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夷務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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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夷務疏
作者:王闓運 
本作品收錄於《湘綺樓文集/卷2

臣聞安危之計,天子所與庶民共者也。未有君憂而民樂,下榮而上辱者也。故曹沬匹夫,而代肉食之謀。臣,其人也。今日之急,皆慮夷務。臣竊觀古今史籍所紀,及近歲自庚子至於庚申,二十年中,每有邊境風塵之憂,群臣吏民,上書言事者,無慮萬數。雖得失不同,要必有休戚與共之誼。伏見皇上即位以來,邊患尤切。輦轂之下,蕃使錯居。忠誠偉異之材,明哲博聞之士,宜可以發奇計,吐昌言,叩閶闔,陳經濟,上以報國家養士之德,下以垂後世貞諒之聲矣。然而十一年中,海內寂默,忠言切諫,不論徙戎。惟獨皇上與皇太后宵衣旰食於宮庭之內,二三大臣深謀密計於岩廊之上。自余談士,卷舌固聲,以夷務為諱,以言事為恥。豈古昔好囂而今者好靜,古昔多賢而今者乏材?不然,則天下之士,審時度勢,知其無益,智有餘而忠不足乎?昔者孔子教諸梁,以大戒顏淵開衛君,以三徒思不出位者,君子之守也。職思其外者,良士之心也。孟子陳道於齊王,而後知齊人之不敬。故不言者非不智,而建言者非不忠也。古之論和戰者多矣,莫不抗言激詞,譏其主之昏懦,深思過慮,啟當事之疑懼。不惟主憂臣辱之誼,救時振弊之策。強之以所不行,責之以所不能,故君相焦勞,而處士愈橫。傳之後來,猶得直聲。詩人之所以盡悴事國,而傷心於諷議者,良有由也。祖己曰:「惟先假,王正厥事」。易曰:「王假之,勿憂。」皆言危懼之時,災變之來,必先寬大主相之心,去其憂疑,然後庶政可興,明照天下。臣竊料夷國情勢有不必論者四,不足憂者董鄭易曰:「其亡其亡,係於苞桑。」故願陳國家磐石之基,破群臣疑難之情,發古今異同之辯。雖不足裨讚大計,誠亦愚者之款款也。臣前讀鈔報,見議立同文館。大學士倭仁所陳利弊,及諭旨開慰之言,私竊感激,至於歎息。然以為不必論也,言御夷者皆欲識其文字,通其言語,得其情偽,知其山川阨塞,君臣治亂之跡,及其國內虛實之由。其最善者,取其軍食以濟我師,得其器械以為我利。今設同文,意亦在此。而臣獨以為無益者。夷人始入,非以其習中國之俗,據中國之地,收我圖籍,誦我詩書,知我國政,而姑與之和也。以其船大炮精,駛入海口,防之不固,戰而不利,而後得志也。即其船炮可駭,屢戰不勝,亦非有夷船與水師縱橫百戰於海島,又非有大臣宿將僵仆相望於炮丸。連兵累年,精銳並盡,而後與之和也。以其交綏而潰,敵騎長驅而不暇再整也。五口通商,四國遣使,我之文字言語,阨塞虛實,彼今固知之矣。軍食器械,若強而取之,宜易為力矣。然彼乃和順其貌,從容其詞,以和為請。假令中國得其船炮,習其風俗,遂可以深入其阻,掃穴犁庭,則易地而觀,天下之憂,未可量也。今日情勢彰灼如此,彼猶不敢生心,而我乃汲汲焉為它日之圖,故臣以為不必論者,一也。臣又觀大學士曾國藩覆奏天津一事,言祅教之行善,愚民之易動。含吐其詞,揣度其平,臣又以為不必也。夫中外之防,自古所嚴。一道同風,然後能治。假令法國布堯舜之政,讀周孔之書,分置師儒,佐我仁政,則諸臣將束手坐觀,望風讚歎,以為真聖人之國乎?祅教之行,教堂之立,但當問其可行不可行,不當問其教善不善。為法國謀者,若使中土齎六藝之文,陳先聖之書,入其國都,宣我木鐸,彼之忠臣智士,必宜守桀犬吠堯之義,明國無異政之禮,守死勿聽,以為其主耳。何況祅教妖異,約書鄙陋,兢兢計較,何關損益。臣所謂不必論者,二也。臣又觀協辦大學士李鴻章覆奏天津一事,料我強弱,策其水陸以為戰,未必敗。事難逆料,而臣又以為無益者。禦敵之道,但當論我之欲戰不欲戰,不當問戰之能勝不能勝。孔子曰:「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故弱女奮掌而豺虎避路,相如張目而秦王擊缶,豈力能勝之哉,志以為必勝也。若如所言,必勝而戰,則是洪寇鴟張之日,蘇杭糜爛之時。曾國藩困躓於祁門,李鴻章寄身於上海,宜亦姑務招撫,休士息民。然且有有進無退,忘身許國。若使用兵之時,已操必勝之機,力沛然有餘,而後進戰,則庸夫皆可以藉手,二臣何以膺侯伯之賞哉。今不論事宜而先言勝敗,故臣以為不必論者,三也。火輪者,至拙之船也。洋炮者,至蠢之器也。船以輕捷為能,械以巧便為利。今夷船煤火未發則莫能使行,炮須人運而重不可舉。若敢決之士,奄忽臨之,驟失所恃,束手待死而已。又況陸地行戰,船炮無施,海口遙攻,登岸則困。蹙而擊之,我眾敵寡,以百攻一,何患不克,而乃張皇。其船炮未交而已潰,機器船局效而愈拙。是則知武靈之胡服,而忘其探雀鷇。信冀北之多馬,而未知其無興國也。臣所謂不必論者,四也。今之大憂,豈非英法二夷乎?英吉利舉兵內向已三十年,及入京城,然後定和。江海大鎮,盡為所據。然論戰者,始於林則徐,迄於僧格林沁,皆中國先舉,英夷應敵,海舶初來,惟論和耳。彼無取我之情,我有防夷之勢,不敵而和,又已十年。陰謀懷詐,固無其事,明矣。夫英夷之不取中土,非不能也,誠不利也。和則坐收其利,得地則勞困於窄鄭以淺譬之,榷稅之便,勝於官商。租賦之入,逸於公田。商賈逐末,豈知遠志。雖固予之,必亟去之。廣州之事,其明驗也。法琅西志行祅教,本其國俗,猶法顯之志宣釋典,婆羅門之誓滅佛經。是非紛紜,殊不足詰。假令包藏禍心,圖結黨與,則當卑詞厚禮,以招輕俠;偽貌深情,以悅民心。而乃好為人師,忘自尊大;嚴絕搢紳,暗誘愚賤;閉門守關,猜備萬端。夫自古陰謀取國,權詐之家,惟恐良臣傑士不為己用也。得一士人如得一國。以彼之驕倨猜疑如此,含識之倫望而去之,尚安肯從其師教,願為弟子乎?同文之興,亦欲授徒,才智之人,聞而匿笑。就使夷酋有長久之算,懷要結之心,自立堂館,事已敗矣。故其橫恣憑陵之狀,適足以招憤怒致驅除耳。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英法蹈取死之地,有自敗之時。故臣以為二者不足憂也。臣聞春秋之義,內其國而外諸夏,內中國而外夷狄。外之云者,言略不深責而先自咎也,非屏之海外而不與同也。漢唐之禮,單于來朝,位王侯之上,天子迎送,或結弟昆。自趙宋以來,徒事誇大,詔諭夏人,卒自臣金。及我聖祖大閎帝道,遠結俄國,讓地約盟,迄今百年,神教猶赫。道光咸豐,議政諸臣未能遠矚,始則絕之太嚴,待之太倨;繼則讓之太甚,諱之太深。宣宗文宗為朝臣眾議所持,猶聖人不能違眾也,非欲陛下踵而行之也。臣謂執政之失計,莫過於許入香港,而拒之天津,為夷患所自始。何以明其然也?詩曰:「東門之栗,有踐家室。」又曰:「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此言以禮自防,雖至淺弱,人不敢犯也。華元乘堙以告子反,邾婁登陴以謝卻克。大國於小,義猶弗克,況以天朝之命,告海外之商。躬布大信,何所不翻鄭今香港之在海島,比於瓊台,猶內地也。天津雖近京師,亦內地也。京師雖至尊,亦內地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入則皆可耳,不可皆不可耳。而論通商者,惟以廣東、天津、京師相推校,一國之中自分畛域,遠人寒心,外夷知釁,而天津之師至矣。若使當日坦然下詔,許夷使駐京之請,其不為患與今日同。而恩威震疊,彼無所挾,知我不畏之故也。知京師廣東之同為內地,而入京無益也。而乃始禁停泊,繼開海口,初以兵拒,後以禮迎,皆行之於敗潰之後,從之於方張之日。又且廣州失守而未遑問大沽,一至而已陳師。彼知我之不能而始自以為得計也。和約之頒,自此興矣。雖然,猶宜廓然相與始終仗信。議者囂然又陳危疑,於是京師岌岌,有日日被寇之勢,議戰不能,議守無地。陛下以為密備諸夷之策,夷人亦知之乎?果不知之乎?與和不足以為德,議戰適足以示弱耳。彼雖與我接居,而知我未嘗一日忘戰也。族類雖異,人情不遠,忖度其心,豈能馴狎。是則教之狙伺,棄我大信,積久橫潰,終必敗盟。而海內臣民,徒見和約,大臣戒諭,左袒在夷。天津之事,至今私議。雖皇上亦未能正告天下,以祅教當行。曾國藩一請宣示,而聲名頓盡矣。夫國家行政,四方瞻仰。豈有顯立教堂,而曰非朝廷之意。既已建立,而曰終必毀除。明與夷和,而暗實欲戰。兵不厭詐,豈此之謂乎?《論語》曰:「忠信篤敬,行於蠻貊」。然則戰和無兩是,而誠詐無兩行也。今宜明告民士,以朝廷力弱之故,下哀痛之詔,求賢能之臣,奉行詔書,先除祅教,正告諸夷,改立和約。若諸臣民無制敵之能,憚祅教之威,官吏儒士,宜先受戒。督撫從教,是教行也;如不肯從,則毀堂無罪也。行教與否,專在督撫。其有歸過於上,要譽於下,妄生輕舉,以詒國憂。比之亂民,殺則無赦。不宜依違首尾,以勸善之說姑欺天下。使無賴奸民,借口義憤,驚動朝廷。此殆最先宜革者也。夫敵來犯我,則可論戰矣。攻我則可論守矣。戰守既罷,可論和矣。今之諸夷,本求互市,和且不必,何必言戰。誠宜先絕互市,待其舉兵,而後擊之。不宜先陳兵旅,以威淩之。臣嘗讀孟子「至橫逆三自反」之言,終比人於禽獸,未嘗不慨然廢書而歎曰:「此特儒者一時寄情之言耳,何其與自侮自伐之言相刺謬乎?」以橫逆為禽獸者,傷君子閎遠之懷;以夷狄為犬羊者,損聖王謙抑之德。使中國惟恃強以自立,則秦皇長城,過於文王城朔方也。悠悠之論,千古相習。一與夷接,則以為辱。故召兵致亂,常在其時。及夫外敵深侵,割地增幣,猶不知我之失政,而但恨夷之無禮也。若小夷來朝,仍守虛文,倨傲而待之。畏強淩弱,何以為國。故不可不審思也。語曰:「庖人不治,屍祝不代。」謀國者,非臣民所代謀也。皇上注意戰,則堅言戰;注意和,則堅守和。得其道,和戰俱利;失其機,和戰俱敗。不甘和者,挾於眾議也。不敢戰者,奪於浮言也。假使我欲和而彼不聽,未知諸臣何以策之?而曰戰無萬全,和可萬全,則又何為而密謀戰也?戰和皆無萬全,又何為而甘與和也?謀定而持一說,布告中外,何憂何懼!故臣以夷務可昌言也。且國家政令多矣,夷務非急,願無以為先也。臣幼習春秋,感君國一體之誼,久居田畝,天闕九重,常恨終軍請纓之謬,而有汪錡執戈之志。懷仲連蹈海之義,而慕子貢對吳之敏。特以矻矻耕讀,無客遊從宦之暇,恐不復挽輅九衢,飯牛國門。誠不自意復隨貢舉中,心徬徨不能自抑。謹釋所聞,以佐大猷。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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