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集/卷二十八
雜著
[编辑]陶峽叢說一百四則
[编辑]乙巳,余自謫所還朝,以知經筵入侍,時上方講《論語》。至長沮、桀溺事,余曰:「沮、溺誠高士,然往而不返,廢絶人倫,終不免爲異端之歸。唯孔子時行時止,大中至正,爲萬世之法。」上曰:「沮、溺賢人,何可斥之以異端?筵臣之言非矣。」余曰:「所謂異端者,非指兇邪小人,雖其人品高出流俗,若其所爲違背聖道,則自當爲異端。孟子斥楊、墨爲異端,楊、墨乃學仁義而差者,其人品豈不絶異凡人?而以其所學之差,斥之如此,異端之稱,元非惡名矣。」上猶以爲不然。有一玉堂官進曰:「孔子、沮、溺,俱是鑿之人也。殊無優劣是非之可言,聖敎至當。」〈鑿之爲言,方言謂賢也。〉上乃喜曰:「玉堂之言甚是。」
他日又入侍,上頗摘朱子《集註》之誤,余力辨其不然,且言:「朱子定著《集註》,用盡一生心力,其裁度去就,置水不漏。一字一句皆有意義,不可移易。聖上若觀《論語或問》,則可知註說之十分的當矣。」有一玉堂官進曰:「此言未免誤達矣。朱子嘗著《大學或問》,而未嘗有《論語或問》矣。」余曰:「玉堂官必未及見《論語或問》而有是言矣。」語未畢,其人遽發他言,故不得竟其說。
退而說與某人而笑之,且曰:「其人旣全昧《論語》之有《或問》,而獨知《大學》之有《或問》,誠不可曉矣。」某人曰:「公未曉其故耶?近來科儒之爲監試終塲工夫者,爲掇拾文字,頗觀《大學或問》,而《論語或問》以不切於科工也,棄而不觀。其人之昧於彼而知有此者固也,何足怪哉?」余不覺捧腹曰:「信矣信矣!」蓋兩玉堂之言,眞的對也,足可爲閒中破寂之資,故錄之。
《孟子》「聞文王作興」,諺解以「作興」爲句,此恐不然。考《集註》曰「『作』、『興』皆起也」。若以「作興」爲句,則當但曰「『作興』,起也」,不當着「皆」字,而今曰「皆起」,則以「作」爲句,屬之「文王」,「興」爲句,屬之「伯夷」者明甚。不知定諺解時,何以如此也。唐本《孟子》皆於「作」字下着小圈,尤可知其當以「作」爲句。
《詩ㆍ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諺解以「敏」爲句,「歆」屬下句,而唐本則於「歆」下着圈,此亦似當從唐本矣。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得位,孔、孟不得位。唐虞、三代之政,《書經》諸篇,可攷也。孔、孟經綸之大,於《哀公問政》、《經界》、《班祿》等章,俱可以想像矣。
朱子作《大學ㆍ補亡》章,其文純是宋人文體,不類上古文。蓋文以世降,雖以朱子之亞聖,有難力致,而若欲强效古文,則亦非眞實底道理,故不爲之耳。據此則後人之强作杈枒鉤棘語,欲以效古者,適足爲無病嚬呻之歸,而非識者之所取,可知矣。
《詩》三百篇,皆所以模寫性情。正者和緩,變者激慨,無非有感發之端,而至於《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等篇,憂國憤世,反復纏綿,辭意之悲痛,有非他篇之比。余每讀之,未嘗不流涕,《詩》之感人,有如是夫!
上古最重刑獄,有若《舜典》之「惟刑之恤」、《康誥》之「克明德愼罰」ㆍ「敬明乃罰」、《酒誥》之「勿用殺,姑惟敎之」、《召誥》之「勿以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多方》之「開釋無辜,亦克用勸」、《立政》之「勿誤于庶獄庶愼」、《君陳》之「辟以止辟,乃辟」及《呂刑》一篇,無非眷眷以恤刑愼法垂之訓戒。
蓋刑政,有國之所先,一誤于此,亂亡隨之故耳。後世則不然,率多以人君一時喜怒,輕視人命,若刈草菅,其視古者「象以典刑」之意,何如哉?悲夫!
《易》之爲書,專以扶陽抑陰爲綱領。龍爲至陽之精,故《乾卦》首以龍爲言者,此也。其後諸卦雖不皆言龍,而大旨則同,蓋不出《乾卦》範圍之外也。
《禮記》之文,極周匝明白,而間有句法之艱晦者。陳澔之註,多欠疏漏,可歎。余少時,不讀此書,癸卯、甲辰年間,在謫所始讀之,甚喜,深恨其不早着工也。
《春秋》,聖人撥亂反正之書也。託始於隱公,卽周平王四十九年。東遷失政之後,亂始於此,故以此爲始,聖人之意深矣。其後朱子修《綱目》,亦始於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以其爲三晉强盛,王室寢微之端也。平王歸仲子之賵,威烈命趙、魏、韓爲諸侯,其失政恰同,故俱以此始之。聖人筆法,前後一揆矣。
孔子旣作《春秋》,公羊高、穀梁俶析其義,左丘明載其事。《公》、《穀》最先出漢武帝時,首表章之,《左氏》後出,不得列於學官。自魏、晉以後,人爭尙《左氏》,《公》、《穀》微而不著,今則尤無治《公》、《穀》者。《公》、《穀》雖或有違戾於聖人本旨者,大較文字簡奧,義理純正,大非《左氏》浮誇之比,而擧世主彼而棄此,亦後世尙華不務實之病也歟。
封人舍肉之對,不過片言,而婉而有味,足以動悟人主。後來魏徵獻陵之對,倣此而語稍有角,時代人品,居然可見。
春秋之際,諸人論諫陳說之言,無論其言之是非,大抵根據道理,不爲無實之空言,粲然有倫,讀之可喜,成周尙文之治,於斯可見。及至戰國之世,其言率多譎詭變詐,務以誑人取勝。去春秋之時不甚遠,而習俗之遷流乃至於此,蓋周室將蹶,文反生弊,其勢自不得不如此耳,可慨也夫。
《周禮ㆍ冬官》闕,漢興,以千金購求,不能得。今所補《考工記》者,漢儒作也,其文鼓舞,讀之,覺神王。大抵古文如無法度,而自合法度,無斤錘之痕,非後世可及也。如韓、歐文章高矣,結構安排之跡,森然可見,此時代之辨也。
《十三經》,一曰《周禮》,漢鄭玄註;二曰《周易》,魏王弼註;三曰《毛詩》,鄭玄註;四曰《尙書》,漢孔安國註;五曰《論語》,魏何晏註;六曰《孟子》,漢趙岐註;七曰《春秋左傳》,晉杜預註;八曰《春秋公羊傳》,漢何休註;九曰《春秋穀梁傳》,晉范寗註;十曰《禮記》,鄭玄註;十一曰《儀禮》,鄭玄註;十二曰《爾雅》,晉郭璞註;十三曰《孝經》,唐玄宗註。
自朱子作傳註以後,諸說盡廢。以今見之,舊註雖多疏謬踳駁,而去古爲近,其所解釋,亦頗有經據,要不可一切掃去之也。余家藏此書,讀經書時,間取而參驗之,益信朱子註說之攧撲不破,而亦可以資多聞而廣知見矣。
朱子所著述,經書箋註外,《小學》、《近思錄》爲最大書。《小學》有其名而無其書久矣,朱子乃採取古今諸書,逐篇補入,節目備具,規模廣大,非但初學之所服習,學者終身體行,亦有不能盡者。
《近思錄》裒聚周、程、張子嘉言、格論,分類互載,體用相涵,條理貫通,實四子之羽翼而道學之要鍵也。噫!非朱子,安得成出此大編纂哉?
余少時,蓋嘗學習《小學》而不能着力,在謫,又讀之而事同炳燭,尤無可言。《近思錄》晩讀數三過,尋常玩繹,而亦未有入頭處,終爲悲歎窮廬之人,負愧而已。
《心經》,眞西山所輯,而蓋於從仕在朝時,輯古聖賢心學文字爲一書,以爲自省用力之地。又取古人牧民施政之事,爲《政經》。兩書當時固並傳,而《心經》則已經明人程敏政之註釋,《政經》不過後世守令理郡之蹟,無甚可觀,故仍遂不傳,《心經》獨傳而猶未大行。
退溪先生偶見於逆旅而喜之,首起而表章之,以爲不在四子、《近思錄》之下。由是世輒與《近思錄》並稱,此其前後此書顯晦之大端也。此書雖晩出,於心學工夫,甚爲要緊,學者其可不刳心於斯乎?
楊、墨是學仁義而差者,非必自身爲異端,其流弊當至於無父無君,故孟子爲拔本塞源計,攻之不遺餘力耳。程子言「楊、墨本學仁義,後人乃不學仁義,後之學者又不及楊、墨。但楊、墨之過,被孟子指出,後人無人指出,故不見其過」者誠是。後來爲學問而門路差偏者,亦何限也?
司馬公器量不及於范文正、韓魏公,然容受之量亦大。程子與范堯夫言,十件只爭三四件,與司馬公言,輒盡言之曰:「只爲君實能受人言,不以爲忤,此最好處。」蓋溫公誠實無物我,故能如此,堯夫固不及也。堯夫規模雖狹,亦喜聞過。程子聞其張樂大饗將校於舊帥新亡時,斥言不可,便嗟歎曰:「非先生,安得聞此言?」事載《二程全書》,亦不易得也。
「今之監司多不與州縣一體,專欲伺察,不若推誠心,與之共治。有所不逮,可敎者敎之,可督者督之,至于不聽,擇其甚者,去一二,使足以警衆可也。」此程子語也。余常服膺於此,前後按藩,一用此道。今之爲監司者,專以伺察爲能,轉相倣效,便成一世習尙,彼豈以程子之言爲不可遵而然耶。
伊川上仁宗書一段,論科擧事,有曰:「國家取士,雖以數科,然而賢良方正,歲止一二人而已,又所得,不過博聞强記之士爾。明經之屬,唯專念誦,不曉義理,尤無用者也。最盛者,唯進士科,以詞賦、聲律爲工,詞賦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人學之,以取科第,積日累久,至於卿相,帝王之道、敎化之本,豈嘗知之?居其位,責其事業,則未嘗學之,譬如胡人操舟,越客爲御,求其善也,不亦難乎?」
此所論科擧之弊,恰與我國科弊相類。我國古無別科,只大比式年科而已,而年久之後,亦至生弊。式年例講經書,兼製述,意非不美,而末流專以誦爲主,故士多不究文義,只事口讀,製述則倩他人,不爲諱秘,人亦視爲常事。以是登明經科者,例多不解文字,至近來益甚。
間有製述別擧,前則能文者多中,近來科擧甚頻,士子多製而少讀,遂不開卷,專事剽竊前人科作以得科名,故識見昧陋,元無學術之可論。賢良方正科,趙靜菴在朝時,嘗一行之,而己卯禍後,還罷仍不復設。以至于今,只行式年、別擧,而兩科之弊,殆有甚於宋朝,若使程子見之,當以爲如何也?可慨也已。
見朱夫子與陳、汪、留、趙諸相書,其憂時惓惓、憂國耿耿之意,溢於辭表。雖在卑官末僚,而隨事規益,反復激切,令人不覺感歎,吾儒法門自當如此。若諉以處卑居下而越視存亡,默無一言,則是直果於忘世者之爲耳,非儒者也。
靖康以後,宋稱臣於金虜,而朱子每於文字,輒曰夷虜戎狄,以稱臣非本懷,而亦不掩其實也。奈何今之人,於文字稱彼,必曰敵曰淸,而戎虜之本稱,諱而不書?豈以丁丑下城爲當然之事,而欲爲甘心臣服耶。試觀近來某某人文集,無不皆然,心竊駭痛。因觀朱書,漫書之。
「子弟寧可終歲不讀書,而不可一日近小人」,劉元城語也。「丈夫五十年,要須識行藏」,崔德符詩也。「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四隣耒耜出,何必吾家操」,並杜甫詩也。「將此身心奉塵刹,是則名爲報佛恩」,佛經語也。「皓天不復,憂無疆也。千秋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學,天不忘也」,荀子語也。「歸來兮逍遙,西江波浪何時平?」,黃山谷詞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樂天詩也。
或是外家語,或是閒漫詩句,而朱子引以譬喩,各當其事理。間有與本人語意絶相反者,意在斷章取義也。
《朱子大全》一書,實義理府庫,而書一類,自心術隱微之間,以至應事接物之節,無不備具。見之,有若親承提誨,尤使人有感發興起之意。
退溪先生抄其緊切語,作《節要》十冊。且序、記、封事等諸篇,亦無非大義理所關,愚伏鄭公抄選,又加抄書,爲《酌海》八冊。尤菴先生補遺爲四冊。學者如難讀破全書,姑就此二書鑽硏之,亦可終身受用不盡矣。
儒士之所用力,四子外,此當爲先。苟不讀此,雖博涉九流百家,心地終不免茅塞,識見終不免孤陋,何益之有?余亦尋常尊奉,書與封事,蓋嘗屢次讀誦,而未能用篤實工夫,今已年老,徒切望洋之歎。有時思之,不覺愧汗洽背也。
余少時,與崔昌大爲翰苑同僚,昌大肆言朱子學問之無可取。余極駭責曰:「君乃敢發此惡口,獨不畏上天乎!」昌大笑曰:「君亦泥於世俗之論矣。君試看朱子太極問答,直是賈竪辭氣,豈粗有涵養之人所可爲者乎?」余益駭,不復與言。厥後《思辨錄》、《禮記類編》之事相繼而出。蓋素嘗輕視朱子,故見朱子註解,妄生疵摘之心,以至於此,一則可哀。
又尤翁每以尊崇朱子爲主,故其惡尤翁者,移怒於朱子,凡係朱子之言,必思排斥。朱子以累百年前中國人,何與於今日是非,而橫被其忿嫉如是哉?還可笑也。
尤翁嘗取《節要》、《酌海》兩書,合成一冊。肅宗末年,進講此書,李相子賓與任守幹同爲玉堂官入侍,李判書寅燁以經筵官入。任也極言朱子閒漫書札不必進講於法筵,李相言其不然,任又盛氣辨斥。李判書右任言,兩言迭發,皆斥李相,李相素乏談辨,不能抵當,含意而退,自歎曰:「朱子乃天下之朱子,非我所可私,而兩人怒目斥我,我豈不困乎?」於此亦可見時輩不尊朱子之一端矣。
爲學之要,在於讀書致精,若不甚究賾,草草讀過,雖讀至千遍,有何效益?《朱子語類》論讀書法甚詳,可考而見也。少時見農巖讀書,引聲留音,反復永歎,以是讀一遍甚久,可見其讀書之精。如是而後,可責其得力矣。
《語類》云:「士先要分別科擧、讀書兩件孰輕孰重。若讀書七分,科擧三分,猶可,若科擧七分,讀書三分,將來必被他勝却。況此志全是科擧,所以到老全使不着。」至哉言乎!
所謂讀書,非謂讀閒漫書也,讀聖賢書,究心問學之謂也。今人則雖閒漫書,亦不讀,只裒錄前人科文,剽竊依倣,以爲應科之資,甚者或借作,或與試官交通弄奸,無可言矣。
《語類》云:「名義不正,則事不可行,無可爲者,有去而已。」蓋未有名義不正而能做事者。强欲做事,非徒事不得做,在其身,亦有偸合苟容之譏,奚可哉?亂世立朝者以朱子此言,參前倚衡可也。
程門諸人,後來多染禪學。《語類》論及此,有曰:「伊川之門,上蔡自禪門來,其說亦有差。」
又曰:「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輩下梢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他只𥇍見一截,少下面着實工夫,流弊至此。」
又曰:「游、楊、謝三君子,初皆學禪,後來餘習猶在,故學之者,多流於禪。游先生大是禪學。」
又曰:「龜山少年未見伊川時,先去看《莊》、《列》等文字,後來雖見伊川,此念熟了,不覺時發出來。游定夫尤甚,羅仲素時復亦有此意。和靖在虎丘,每朝起,頂禮佛。張思叔詩都似禪,緣他初是行者出身。」
又曰:「呂與叔後來亦看佛書。」
又朱子《雜學辨》,辨《呂氏大學解》而曰:「呂氏之學,最爲近正,然未能不惑於浮屠、老子之說,故末流不能無出入之弊。」
又朱子《記疑》云「偶得雜書一編,不知何人所記,而不能無疑,因辨之」云。且曰:「此皆習聞近世禪學之風而慕效之,不自知其相率而陷於自欺也。」按此乃王信伯語也。
朱子又辨《張無垢中庸解》,張說尤怪異,全是禪家話頭。皆經朱子劈破無遺,誠一快事也。張雖非程門人,而學於龜山,自以爲有得者也。龜山之徒,又有蕭子莊、李西山、陳默堂,皆說禪。龜山之沒,西山嘗有佛經疏追薦之事。胡文定又參禪,胡亦從游龜山者也,俱見《語類》。程門諸人中,龜山最老壽,故波流尤遠,爲吾道之害,益甚矣。
龜山年七十之後,爲蔡京所染汚,出處不免有後議。蔡京晩歲,漸覺事勢狼狽,亦有隱憂。其從子應之來見,因訪問人才。應之愕曰:「今天下人才盡在太師陶鑄中,某何人,敢當此問?」京曰:「不然。覺得目前盡是面諛脫取官職去底人。恐山林間有人才,欲得知。」應之乃言:「福州有張觷字柔直,抱負不苟,可致之。」
京召爲塾客。觷以師道自尊,待諸生嚴厲,諸生不能堪。一日呼之來前曰:「汝曹曾學走乎?」諸生曰:「某尋常聞先生、長者之敎,但令緩行。」觷曰:「天下被汝翁作壞了。早晩賊起,首先到汝家,若學得走,緩急可以逃死。」諸生大驚,走告其父曰:「先生忽心恙如此。」京矍然曰:「非汝所知也。」卽入書院,與觷傾倒,因訪策,觷遂薦龜山。龜山自是有召命。其說詳見《語類》,觷之事迹亦奇。
朱子同時,陸子靜兄弟主禪學,呂東萊兄弟主史學,陳同父主功利之說。朱子旣痛加掊擊,書札中陸、陳、呂、劉問答可見,見於《語類》者亦多。學者究觀於此,亦可以長其知見矣。
朱子憂呂、陳過於陸,有曰:「伯恭門人却有爲同父之說者,二家打成一片可怪。」又曰:「江西之學只是禪,浙學却專是功利。禪學,後來學者摸索一上,無可摸索,自會轉去。若功利則學者習之,便可見效,此甚可憂。」其憂及世道,可謂至切矣。
陳同父非斥司馬溫公,以爲「居洛,只理會《通鑑》,到元祐出來做事,却未盡,所以激後來之禍」。
朱子駁之曰:「溫公所做,今只論是與不是、合當做與不當做,如何說他激得後禍?這是全把利害去說。溫公固有從初講究未盡處,細看那時節,若非溫公,如何做?溫公直有旋乾轉坤之功,溫公此心,可以質天地通幽明。豈容易及?後來呂微仲、范堯夫用調停之說,兼用小人,所以成後日之禍。今人却不歸咎調停,反歸咎於元祐之政。若眞見得君子小人不可雜處,如何要委曲遮護得?」
朱子此言可謂明確。龍川言論每就利害上說,故其言如此矣。
《語類》云:閩宰方叔珪以書來,稱「本朝人物甚盛,而功業不及於漢、唐,只緣是要去小人」。朱子曰:「是何等議論?小人如何不去得?自是不可合之物。一薰一蕕,十年尙猶有臭。若謂小人不可去,則舜當時去四兇,是錯了。」
此言與與留正書同意。今人所見,大抵叔珪輩意耳,世道安得不至此也?
《語類》:「記:『李仲和祖,同包孝肅讀書僧舍,有富人邀之,二公托故不往。他日復招飯勤甚,李欲往,包公正色曰:「彼富人也,吾徒妄與之交,豈不爲他日之累乎?」竟不往。』前輩立心接人之嚴如此。」
余因此思之,今之爲宰相名官者、閭巷間以富名者,無不相結欵密,殆踰於族戚,其視包公所爲,何如也?士當以包公自厲,切勿近此等人可也。
史書其類有三:一曰編年。左氏《春秋傳》,司馬溫公《資治通鑑》〈自周威烈王止五代〉,宋江贄又節約《資治》作《通鑑節要》,明張光啓又作《節要續編》〈宋、元史也,俗謂《宋鑑》。〉,陳建《皇明通紀》〈止天啓丁卯〉,王汝南《明紀編年》〈比《通紀》稍略,而止於弘光乙酉,首末頗似完備。〉,徐居正《東國通鑑》〈紀新羅、高句麗、百濟、高麗四代〉。而朱夫子用孔子春秋筆法作《綱目》,此則編年之中,立綱分目,又是一例也。宋、元則有東人金宇顒《宋元綱目》,明則有李玄錫《明綱目》,高麗則有兪市南棨《麗史提綱》,而羅、句、濟三國見闕,近者林象德著《東史會綱》俱載焉,皆用《綱目》義例也。玄錫、象德所修,不入刻,余未及寓目。
二曰紀傳。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范曄《後漢書》、陳壽《三國志》、唐太宗《晉書》、沈約《宋書》、蕭子顯《南齊書》、姚思廉《梁書》ㆍ《陳書》、魏收《魏書》、李百藥《北齊書》、令狐德棻《後周書》、李延壽《南史》ㆍ《北史》、魏徵《隋書》、宋祁《唐書》、歐陽脩《五代史》,是爲十七史。又有脫脫《宋史》、宋濂《元史》,皆爲余家藏,而揭徯斯《遼史》ㆍ《金史》,獨未有藏。《明史》則聞彼中方纂修而未就云。然何喬遠《名山藏》、鄒漪《啓禎野乘》,略可考證。東國則有金富軾《三國史記》、鄭麟趾《高麗史》。
三曰紀事。紀事者,紀一事之始末也。宋袁樞始作《通鑑紀事本末》,紀自周威烈王止於五代;明沈朝陽作《紀事本末前編》,紀自盤古氏止於威烈王前。明陳邦瞻作《宋元紀事本末》,淸谷應泰作《明紀事本末》。近徐相文重作《朝野記聞》,記國朝事,亦用紀事本末例。
先秦以上諸子,槪以擧之,摠二十五家。曰老子,曰莊子,曰列子,曰荀子,曰管子,曰晏子,曰墨子,曰鄧子,曰文子,曰尹文子,曰關尹子,曰鬻子,曰鶡冠子,曰子華子,曰亢倉子,曰鬼谷子,曰公孫子,曰商子,曰司馬子,曰孫子,曰吳子,曰尉繚子,曰韓子,曰呂子,曰屈子。此外著書而不行於後世者,亦必多矣。
老子之文,玄微奧深,非諸子所可及。余少時甚喜之,頗費硏索,而意旨惚怳,終莫可摸捉。遂輟而讀《莊子》。莊文,《老子》之註脚也。《古》云「老子猶龍」,此以人言也。余謂不但其人猶龍,其文亦猶龍,殆與《楞嚴經》相類,俱是天下之至文也。
老子之學,以無爲宗。無則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是將擧一世爲空幻世界而已矣。然其微意正不至此。蓋厭周時文勝滅質,機變百出,立是言以矯之也。故爲老學者事業,亦多可觀。今不能悉擧,而如漢之曹參、宋之李沆爲相,用此道,亦足以制治保邦,不可少也。我朝申玄翁、張谿谷,亦治此學者也。
《列子》八篇,其精言妙指,可與《南華》爲伯仲。間有載於《南華》書者攙入其中,《黃帝》一篇尤多,無乃後人之傅會成書耶?抑《南華ㆍ說劍》《盜跖》等篇旣多後人之疑,其載《列子》書而入其中者,爲後人之追撰,如《說劍》《盜跖》等篇耶?未可知也。
《荀子》一書,除《性惡》等篇外,議論純正,多格言名理,在諸子中,最爲近道。又其文辭豐暢贍厚,若多讀而得力,則當爲高世文章。昌黎之文,全出於此。
《管子》之書,是經世大文字,而文如珠逬永瀉,奇巧無比,筆端鼓舞之妙,又有言不可形者,讀之,常恐易盡。夷吾乃霸者之佐,固一時人傑,而文亦傑出於人。
《晏子》之書,名曰《晏子春秋》,多載諷諫其君之語,議論純愨而文字典雅,亦可想見其爲人矣。
墨子之文渾浩,鄧子之文簡質,文子之文切深,尹文子之文辨博,關尹子之文奇古,鬻子之文別無新語,文字亦似不甚暢茂。《鶡冠子》雖稱後人僞作,然間多奇語。子華子之文,多稱晏子,豈晏子一時人耶?序稱爲趙簡子家臣,若然則似非晏子時人,文頗腴雋。亢倉子卽莊周所稱老聃之役庚桑楚者也,其文亦奇。鬼谷子卽戰國機變之先鞭,而老氏之餘裔也。其文俊偉縱橫,莫可端倪。蘇、張得之,用於游說以發身取重。公孫子,鬼谷之一流而稍變之,托於堅白以鳴,惠施之徒也。其說窒而不通,《莊子》所謂「存雄無術」者信矣,此固不足言。商子則雖刻深,於富國彊兵之術,亦有所得焉者,其文類其爲人。
摠之,鬼谷最高,商君次之,公孫最其靡者也。
《司馬子》、《孫子》、《吳子》、《尉繚子》,兵家書也。其文孫武最高,吳起、尉繚次之。《司馬法》亦簡切可喜。
《韓非ㆍ說難》《孤憤》等篇,用《鬼谷》而稍變,切於人情,深於事機,文亦暎蔚多轉折,絶堪多讀。《呂覽》之文,沈深而要妙。此非不韋自作,懸千金以求四方人士,各以所見論著,裒聚奇章雋語,合爲一書,故自可觀。
屈、宋之詞賦,蓋自《三百篇》閭巷歌謠而一變之,爲千古詞家之祖。至其託寄寓興之際,雖多荒怪不經之語,而忠憤慷慨,自可見性情之正,詞句鏗鏘煒燁,又可爲詩歌之冢嫡。余少日甚喜之,頗費誦讀,而以才鈍,終無所得。
諸子外先秦以上書,《家語》、《國語》、《戰國策》、《黃帝素問》、《陰符經》、黃石公《素書》ㆍ《三略》、太公《六鞱》、《三墳書》、《越絶書》、《汲冢周書》、《竹書紀年》、《穆天子傳》。
漢、魏則京房《易傳》、焦贛《易林》、陸賈《新語》、賈誼《新書》、劉向《新序》ㆍ《說苑》、淮南王安《鴻烈解》、東方朔《神異經》ㆍ《十洲記》、孔鮒《孔叢子》ㆍ《小爾雅》、桓寬《鹽鐵論》、申培《詩說》、韓嬰《韓詩外傳》、戴德《大戴禮記》、董仲舒《春秋繁露》、趙曄《吳越春秋》、揚雄《太玄經》ㆍ《法言》ㆍ《方言》、劉歆《西京雜記》、班固《白虎通》ㆍ《漢武內傳》、伶玄《飛燕外傳》、魏伯陽《參同契》、王符《潛夫論》、黃憲《外史》、荀悅《申鑒》、郭憲《洞冥記》、應劭《風俗通》、桑欽《水經》、石申《星經》、王充《論衡》、劉煕《釋名》、馬融《忠經》、蔡邕《獨斷》、諸葛亮《心書》、亡名氏《雜事秘辛》ㆍ《三輔黃圖》、王粲《英雄記》、徐幹《中論》,摠五十餘種。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別爲記事之書,不列於此。
諸書各有純駁眞贗之殊,而要可爲博古者之所採緝,余亦槪皆循覽一二次。欲略加去就,作爲一書,以資樝梨一味,而未及成書,今老倦,不能爲也。
婁東張溥者,似是明人也,彙漢、魏、六朝人文集,作爲一大帙。
西漢九集,賈誼、司馬相如、董仲舒、東方朔、褚少孫、王褒、劉向、揚雄、劉歆。
東漢十一集,馮衍、班固、崔駰、張衡、李尤、馬融、荀彧、蔡邕、王逸、孔融、諸葛亮。
魏十二集,曹操、曹丕、曹植、陳琳、王粲、阮瑀、劉楨、應瑒、應璩、阮籍、嵇康、鍾會。
晉二十二集,杜預、荀勗、傅玄、張華、孫楚、摯虞、束晳、夏侯湛、潘岳、傅咸、潘尼、陸機、陸雲、成公綏、張載、張協、劉琨、郭璞、王羲之、王獻之、孫綽、陶潛。
宋八集,何承天、傅亮、謝靈運、顔延之、鮑照、袁淑、謝惠連、謝莊。
齊六集,蕭子良、王儉、王融、謝朓、張融、孔稚圭。
梁十九集,蕭衍、蕭統、蕭綱、蕭繹、江淹、沈約、陶弘景、丘遲、任昉、王僧孺、陸倕、劉孝標、王筠、劉孝綽、劉潛、劉孝威、庾肩吾、何遜、吳均。
陳五集,陳叔寶、徐陵、沈炯、江總、張正見。
北魏二集,高允、溫子昇。
北齊二集,邢卲、魏收。
北周二集,庾信、王褒。
隋五集,楊廣、盧思道、李德林、牛弘、薛道衡。
摠一百三家。
奇文逸藻,愈出愈新,觸目琳琅,應接不暇,蘇神氣破愁寂,莫過於是。余於在謫時,嘗携去,每於誦讀經書之暇,以此作爲游息之資,所賴以排遣羇抱者良多。
梁昭明別有《文選》,而此其大全也。但八朝文人、才子所作鮮少不可成一集者,皆不錄,是可爲欠,此則《文選》自可看矣。
晉人樂放曠喜淸言,其弊也及於國家。五胡亂華,衣冠奔播,陶弘景詩所謂「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于宮」者是也。然其談論風標,書之文字,則無不澹雅可喜,此劉義慶《世說》所以爲楮人、墨客所劇嗜者也。因此想當時,親見其人、聽其言語者,安得不傾倒也?
明人刪其蕪補其奇,作爲一書,誠藝林珍賞也。朱天使之蕃携來,贈柳西坰,遂爲我東詞人所欣覩焉。
明人北海馮惟訥集古詩,自刪後至秦末凡十卷,漢十卷,魏九卷,吳一卷,晉二十四卷,宋十一卷,齊八卷,梁三十四卷,陳十卷,北魏二卷,北齊二卷,北周八卷,隋十卷,外集四卷則仙ㆍ眞、神鬼之作也。又采統論、品藻、雜解、辨證凡十二卷,合爲百五十六卷,名之曰《古詩紀》。唐以前詩、歌、謠、諺,盡載其中,實古詩之府庫也。
又有吳琦者輯《全唐詩紀》,詩並累千萬首。以仙、佛、神鬼詩爲外集,而先刻初、盛唐詩百七十卷,俱在余書廚中。但胡元瑞《詩藪》以爲「馮汝言《古詩紀》,兩京以至六代,靡不備錄;計敏夫《唐詩紀》,隋末以至梁初,靡不兼收」云云。所謂馮汝言,固惟訥也。未知計敏夫《唐詩紀》視吳琦《詩紀》,孰爲先後。而大抵吳、計兩人,俱有所輯錄,而計之所輯,余未得見,吳之所輯刻,止盛唐,可欠。
後來購得《全唐詩》一帙,卽淸康煕四十四年,翰林侍讀潘從律、彭定求等所對校纂輯者也。胡皇作序刻之。詩並四萬八千九百餘首,釐爲九百卷,自唐初至五代,片句幺韻,無不採錄,信唐詩之大全也。
唐文韓、柳外,李翺、孫樵、李翰、李觀、皇甫湜、元結、杜牧、元稹、白居易,其尤也。
又唐初則有王勃、駱賓王、楊炯、魏徵、陳子昂、蘇頲、張說、張九齡、狄仁傑、姚崇、崔融、徐彦伯、劉知幾、呂才、孔璋、韋瓘、林之松。而盛唐以後則有王績、王縉、王維、李邕、李白、杜甫、高適、張謂、李華、張巡、顔眞卿、劉蛻、蕭定、梁肅、獨孤及、獨孤郁、獨孤霖、王士源、常衮、楊炎、權德輿、崔祐甫、陸贄、柳識、裵度、牛僧孺、李德裕、李紳、劉禹錫、段文昌、王藹、吳武陵、楊植、程晏、朱閱、盛均、高參、李渤、李甘、喬潭、舒元輿、賈餗、劉軻、范傳正、沈宅、陳黯、孫郃、陳越石、張彧、李綱、盧元輔、韋應符、陸希聲、馮用之、歐陽詹、歐陽秬、劉巖夫、柳伉、李商隱、皮日休、陸龜蒙、段成式、裵休、裵延翰、羅隱、司空圖。而帝王則太宗、德宗,皆有文者也。
咸有篇章可觀,而王ㆍ駱之騈儷、蘇ㆍ張之制冊、宣公之奏議,又其獨出倫類者也。
明人卑斥宋詩,漫不事蒐錄,近來稍厭明人浮慕漢、唐之習,乃表章宋詩,此固盛衰乘除之理也。於文亦然,爲文,專尙平易,王、李波流頓無存者。矯枉過直之甚,詩文俱綿靡少骨,殊無鼓發人意處矣。
康煕辛亥年間,有吳之振者就宋人詩集,廣取之,幾錄其全集,卷帙甚多。其中詩不多傳只有五六首者,以未成集,另作一編,附全集後云,而此則未得見矣。旣成,又自序之,其序曰:
自嘉、隆以還,言詩家尊唐而黜宋,宋人集覆瓿糊壁,棄之若不克盡。宋人之詩,變化於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不知者或以爲腐。後人無識,倦於講求,喜其說之省事而地位高也,羣奉腐之一字,以廢全宋之詩。故今之黜宋者,皆未見宋詩者也,雖見之而不能辨其源流,此病不在黜宋而在尊唐。蓋所尊者,嘉、隆後之所謂唐,而非唐、宋人之唐也。唐非其唐,則宋非其宋,以爲腐也固宜。宋之去唐也近,而宋人之用力於唐,尤精以專。今欲以鹵莽剽竊之說,凌古人而上之,是猶逐父而禰祖,固不直宋人之軒渠,亦唐之所吐而不饗非類者也。今之尊唐者,目未及唐詩之全,守嘉、隆間固陋之本,皆宋人已陳之芻狗,踐其首脊,蘇而爨之久矣,顧復取而篋衍文繡之,陳陳相因,千喙一唱,乃所謂腐也。
腐者以不腐爲腐,此何異狂國之狂其不狂者歟?
又楊大鶴者,亦康煕時人,序陸放翁詩抄而曰:「詩者性情之物。源源本本,神明變化,不可以時代求,不可從他人貸者也。必拘拘焉規摹體格,較量分寸,以是爲推高一代、擅名一家之具,何其隘而自小也?自李滄溟不讀唐以下、王弇州韙其說後,遂無敢談宋詩者,南渡以後,又勿論。云云。」
吳序顯斥王、李之論,不遺餘力,楊序語雖婉,亦斥王、李者也,其所論儘有見矣。
宋文,歐、蘇、曾、王六大家入茅氏《文鈔》者外,未見有存錄成書者。呂東萊《文鑑》所選甚少,南渡以後則又不入焉。
宋人遺集之家藏者:《二程全書》、《朱子大全》、《語類》、《遺書》、《周濂溪集》、《楊龜山集》、《張南軒集》、《黃勉齋集》、《眞西山集》、《陸象山集》,俱理學也;《范文正集》、《范忠宣集》、《司馬溫公集》、《李忠定奏議》,經綸也;《宗忠簡集》、《岳武穆集》、《文文山集》,節義也;《黃山谷集》、《秦淮海集》、《陸放翁集》,詞翰也。
又有朱韋齋松集三卷、朱玉瀾橰集一卷,而《張橫渠集》、《尹和靖集》、《羅豫章集》、《李延平集》、《呂東萊集》、《陳克齋集》、《韓魏公集》、《石徂徠集》、《謝疊山集》,入於張伯行所輯《理學全書》中。張,康煕時爲中丞,裒集漢、唐以後至近來淸人所著書稍近於道者,作爲一書,多至百三四十卷,最好看。
元好問裕之,金末人,詞學最贍麗,當爲金源巨擘。金亡不仕元,多所論著。所輯《中州集》十卷,皆金詩也,摠二百五十五人,每人必爲小傳,冠於詩首,詩凡一千九百二十首。又輯詞爲一卷,名曰《中州樂府》,人爲三十六,詞爲一百十八首。金源一代詩篇稍合作者,盡收於是編。大較金詩才具不及於宋,而詞采可爲元前茅矣。
康煕時人顧嗣立編元百家詩爲十卷,末編註以續出,而不刊,其他則皆以全集錄之,所刪者想無多矣。又用元遺山《中州集》例,人各爲小傳以弁之。但篇什少,不成集者則不錄,豈末編是不成集者而未及刊耶。
元詩大抵富麗濃艷,才情爛漫,雕繢滿眼,絶無宋人老硬崚嶒之態。時尙之遷變,於此可見,而亦其乘除之理然也。
元文勝於詩。元人蘇天爵輯《元文類》,詩、文各體具焉。但此乃元人自選,後蘇氏至元未亡前諸作,闕而不錄,是可欠也。元人文集傳於世者不多,余家藏只有《吳草廬全集》,而《許魯齋集》、《熊勿軒集》入於《理學全書》中。許、吳、熊皆從事問學者也。元以胡虜入主中國,而以理學文詞名於世者,磊落相望,蓋承宋之餘而啓明之運,故能如是彬彬耳。
選明詩者亦多,錢牧齋《列朝詩集》當爲一大部書。蓋自元末明初至明之末葉,大篇小什無不蒐羅盡載,而旁採僧、道、香奩、外服之作,亦無所遺,實明詩之府庫也。但牧齋素不喜王、李詩學,掊擊過酷,故北地、滄溟、弇園諸作,所錄甚少。此諸公詩什繁富,就其中抄出,豈不及於無甚著名者之一二篇?而彼則濫收,此則苛汰,亦似偏而不公矣。
康煕時人朱彝尊者,又輯明詩,作一大編,而名以《明詩綜》。此亦旁搜悉採,可謂完備。而但無名稱者,雖一二篇,皆入錄,而大家名集篇什之多者,所收甚尠,此爲未盡矣。
又有陳子龍所編《明詩選》、鍾伯敬所編《明詩歸》,或務精而欠於博採,或主簡而傷於偏滯,皆不能爲完善矣。
元氏《中州集》,人輒爲小傳,此前選詩者之所未爲,當時謂之寓史於詩,可以考人物出處,固善例。而錢牧齋《列朝詩集》及近來《元詩選》亦因其例。《列朝詩集》傳尤係有明三百年人物事蹟,其嬉笑怒罵之態,宛然如見,亦可以憑此考証史傳是非,此實欲求明遺事者之不可不見者。
余嘗欲抄其小傳,別作一冊,而謄出亦費力,久未之果,聞息菴曾爲此而未得見。後赴燕,偶見別抄其小傳而入刊者,亟購以來,從今無勞別謄矣。
明文之抄輯爲一書者,有陳仁錫《明文奇賞》,此最爲大書。又有《十大家文選》、《明文英華》,此則略些,不足考覽一代制作矣。
《奇賞》載我國使臣上宗伯二書,皆宗系辨誣事也。是時金黃岡繼輝爲上使,以其名呈進,故錄以黃岡名,而上一首,質正官崔簡易作,下一首,書狀官高霽峰作。兩作皆加貫珠、批點,上作有評曰:「說者謂朝鮮人未嘗讀宋人書,故其詞古雅。」其實簡易自不讀後世文,故其文古雅耳,非朝鮮人盡然也。朝鮮人病於熟宋書而不熟古文,中原人乃知之如此,可謂過許矣。一笑。
明文集行世者,幾乎充棟汗牛,不可殫論,而大約有四派,姑就余家藏而言之。
方遜志、劉誠意、宋潛溪,以義理、學術發爲文詞者也,此爲一派。遜志尤滂沛浩瀚,有明三百年文章,絶無及此者。潛溪其亞,而誠意又潛溪之匹也。
陽明、白沙以異學爲文,而陽明之文尤爽,新學則當斥,而文則可取。以至李卓吾之詭怪,由陽明而騰上益肆者也,此三集當爲一派。
空同、大復、弇州、滄溟,學先秦諸子而創爲新格者也,此當爲一派。鹿門、荊川、升菴、震川、牧齋,學古而語頗馴,不爲已甚者也。就中升菴之麗縟、牧齋之蕩溢,稍離本色,而故當屬之於此,不可爲王、李之派。徐文長、袁中郞又旁出而以慧利爲長,此二人亦不可爲王、李派,當附入於此派。
李西涯、張太岳、葉蒼霞爲廊廟經世之文,又當爲一派。而西涯之富博,亦可爲詞人之宗矣。
他如許文穆國、靳兩城學顔、王緱山衡,瑣瑣不足言。高皇帝有文集,多是詔令諸文,而亦有詩律若干篇,大率氣力渾厚,眞創業英主之文也。又以方遜志、于忠肅、楊椒山文,合爲一筴,名曰《三異人集》,此則專以節義而取之也。其入《理學全書》者,曹月川、薛敬軒、胡敬齋、羅整菴、海剛峰集,而曹、薛、胡、羅皆理學也,海公雖以剛直名,而亦尊崇道學者也。
淸人顧施禎者選其國詩,名曰《盛朝詩選》,又有魏憲者選淸詩,末編多錄自己詩,名曰《百名家詩》。其上頭錄《昇平嘉宴詩》,卽康煕壬戌正月,胡皇與諸臣依栢梁臺故事,以七字詩爲聯句者也。胡皇作詩序以弁之。
淸人文不多見,大率詩文綿弱,余已論之於前矣。文集之在余書廚者,尤侗《西堂集》、宋犖《西陂集》、王士禛《蠶尾集》、徐嘉炎《抱經齋集》,又有《愚齋集》、《稼書集》入《理學全書》中。
尤侗才力富贍,制作甚繁。宋犖次之,宋甲戌生,與息菴同庚。其父權以明朝都御史,降于淸,死諡文康,犖亦仕淸,至吏部尙書,以年老致仕。見其自叙年譜,止於七十八歲,未知死於何歲也。大抵其人有男子五六人,皆爲顯仕,孫男又甚衆,年齒、官爵俱高,眞稀世之大命也。其製述亦富,余嘗以比論於尤侗,藻采不及,而典則勝之。
《蠶尾》、《抱經》兩集亦有可觀。愚齋卽熊賜履,稼書卽陸隴其,俱以學問名者。所著文字亦似篤實,且力斥陸、王之學,可尙也。
《蠶尾集》有《王世德誌》,世德號霜臯。明末以錦衣衛宿衛禁中,京師陷,欲自决,爲僕抱持而止,其妻已率諸婦女,赴井死,遂祝髮隱淮南者也。其誌大略曰:
予少讀《宋遺民錄》所述唐ㆍ林二義士、謝臯羽、龔聖予諸人事蹟,率嶔崎磊落,志潔行芳。或時托文章以自見,大抵悲憤嗚唈,無聊不平,能使風雲爲之變色,江海爲之起立。輒卷書太息,以爲「有宋三百年,忠厚養士之報如此,而忠臣義士之用心至是,可謂極矣。
順治末,客淮南,偶得《崇禎遺錄》一書讀之,心疑其宋遺民之流,久之乃知爲霜臯先生作也。先生嘗憤野史誣罔不可傳信後世,欷歔扼腕,奮筆作《崇禎遺錄》一卷。
自序曰:「先帝以仁儉英敏之主,遭家不造,憂勤十七載,卒以亡國,嗚呼天乎!其人耶!臣小臣日侍左右,知禍所從來非無故矣。上卽位,誅逆璫斥䆠官,虗心委任儒臣,而所謂儒臣者,率庸劣狡橫,唯知背公死黨,致疆埸日蹙,盜賊蜂起,環顧中外,一無足恃。於是破格用人,求奇才以圖匡濟,卽有一二可用之才,而門戶膠牢,不可破解。如其黨,力護持之,非其黨,縱才有可用,必多方排陷,置之死地,而國家安危,曾莫之恤。使天子循衆議以用人,旣不效,排衆議以用人,又不效,朝用一人,夕而敗矣,夕用一人,朝而戮矣。輾轉相循,賊勢已熾,天子孑然孤立,旁皇無所措,而宗社隨之。嗚呼!家國淪亡,誰之罪歟?每召對大臣,竊聞天語諮詢天下大計,諸臣非慚汗不能對,卽齷齪擧老生常談塞責。間有一二忠鯁敢言,又迂疏不識時務,不可用,臣竊恨之。且夫魏璫竊國柄,威震天下,先帝春秋方十七,不大聲色,手翦除之,此固非中主所及。而畏天災,遵祖訓,勤經筵,察吏治,求民瘼,未嘗一日自暇逸。使君臣一德,將相協恭,卽太平不難致,不幸有君無臣,卒之躬殉社稷,中宮就縊,公主手刃。從來死國之烈,未有過於先帝;亡國之痛,未有痛於先帝者也。乃失身不肖之徒,自顧不免淸議,肆爲誹謗,或曰『寵田妃任䆠官以致亡』,或曰『貪利惜財用以致亡』,或曰『好自用以致亡』,擧亡國之咎,歸之君父,冀寬己誤國之罪。轉相告語,且筆之書,以欺天下後世之耳目。臣用是切齒腐心,深懼實錄無存,後世將有與失德之主同類並譏者矣。故錄所見聞,凡野史之謬者正之,遺者補之,聊備實錄萬一。庶流言邪說不得肆其誣衊,異時史筆或有取焉。」
蓋先生一生之志,畢託是書。康煕十八年,詔修《明史》,徵遺書四方,有司錄其副,上史館,先生之歿也,次子源以手藁殉葬。嗚呼!可以瞑矣。
世德著書出於明亡之後,故《明史》無所見。其錄大有關於明季事實之考,未知李玄錫果能得見而採錄否也。王士禛以淸人,表章世德如此,亦可尙已。余恐玄錫不知有此,妄信或者誣衊之言,入錄,故備載之。
詩以道性情,文以明道術記事變,皆有所補於世敎,不可以徒作也。然詩則間多吟詠景物,容或有閒漫之作,文則何可如此?以故唐、宋以前文人,雖所就各有高下優劣之不同,考其遺集,罕有浮雜不緊之文。逮至皇明,習尙浮華,全欠質實,集中閒漫之作甚多。
年六十則輒作壽序以稱颺其平生,語語複出,見之可厭,甚至五十,亦稱壽而序之,或有爲死人,作追壽文者。壽者,久生之謂也,生之反爲死,死而壽之,有甚意義?尤可笑也。且爲外官,遷移他任者,無論其政治之能否,一例以褒美語作序而送之。閱明人集,壽老人美遷官之序,殆過其半,作此等文,有何一分裨補?眞可謂文之弊也已。
文有以平暢爲長者,亦有以簡奧爲主者。要之脈絡不紊,叙致有法,俱合於文章規度則斯已矣,正不必偏主一格也。
近來稱文者,輒以「簡」之一字爲言,句字務爲短澁。「簡」之爲言,豈但以句字求之哉?篇法、章法無不皆然。若簡其句而冗其語,則何貴其簡?脈絡相戾,叙致不整,則何貴其簡?
姑以明人證之。明人動引先秦,務欲簡奧其句法,而叙事則極其繁蕪。彼固下視歐、曾,而實則歐、曾叙事甚簡,大勝於明人。明人才力之雄,固非後人之比,而猶且如此,況其他乎?
世俗以罕用「而」、「之」字爲簡古,此乃局滯固陋之見也。古莫如先秦六經、西京之文,而《莊》、《列》、《左》、《國》、《國策》、《史記》等書,最多虗字,《論》、《孟》、《禮記》亦然,豈以「而」、「之」字多少,定其文之古不古乎?
後來昌黎之文,固有絶不使虗字處,而其用虗字者亦多,此只在用之之如何耳。譬如作室者用材,長短各隨其宜,然後方成室屋體制,若一例用其短,豈復成體制乎?近見爲文者泥於此,務爲截短字句,蹇澁枯颯,語多不暢,絶無風神生色之可觀,可謂不善學古矣。
我東人生長偏方,其受氣固局隘,而日用所見,皆俗下文字,雖有高才絶藝,出語自不能古,其勢然也。比之於古文之極高,莫尙先秦,而西京不及先秦,東京又不及西京。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而比之兩漢,猶不及,以此而言,歐、曾又不及韓,亦其勢然爾。況偏邦之於中國乎?
然古人識高,故漢人未嘗摹擬六經之文,昌黎亦未嘗摹擬馬、班之文,歐、曾未嘗摹擬昌黎之文。但用其意格而已,其爲漢,爲韓,爲歐,爲曾,本色自在矣。若只就古文字句,切切摹擬,而不敢自吐出胸中一語,則反成局澁單薄,有似着優人假面,眞形不存,何足尙哉?作文者當以古人之體裁,作吾之文字,使人之觀者知其爲作文人之文,而俗下庸鄙之習則痛去之足矣。何必一一摹擬哉?
近來公家文字,亦不必避而不用也。上自秦、漢,下至韓、歐,時俗例用之文字,皆不避焉,俱可檢看也。余曾作人墓文,用「一等」語,蓋一等者,我國科塲等第之稱也。近來尙古者見之,大驚以爲疵。余披昌黎《鄭羣誌》「上等」二字以示之,其人曰:「『上等』旣有昌黎文字,可用,此則不可用。」其膠固可笑如此。
文字雅俗,初不在古今,雖六經文字,亦有用之而俗者,時俗文字,亦有用之而雅者。其雅其俗,都在用之之如何,豈局於古今之別乎?
歐陽公有言曰「看多作多商量多」,古人以讀通謂之「看」,「作」者,製述之謂也,「商量」者,謂與人論確文字也。蓋徒讀而不作,則無以開其述性,旣讀與作並行,而獨學無資,則文識終不免孤陋。識陋則雖多讀多作,所作不能合作者規模,歸於無用故耳。近來鄕曲人多讀書稱巨擘者,觀其文,率多鄙俚,殆與不學無文者無異,由商量多工夫不足故也。
我國人最重科業,雖文詞超羣者,無不折入於科業,所製惟表、策而已,曾不着力於古文,不過以韓、蘇爲範,用作科塲館閣酬應之資而已。
至宣廟朝,崔簡易、尹月汀數公,始崇長古文,一時習尙頓變,其功可謂大矣。國朝典文衡者,幾且百人,而知有古文者,尹月汀、李白沙、申象村、張谿谷、金淸陰、李澤堂、金息菴、李西河、金農巖若干人而已。其餘諸公,非盡才不及也,科擧累之也。
大抵我東原初未脫夷陋,全不解古文蹊徑,至牧老游學中原,得印可,以授諸人,是後頗勝。宣廟以後益勝,然其才具遞減數等,吾意以近來諸公識見,兼勝國人氣力則幾矣。
象村文才軼倫,年未十歲,已大成。早孤,育於外家,卽宋麒壽家也。宋家專尙科業,常使習作表、策,不製他文。以此象村弱冠登第,而所作表、策,已至累數百首,爲塲屋老儒。自中歲有意古文,而文氣斲傷,爲文,自不覺科文語錯入,每擲筆自歎。
及其子樂全公爲駙馬,謂之曰:「以汝之才不得以文科顯,是雖可恨,然賴此而無所綑縛,可以肆意文章,是則可喜也。」樂全文固俊爽,然較挈其父子所成就,象村故當勝之。
月沙李公有華國文章,雖不刻意學古,而贍富無敵,與申象村齊名藝苑。有集大行於世,集中詩文甚夥,然當以《戊戌辨誣奏》文爲第一。
張谿谷之文,雖無動人氣燄,妥帖稱停,無一字一句偏側生拗。凡作文,到快意處,例多洋溢瀾翻,而此却澹然,如平盤貯水㨾,行文又極雅潔,澤堂所謂「思不踰格,氣不累調」者得之。國朝文章之士非不多矣,而一一符合於古文繩準,無少差忒者,此公當爲第一。
明人絶喜我東之詩,尤奬許景樊詩,選詩者無不載景樊詩。淸人宋犖聞景樊作《白玉樓上樑文》,而恨未得見,擬作其文,錄在集中,其慕尙可知矣。
明萬曆中,有藍芳威者隨大司馬東來,採東詩,裒成六編,名曰《朝鮮詩選全集》,起自箕子《麥秀歌》止於景樊詩,凡六百首。《列朝詩集》選一百七十首,《明詩綜》選一百三十六首,《明詩選》錄三首,《詩歸》錄二首,景樊詩皆在其中。
宋犖文集載月沙撰《楊鎬去思碑》、李爾瞻讚楊鎬功德詩。月沙此文俊健,固是合作,而爾瞻之詩乃大篇也,用險韻,不散押而無窘態,不易得也。此人詩文不多見,嘗見其《擬唐郭子儀謝封汾陽王表》,此乃魁重試之文也。又於《忠烈錄》,見其詩文諸作,槪知其文體段,而光海庚申年間,行親耕、親蠶禮,滿朝卿宰、名官皆作詩以頌,合成一帙,刊行之,其中載爾瞻詩文、儷語十餘篇,材殖富贍,筆力凌麗。雖其捨韓、歐,學六朝,格法頗屬纖卑,亦當爲一時能手。
癸亥正刑敎文,乃謂「全昧文義,剽竊爲能」,蓋身處下流,不免溢惡之歸而然也,其實則不至如此矣。
洪公聖民負士林重望,在宣廟朝,嘗典文衡,而文名不甚著。余偶見集中有《唐城君遺蹟跋》,蒼鬱頓挫,煞有古法,非近日文人所可及。信乎古人自不可輕也。
淸陰先生退居楊州石室村,有李姓人居在不遠,時時往來,乃先生友也。嘗贈先生詩曰:
一生長是任淸貧,吏部官衘處士身。
惟有故人頭似雪,碧梧桐下往來頻。
先生居室庭,植梧桐故云。又嘗入京,値朝士呵辟,隱避戱作一詩曰:
五雲宮闕耀朝暉,淸道威聲怯布衣。
隙地藏身潛送目,達官車馬去如飛。
三淵並亟稱之。但其名不傳,他作亦皆泯沒,可歎。
有人與客會坐,方啖牡蠣,牡蠣卽俗所謂屈也。有僧不禮而過去,其人怒,使之拿入,挼耳責其無禮,欲搒之。僧謝過不已,且曰:「粗解文字,若許以詩贖罪,則謹當如命。」其人曰「吾方啖屈,詠此以對,當贖汝罪」,呼平、成、名三字。應口對曰:
前身曾是大夫平,澤畔忠魂變化成。
衰俗亦知尊敬意,只稱其姓不稱名。
其人驚歎,卽赦之。
自古文人應副文字,間有隨勢勉應,不必作而作者,如陸放翁爲韓侂胄作《閱古泉》、《南園》二記,唐荊川爲嚴嵩作《鈐山堂詩集序》,我東張玉爲沈貞作《逍遙堂序》是已。
張以己卯士類,名載金思齋所記《己卯黨藉》,而後來金潛谷撰《己卯錄》,無張名,蓋以作沈貞堂序,削去之也。張卽谿谷高祖也,谿谷亦以作金汗碑,爲士論詆斥,不用所撰牛溪碑,其事髣髴於乃祖,可異也。谿谷旣作汗碑,朝廷以李相景奭文贊揚尤至,定用其文,谿文則棄之。
江贄《通鑑》、曾先之《十九史略》、陳櫟《古文眞寶》,中原則絶稀,而我東幾乎家誦戶讀。
又如趙孟頫固工書,而元時文士無不工書,與孟頫比者,並世亦多有之,故中原則別無特以趙書爲稱者。而我東以高麗忠宣王入元,與趙相親,多受筆蹟,大播東國之故,無人不習其書,至與王羲之並稱曰「王趙」,中原則不如此矣。
庾信文章氣格不高,《哀江南賦》,比之六朝諸賦載昭明《文選》者,大不及,而我東極尙之,人無不慣誦。凡此皆由偏邦見聞狹陋而然也。
經書爲士之本根,若多讀得力,則上可爲學問,中可爲文章,下亦不失爲塲屋高手。而余於少時,意思誤入,不務爲此,乃耽讀《南華》全帙,讀至五六十遍,就其中心所喜好者,讀幾至四五百遍,至於《齊物論》則尤酷好之,不覺手舞足蹈。
讀旣,下筆容易,頃刻掃盡十紙,而蛟蚓相雜,不足觀也。試以擧似於農巖先生,農巖頗賞之,而病其荒纇無剪裁,勸讀《班史》,手選十二傳以授之。遂致精讀至三百遍,是後作文示農巖,以爲「文理有餘而結搆不疏,大勝於前」,使之不住用工,仍敎以綴文軌範。余心常服膺,而宦途浮沈,遂至忘失,讀誦之工,幾乎全廢。
壬寅在謫,始讀四書、三經、《禮記》、《小學》、朱書,而老年讀書豈有所得?到今兀然作無文之一庸夫,可愧也已。
余之釋褐登朝,初非本懷,故官職除拜,一任倘來,平生不作準擬語。
少時在翰苑,與禁直諸人閒話,語及前頭官位。或有言「旣登科第,若不乘木馬,則有甚登科之效?」。「木馬」者謂軺軒,國制,宰臣方許乘軺,蓋以宰列自期也。或有言「若不鬢貼圓玉,腰橫犀帶,則終不免功名之草草」。余獨默而不言,諸人逼之。乃曰:「吾則異於君輩之撰。吾本文質無所底,百事不及人,縱令貴至極品,不過爲乘軒之鶴、濡翼之鵜,徒積愧懼而已,何益之有?吾意官職止於今官,亦無所妨,而旣不早夭,連在朝衘,則其勢自不能止此,若仕止三品,間出外州,領得好山川,優游終年,則於分足矣。」諸人咸哂其拙。
厥後諸人官多不遂,亦或短壽,而余反承乏濫躋,至玷台府,榮悴之不可期,有如是夫。抑末世,天意人事,類多顚倒錯盭,才俊者沈屈,庸下者騰顯,自不得不如此故耶?
世之貪鄙而自稱廉簡,無能而自誇有才,以欺世誑人者,固多有之,至於文,不能欺,以其發於外,人皆見之故也。
余本短於文,不能着力科工,雖早歲决科,不過僥倖。性又拙澁,未嘗以一字一句傳說於人,亦未嘗對人論文。見人論文,只耳聽其言而已,默不發一言。由是釋褐數十年,人皆以不文朝士目之,余亦竊幸其得此名矣。
不料官高之後,忽拜藝文提學,已是意外,又以忝經提學之故,得主文衡。此實平生夢寐之所不及也。國朝文衡近百人,其間雖不無優劣高下之可言,而率皆有文名,未有如余之全無文名而猝然濫居者也。世間事有不可以常筭揣度,有如是矣,一愧一笑。
坐而論道,不親細事,三公之職也。故孔子以「先有司」詔仲弓。後來陳平、丙吉輩本無學術之可言,而或不對獄訟、錢穀之問,或不案吏,不問羣鬪,由其性資明達,深識治體故也。如薛宣者,所在稱治,及爲相,以煩碎無大體見譏,以其反是道也。唐韓弘不過一跋扈臣,而韓文公美其贊元經體,不治細微,退之亦知相道當如是也。韓魏公才具,鉅細畢備,而其爲相,政令問集賢,典故問東廳,文學問西廳,唯大事自决之,人以爲得相體。
我東人本才劣局狹,而至于近歲,其憒瞀無能者固無論,就其能者,爲相而下行六卿之事,爲監司而下行守令之事,徒取煩苛之誚,反失其體貌。視「先有司」之訓,不翅弁髦,良可歎也。
從古以來,有貪權樂勢,睚眥必報者;有汲汲進取,超躐無漸者;有受賕營私,富饒侈靡者;有倚恃自大,驕縱慢人者。四者末終無不見敗。此固福善禍淫之恒理也。
今之軒眉吐氣,得意騰揚者,率是四者之類,而非但於身無殃,盛福隆祚,又從而加益之。其或退挹守靜,謙約自持者,無不顚頓狼狽,仆坎落穽,疾憂災患交發迭侵。是何天道之反盭至此哉?足令爲善者怠。
自古及今,小人附權趨利,無所不爲,亦頗畏忌公議,陽爲崖異之態以自解說。如漢之荀彧,爲曹操協贊簒逆之謀,爲第一策士,卒於九錫之論,略示持貳,非其本懷也,蓋欲用而自解耳。以此被操疑怒,飮酖而死。唐之裴樞附朱全忠,甚於彧之於操,而以靳惜太常卿,被殺於全忠。其所靳惜,非欲咈全忠意,不過欲微示至公,與彧之沮九錫同意,而俱以此受戮,前功盡棄。蓋其用心巧曲,神明亦所深惡,安得以保其性命也哉?此其最著者,大抵小人之情,類多如此。
亞卿以上資級甚重,祖宗朝故事,非有人望勞績,不輕授,命德之典,不可苟然故也。
近來赴燕上价及儐使,例用正二品,而正二品乏人,輒陞資以授。余亦以燕价陞資憲。使虜庭、接虜使,於當之者本涉歉然,而因此躐取八座之位,尤豈不可愧乎?余意此等除拜用假衘不妨。蓋副使旣帶假衘資職以往,則上使何獨不然?
且如侍從臣父年七十加資,古無是例,自顯廟朝始有之,而只是官卑者推恩陞資而已。今則資憲以上,無不推恩,不但恩典之濫觴。原其本意,以子之貴,延上於未達之親,而今乃以其子之卑秩僅參從班之故,官高之父,疊加崇級,殊無意謂矣。
鄭寒岡當光海丁巳廢母論方張之時,上疏曰:「竊聞朝廷方有大論。循臣所聞,實古所未有,而忽不得不有於今日,驚駭痛迫,何以仰喩?內主咀呪,外應逆謀,母子之恩,蓋已絶矣。其爲宗社之憤,孰有甚焉?所以今日之擧措,萬不他顧而爭倡不已也。」
又引武瞾事而曰:「以今準古,則母子之恩,固已絶矣;宗社之辱,固已甚矣。至於『廢』之一字,不合一毫有萌於心,此論雖不得不有,而折衷之辨,當斷自聖衷。扶植正論,弘暢聖孝,豈不在今日?廟筭大臣、碩德鴻儒,寧無有欲早發此論?而囁嚅推諉,以至四五年之久而未有一言,必待草野儒生之爭憤上章,豈儒生所見必高於廷臣,廷臣愛君必下於疏遠儒生乎?其必深思而難言,亦或乘憤而遽發,聖明之深察而愼重者,恐尤不可以不加念也。」
此疏錄在刊行《寒岡集》中,觀其主意,蓋欲立異廢論,而罪狀母后,略無顧籍,乃反以羣兇請廢之言,謂之正論,而至請扶植,立異之意果安在哉?當時雖不敢擧倫義,直言諫止,而亦何得爲言之至此也?良可慨惜。〈近歲改刊《寒岡集》,刪此疏,故今無存。〉
牛溪編次《栗谷集》中,有《與李景涵書》,所謂景涵卽潑也。牛溪削景涵二字,直書以《與李潑書》而使刊之別集。蓋其意以潑初與栗谷親厚,而栗谷卒後,誣毁不遺餘力,旣不可從朋友例書字,而又以與逆賊汝立交密,連逮杖斃,尤不當書字故也。其說略見於《牛溪續集ㆍ與朴汝龍書》中,而至以范曄之史列於四部較論之,其意可謂嚴矣。
近來新刊《續集》而還書題目曰《與李景涵書》,其爲還書者,亦必有說,而余識淺不能知也。
丁丑亂定後,虜主令我國立其頌德碑,李相景奭製,吳判書竣書,呂參判爾徵篆,竪於三田渡上。趙判書絅作詩曰:
世人重文章,生兒必祝太學士。
世人重書法,敎兒必操蘭亭紙。
出入蓬閣演絲綸,揮灑螭頭配貞珉。
一日聲價動四方,衆人謂之天上郞。
誰知人事喜反覆,文章書法還爲役?
君不見三田七尺碑?波瀾浩蕩蠆尾奇。
復有篆額幷三人,姓名籍籍於胡兒。
陋矣《淮西》韓退之,高詞但使中夏知。
其所譏嘲,可謂不遺餘力矣。
吳尙濂者,始壽之姪也。余嘗入試院,見其程式詩頗佳,固已才之矣。厥後文名籍甚,爲自中翹楚。其詠《三田渡碑》詩曰:
麻浦胡書碣,孤城憶解圍。
徒聞千乘國,未見一戎衣。
將帥無籌策,文章有是非。
朝宗迷舊道,江、漢欲何歸?
句句有意致,眞佳作也。充其才,足以高步一世,而聞其早夭,可惜。其所謂「文章有是非」,譏撰碑人,而書之者乃其從曾祖也。亦當均受其譏,獨無嫌歟?一笑。
丈巖鄭公於肅廟末年,語余曰:「近聞極可驚心之言,我國將爲夷狄禽獸矣。」余問:「何謂也?」鄭公曰:
有時宰家子弟出接做工,談話之際,乃曰:「宋某眞大逆不道也。」座有吾儕中人詰曰:「少輩雖嫉尤菴,猶不敢指爲逆,君乃爲是言,豈欲附會南人,敺尤菴於二心孝廟之罪耶?」其人笑曰:「非也。南人之以貶薄孝廟構罪者,實爲無據,吾豈爲是哉?」曰:「然則豈以越海招寇指日犯闕之語,而成其罪耶?」其人又笑曰:「此語尤甚虗謊,三尺童子所不信,吾豈爲是哉?」曰:「然則豈以末後定國本後疏,爲罪耶?」其人曰:「亦非指此也。吾所以名之爲逆者,別有在,吾將言之矣。夫我國之服事淸國,固非本心。然旣奉表稱臣,則君臣之分已定矣。某以幺麽陪臣,乃欲謀害天王,言言稱復讐雪恥,不但言之於家,乃敢言之於君父,天下豈有如此悖逆之陪臣哉?此吾尋常憤惋者也。南人所構數三罪目,君亦有辭卞白矣,至若吾言,大義炳然,君雖喙長三尺,何敢以一語抗辨乎?某旣不憚自爲逆臣,而又作文字,疵毁遲川、魯西兩賢。兩賢之事正得臣節,而以其異於己,恣意搆捏,尤可痛也。」曰:「昔宋高宗稱臣於金,而朱子每言復雪之義,此亦逆乎?」其人奮然曰:「朱子亦豈是乎?」曰:「然則朱子亦不免逆乎?」其人曰:「然矣。」曰:「君以尤菴爲逆,而畢竟喚做與朱子一般人,亦自不惡。而君乃朱子所謂眞胡種子者,吾不欲同座矣。」卽起去云。
近日人心陷於崔、尹家論,至於斯極,將何所不至耶?慨歎不已。
近日時輩以夢窩爲逆。有一時宰之子語人曰:「諺云『上灌之水,流而至趾』。金某〈淸陰〉乃以陪臣,橫卧於崇德皇帝之前,不行拜禮,此乃逆心積於中而然也。遲川則服其所賜貂裘,謹行四拜之禮,人臣之義自當如此。以此較彼,忠逆可見。其祖爲逆,其孫安得不爲逆乎?無足怪也。」所謂時宰者,方頹卧其傍,蹶然而起,搏髀曰:「汝言極是極是。」此言來歷甚的,非虗傳也。與上丈巖所傳語同一語脈,尤可信其不虗矣。
白沙李公晩歲不容於朝,退居蘆原村舍,作歌曰:
便爲耳食瞽,入處暮山村。
無聞寧有見?口活未能言。
追詠其詞,可想當日時勢之危懍。余里居累年,與世相絶,京裏人無來過者,有亦絶口不言時事,而或有做出白地言曰「某爲此言」,此則吾亦末如之何。人心之險惡,可謂越加於白沙時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而適際此世界者,可謂生丁不辰,苦痛苦痛。
余爲人庸下譾劣,不足列於君子之林,惟是受性拙直良善,無鱗甲畦畛,又無忮克傷害之心,使生於中古,雖以無能見斥,亦必不目以惡人矣。
不幸生於晩季,見世之人,機巧險詐,浮誕驕妄,種種與吾性味不合。乃於如此之時,濫躋顯班,與之周旋,豈無枘鑿乖違之端?以此跡益孤情益蹙。
至於十餘年前忝長銓衡,忽有何人假名投書,極口醜辱,至以回互不正斷其平生,人之不相知,乃至是耶?不覺慨然長歎。然此亦無乃余有惡行而不自知,被人覷破而然耶?惟當反省自愧,益思飭修而已。
余命途崎嶇,以微事生葛藤者,比比有之。爲嶺伯時,大丘人朴慶餘呈狀以爲「方立石於星州先山,土人朴壽河多發人丁,驅逐沮遏,請禁之」。蓋慶餘四五年前遷葬其父於壽河先山近處,壽河與之接訟。洪判書萬朝爲方伯,决給慶餘:「雖曰壽河之山,彼旣决得,則更訟得捷之後,當禁彼之立石,而未然之前不可沮遏也。」時余遞職將歸,不欲擔當,只例題「査處」二字,付之本官矣。
星牧拿壽河取供,壽河供末忽入剩語,以爲「方伯卽慶餘至親,右慶餘,欲奪給他人之山」。其言絶悖,非道民所敢爲。蓋慶餘是族叔世最之姊夫,故固不無數面之分,而渠以南黨中人,與賊黯、義徵連婚,其子又辭連辛巳鞫獄,與吾家情迹燕越,世所共知。今乃勒謂之至親,肆然侵辱,嶺南風俗雖曰悍惡,寧有是哉?事體所在,不可置之,遂施刑一次矣,遽以病斃。
壽河諸族紛然齊起,掘燒慶餘父墳,慶餘聞此奇,擧族馳赴,相與接戰。禁山者出其婦女以防禦男人者,無識輩恒例也,壽河家使其未嫁女出而當之。相戰之際,慶餘孽族就徽爲壽河族人所殺,而匿其屍,壽河女又死於刃。
於是慶餘家謂「壽河家殺其族」,壽河家又謂「慶餘殺其女」,彼此互相呈卞。而掘塚之事專是壽河庶叔朴籒、朴筴輩之所爲,掘塚爲死律,故欲移之於已死之一弱女而自脫其罪。聲言:「朴女孝行篤至,痛其父死,手自掘塚,至於十指流血。」慶餘,富人也,葬之甚厚,又近十年之久,築灰皆已成石,雖項羽之力,决無以指尖掘開露棺之理,而爲言若此,又使次女上京擊登聞。於是京師之人,上自卿宰下至胥徒,咸一口言「朴家頓有二孝女,而以指尖剔開灰石,眞所謂『至誠貫金石』者也」,爭相傳道稱贊,終無一人以爲不近理而斥之者,豈非可怪之甚者乎?就徽之子被髮奔號,求覓父屍,屢呈官府,壽河家又言「其父實不死,而詐服喪瞞人,眞逆子也」,人又信之。
時余以諫長還朝,論李墪科塲事,星牧適會遞去,而墪弟代其任,與州居文官爲我貶罷者,共相謀議,作爲謠歌,以白地語誣辱狼藉,謄諸諺譯,流播京外,使婦女、常漢皆得見之。又衝動州人,通文諸道,合疏構罪余至酷,語皆全然誣罔。聖上素知余爲人,疑而不信,只下例批,余則見擬顯職,無不下點。時朝中異己者,皆欲因是擠陷,而儕流之不靖者,亦頗從中協助,朴女又日奔走泣訴於朝貴之門。以是雖心無適莫者,多疑余處事之失誤,至曰「令公之打殺訟隻非矣」,以四五年前已决之訟,認作方訟,爲彼言所眩而然也,良堪一噱。
此獄久未决,朝廷別遣御史鄭纘,先覈治,昏甚不能覈而徑歸。又差御史洪致中往,洪素稱詳明,按覈甚得要領。用計設機,密鉤事情,盡知籒輩掘塚狀,又詗得就徽殺死情節,灼知匿屍處所,而出朴女屍,以《無寃錄》反覆檢驗,得其自刺狀甚明。蓋朴女在亂軍廝殺中,蒼黃窘蹙,以至自裁也。又使人往就徽屍所發之,屈折其腰,反貼作兩段,伏而埋之云,尤可凶慘也。
自此嶺人之爲羣言所眩惑者,始得回悟,不敢復言此事,而壽河家亦沮屈。朴女遂下鄕,而孝女之稱旣塗人耳目,故稱頌猶未已,至比之東海勇婦、秦女休,作詩作傳以美之者有之。
余困於羣咻,上章陳列,上批之曰:「原初以事體上施刑,本不干於山訟,儒疏構捏,何足爲嫌?況厥後除拜如舊,則予意亦可知矣。」上自初不信,故開釋如此。臺諫請竄投疏誣余者,諸宰羣起營救,非斥余頗甚。遂不允臺啓,余之孤立無援,亦可知矣。
朴女留京三年,自言「父寃未雪,不可自同平人」,以年過二十之壯女,白晝露面,與惡少頑童連手比肩,雜行於街市之間,恬不知愧。而人不以爲駭,曰「不自護惜其身,益可見其孝烈也」,可謂惑之甚矣。後聞嶺人言,還鄕之後,衆皆疑之,求婚而無應之者云。
金德甫楙自金山任,受暇上京,語余曰「吾下往嶺南,始詳聞事情,星朴之事節節無狀。京裏嘵訛一皆虗謊,世間事弄假成眞,有如是夫」,歎詑不已。尹吉甫憲柱亦自星州遞還,謂余曰「吾亦初頗以君爲非,往嶺南,細得其實狀而後,始知之」云。而京裏諸人墮其煙霧中,至今尙有未盡開豁者。一訛先唱,衆惑難解乃如此,誠可痛也。
此事本不足備論,而初欲正民風,橫惹別件事端,訛以承訛,眞狀遂隱,或恐久而滋惑,漫記之。
澤堂李公有言曰:「欲觀忠賢,於無今世宰相貌㨾之中取之;欲觀豪傑,於無今世名士貌㨾之中取之;欲觀文章,於無今世科文貌㨾之中取之。」此三言可謂曠世名談。余雖庸陋,見有作名士、宰相貌㨾者,心竊病之,爲文,亦厭作科塲套語,而但於所謂忠賢、豪傑、文章三者,一無所近似,可哂也已。
國朝以來典文衡者,權近、卞季良、尹淮、權踶、安止、鄭麟趾、申叔舟、崔恒、徐居正、魚世謙、盧公弼、洪貴達、成俔、金勘、姜渾、申用漑、南衮、李荇、金安老、蘇世讓、金安國、成世昌、申光漢、鄭士龍、洪暹、鄭惟吉、李滉、朴忠元、朴淳、盧守愼、金貴榮、李珥、李山海、柳成龍、李陽元、黃廷彧、李德馨、洪聖民、尹根壽、李恒福、沈喜壽、李廷龜、李好閔、柳根、李爾瞻、申欽、金瑬、張維、鄭經世、崔鳴吉、洪瑞鳳、金尙憲、李植、李景奭、李明漢、鄭弘溟、趙絅、趙錫胤、尹順之、蔡裕後、金益煕、李一相、金壽恒、趙復陽、金萬基、李端夏、金錫胄、閔點、南九萬、李敏叙、金萬重、南龍翼、閔黯、權愈、朴泰尙、崔錫鼎、吳道一、李畬、徐宗泰、崔奎瑞、宋相琦、金昌協、李寅燁、姜鋧、金鎭圭、金楺、李觀命、李光佐、趙泰億、李縡、李秉常、不佞余、尹淳、趙文命、李眞望、李德壽,凡九十六人。而安止、盧公弼、姜渾、李滉、洪聖民、李恒福、鄭弘溟、金萬重、崔奎瑞、金昌協、李寅燁、李縡、李秉常、李眞望,俱不行公。〈後李秉常爲參東宮入學,暫出。〉
成宗壬子,大提學魚世謙在喪,以盧公弼爲大提學。持平劉璟論以不合人望請遞,不許。繼而大司憲金礪石等箚言:「盧公弼文名,詞藻非其所長,請亟收其職。」乃命廣議,文臣尹弼商以下九十五人獻議,或言「許琮、李封、洪貴達、柳洵、成俔、權健、申從濩、盧公弼,皆合文衡」,或言「姑勿出代,以俟魚世謙闋服,其間有詞命,則使提學就議其家」,或言「古有大臣兼帶之例,右議政盧思愼可任」。吾九代祖僕正公同金馹孫、兪好仁諸人獻議,以洪貴達爲可。衆議不一,而薦貴達者最多,遂以洪公爲大提學。
主文之任雖重,廣議至及堂下人員,幾至百人之多,已是異常,而思愼卽公弼之父也,論其父子文才之優劣,請遞其子而以其父代之者,尤涉刱覯。祖宗盛際淳古之風,於此亦可見矣。
國朝相臣:太祖朝,裴克廉、趙浚、金士衡、沈德符。
定宗朝,李舒、閔霽、成石璘、河崙、李居易。
太宗朝,李茂、權仲和、李稷、趙英茂、南在、柳亮、柳廷顯、朴訔、韓尙敬、沈溫、姜筮。
世宗朝,李原、鄭擢、柳寬、趙涓、黃喜、孟思誠、權軫、崔潤德、盧閈、許稠、申槪、李貴齡、河演、皇甫仁、南智。
文宗朝,金宗瑞、鄭苯。
端宗朝,世祖大王、鄭麟趾、韓確。
世祖朝,李思哲、鄭昌孫、姜孟卿、申叔舟、權擥、韓明澮、具致寬、李仁孫、黃守身、沈澮、朴元亨、曹錫文、洪達孫、崔恒、龜城君浚、康純、金礩。
睿宗朝,洪允成、尹子雲、金國光。
成宗朝,尹士昐、韓伯倫、成奉祖、尹士昕、尹弼商、洪應、李克培、盧思愼、許琮、尹壕、愼承善。
燕山朝,鄭佸、魚世謙、韓致亨、成俊、李克均、柳洵、許琛、朴崇質、姜龜孫、愼守勤、金壽童。
中宗朝,朴元宗、柳順汀、成希顔、宋軼、鄭光弼、金應箕、申用漑、安瑭、金詮、南衮、李惟淸、權匀、沈貞、李荇、張順孫、韓效元、金謹思、金安老、尹殷輔、柳溥、洪彦弼、金克成、尹仁鏡。
仁宗朝,柳灌、成世昌。
明宗朝,李芑、鄭順朋、黃憲、沈連源、尙震、尹漑、尹元衡、安玹、李浚慶、沈通源、李蓂、權轍。
宣祖朝,閔箕、洪暹、李鐸、朴淳、盧守愼、姜士尙、金貴榮、鄭芝衍、鄭惟吉、柳㙉、李山海、鄭彦信、鄭澈、沈守慶、柳成龍、李陽元、崔興源、尹斗壽、兪泓、金應南、鄭琢、李元翼、李德馨、李恒福、李憲國、金命元、尹承勳、柳永慶、奇自獻、沈喜壽、許頊、韓應寅。
光海朝,鄭仁弘、鄭昌衍、韓孝純、閔夢龍、朴承宗、朴弘耈、趙挺。
仁祖朝,尹昉、申欽、吳允謙、金瑬、李廷龜、金尙容、洪瑞鳳、李弘胄、李聖求、崔鳴吉、張維、申景禛、沈悅、姜碩期、沈器遠、金自點、李敬輿、徐景雨、李景奭、金尙憲、南以雄、李行遠、鄭太和。
孝宗朝,趙翼、金堉、李時白、韓興一、具仁垕、沈之源、元斗杓、李厚源。
顯宗朝,外曾王考鄭忠貞公、洪命夏、許積、鄭致和、宋時烈、洪重普、金壽恒、李慶億、金壽興、鄭知和、李浣。
肅宗朝,權大運、許穆、閔煕、吳始壽、閔鼎重、李尙眞、金錫胄、南九萬、鄭載嵩、李端夏、趙師錫、李䎘、呂聖齊、睦來善、金德遠、閔黯、朴世采、尹趾完、柳尙運、申翼相、尹趾善、徐文重、崔錫鼎、先府君忠正公、閔鎭長、申琓、李畬、金構、李濡、徐宗泰、金昌集、李頤命、尹拯、趙相愚、金宇杭、權尙夏、趙泰采、李健命。
景宗朝,趙泰耈、崔奎瑞、崔錫恒、李光佐。
今上朝,柳鳳輝、趙泰億、鄭澔、閔鎭遠、李觀命、洪致中、趙道彬、不佞余、沈壽賢、吳命恒、李台佐、李㙫、趙文命、徐命均、金興慶、金在魯、宋寅明。
合二百五十九人。〈世廟不敢並擧〉而張維、宋時烈、閔鎭長、尹拯、權尙夏、崔奎瑞,俱不拜命,燕山朝鄭文炯、中宗朝李沆、宣祖朝吳謙ㆍ鄭大年,除拜而見正。〈政府《相臣題名錄》,倭亂見失。許筠考科榜追錄,而中有鄭道傳、柳曼殊、朴可興三人名,鄭以判三軍,兼管都評議司,非眞拜相職,柳以贊成被誅,見於他記,朴据其後孫墓文,相職乃是推恩,故並削之。李居易則不錄,而見於《實錄》,故錄之。〉
我東科甲之盛:順興安,向、于器、牧、元崇、瑗、從約、玖、知歸、瑚、處善、珽,十一代登文科。
廣州李,集、之直、仁孫、克堪、世佑、滋、若氷、洪男、民覺、廷冕,十代登文科。
羅州丁,子伋、壽崗、玉亨、應斗、胤福、好善、彦璧、時潤、道復,九代登文科。
南陽洪,敬孫、潤德、係貞、春卿、聖民、瑞翼、命耈、重普;豐川任,說、榮老、章、善伯、重、相元、守幹、珖,俱八代登文科。
原州元,檝、植、格、樀、㯙、梲,六兄弟文科。
丹陽禹,洪壽、洪富、洪康、洪得、洪命;全義李,禮長、智長、諴長、孝長、恕長;廣州李,克培、克堪、克增、克墩、克均;咸陽朴,巨鱗、亨鱗、洪鱗、鵬鱗、從鱗;南原尹,昫、曙、𪰙、㬚、晫;豐山金,奉祖、榮祖、延祖、應祖、崇祖;海州鄭,植、榏、晳、樸、樍;靑松沈,栢、相、橃、枋、樘,俱五兄弟文科。
其減此數者,繁甚不錄。
祖宗朝,兩南人物最多登顯,慶州則李晦齋彦廸,安東則權忠定橃、柳西厓成龍、具栢潭鳳齡、金鶴峰誠一,尙州則盧蘇齋守愼、鄭愚伏經世、李蒼石埈,星州則鄭寒岡逑、金東崗宇顒,晉州則曹南冥植、趙輔德之瑞,大丘則徐四佳居正,密陽則金佔畢宗直,善山則河先生緯地、李耕隱孟專、鄭新堂鵬、朴松堂英,仁同則張旅軒顯光,咸陽則鄭一蠧汝昌、盧玉溪禛,淸道則金濯纓馹孫、金三足大有,陜川則朴冶川紹,永川則郭司諫珣,咸安則魚議政世謙,金山則曹梅溪偉,榮川則洪花浦先生,醴泉則權睡軒五福、鄭議政琢,龍宮則文參判瑾,咸昌則洪文匡貴達、蔡襄靖壽、權校理達手,高靈則朴挹翠誾,玄風則金寒暄宏弼、郭將軍再祐,禮安則李退溪滉、李聾巖賢輔、趙月川穆,安陰則林葛川薰、鄭桐溪蘊,漆原則周愼齋世鵬,山陰則吳德溪健,泗川則李龜巖楨。
羅州則崔錦南溥、朴訥齋祥、朴思菴淳、金倡義千鎰、林錦湖亨秀、林白湖悌,光州則奇高峰大升、高霽峰敬命、金將軍德齡、鄭錦南忠信,南原則丁舍人熿、黃兵使進,長城則金河西麟厚,益山則蘇陽谷世讓,金堤則李贊成繼孟,靈巖則愼素隱天翊,靈光則姜睡隱沆,寶城則安牛山邦俊,昌平則鄭松江澈、鄭畸翁弘溟,泰仁則李一齋恒,康津則李靑蓮後白,海南則林石川億齡、柳眉巖希春、白玉峰光勳。
無非儒賢、節士、文人、名臣、良將也。其他卿宰、侍從與夫修行自飭之士,蔚然並興,列於位著者,兩南人幾乎過半,以此號稱兩南爲人材府庫。自仁祖朝以後,寢不及前,今則益衰,無可言矣。
同高祖爲八寸,八寸卽三從兄弟。屬雖稍遠,均是族戚,而世人不明譜系,視若路人者多矣。先君子嘗以是病之,爲作《八高祖子孫譜》,未及成書,不肖繼修而亦未成,今姑謹取內外八高祖,記于下。
祖父之祖父,大司諫諱士慶;祖父之外祖父,左贊成驪州李公諱尙毅;祖母之祖父,左議政、淸陰先生安東金公諱尙憲〈生祖父,長湍府使諱尙寬。〉;祖母之外祖父,淸州牧使延安金公諱琜〈國舅延興府院君諱悌男之子〉。
外祖父之祖父,承文博士迎日鄭公諱謹〈右議政諱維城之考〉;外祖父之外祖父,監役全州李公諱久涵〈評事諱穆之曾孫,副提學諱世璋之孫,承旨諱鐵之子。〉;外祖母之祖父,秉節校尉南陽洪公諱大成〈花浦先生諱翼漢之考。花浦生考,生員諱以成。〉;外祖母之外祖父,戶曹正郞綾城具公諱坤源〈吏曹佐郞諱壽福之孫,弘文校理諱忭之子。〉。
我國著姓:李、金、朴、鄭、尹、崔、柳、洪、申、權、趙、韓。而吳、姜、沈、安、許、張、閔、任、南、徐、具、成、宋、兪、元、黃,次之。曹、林、呂、梁、禹、羅、孫、盧、魚、睦、蔡、辛、丁、裴、孟、郭、邊、卞、愼、慶、白、全、康、嚴、高,又次之。
稀姓:田、玄、文、尙、河、蘇、池、奇、陳、庾、琴、吉、延、朱、周、廉、潘、房、方、孔、王、偰、劉、泰、卓、咸、楊、薛、奉、大、馬、表、殷、余、卜、芮、牟、魯、玉、丘、宣。而都、蔣、陸、魏、車、邢、韋、唐、仇、邕、明、莊、葉、皮、甘、鞠、承、公、石,次之。
僻姓:印、昔、龔、杜、知、甄、於、晉、伍、拓、夜、賓、門、于、秋、桓、胡、雙、伊、榮、思、邵、貢、史、異、陶、龐、溫、陰、龍、諸、夫、景、强、扈、錢、桂、簡。而段、彭、范、千、片、葛、頓、乃、間、路、平、馮、翁、童、鍾、酆、宗、江、蒙、董、陽、揚、章、桑、萇、程、荊、耿、敬、寗、京、荀、井、原、袁、萬、班、員、堅、騫、燕、時、傅、瞿、嵇、米、艾、梅、雷、柴、聶、包、何、和、賀、花、華、賈、夏、麻、牛、僧、侯、曲、栢、翟、畢、谷、弓、種、邦、凉、良、芳、卿、刑、永、乘、登、昇、勝、信、順、俊、藩、端、鮮、芊、牙、水、彌、吾、珠、斧、甫、部、素、附、凡、固、台、才、對、標、肖、那、瓜、化、壽、祐、價、尋、森、占、汎、克、郁、翌、宅、直、則、澤、綠、赫、冊、濯、骨、燭、律、物、別、實、弼、合、乜、鴌,次之。
複姓:南宮、皇甫、鮮于、石抹、扶餘、獨孤、令狐、東方、西門、司馬、司空。
摠二百九十八氏,而常漢僻姓,似必有落漏者矣。
乙巳春,余自謫所還,欲依程子西監例,一謝而退,會値春宮冊禮,又有史局之命。辛丑,余所纂修尙在,不可付之他手,亦欲因此上報先朝恩渥,遂一力擔荷,不憚勞勤,蓋以汗靑之期,爲乞身之日也。史事垂完,卽有朝廷大變置之擧,得罪下鄕,退休初心終未著白,可笑。
屛伏陶山先墓下,謝絶世故,無所事事,凡係耳目心思,輒記之,固猥瑣無足言,而亦不無一二可取。姑附之前日《漫錄》之後云。
丙辰中春,陶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