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四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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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蘭四友傳
作者:吳敬所 
本作品收錄於《國色天香

  時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學聯輝,而崇尚風情雅義者,此時為最。趙州有李生名嶠者,字巨山,父岳,任潯州刺史,母趙氏懷孕時夢神人遺雙筆而生。九歲能屬文,年登二八,而神氣英杰,有清高絕塵之姿,有溫柔雅淡之態,平易之中涵蓄無窮,真乃無瑕之白壁,出世之豐采,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學博,善於詩賦歌調,非天挺人傑者乎!惟目盼者而傾心愛慕,咸欲納交而不可得焉。

  有趙州欒城縣姓蘇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賢,任鳳闕舍人,母林氏懷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時,貌亦卓雅,賦詩倒三峽之狂瀾,議論驚四筵之雄辯。時因訪親,往趙州經過,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難以相契,抵家之後常注心目,瞻仰至極,每懷吟風弄月之思。秋日無聊,獨吟一律以自紀云:

    虛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間一夜長;

    零露滴開黃菊冷,西風吹散芰荷香。

    孤燈挑盡難成夢,橫笛傳聲易斷腸;

    遍倚高樓人不見,寒山月色共蒼茫。

  又繼之以倦,作尋芳詞一闋云:

   「梧桐泣雨,滴作秋聲,小院閒書永。木葉飄黃,正是惱人時候。夜悠悠,心耿耿,懶拈蘭麝燒金獸。捲簾兒,正憑高望遠,幾回翹首。見愁顏滿面,瓦盞金鍾,珍珠紅酒。半醉醒來,此恨依然還在,淚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體仍消瘦,這情懷訴與誰,問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來,天寒地凍,雪滾風生,獨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納悶間,忽有趙州人姓杜名審言,字必簡,原籍湖廣襄陽人,祖飲,任趙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豐雅,長於吟詠,時往欒城縣公幹,因借宿於店,會道於途。請入中堂。問其姓名、居地,宰雞為黍以待之。與之論及世故,見其英杰超雅,亦重風情,詢曰:「貴州有李生名嶠者,公曾會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會之?」道曰:「前因訪親,路經貴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緒如何?」言曰:「丰姿則超越絕塵,高出於斯世。論才思,則揮毫賦就,馳騁於古人。士君子咸見重焉。」道曰:「美則美矣,奈何云山阻隔,無以相逢。」言笑:「容生回家偕彼來拜,可乎?」道致恭而謝曰:「誠如是焉,犬馬當報。」遂口占一歌云:

    相思幾夜梅花發,瘦影橫窗月初白;

    簾外誰來扣我門,開窗乃見風流客。

    密意難傳今有托,眉頭清淚都彈卻;

    一夜相逢百夜心,飲餘對月頻斟酌。

  歌罷,成一絕以戲之:

    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總不屬劉郎。

    東風欲借吹噓力,只恐枝頭不放香。

  道歎曰:「以梅菊比人,以劉郎比我,以東風比己,真可謂吟詠者矣。」越日告別,道以色絹二端,京履一雙贈之。謙辭再三方受。仍置酒餞別。

  言抵家,閒步嶠館,將前事備述。嶠悅然有偕行之念。

  越數日,言與嶠同具嘉光絹二端,絨包二幅、京履二雙、羅帕二方,命僕隨行,逕投欒城來拜。道知,整衣出迎。見其色類潘安,溫而柔,和而雅,實蓋世之英賢也。嶠盼道丰標拔萃,純厚超群,細而沉,清而淡,誠亙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軒。達禮接談之際,道喜容舒暢,勃然踴躍,顧盼無暇。二人將齎儀恭獻。道曰:下顧足矣,敢納厚賜乎?「謙讓拜領。遂設香醪,列珍饌,極度豐盛,嶠見禮儀周密,答問恭敬,有緬想之懷,道盼嶠風情秀逸,懸切慕之私。

  日暮,嶠與言告別,道款留甚殷,遂止之,臨夜,筵散,迎入書館但見琴書懸架,香噴金猊,藤牀繡幕,珊枕暖衾,嶠曰:「聞先生老於詩學,迢迢良夜,見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聞。」詰甚,遂吟一絕:

    對看風月一簾間,杯酒今宵莫放殘。

    千里有緣須共醉,明朝且莫唱《陽關》。

  嶠曰:「字字鏗鏘,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勞過羨?」二人款敘更深,不覺樵鼓四餘,言辭就寢。嶠燈前卸冠挈 ,微露玉骨冰肌,渾白壁之無瑕,恍璉瑚之新琢。道目觸感懷,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別,道挽手而止之,曰:「敝處有景,名曰澗浦,水秀山奇,四時花草,各逞其麗,蒼松翠竹,古柏瓊枝,足以玩目適情。若不見棄,同與一遊,可乎?」嶠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僕具壺觴,邀二客同往觀焉。遍歷佳景,並履岩岸。言曰:「勝會不偶,二公俱優文墨,可無一言以記之乎?」嶠曰:「百木凋零,梅香獨噴,請以梅為題。」道先吟曰:

    玉骨冰肌絕點塵,歲寒心事寄何人;

    當時不做東君伴,肯與風流贈小春。

  嶠曰:「子建以七步成詩,公不侍七步而成,過於子建多矣。」道曰:「獻醜!勿訝!」嶠曰:「豈不涉於戲乎!予當一和之。」吟曰:

    玉容清致出風塵,更有餘香取可人;

    萬紫千紅都讓後,隴頭先放一枝春。

  嶠詩既成,復顧言曰:「吾二人既詠,表兄何默然而已?」言曰:「二君以梅為題,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

    漫攜竹杖與芒鞋,笑踐天台頂上來;

    野鳥不驚閑習慣,白雲長共賞山杯。

    怪嶺千層峰聳翠,簾前一帶水縈回;

    滿天風雨誰收拾,折得梅花兩袖回。

  道暢然亦成一律云:

    簾前景致聞今古,載酒冬游莫話遲;

    賴有雲山同意趣,豈無梅菊共襟期。

    天將好景留人玩,我把風流拉故知;

    勝概盡堪重拭目,教人何不強題詩。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

    憑君滿酌酒,聽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遠,侯門似海深。

    夕陽侵古道,白髮戀顏新;

    惟有人間事,須弘濟物心。

  或談笑,或吟詠,不覺紅輪西墜,杯盤狼藉,乃起而歸。

  行至城半,嶠容含洞口之桃花,臉襯九重之春色,啟絳唇,就途以拜別。道答曰:「不厭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嶠曰:「固所願也,但恐貽父母之懷。」道聞其言,不敢強留,遂遣僕馳家問老夫人取雲絹一匹、朝履二雙、川扇四握。須臾,僕齎物至,親貢之。二人力讓不止,方受。乃趨步送別。回家,歎曰:「杜子誠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願足矣。因調《踏莎行》詞一闋以娛情云:

   「春暖征鴻,秋寒歸雁,何時再得重機見?閒情俱赴水東流,怪天下與人方便。新恨重添,舊愁難輾,寸心愈報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轉思慕,又口占一絕云:

    寒更承夜永,涼夕向秋澄;

    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

  道自別嶠之後,朝夕企慕,無時不釋於懷。越數日,與僕乘舟往趙州回拜。及登岸,輳遇言鄉回,挽手問曰:「公來何事?」答曰:「敬來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謂『天遣香階靜處逢,』誠此之謂矣。」言遂延人中堂,設宴西軒相款。

  次日,同往李嶠館內來拜,不遇。道入其書軒,見滿架經書,卷插牙籤,壁懸焦尾,畫掛孤梅,遂援筆題詩於軸而返。詩曰:

    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屬東君與主張;

    誰畫一枝同玩賞,夜來引月到紗窗。

  嶠至晚歸家,其僕告曰:「適有一先生同杜官人來拜,不遇,其人題詩於梅軸而去。問其姓名,笑而不答。」嶠曰:「人物何如?」僕曰:「標格英偉,神氣異常,有清高絕俗之規模,風流慷慨之氣象。」嶠未解意,視其字跡,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頃,一價持柬而至,嶠開視之,乃道詩也:

    世間會合總由天,千里攜琴訪少年;

    寂寂山窗人不見,一堆黃卷帶牙籤。

  嶠曰:「你相公來幾久矣?」價曰:「到此兩日矣。」嶠笑曰:「畫中之詩,諒必蘇兄所作也。」遂留價和詩,附答詩曰:

    兩地睽違各一天,尋渭問息亦多年。

    今朝正是相逢日,卻在人間弄酒簽。

  價回,將書遞上。道見此詩,喜不自勝,風雲之志頓釋,花月之懷益增。

  次日,嶠整衣來拜,兼具柬請。見道醉臥於花陰之下,不欲喚醒,乃題《醉花陰》詞一闋於壁間,投柬而去。詞曰:

   「孤館沉沉愁永晝,無奈春寒透。時節欲黃昏,洗盞提壺,飲盡千杯酒。曲肱醉臥疏籬後,有梅花盈舞袖。夢裡暗生香,好個人來,試問君知否。?」

  道醒,見此詞,認其字跡,知嶠所作。又檢視簡貼,恨不得與嶠相會。因作詩一首,遣價送與嶠云:

    十分消瘦減春光,有恨難除覺夜長;

    酒盞未傾心已醉,花陰高臥夢中香。

    孰開竹戶迎仙客,誰掃苔階待玉郎;

    去後始知君有意,漫題佳句在東牆。

  嶠見詩,面僕擲地,曰:「我非有他意,蘇兄何誣人也。」僕回告知,道歎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鳳凰之喈喈。」

  次早,嶠僕來催請,道托故不往。正納悶,見書軒之西有一幅畫鳳,遂題一絕於上曰:

    幾回飛夢繞高岡,吹出秦樓夜月腔。

    鳳鳥不來徒自悼,悲歌一曲斷人腸。

  自此之後,嶠有不悅於道。請不來,約不至。道無如之何,將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門下,將及半月矣。所來實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來拜請,見生醉臥於花陰之下,乃題詩於壁間,投簡於几上面去?生醒來見詩並柬,自謂屬意於已,因作一律以戲之,復乃面僕擲詩於地曰:『何強誣人也!』後請而不來,事有參商。無可奈何,只得歸矣。」言止之曰:「公既為李子而來,今不見答而去,則後會難期,徒事遠勞也。況好事多磨,俗非謬語,人情反覆,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暫延數日,待弟少暇,請他與公飲別,然後而歸,則今日赴合雖離,而後會之期可約。」道遵依,乃暫止焉。因調《醉東風》詞一闋:

   「津渡難經歷,江山非咫尺。幾回無路可追尋,思思憶憶,今偶相逢,這番會面又無消息。低頭長歎唧,灑淚點胸襟,可憐好事竟參商。悶悶愁愁,風風雨雨,何時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價特來促歸。言及設筵,召嶠與道餞別。及至,禮畢,道曰:「賢弟如何無情?」嶠曰:「何以見之?」道曰:「向日遺書於子,而對價擲地,非寡情乎?」嶠曰:「焉敢如此。乃盛價誣言矣。」道知其掩飾,遂不與辯。三人暢飲。酒至半酣,言曰:「今日無可為樂,予表弟最善歌,請以作興,可乎?」道曰:「可。」嶠曰:「何詩可歌?」言曰:「《鹿鳴》、《南山》,不必歌也。賢弟可自制《阮郎歸》一曲,甚妙。」嶠承命而歌曰:

   「喜看行色又匆匆,傳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紅,明朝又復東。催去棹,速歸篷,梅花兩岸風。月明窗外與誰共?相思入夢中。」

  道見詞清而圓,婉而亮,側耳之餘,塵氣盡掃,信奇才也。宴罷,道辭別。言具潮紗二匹,牙美人一座,嶠具色綾一端,廣葛一匹,徽扇四把。二人恭貢,道謙讓再三方收。臨舟之際,各有不忍舍之意。遂作一律並《如夢令》詞一闋以別嶠焉:

    雙淚樽前別玉郎,東風何處送歸航;

    月明篷底江風發,梅壓枝頭兩岸香。

    密意卻從流水去,幽懷只望老天償;

    來朝歸卻都城市,水遠山高幾斷腸!

  又詞曰:

   「托跡重門深處,引起春情愁緒。輕雲薄雨難成,佳會又為虛語。歸去,歸去,寂寞良宵虛度。」

  嶠見道有眷戀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岐路去,後會在何年?

  言見二人惆悵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

    相見楚天外,夢繞楚山吟;

    更落淮南葉,難為兩地心。

    衡陽問人遠,湘水向君深;

    欲逐孤航去,茫茫何處尋!

  三人留戀至晚而別。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歸書館。又見塵蒙几案,愈加鬱悶。終日惶惶,如有所失,經史無心,惟尋便與嶠相會。

  一日,偶有趙州人來,道詢知,即附一詩與李嶠。其人回即送與嶠。嶠拆視之,不忍釋手。詩曰:

    冬冷山頭樹拂雲,布衾難暖夢難成。

    寂寥夜夜渾無伴,空有梅花襯月明。

  既而,冬去春來,魚沉雁杳,又作一絕並《一剪梅》詞一闋,遣價送去與嶠。詩曰:

    紅滿枝頭綠滿陂,惱人天氣正斯時;

    尋花無奈香街遠,望柳多嫌煙逕迷。

    密意難憑鶯燕訴,幽情誰許蝶蜂知;

    何人為我傳消息,未贈黃金且贈詩。

  詞曰:

   「花有清香月有陰,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無語只狂吟,愁也難禁,恨也難禁。-------欲托焦桐訴此情,未遇知音,難遇知音。何時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嶠見僕至,甚喜,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讀之。及知道心意甚堅,即和詩一律並絕句以附答云:

    倚欄偷淚濕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時;

    輾轉竹牀春夢短,高燒銀燭夜眠遲。

    心投金石人難識,意托焦桐我自如;

    一段好懷無可訴,彩毫題就斷腸詩。

  又絕句云:

    花自舒紅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妝成。

    於今釀得真珠酒,來共花陰酌月明。

  道見僕歸,拆開得此佳句,自謂陳雷之義可踵,鮑管之交可繼,奈山川阻隔,切切難合,鳥啼花語,每愁歲月之易邁;物換星移,又恐光陰之虛度,乃調《西江月》云:

   「記得當初會唔,徒勞千里移琴。今朝遺我羽林音,卻是多情有分。----又值風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這回無路可追尋,只恐花飛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稱,字安成,亦居宦裔,與道甚契,來拜。款敘間,忽見壁上有《西江月》之詞,尋思良久,曰:「此詞固佳,似有閒情未遂之意。」道以實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圖之?」道曰:「心緒恍惚,無計可施。兄有高見,請以告我。融曰:「借言趙州師,此決就矣。」道得其言,大悅,設饣巽暢而別。

  次早,告於父曰:「聞趙州出一名師,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當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劍行裝,遣僕前往趙州。

  及至,先拜杜審言,曰:「余離貴州,有名師,特來請教。」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經而老於《春秋》,誠儒林中之翹楚者也。今於本州設館,從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況兄又治《春秋》,從之豈無所益耶?但未知貴館在何處?」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軒,近在鄰間,僻靜,最堪尋繹,倘若不棄,可居於此。」道大悅,遂往居住。

  越一日,嶠衣冠濟楚,來拜。各訴間闊之情。道此時不能自警,就挽摳求歡。嶠勃然變色。道曰:「子之言詞,何不相顧耶?」嶠曰:「何謂也?」道曰:「子前者遺書於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與詩大相背矣,非不顧而何?」嶠曰:「前詩聊以兄愁,豈有他哉!」道曰:「然則謂腸斷者,何事?」嶠含羞不答。眉黛交紅,即辭而去。自是不臨書館。

  道無可奈何,朝暮長歎而已。言知覺,往視之,見其顏色清減,飲食俱廢,恐其成疾,乃謂曰:「兄謂擇師而來,夫何流連至今,亦已久矣,並不見施行,何也?況槐黃在即,當思際會風雲,以拾青紫,大事不圖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為也,當速改之。」道聞言,愕然驚覺,汗流浹背,拱手謝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備贄,往拜林子山為師。不意又見嶠搬移書篋行囊,在小軒居宿,接近道館。此時前懷復奮,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竊喜曰:「天意果從人願,今番不愁不諧矣。」

  隔日往拜,但見李嶠之情頓異,似無相識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歸,復添懊悶。

  明早,嶠來拜,見道擁衾而臥,未醒。嶠就牀而坐,檢几上文章朗誦。道俄然驚覺,見嶠坐於牀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頃,方啟言曰:「賢弟來幾久矣?」嶠答曰:「半晌矣。」隨又執之求歡,嶠不從而去。再三呼之,不止。當此之時,心如刀剜,乃作一絕,遣價送去。詩曰:

    幾回辜負阮郎來,怪殺桃花不肯開。

    一種春心難頓放,百年情意孰可成?

  嶠見詩,微哂。後二日,復來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陽春,難為和耳。」道曰:「木桃瓊瑤,敢望報乎?」言語頗順。道乃進前。抱之求歡。正在猶豫之間,聞窗外足聲,遂釋,乃僕捧茶而至,竟然又別。道曰:「莫怨無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於壁間題詩一絕以自警:

    十處尋芳九處空,花前泣雨灑東風。

    不如收拾春心緒,頻對青燈一點紅。

  時值春初,道以桃李為題,遂書一絕於先生館中壁上:

    桃紅李白兩三枝,門牆初試未成時。

    東君領得芬芳去,化作春風次第枝。

  先生見詩,問:「是誰人而作?」諸子答曰:「蘇易道所作也。」先生歎曰:「學既淵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諸生咸敬重焉。而李嶠復加愛厚如初。時值講書之際,或以目視。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顧盼之懷。

  一日,先生設宴以待諸生。嶠含笑而言於道曰:「兄平日不多飲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戲答之曰:「座上若有一點紅,斗筲之器飲千鍾。」道知嶠有復愛之意。次早,遣價送詩云:

    柴門寂寞鎖松蘿,孤館無聊奈君何;

    三月雨聲長不斷,一年好景竟如何。

    不求故舊情懷好,空憶人龍想像多;

    野鳥不知人意思,時窗外放聲歌聲。

  嶠得此詩,歎曰:「蘇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會友,何重於此樂乎?遂和一律附答云:

    春愁難解似藤蘿,仔細思量奈若何;

    百歲心期還未馨,一年光景又空過。

    游蜂戲採牽情重,浪蝶尋香苦恨多;

    獨坐山空人寂寂,數聲啼鳥隔林歌。

  嶠自和詩回答之後,一日步出館門,遇道經過,請人書室,對坐,曰:「尊兄為何久不下顧?」道曰「子絕我甚,來亦何補?」嶠曰:「未嘗有絕於兄也。」道曰:「余自遇賢弟之後,自謂可踵陳雷之後跡,管鮑之驥尾,故魂魄飛揚,心神搖蕩,雨泣風悲,猿啼鶴唳,無不牽情。懸以尋問求便,履險涉危。及至於斯,夫何屢次求見於子,而子屢見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無意於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實為涉幸。倘若見憐,萬祈卸 一歡,則萬幸矣。」嶠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來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願,償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綾畫帕一幅,付兄為定。道接帕,欣然起謝,曰:「果若如是,沒世不忘。」遂辭歸館。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來,乃調《踏沙行》詞一闋,以記其事云:

   「子建雄才,潘安態度,樓台望斷無尋處。東風吹散柳條煙,桃源定此無迷路。密意難傳,幽情即訴,來朝正作孤鸞侶,月明孤館閉寒窗,海棠支上嬌鶯語。」

  次早,嶠整衣冠赴約。忽值母舅至,嶠歎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館中預設佳餚,褥鋪錦被,鳳燭高燃,麝沉滿 ,拂焦桐於案几,懸古軸於軒轅,候至更深,並無蹤影,疑其誣言,悵恨而睡,次日,作詩一首,遣價送去:

    期來何不下山齋,事恐參商意亦乖;

    半榻塵埃空掃盡,一庭樽酒懶安排。

    簾捲東風常盼望,推窗明月滿愁懷;

    當初不若無相識,思意何從眼下來?

  嶠得此詩,歎曰:「吾心雖堅,彼所不知。」謹具小啟,附價以復云:

   「弟昨日兄有邂逅之期,自謂千種之懷可遂,一朝之失盡償。故也,時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勢睽違。如此,身雖在家,而神馳左右。但事既失約,負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豈獨兄與弟乎!」今再擇便,謹伸前約,決不敢爽。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啟,心緒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約」之語,強顏數日,乃得會於館中,道正挽之懷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眾友來扣館扉,遽然阻散。道不覺汗盈腮面。嶠察其意,恐貽其患,歸而調《滿庭芳》一闋,使人送去,以寬慰之:

   「楊柳堆煙,梨花飛雪,閒庭畔減春光。愁愁悶悶,無奈日偏長。記得約言難踐,成又敗,畢竟參商。且忍耐,終須與你,交頸兩鴛鴦。想是斷腸寸寸,流淚雙雙。怕風生絳帳,雨灑窗櫺,只恐佳期未定,早歸去,花謝鶯愁。情難表,試將禿筆,調個《滿庭芳》。」

  又詩一絕云:

    綠樹陰濃日影遲,錦堂春晚亂花飛。

    倉庚有意回人語,百舌無端繞樹啼。

  道得此詩而仇恨漸消,亦作《滿庭芳》云:

   「風掃殘紅,雨添新綠,深深庭院月偏幽。晝長人困,無計而消愁。記得昨宵春曉,小窗內,情話綢繆。哪知道,狂蜂浪蝶,窺覘我風流。使百般間阻,語語言言,合下冤仇。一場好事,從此休休。只恐時光虛度,年華老,日月難留,無可奈,但憑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詩一絕云:

    銀燈挑盡夜遲遲,高捲珠簾半掩扉。

    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驚起杜鵑啼。

  自後嶠未伸前約,漸漸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數日不能起,飲食俱廢,精神恍惚。其僕忙報嶠曰:「吾大叔病重,數日不能起。客館消然,不能醫治,如之奈何!」嶠大驚,即往視之。道見嶠至,強起,執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絕。嶠恐懼,呼之再三,乃蘇。嶠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貴體也。兄若為我損身,弟決不能獨存。」反覆詢慰,請醫調治。越十餘日,方愈。

  道取藍綠絹二匹,雲履一雙,僕齎隨,親往謝焉。嶠趨迎。見道精神復原,大喜,即延入西軒,厚款。道乃遞上菲儀。嶠曰:「得兄貴體痊安,實為欣幸,何敢領此佳賜?」辭讓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須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淺。」嶠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堅矣。」道歎曰:「徒知亦無益矣。」嶠曰:「兄貴體新痊,往來頗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從之。是夜,盛設香醪美饌,二人暢飲。更深,道托醉求寢。嶠呼僕陪道入同宿,道趨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願,則前病復作,命必殂矣。」嶠笑而答曰:「吾試兄之心耳,豈有同宿之理耶?」於是嶠挽道出軒,二人對天祝曰:「李嶠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歲。今以心孚意契於欒城縣蘇生名易道者,共結二姓金蘭,生死不忘,存沒如一,無負斯心,永終無 。敢有違盟,天神鑒誅。」祝罷就寢。嶠謂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當見憐,沽恩厚矣。」道曰:「無瑕之白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盡心愛護。」此時情到興濃恨不得兩身合為一體也。道曰:「吾百計千端,憂思萬種,今始有遂惟萬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賢弟堅執之甚,果何謂也?」嶠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輕視矣。情合之後,願成終始,恩愛相關,綿綿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殘之歎。」道曰:「感荷再生之恩豈敢忘耶?」犬馬之報,一息常存,固可結而不可解也。雖海枯石爛,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詩一絕以謝嶠云。道曰:

    昨宵曾記宿花房,燈燼長檠月滿牀。

    自恨晨雞三唱曉,醒來猶帶夢魂香。

  嶠亦調《一剪梅》以答之:

    神氣標奇入眼中,好個人龍,真個人龍,佳期蜜約已心也難同,志也難同,愁未冰消恨未窮,愁鎖眉峰,恨鎖眉峰。昨宵花蝶兩相逢,花領春風,蝶領春風。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篤金蘭之利,事情浹洽,不啻芝蘭之美。信乎如膠似漆,若魚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測談笑歌樂,夜則交頸而臥。又不覺物換星移,西風近起,新秋至矣。

  道父染病,價持家書促歸甚急。道與嶠曰:「歡會未幾,離愁又至,奈何!奈何!」嶠曰:「何事?」道乃出其家書以示之。嶠曰:「令尊既在疾,兄宜當速歸,切勿憂思,有傷貴體。想天不違人願,暫別而已,後會固可期焉。」

  次早,拜辭。言因往莊,未及送行。嶠備京段二匹,雲履一雙,又設席江邊餞別。道見禮物精厚,不敢遽受,嶠強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離,留戀不捨,延至日暮,方能別去。時月朗風清,嶠佇立,望舟不見,惆悵而返。因作一絕以紀之云:

    月滿江頭一派秋,羅衫輕拂上蘭舟。

    孤航遠影知何在,只有長江空自流。

  嶠自別道之後,朝夕企想,頃刻未嘗有忘於懷。

  道既歸家,其父病不數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違人願,誠哉是言也。」遂修書一封,並詞一闋,遣價送去。書曰:

   「荷愛生蘇易道頓首拜啟即殿元李巨山賢契門下:伏自江邊一別,倏爾旬餘。燈前之約雖堅,花下之盟未整。刻諸心,鏤諸骨,夢寢常形;念在茲,釋在茲,瞑目如見。敬陳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賢弟學貫天人,才高一世之英偉;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麗。誠文苑翰英,士林翹楚者也。生自謂孤立無朋,不意賢弟之見愛,得托身於玉樹之傍,雖粉身莫能酬其厚德。是以意氣相投,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肝膽相照,浠乎如巨魚之縱大海。歡會未幾,離愁雜至,蓋由高堂有採薪之憂故矣。千愁萬憶,自謂後會難期,詎知人有欲而天意果從,椿樹放榮,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願青雲自勵,丹桂興思,又效彩鳳孤棲,無移心志,奇葩欲噴,不憧憧以朋從,則道也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幽懷萬縷,歡愁即至,故不覺其言之已贅。惟心亮照,不宣。外具潞州綢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詞曰:

   「深沉密約,在花下為盟,許諾同心,不想天辜人願也。便幾番虛設,彩鳳分群,文鸞拆侶,此恨何時滅!」覆雨翻雲,好把相思細說。」

  嶠得此書,不覺手舞足蹈,喜不自勝。將所遺潞州綢收入。修書一封,並《鳳凰台上憶吹簫》詞一闋及禮附人回答。書曰:

   「辱愛弟李嶠頓首拜書覆大國柱蘇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倫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無朋則孤陋寡聞,朋而無信則無益而有損。昔人有聞: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謂是歟?然契兄胸涵萬頃,筆掃雲煙,誠間氣之所鍾,為當時之碩望也。嶠接之始,遂興山鬥之思,既而不厭瓦礫,切蒙雅愛之厚,捫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謂千載奇逢,喜是情堅膠漆,夫何事關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頓使淒楚情懷,每感於衾枕;企仰憶念,恒不離起居,凴欄倚遍,實懊恨乎晝永,仍輾轉反側,則又苦恨乎更長。正把柔腸萬轉,忽驚雲翰飛來。踴躍承領,細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願遂矣。茲者,預設陳蕃之榻,早望鶴駕來臨,則倚玉有緣,斷金不爽,何幸如之!書難盡敘,並有鄙詞二闋錄呈。外具沉香線絹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駕光臨,至望!」

  又詞曰:

   「海煙消,江月皎,楊柳頭難留歸棹。三疊陽光聲漸杳,別離知道何時了?愁處多,歡處少,獨倚孤樓,怕雨鳴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滿地空啼鳥。」

  又詞曰:

   「雨浦花黃,西廂月暗,檀郎獨上輕舟,任翠亭塵滿,深院閒幽。每怕梧桐細雨,碎滴滴,驚起多愁,身消瘦,非乾酒,不是傷愁。恨衝衝何時盡了,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念雲收霧掃,」莫倚危樓。長記深盟厚,何時整百歲綢繆,如魚水之交歡,金石相投。」

  道得詞並絹。次早,稟於父母,仍帶僕復往趙州。薄暮,乃至。

  嬌聞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書館中,對坐敘久,道曰:「兩情間闊,溫故可知。」嶠戲答之曰:「溫故可當知新乎?」道疑其言,曰:「故雖未溫,而子又知新乎?」嬌曰「兄何出此言也?弟自別兄之後,諸事無心,惟兄是念,並無他故,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計甚矣。」道曰:「予豈不知賢弟之堅心乎!前言戲之耳。」嶠曰:「幽王相戲,使國有失。豈不知弟患,夫何足戲之?」道遂挽嶠求歡。雲合之際,嶠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慣,今何若是耶?」嶠曰:「向日見慣,因兄久別,遂復生疏。」道曰:「姑且試之,庶幾又美。」

  由是道與嶠日則同窗,夜則共枕,或並肩於月下,或合脛於羅幃,曲盡人間之樂,無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饌暢飲。言醉,擁衾就寢。嶠見表兄在彼,即別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陳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趙州公幹,寄宿道館三日,然後啟行。彼初到之日,嶠偶潛入,聞館中有喧嘩之聲,偷窺之,見道與少年內坐,嶠疑之而歸。是夜,遣價問道借琴,探其動靜。價返,答曰:「蘇相公與一少年正欲就寢矣。」嶠曰:「別有人否?」價曰:「無他。」嶠又問曰:「別有言否?」價曰:「無片言。」嶠見價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請道講書,又不見至。嶠愈加怨恨。由是視道如仇人,凡相會,不與一語。而道問之,亦不答,使價請之,不來。道不知其故,乃吟《憶秦娥》詞一闋,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

   「秋寂寞,夢闌酒後相思著。玉顏花貌,風流閒卻。南來北燕沙頭落,幽情密意誰傳托?愁腸欲斷,飲杯孤酌。」

  嶠見詞,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價歸報,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為懷,次日,親往拜探,以問其故。但聞嶠在內高聲而言曰:「失信無義之人,復來何故?」道漸愧回館,悶憶殊深,不知其詳。

  一日,偶出,見嶠經過,強邀入館,問曰:「弟何背言也?」嶠不答。道又問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嶠忿容曰:「厭常喜新,世人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驚曰:「我無他事,子何誣人?」嶠曰:「目擊耳聞,非誣也。」道曰:「為我白之。」嶠不答,惟長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頃刻矣。」嶠曰:「兄無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嶠曰:「弟遇兄後,誓同生死,永結綢繆。不意交歡未久,而兄又棄舊迎新。」道曰「何以見之?」嶠曰:「前者因表兄醉臥兄館,弟暫回宿,事絆未臨,昔者,偶來兄館,窺見兄與一少年同坐,遂潛而退。至夜,又遣價借琴,實以觀兄動靜,又見兄與同寢。次早,又使人來請講書,又不見至。是兄棄我特甚,而弟最負盟乎?道聞言,笑曰:「子誤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來公幹,寄宿生館,並無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將几上飾玉杯擲地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嶠乃笑而挽之曰:「事跡可疑,人心難信,兄有別遇,弟實傷懷。望兄擴天地之量。勿以前非為恨,幸矣。」道曰:「得我賢弟回心,實為獲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調一詞以敘情曰:

   「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別?寸腸欲裂。百計千愁無處訴,今喜故人重接。滿酌霞觴,長歌皎月。與你共歡娛,海誓山盟,大地齊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跡,凡有事必先議而後行。言則同心,事則同志,平居閒暇,勤習經史,然形骸雖隔,渾乎一氣之貫通,而私愛之密,浹於肌膚,淪於骨髓,信若鳥之鴛鴦,枝之連理也。

  厥後蘇易道、李嶠、杜審言、崔融四人,結為文學四友,同入鄉試。道得占魁,抵京聯捷,授咸陽尉。即差人抵家,及臨趙州,來接李嶠三友,修書問候。嶠因鄉試未就,憂悶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卻之不已。時聞價報:「蘇老爺任上差人來此。」嶠喚人,接書開讀:

   「辱愛生蘇易道頓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別顏范,夙經載餘,朝夕企想,但覺晝長夜永,倦理於正事,惟懷攜手並肩。今者,忝居是任,實出於賢弟之教誨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馳左右。今者,特差人來接駕,萬祈追念燈前月下、意契心孚、稟達尊翁,尊堂,治裝秣馬,遙駕光臨,生當懸榻預待,倘或見卻,生即洗肘掛印,棄職而歸,決不爽郎盼想。臨書之際,已曾淚染雲箋,尚檢污痕可驗也。萬惟心照賜臨,幸甚!

    道再頓首。」

  嶠見來意慇懃,甚喜。即稟父母,便擇日同差人趕程。越二日方至。

  嶠嫩質未經遠涉,陡覺體倦,暫停行旆,寓宿於陳鄉宦宅傍。閒敘之際,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陳茂春老爺轉賃者。亦曾居南京戶部尚書之職,但無男嗣,懶於任政,致仕歸家。惟有一女,名喚玉英,年登二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父母珍惜,如執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門,嶠趨視之。春得睹其英容異俗,盼其豐采拔塵,即遣僕詢其居址。僕回答曰:「此大叔乃趙州李岳老爺之子,名嶠,因往蘇老爺任,經此暫歇,少舒勞頓。」春聞言,即盛設筵,遣僕來請。嶠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卻,只得強而赴之。

  春下階迎接,禮貌甚恭。嶠驚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東焉。春曰:「令尊大人與下官仕途相會,甚為知愛,不意今日得會足下,實萬幸也。」嶠方知來歷,遂放懷款敘。至暮,辭別。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數日,方肯與子行矣。」即遣僕搬移行裝,收拾池館一所,玩器兼備,更深延入寢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內與夫人言曰:「吾觀李子有絕世之姿,奪標之志,異日變化,與吾職可並也。若得此子為婿,良願足矣。」夫人亦大悅。

  春遂默修書,遣僕竟投趙州,來見李公,獨言親事。岳接書視之,乃知陳茂春將女許嶠,同夫人趙氏大喜,即備表裡二端,金鈿一對,權為定儀。囑僕曰:「汝大叔往咸陽蘇老爺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僕回,將書並禮遞上,春大悅。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嶠登堂告別。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懷。」嶠從之。回館吟一律以懷道曰:

    蕭條愁兩地,獨院隔同群;

    一夜原為家,多旬不見君。

    馳心如白日,牽意若歸雲;

    更在相思處,規聲徹夜聞。

  嶠詠畢,無聊,縱步池畔觀蓮,見錦鱗逐對,戲濯浮沉。轉眼間,俄見飲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鈕環緩步摘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臨世,渾如月姊離宮。金蓮動處,湧起千嬌;寶髻雲欹,涵生百媚。嶠見之,不覺魂飛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趨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顏斂衽答禮,不能一談,斂跡而去。嶠回館中,切慕之極,料是無緣再會,聊占一絕書壁以記焉:

    玉貌新妝束,雲鬟若點鴉;

    顧影鸞朝鏡,回盼燕蹴花。

    天姬愁入俗,月姊笑離槎;

    珍重輕盈態,黃金不憚誇。

  玉英自避生歸房之後,想:「是何人得至池畔遊戲?觀其英容,雖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雖未沾春,而鳳情世態,必然盡識矣。」自此,針刺之功頓釋,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雖死亦無遺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

    一會文君想我懷,胸中愁緒向誰開;

    題橋不亞相如志,作賦應高子建才。

    羅幃繡幕重重閉,春色緣何人得來;

    假饒不遂于飛願,一點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驀地相逢,各懷企仰。

  次日,嶠登堂拜別。春具白金五十兩為贐。仍設大宴,請夫人之弟來陪。嶠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見其恭敬親厚,愧赧無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嶠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敘至暮,筵散回館,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誠天賜也。」

  黎明告別,春致餞,乃祝曰:「秋闈逼近,可速回應試。」嶠致恭領,拜別。

  直抵咸陽。把門人報知,道整冠趨出迎接。延入內衙,慰問勞頓,並詢家屬。遂設盛筵暢飲。更深就寢,仍效昔日于飛之樂,其情愈加綢密。嶠將陳茂春親事述知,道稱賀至極。

  次日,行一切政務,先請問於嶠,然後施行。故一時政教號令,悉合民心,功績大著,皆嶠之力也。

  時道報升北京鳳闕舍人,即欲臨任。嶠告歸赴試,道不敢留,謹具白金百兩,又表裡等物,差人護送,致酒餞別,遂作五言絕詩一首,以懷歉云:

    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歸。

    雲山從此隔,淚透紫羅衣。

  嶠曰:「不為功名之念,決不敢別於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焉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

    相思春樹綠,千里各依依;

    才得月輪滿,如何又帶虧?

    桂花香不落,煙草蝶只飛;

    一別違消息,桃源浪暖期。

  嶠別道抵家,將陳茂春親事備述於父母。父曰:「良緣奇遇,門戶相當,真可尚也。你能奪標歸娶,方能稱志。」

  及時值槐黃桂噴,嶠與表兄杜審言、契友崔融三人人試。嶠得占魁,二人居於榜列。是時同赴京都。道接見,喜極,列筵,暢飲達旦。

  嶠榮擢探花,欽賜遊街。時烏紗冠頂,金帶懸腰,更兼顏華色麗,真飄飄焉當世之神仙。而同僚見者,無不切慕。除授廬州別駕。擢進士,授溫城尉。融擢進士,授袁州刺史。道設宴於會館餞別。盼想當時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寵命,誠為文學四友可也。

  厥後蘇易道以文翰顯時,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韋氏,生三子一女。李嶠以文詞名世,官拜尚書,娶夫人陳氏,生二男,娶道之女為婦。杜審言恃才高傲,貶後仍拜修文館學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詩賦鳴時,官拜崇文館學士,為太子侍讀,娶夫人高氏,生四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榮超,永垂後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實為罕見。蓋因忠信誠實,而著為後之龜鑒。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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