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季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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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季真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明季功名重資格,科第出世家。往往草野中賢哲士,為貧賤阻階進,良可歎。江左布衣陸季真者,其父應夔,業農,為里役竄名報充催租隸,兩肢有杖痗。季真幼嗜讀,通經史,雖不得應童子試,而躬耕時輒攜一卷自隨。偶聞父將應比,即奔至縣衙,伏地代受笞。歸仍雒誦無戚容。一日又代比,宰見其意氣慷慨,驚詢曰:「若何人耶?」曰:「里正,固儒生也。」婉陳所以,磊落從容,毫無乞憐狀。宰試其文,援筆立就。遂慰勉,除其役,且游揚於學使前。學使訪得實,欲補季真以博士弟子,辭不受。泣曰:「奈何借老父棒瘡博進取耶?」

  其父聞之,亦泣曰:「為父貧不肖,累吾兒矣。」季反含笑慰之曰:「兒本不願仕進耳,讀書所以明性理,化氣質,若以之作敲門磚,非真能讀書者。」父始破涕為笑。幼娶石氏,亦美而賢,事翁姑,能內助。季真南北學貿易,家漸康,久之購田畝,設市廛,不復走湖海而名益彰,一時名士多樂與之遊。石氏坐操勞,病不育,季三十無子,恒鬱鬱。里有單孝廉蓉塘,盛治園亭,日延賓客,觴聚嘯詠。慕季真工草書古篆,亦每每折簡苦邀致。季欲辭卻,而其父獨朂之往,俾結納焉。

  顧孝廉性輕薄,好訕謗,有驚蝴蝶之目,同遊者又復阿附吮舐,助成誹笑為歡。季偶醉,正色曰:「季真聞古語云:俗語近市,纖語近娟,渾語近優。鳥之美羽勾喙者,鳥畏之。魚之侈口垂涎者,魚畏之。人之利口辨辭者,人畏之。士君子酬酢晉接,寧不使人喜,而使人畏乎?孝廉雅人,當不以鄙言為河漢也。」眾聞之咸愕。顧孝廉獨悚然謝過,而心中竟不能無介介矣。燭見跋,季真辭,踏月自返。

  途遇惡少年夜獵回,獲禽甚夥,毛羽肥壯者罥馬背,纖細者掛戈杪,鷹犬歡欣,笑語叢雜。季駐足略凝睇,聞籠中一狐尚活,呼曰:「陸先生救我!」驚詢,獵咸云:「是物通靈,隱南山石人洞,時臨水次,照影愁歎,擊輒逸去。今日酣臥鷹瞅磵大石上,乘不意,故生擒來,先生問之,得毋欲買而補裘乎?」曰:「然。」酬以十金,放之去。孤奔竄,突無跡。季煢煢歸,時覺衣帶上甚重,入室中,甫篝燈,即有一物墮地,視之乃美丈夫也,衣帽鮮明,拜伏在地曰:「先生長者,拯我殘生,從今納草銜環,報之有日耳。」季毫不畏懼,引入就座,徐問蹤跡,自云:「陝產,胡姓,名天玉,隱此百餘年,大丹已成,今日之厄,乃數所定,過此無礙矣。」季愛其風雅,即以為友,登堂朝父,歡若通家。月夕花晨,輒與之訂詩酒,互賡唱焉。

  胡勸季學吐納長生之術。季笑曰:「僕所願不及此。」問何願?曰:「功名子嗣耳。」曰:「時未至也。」是年秋為季父七十壽辰,季謀于胡,僅擬開家宴,匿不告桑梓。胡曰:「不可。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君年來田有獲,學有名,夫婦伉儷,正當經營迓珠履,捧瑤觴,為椿庭介眉壽,奈何草草學田家子?至屋宇陳設、酒筵甘旨,僕早已代籌之。」

  屆期,胡皇皇往來,果如所說,佈置熨貼。門庭一新,更為廣致秋菊一千餘種,飛舞燦爛,競美爭妍。中堂堆菊山,兩壁排菊屏,空庭成菊海,縷絲蟠菊燈,酌水釀菊酒,內外既叢藩溷,亦列巨觀也。越日,眾名士爭來祝嘏,其實為看花啖嚼耳。季一一遜謝,殷殷款留,眾把酒獻詩,腐俗敷衍。至孝廉獨揮毫濡墨,大書一額云:「天保正逢。」聯云:「鼻祖定茶神,無怪殊榮邀杖國。頭銜書菊隱,正拈好句怕催租。」眾賞其工穩切合,而季則面赭顏甲,默無一言。蓋額嵌「保正」二字,首聯嵌「杖」字,次聯更明用「催租」二字。

  客散,胡收菊,運還原所,季對之唏噓流涕曰:「僕自問生平無一得罪鄉里,奈何文人戲謔,動輒訾吾父子短處?今日之舉,是求榮反辱也。」胡笑曰:「得毋為單孝廉聯額語乎?」曰:「然。」曰:「近今風氣以刻薄為能,以譏刺為業,蜚短流長,反黑為白,造無為有。矧高堂少賤,鄉里咸知,即日對之三揖九頓,猶不能禁其不侮,而君且為之進藥石,下針砭,是更速其侮也。雖然,僕當與之惡作劇,使彼亦少受侮人之侮,何如?」時單于背山臨水處,築一小榭,泉石極幽。落成後,招眾飲,季真亦與焉。狎客某繪園圖,某作園記,囑季代繕而不容署款,惡其賤也。工藏,眾正傳觀,忽如雪如銀之素壁,現墨畫一圖,樹木亭臺,景物窅曲,亭內一石榻,榻上一美女子,裸體仰臥,一俊男子蹲而淫之。女張股迎湊,眉目動流。眾詳睨之,大驚,蓋女為孝廉女,男為孝廉僮也。錯愕間,而西壁又現一圖,屋內銀燈明滅,床上男子酣眠,一女子潛起挑燈,一幼男隔帷立而淫之,女背榻悄聽,意態甚濃。僮更驚,蓋女為孝廉妾,童為孝廉子,床上臥者即孝廉也。面目逼真,的可指認。眾惟駭詫,而孝廉竟面色灰死,蓋實有其事,從無人知者。疑園中近有狐,向空詈甚毒,聞梁際大笑曰:「單蓉塘,汝亦知道破醜處難堪乎?不自改悔,猶然狂吠乎?若意猶未足,當畫之通衢,使行道者得飽觀而四揚也。汝家中冓事何止於此?汝曾盜嫂,汝妹有私約,汝妻亦私奔。謂他人不知,寧我亦不知耶?再詈,當一一畫出方已。」眾信為狐,代哀之,不許。孝廉自哀之,亦不許。至長跪謝罪,始許。

  再顧壁,則景物全無,煙雲盡掃矣。少頃孝廉入,眾不知何意,惟銜杯以待。聞梁際悄語曰:「諸君尚不去耶?單蓉塘已歸而投繯,氣止一縷,若淹滯,恐霎時受訟累。」言已,果聞宅內喧嚷,云孝廉羞憤,持刀欲殺妻妾,不可得,旋自縊,賴婢救,始免。眾奔入,略慰藉而後逃去。季歸,雖略抒憤懣,然究惡其太過,擬俟其來加誚讓,而胡由是竟絕跡。

  半年忽跛而來,驚詢之,則淚涔涔墮,曰:「今而後,方知戲無寸益,而有大損也。單家之事,園神告吾師,師即遣童子飛索縶僕去,鞭八百,追去金丹,囚之甕穴,幾不能與故人相見。頃得逸出,尚有瑣事奉求。」問若何?曰:「煉丹頗費歲時,稍懈即有墮落,君若為僕廣陰德,虔懺悔,則珠還可望耳。」言已,引季之女牆西畔,掘地尺許,得窖藏,計千金。曰:「明年必疫癘,君為我合藥濟眾,功德甚高,但藥裹面,須注明陸某代胡天玉敬送方妙。」歸更開方置硯下,諄囑而別。後果驗,鄉里賴之活萬人,爭詢胡天玉伊誰?季惟笑不答。顧金尚有餘,更自典水田,足成之,設育嬰堂、棲嫗所,數年無間,而家道益豐。惟弄璋無期,終不足以慰老父。

  一日,風雨晝冥,雷震所居,季正侍父燕坐,驚幾僕,突有一毛物鑽榻下,聲啾啾啼不輟,而電光出入數匝始震,聲亦遂寂。欲問胡,而胡不復來。偶乞友人扶鸞,召仙決惑,乩大書曰:「兒胡天玉也,年來功德已達上蒼,帝已準兒投胎翁家,百日後即降生矣。日昨雷雨,乃雷火燒兒尾,痛極狂呼,不必駭怪,生時自有人來為兒賜名字,可留之餐湯餅。」再叩,寂然。

  時石已孕,屆時果產一兒,頂圓額方,的為英物,然墮地後,啼不已,未審何故。忽一老道士方袍朱履,翩躚在門,不及通司閽者,即岸然入,向季略舉手,便索公子一審。視抱兒出,道士親為摩頂,袖出一紅丸如豆大,塞兒口中,祝曰:「胡天玉,為吾徒,索我金丹,啼呱呱。名曰仙轉,字曰丹壺,富貴壽考體如此,忠厚之報有是夫。」祝已,兒竟不啼,懷兒遽奔出,且走且言曰:「居士要此兒何用,不若仍與老道為徒。」季大驚,急隨逐視道士行如飛,頃刻已出村門,奔大道。不禁大呼曰:「妖道何攫吾嬌兒?」道士亦言曰:「居士絕不邀我啖湯餅,能白作巫醫耶?且此兒長大,必獨有意見,不能紹弓冶,留之誠無益耳!」言訖,奔更遠,夕陽在山,人影忽杳。

  季大哭,獨回家中,男婦奔集,以為癲。詳告之,眾笑曰:「公子正熟眠,何曾為道士攫去?」季入闥視之,已就其母乳如故也。逗之啼笑,目灼灼,視季若欲有言。戲呼曰:「爾胡天玉耶?爾師送丹還汝,且賜名仙轉,汝知之耶?」兒呀呀又若欲笑,知其有宿慧,愛之同掌珍。其祖更終日含怡,抱孫為樂。兒長最穎悟,目下十行。後因闖獻亂,全家逃深山中,尚終日把卷,不廢讀。

  時單孝廉亦挈卷來,季惡之,然亦無如何。忽哄言賊大隊至。季登樓,見賊如風雨,蔓延山谷,旋搜得孝廉全家,挈之上馬。季恐入己宅,正惶急無謀,突穴際一道士墮,以闊袖障門,煙霞繚繞,賊視雲中立一金色天王佩劍像,羅拜不敢入,僅攜單之全家西去。再視道士,杳矣。知為仙轉師,焚香叩禱,感謝莫名。至聖朝,仙轉已十四,入邑庠,廿一登黃甲,出為浙之大方伯。是時,祖壽九十余,父壽五十余,均健飯,受覃恩。每遇單家狎客有漏網者,猶周恤之。酒後掀髯,輒自述當日為里正事。

  懊儂氏日:醴泉無源,芝草無根,出身微賤而置身顯要者,古今來豈少也哉?何物孝廉,動輒譏刺,是恐其不遽發籍,特殷殷勸駕耳。知者感之,愚者仇之,狐之報,正狐之愚也。乃師方平之鞭,施之允當。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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