酒一面澆奠了,燒化冥紙,武二便放聲大哭。倒還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家鄰舍,無不淒惶。武二哭罷,將這羹飯酒餚,和土兵迎兒吃了。討兩條蓆子,教土兵房中傍邊睡,武二把迎兒房中睡;他便把條蓆子,就武大靈桌子前睡。約莫將半夜時分,武二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口裏只是長吁氣。那土兵齁齁的,恰似死人一般挺在那裏。武二爬將起來看時,那靈桌子上,琉璃燈半明半滅。武二坐在蓆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後卻無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那靈桌子下,捲起一陣冷風來。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逐影魂幡。
  那陣冷風,逼得武二毛髮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二一跤跌翻在蓆子上坐的,尋思道:「怪哉!是夢?非夢?剛纔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想來他這一死,必然不明。」聽那更鼓,正打三更三點;回頭看那土兵,正睡得好。於是咄咄不樂,「等到天明,卻再理會。」胡亂盹了一囬,看看五更鷄叫,東方將明,土兵起來燒湯。武二洗漱了,喚起迎兒看家,帶領土兵出了門,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只說:「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只問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說:「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
  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只見那小猴子手裏拏著個柳籠簸羅兒,正糴米囬來。武二便叫:「鄆哥兄弟!」唱喏。那小廝見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兒,須動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伴你們打官司耍子。」武二道:「好兄弟,跟我來。」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武二叫過賣:「造兩份飯來。」武二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幼,倒有養家孝順之心。我沒甚麼……」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遞與鄆哥道:「你且拏去,與老爹做盤費,我自有用你處。待事務畢了,我再與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哥哥和甚人合氣?被甚人謀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你一一說來,休要隱匿!」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老爹也夠盤費得三五個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說道:「武二哥,你聽我說。只怕說與你——休氣苦!」於是把賣梨兒尋西門慶,後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進去,又怎的幫扶武大捉姦,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幾日,不知怎的死了,從頭至尾,訴說了一遍。武二聽了,便道:「你這話是實麼?」又問道:「我的嫂子嫁與甚麼人去了?」鄆哥道:「你嫂子乞西門慶擡到家,待搗掉底子兒,自還問他實也是虛!」武二道:「你休說謊。」鄆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這般說!」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討飯來吃。」須臾,大盤大碗吃了飯。武二還了飯錢,兩個下樓來。吩咐鄆哥:「你回家把盤費交與你老爹,明日早來縣前與我證一證。」又問:「何九在那裏居住?」鄆哥道:「你這時候尋何九?你未曾來時,三日前走的不知往那裏去了。」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
  到第二日,武二早起,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走到縣門前,只見鄆哥在此伺候,一直帶到廳上跪下,聲冤起來。知縣看見,認的是武松,便問:「你告什麼?因何聲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姦,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何九朦朧入殮,燒燬屍傷,現今西門慶霸佔嫂在家為妾。現有這個小廝鄆哥是證見,望相公作主則個!」因遞上狀子。知縣接著,便問:「何九怎的不見?」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縣於是摘問了鄆哥口詞,當下退廳,與佐貳官吏通同商議。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吏典,上下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知縣出來,便叫武松道:「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小廝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當止即止。」武二道:「告稟相公,這都是實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知縣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議。可行時便與你拏人。」武二方纔起來,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裏面,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得知,說武二囬來,帶領鄆哥告狀一節。西門慶慌了,即使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袖著銀兩,打點官吏,都買囑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廳上,正告稟知縣催逼拏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囬下狀子來,說道:「武二,你休聽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眞;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當該吏典在旁便道:「都頭,你在衙門裏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怎生問理?」武二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再理會。」收了狀子下廳來。來到下處,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歎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淫婦不絕。
  這漢子怎消洋這一口氣?一直奔到西門慶生藥店前,要尋西門慶廝打。正見他開舖子的傅夥計在木櫃裏面,見武二狠狠的走來聲喏,問道:「大官人在宅上麼?」傅夥計認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頭有甚話說?」武二道:「且請借一步說話。」傅夥計不敢不出來,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說話。武二翻過臉來,用手撮住他衣領,睜圓怪眼,說道:「你要死,卻是要活?」傅夥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說;若要活時,你對我實說。西門慶那廝,如今在那裏?我個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說來,我便罷休!」那傅夥計是個小膽之人,見武二發作,慌了手腳,說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雇著小人只開舖子,並不知他閒帳。大官人本不在家,剛纔和一相知,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小人並不敢說謊。」武二聽了此言,方纔放了手,大扠步雲飛奔到獅子街來,唬的傅夥計半日移腳不動。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
  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傳,——專一在縣在府綽攬些公事,往來聽聲氣兒賺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兒;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裏打背公。因此縣中起了他個渾名,叫做「裏外賺」。那日見知縣囬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要來回報西門慶知道:武二告狀不行。一面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把五兩銀子送他。正吃酒在熱鬧處,忽然把眼向樓窗下看,只見武松兇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已知此人來意不善,推更衣從樓後窗只一跳,順著房山跳下人家後院內去了。那武二奔到酒樓前,便問酒保:「西門慶在此麼?」那酒保道:「西門大官人和一相識,在樓上吃酒哩。」武二撥步撩衣,飛搶上樓去。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就知來報信的,心中甚怒,向前便問:「西門慶那裏去了?」那李外傳見是武二,唬的慌了,半日說不出來。被武二一腳把桌子踢倒了,碟兒盞兒都打的粉碎;兩個唱的,也唬得走不動。武二劈面向李外傳打一拳來。李外傳叫聲「阿呀」時,便跳起來立在凳子上,向樓後窗尋出路。被武二雙手提住,隔著樓前窗,倒撞落在當街心裏來,跌得個發昏。下邊酒保見武二行惡,都驚得獃了,誰敢向前?街上兩邊人都住了腳,睜大眼。武二又氣不捨,奔下樓;見那人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只把眼動。於是兜襠又是兩腳,嗚呼哀哉,斷氣身亡。眾人道:「都頭,此人不是西門慶,錯打了他。」武二道:「我問他,如何不說?我所以打他。原來不經打,就死了。」那地方保甲,見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近上來收籠他,那裏肯放鬆。連酒保王鸞,並兩個粉頭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縣衙裏來見知縣。此時哄動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都說:西門慶不當死,不知走的那裏去了,卻拏這個人來頂缸。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吃刀柳樹上暴。誰人受用,誰人吃官司,有這等事!有詩為證:
  英雄雪恨被刑纏,天公何事黑漫漫。
  九泉乾死食毒客,深閨笑殺一金蓮。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囬 武二充配孟州道 妻妾宴賞芙蓉亭[编辑]

  朝看瑜伽經,暮誦消災咒。
  種瓜須得瓜,種荳須得荳。
  經咒本無心,冤結如何究?
  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話說武二被地方保甲拏去縣裏見知縣去了。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順著房山,趴伏在人家院裏藏了。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家。只見他家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裏淨手,蹶著大屁股,猛可見了一個漢子趴伏在院牆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賊了!」慌的胡老人急進來,看見認的是西門慶,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尋你不著,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拏去縣中見官去了,多是定死罪。大官人歸家去無事!」這西門慶拜謝了胡老人,搖擺著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二人拍手喜笑,以為除了患害。婦人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了他,休要放他出來。」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家人來旺兒,饋送了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雪花銀;上下吏典也使了許多錢,只要休輕勘了武二。
  知縣受了西門慶賄賂,到次日早衙陞廳,地方保甲押著武二,並酒保唱的一干證人,在廳前跪下。縣主一夜把臉翻了,便叫武二:「你這廝昨日虛告平人,我已再三寬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了人,有何理說?」武二磕頭告道:「望相公與小人做主。小人本與西門慶執仇廝打,不料撞遇了此人在酒樓上,問道:『西門慶那裏去了?』他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打死了他。」知縣道:「這廝胡說!你豈不認得他是縣中皂隸?想必別有緣故,你不實說。」喝令左右:「與我加起刑來!人是苦蟲,不打不成。」兩邊閃出三四個皂隸役卒,抱許多刑具,把武松拖翻,雨點般篦板子打將下來。須臾,打了二十板,打得武二口口聲聲叫冤,說道:「小人平日也有與相公用力效勞之處,相公豈不憫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縣聽了此言,越發惱了:「你這廝親手打死了人,尚還口強抵賴那個!」喝令:「與我好生拶起來!」當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長枷帶了,收在監內,一干人寄監在門房裏。內中縣丞佐貳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了西門慶賄賂,粘住了口,做不的張主。又見武松只是聲冤,延挨了幾日,只得朦朧取了供招。喚當該吏典並仵作、甲鄰人等,押到獅子街,檢驗李外傳身屍,塡寫屍單元格目:委的被武松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鬭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門、心坎、腎囊,俱有青赤傷痕不等。檢驗明白,囬到縣中。一日做了文書申詳,解送東平府來,詳允發落。
  這東平府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極是個清廉的官。聽的報來,隨即陞廳。那官人,但見:
  平生正直,稟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大在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存仁慈之念。戶口增,錢糧辦,黎民稱頌滿街衢;詞訟減,盜賊休,父老讚歌喧市井。攀轅截鐙,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鐫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正直清廉民父母,賢良方正號青天。
  這府尹陳文昭已知這事了。便教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端的上面怎生寫著?文曰:
  「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呈稱:犯人武松,年二十八歲,係陽谷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囬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守孝不滿,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打聽,不合在獅子街王鸞酒樓上,撞遇先不知名今知名李外傳,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鬭毆,互相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比有娼婦牛氏包氏見證。致被地方保甲捉獲,委官前至屍所,拘集仵作、甲鄰人等,檢驗明白,取供、具結、塡圖,解繳前來,覆審無異詞。擬武松合依鬭毆殺人,不問手足他物金刃,律絞。酒保王鸞,並牛氏包氏,俱供明無罪。今合行申到案發落,請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荷祿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
  府尹看了一遍,將武松叫過面前跪下,問道:「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那武松只是朝上磕頭,告道:「青天老爺,小的到案下,得見天日!容小的說,小的敢說。」府尹道:「你只顧說來。」武松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尋西門慶廝打,誤打死此人。」把前情訴告了一遍,「委是小的負屈啣冤。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盡知了。」因把司吏錢勞叫來,痛責二十板,說道:「你那知縣也不待做官,何故這等任情賣法?」於是將一干人眾,一一審錄過,用筆將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貳官說道:「此人為兄報仇,誤打死這李外傳,也是個有義的烈漢,比故殺平人不同。」一面打開他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一干人等,都發囬本縣聽候。一面行文書,著落清河縣添提豪惡西門慶,並嫂潘氏、王婆、小廝鄆哥、仵作何九,一同從公根勘明白,奏請施行。武松在東平府監中,人都知道他是屈官司,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只得走去央浼親家陳宅心腹,並使家人來保星夜來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連忙賚了一封緊要密書帖兒,特來東平府下書與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係大理寺寺正,陞東平府府尹,又係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了,只把武松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況武大已死,屍傷無存,事涉疑似,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申詳過省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松來,當堂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了,臉上刺了兩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餘發落已完,當堂府尹押行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當日武松與兩個公人,出離東平府,來到本縣家中,將家活都變賣了,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安撫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那街坊鄰舍、上戶人家,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不幸遭此刑,平昔與武二好的,都資助他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的。武二到下處,問土兵要出行李包裹來,即日離了清河縣上路,迤𨓦往孟州大道而行,正遇著中秋天氣。此這一去,正是:若得苟全癡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有詩為證:
  府尹推詳稟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風。
  這裏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題。且說西門慶打聽他上路去了,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家中吩咐家人來旺來保來興兒,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乾淨,鋪設圍屏,懸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叫了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第二李嬌兒、第三孟玉樓、第四孫雪娥、第五潘金蓮,閤家歡喜飲酒。家人媳婦、丫鬟使女,兩邊侍奉。怎見當日好筵席?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盃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筯了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後獻來香滿座。更有那軟炊紅蓮香稻,細膾通印子魚。伊魴洛鯉,誠然貴似牛羊;龍眼荔枝,信是東南佳味。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碧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當下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都兩傍列坐,傳盃弄盞,花簇錦攢飲酒。只見小廝玳安領下一個小廝、一個小女兒,纔頭髮齊眉兒,生得乖覺,拏著兩個盒兒,說道:「隔壁花太監家的,送花兒來與娘們戴。」走到西門慶月娘眾人跟前,都磕了頭,立在傍邊,說:「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並花兒與西門大娘戴。」揭開簾子看盒兒,一盒是朝廷上用的菓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兒。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一面看菜兒,打發兩個吃了點心。月娘與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兒,與了小廝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覆你娘,多謝了。」因問小丫頭兒:「你叫什麼名字?」他囬言道:「我叫綉春。小廝叫做天福兒。」打發去了,月娘便向西門慶道:「咱這裏間壁住的花家,這娘子兒倒且是好,常時使過小廝丫頭送東西與我,我並不曾囬些禮兒與他。」西門慶道:「花二哥他娶了這娘子兒,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裏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月娘道:「前者六月間,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殯時,我在山頭會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團面皮,細彎彎兩道眉兒,且是白淨,好個溫克性兒!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門慶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家子虛,帶了一分好錢來。」月娘道:「他送盒來親近你我,又是個緊鄰,咱休差了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囬答他。」
  看官聽說:原來花子虛渾家,娘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日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家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都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只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扶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媽媽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由御前班直陞廣南鎭守,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人說親,娶為正室。太監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餘。不幸花太監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了。如今花太監死了,一分錢都在子虛手裏,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與西門慶都是會中朋友。西門慶是個大哥;第二個姓應雙名伯爵,原是開紬絹鋪的應員外兒子,沒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會一腳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三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亦是幫閒勤兒,會一手好琵琶,每日無營運,專在院中吃些風流茶飯;還有個祝日念、孫寡嘴、吳典恩、雲裏手、常時節、卜志道、白來搶,共十個朋友。卜志道故了,花子虛補了。每月會在一處,叫兩個唱的,花攢錦簇頑耍。眾人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家勤兒,手裏使錢撒漫,都亂撮合他在院中請婊子,整三五夜不歸家。正是:
  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
  人生能有幾,不樂是徒然!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閤家歡喜,在芙蓉亭上飲酒,至晚方散。歸到潘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婦人雲雨。婦人連忙熏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西門慶且不與他雲雨,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於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釧,捧定那話,往口裏吞放。西門慶垂首玩其出入之妙,嗚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進來遞茶。婦人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西門慶道:「怕怎麼的?」因說起:「隔壁花二哥房裏,倒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且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裏恁般用人!」婦人聽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我不好罵你!你心裏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了,如何遠打週折,指山說磨,拏人家來比奴?一則奴不是那樣人,他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囬,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說畢,當下與西門慶品簫過了,方纔抱頭交股而寢。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慇勤快把紫簫吹。有〔西江月〕為證:
  紗帳輕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白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蕩。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癡。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後邊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收用了這妮子。婦人自此一力擡舉他起來,不令他上鍋抹竃,只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纏的兩隻腳小小的。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任事體,婦人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語話喧,皆因仁義說愚賢。
  雖然異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