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中紀略
閩中紀略 作者:許旭 清 |
閩中紀略
[编辑]野史落帽生許旭著作
范、耿,至親也。先是,耿王之祖歸順遼左,以至受封為王,俱范文肅公力也。時范為內院枋國,與耿交誼最厚,誓為婚姻;迨今襲王,已第三輩矣。而制府乃文肅之子,王之妹又嫁制府之侄;親戚中於輩行為長,凡書函往來,耿稱晚生、范稱眷生,無相間也。制府在杭,久念王輩雖幼而爵已尊,同在封疆,受其晚生,似屬大過,因遜謝再四;自後耿稱侍生、范稱弟,亦無間也。舊例:各省督撫移文與平西、定南、靖南,俱平行銜,封外面止書某官姓;公文遞至某王軍前開拆,來文亦如之。一日,耿王公文至浙,傳鼓投進,官封已變例程,面上大書年月,黑簽某日,旁寫右照會浙江巡撫,背刷「靖南王封」四大字;制府愕然。及啟私函,則耿王仍稱晚生,札中雲新奉則例,王移文至督撫俱改照會,故於私函仍用晚生帖子;制所怫然。答柬仍改書眷生,而晚生竟帖不璧,函外止寫王爺;書面授來使,而不用印信函封。以後來往悉然,嫌隙始於此矣。
制府在杭時,無一日不為地方興利除害,晝夜不肯逸苟。四、五日無事,便云今豈無一事可做者乎!諸君在幕,何不為我思之。一日酒半,徘徊起行,不言者久之。忽謂餘云:我有一篇極大文字,須要汝做。我在浙江四年,為地方除貪風苛政,踏勘歷年荒田,蠲免連歲災傷錢糧,於地方亦可為不負矣。及今壯盛之年,不為國家蕩平六合,何用生此七尺之軀!鄭氏不賓有年,無有建長策、奮知勇,統閩、廣、江、浙之師起而滅此朝食者。餘籌之已熟,先生為草一疏奏之,請從事焉。餘曰:當今瘡痍甫息,民困始蘇;邊事一開,其釁不知何時而止。況鄭氏自己亥之後,退居海島,各安天地;一旦驅幾十萬之眾,與蛇龍爭勝於不測之淵,公獨不計及此乎!制府嘿然而散。次日,至餘館中,雲海上之疏,先生草未?余答之如初。制府怫然曰:我受國恩,奮身克敵;分也。邀先生至此,辱以管記,代我筆舌,亦先生分也。先生不草,而誰草邪!余知事不可止,是日疏就,脫稿以呈。制府喜曰:我固知先生之能辦是也。然其旨未暢而言未厲,俟增鄙見,暢所欲言,當以再商。遂袖而入;閉閣者一晝夜始出,則已洋洋二千餘言矣。大抵首事勢,次糧餉,次兵將,次閒諜,次外國;聚米畫沙,了如指掌。請纓之氣,已勃然在楮墨間。又次日,酌定繕疏,付舍人齎入都;而以其副寄歸家中。云:我以示家兄、舍弟,知我不負朝廷也——家兄謂固山、舍弟謂刑部。舍人至京,先以副呈固山、刑部;俱駭曰:此本所關甚大,邊徼至重,何可輕言!遂寢。然漸漸上聞,朝廷雖不見此疏,而心嘉其忠;閩督之任所由來也。
靖南在閩好飲酒,喜結納。閩中人率出入府中,左右及藩下未免倚勢朘民,所在逞虐;相沿已久,遂成積威之漸,督撫噤不敢問。制府廉威素著,命下之日,百姓歡呼。耿府慮其病己也,遣使饋重賂至杭云:范老爺素廉苦,橐中不具一錢。今來督七閩,計車馬所需、犒軍所費,非數萬不可;無勞范老爺籌劃,王謹儲蓄以待久矣。制府笑曰:我豈以此累王帑哉!盡卻之。王益蹙然。
閩中舊例:督撫見王,王正坐,督撫東西侍坐。制府陛見,宣言曰:總督為朝廷大臣,出鎮一方,生殺予奪,俱奉天子威命;豈有藩王正坐,而總督旁坐者乎?時靖南有人在京,潛達於閩。及制府到任相見,王乃下坐;賓主謙讓,不複如舊例矣。
舊例:督撫到任,王不出迎;謁見後,送不至級。制府抵福州日,王郊迎十里,設酒洗塵;雖托之姻婭,實欲自降也。到任後,王先遣子弟造賀;制府隨即謁王,賓主禮成,歡好特甚。臨別,制府攜手道故,行一二十武。至級,制府佯若忘之者,又攜手同下三級,始憬然曰:王爺何謙光至此!始分手而別。以後相送,遂為常例。
閩中錢糧,徵索已盡;兵餉告匱,刻不可支。福州缺三個月,漳、泉各府缺六個月;脫巾之變,日日可虞。各兵聞范侍郎將至,忍飢以待,因而前任劉總督得以安然卸去。及制府蒞閩,竭力措處,僅發到任後各餉;而先缺之額,竟無從給。因遣使告急於浙,預撮十三年解閩額餉六十萬以濟然眉,尚屬畫餅;閩事敗壞可知。
閩督中軍王可就,先為浙弁,悍而虐,荼毒一方;百姓苦之。制府撫浙時,屢欲置之法;以巡撫不與兵事,囑浙提參核,審究數番,幸而獲免。後升閩督中軍,方欣免脫;不料制府又奉七閩之命,適隸麾下。制府愛其驍勇,輒曰:是一用得的人,而可就實未知也。舊例:總督到任,每府出銀一萬兩為修理衙門之用。制府訪知其弊,嚴欲革除;一面檄行按察司,又飛檄可就,傳諭禁止。檄上朱筆大書:倘有不遵、仍行饋送者,該中軍捆打五十。可就駭曰:我雖中軍,職為副將,豈容捆打!此必范侍郎欲殺我也。心畏不已。然竊聞制府平海素志,尚冀立功自效。偶有人從海中來投可就,圖畫洲島形勢、地方虛實、進兵機宜,介以獻制府;可就大喜,陰畜於家者半載。直至十月,范公至閩中,可就自以為贄見之,先資不世之奇功,制府必善之也。視事後三日,密陳其事。制府召其與語,平平無奇,麾而去;可就心益恐。屬升左江總兵奉旨正陪俱回京陛見,欽點其副而退,可就還舊職,自此鬱鬱南歸。甫至閩,則耿王將造亂,肘腋之下;甘心叛公矣。
毛廿一者,江山土豪也。居清湖鎮,以歇店為業,甲於里中。凡浙、閩往來官弁士客,過必宿焉。度嶺之兜輿、北來之船隻,絡繹賃雇,胥廿一主之;雖一日役夫數千,無不立應。其才具,誠有過人者。然魚肉一方,肆虐自逞。制府撫浙時,曾痛懲而免其死。及蒞閩,道由清湖;先二十里,一人年可七十,伏謁道旁,盛服革履,制府頷之。及抵鎮,前驅畢集,縣令已供張其家;廿一跽而通名。制府審視曰:爾尚未死邪!廿一叩首股慄,憾而避去。時靖藩方張,廿一業已竄身王府,伺釁思亂,適遂所欲。江山之民,揭竿而應,未必非廿一召之也。
杭州百步塘水月師者,異僧也。制府在杭日,時時延至幕中,言水旱蝗蝻,無不奇驗。癸丑春,有督閩之任;師諄諄切誡曰:福建龍潭虎穴,去不得的。皇帝喜歡爾,爾去求做一部尚書,方可免禍。制府笑曰:師言謬矣!東西南北,惟君所命;豈得自主邪!師蹙然曰:審爾便一身去,母親妻子不可去。制府首肯。八月,果單騎出京。九月,重憩武林貢院;十日,將行,師來送,愀然不樂曰:我教爾住在京中,何苦定要南行!今將奈何,吳三桂即日反!制府初亦傾耳,及聞平西欲反之語,不覺微哂。外傳將軍速宴,遂辭師而出。餘時在坐,制府去,左右咸散;師即起,不顧而行。餘尾其後,由提調公署至至公堂,幾數百步,不出一語。抵明遠樓,四顧無人;師正立,餘揖而請曰:福建我去得否?師曰:爾不妨。袖中出法名片紙相授;細視之,乃「淨閨」二字。餘曰:得毋誤乎?師曰:是也,非誤。因頂禮作別。遂偕制府於十月朔日啟行至閩。來歲仲春,告別旋里;三月,遂有靖南之事。始悟「淨閨」二字,淨者靜也、閨者歸也;言安靜而歸,不逢亂離也。
制府入閩時,年甫三十有九。素志方遂,又蒙朝廷殊眷,誓以報國;建旗鼓行山谷中,朱纓白馬,顧盼偉如;一路婦女聚觀。窮鄉老叟自歸版籍以來,從未一識長官者;咸匍匐焚香,嘖嘖嘆慕。蓋以浙、閩相連,仁聲入人、浸灌已久;總制閩疆,庶幾活我兆民耳。
浦城下舟,舟如一葉,僅可容三、四人;又以十月水涸,危礁若鋸,宛轉其中。忽值灘流奔激,瞬目便過。吾輩身習舟櫓,莫不嚙指嘆息。制府生自北方,中原千里,縱送疾馳,從未閱歷此境;呼酒命酌,意氣自如。
制府或水或陸,必載賬房以行,夜宿草間,不居館驛。佽飛騎校、廝養夫役千有餘人,每一露宿,賬房星列、儲胥虎落,頃刻而具,竟夜刁斗肅然。邀諸客帳中痛飲,漏下三十刻,猶命小奚按曲,或鐃歌大鼓,弗肯就睡。天未明,已上馬行十里;比之陶公運甓,不是過也。
餘辛亥冬,初至浙幕。見中丞臥榻之側,縣一小牌,上書時事數則:一、三王宜撤。一、旗下宜終三年之喪。一、逃人宜寬連坐。一、蘇松賦征宜減一半。中丞笑曰:此當今所亟,吾恨不得枋國如先君時,便一一措行。余甚韙其言。獨三王之撤,意中以為必無此事。豈知宸眷日篤,癸丑之春遂以總督陛見。凌晨入朝、日旰而出,君臣密語,左右皆不聞。未幾,旗下終喪、蘇松六郡蠲賦,俱奉特旨;而三王之撤,亦竟如所言。雖或出自廟算以及諸王大臣之謀,而未必不由制府贊決。及杖鉞南來,靖南疑有密敕處分,旁徨中夜,每每衷甲而寢。易曰:載鬼一車,先張之弧。此之謂矣。
制府在浙時,一介不取。署中尊卑男女幾及千人,每歲供膳薪水、交際賓客、賑救災荒、餼館幕士,費及萬餘金;一遇困乏,必稱貸於雅梅敕,大書借券三分起息,而鈐以巡撫印。積久已多,責償無計,遂以家中田產契歸梅敕。後有人言藩司庫銀充牣,撮用一時,可免子息。每有所需,即從藩司借取,積幾萬兩,躊躕莫抵;乃令能幹家人往楚市買米豆貿易,贏餘得償藩庫之半。離任時,尚欠四萬,一時無可挪移。藩司袁一相竟欲開置交盤冊中,賴織造金移動機只錢糧抵銷此項;而織造之數,期以到閩清償。蒞任後,兌支浙撫解閩餉銀四萬兩畫歸織造,此項始清。初,中丞撫杭時,藩司例有歲饋,一概不取;積五年之久,便省二十餘萬。所撮之數,曾有幾何!況浙省錢糧出入繁多,豈無開豁?屬當藩司鐫級調用,遂爾悍然負心。平日交情,一旦反面,宜其死也。
制府到任後,日以海事為念。忽有人獻戚繼光「閩中御倭事跡」,約五十餘葉。制府喜曰:此真今日平海要策也。百餘年來,倭寇不侵,兵制盡廢。方今鄭氏出沒不常,福、興、漳、泉在在無備;一遇變起,直入內地,始藉各鎮之兵以為守御,幾何不至糜爛邪!戚大將軍方略具在,可踵而行也。遂以此書授余曰:海洋形勢、攻守機宜,盡在是矣。特文詞質古,似「戰國策」;且山礁海汛,地名不一,難以句讀。我軍旅方殷,日碌碌戎馬;子盍為我丹黃而鉤貫之!余受而卒讀,見其經略之法,全在外洋大海中間,分設五寨,每寨千人;五寨之間又設五游,每游七百人。平時以某寨之兵統領某游,某日以某游之兵哨至某寨;倭犯某寨則以某寨守御而以某游之兵應之,倭躡某游則以某寨及別游之兵夾應之。其最妙之法,全在視風色。倭犯某處,則某寨先占上風以擊之;倭犯某處,則某游繞出其背以擊之。船在上風,利於取勝;波濤千里,如常山之蛇,首尾互應。南至粵界、北至浙界,逐日分巡、逐汛會哨,法至詳密。餘驚嘆不已。闡繹十日夜,而朱黃鉤貫始就。制府覽竟,大喜曰:此書之來,其天資我成事乎!時靖南奉撤,左右翼之兵計七千人,業經歸屬總督;而總督額兵又有三千,制府即欲用此萬人,以充五寨、五游之額,無容添設一兵、無容加增一餉,簡練操演,即可以備折衝之用。況朝廷許便宜從事,而靖南既撤,又無一人敢掣其肘,勢誠可為。甲寅正月初日,制府會飲幕齋。漏下未二十刻,忽餘房中焰起;爭往視之,則案上已灼然,撲之始滅。諸文書詩卷故無恙,而所輯錄五寨、五游之稿已焚去。制府愕然不樂。細審每夜所點之燭約一尺有半,是夜燒未三寸,火光倒下,從燭心透跋而出,延及於案,誠怪事也。未五日而有雲南之事,靖南免撤,兩翼之兵仍歸靖王;而事不可為矣。
制府虛心諮訪利弊;到任之後,條陳事宜,不下數十人。李向陽所陳,尤剴切周至,文筆簡煉可喜。制府召與語,貌頗不揚,而貧窶特甚;自言一妻一子,糠核不充,願鬻身以自給。制府憐之,不受其券,飭署中間屋三楹,給以衣服銀米,令率妻子俱來就食;而於幕外另設一榻居之,以備顧問閩事。向陽問無不知,尤時時請試,制義策論亦頗通曉。後移之箭道,令為家人童子師;每日抗顏高坐,制府頗愛之。及餘二月出署,詢之於人,乃耿府中出也。
制府初到任時,提督咨報某鎮總兵出洋,獲得海艘幾十隻、器械若干,當時斬過首級幾十顆,現獲賊六十名起解到省。隨將六十人監候,業經具題待旨處決矣。制府忽思此六十人不過海邊窮民,或計無所之,陷於不逞。雖船中器械格鬥有形,然駢戮不無可憫;意欲特疏請寬,以為殺之不足以示國威,而釋之或可以招反側。其言累累,欲以格主上之心,開一面之網;專欲恩綏海濱,使無為盜故耳。
閩中海味極多,魚鹽之利為天下最,百姓藉以為生。自奉旨片板不許下海,不惟地方窮困,而小民謀生無路;間有冒險求獲,覓食於刀鋸之下。沿邊兵將,往往以此解功。制府到任以後,日索海味,沿海之民咸額手曰:范侍郎將開海禁也。先是,都察院多諾請弛海禁,部覆止令小民於近港駕木筏捕魚。雖奉諭旨,然從無一人敢採捕者。制府大言曰:海禁已寬,爾輩何不入海謀衣食邪!百姓以為近港之內所獲甚微,且法網可畏。制府又曰:朝廷所許近港者,但非外洋耳。出海數百里,皆近港也。提督王進功力爭不可;制府曉諭再三,自此海禁遂撤。會城之內,海味滿街。
曩者朝廷差滿洲大人閱視海疆,恐沿海百姓相通海上,遂為清野之計。凡沿海二、三百里棄為甌脫,荒畜牧、焚廬舍,百姓盡徙入內地,築台寨為界;有過此者,命為透越,立斬不赦,百姓搖手犯禁。制府到日,訟言曰:拒敵者當守藩籬;今守堂奧,非計也。我方志平海外,何以示怯於敵?盍撤諸!移文提督。提督咨覆,以為建設台寨,久有定制;一旦撤去,設有海釁,誰執其咎?制府怒曰:我出京時,朝廷執手面諭:邊疆之事,悉以委卿;況敕書內巡撫、提督,俱聽爾節制。今如此大事,利及百姓,何以相沮!提督素無大志,聞而餒甚,遂噤不敢言。自此,透越之罪始免而台寨亦漸議撤矣。
靖南告報搬家人口約計十三萬五千,隨經核減去虛冒一萬四千;制府又與耿王商酌,內有原籍閩人不願北遷者留下萬人,總計十一萬有奇:業經造冊具題。其裝載船隻、過嶺兜轎以及抬扛夫役需至四、五十萬,不惟一時地方無措,而所過中伙、歇店亦無寬地可容。議分作六運,一應船兜夫役,更番起送;每運用清流船五千隻,每船載三、四人,約及二萬人。由福州下船、至浦城登岸,上下行李,往返時日每運約計一月。自十三年三月十五日起行、至八月十五日,六運始完:已經報部。後因藩眾料理不及,又改於四月十五日起行、至九月十五日告竣。制府自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到任以後,無日不咨報鄰省、檄行各屬,酌處水陸之費;公咨之外,複有私函。雖不敢訟言,微寓陰雨之慮。先得川湖蔡總督咨移:平西藩旅,春初啟行。晝夜籌劃,計三藩之眾會集,當在儀、揚之間,地方必有變動。方鰓鰓然重慮於此,忽於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晡後,突有京中愛大人至,齎詔諭靖南王;內云:朕聞雲南作亂,靖南王相應固守地方,不必搬家。而兵部隨有密札咨總督,亦僅此三語;始知平西已起兵滇中。愛大人出京,時在臘月二十四日;十七日即抵福州,而搬家之事遂止。十三日,京中複有一大人至,齎詔賜靖南王;內云:靖南王既經固守地方,其兩翼官兵仍歸靖南王管理。兵部隨有密札咨總督,亦僅此三語。次日,制府即命兩翼總兵曾養性、江元勛齎領官兵文籍,交送耿王;王不受。次日,制府親往交送,王仍不受。制府曰:朝廷昔以王爺搬家,故令兩翼官兵歸屬於我。今王爺亦仍行管理地方,則封疆之責,彼此均也。我奉兵部密咨,理無不交;而王爺既奉手詔,亦斷無不受之理。耿王嘿然,始領其眾。又三日,京中複有御前蝦二員至;倉皇迎接,乃耿王弟家書一封,朝廷命使者特持以賜靖南,內中大抵言國恩深厚、勉力忠孝等語。王心益疑。耿王自十三日奉詔以後,闔府披甲三日、王亦衷甲,疑大人兩至,或有別旨付總督;倉卒相圖之事,晝夜惴惴。上元之夕,制府大啟筵宴,幕客畢集,張燈試伎。夜逾半,忽傳耿王披甲行城中,䂨死百姓二人;急傳令覆掩,遂罷酒。
自十五日至二十日,王與總督猜嫌益急;闔城之人,無不料其相並。制府出示安民,謂朝廷慮海疆多事,靖南王免撤;今方同心共事,爾民毋得驚疑。王府出示,亦如之。耿王府中疑范總督每事相違,且受朝廷殊眷,必有不測之事;屢使人雜在匠役中密來覘視,見無舉動,釁變始息。
朝廷遣使撤藩,雲南差學士傅達禮、侍郎折爾肯,閩中差吏部侍郎陳一炳;陳即制府之中表兄弟也。先是,愛大人至閩,詔書但有「雲南作亂」一語,未悉起兵之狀。愛大人口述云南兩使臣已為吳王所殺,一炳始不自安。二十一日,擇吉還朝,王與督撫勢不得不郊外餞別。比則猜忌愈甚,王與制府不相見者已六日矣。制府繞階嘆息,顧諸客曰:變生肘腋,頃刻間便有作亂之事,為之奈何!余曰:公與耿王嫌隙已成而情好未破。周太太病已危篤,姻好舊戚,情宜探問。公但以單騎往,毋隨多人,毋帶兵矢;天苟祚公,郭子儀渭橋之事可為也。制府如言而往,靖南驚曰:范老爺來邪!詳問之,不過一人相隨、一人持帖。靖南始延入,呵衛甚眾。一揖之後,移床遠客,顏色嗔變;曰:聞道爾幾日算計我,我也不怕爾!制府徐曰:我與王爺相好至戚,何怨何隙!今日特為太太尊恙,故來探視,王何疑之甚邪!靖南顏始霽,曰:我固無疑也。制府言益婉曰:我與王爺,同在封疆,相倚無間;而軍民人等訛言繁興,止以我與王爺數日不相見耳。今我在此,願與王爺把酒共飲,以息浮言。靖南置酒飲,逾二十刻始別,制府酩酊馬上歸。次日,遂同出郭送陳侍郎,各歸府。
會城舊例:耿王洗炮,則必先期五日咨會督撫出示曉諭居民,使無驚恐。忽一日,天未明,炮聲轟天而起;制府疑有變,差人偵問,則耿王洗炮也。是日,洗炮至晚,滿城驚駭,釁端已決。
舊例:耿王閱操,先期咨會督撫定期某日,齊至教場演視。忽一日五更,城頭角聲齊動;巡捕官查探,則耿王已下教場,操演竟日。自後,或一更、或半夜、或晝、或晚,忽操,忽止;總督竟如贅疣。
福建省城,周圍四十里,總督衙門偏在西隅,與王府相去不及五里,正如藏戈矛在臥榻之側,呼吸生死。時王府額兵計有萬餘,而旗下所畜養甚眾,府中男子年十四歲悉給弓矢、習騎射,鳴劍之心已非一日。總督標兵止有三千,又多虛冒,實按不過二千而已。況土著之人,悉與王府相通。制府雖有駕馭之心,空拳只手焉能搏斗,思欲出巡在外:北來則四百里而延平、又二百里而建寧、又三百里而浦城,始達於浙;中間千餘里,水則危灘逆流、陸則縣崖鳥道,無兵可恃,欲退不能。南去雖屬邊海死地,然興、泉、漳三府尚有海澄公與提督以及各鎮之兵。制府意欲出離虎穴,聯絡聲勢,以俟靖藩舉動,徐為圖之;潛約各鎮於二月之望出巡,會於興化:郵符已登。餘以二月初二日出署歸家,自後不知何以竟止不出;直至三月十五日耿王起事,而制府不免矣。
耿藩左翼總兵曾養性之父,范文肅公舊門下也;向受提攜,每思盡忠於制府。一日密至,求屏左右,告曰:時事不妥,老爺告病去罷!制府曰:我受命秉鉞而來,遑計利害乎!越數日,又密至,屏左右語曰:老爺病也不必告了,亟去,毋及於禍!制府曰:吾生死以之。
制府見時事不可為,命購一短刀,淬其刃,時置枕畔。每宵分酒酣索至,顧視良久,微嘆數聲,複慷慨浮大白,不再言;蓋自擬也。臨淮靴刀,其志日決,曷肯須臾毋死。今尚隱忍被縶,豈臨變時奪去,不容引決邪?
制府在浙江時,夢手持兩斧,遇駕至,俯伏在旁,召語移時。次日,言及此夢。餘曰:其殆升總督也。制府問其故。餘曰:禮不云乎:賜弓矢,然後徵;賜斧鉞,然後殺。公今雖為巡撫,但有節鉞之名,而不提督軍務;持斧見君,非總督而何?未幾,即膺督閩之任。旋許陛見,前席問對,罔弗驗焉。
一日,又夢在朝,把兔魯公解佩刀相贈。制府曰:吾必為總督矣。餘曰:兩江重地,現缺總督,舍公而誰?制府曰:非也,兩江不過為錢糧重地,於今時為緩;朝廷用我,必於多事之地,非滇黔,即福建也。把兔魯公身立武功,解刀相贈,兆在此乎?
文臣無帶刀者,惟總督腰許帶刀,兼武事也。制府陛見時,召語良久;謝恩出,遺小刀殿上。朝廷云:此必范卿之物,命御前蝦送還。此乃平日系腰割肉之刀,非帶刀也。然刀乃利器,失之殿上,無終之象見矣。
鄭氏雖在海外,然制府亦有閒諜在彼,時時馳至。餘一日偶見一小冊,內書:東寧國,地形險要,某處山礁、某處水門。官員見任休致,兵馬屯札多少。文武有陳永華、馮錫范、薜進忠、柯平、洪磊諸人,俱材能知幹。新建天興、萬年二州以及各縣城郭、濠塹,軍器儲�,事事修整,時時討練,勢非一日忘中國者。明室子孫,崇養在彼者甚眾,而無一人任事權;年號至今尚稱「永歷」。
閩中窮困極矣,本地錢糧供億兵餉,缺匱已多。自制府到任,投降者日至;每一人至,衣帽靴襪以及賞賚安插,頭目必十餘金、下者三四金。初時樂於設處;漸久漸眾,設處之路亦漸絀,欲拒之則不可,欲受之則帑銀既無可動;幕府又無一錢,不知後來何以辦此。
海澄公爵崇五等,然事權不過總兵等耳。海澄隔會城千里,制府到任時,先遣信遠迎,書中殷勤謙抑,引李訴橐鞬馬前拜裴晉公故事;雖屬過情,其服膺制府,亦已至矣。
制府膺七閩之任,前任總督劉(諱)斗尚在閩中,差人至杭迎接;書幣莊腆,有逾常格。取而視之,書中有云:「恭惟老親翁白龍魚服」;不覺失笑。幕客不通,一至於此!其中聲偶參錯、比儷牽舛,尤多說文不辨之字。聞劉公每歲以五百金延為朱履上客,尤堪噴飯。然豫且之困,不意竟為先讖云。
某總兵出洋邀截,得大船一隻,有黃綾龍邊敕書賜護國公者,大書「永歷二十七年」;並有護國公札札給某副總兵共二件。解至制府,不知所謂護國公者何人也。但細閱札付,其年月亦用永歷印文——大徑五寸,而上乃「護封」二字,殊不可解。
制府在浙時,先有閩人張濟夫獻平海策一本,語頗詳核。召見坐語,濟夫貌山野而敢為大言,喋喋不已。制府曰:余今不在其位,未可與謀;俟官閩時,當請教也。送以書儀十二兩而去。及到閩三月,濟夫不至。
海鹽王緒楷,獻招海策,計萬餘言。其中云:當今招海之計,莫如置造大麒麟一座,上駕皇帝萬歲龍位,沿海巡閱;使山島頑梗之人,聞之莫不駭然曰:麒麟生,聖天子出矣。未有不率眾來歸者。但求憲天老爺准此妙策。如此胡談,竟赴轅門投遞,豈非狂病人邪!
制府自十月朔由浙之六和塔下船,泝錢塘而上。一路數十里,楓林盡赤,紅葉遍天。沿村步行二十里下船,青山萬重,江流如畫。有客述二十年前土寇花面大王作亂於此,今者天清地寧,我輩重游,不亦快乎!余曰:世事浮雲,光陰過客;曩者飲錢塘之水、踞虎爪之山,花面大王亦自以為樂也。瞬眼間煙雲變滅,天道靡常;吾發未白,安知不更生荊棘邪!無端戲言,竟為伏戎。
衢州太學朱仙期,頎白少年,為楚中二眉山人高弟。偶至幕中,言事甚驗。將入京,別制府,言洛陽相會。制府曰:我今已為總督,難道降我巡撫河南,殊不可解。不半年,而仙期死於津門;洛陽相會之語,已屬孟浪。但餘閩歸時,見水月師預言閩事,歷歷不爽,而亦有河南之語;至今疑之。仙期在幕中時,友人問彼云:水月師何以能前知?仙期云:只是靜極生悟,但能自了生死。一日,水月師至,友人亦以仙期問之。師云:他烏能前知,都今將去矣。未半年,而訃音果至。
餘自閩歸,制府特囑往問水月師休咎。因於二月十九日到杭,隨同差官王道隆至百步塘謁師。師曰:爾今來邪!爾昨歲別我,云我今年九月入閩,來年三月定歸相看。我搖手曰:不消,不消;今幾月邪?予方悟客歲臨別之言,以為不勞枉顧,豈知暗指時月也。問王道隆曰:爾何人邪?余曰:范老爺差官,來看師者。師曰:無他言,頭不是斫的;我教他不要去,如今龍潭虎穴,怎能跳出!良久,又曰:耿王逆他不得,逆便要死;雖然范老爺一身在南,舉家在北,如何順得?余因問耿王今即反邪?師曰:廣東尚不反。遂嘿不言。因辭出。甫行數武,王道隆忽不見;餘傍徨少俟,見道隆又從師舍中出,問之不言。後道隆入雲間、至上海,紆道數日始歸;耿已起兵,不及於難,殆師指點之也。道隆後自盡以謝公。
制府嚴禁供設,衙門內一無所具;大堂上止挂紅綢一幅,內署中僅木涼床數張、破竹椅數把、木幾十數個而已。制府見木涼床,猶以為民間之物,傳諭發出。幕客笑曰:令吾輩席槁而睡邪?乃止。每夜會飲,各坐破椅上;竹久蟲蛀,酒半,客欠申而椅折僕地。不兩日,複然;五日之後,椅折其半,因易木凳而坐。
楓嶺營界在浙、閩,參將以至守把兩省官屬,莫苦於此。而潮州總兵雖轄粵東,亦於閩督有屬;地方連界,藉以互御,不得不然。
自浦城至省,千里之中,灘不下數百;最險者莫如黯澹灘、大羅灘、大米灘、阿彌陀佛灘,將軍灘十數處,險各不同。不親閱歷,言之不信。
延津即寶劍化龍之地,去黯澹不遠。餘舟過此,適當風雨晦冥;愾然嘆息,不禁興懷於張、雷二公也。
閩督衙門最崇煥,而於地形為不吉。青烏家以為當面五山,形如五虎,受其衝突。故歷來開府其地,僅初年李公某以升去、劉公兆麒以調去;其餘或死、或被殺、或鐫級去,無得免者。
福州自城南還珠門抵南台二十里,百貨填集,珍奇充牣,觸目燦爛;比之閶門,何啻幾十倍。閩中子女玉帛、羽毛齒革,無不甲於天下;惜其聲音不辨,微類鳥言。然會城、建寧,有朗然者。
書板,建寧最多。然閩中巨室藏書不少,偶見蕭御史震家所藏書目幾及六、七寸,內中多有未睹者,大抵閩中之書也。
蕭在台中,與靖南時有齮齕,頗不相善;而於制府則為壬辰同榜,交契最深。甲寅春正,丁憂在家,猜嫌大起。兩月之間,彼此竟不一面,蓋深有所慮也。
閩俗元宵節,自十三夜,街上張燈、陳百戲,士女老少悉執刀槍、鳴鑼鼓,震喊連天,使人驚駭不已。次日,制府傳令百姓,觀者止許鳴鑼擊鼓,刀槍悉禁止。
制府衙門,前後邏卒巡行,夜必鳴柝。餘時不寐,靜聽之,柝聲三下,宛然「打殺哉」三字;夜夜皆然。語之友人及隨僕,審聽皆同。私語留山,以為不祥。昔人聽塔鈴而知禍作,幾先兆見定不誣。
留山才最敏速而性又機警,在幕中輒倡和為樂。所著醫書,盈尺積幾;尤善音律,制小劇,引喉作聲,字字圓潤。逆旅之中,藉以遣懷導鬱,雖骨肉兄弟無以過也。餘二月歸,期以七月複至閩,與留山更代;閩變嗣作,竟爾隔絕,可嘆哉!
仙霞嶺仍由浙入閩之第一險處,北折而仄、南陡而峻。昔時路徑尤隘;自制府長兄固山名達禮鎮浙時,闢闊一、二丈,甃以磚石,今始稍寬。然騎者至此,悉牽馬下;上若守以百人,雖萬夫莫能逾也。大士、關帝諸殿在山半,丹碧炫耀,奪目動心;憑闌俯視,木末在下,真奇境也。特仙霞關在頂上,不過壘石為門,並無險處。
楓嶺不甚高而徑最崎仄,狹者不過三、四尺。一面山如壁立,老樹奇石,岝崿吞吐;一面溪水奔激,作雪浪飛:盤折幾四、五里,此入閩最佳、最險處。沿旁闌以樹枝,恐有失足墮下者;時有斷處,亦棧以木。
血紫塘重山回抱,中通一徑,環繞如腸;塞斷其口,便無可出之路。土人云:血紫乃樹名,大可十圍、細若榆莢。停車片晷,為之一笑。
小竿嶺亦峻險,頂上有關帝廟,閩、浙分界之地;過此,即浦城境矣。
五顯嶺最高,比大小竿嶺尤峻。其它叢竹千萬。上有五顯靈官廟,土人崇祀,故得是名。
總督署中,洪廓壯麗;堂至儀門,幾數百武,闊亦如之。左右回廊深敞,庭中甃以細石。有荔枝六株,每株大幾二十圍,支離可怪;葉大而綠,望之如云。時方窮臘,白蕊微放。余偶作詞一闋,有云:笑天南,雖然盼到;國色奇香,無我消受。制府曰:君豈不欲食此邪!餘見風塵將動,愾然思歸,諸友方以為怪。未二十日而滇信至,閩事方始;諸友雖欲歸,不可得矣。
稽留山,無錫人。來閩時,邑侯吳伯成餞之,酒酣作詞一章送別,調寄「踏莎行」;下半闋,限翠、醉、悴三韻,和者數人;邑侯書為一卷,攜在奚囊。制府見而喜曰:吳令,文士邪!今日諸公初入閩中,即依此韻作一闋為樂。即席,餘與留山、幼譽相次成。制府微醉,援筆曰:城郭無輝,村煙失翠,瞥然一見心如醉。遲君同作武夷游,哀鴻待爾離憔悴。余竊謂留山曰:閩中千家萬戶,煙火相望,庶富如此;制府之言,何其不祥也。留山亦為蹙然。
私署屋宇華潔,庭榭修靚;粉牆高幾四、五丈,而芭蕉尚透出牆表。時臘月中,絳桃、海棠相間如繡;盆中橫開紅梅數十本,掩映粉牆之間。方舉觥共飲,忽有白鷺飛集梅上,□之不去;因張燈梅畔,牆鷺一色,咸各賦詩以為和羹之瑞。次日視之鷺,已立死枝上。
制府於臘月初五為攬揆之日,一應藩臬道府饋遺拒絕,諂媚者計無所入。忽建寧知府蕭來鸞以門下舊誼薄獻微禮,而別啟云:特延龍虎山張天師建醮郡城,為大老爺祈福!天師亦致書殷勤,自言虔修道法,祈佑錫祖之狀。余竊鄙之。又一日,忽傳制府同年笪老爺差人至。制府喚入,則一道士齎笪公詩扇一柄、蒼術一封而已,別無寒暄書問。笪公壬辰進士,官御史、江西直指,後即棄官隱句曲之華陽。其品行不同如此。
制府到任後,購閱各坊書目。適有「紀事本末」一部,計四十二本、紙白板新,按之為宋末時物;索值四兩二錢,制府如價買進,命餘評點。惜餘歸促,留置幕中,定歸丙丁矣。
制府天資敏妙,涉獵甚多;督閩之後,專意用兵。一日,忽得「陰符經」一卷,晝夜探繹。讀至「天有五賊,見之者昌;火生於木,禍發必克」數語,嘆曰:陰符為用兵之祖,其言深險如是!因終夜弗寐,叩問不已。餘詩有云:粉盤警枕軍中暇,細繹陰符一卷書;蓋實事也。
泉州守王者都,貪酷素著。制府到任後,者都謁見;制府曰:聞爾在任極貪極酷,有之乎?曰:有之。制府作色曰:尚可一日容於地方乎?者都曰:有故。知府若非極貪、極酷,豈能今日見大老爺?如前任某老爺歲時要若干、生日要若干,王府撫院藩臬監司歲時要若干、生日要若干,苟非極貪極酷,從何而應之!不參罰去任,則革職逮問久矣。今大老爺一文不取,知府便可做好官。試看幾月之內知府再有穢聲,雖參罰重處,亦所甘心。顏不少怍,而體貌挺然。制府曰:爾果能改變做好官,我不惟不參,還當薦爾(者都,江南沛縣人,戊子舉人)。
幕友顧崇伯,出自胥吏,精於書算。制府在杭,倚如左右手,束修厚至五百金;一省錢糧款項,悉出其手。制府升任時所撮藩司庫銀四萬兩,不為設法開銷,幾致危殆,遂不複延之入閩。然其才,實有可用。
畢完一,永平遷安人;習刑名,專司招稿。每遇欽件,一獄具必芟削原招,絕其矜疑之路;使部中一無可駁,輒誇其能。每酒酣耳熱,自言我在北方,啖驢腸、吃燒刀,夜半挾妓睡土炕上,何等大樂;安用咿唔清吟,學蘇空頭吸數甌苦茗邪!目中不識一丁,每見餘與留山執筆草檄,援據經史,誹語指摘;以為若輩杜撰耳,古今安得有是事?吾弱冠作幕,迄今四十年,何曾用著經史上一字;餘方填膺氣結,忽留山大怒,突奮老拳。自此,屏氣不言。制府聞之,亦以為當也。
一日,畢自誇博古,曰:昔晉朝有一錢僖公,在歐陽修門下,極有文才;同時為宰相。餘曰:恐是宋否!曰:晉也。餘曰:餘寡學,「晉書」不見有歐陽修,想是唐太宗、魏徵諸人刪落了。
倉房范序公者,其父於文肅時司倉庾出入,因名倉房二叔。制府撫浙,令之隨任;憐其壯年客旅,以一婢贈之。婢姓馬,定情於七夕,眾咸劇分作賀,而通以四六莊啟,內云:騎馬歸來,遇佳人之姓馬;牽牛渡過,值快婿之如牛。無不笑倒;范筠堅筆也。
制府言少時,遇一瞽者,揣骨曰:妙哉!舉人、進士、翰林。又曰:忠臣、孝子。又曰:一品、二品、三品。惜哉!終於三品已。前俱驗矣。制府由學士出撫浙,學士正二品;又加一級,則從一品矣。後升總督,加兵部右侍郎兼右副御都史。侍郎、副都俱正三品,而新定品級,學士亦正三品。後奉旨鐫一級,竟止於此;異哉!
同年鄉紳通刺,科稱治侍生、道稱治晚弟、部屬司道府俱稱治晚生、府佐縣正悉稱治晚學生;雁塔同登,仕途霄壤,悲夫!
總督敕書雖巡撫提督俱聽節制,然彼此平行;惟提督通名,寫教弟而已。巡撫見總督,轎至儀門內下,提督至儀門外下;總督答拜,轎至堂簷下:體統不甚相遠。獨一省事權關系武職,如兵馬、錢糧、賢否、盜案,提督俱咨總督具題,微存節制;巡撫則竟會稿具題矣。
餘以十月度嶺,寒極;至會城則地氣殊暖,臘月止一單衣。正月十五夜,天忽大寒,重綿不足以御,服狐裘始覺稍溫。次日,天大雪,遙望三山皆白,閩地二卜年中所未有也;相傳見則有兵。
餘因水月師之言,制府入閩時,頗不欲去。抵衢病甚,至福州始愈;而以制府初任應酬之札以及入京修候,一日不下數十函。如是者又一月始暇,餘遂請歸。制府曰:荔枝不吃、武夷不游,先生平日自命若何,顧乃戚戚作兒女態邪!余曰:餘年逾五十,長子年二十二而未婚;少子九齡,孔孟書讀未竟:豈能悠悠長作客邪!制府曰:先生謬矣!大丈夫當乘時奮發。吾先君在日,諸客相依幕下者,悉汲引。出仕者,大者至督撫,小者或府、或道,未有止於布衣者。吾今日處非其地,不得如先君時。苟有可圖,豈不念及先生;奈何不少濡滯也!余曰:餘老矣,仕進非所願也。制府曰:審爾天氣尚寒,過除而去。新歲,餘再請行。制府曰:我在浙數年,從未張燈啟宴;今閩中之燈名著天下,請於元夕大宴三日,送君北行可乎?未元夕而閩事起,餘不忍言別,制府亦絕不言祖道。至晦日,餘決請歸。是夜,始餞行。朔日,又餞飲至四鼓。制府曰:君今行矣,故鄉日近一日、故人日多一日;我今在此,故鄉日遠一日、故人日少一日,請以大斗為我飲。餘已大醉,勉盡一觴。次日,告別而出。
武夷為閩中之勝,以去省千里,制府擬於按部時同游。時事倥傯,接浙而歸,遂使名山隔面。武夷者,人名也,見「閩志」。
江郎山去江山縣五十里,各山俱蒼,獨此山色如石青。遠望僅一峰插天,近數里則分為二峰;及至,山則分峙為三。相傳上有仙跡,無路可登;天雨則杳然不見。餘去時,日色晴朗,山形如畫;及歸時,天陰微雨。重抵山下,但見四圍亂山不改,而江郎竟不見矣。
三山以越王山、烏石山、九仙山得名;而複有旗山、鼓山者,為會城名勝。今鼓山寺盛建叢林,圓顱千指,比於江、浙;閩南所無也。
福州海味佳者,莫如西施舌,鮮嫩可喜;次則蠣房,小者佳。此外俱不堪。
龍虱宛似蜣蜋,食之無肉,嗅之醎臭不可當,投之酒中,亦無味。據閩人云:嚼咽後,口中作金墨香。每嚴席供小碟一二十,必以此品居上;碟內鋪以潔白砂糖,面上僅綴幾虱而已。此品出海邊,土人以為龍甲中出。龍最腥穢,潛在水中,蟲穴於甲;每一行雨,奮鱗振甲,蟲始墮沙上,土人獲之,其說近似。
龍腸長尺許,大如箸,色白;味如蝦尾,䏰不可當。
龍目似蛤殼,止一面肉;形如圍碁,而瞳神宛然。
鱉腳與鱉爪無異,生於水中石上,其堅如石。欲食時,先於沸湯中漉之;碎其外殼,從爪中取肉,烹食頗佳。
江瑤柱,寧波者佳。
石璘似蛙,色黑,皮稍脆,肉似水雞;閩人珍之。
建寧紅魚,大盈尺,味殊平平。
蟹有一、二十種,形各不同,其味盡佳。有一種,烹後殼如朱砂,中有石青填嵌處,最奇。
龍頭蝦,大者重二筋,頭似龍形;味與常蝦無異。
海鰻,鮮者味淡;乾者蒸食,香美異常。
龍眼,在浙幕時,從閩中遺至,色尚白,蒂叢生。
橘以福得名,然實產於漳,非會城所有。其本地者,與江南洞庭紅無異也。
柚大如盎,土人名為脬瓤,甘酸可食。
羊桃色青,四面瓜棱,味極酸。
佛手有大至三、四筋者,二月中,色尚青。餘攜三只歸,一路香氣透溢;抵家數日,色始變黃。
香蕷色赤,價極賤。熟食之,宛如薯蕷而甘;生食如藕,可止渴。
自浦城至省千里,酒之惡,色如敗血水,味稍甜而氣餲。至會城,則有絕佳者。
石首魚甚多,日日可食。
鱟魚色碧多足,其殼以為杓,薄而輕。
鷓鴣味最美,煮之,肉香而松。
閩中樹多不雕,紅葉絕少。千山萬山,大抵俱濃綠皴染。偶有微紅數點,則桃也;杏絕少。
壽山石形似凍,斫以為印章絕佳。閩人雕刻天祿、闢邪、獅、虎各鈕,精如鬼工。赤者如琥珀,黃者如蜜蠟,白者如玉、如水晶,赤白間者如瑪瑙,紫黑形狀種種不一;向系閩產,百年來已絕。近複搜索而出,每一兩價必二、三錢;有人攜至吳中,每兩值至二、三換。
白沙糖形如方磚,擊之始碎,乾而且堅。販者以水潠之,粉為末,始貿易。江、浙之間,磚形者絕不見也。
閩中紀略跋
[编辑]是編康熙乙卯仲秋六日野史落帽生所紀中丞范覲公事實也。中丞撫浙時,慨然有大志,欲為國朝蕩平六合,命落帽生草疏,可謂忠義勃興;惜其疏洋洋二千餘言切中時務,未曾載入編中。及其督閩也,密請削除三王。福建省會與耿藩同城,中丞始至,耿藩猶循賓主之禮;已而間隙日深,相持不下,中丞卒死于耿逆之難。落帽生雖見幾而作,飄然遠引;然於中丞遇害本末,惓惓弗能置;恐後日無以徵諸青史,緣敘而紀之,亦可謂久要不忘平生者矣。
壬寅秋日,吳江沈楙悳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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