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簾花影/第0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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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金谷園中春草生,當年池館一時平。

    何來乳燕尋華屋,似有流鶯喚畫楹。

    客散聲歌明月下,兵殘礫瓦野煙橫。

    秦宮漢闕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聲。

  話說李師師並眾樂籍雖逐了出城,然這汴京城,有七營五衛武職官兒,自大宋太祖開基,享了二百年太平世界,豐富奢華是不消說的。莫說文職,就是京營武官們,又沒有邊防盜警,吃著錢糧,日日擎鷹走馬,品竹彈絲,好不受用,終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毬打彈、輕裘肥馬。那些女眷,越發是頭梳高髻,身扮內妝,分明是良家,卻打扮得似妓女。就是小女孩兒,也學幾腳俏步兒,挽的角兒高高的,在人前賣弄,驕奢淫佚慣了。

  有一個鮑指揮,又有一個卞千戶,俱在衛里居住,和李團練、張都統、宋都監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兩銀子搖會。又當孩兒香會:到了無宵,紮這小孩子,打扮各樣故事,紮起二丈高桿,在頂上頑耍,用錦繡珠寶妝作天上神仙模樣,二三百隊吹打著遊街,合城士女上幾萬人爭看。這個會也費幾萬銀子。又有鼇山會、拔河戲會、汴河龍船會。京城五方之地,無般不有。那鮑指揮和卞千戶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紀三十餘歲,不曾有子,常說:「咱二人日後有了兒女,定要結做親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說著笑了。

  婦人家亦有一個會,是正月十五泰山娘娘廟進香的會。這個廟在京城正北,有泰岳天齊七十二司各樣神衹,大殿牌坊,周圍廊房,奉敕修建,是京師第一個會場。因此,到了元宵,這些京城士女出遊,上千上萬的。那一年,鮑指揮娘子、卞千戶娘子,和這一班會上堂客,都約了廟上進香。進香畢,各家都帶了酒盒,在廟前一帶汴河大林子裡,鋪著氈條,打著涼棚,吃酒行樂。也有清唱的,吹簫的,走馬賣解的,林子裡不分男女坐滿了。因這卞千戶娘子年小好頑,常叫鮑指揮娘子做親家。原來這二人當年各有了身孕。眾婦人有知道的,大家笑著道:「你兩個今日割了衫衿罷。」那張都統娘子,四十五歲了,也是個浪的,道:「我就是個媒人。」即時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衿。從此各叫親家不絕。日西回家,張都統娘子是大轎,軍牢執籐棍前導,其餘都是小轎回去。到家各與丈夫說了。後來兩人見面謝了,真正稱為親家不題。

  到了十月滿足,這鮑指揮先生一女,八月生,起名丹桂。隔了兩月,卞千戶也生一女,起名香玉。兩家都生女兒,甚覺無趣,也都笑著沒言語。這些娘子們見兩家都是女,道:「等他兩個大了,拜成姊妹,也是親生的一般。」不覺過了週歲,常把兩下女兒抱在一處頑耍,兩家往來,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後來,鮑家晚花許了侯指揮家親,卞家秋影許了王千戶家親。不覺日月如梭,到了六七歲。兩個女孩兒,生的畫上一般,沒人不愛。常常在一搭裡頑耍,從懷抱裡就頭臉相偎,也不像是兩家的。正是:雙飛蝴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不在話下。

  自古久治生亂,樂極悲來。這大金因童貫開了邊釁,從宣和九年犯邊,搶進邊來。童貫遮擋不住,只得上一本,抽選京營英勇,要這些武職官善騎射的,調往河北邊關一帶防守。就把這鮑指揮調在懷州,卞千戶調在真定。兩家各挾家眷,隨營到任,臨別時,只有兩個小姑娘哭個不了。眾人看著道:「這女孩兒非偶然,像是一路生來一般。」

    湖上鴛鴦亦有緣,朝來暮去泛波前。

    無端共向沙頭宿,一旦分飛又各天。

  原來這些因果,俱是一點情恨,生死不化。只因水紅繡鞋與紅香是一路托生,前世裡兩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個地方,從小在兩家如一家,後來還一樣結果。這段輪迴應在後面,今且不題。

  卻說楚雲娘白吃了一場屈官司,把家業賣盡,剩了幾兩銀子,不消半載,也都用盡。趙二監生家要來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著出房,招客開店。那楚雲娘尋思道:「那裡去住?又要使錢賃房。」好不悽惶。看看這高樓大廈、粉洞花牆,當初丈夫在時,嬌妻美妾,歌舞吹彈,好不熱鬧,一個宅子鬧烘烘全住不開。如今一個寡婦,領著五六歲孩子,怎麼住著?又到了玳瑁軒、山洞、石山子前,見那太湖石牡丹臺,花都枯乾了。葡萄架久倒了,滿地都是破瓦,長的蓬蒿亂草半尺深,那些隔扇、圓窗,俱被人拆去燒了。前後走了一遍,放聲大哭。細珠領著慧哥,掐那掃帚菜吃。慧哥只在檯子草裡撲蝴蝶、拿螞蠟耍,那知道是他的繁華舊地全移主,鶯燕亭臺不認人。

  雲娘哭了一會。老馬進來,看見雲娘淚眼不乾,勸道:「這亂世裡,孤兒寡婦住著這個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尋個小房住著,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裡,柳學官家一塊閒宅子,三間堂房、一間東廚房,臨街有兩間小屋,一間做過道。小小的個院落,又有二間小影壁牆兒、一眼好井。也是個省祭官老俞家住著,因城裡不便,回村裡去了。一月是八錢銀子。和鬱大姐家鄰牆,廚灶火炕是現成的。」雲娘聽說,道:「馬媽媽,央你就去看看,和泰定去立個房狀,且交二兩銀子定下,我看個好日子搬了去罷,這裡戀著甚麼。也不過是兩個破鍋、兩張破牀,不消幾個人就搬盡了。」說畢,老馬泰定去了。

  少頃,泰定回來道:「是西豆腐巷裡,到是處好宅子。到了柳學官家見他,那秀才說了許多好話,只道不要房錢。講了一會,還讓了一兩,只立了八兩銀子的契。還賞了我酒飯才來了。」取了曆日,看是九月十三移徙安碓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兩個閒漢,挑了舊牀板凳、桌杌破櫃和鍋盆,炊帚、碗盞等物,零星和細珠拿著,泰定背了哥兒。楚雲娘還要坐頂小轎過去,體面些。賃了半日,他定要五錢銀子,又僱不起。等到天黑,雲娘和老馬走過來了,才使泰定和屠本赤說與趙家知道。

  那日鄧三家是兩盒子點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棗,因雲娘吃齋,就沒敢買肉,鄧三嫂過來看了。就是鬱大姐,從牆西過來道:「大娘來這裡住了,強住在空宅子裡。如今范招宣府一家,多搬出來住了。燒得破破的,住著也驚恐。」不一時,柳學官家著管家來問,送了一斗大白面、兩隻活雞、一方肉送將來。雲娘過意不去,賞了管家三百文銅錢,使泰定去謝了。雲娘說道:「咱和他沒甚往來,如今也還有這樣好人。」

    時人滿目炎涼態,此日仍存禮義交。

    猶有火來燒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來以德報德,人有一善,收一善報;人有一惡,遭一惡報。當初南宮吉曾周柳學官急難,因得此善緣。

  到了年殘臘盡,泰定小廝因夾傷了腿,發了瘡,出不得門。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餘深,滿城中煙火蕭條。況經亂後,誰家是豐足的。雲娘起來,自己拿著掃帚和細珠把雪去了。看看灶上少米無柴,慧哥沒點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紅爐暖閣、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當初過著這樣日子還嫌不足,今日那討得一口好飯來給這孩子吃吃也勾了。心口念著,好不恓惶。只得拿了一件舊絹夾襖兒,使細珠到當鋪去,要當一千文錢街上糴米。只當了八百錢。不一時,細珠回來,滿頭是雪,使個小袋盛著米,草繩拴著炭,又買四個大燒餅,放在桌子上,細珠上灶前烘衣裳去了。雲娘下去燒起炭來,給慧哥烘襖,一面烤著燒餅。細珠才去下米,又沒有賣水的,只得掃雪為炊。想那南宮吉在時,那一年掃雪烹茶,妻妾圍爐之樂,不覺長歎一聲,雙淚俱落。

  有一詞單道富家行樂,名《沁園春》:

  曖閣紅爐,匝地氍毹,何等奢華。正彤雲密布,瓊瑤細剪,銀妝玉砌,十萬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酷羊羔味更佳。擁紅袖,圍屏醉倚,漫嗅梅花。登樓遙望歸槎,江上漁村柳半斜。見柴扉靜掩,一聲犬吠,孤村冷落,幾陣歸鴉。榾柮殘灰,牛衣寒絮,市遠錢空酒莫賒。應須念,灞橋詩客,驢背生涯。

  這首詞單說人生苦樂不同,光景各別。即如富家見此雪,添了多少清興。披的是狐裘,戴的是貂帽,燒的獸炭沉煙,打開那隔年的泥頭竹葉酒,賞那窗前盆內梅花。或學陶學士,掃雪烹茶;或學黨太尉,淺斟低唱。呼兩個知心快友聯詩,得意佳人度曲;看那鵝毛細落,鴛瓦平鋪。狂呼豪飲,只恐怕晴了天,雪消泥滑,令人敗興。那知道山野貧民、窮村寡婦,廚下無薪,甕中無米,忽然大雪把門屯了,一把火也沒處討,身上寒冷,鋪著一牀破蘆席,兒女哭。那鄰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來,又出不去,灶門口墩著烤那牛糞火,滿屋都是臭煙。他望晴不晴,看著好惱。

  楚雲娘在先過的是前邊的好雪,今日過的是後邊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淚。從來說乍受榮華乍受貧,先貧後富好過,先富後貧難過了。

  雲娘看著慧哥吃那冷燒餅,熬了些稀湯沒油的兩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把自家的命一想,說:「我終日聽講佛法,說那繁華是假的,要窮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這一點苦受不得,還是凡心不退,該有此磨折。這樣亂世,守著這孩子,吃碗粗飯也就勾了。」只這一念,回過心來,去佛前上了香,拿著岑姑子送的那串數珠,坐著念佛。自家勸自家,也就不惱了。

  從來絕處逢生,雲娘是個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將盡,再那裡去安排?只見一個人,在二門口裡探頭探腦,泰定認得是柳學官家書童,問道:「來做甚麼?」那人沒言語去了。過了一會,就將一擔炭、一瓶酒、兩盤掛面、一斗小米--知楚娘娘吃齋,說道:「多拜上楚大娘,這是俺大媽媽送的,念你老人家大雪裡沒火向。還有一件事,等天晴自己來看,有話說。」雲娘見雪天送炭,滿心感激,著泰定收下。又沒個錢賞他,道:「細珠,你把酒倒了一瓶燙起來。和泰定吃了去罷,家裡又沒人吃的酒。」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雲娘道:「他爹在日,人來人往,好酒好肉,不知養了多少人,沒見個探頭問聲的。那裡走出個柳學官來,這等看常!」

  到了天晴,柳學官夫人一乘小轎過來,領著個丫頭,掇著個皮匣鎖著。先進去說了,雲娘忙出來迎接。和雲娘拜了,炕上坐下。雲娘見這柳學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紀;穿的是沉香色雲緞披風,套著件繭綢夾襖,月白素絲綢白拖邊裙子,大雲頭青緞子高底鞋兒;頭髮略白稀稀,兩根簪,也不戴釵,掠青絲手帕搭著頭。說:「這些時,沒過來看看,通不得閒。」講了話,就叫取皮匣來,袖裡拿出汗巾,一把小鑰匙開了,取出五封銀子,是五十兩,放在炕上。雲娘全不知道,問:「這銀子是那裡的?」柳學官夫人才說:「這是那年上山東去做學官,沒有盤纏,借的南宮大爺的。今五六年,常常記掛著。窮教官湊不成塊,他爺知道了,昨日從官上寄將來,著我自家親交給大娘。還該添上利錢才是。難道受過的情,就敢味了這宗賬罷?何苦做來生債,變驢馬還人。」說著話,斟上姜茶吃了。雲娘只要收一半,柳老夫人那裡肯。雲娘沒奈何,只得謝了又謝,送的出門上轎去了。有詩贊這柳學官不昧舊時債:

    俠氣文名海內聞,老來投筆效河汾。

    素車義重存雞黍,絳帳風情著典墳。

    一諾何曾欺過墓,千金豈忍負高雯。

    應來結草銜環報,多少人間狗彘群。

  柳學官一個窮教官,南宮吉死了六年,不肯昧孤兒的債,後來他公子柳體仁中了甲榜,子孫三世榮貴,總因不昧良心,恤孤憐寡,天地鬼神,豈有不紀錄他善功的?但不知雲娘同慧哥將來作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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