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情麗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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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上 鍾情麗集
(下)
 
本作品收錄於:《國色天香

  時生入泮宮,不兩月間,生父捐館。生哀毀逾禮,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負土,不受人助。事喪之後,終日哭泣而已,不復視事。時有白鶴雙竹之祥,人以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親之心,遂不復相往來。而生以守制不暇理事,故相聞者二載。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嘗少置?風景之接於目,人事之感於心累累形諸詩詞,多不盡錄,姑記一二以語知音者:

   《鵲橋仙》

    征鴻無信,游鯉無信,更相望斷春潮無信。玉郎何處不歸來,怎禁許多愁悶。

    青山有盡,綠水有盡,惟有相思無盡。眼中珠淚幾時乾,腸一寸截成千雨。


   《瑞鷓鴣》

    芭蕉葉上雨難留,松柏梢頭風未收。萬悶千愁無著處,並歸心上與眉頭。

    腸如襪線條條斷,淚似源頭混混流;倚遍欄杆人不見,滿天風雨下西樓。


   《長相思》

    春望歸,秋望歸,目斷江山幾落暉?啼痕點點垂。

    朝相思,暮相思,終日何時是盡期,腹心寄與誰。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傷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消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庭芳》

    愁鎖春山,淚潺秋水,時時獨向西樓。望窮千里,山水兩悠悠。惆悵故人獨在,離別後,日月難留,腸斷處,愁愁悶悶,風雨五更頭。相思何日了?無腸可斷,有淚空流。湘江潮信斷。楚峽雲收。只恐尋春來晚,東君去,花謝鶯愁。蘭房下,何時與你,交頸綢繆。


  時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聞瑜娘才色,聞生久不至,遂散財賂,冀必得瑜娘為婚而後已焉。故有與瑜娘父言者,非譽符家道之華腴,必稱符才貌之出眾;非言生家道之簫條,必毀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猶慮構成詞訟,猶豫未決。又有為其畫策者,曰:「內外兄弟姊妹,不可為婚,法律所禁。倘或興訟,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決意許符氏,然猶未敢輕動。或勸其家納符氏聘禮者,瑜父從之。

  後瑜娘緝知,悲不自勝,以死自誓,終不他適。黎聞之怒。瑜乃以白巾自縊,賴眾知覺救解,得免,黎方覺悔。

  然瑜之心雖不肯從,而符之盟終不可解。正憂悶間,忽值其姑適王氏者歸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從容勸瑜百端,瑜應之曰:「結親即結義,是以寸絲既定,千金莫移。兒非不愛榮盛而惡貧賤,但以棄舊憐新、厭貧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誠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親愛者,皆令勸之。

  一日,碧桃乘間諫瑜曰:「娘子懿德嬌顏為諸姊妹中之巨擘,然諸娘子俱適名門宦族,或田連阡陽,或金玉盈箱,娘子獨許塞酸,妾輩甚不愜意。近見大人別締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歎長吁,減卻飲食,損壞形容,而為傷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貴,安知異日不貧賤乎?今日之貧賤,安知異日不富貴乎?』彼符氏雖富,而子弟之品不過一庸夫而已,縱有金玉盈箱,田連阡陌,生為無名人,死亦作無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雖貧,丰姿冠世,學問優長,他日折丹桂如採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貴乎?未受他人盟約,尚當求擇其人,況先受其人之聘而負之,可乎?有死而已,誓無他志!」

  一日,絳桃復諫曰:「自從定親於辜生之後,一別三年,諒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勞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決矣,縱蘇張更生,不能搖動。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蓋生之為人,孝心純篤,乃翁捐館,方泣血而不暇,況有心相憶乎!」又曰:「夫願相守而厭相離者,淫婦之道也;托終身而期遠大者,賢女之所慮也。爾何以淫婦期我,而不以賢女期我也?」絳桃拜謝而去。

  未幾,生家蒼頭忽持書至,密以一箋付瑜。瑜泣讀之,乃疊韻詩一首。詩曰:

    一自往年邊扁便,無奈鱗鴻專轉傳;

    勸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閃善。

  自是生即禫之後,夜就枕間,忽夢往黎室。至相見,托延至於春暉堂後新創亭上,坐,顧其額曰「剪燈書窗」。壁間所掛吹彈歌舞四面,上題有詩,附錄於此:

    誰家有女顏如玉,手持幾竿崑崙竹。鏤玉編雲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聲遲,曉起丹山彩鳳啼,一聲疾,半夜孤舟嫠婦泣。一聲喜,秦樓仙侶同飛起。一聲悲,異時忠臣乞食歸。十分妙趣真無比,良工寫入霜縑裡。時人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佳人呂玉簫》)

    中虛外實木一片,吟向佳人懷裡見。玎玎  幾點聲,細細粗粗四條線。一聲清,半夜天空萬籟鳴。一聲濁,八月秋風群木落。一聲苦,昭君馬上啼紅雨。一聲歡,妃子宮中洗祿山。風流畫史龍眠老,筆端寫出心機巧。勸君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美人弄琵琶》)

  及生至黎室,正想間,忽見瑜至,相見之際,再拜再悲。遂相攜手入於蘭房之內,二人席地而坐,歷道其夢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對泣下。己而,瑜收淚言曰:「今日相逢,將以為可喜,則又可悲;將以為可悲,則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盡甘來,一定之理。前日之別固為可悲,今日之逢則又可喜。可悲者既已過矣,可喜者當以與卿共之。」瑜遂命絳桃取酒,與生共飲;復命仙桃以侑觴。仙桃請歌東坡《水調歌頭》。生曰:「時勢不同,情懷各異,彼調雖妙,非吾事也。」乃止。綴《念奴嬌》一曲,命仙桃歌之。絳桃和之。

   「牽情不了,歎人生、無奈別離多少。一自慇懃相送後,天際歸舟杳。倩女魂消,崔微夢斷,瘦得肌膚小。寒閨深閉,腸斷幾番昏曉。----悵望鳳鳥不至,妖禽怪鳥,恣狂呼亂叫。悄悄憂心何處告,且喜故人重到。滿酌流霞,浩歌明月,與爾開懷抱。等閒信筆,寫出《念奴嬌》調。」

  曲盡,二人相顧,淚灑數行。已而,復相謂曰:「今夜相逢,何啻夢中,可無述以記之乎?」生請其題。女曰:「以『夢寐』為題,不亦宜乎?」生遂援筆書於紙屏之上:

    久別喜相會,春從何處來?四眼頻相顧,雙睛何快哉!對此一盞燈,如醉又如癡。大旱見雲霓,和羹得鹽梅。憂心冰似泮,笑臉天如開。乎童且奉酒,與君開此懷。

寫畢,忽聽角起樵樓,鐘鳴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

  而且憶其詩詞,因起而錄之。始欲治裝竟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正吾人當發憤之際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試甚急,生無奈何,只得起服回學肄業。故特命蒼頭北行,以申前好。豈知瑜父不以生為念,終無一言以及親事,但厚賂以饋生耳。蒼頭臨行之際,瑜乃以箋付之,令持以獻生。

  一日,蒼頭抵家復命,具言以結盟符氏,生心大恚。復聞瑜有書奉寄,生大喜,拆而視之,乃情札一紙,並詩十韻。生讀之,歎曰:「清才麗句,雖李易安、朱淑真不過是也。」書曰:

   「妾瑜,蓋嘗因親致親,雖有慚於聖訓,以愛結愛,豈有負於初心?敬陳悃 之誠,上達高明之聽。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無傾國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棄,肯結契緣;復感納聘,重申結好。感恩有日,報德無由。豈期凶變於門,山崩水竭,遂使魚沉湘水,雁杳衡陽。一別悠然,三年在邇。寸心千里,眼窮雲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腸斷光陰之轉遞。前言難踐,後會何時?風風雨雨不曾停,悶悶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簡,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雲而常聚,淚若水以難乾。春苑花開,悵滿豔陽之景;夏涼燕乳,情嗟長養之天秋觀明月倍傷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於心,觸於目,無非惆悵之時;俯乎人,仰乎天,盡是相思之處。一心怏怏,兩淚汪汪。一日十二時,時時悵望;五更三四點,點點生愁。坐如屍,立如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後,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幸向日約;香消玉減,鏡中無復舊時容。密約成虛,怕過舊時游處;歡娛陳跡,難斯後會何時。深懷千言萬語,與誰說浼;決盡一心一意,惟子是從。願若果乖,雖生無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凱拋彩鳳文鸞,去遂山雞野鷺?父縱許盟於異姓,妾肯委質於他人?誓於此生,靡敢失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碧落黃泉,要同一處。天作比翼鳥,地成連理枝,允副王郎之願;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鬼,毋為居易之言。趙璧重完,尚希躬往;樂鏡再合,早致良圖姑共挽桓君之車,庶免抱淑真之恨。償足死生之債,莫負錙銖;未終龜鶴之齡,長堅金石。誠能如此,妾雖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圖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臨書腸斷,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並用奉呈:

    朝朝暮暮憶崔徽,鬢霧蓬鬆淚兩垂。蠶繭絲何日了,鷺鷥骨瘦幾時肥!西廂待月人何?在北裡鏘鸞事已違。腸斷畫梁雙紫燕,飛來飛去又飛歸。

    相思相望淚頻傾,欲化雲娘恨未能。簾外厭聞無喜鵲,窗前愁伴有心燈。千般嬌媚何在?一種風流病又增。可惜佳斯成阻隔,愁愁悶悶幾層層。

    紅顏薄命古今同,不怨蒼天只怨儂。松柏歲寒終不改,鴛鴦頸白也相從。要知趙客終完璧,莫學陳王只賦龍。今日西廂門下過,汪汪雨淚灑西風。

    鸞風分群失一友,朝思暮憶倍淒涼。當時何啻魚游水,今日方成參與商。流淚淚流流盡淚,斷腸腸斷斷無腸。風流有債難償子,獨對西風歎幾場。

    平生志願未能酬,百歲姻緣一旦休。兩股釵分誠有日,一根簪折整無由。愁攢眉上鉛難盡,淚落牀頭枕欲浮。倘若情緣中道絕,微軀此外復何求。

    寂寂深閨盡日閒,傷情無語倚欄杆。恨從別後生千種,愁擁心頭結一團。藕斷也知絲不斷,燭乾信是淚難乾。他時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難。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更三載,情緒千條有萬條。好句每從愁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兩地相思各一天,可憐辜負月團圓。每盟金石堅孤節,生怕紅塵隨俗緣。鸞鳥柔腸雖斷盡,鮫綃鮮血尚依然。花開月白人何處,無奈千愁萬恨牽。

    濁紙鮮鮮染淚紅,遙傳長恨寄匆匆。須知身在情終在,務要生同死亦同。蘇雁影沉傳去後,秦簫聲斷月明中。雲收雨散知何處,目斷巫山十二峰。

    如此鍾情世所稀,這般心事有誰知?丁香到死香猶在,竹節經霜節不移。有意有心常悵望,無言無語但呆癡,碧梧翠竹無由見,一日思君十二時。」


  生得書後,遂整飭再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有司催逼赴試急,生不得已,即時回學溫習舊業。與友人數輩,雖朝夕同學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

   「豈是丹台歸路遙,月魂潛斷不勝招。何因得薦陽台夢,幾度難尋織女橋。慘慘淒淒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無量處,縱得春風亦不消。

    丈夫身上淚沾襟,書盡誰憐得苦吟。紫府有緣同羽化,瑤台無路可追尋。能消造化許多力,不受塵埃半點侵。惟有當時端正月,只應常照兩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陰,斷腸魂夢兩沉沉。才開暖律先偷眼、莫為游蜂便吐心。薄霧浮雲愁永晝,落花流水怨離琴。相思一夜梅花發,夕夢時時到竹林。

    魚在深淵月在天,魂歸冥漠魄歸泉。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獨坐獨行還獨立,相憐相愛莫相捐。兩情宛轉如心素,願作鴛鴦不羨仙。

    擘破雲鬟金鳳凰,離人別處倍堪傷。雙雙瓦雀行書案,兩兩時禽噪夕陽。誰愛風流高格調,我憐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誰重省,說與流鶯也斷腸。

    路隔星河去往難,羅裳不暖午風寒。朱經玉樹三山禱,共待天池一水乾。閬苑有書難附鶴,碧桃何處共驂鸞。山長水闊人還遠,春色不由得再看。

    臨高萬丈日斜西,相望長吟有所思。白雪為肌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鴛鴦被合拋何處,紅葉蛾黃化為遲。獨倚欄杆意難寫,援毫一詠斷腸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無窮。春從流水三分盡,心有靈犀一點通。長樂夢回春寂寂,館娃愁重雨氵蒙。不堪吟罷重回首,更隔巫山幾萬重。

    寄語麻姑借大鵬,瓊台重密許飛瓊。常疑好事皆虛事,誰識鸞聲似鳳聲。霧鬢雲鬟差玉頸,雲裾月風想娉婷。此時為汝腸肝斷,一片傷心畫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瑤台。獨教羅鄴能呤畢,曾是劉郎再看來。滿眼春愁無處著,半生懷抱向誰開?此時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即成,乃命僕持書報黎,稱「將赴試」,密付前詩,以寄瑜娘。


  瑜見之,不覺失聲長歎,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曰:

   「故園東望路漫漫,泣血悲風翠黛殘;去日漸多未日少,別時容易見時難。春蠶到死絲方盡,滄海揚塵淚始乾。無可奈何花落盡,五更風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欄杆,抱得秦箏不忍看。桂樹參天煙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時了,慕雨朝雲去不還。正是消魂時候也,金爐香燼漏聲殘。

    殘妝漏眼淚欄杆,睹物傷情死一般。三逕冷香迷曉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黃花冷落不成豔,青鳥慇懃為探著。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辜負月團圓。

    黃菊枝頭破曉霜,此花不與俗人看。車輪生角心猶轉,蠟炬成灰淚始乾。雲鬢懶梳愁折鳳,曉妝羞對怕臨鸞。故人信斷風箏線,相望長吟淚一團。

    暑往寒來春復秋,故人別後阻山舟。世間美事難雙得,自古英雄不到頭。荳蔻難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欲知此後相思處,海色西風十二樓。

    百歲中來不自由,同君身上屬誰憂。金丹擬注千年貌,仙鶴空成萬古愁。豈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兩身願托三生夢,幾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鴉幾夕陽,自從別後減容光。遙看地色連空色,人道無方定有方。披扇當年歎溫嶠,此生何處問劉郎。愁來欲唱相思曲,只恐猿聞也斷腸。

    天上人間兩渺茫,天涯一望斷人腸。多情不似無情好,塵夢哪如鶴夢長。滄海客歸珠送淚,墜樓人去骨猶香。人生自古誰無死,烈烈轟轟做一場。

    天涯海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明月清風如有待,冷猿秋雁不勝悲。曾聽弄玉人間曲,只許高人個裡知。寂寞日長誰問我,每因風景寄君詩。

    真成命薄久尋思,獨立滄浪自詠詩。粉面怕遭塵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詩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宮雁亦悲。今日春風亭上過,寒猿晴鳥逐時啼。」

 寫畢,令僕持報以復。


  生見瑜詩,歎賞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霧之散,眷戀之意若川之流。不覺成疾,勿能言動。旁求良醫,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後至者,歎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雖盧扁更生,亦莫能施其術誠能遂其懷,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聞醫者之言,舉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詢諸僕,咸曰:「不知。」詢之 哥,姑以實告。即時命僕亟至臨邑,別以他事詣瑜父,而密以實告祖姑。祖姑得之,竊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並魚箋一幅,以投僕,曰:「食欠之即愈。」僕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與生飲之,頓覺輕減,稍稍能言。僕乃以瑜娘所與之箋呈上。生拆視之,乃詩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令有恙妾何安。

    鳳凰倒了連雲翼,松柏須宜保歲寒。

    當日造端良不易,從今燃尾諒猶難。

    天應憐憫人辛苦,破月應知自有圓。

  生覽詩數次,忽覺身健,漸漸病癒。時槐黃在邇,生以病故,天不克赴試,始有重訪舊游之意。

  又月餘,仍催裝復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別,眷待甚厚,廷於宣撫外堂之西廡。生見頗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於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銘伴在。生自念負疾遠來,思欲與瑜一致款曲,留連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壽旦,夜間設席慶壽,生入伴齋,至三更後,遂輕步入瑜房中。瑜正優間,見生前至,相與唏噓,歎息久之。已而,細訴衷湯,論其間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勝悽慘。言猶未盡,忽聞門外呼喚之聲,生遂含淚而別。臨行之際。瑜謂生曰:「兄姑留此,不數日父親將有遠行。」生曰:「諾。」

  後數日,黎與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黃昏,外門未閉,生直至女室,相攜玉手,同至剪燭西窗。生顧窗中詩畫,宛如夢中,無有或異於始謀私奔之約,生深然之。既而,參橫斗落,遂不復寢,乃相送而出。東方漸白,門猶未啟,二人相返於剪燭軒下,此軒遠僻,人跡罕聞,乃制《南宮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贈生。夫瑜平昔善歌恐聞於外,昔時生每強之不得,今請自歌之。生心欣聽,響遏行雲,聲振林木,駭然驚服。詞名《一枝花》,帶過《小梁州》:

   「春愁豔色中,夏景繁華裡,秋悲霜降後,冬恨雪零時。觸目攢眉,許多情意,心事有誰知?三年裡幾不通,一日間百憂並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盡;念青鸞,杳杳無期。可憐辜負深盟誓。玉人何處?招之不至樂昌鏡破,鳳釵雙離。蕭郎簫斷,蔡琰笳悲。怪累朝鳥雀頻啼,喜今宵玉手同攜。《小梁州》,漫把曲兒歌,大都來細把離情訴,聲聲短歎長吁。鍾情到此,悲歡離合都經歷。悵殺我無雙翼,安得雙雙花並蒂、對對鳳于飛?古人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入地願成連理枝。』這言兒也、君須記。死生隨你。問我何歸,相思而已。」

  歌畢,天明,生乃出。瑜遂書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兒》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並附於此:

   《耍孩兒》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歡娛正值少年時,況兩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瓊瑤藏中無雙寶,你便是紫陽場中第一枝。往古誰堪比?冠世才、風流曹子建,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雖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樣齊,根如連理花同蒂。琪花瑤草相暉映,玉蕊金英付護持。誰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約,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熬》

    情乍深漸妮親,頭妒交又解攜,回頭間別三年矣。爾思予兩行紅粉淚,予思爾幾句斷腸詩。鱗鴻絕、書難寄。百樣相思端緒,萬般離況情思。

   《三煞》

    可勝歎嗟!椿樹倒、痛在心,那堪岸泮嚴束繫。欲重來,奈多修阻不克諧。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時裡,恨怨悲傷四字兒。此無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腸的花開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語鶯啼。

   《二煞》

    我只道破鏡不圓,誰承望去璧重歸。訴艱辛、一一從頭起耳才聞處腸先斷,口未言時淚早垂。相對幾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兒重若山,此情兒融似泥。兩人莫負平生志。情黏骨髓刀難割,病入膏肓藥怎醫?任先生死死,要一處相依。

   《尾聲》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殞身做一個風流鬼。休獨使崔張、卓司馬專美。

  自是之後,多會於漱玉亭上。


  次夜,生復至,且約以是月中秋,相與踐東門之約。瑜允之。

  次日,生將辭歸,適黎亦回,乃設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舉杯謂生曰:「往日時誤結絲蘿,有乖國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鍾愛者,不欲外適,恐致相見之難,將求佳婿以贅之。況且子既絆於文林,必歷乎仕路,但與瑜娘相呼為兄妹,不亦宜乎?」生聽其言,唯唯從命。復以紅羅一匹以與生,曰:「勞子遠來,無以為饋,聊以表吾違約之過。子其納之。」生亦受之不辭。宴罷,日暮,生回室,思欲與瑜一會,重申舊約,奈何無間可乘,轉輾反覆,莫能成寢。既曉,瑜乃命碧桃以囉鱗趾一片並近體一首以別生云:

    間別三年始得逢,才逢數日卻匆匆;

    一身歸去輕如葉,萬恨生來重似蓬。

    莫把仙桃輕漏泄,好教雲翼早相從;

    向來言約君須記,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歸家數日,復往舊約。及至,不復露身,但寓於佃夫之家,陰使老嫗為通情焉。至中秋夜,賞月罷散,俱已醉寢,瑜乃竊開後門走出時生正佇立俟候,忽見瑜至,相與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轎,至海濱。時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東。半月間,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蘭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宮,鶴怨猿悲惆悵中;

    香冷博山人不見,秋風秋雨泣寒蛩。

  《花檻蕭條》

    繞欄濃豔四時開,都是區區手自栽;

    此生鶯花誰自主,故園猿鶴不勝哀。

  《仙門夜月》

    慘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門前;

    回首見月顏何厚,步未移時淚已漣。

  《古道秋風》

    野草寒煙望眼荒,秋風颯颯樹蒼蒼;

    不知此地是何處,怕聽猿聲恐斷腸。

  《博浦開船》

    平生不省出門前,今日飄零到海邊;

    同駕木蘭從此去,鶴歸華表是何年?

  《扁舟駕浪》

    一葉輕舟鼓浪行,搖搖擺擺幾層層;

    也知平日優游好,爭奈安從險處成。

  《孤掉搖風》

    苦愛風流不肯休,西風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裡黃泉近,終日昏昏怕舉頭。

  《列樓登岸》

    沙白茅黃海氣腥,人言此地是豐盈;

    岸頭舉目非吾土,兩淚汪汪別二親。

  登岸之際,忽見僕夫在彼俟候,迎瑜歸家。

  即至,擇日設花燭之會,行合巹之禮。二人交歡之時,不啻若仙降也。乃於枕上共成一詞,以識喜云。詞名《一剪梅》:

  「金菊花開玉簟秋,鸞下妝樓,鳳下妝樓。新人原是舊交遊,魚水相投,情意相投。舉案齊眉到白頭,千歲綢繆,百歲綢繆。頂香待月舊風流,從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後,符氏緝知,具狀詞告於郡。

  時倅郡者由進士出身,博學好事,亦重風情案,聞生之才名、瑜之佳譽,勒生與瑜供狀詞。輅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獲罪於聖門;竊負而逃,未免有乖於國法。雖然有咎,未必無因。謹具狀由,備陳始末。緣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適臨高之縣,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臨邑之鄉。所有孫女,正及可笄之歲;念予小子,先成結誼之盟。自是冰人親斷千金一諾,復兼月老更交禮於雙壁。玉鏡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隱焉。詎念人心不測,天地無常,俄焉時候,倏爾云亡。彼海翁遽然易慮,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棄舊好而結新歡,見小利而忘大義。父心母意雖欲更張,女願男情黏滯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知好之私。日盛月新,膠堅漆固,兩情難捨,百計無由。萬慮千思,惟恐破樂昌之鏡;三更半夜,遂竊效桌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樓而登岸。艱於山,險於水,始克到家;寄諸東,轉諸西,未遑寧處。冤家有頭債有主,已被告明;官司無黨亦無偏,從公勘審。今蒙喚問,所供是實,得罪惟甘。尚冀審緣由,果孰先而孰後;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終。望大人寬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樂。生則仰天而祈禱,死則結草以報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鑒。」

  瑜娘供狀:

   「妾瑜告則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觀過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 、上瀆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處中閨,師順婉閒,謹訓內則。先時結誼,以締好於辜生;近日解盟,復許親於符氏。欲從乎先進,則不順乎親;欲適乎後人,則有於信是以猶豫而莫決,未知定向以適從,三思於心,兩端互執。出乎此則入乎彼,理勢必然;舍乎利而取乎義,心情方慊。況且符氏粗粗魯魯,孰若辜子  昂昂,涇渭判然,薰蕕別矣;難離難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預許偷香之約;更闌人靜,竟為懷璧之逃。駕一葦之仙舟,凌千層之碧浪;渡蓬萊之仙境,抵瓊館之名區。誰想洞房之樂方深,而符氏誣詞已下;枕席之歡未已,而府中胥吏來拘。自作自歡,事已發矣;吐情吐實,伏乞鑒焉。尚冀秦台之鏡照臨,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緣,始終美滿;免喪三分微命,翕剡雲亡。夫如是,則妾再生之辰也。謹具厥由,詳情乎理。」


  郡捽覽畢,以硃筆判曰:

   「蓋聞《易》備三才,貴陰陽之正義;《詩》稱四始,開男女之及時。《春秋》著謹始之友,經書重大婚之禮。茲乃彝倫之大,實為風化之原。著於理逕昭昭者也;傳諸後世,郁郁乎哉!矧今聖化,人物衣冠之盛,不異中州,尚期媲美於魯鄒,豈意猶存於鄭衛。切照書生辜輅,初知文墨,略涉詩書,況能懷席上之珍,何患無書中之玉?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卻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獨有違於國法,抑且有叛於聖經。揆諸理而罪固難逃,原其心而情實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蠻,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幃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令背約欺孤,損貧就富,事由其始,罪所當先。原告符氏,猴頭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卻又奪人匹配。且復捏虛詞誣告,欺誑官司,理既有虧,法當坐罪。牽連之人數,各科斷於本條。嗚呼!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欲斷地之符氏,恐開爭占之方;欲斷之辜生,慮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歸父母之家。風流案自此打開,陷入坑從今填滿。曠夫怒女,永無間言;債主冤家,大家解結。一惟聖朝之律,深懲蕩俗之非。凡諸後生,當鑒前轍。判語已畢,合屬施行。」

  於是命黎父領之回。

  先是,二人淹滯囹圄,極情悽慘。乃至判斷明白,將使瑜父領瑜

  前回,二人相語別曰:「妾與君歷盡危險,備經辛苦,猶不得遂其美滿之情,今日繫於囹圄之門,此人之意惡者也。非緣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將領妾遠回,今夜與君於此,不知明日又在何處也。死則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於患難之中。」二人抱頭大慟,絕而復甦者數次既而,拭淚立會數次,極其綢繆,不覺樵閣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髮繫生之臂,生亦摘髮以繫瑜臂。已而,仰天歎曰:「縱今生不得為同室人,亦當死為同穴鬼;縱有死生之殊,永無違背之異。皇天后土,其證之焉!」瑜乃口《沁園春》一闋,歌以別生。每歌一句,長歎一聲。滿獄聞之,莫不掩泣。歌曰:

   「夫為妻去,妻為夫死,死又何難?念狼虎叢中,曾經險阻,鑊湯獄裡,受盡辛酸。有口難言,含冤莫訴,碎了心腸爛了肝,愁殺處,見君尤縲泄,我獨生還。

    恩情萬鍾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單。這三世冤家無解結,一條性命惜摧殘!生不同衾,死當同穴,付與符氏冷眼看。須記取,綿綿長恨,天上人間。」

  女別時,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簡以付之,使其與生。乃《醉春風》詞一曲:

   「玉貌減容色,柳腰無氣力。可憐好事到頭非。啾啾唧唧,彩鳳分飛。寶瓶墜井,魂招不得。-------回頭長歎息,血點蓋胸臆。乾坤有盡意無窮,惜惜愁愁,嗟嗟歎歎,相思罔極。」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於所愛,恩愈厚而情愈深,終日不食,終夜不寐,癡癡呆呆,如醉如夢,動靜語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損,容有變色,所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與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後來。嘗作《玉蝴蝶》令一闋云:

   「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負,幽怨難招。終日昏昏,無賴無聊。恨如山,重峰疊嶂;悉若線,萬緒千條。想嬌娘,眼波波深恨,旆搖搖難招-------遊魂飛散,金釵脫股,玉帶寬腰。被冷香殘,蘭房寂寂,長夜迢迢。僧金迦,倩誰解結?風流案,何日能消?可憐俏玉人何在,風雨瀟蕭。」

  又詩曰:

   「臨風長歎息,好事到頭非。一點心難朽,千年願已違。離鸞終日怨,塞雁幾時回?寂寂寒窗下,無言但淚垂。誰想鳳和凰,翻成參與商。燈殘心尚在,燭冷淚還長。當日同司馬,如今似樂昌。相思成痼疾,自覺斷中腸。」

  瑜娘自歸之後,黎幽之冷室,使之自盡。瑜終日獨自悲吟,欲殞命,然以未得與生決別,尚不能忍,乃作哀詞八首以弔云:

   「暗室兮寥寥,長夜兮迢迢。欣歡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遙。愁頻結兮不能消,魂已飛兮不能招。風流債兮償未了,鴛鴦頸兮何時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想思兮此際,相見兮何時?雁兒東去,燕兒西歸,鏡已分兮釵已離。心盟有在兮君應不違,靈神作證兮吾將誰依?在天願作兮比翼鳥,在地願為兮連理枝。天地兮無窮盡,此情兮無絕期。

   日在兮青天,魚在兮深淵。天與淵兮懸何切,我與君兮合無緣!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但怨紅顏多薄命,倚門長歎淚漣漣。

   幽室無人兮與鬼交親,微喘苟存兮與鬼為鄰。愁眉兮終日顰,幽恨兮幾時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與子兮合其真。生當為兮同室人,死當為兮同穴塵。

   春風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滿坑,償未了兮風流債。香羅重解兮何時,佳期已失兮難再。

   百年伉儷兮一旦分張,覆水難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懷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轟轟兮便做一場。莫教專美兮待月西廂,何心偃仰兮苦戀時光。

   樹欲靜兮風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縱柘兮心尚在,石雖爛兮情猶存。於今堪歎亦堪悲,無緣佳期不到頭。甘向牡丹花下死,便為情鬼也風流。

   只為君情兮苦牽纏,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竊負而逃兮真可慊,縲紲而拘兮猶可憐。父兮母兮不相見,只兮弟兮不相捐。與其苟生於人世,孰若飲恨於黃泉!」

  詞成,黎以公幹之縣,祖姑乃竊開縱瑜潛而出。

  時生家僕來探訪消息,瑜乃出一簡付之,命遺與生。生拆視之,不覺放聲大哭。其書曰:

   「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於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乾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後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雲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歎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

   「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

   「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全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睽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鍾情》,密以饋女云:

   「予自與卿交合之後,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後知吾二人鍾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並日,埋身晦跡,一月餘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願,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歎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慼,怨恨悽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鍾情》。夫情所鍾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彩子。雖然,文華雖工,無補於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獻賦曰:

    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歎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鍾獨異。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於目,著於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用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衝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鍾,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歲羽歲羽 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雖文蕭之絆彩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鍾情之樂,又豈加於此哉!至若子規聲若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於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歎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鍾情之苦,又豈有加於此哉!鳴呼!噫嘻!吾之與之,交情之至,此於此矣! 粉牆,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趕雲雨之幽會,期天地而長久,此情之鍾於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詎意事發入於公門,身居於囹圄,埋尤劍於獄中,分明鏡於江滸,此又情之所鍾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鍾情立此當何如!樂極衰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方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哲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鍾情這賦,止於如斯,復何言之可言 仍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雲霧可消兮,情難釋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地無始。情之穹後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堪。」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試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人情之至原。皇上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乘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乾;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惹---短短,特在人亡,空垂首於九原,枉分身於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會,親卻不後;將殞滅生身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朝見室邇人遐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傅來,別亮新奇,淒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泄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並,伏乞採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往月餘,不通其消息,愈加憂快。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於此,因便竊 發。

  又月餘,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牆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

    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

    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

    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瑜接卮,亦吟以復云:

    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後,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如,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餘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僕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後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今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

   「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台,猗歟休哉。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讓,傳之天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

    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鍾情世所難;

    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

    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

    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

    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

    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

    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

    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

    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

    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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