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懼戒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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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仇。」《屍子》曰:「昔周公反政,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聖乎!以天下讓,不為兆人也。』」(議曰:昔堯稱:「吾以天下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吾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遂禪於舜。」今周公不以天下為務,而自取讓名,非為聖達節者也,故孔子非之。)董生曰:「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古語曰:「窮鼠嚙狸,匹夫奔萬乘。」故黃石公曰:「君不可以無德,無德則臣叛。」孫卿曰:「能除患則為福,不能則為賊。」(孫卿子曰:「昔者天子初即位。上卿進曰:『能除患則為福,不能則為賊。』授天子一策。中卿進曰:『先事慮事謂之接,接則事優成;先患慮患謂之豫,豫則禍不生;事至而後慮者謂之後,後則事不舉;患至而後慮者謂之因,因則禍不御。』授天子二策。下卿進曰:『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禍與福鄰,莫知其門。豫哉!豫哉!』授天子三策。此誡之至也。」)

何以明之?昔文王在酆,召太公曰:「商王罪殺不辜,汝尚助余憂人,今我何如?」太公曰:「王其修身、下賢、惠人,以觀天道。天道無殃,不可以先唱;人道無災,不可以先謀。必見天殃,又見人災,乃可以謀。與民同利,同利相救,同情相成,同惡相助,同好相趨。無甲兵而勝,無衝機而攻,無渠塹而守。利人者,天下啟之;害人者,天下閉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取天下若逐野獸,得之而天下皆有分肉。若同舟而濟,皆同其利;舟敗,皆同其害。然則皆有啟之,無有閉之者矣。無取於民者,取民者也;無取於國者,取國者也;無取於天下者,取天下者也。(議曰:沛公之起也,虎嘯豐谷,飲馬秦川,財寶無所收,婦女無所取,降城則以侯其將,得賂則以分其士而已。無私焉,所私者,私於天下也。故老子曰:「夫唯不私,故能成其私。」是知無取人,是乃大取也。)取民者,民利之;取國者,國利之;取天下者,天下利之。故道在不可見,事在不可聞,勝在不可知。微哉!微哉!鷙鳥將擊,卑身翕翼;猛獸將搏,俯耳俯伏;聖人將動,必有愚色。惟文惟德,誰為之式?弗觀弗視,安知其極?今彼殷商,眾口相惑。吾觀其野,草茅勝谷;吾觀其群,眾曲勝直;吾觀其吏,暴虐殘賊,敗法亂刑,而上不覺,此亡國之則也。」文王曰:「善。」

(賈子曰:「殷湯放桀,武王殺紂,此天下之所同聞也。為人臣而放其君,為人下而殺其上,天下之至逆也。而所以長有天下者,以其為天下開利除害,以義繼之也。故聲名稱於天下而傳於後世也。」太公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與天下同利者,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天有時,地有利,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者,天下歸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歸之。與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者,義也。義之所在,天下歸之。凡人惡死而樂生,好德而歸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也。」)

楚恭王薨,子靈王即位。群公子因群喪職之族,殺靈王,而立子干。立未定,弟棄疾又殺子干而自立。(棄疾,平王也。五人皆恭王子也。)

初,子干之入也,韓宣子問於叔向曰:「子干其濟乎?」對曰:「難。」宣子曰:「同惡相求,如市賈焉,何難?」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國有五難:有寵而無人,一也(寵須賢人而固也。);有人而無主,二也(雖有賢人,當須內主為應也。);有主而無謀,三也(謀,策謀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民,眾也。);有民而無德,五也(四者既備,當以德成也。)。子干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達者,可謂無人;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無親族在楚。);無慮而動,可謂無謀(召子干時,楚未有大慮也。);為羈終世,可謂無人(終身羈客在晉,是謂無民。);亡無愛征,可謂無德(楚人無愛念之者。)。王虐而不忌(靈王暴虐,無所畏忌,將自亡也。),楚君子干,涉五難以殺舊君,誰能濟之?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城外屬焉(城,方城也。時穿封戍既死,棄疾並領陳事也。)。苛慝不作,盜賊伏隱,私欲不違,民無怨心。先神命之,國人信之。芊姓有亂,必季實立,楚之常也。

獲神,一也(當璧拜也);有民,二也(人信之也);命德,三也(無苛慝也);寵貴,四也(貴妃子也);居常,五也(棄疾,季也。)。有五利以去五難,誰能害之?子干之官,則右尹也;數其貴寵,則庶子也;以神所命,則又遠之。其貴亡矣,其寵棄矣(父既歿矣)。民無懷焉(非令德也),國無與焉(無內主也),將何以立?」

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皆庶賤也)對曰:「齊桓,衛姬之子也,有寵於僖,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以為輔佐;有莒、衛以為外主(齊桓奔莒、衛,有舅氏之助。);有國、高以為內主(國氏、高氏,齊上卿也。);從善如流,下善齊肅(齊,嚴。肅,敬。);不藏賂(清也),不從欲(儉也),施舍不倦,求善不厭。以是有國,不亦宜乎?我先君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寵於獻公,好學不怠,生十七年,有士五人(狐褗、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五士從出者也。)。有先大夫子余、子犯以為腹心(子余,趙衰。子犯,狐偃。),有魏犨、賈佗以為股肱,有齊、宋、秦、楚以為外主(齊妻以女,宋贈以馬,楚王饗之,秦伯納之。),有欒、郤、狐、先以為內主(謂欒枝、郤縠、狐突、先軫也。),亡十九年,守志彌篤。惠、懷棄民,從而與之。獻無異親,民無異望(獻公之子九人,惟文公在。)。天方相晉,將何以代之。此二君者,異於子干。恭有寵子,國有奧主(謂棄疾也)。子干無施於民,無援於外;去晉,晉不送;歸楚,楚不迎,何以冀國?」子干果不終,卒立棄疾,如叔向言。

(初,楚恭王無塚嫡。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於群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遍以璧見於群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乃密埋璧於太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長幼入拜。康王跨之,靈王肘加焉,子干、子晰皆遠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壓紐。平王即棄疾也。)

魯昭公薨於干侯。趙簡子問於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於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對曰:「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謂有三也),地有五行(謂有五也),體有左右(謂有兩也),各有妃耦(謂陪貳也)。王有公,諸侯有卿,皆其貳也。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縱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於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奉之無常,人言唯德也。),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三後之姓,於今為庶,主所知也(三後,虞、夏、商也。)。在《易》卦,雷乘干曰「大壯」□(干下震上,大壯。震在上,故曰:「雷乘干」也。),天之道也(干為天子,震為諸侯,而在干上。君臣易位,猶人臣強壯,若天上有雷也。)。政在季氏,於此君也,四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國?是以為君,慎器與名(器,車、服也。名,爵號也。),不可以假人。

(議曰:劉向稱:「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策也。」夫人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齊有田、崔,衛有孫、寧,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復,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弒其君光,孫林父、寧殖出其君衍、弒其君剽,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者以雍徹,並專國政,卒遂昭公,皆陰勝而陽行,下失臣道之所致也。」范睢說秦昭王曰:「夫三代所以亡國者,常縱溢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取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右秩以上至諸史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由是觀之,《書》稱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於而國。孔子曰:「祿之去公室,政逮於大夫,亡之兆也。」信哉是言也。)

孔子在衛,聞齊田常將欲為亂(專齊國,有無君之心。),而憚鮑、晏(鮑氏、晏氏,齊之世卿大夫。),因移其兵以伐魯(初,田常相齊,選國中女長七尺者三百人,以為後宮,賓客、舍人出入皆不禁。田常後有七十餘男,因此以盜齊國也。)。

孔子會諸弟子曰:「魯,父母之國,不忍觀其受敵,將欲屈節於田常以救魯。二三子誰使?」子貢請使,夫子許之。遂如齊,說田常曰:「今子欲取功於魯實難,若移兵於吳則可也。夫魯,難伐之國,其城薄以卑,地狹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又惡甲兵之事,此不可與戰。夫吳,城高以厚,地廣以深,甲堅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兵,盡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常,何也?」子貢曰:「夫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今君憂在內矣。吾聞君三封而三不成,是則大臣不聽也。今君破魯以廣齊,戰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晏等帥師,若破國則益尊。),而子之功不與焉,則交日疏於主。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難矣。夫上驕則恣,臣驕則爭,是君上與主有隙,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子之位危矣。故曰:不如伐吳。伐吳而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強臣之敵,下無民人之過,孤主制齊者,唯君也。」田常曰:「善。然兵業已加魯矣,不可更,如何?」子貢曰:「子緩師。吾請救於吳,令救魯而伐齊,子以兵迎之。」田常許諾。

(子貢遂南說吳王曰:「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強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以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與吳爭強,其為患滋甚。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以撫泗上諸侯,誅暴齊以服晉,利莫大焉。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吳王曰:「善。然吾實困越,越王今苦身養士,有報吳之心。子待吾先伐越,然後乃可。」子貢曰:「越之勁不過魯,侯之強不過齊,而王置齊而伐越,則齊已平魯矣。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而畏強齊、伐小越,非勇也。勇者不避難,仁者不窮約,智者不失時,義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今存越示天下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相率而朝吳,霸業成矣。且王必或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則實空越,而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悅,乃使子貢之越。

越王郊迎,自為子貢御,曰:「此蠻夷之國也,大夫何足儼然辱臨之?」子貢曰:「今者,吾說吳王以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吾伐越乃可。』如此,則破越必矣。且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志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也。吳王為人猛暴,群臣弗堪;國家疲於數戰,士卒不忍;百姓怨上,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此王報吳之時也。誠能發卒佐之以激其志,重寶以悅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則伐齊必矣。此聖人之所謂屈節以期遠者也。彼戰不勝,王之福也。若勝,必以兵臨晉。臣還北請見晉君,共攻之,其弱吳必也。其銳兵盡於齊,重甲困於晉,而王乘其弊,滅吳必矣。」越王許諾,乃使大夫種以三千人助吳。

吳遂伐齊於召陵,果以兵臨晉,遇以黃池。越王襲吳之國,遂滅吳。孔子曰:「夫其亂齊、存魯,吾之始願也。若乃強晉以疲吳,使吳亡而越霸,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

秦始皇帝游會稽,至沙丘,疾甚。始皇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未授使者,始皇崩。(時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使監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余子莫從。丞相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秘之。群臣莫知也。)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位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曰:「固然也。吾聞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既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也!」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而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強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議曰:亂臣賊子,自古有之。生而楚言,可為痛哭者,胡亥是也。)。夫大行不細謹,大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也。」胡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

胡亥既然高之言,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俱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事將何以?」斯曰:「安得亡國之言耶!」高曰:「君自料才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故內宮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吏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事,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學法,仁慈篤厚,輕財重士,秦之諸子皆莫及也,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

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者,固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君其勿復言。」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龍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懸命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風搖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侯何見之晚也。」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殘賊親戚,不聽諫者,國危丘墟。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由人哉!安足與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則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為寒心。善者因敗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嘆,垂涕太息曰:「既已不能死,安托命哉!」乃聽高立胡亥,改賜璽書,殺扶蘇、蒙恬。

(初,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欲西入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談游者之秋也。故斯將西說秦王。」至秦,為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說秦王陰遣謀士賚金玉以游說諸侯。諸侯名士,厚給遺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遂吞天下,皆斯之謀也。)

秦二世末,陳涉起蘄,兵至陳。張耳、陳余說涉曰:「大王興梁、楚,務在入關,未及收河北也。臣嘗游趙,知其豪傑,願請奇兵略趙地。」於是陳王許之,與卒三千。從白馬渡河(今滑州白馬縣界也),至諸郡縣,說其豪傑曰:「秦為亂政虐刑,殘滅天下。北為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重以苛法,使天下父子不相聊生。今陳王奮臂為天下唱始,莫不響應。家自為怒,各報其怨,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傑也。夫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之業,此一時也。」豪傑皆然其言。乃行收兵,下趙十餘城。

(議曰:班固云:「昔《詩》、《書》述虞、夏之際,舜、禹受禪,積德累仁,數十年,然後在位。殷、周之王,乃由契、稷,歷十餘世,然後放殺。」秦起襄公,稍蠶食六國,至於始皇,乃並天下。秦既稱帝,患周之敗,以為諸侯力爭,以弱見奪。於是削去五等,墮城銷刃,拑語燒書,內鋤雄俊,外攘胡越,用一威權,以為萬世安。然十餘年間,強敵橫發乎不虞,謫戍強於五霸,閭閻逼於戎狄,響應喑於謗議,奮臂威於甲兵。向秦之禁,適所以資豪傑,自速其弊也。由是觀之,夫豪傑之資,在於虐政矣。)

韓信既平齊,為齊王。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使三分天下。信不聽。

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僕嘗受相人之術。」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信曰:「先生相寡人如何?」對曰:「願請間。」信曰:「左右遠。」蒯通曰:「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背叛則大貴也)信曰:「何謂也?」蒯通曰:「天下初發難,俊雄豪傑建號一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沓,煙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肉流離於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於彭城,轉鬥逐北,至於滎陽,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於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眾,距鞏、洛,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還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

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藏,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依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聖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強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向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起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強,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於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齊矣。蓋聞:天與不敢,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熟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向利背義乎!」蒯生曰:「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為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相與為刎頸之交,後爭張黡、陳澤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奉項嬰頭,鼠竄歸於漢王。漢王借兵東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歡。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於多欲,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黡、陳澤。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勾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諺曰:『野獸盡而獵狗烹,敵國破而謀臣亡。』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也;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之於勾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向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載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以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我將念之。」

後數日,蒯通復說曰:「夫聽者,事之候;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一儋,一斛之余也。),缺卿相之位。故智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毫釐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不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猛虎之猶豫,不如蜂蠆之致螫;騏驥蹢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沉吟而不言,不如喑聾之指麾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不再來,願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背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王終不奪我齊,遂謝蒯生。蒯生曰:「夫迫於苛細者,不可與圖大事;拘於臣虜者,固無君王之意。」說不聽,因去,佯狂為巫。

(議曰:「昔齊崔杼弒莊公,晏子不死君難曰:「君人者,豈以陵人?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孟子謂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雖云:「君,天也。天不可逃。」然臣緣君恩以為等差,自古然矣。韓信以漢王遇厚而不背其德,誠足憐耳!)

吳王濞以子故不朝(孝文帝時,吳太子入朝,侍皇太子飲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投吳太子,殺之。),及削地書至,於是乃使大大夫應高誂(田鳥反)膠西王,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歡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於奸雄,飾於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征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語有之曰:『舐糠及米。』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餘年,常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直革反),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將奈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願因時修理,棄驅以除患害於天下,抑亦可乎?」王矍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雖急,固有死耳,安得勿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夕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之所起也。故吳王內欲以晁錯為討,外隨大王後車,仿徉天下,所鄉(音向)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帥楚王略函谷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並,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七國皆反,兵敗伏誅。

(太史公曰:漢興,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至孝景,不復憂異姓。而晁錯刻削諸侯,遂使七國俱起,合縱西向,以諸侯大盛,而錯為之不以漸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

淮南王安怨望厲王死(厲王長,淮南王安父也。長謀反,檻車遷蜀,至雍,死。上憐之,封其三子,以安為淮南王也。),欲謀叛逆,未有因也。及削地之後,其為謀益甚。與左吳等日夜按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召伍被與謀,被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亡國之言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胥曰:『臣今見麋鹿游於姑蘇之台。』臣今亦見宮中生荊棘、霧露沾衣也。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於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願大王無為吳王之聽。

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糠;女子紡織,不足以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里;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屍千里,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故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異物及延年益壽之藥,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曰:以令名振男女(振,童男女也。),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大悅,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

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一唱,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願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陣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為劉氏祭酒,授几杖而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里,內鑄銅以為錢,東煮海以為鹽,上取江陵木為船,國富人眾。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擒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也?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又萬倍於秦時,願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也。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尊,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王時所居)於是王氣怨結而不揚,涕滿眶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後復問伍被曰:「漢庭治亂?」被曰:「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措遵古之道,風俗綱紀未有所缺。南越賓服,羌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楊(塞名),開朔方,匈奴拆翅傷翼,失援不振。雖不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為治也。王欲舉事,臣見其將有禍而無福也。」王怒,被謝死罪。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眾,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許直反),而兵百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眾、鐖鑿棘矜也(大鐮謂之剴,五哀反。或是鐖矜,因其巾反。),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秦無道,殘賊天下。與萬乘之駕,作阿房(音旁)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扣心而怨上,故陳勝一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泛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里;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揚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喻之,被以為過。」

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耶?」被曰:「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今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可偽為丞相御使請書,徙郡國豪傑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輕罪不致於髡,完其耐鬢,故曰:「耐」。又曰:「律」。耐為司寇,耐為鬼薪、白粲。耐,猶任也。),赦令除,家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逮諸侯太子幸臣(宗正有左右都司空,上林有水司空,皆主囚徒官也。)。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人名)隨而說之,儻可徼幸,十得一乎?」王曰:「此可也。」欲如伍被計。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發淮南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蒙耳。又欲令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欲因以發兵。未得發,會事泄,誅。

(武帝時,趙人徐樂上書言世務曰:臣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鄉曲之譽非有孔魯、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風從,此其故何也?由其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亂而政不修,此三者,陳涉所以為資也。是謂之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何謂瓦解?曰: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乘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

由是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有布衣、窮處之士或首惡而危海內,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大,未有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強國勁兵,不待旋踵而身已擒矣,吳、楚、齊、趙是也;況群臣百姓,能為亂乎哉?此二體者,安危明要也,賢主之所宜留意而深察也。間者,關東五穀數不登,推數循治而觀之,則人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鄰也。願修之廟堂之上,銷未形之患也。)

後漢靈帝以皇甫嵩為將軍,討破黃巾,威震天下,而朝政日亂,海內虛困。故信都令閻忠來說嵩曰:「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順時以動,智者因機以發。今將軍遭難得之運,蹈易駭之機,而踐運不撫,臨機不發,將何以保大名乎?」嵩曰:「何謂也?」忠曰:「天道無親,百姓與能。今將軍受鉞於暮春,收功於末冬,兵動如神,謀不再計,摧強易於折枯,消堅易於湯雪。旬月之間,神兵電掃,封戶刻石,南向以報德,威名震本朝,風聲馳海外,雖湯武之舉,未有高將軍者也。今身建不賞之功,體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嵩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曰:「不然。(議曰:《記》有之,親母為其子扢禿出血,見者以為愛子之至。使在於繼母,則過者以為悷也。事之情一矣,所以從觀者異耳。當今政理衰缺,王室多故,將軍處繼母之位,挾震主之威,雖懷至忠,恐人心自變。竊為將軍危之!且吾聞之,勢得容奸,伯夷可疑;苟曰無猜,盜跖可信。今擁兵百萬,勢得為非,握容奸之權,居可疑之地,雖竭忠信,其能諭乎?此田單解裘,所以見忌也。願將軍慮之。」閻生合將此類以破其志,便引韓信喻之,實不解心不忘忠之意,談說之機,漏於此矣。)

昔韓信不忍一飧之遇,而棄三分之業,利劍以揣其喉,方發悔毒之嘆者,機失而謀乖也。今主上勢弱於劉、項,將軍權重於淮陰,指揮足以震風雲,叱吒可以興雷電。赫然奮發,因危抵頹,崇恩以綏先附,振武以臨後服。征冀方之士,動七州之眾。羽檄先馳於前,大軍響振於後。蹈流漳河,飲馬孟津。誅閹宦之罪,除群怨之積。雖童兒可使奮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況厲熊羆之卒,因迅風之士哉?功業已就,天下已順,然後請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齊六合,南面稱制。移寶器於將興,推亡漢於已墜,實神機之至會,風發之良時也。夫既朽之木不雕,衰世之朝難佐。若欲輔難佐之朝,雕朽敗之木,是猶逆阪走丸、迎流縱棹,豈雲易哉?且今宦豎群居,同惡如市,上命不行,權歸近習;昏主之下,難以久居;不賞之功,讒人側目。如不早圖,後悔無及。」嵩懼曰:「非常之謀,不施於有常之勢。創國大功,豈庸才所致?黃巾細孽,敵非秦、項,新結易散,難以濟業。且民未忘主,天不佑逆。若虛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雖云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

(議曰:夫明暗不相為用,能否不相為使。智士不為勇將謀,勇將不為怯將死。自古然矣。故《傳》曰:「忠為令德。」非其人猶不可,況不令乎?《軍勢》曰:「使義士不以財。」故義者不為不仁者死,智者不為暗主謀。所以伊摯去夏,不為傷德;飛廉死紂,不可謂賢。今時昏道喪,九域焚如,而委忠危朝,晏安昏寵,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義。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閻忠又合以此意說也。)

忠知說不用,因亡去。

(董卓擅朝政,征皇甫嵩。梁衍說令討卓。又陶謙等共推朱雋為太史,不使受李傕征,二人皆不從。范曄評曰:「皇甫嵩、朱雋並以上將之略,受脤倉猝之時,值弱主蒙塵,獷賊放命,斯誠葉公投袂之機,翟義鞠旅之日。故梁衍獻規,山東連盟,而舍格天之大業,蹈匹婦之小諒。卒狼狽虎口,為智士笑。豈天之長斯亂也,何智勇之不終,甚乎!」

議曰:楚白公勝殺子西,劫惠王。葉公聞白公為亂,率國人攻白公,白公敗亡也。)

王莽時,寇盜群發,莽遣將軍廉丹伐山東。丹辟馮衍為掾,與俱至定陶。莽追詔丹曰:「將軍受國重任,不能捐身中野,無以報恩塞責。」丹惶恐,夜召衍,以書示之。衍因說丹曰:「衍聞之:順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權之所貴也。是故,期於有成,不問所由;論於大體,不守小節。昔逢醜父伏軾而使其君取飲,稱於諸侯;鄭祭仲立突而出忽,終得復位,美於《春秋》。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之道也;詭於眾意,寧國存身,賢者之慮也。故《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若夫知其不可而必為之,破軍殘眾,無補於主,身死之日,負義於世,賢者不為,勇者不行。且衍聞之:『得時無怠。』張良以五代相韓,椎秦始皇於博浪之中,勇冠乎賁、育,名高於太山。將軍之先,為漢信臣。新室之興,英俊不附。今海內潰亂,民懷漢德,甚於詩人之思召公也。愛其甘棠,而況子孫乎!民所歌舞,天必從之。

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砥礪其節;百里之內,牛酒日賜,納雄傑之士,詢忠智之謀,要將來之心,待縱橫之變,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於無窮,功烈著於不滅。何與軍覆於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聖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而為功。願將軍深計而無與俗同。」丹不能從,進及雎陽,復說丹曰:「蓋聞:明者見於未形,智者慮於未萌。況其昭晰者乎?凡患生於所忽,禍發於細微。敗不可悔,時不可失。公孫鞅曰:『有高人之行,必負非於世;有獨見之慮,必見傲於民。』故信庸庸之論,破金石之策,襲當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決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時不再來,公勿再計。」丹不聽,進及無鹽,與赤眉戰,死。(時汝南郅惲仰觀天像而謂友人曰:「今鎮歲熒惑,並無漢分翼軫之域,去而復來,漢必再受命。如有順天發策者,必成大功。」以此說丹,丹並不用其言也。)衍乃亡命河東。

(議曰:昔蒯通說韓信,閻忠說皇甫嵩,馮衍說廉丹,此三人,皆不從,甘就危亡,何也?對曰:范曄曰:「夫事苦,則矜全之情薄;生厚,故安存之慮深。登高不懼者,胥靡之人也;坐不垂堂者,千金之子也。」由此觀之,夫人情,樂則思安,苦則圖變,必然之勢也。今三子或南面稱孤,或位極將相,但圖自安之術,無慮非常之功,不知勢疑則釁生,力侔則亂起。勢已疑矣,弗能辭勢以去嫌;力已侔矣,弗能損力以招福。遲回猶豫,至於危亡,其禍在於矜全反貽其敗者也。語曰:「心死則生,幸生則死。」數公可謂幸生也。)

來歙說隗囂遣子入侍,囂將王元以為天下成敗未可知,不願專心內事,遂說囂曰:「昔更始西都,四方響應,天下喁喁,謂之太平。一旦壞敗,大王幾無所措。今南有子陽,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而欲率儒生之說,棄萬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萬全,此循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馬最強。北取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案秦舊跡,表裡山河,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此萬代一時也,若計不及此,宜蓄糗糧、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脫於泉,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囂然元計。雖已遣子入質,猶負於險厄,欲專制方面,遂背漢。

(賈復曰:「圖堯舜之事而不能至者,湯武是也;圖湯武之事而不能至者,桓、文是也;圖桓、文之事而不能至者,六國是也;定六國之規而欲安守之而不能至者,亡六國是也。」)

魏太祖與呂布戰於濮陽,不利。袁紹使人說太祖連和,使太祖遣家居鄴,太祖將許之。程昱見曰:「竊聞將軍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誠有之乎?」太祖曰:「然。」昱曰:「意者將軍殆臨事而懼,不然,何慮之不深也?夫袁紹據燕、趙之地,有並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濟也。將軍自度能為之下乎?將軍以龍虎之威,可為韓、彭之事耶?昱愚不識大旨,以為將軍之志,不如田橫。田橫,齊一壯士耳,猶羞為高祖之臣。今將軍欲遣家往鄴,將北面而事袁紹。夫以將軍之聰明神武,而反不羞為袁紹之下,竊為將軍恥之。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之士,不下萬人。若與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業可成也。願將軍更慮之。」太祖乃止。

(議曰:陳壽稱先主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也。機權干略,不逮魏武。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語曰:「一棲不兩雄,一泉無二蛟。」由此觀之,若位同權均,必不容己,有自來矣。曹公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惑之甚也!)

袁紹為盟主,有驕色,陳留太守張邈正義責之。紹令曹操殺邈,操不聽。邈心不自安。及操東擊陶謙,令其將陳宮屯東郡。宮因說邈曰:「今天下分崩,雄傑並起,君擁十萬之眾,當四戰之地,撫劍顧盼,亦足以為人豪,而反受制於人,不亦鄙乎?今州軍東征,其處空虛。呂布壯士,善戰無前。君迎之,共處兗州,觀天下之形勢,俟時事之變通,此亦縱橫之一時也。」邈從之而反曹公。

(議曰:曹公與邈甚相善,然邈包藏禍心者,迫於事也。故每覽古今所由改趨,因緣侵尋,或起瑕釁,若韓信傷心於失楚,彭寵積望於無異,盧綰嫌畏於已隙,英布憂迫於情漏,此事之緣也。由此觀之,夫叛臣逆子未必皆不忠也。或心忿意危,或威名震主,因成大業,自古然之矣。)

鐘會、鄧艾既破蜀,蜀主降。會構艾,艾檻車征。會陰懷異圖,厚待蜀將姜維等。維見而知其心,謂可構成擾亂,徐圖克復也。乃詭說之曰:「聞君自淮南以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為之。今復定蜀,威德震世,民高其功,而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夫韓信不背漢於擾攘,而見疑於既平;大夫種不從范蠡於五湖,卒伏劍而妄死。豈暗主愚臣哉?利害使之然也。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泛舟絕跡,全功保身,登峨眉之嶺,而從赤松游乎?」會曰:「君言遠,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或未盡於此也。」維曰:「其它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於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會自稱益州牧以叛,欲授維兵五萬人,使為前驅。魏將士憤發,殺會及姜維。

(張華外鎮,當徵為尚書。馮紞疾之,侍帝,從容論魏晉故事,因曰:「臣嘗謂鐘會之反,頗由太祖。」帝勃然,曰:「何言也?」紞曰:「臣以為夫善御者,必識六轡盈縮之間;善治者,必審官方控帶之宜。是故漢高八王,以寵過夷滅;光武諸將,以抑損克終。非上有仁暴之異,下有愚智之殊,蓋抑揚與奪使之然歟。鐘會才見有限,而太祖獎誘太過,嘉其謀猷,盛其名位,授以重勢,故會自謂算無遺策,功在不賞,辀張利害,遂構凶逆耳。向太祖錄其小能,節以大禮,抑之以權勢,納之以軌度,則逆心無由而生,亂事無階而成也。」世祖曰:「然。」紞稽首曰:「陛下既然愚臣之言,思堅冰之道,無令如會之徒復致覆敗。」世祖曰:「當今豈有如會者乎?」紞曰:「陛下謀謨之臣,總戎之任者,皆在陛下聖思耳。」世祖默然,俄而征華免官也。)

晉懷帝時,遼東太守龐本私憾東夷校尉李臻,鮮卑索連、木津等,為臻興義,實因而為亂,遂攻陷諸將。大單于慕容廆之長子翰言於廆曰:「臣聞:求諸侯莫如勤王。自古有為之君靡不杖此以成事業者也。今連、津跋扈,王師覆敗,蒼生屠膾,豈甚此乎?豎子外以龐本為名,內實幸而為寇,遼東傾沒垂已二周,中原兵亂,州師屢敗,勤王杖義,此其時也!單于宜明九伐之威,救倒懸之命,數連、津之罪,合義兵以誅之。上則興復遼邦,下則並吞二部,忠義彰於本朝,私利歸於我國。此則吾鴻漸之始也,終可以得志於諸侯。」廆善之,遂戒嚴討連、津,斬之,立遼東郡。

(議曰:古人稱始禍者死,謂首亂先唱。被奸雄不逞之輩,外托義兵以除逆節,內包凶悖,因茲而起,皆勤王助順、用時取權,瘣之謂矣。)

後秦秦王苻生殺害忠良,秦人度於一時,如過百日。權翼乃說東海王堅曰:「今主上昏虐,天下離心。有德者昌,無德受殃,天之道也。」一旦有風塵之變,非君王而誰?神器業重,不可令他人取之。願君王行湯武之事,以從民心。」堅然之,引為謀主,遂廢生,立堅為秦王。

(議曰《傳》云:「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仲虺曰:「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有夏昏德,民墜塗炭。惟王弗邇聲色,弗殖貨利。推亡固存,邦乃其昌。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許芝曰:「《春秋傳》云:周公何以不之魯?蓋以為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受命而王。」京房作《易傳》曰:「王者主之,惡者去之,弱者奪之。易姓改代,天命無常。人謀鬼謀,百姓與能。」

由此觀之,苻堅自立而廢生,此聖人達節,以天下為度者也。)

宋孔熙先者,廣州刺史默之子也,有奸才,善占星氣,言:「江州分野出天子,上當見弒於骨肉。」及大將軍彭城王義康幽於安城郡,熙先謂為其人也,遂說王詹事范曄曰:「先君昔去廣州,朝謗紛紜,藉大將軍深相救解,得免艱危。曩受遺命,以死報德。今主上昏僻,殆天所棄。大將軍英斷聰敏,人神相屬,失職南垂,天下憤怨。今人情騷動,星文舛錯,時至則不可拒,此之謂乎?若順天人之心,收慕義之士,內連寵戚,外結英豪,潛圖構於表裡,疾雷奮於肘腋,然後誅除異義,崇奉明聖,因人之望,以號令天下,誰敢不從!小人維以七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歸諸君子。丈人謂為何如?」曄甚愕然。

熙先重曰:「昔毛琢竭節,不容於魏武;張溫畢議,見逐於孫權。彼二人者,國之信臣,時之俊乂,豈疵瑕暴露,言行玷缺,然後至於禍哉?皆以廉直勁正,困於邪枉;高行妙節,不得久容。丈人之於本朝,不深於二主,人間雅譽,有過於兩臣。讒夫側目,為日久矣。比肩競逐,庸可遂乎!殷鐵一言,而劉班碎首;彭城斥遂,徐童見疑。彼豈父母之讎,萬代之怨?尋戈拔棘,自幼而然,所爭不過榮名、勢利、先後之間耳。及其末也,唯恐陷之不深,發之不早。戮及百口,猶曰不厭。是豈書籍遠事可為寒心悼栗者也!今建大勛,奉賢哲,圖難於易,以安易危,比之泰山而去累卵,何苦不就?且崇樹聖明,至德也;身享宰相,大業也;授命幽居,鴻名也;比跡伊、周,美號也。若夫至德、大業、鴻名、美號,三王五霸所以覆軍殺將而爭之也。一朝包括,不亦可乎?又有邇於此者,愚則未敢道。」曄曰:「何謂?」熙先曰:「丈人奕葉清華,而不得連姻帝室,國家作禽獸相處,丈人曾未恥之?」曄門無內行,故熙先以此為激。曄默然,自是情好遂密,陰謀構矣。熙先專為謀主,事露皆伏誅。

(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衝天之舉;據蓋俗之量,則暗常均之下。其能導之以道,將之以識,作而不失於義,行而無犯於禮,殆難為乎!若曄等忸志而貪權,矜才以徇逆,天方無釁,以欲干時。及罪暴刑行,父子相哭,累葉風素,一朝而殞。所謂智能翻為亡身之具。心逆而險,此之謂乎?」)

周大將軍郭榮奉使詣隋高祖(高祖楊堅時為定州),高祖謂榮曰:「吾雅尚山水,不好纓紱,過藉時來,遂叨名位。願以侯歸第,以保余年,何如?」榮對曰:「今主上無道,人懷危懼,天命不常,能者代有。明公德高西伯,望極國華,方據六合,以慰黎庶,反效童兒女子投坑落阱之言耶!」高祖大驚曰:「勿妄言,族矣。」及高祖作相,笑謂榮曰:「前言果中。」後竟代周室。

(議曰:昔武王至殷,將戰,紂之卒甚盛。武王懼曰:「夫天下以紂為大,以周為細;以紂為眾,以周為寡;以周為弱,以紂為強;以周為危,以紂為安;以周為諸侯,以紂為天子。以此五短,擊彼五長,其可以濟功成事乎?」太公曰:「王無恐且懼。所謂大者,盡得天下之人;所謂眾者,盡得天下之眾;所謂強者,盡用天下之力;所謂安者,能得天下之欲;所謂天子者,天下相愛如父如子,此之謂天子。今日之為天下除殘去賊也。周雖細,曾殘賊一人不當乎?」武王大喜,曰:「何謂殘賊?」太公曰:「收天下珠玉、美女、金銀、彩帛,藏之不休,此謂殘也;收暴虐之吏,殺無罪之人,非以法度,此謂賊也。」

由此言之,苟為殘賊之行,雖大,亡也。故知王者之勢,不在眾寡。有自來矣。)

隋高祖崩,葬於太陵。初疾也,璽書征漢王諒(諒時鎮并州)。諒聞高祖崩,流言楊素篡位,大懼,以為詐也。發兵自守,陰謀為亂,南襲蒲州,取之(諒初反也,王頗說諒曰:「王之將吏家屬,盡在關西,若用此等,即宜長驅深入,直據京師,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若但欲割據舊齊之地,宜任東人。」諒不從其言,故敗也。)。司馬參軍裴文安說諒曰:「兵以拙速,不聞巧遲。今梓宮尚在仁壽,比其征兵東進,動移旬朔。若驍勇萬騎,卷甲宵行,直指長安,不盈十日,不逞之徒,擢授高位,付以心膂,共守京城,則山東府縣非彼之有。然後大王鼓行而西,聲勢一接,天下可指麾而定也。」諒不從,乃親率大軍,屯於並、介之間。上聞之大懼,召賀若弼議之。弼曰:「漢王,先帝之子,陛下之弟。居連率之重,總方岳之任,聲名震響,為天下所服,其舉事畢矣。然而進取之策有三:長驅入關,直據京師,西拒六軍,東收山東,上策也。如是,則天下未可量。頓大軍於蒲州,使五千騎閉潼關,復齊舊境,據而都之,中策也。如是,以力爭(議曰:齊舊境,謂北齊時境土也,非今青州之齊也。)。若親居太原,徒遣其將來,下策也。如是,成擒耳。」上曰:「公試為朕籌之,計將何出?」弼曰:「蕭摩訶,亡國之將,不可與圖大事。裴文安,少年雖賢,不被任用。餘皆群小,顧戀妻孥,苟求自安,不能遠涉。必遣軍來攻蒲州,親居太原,為之窟穴。臣以為必出下策。」果如弼所籌。乃以楊素為將,破之。

(議曰:初,漢王陰謀為亂,聲言討素。司馬皇甫誕諫曰:「大隋據有天下二十餘載,兆庶乂安,難以搖動,一矣;萬姓厭亂,人思安樂,雖舜、禹更生,其望未從,二矣;太子聰明神武,名應圖讖,素曾不得捧轂,庸敢生心,三矣;方今諸侯王列守州郡,表裡相制,勢不可舉,四矣。以茲四固,鎮臨天下,得興禍亂,未之前聞也。」漢王不從,故敗。

由此觀之,天下無思亂之心,土崩之釁,雖有吳、楚之眾,猶不能成,而況於么麼乎?故先王貊其德音,勤恤民隱者,蓋為是也。)

隋煬帝親御六軍伐高麗,禮部尚書楚國公楊玄感據黎陽反。李密說玄感曰:「天子遠征遼左,地去幽州,懸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戎之患,中間一道,理極艱危。今公擁兵,出其不意,長驅入薊,直扼其喉。前有高麗,退無歸路,不過旬日,齎糧必盡,舉麾一召,其眾自降,不戰而克,計之上也(一本云:今車駕在遼東,未聞斯舉。分萬餘人電發,捍臨渝關,絕其歸路,不經一月,倉廩必竭。東拒大敵,西迫我師,進無所依,退無所據,百萬之眾,可使為魚。此不戰而屈人者,上策也。)。關中四塞,天府之國,有衛文升,不足為意。今若率眾而入長安,天子雖還,失其襟帶,據險臨之,故當必克,萬全之策,計之中也(一本云:自上君臨天下胥怨。明公,上將之子,恩被黎元。長驅入關,中策也。)。若隨近逐便,先向東都,頓兵堅城之下,勝負都未可知,此計之下也(一本云:樊子蓋不達大體,奸謀雄斷,據全周之地,恃甲兵之強,召之則不來,攻之則不陷。頓兵牢城之下,外無同力之師。攻洛陽,下策也。)。」玄感利洛陽寶貨,曰:「公之下策,我之上策也。」遂圍之。玄感失利,宵潰,王師追斬之。

(議曰:玄感之反也,太白入南斗。諺曰:「太白入南斗,天子下殿走。」由是天下持兩端。故《三略》曰:「放言過之。」裴子野曰:「夫左道怪民,幻挾罔誕,足以動眾,而未足以濟功。」今以諺觀之,左道可以動眾者,信矣!故王者禁焉。)

李密乃亡,歸翟讓。

(議曰:太公稱:「利天下者取天下,安天下者有天下,愛天下者久天下,仁天下者化天下。」《呂氏春秋》曰:「庖人調和而不敢食,故可以為庖人矣。若使庖人調和而食之,則不可為庖矣。霸王之君亦然。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為霸王;若使霸王之君誅暴而私之,則亦不可為霸王矣。由是觀之,夫與之為取,政之寶也。今玄感利洛陽寶貨,安得霸王之事哉。)

隋煬帝初猜忌唐高祖,知之,常懷危懼(唐公為太原留守,煬帝自遼東還都,唐公詣行在所,遇患不瘳,未得時謁。唐公外甥王氏,充選後宮,煬帝問曰:「汝舅來何遲?」甥以實對,帝曰:「可得死否?」高祖知之,每懷危懼也。)。為太原留守,以討擊不利,恐為煬帝所譴,甚憂之。時太宗從在軍中,知隋將亡,潛圖義舉,以安天下,乃進曰:「大人何憂之甚也?當今主人無道,百姓愁怨,城門之外,皆已為賊。獨守小節,必且旦暮死亡。若起義兵,實當人欲。且晉陽用武之地,足食足兵,大人居之,此乃天授,正可因機轉禍,以就功業。既天與不取,憂之何益?」高祖大驚,深拒之。太宗趨而出,明日復進說曰:「此為萬全之策,以救滅族之事。今王綱弛紊,盜賊遍天下,大人受命討捕,其可盡乎?賊既不盡,自當獲罪。且又世傳李氏姓膺圖箓,李金才位望隆貴,一朝族滅。大人既能平賊,即又功當不賞,以此求活,其可得乎?」高祖意少解,曰:「我一夜思量,汝言大有道理。今日破家滅身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於是定計,乃命太宗與晉陽令劉文靜,及門下客長孫順德、劉弘基等募兵。旬日之間,眾且一萬。斬留守副王威、高君雅,以其詭請高祖祈雨於晉祠,將為不利故也。

用裴寂計,准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故事,尊煬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以安隋室,傳檄諸郡,以彰義舉。秋七月,以精甲三萬,西圖關中。高祖杖白旗,誓眾於太原之野,引師即路,遂亡隋族,造我區夏(晉陽令劉文靜嘗竊觀太宗,謂裴寂曰:「非常人也。大度類於漢高,神武同於魏帝。年雖少,乃天縱也。後文靜為李密親戚,被禁。太宗陰有異志,入禁所看之。文靜大喜,亦覺太宗有非常之意,因嘆曰:「天下大亂,非有湯、武、高、光之才,不能定也。」太宗知其意,報曰:「卿安知無?但恐常人不能別耳。」文靜起忭曰:「久知郎君乃潛龍也。今時事如此,正是騰躍之秋。素稟膺箓之資,仍懷撥亂之道,此乃生人有息肩之望,文靜知攀附之所。」太宗喜曰:「計將安出?」文靜對曰:「今李密長圍洛邑,主上流播淮南。大賊連州郡,小盜阻山澤者,以千萬數。但須真主驅駕取之,誠能應天順人,舉旗大呼,則四海不足定也。今并州百姓避盜賊者,皆入此城。文靜為令數年,知其豪傑,一朝嘯集,立地可數萬人。尊公所領之兵復且數萬,一言出口,誰敢不從?乘虛入關,號令天下,不盈半歲,帝業可成。」太宗笑曰:「卿言善,合人意。」於是部署賓客,陰圖起義。

高祖乃命文靜詐為煬帝敕,發太原、雁門、馬邑數郡人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悉為兵,以歲暮集涿郡。由是人情大擾,思亂者益眾。又令文靜與裴寂詐作符錄,出宮監庫物,以供留守資用。因募兵集眾而起,改旗幟以彰義舉。又令文靜連突厥。突厥始畢曰:「唐公舉義,欲何為也?」文靜曰:「文皇帝廢塚嫡,傳位後主,因致斯禍亂。唐公,國之懿戚,不忍坐觀成敗,欲廢不當立者,願與可汗兵馬同入京師。人眾、土地入唐公,財帛、金寶入突厥。」始畢大悅,即遣兵隨文靜而至,兵威益盛矣。)

由此觀之,是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所以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受者博,非獨一姓也。昔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灌將於京。」喟然嘆曰:「富貴無常,不如是,王公其何以誡慎,民萌其何以勸勉!」《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故知懼而思誡,乃有國之福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