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時宜二一
夫事有趨同而勢異者,非事詭也,時之變耳。何以明其然耶?昔秦末,陳涉起蘄,兵至陳。陳豪傑說涉曰:「將軍披堅執銳,帥士卒以誅暴秦,復立楚社稷,功德宜為王。」陳涉問陳余、張耳兩人,兩人對曰:「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賊。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以私。願將軍無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後,自為樹黨。如此,野無交兵,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解也!」
及楚漢時,酈食其為漢謀撓楚權,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亡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德,莫不向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以行,陛下南面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張良曰:「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良因發八難,其略曰:「昔者,湯伐桀,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其不可一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褒賢者之閭乎?其不可二也。發巨橋之粟,散鹿台之財,以賑貧民。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其不可三也。殷事已畢,偃草為軒,倒載干戈,示天下不復用武。今陛下能偃武修文,不復用兵乎?其不可四也。放馬華山之陽,示無所為。今陛下能放馬不復用乎?其不可五也。休牛桃林之野,示天下不復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也。且天下游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余無復立者,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七也。且楚唯無強,六國者復撓而從之(唯當使楚無強,強則六國弱而從之也。),陛下安得而臣之哉?其不可八也。誠用客之謀,則大事去矣。」時王方食,吐哺,罵酈生曰:「豎儒!幾敗我事!」趣令銷印,此異形者也。
(荀悅曰:「夫立策決勝之術,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勢、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實也。故策同事等者,三術不同也。初,張耳說陳涉以復六國後,自為樹黨。酈生亦用此說漢王,所以說者事同,而得失異者,何哉?當陳涉之起也,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漢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項也。且項羽力能率從六國,如秦之勢,則不能矣。故立六國於陳涉,所謂多己之黨,而益秦弊也。且陳涉未能專天下之土也,所謂取非其有,以德於人,行虛惠而獲實福也。立六國於漢王,所謂割己之有,而以資敵,設虛名而受實禍也。此事同而形異者也。)
七國時,秦王謂陳軫曰:「韓、魏相攻,期年不解。或曰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決,請為寡人決之。」軫曰:「昔卞莊子方刺虎,管豎子止之,曰:『兩虎方食牛,牛甘必爭,爭必鬥,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兩虎之名。』今韓、魏相攻,期年不解,必是大國傷、小國亡。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卞莊刺虎之類也。」惠王曰:「善。」果如其言。
初,諸侯之叛秦也,秦將軍章邯圍趙王於鉅鹿。楚懷王使項羽、宋義等北救趙。至安陽(今相州安陽縣也),留不進。羽謂義曰:「今秦軍圍鉅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虱(虻喻秦也,虱喻章邯也。喻今將兵,方欲滅秦,不可盡力與章邯即戰也。)。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疲,我承其弊;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鬥秦、趙。夫擊輕銳,我不如公;坐運籌策,公不如我。」羽曰:「將軍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飢民貧,士卒食半菽(士卒食蔬菜,以菽雜之半。),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並力擊秦,乃曰:『承其弊』。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弊之承?且國兵新破,王不安席,掃境內而屬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私,非社稷臣也。」即夜入義帳中斬義。悉兵渡河,沉舟破釜,示士卒必死,無還心,大破秦軍。此異勢者也。
(荀悅曰:「宋義待秦、趙之弊,與卞莊刺虎事同而勢異,何也?施之戰國之時,鄰國相攻,無臨時之急,則可也。戰國之立,其來久矣,一戰之勝敗,未必以亡也。其勢非能急於亡敵國也。進則乘利,退則自保,故蓄力待時,承弊然也。今楚、趙新起,其力與秦勢不並立,安危之機,呼吸成變,進則定功,退則受禍,此事同而勢異者也。」)
韓信伐趙,軍井陘,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升山而望趙軍,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陣。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於是信棄旗鼓,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復疾戰。趙空壁爭漢旗鼓,逐韓信。韓信等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出奇兵二千騎,共候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皆漢赤幟,而大驚,以為皆已得趙王將矣。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於是漢兵乘擊,大破之,虜趙軍。諸將效首虜,皆賀信。因問曰:「兵法:背右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反背水陣,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撫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與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
又高祖劫五諸侯兵,入彭城。項羽聞之,乃引兵去齊,與漢大戰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此異情者也。
(荀悅曰:「伐趙之役,韓信軍泜水,而趙不能敗。何也?彭城之難,漢王戰於睢水之上,士卒赴入睢水而楚兵大勝,何也?趙兵出國近攻,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深懷內顧之心,不為必死之計;韓信孤軍立於水上,有必死之計,無生慮也,此信之所以勝也。漢王制敵入國,飲酒高會,士眾逸豫,戰心不同。楚以強大之威,而喪其國都,項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憤激之氣,救敗赴亡,以決一旦之命。此漢所以敗也。且韓信選精兵以守,而趙以內顧之士攻之;項羽選精兵以攻漢,而漢王以懈怠之卒應之。此事同而情異者也。」
故曰: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計策之機也。)
漢王在漢中,韓信說曰:「今士卒皆山東人,跂而望歸。及其鋒,東向可以爭天下。」後漢光武北至薊,聞邯鄲兵到,世祖欲南歸,召官屬計議。耿弇曰:「今兵從南來,不可南行。漁陽太守彭寵,公之邑人;上郡太守,即弇父也。發此兩郡,控弦萬騎,邯鄲不足慮也。」世祖官屬不從,遂南馳,官屬各分散。(議曰:歸師一也,或敗或成,何也?對曰:孫子云:「歸師勿遏。」項王使三王之秦,遏漢王歸路,故鋒不可當。又孫子稱:「諸侯自戰其地,為散地。」光武兵從南來,南行入散地,所以無鬥志而分散也。故歸師一也,而一成一敗也。)
後漢李傕等追困天子於曹陽。沮授說袁紹曰:「將軍累葉台輔,世濟忠義。今朝廷播越,宗廟殘毀。觀諸州郡,雖外托義兵,內實相圖,未有憂在社稷、恤人之意!且今州城粗定,兵強士附。西迎大駕,即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若不早定,必有先之者。夫權不失機,功不厭速,願其圖之。」紹不從。魏武果迎漢帝,紹遂敗。梁武帝蕭衍起義,杜思衝勸帝迎南康王,都襄陽,正尊號,帝不從。張弘策曰:「今以南康置人手中,彼挾天子以令諸侯,節下前去,為人所使。此豈歲寒之計耶?」帝曰:「若前途大事不捷,故自蘭艾同焚;若功業克建,誰敢不從?豈是碌碌受人處分於江南,立新野郡以集新附哉?」不從。遂進兵,克建業而有江左。
(議曰:挾天子而令諸侯,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敗,何也?對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肆行凶暴,繼體不足以自存;人望所歸,匹夫可以成洪業。夫天命底止,唯樂推,有自來矣。當火德不競,群豪虎爭,漢祚雖衰,人望未改,故魏武奉天子以從人欲,仗大順以令宇內,使天下之士委忠霸圖。《傳》曰:「求諸侯莫如勤王。」斯之謂矣。齊時則不然,溥天思亂,海水群飛,當百姓與能之秋,屬三靈改卜之日,若挾舊主,不亦違乎?故《傳》譏萇弘欲興天之欲壞,而美蔡墨「雷乘干」之說。是以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敗也。)
此「情」與「形」、「勢」之異者也。隨時變通,不可執一矣。
(諸葛亮曰:「范蠡以去貴為高,虞卿以舍相為功;太伯以三讓為仁,燕噲以辭國為禍;堯、舜以禪位為聖,考、哀以授董為愚;武王以取殷為義,王莽以奪漢為篡;桓公以管仲為霸,秦王以趙高喪國。此皆趣同而事異也。明者以興治,暗者以辱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