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中今古録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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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中今古錄摘抄
作者:黃溥 

宋太祖建隆庚申受禪後,聞陳希夷只怕五更頭之言,命宮中轉六更方鼓,嚴鳴鐘。太祖之意恐有不■〈車丸〉之徒,竊發於五更之時,故終宋之世,六更轉於宮中,然後鳴鐘殊不省。更庚同音也,至理宗景定元年,歷五庚申,越十七年末,宋亡而希夷五更頭之數信矣。到元朝延祐七年庚申,而至正帝生帝,乃宋少帝趙顯子。詳見後錄。我大明兵入燕都遁去。當時人只呼『庚申帝』。觀劉《尚賓集》,『庚申帝大事記』是也。後方號順帝雲。由此觀之,則宋祖命轉六更之言益信,數之不爽。

本朝開進士科始於洪武四年,後止至十七年開科。鄉試例以子、午、卯、酉年,會試例以辰、戌、醜、未年。洪武十八年乙丑狀元丁顯,二十一年戊辰狀元任亨泰,二十四年辛未狀元許觀。吾鄞董恭禮、陳裕二人,皆此年進士。今有刊本《國朝登科錄》行世者,去許觀名,及此科進士姓名俱不刊,乃別錄第一甲一名韓克忠,二名王忠,三名焦勝,第二甲蔡彧等二十九名,第三甲蘇文等二十九名,俱北方人,無一名江南人,不知何謂而然?二十七年甲戌狀元張信,而榜眼、探花俱無。三十年丁丑狀元陳■〈安阝〉。巳後則革除年間,庚辰狀元胡靖,後更名廣者是也。永樂甲申狀元曾棨,厥後六十年為天順七年甲申,狀元彭教也。噫!有數存焉,例以辰、戌、醜、未開科取進士,茲者兩度甲申進士為號數,豈得而逃乎?

本朝狀元,洪武四年辛亥科起至正德九年甲戌科,凡四十科,吾浙狀元自正統元年丙辰科周旋、十年乙丑科商輅,成化十一年乙未科謝遷、十七年辛丑王華、二十年甲辰李旻,五人之中周與商、王與李俱同鄉舉,一舉各兩狀元,固可美。而商、謝、李俱發解首冠,又可美。其商之三元,開科以來一人,尤可美也。然商與謝又皆入閣,豈但狀元乎哉?書此以感發吾浙之後學。

元順帝有一象,宴群臣時拜舞為儀。本朝王師破元都,帝北遁,徙象至南京。一日上設宴,使象舞,象伏不起,殺之。次日,作二木牌,一書危不如象,一書素不如象,掛於危素左右肩。由是素以老疾告,乃謫含山縣,尋卒。今墓在焉。

洪武初,吾鄞天寧寺有朱道人,能幻術。每夜五更出神,往南京早朝,乘雲在空中,自言姓名。朝畢還寺,日猶未出。其本體偃然,在寺之靜室中若酣於睡者。及還時,則欠伸起坐,若此者幾月。上賜童子十人俾學其術,且密命偵伺其動靜。久之,秘其術不泄。偶喜一童子,曰:「我術傳汝,切勿食狗肉。」其童子得此言復命,後上乘其乘雲來時,灑以狗血,其神不能復體,差人取其屍,戮於京。今天寧寺軍戶者,咎其當時寺僧容之也。

王仲光,吳縣人,學貫天人。洪武中避地大湖中,戊寅歲儲君即位。有詩云:「數莖白髮亂蓬松,萬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東風。」與袁柳莊至契、柳莊至燕,遣子忠徹見於太湖,以乾象詢之曰:「此數莫逃。」問兵仗曰:「雖地窖無聲,聞一勝後即多有矣。」回以告其父而知其言。後姚廣孝還蘇州,反初服往見,弗克見,但云:「道衍一個和尚,做不結果。」後終於家。

蔣景高,象山人,元末遺儒也。內附後仕本縣教諭,罹表箋禍赴京師斬於市。斯禍也,起於左右一言。初,洪武甲子開科取士,響意右文,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諸勛進曰:「是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厚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方谷珍一女,年十八,患痘,禱延慶寺關王神。既愈,躬往奉油謝之。寺僧作偈,用梵語誦於神前,名曰:《回回偈》云:「江南柳嫩,綠未成陰。枝小未堪攀折取,黃鸝飛上力難禁。留與待春深。」僧料女之莫喻,而女甚聰明、聞之恚,歸以語父知。谷珍怒,捕僧將戮之,其戮人用竹籠,狀若豬篰,籠之,投之浮橋急流中。僧既至,谷珍曰:「我亦作一偈送汝。」曰:「江南竹巧,匠作為籠。留與吾師藏法體,碧波深處伴蛟龍。方知色是空。」僧又訴曰:「死即死,再容一言。」谷珍頷之,僧曰:「江南月如鑒亦如鉤,如鑒不臨紅粉面,如鉤不上盡簾頭,空白惹場愁。」谷珍笑而宥之曰:「饒你弄聰明的小和尚。」可見谷珍雖不讀書,而此詞亦可美,又且容人如此。內附後,此女配黔國公之子,在雲南。宣德間,吾鄞徐憲副訓奉化,應方伯履平仕於彼,此女年已老。以鄉里視之,往來如親戚雲。

弘治十三年庚申四月望,後夜半,行者見彗星出北方。予時在京師,聞之特夜半起視,果出紫垣掃五尚書。竊思之,今不知何人而應此占也。未幾,白司寇昂先去位,而徐司空貫,徐宗伯瑗、周司徒經繼之。至五月二十七日,天官屠公亦去。五尚書之應不爽如此。孰謂天道遠而不可稽耶?

舊制,學校生員廩膳有額,增廣無額,故名之增廣。其亦有額者,自宣德四年始,至景泰元年照舊無額。後成化三年又額。時京師語曰:「和尚普度,秀才拘數。」禮部姚夔顛覆國祚,不得已又附學之,名立焉。

《祖訓條章》云:「後代不許設丞相。」革除年間,又設其左丞相齊泰,右丞相黃子澄,故靖難後定其罪名曰:「齊、黃黨惡是也。」不但設丞相,且更改官名。如六部侍郎,改曰侍中,如池州許觀為禮部侍中;六部郎中、員外、主事改曰上士、中士、下士;給事中改曰左右拾遺,如嘉興朱進吉為右拾遺;改都察院為御史府。見《遜誌集·御史府記》。廷試策問改皇帝制曰為敕問諸生。皆變亂舊章,不守成憲如此。故靖難之師出有名矣。

《少保於公行狀》載,景泰七年,西湖水竭,為公不祥之兆似矣。何不載是年七月間,晝湧當申刻之末,彗星如洗帚狀,微見於西方。至酉刻以後,漸長如掃帚,人呼曰「掃帚星。」日既沒,其長竟半天。如此兩月而滅,人皆寒心,莫知何兆?明年正月,英廟復辟,而乃置公罪。則公上應乾象,豈止一方之湖水哉?此予童時目擊者書以補狀之闕雲。

洪武十八年乙丑,復開進士科。三月一日廷試畢,揭曉前夕,上夢一鐵釘掛■〈絲白〉於殿前,覺而語左右。及拆卷,乃狀元丁顯也。協於夢兆,不爽如此。後正統戊辰廷試前一月,上夢儒釋道三人來見,至揭曉,狀元彭時由儒士,榜眼嶽正幼曾為慶壽寺書記,探花陳鑒幼曾為神樂觀道童也。幼年出處,皆形夢兆,豈偶然哉?

國初,象山人錢唐貌魁梧善飲食。元末天下大亂,隱而不見,年將陸旬。見四海定於一,赴京敷陳王道,先獻一詩。其詩曰:「大明洪武元年春,春雷一聲天地響。龍飛在天雨如膏,天地山河增氣象。山人昔往東海山,山形如象山名丹。丹山之南有白石,山人隱遁松林間。一朝陰氣蔽白石,天昏地暗人變顏。人人變顏心鐵黑,山人鐵心仍鐵肝。山人名不掛唇齒,山人不與人相似。吳江江上吳山青,吳山有城高百雉。好風吹步上京師,鐵仗麻鞋見天子。天顏悅懌天開明,謹身殿中承聖旨。致君堯舜端有時,山人事業當如此。」詩既稱旨,授刑部尚書。明年己酉,條《孟子節文》,欲去其配饗,即上疏。先是有旨,來諫者常射殺之。唐果置棺袒胸當箭。上見其諫甚切,命太醫院療其箭瘡,配饗得不廢。成化初,我先大父南山先生作四月八詠,有錢丈奇勛之詩曰:「引棺絕粒箭當胸,■〈扌棄〉死扶持亞聖公。仁義七篇文莫蠹,冕旒千載繪仍龍。批鱗既奮回天力,沒齒終成衛道功。那得洪恩偏寰宇,泮宮東畔置祠宮。」

成化間,曾見前元至正四年《江浙鄉試錄》。其解元許瑗,饒州樂平縣人,年二十八歲,治《易經》。後予官蕪湖學上,謁太平府官,見府治西忠臣祠進拜,乃國初太平路總官許瑗,判官王鼎二人也。蓋許雖中鄉試不仕,而入我朝得國之初,因陳友諒寇太平,與王鼎同死於敵。計其時當有四十餘歲矣。能識真主於天造草昧之時,而克忠於其職,載在祀典以示於後,宜哉!惜乎無碑以紀其事,特書於此,使知忠臣。乃許瑗,樂平人也,其王鼎尚俟考而書雲。

元末,永嘉高明,字則誠,登至正四年進土,歷任慶元路推官,文行之名重於時。見方谷珍來據慶元,避世於鄞之櫟社,以詞曲自娛。因劉後村有「死後是非誰管得,蒲村聽唱蔡中郎」之句,因編《琵琶記》,用雪蔡伯喈之恥,其曲調拔萃前人。入國朝,遣使徵辟,辭以心恙不就。使復命,上曰:「朕聞其名,欲用之,原來無福。」既卒,有以其記進,上覽畢曰:「《五經》、《四書》如五穀,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記》如珍羞百味,富貴家其可缺耶?」其見推許如此。今流傳華夷,不負所學雲。

宋太祖與陳希夷論國祚五更六更之事,予述之篇首矣。而六更之說未竟,茲畢其說。嘗聞先大父南山先生曰,永樂間,一日謁尚寶袁公。公曰:「昨日同太監二人侍上位,看歷代帝王像,看到宋太祖,上曰:『果然面方耳大。』又曰:『真宗而下,諸像清楚如今時太醫樣一般。』看到元世祖,上曰:『北人南相。』看順帝像,又曰:『此又如太醫樣,何也?』不能對而退。」大父答曰:「公尚不曉此也。昔宋幼主顯之妻有娠,元明宗見貌美,悅之,乃生順帝也。」尚寶因嘆不得以此對為恨,仍備述於《符臺外集》而不明大父所雲。近觀葉文莊《水東日記》載一詩云:「皇宋第十六飛龍,元朝降封瀛國公。元君召公尚公主,時承賜宴明光宮。酒酣伸手扒金柱,化為龍爪驚天容。元君含笑語群臣,鳳雛寧與凡禽同。侍臣獻謀將見除,公主泣淚沾酥胸。幸脫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是時明宗在沙漠,締交合尊情頗濃。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帝隔帳聞笙鏞。乞歸行宮養為嗣,皇考崩時年甫童。元君降詔移南海,五年乃歸居九重。憶昔宋祖受周禪,仁義綽有三代風。至今兒孫主沙漠,籲嗟趙氏何其隆?」但此詩不知何人作。則順帝實幼主所生,其生之年大德七年庚申歲也。由此可言之,則太祖六更之言既不爽,而容貌之類又不誣天道,玄默歷數莫逭有若此夫?

世間治亂有數存焉。且如胡元只任胡族為正官,中華人官佐二。到末年,數當亂,任非其人,酷刑橫斂。臺溫處之民,樹旗村落日:「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由是謀叛者各起。黃巖方谷珍因而肇亂,江淮紅巾遍四方矣。初谷珍之亂也,又非因刑斂。其黃巖風俗貴賤等分甚嚴,若農家種富室之田,名曰佃戶,見田主不敢施揖,伺其過而復行。谷珍父為佃戶,過於恭主,谷珍兄第四人既長,谷珍謂父曰:「田主亦人爾,何恭如此?」父曰:「我養贍汝等,由田主之田也。何可不恭?」谷珍不悅。父卒,兄第戮力,家道漸裕,釀酒以伺田主之索租。一日,主仆至其家,盛饌宴主,先以美醖醉死其仆,而主亦醉死焉。皆醢其屍於酒甕。越數日,主家不見還,來詢,答以索租去久矣。詢其鄰答曰:「但見主仆等到其家,何不見出也?」日久事漸露,主家訴於官,遣人捕之,至則拒而殺之。既而官躬往捕,亦被殺。而兄弟亡命於海者十餘年,乃拉漳州賊船寇漳州,惟時文恬武嬉。一寇賊陷,朝廷命恭不華招降,墮其計亦死,勢日猖獗。竊據臺、溫、明十二郡。十有八年,而吾明久為其窠窟,以上虞之通明壩為界,民有死罪,惟沈於江耳。大明中天群霾漸消,谷珍初逃於海,欲效徐福。既而其下誘之內附焉。先是袁柳莊相其貌,出語人曰:「南人胡相,每褻服見人則可觀。若正其衣冠,則鄙俗矣。終非成美名者。」谷珍肇亂,先天下而起兵,數之莫逭有如此。錄其始末,得於父老之傳聞雲。

張《東海集》中載《書陳僉憲先生墓誌後》云:「臺郡陳先生璲,提學江西,語學者曰:『永樂修大全諸書,始欲詳緩為之。後被詔,促成諸儒之言。間有不暇精擇,未免抵牾,虛心觀理,自當得之,不可泥也。』」蓋先生纂修官其言如此。則予前所錄永樂十三年,上還南京,問纂修事,而館中倉卒集成以進者,即所謂被詔促成也。東海又載云:「宣德間章丘教諭余姚朱應吉疏於朝,言大全去取有未當者。下其議於禮部,禮部下之天下學校,許兼采諸說,一斷以理。」噫!纂修之言如此,廷議如此,蓋以萬世公論開來學也。泥者終無權度執以為斷陋哉!此皆《東海集》所載,故予先祖南山先生每見大全抵牾輒發嘆雲。

宣德中,慈谿一新知縣因此縣刁風,視事之日,進里長老人而謂曰:「汝等知得諺云:『滅門刺史,破家縣令。』」否?意欲潛消此風。老人桂姓者答曰:「此間生員多讀《詩經》,某等只聞得豈第君子民之父母?」知縣默默。

子昔日應舉在杭,有吾鄉士人徐翁者年七十餘,寓居湖州市雲漢坊。一日訪予旅邸云:「我住三都高錢,令祖南山先生作《字說》見贈,至今感仰。」且云:「令祖《經書補註》有益後學,如欒肇作《四書駁》乃朱文公之忠臣。」予問其駁如何?答曰:「我有殘編,止存《論語》數段。」其駁曰:「註書不宜立例。集註云:『凡君問而稱孔子。』對曰:『者尊君之辭也。』《先進篇》『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是豈尊君乎哉?不有祝邸之佞章雲,難乎免於今之世矣。』集註云:『非此難免本文。』既雲難乎免,註又云非此難免,不知所免者何也。食不語,寢不言。」漢儒註答述曰:「語自言曰:『言此註非是,集註從之。』則食可言而寢可語乎?殊不知言與語互文也。」因誦此數段而別。予後見《韻府群玉》。入聲韻中,「莫」字下引《欒肇語論駁》曰:「燕齊謂勉強為文,莫由此言之。」則知徐公之言可征矣。但欒之全書惜不克見耳。故朱子每雲以俟後之君子,其以是歟?

奉化應方伯履平登洪武庚辰進士,除授福建德化知縣,三年考滿,吏部試論一篇,文雖優而貌頗侏儒,不得列。乃題詩部門之前云:「為官不用好文章,只要胡須及胖長。更有一般堪笑處,衣裳糨得硬繃繃。」末不書姓名。閽者以此呈冢宰,冢宰曰:「此必應知縣也。」取其文覽之,果高。次日奏升考功司郎中,越三年出為常德知府,又三年升貴州按察使,仕終雲南左布政使。然一詩之感動於人,而冢宰亦知過能改,皆可以示後,故錄之。

吾鄞袁尚寶公相術之驗,故具於墓誌家傳矣。聞有一事人或未知,諺云:「父命推其子祿,夫壽可以妻延。」永樂中,順天尹王公驥患傷寒,袁往視其疾,神色俱變,不可入目。亟請其妻出視之,云:「疾雖云甚大事,不妨夫人之貌,直到一品命婦。」巳而疾果愈。後王公以征麓川功封靖遠伯,是則一品命婦之言不爽,而夫壽可以妻延之諺不誣矣。

大凡人生而父命名亦系乎數。天順庚辰殿試,讀卷定祁順卷第一。既而司禮監太監問所定卷,閣老以姓名對。太監曰:「此卷固出人一等,但傳臚時北方人音與御名相似。」閣老愕然,乃以王一夔卷易之,而祁第二甲中。祁廣東人,仕終郡守。司禮監之識見又出閣老一等,此五代史傳張承業豈無謂耶?

景泰中,於少保謙,王都憲文權重於時,後英宗復辟,石亨等誣奏以不■〈車丸〉。奉旨:「本該淩遲處死,從輕斬了罷。欽此。」二人赴死所,於則連呼皇天后土。王但雲今巳到此,伸起頭來就斫,連呼「何為久,後自明白」。噫!王之言其過於遠矣。

《鶴林王露》云:「物無小,豹能殺虎,鼠可害象。」宣德中王公驥征麓川,調者回云:「彼有象。」陣公思象畏鼠,此間何得鼠?乃廣收豬貓數百為備,臨陣果然。悉放豬貓於前,象懼退。以此師遂得勝。寇既平,論公封伯曰靖遠,此特紀其一端,而鶴林之言可征。

永樂中,有親軍指揮三員:曰紀綱,曰劉江,曰袁剛。上喜其名,雖各異音,則相同,因號為「三綱」,日侍上左右,每呼則呼「三綱」而不名。惟紀之權勢重灼。既而劉調官遼東,袁調官寧波。紀後誌蒲,怙勢以坐事伏誅,籍沒夷族。今北京貢院其遺址也。劉、袁子孫至今猶襲蔭之。

天順間,冢宰王公翺、左侍姚公夔一日試該選監生,出論題曰:「道盛德至。」就試者不敢斥言題目之差,但告云:「題目甚難。」姚又不得顯言,惟體試士之意,從容請於王曰:「此題果不容易,監生廢書已久,望易此題。」王曰:「汝可一易。」姚曰:「只易了《盛德至善》,則諸生便可下筆。」王笑而然之。噫!冢宰但知道與德之對言,而失記章句,訓道為言也。年老病忘,非姚婉言以請,則試者情何由達,而皆閣筆矣哉!

洪武間,人有隨母改嫁事繼父者。繼父病,割股愈之,有司以孝聞。上曰:「繼父是伊父仇人,割父遺體以愈仇人,是不孝也。」乃置之法。睿斷若此,豈人能窺測哉?

宣德中,先祖司訓南昌,為崔太守彥俊題子昂《胡馬圖》曰:「塞馬肥時首蓿枯,雞官早已著貂狐。可憐松雪當年筆,不識擅溪寫的盧。」胡祭酒謂此含畜褒貶,每誦之不輟。

人之識見不能皆同,如海虞吳先生訥戒學者曰:「記得《韻府群玉》,秀才猶如赴夜航船聽人說話者。」謂不必記者。我先祖則曰:「世間學者不能見全書,只一部《韻府群玉》撮故事之要,若欲考驗,一看便知來歷。」嘗謂溥曰:「記問之學,先從《韻府》,使不離左右,其庶幾也。」溥佩服不忘。

本朝太和山即古雲武當山也,真武祀典之盛亦有其由。昔洪武末當歲壬午,靖難起兵,勢如破竹,南方眾至四十餘萬,宜無當之者。然每兩陣相臨,南兵遙見空中「真武」二字旗幟皆攻。後以北也既而入正大統,崇重其祀典矣。溥嘗問故先祖,答曰:「聖天子則百靈咸助,豈偶然哉?」

史雲郎官上應例宿,誠哉是言也。矧三公九卿乎?故中臺星拆則張華應之,長庚入夢則李白應之。趙普乃紫薇垣一小星之類,其應歷歷不能枚舉。前元天歷戊辰,婁宿降靈,我高皇帝以是年生,至洪武戊寅而婁星復明。又若洪武元年正月彗出昴宿,是年元運除舊,高皇布新,是昴宿實應胡星也。正統己巳,熒惑入南斗,則車駕北狩。弘治庚申夏,彗犯紫薇垣五尚書,予以錄於前矣。此皆予所聞所見者,孰謂天道玄遠而不可稽哉!

文廟起兵靖內難,帷幄之功惟姚少師廣孝,姑蘇人,初為僧於北平仰山寺,名道衍,字斯道。歲壬午靖難功成,反初服復姓名曰「廣孝」是名也,蓋因元世祖時,有僧曰「■〈耳忽〉書」,在慶壽寺,世祖召見,所言稱旨,授以官復其姓名曰「秉忠」,位至太保,即《元史》劉秉忠也。姚因秉忠改名廣孝,位亦至少師。籲!一忠一孝,皆官公孤,逃佛入儒,有如此人之出處,豈可決哉?

昔宋太祖微時,有《詠初日詩》云:「太陽初出光赫赫,幹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蓋宋以火德王天下。及登極,削平僭竊,混一寰宇之志先形於言,規模宏遠矣。又有《詠月詩》:「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萬國明。」大哉王言,撥亂反正,見於詩如此。我太祖皇帝一日觀見新月時,諸皇子在侍,命皆作詩詠之。東宮詩云:「雖然未到團圓夜,也有清光照九州。」我太宗年尚幼,詩曰:「誰將玉指甲,掐破青天痕。影落寒潭底,魚龍不敢吞。」太祖甚異之。

元末,江西程國儒任余姚州判官,因亂來依方谷珍,與呂玄英為友。國儒有《鶴傍牡丹圖》索呂題云:「牡丹花畔鶴精神,飛並雲林似倚人。萬里青霄不歸去,洛陽能有幾時春。」程得詩即日促裝回番陽。

永樂末,詔許學官考蒲,乏功績者審有子嗣,顧自凈身入宮中訓女官輩。時有十餘人,後獨王振官太監正統初居中得寵,至張太后崩權傾中外。歲己巳,虜人也先犯邊,勸上親征者是也。乃沒土木之難,世莫知其由教職,故識之以示後。

吾鄰先達鄭大參阜義,二十三歲時南京會試,有豐城監生與扶鸞云:「藩府聲名重,家邦氣象新。行年逢八九,天地一間身。」又云:「之子青年氣不凡,九重深處受恩覃。如今若問之官去,南海功名事業全。」後永樂十年,北京殿試中進士。時上親選方面官問吏部尚書蹇義,小秀才寫兩名進來,當除鄭山東參政,張鸞廣東參政。次日又問兩個秀才那個有學問,蹇以鄭對。就調鄭廣東,張山東。後鄭任八九十七年,甫四十歲卒於北京,其官職南北,死生壽夭,莫不有命存焉。

世儒論陰陽激而為雷,何神是。豈知一物必有一神乎?許敬觀明州衛兵也,事母孝。一日拉十兵駕舡販私鹽,至郡江北渡,忽霹靂一聲挈人舡上,江岸十人皆震死,獨敬觀昏絕中,默念我死了,我母靠誰,即有人援之去死所三丈地而蘇,惟雷火燎發半禿。母歿卒於窀所,雷之有神如此。

宣德間,大父南山先生與慈谿王公來,俱以教職同薦入憲臺,王巡按北直隸。時於少保謙任兵部侍郎,欲舉王自代,附書問消息。大父復詩云:「出處雖同調,暌離各一方。只因交最厚,常是念難忘。賈誼曾陳策,曹參解促裝。明年二三月,延佇看翺翔。」西楊先生甚奇此詩。王在職幾五年,升山西參政。大父未蒲六年,受敕任廣西督學僉事,常奏保、明、經、章、致、和等六人堪任教職,不報。作詩云:「意氣日相信,交遊四十年。自甘楊炯後,誰意祖生先。散地宜藏拙,明時肯蔽賢。殷勤一封疏,消息竟茫然。」是宜出處窮通,有命存焉。

元薩公天錫常有一詩《送濬天淵入朝》:「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聞者無不膾炙。惟山東有一叟鄙之,公以素愜意,特步訪問其故。叟曰:「此聯措詞固善,但『聞』字與『聽』字一合耳。」公曰:「當以何字易之?」叟徐曰:「看天竺雨。」公詰其「看」字,叟曰:「唐人有『林下老僧來看雨』。」公俯首拜為一字師。

宣德初,先祖在南昌題出帖於學門云:「學冠西江,列郡仰詩書之府;道宗東魯,四方推文獻之邦。」方伯孟公見而請題藩司外門。先祖以「堂堂藩府襟三江而帶五湖,濟濟官僚順四時以宣八政」呈公,即命刻之,至今不易。

正統己巳,先祖在湖臬,與巡撫侍郎王公一寧督漕湖南,聞木土之變,公與先祖笑於洛陽驛曰:「不意今日亦見此事。」後景帝即位,有詔開讀。「於戲後雲。雲先祖語王公一寧曰:『似虧王言體。』公曰:『如何而後可。』先祖語以對云:『於戲!漢高帝誤圍白登,非無奇計;周宣王薄伐儼狁,正在中興。宣宗室休戚之相關,實天下臣民之攸望。」詔告天下咸使聞知,公稱善,後公以語徐武功,徐亦擊節嘆焉。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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