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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硯齋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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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硯齋詞話
作者:鄧廷楨 

■評梅花詩者,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蘇子瞻之〔竹外一枝斜更好〕,林君復 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千古絕調。余謂詞亦有之。朱希真之〔引 魂枝消瘦一如無,但空裡疏花數點〕,姜石帚之〔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一狀梅之少,一狀梅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議,寫生獨步也。

■ 濟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谿女,時作陽關腸斷聲。 東坡〈小秦王〉詞也,今乃編入詩集。先正言公《栟櫚集》〈瑞鷓鴣〉詞云︰ 北書一紙慘天容。花柳春風不敢穠。未學宣尼歌鳳德,姑從阮籍哭途窮。 此身已落千山外,舊事回思一夢中。何日中興煩吉甫,洗開陰翳放晴空。 亦編入律詩,楨刊栟櫚集未敢移置。鮑侍郎覺生為作校勘記,亦但云〈瑞鷓鴣〉須考 ,特附記於此。

■東坡作〈洞仙歌〉,自述少時嘗聞朱姓老尼,道蜀宮事。言孟昶與花蕊夫人避暑摩 訶池上,作詞一首,老尼能全誦之。爾時尚幼,不能悉記。但憶其首句〔冰肌玉骨〕 云云,似是〈洞仙歌〉,因以己意作一詞補之。是東坡止用其調,而非襲其詞。迨後 蜀帥謝元明浚摩訶池,得石刻孟昶原詞,首二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正與東 坡所記相符。是昶詞本作〈洞仙歌〉,尤無疑義。乃不知誰何,別作〈玉樓春〉一闋 ,偽託蜀主原詞,其語句乃取坡詞剪裁而成,致為淺直。而小長蘆《詞綜》不收坡製 ,轉錄贗詞,且詆坡詞為點金成鐵。竹垞工於顧曲者,所嗜乃顛倒如此,非惟味昧淄 澠,抑且說誣燕郢矣。

■柳耆卿以詞名景祐皇祐間。《樂章集》中,冶遊之作居其半,率皆輕浮猥媟,取譽 箏琶。如當時人所譏,有教坊丁大使意。惟〈雨霖鈴〉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 風殘月〕,〈雪梅香〉之〔漁市孤煙裊寒碧〕,差近風雅。〈八聲甘州〉之〔漸霜風 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乃不減唐人語。遠岸收殘雨一闋,亦通體清曠,滌盡 鉛華。昔東坡讀孟郊詩作詩云: 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 吾於屯田詞亦云。

■世稱詞之豪邁者,動曰蘇辛。不知稼軒詞,自有兩派,當分別觀之。如〈金縷曲〉 之〔聽我三章約〕、〔甚矣吾衰矣〕二首,及〈沁園春〉、〈水調歌頭〉諸作,誠不 免一意迅馳,專用驕兵。若〈祝英台近〉之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摸魚兒〉發端之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結語之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百字令〉之 〔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水龍吟〉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滿江紅〉之〔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漢宮春〉之 〔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皆獨繭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轢張、王 。宗之者固僅襲皮毛,詆之者亦未分肌理也。

■東坡以龍驥不羈之才,樹松檜特立之操,故其詞清剛雋上,囊括群英。院吏所云︰ 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琶鐵板,高唱〔大江東去〕。語雖近謔,實為知音。然如〈卜 算子〉云︰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定。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欲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則明漪絕底,薌澤不聞,宜涪翁稱之為不食人間煙火。而造言者謂此詞為惠州溫都監 女作,又或謂為黃州王氏女作。夫東坡何如人,而作牆東宋玉哉。至如〈蝶戀花〉之 〔枝上柳綿飛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坡命朝雲歌之,輒泫然流涕,不能成聲。〈 永遇樂〉之〔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新歡舊怨〕,和章質夫楊花〈水龍吟〉之〔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半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洞仙歌〉之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澹、玉繩低轉〕,皆能簸之揉之,高華沉痛,遂為石 帚導師。譬之慧能肇啟南宗,實傳黃梅衣缽矣。

■秦淮海為蘇門四客之一,〈滿庭芳〉一曲,唱遍歌樓。其前闋云︰〔斜陽外,寒鴉 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為好言語。紹聖元年,紹述議起,東坡貶黃 州,尋謫惠州。子由、魯直相繼罷去。少游亦坐此南遷,作〈踏莎行〉云︰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東坡讀之嘆曰︰〔吾負斯人。〕蓋古人師友之際,久要不忘如此。

■先正言公在宋宣和間為太學生,以詩諫花石綱,直聲震都下。靖康之變,思陵南渡 。公間關詣行在所,拜左正言,屢陳時政。與執政牾,乃罷歸。棲遲吳縣洞庭西山之 明月灣,遂家焉。歿後葬倚里,至今子孫蕃衍。曾孫小子廷楨,于嘉慶癸亥之春,渡 湖謁祠廟,松楸故無恙也。著《栟櫚集》廿八卷,樂府附焉。乾隆間采入四庫。公為 詞不涉綺語,如〈長相思〉云︰ 一重谿。兩重谿。谿轉山回路欲迷。朱欄出翠微。 梅花飛。雪花飛。醉臥幽亭不掩扉。冷香尋夢歸。 〈生查子〉後闋云︰ 孤館得村醪,一醉空離緒。酒醒卻無人,簾外三更雨。 正如藍水遠來,玉山高並,讀者可以知公出處之節概矣。

■詞家之有白石,猶書家之有逸少,詩家之有浣花。蓋緣識趣既高,興象自別。其時 臨安半壁,相率恬熙。白石來往江淮,緣情觸緒,百端交集,託意哀絲。故舞席歌場 ,時有擊碎唾壺之意。如〈揚州慢〉之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齊天樂〉之 候館吟秋,離宮弔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鐙,世間兒女。 ,〈淒涼犯〉之 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 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惜紅衣〉之〔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則周京離黍之感也。〈疏影〉前闋之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後闋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長亭怨慢〉之〔第一是早早歸來 ,怕紅萼無人為主〕,乃為北庭後宮言之,則衛風燕燕之旨也。讀者以意逆志,是為 得之。至其運筆之曲,如 閱人多矣。爭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琢句之工,如〔天涯情味,仗酒袚清愁,花銷英氣〕,〔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 無聲〕,則如堂下斫輪,鼻端施堊。若夫新聲自度,箏柱旋移,則如郢中之歌,引商 刻羽,雜以流徵矣。以此煇映湖山,指撝壇坫,百家騰躍,盡入環中。評者稱其有縫 雲剪月之奇,戛玉敲金之妙,非過情也。

■史邦卿為中書省堂吏,事侂冑久。嘉泰間,侂冑亟持恢復之議,邦卿習聞其說,往 往託之於詞。如〈雙雙燕〉前闋云︰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 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 後闋云︰ 應自棲香正穩。更忘了天涯芳信。 〈瑞鶴仙〉云︰〔歸鞭隱隱。便不念芳盟未穩。〕〈金縷曲〉云︰〔落日年年宮樹綠 ,墮新聲、玉笛西風勁。〕〈玉蝴蝶〉云︰〔故園晚,強留詩酒,新雁遠,不致寒暄 。〕大抵寫怨銅駝,寄懷毳幕,非止流連光景,浪作豔歌也。

■王聖與工於體物,而不滯色相。如〈天香‧詠龍涎〉云︰ 汎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尊前舊風味。 〈南浦‧詠春水〉云︰ 蒲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 皆態濃意遠,如曳五銖。〈眉嫵‧詠新月〉之 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獨在,淒涼處,何人重賦清景。 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 則別有懷抱,與石帚〈揚州慢〉、〈淒涼犯〉諸作異曲同工。至慢詞換頭處,最忌橫 亙血脈,《碧山集》中,獨無此病。如〈摸魚兒〉云︰ 洗芳林、夜來風雨。匆匆還送春去。方纔送得春歸了,那又送君南浦。 君聽取。怕此際春歸,也過吳中路。君行到處。 便快折湖邊,千條翠柳,為我繫春住。 春還住,休索吟春伴侶。殘花今已塵土。姑蘇臺下煙波遠,西子近來何許。 能喚否。又恐怕、殘春到了無憑據。煩君妙語。 更為我將春,連花帶葉,寫入翠箋句。 通體一氣捲舒,生香不斷,鄱陽家法,斯為嗣音矣。

■西泠詞客石帚而外,首數玉田。論者以為堪與白石老仙相鼓吹。要其登堂拔幟,又 自壁壘一新。蓋白石硬語盤空,時露鋒芒。玉田則返虛入渾,不啻嚼蕊吹香。如〈長 亭怨慢〉之 〔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黃葉〕,〈西子妝慢〉之 〔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淚〕,〈木蘭花慢〉之 〔流光慣欺病酒,問楊花過了有花無〕,〈渡江雲〉之 〔空自覺圍羞帶減,影怯燈孤。常疑即見桃花面,甚近來翻致無書。 書縱遠,如何夢也都無〕,〈探春慢〉之 〔才放些晴意,便瘦了梅花一半〕,〈解連環‧詠孤雁〉云︰ 〔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餐氈擁雪,故人心眼〕,類皆遣聲赴節 ,好句如仙。其餘前輩風流,政如佛家奪舍,蓋自馬塍宿草,騷雅寢衰。王孫以晚出 之英,頡之頏之,遺貌取神,遂相伯仲。故知虎賁之似中郎,終嫌皮相。而善學柳下 惠,莫如魯男子也。

■弁陽翁工於造句,如〔嬌綠迷雲〕,〔倦紅顰曉〕,〔膩葉陰清〕,〔孤花香冷〕 ,〔散髮吟商〕,〔簪花弄水〕,〔貯月杯寬〕,〔護香屏暖〕之類,不可枚舉。至 如〈大聖樂〉之〔對畫樓殘照,東風吹遠,天涯何許〕,〈徵招〉之〔登臨嗟老矣, 問今古清愁多少〕,〈醉落魄〉之〔愁是新愁,月是舊時月〕,〈高陽臺〉之〔投老 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東風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又一闋云︰〔雪霽空 城,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宴清都〉之〔憑欄自笑 清狂,事隨花謝,愁與春遠〕,皆體素儲潔,含豪邈然。至〈長亭怨慢〉之〔燕樓鶴 表半漂零,算惟有盟鷗堪語〕,則盛自矜寵,頫瞰時流,等諸自鄶以下矣。

■詞調合小令慢詞計之,不下六百有奇,無不可填。然亦有斷不可填者,如太白〈憶 秦娥〉云︰ 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已成千古絕調,雖有健者,未許摩壘。〈湘月〉一調,白石自注云︰〔〈念奴嬌〉之 鬲指聲。〕白石精於宮譜,故於〈念奴嬌〉外,別為此詞。若不會鬲指之理,貿然為 之,即仍與〈念奴嬌〉無異。壽陵餘子,固不必學步邯鄲也。若〈沁園春〉兩兩排比 ,取便優俳,自有此名,更無佳製,宜從菅蔽,毋亂笙鐘。

■清照為趙德甫室即箸《金石錄》者,樂府擅場,一時無二。〈聲聲慢〉一闋,純作 變徵之音,發端連用十四疊字,直是前無古人。後闋云︰〔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押黑字尤為險絕。閨襜得此,可號才難。乃或稱其所夫既喪,不能矢柏舟之節。 夫以青裙白髮之嫠婦,而猥以讕語相加,洵所謂小人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者。然其 〈鳳凰臺上憶吹簫〉諸作,繁香側豔,終以不工豪翰為佳。昔涪翁好作綺語,乃為法 秀所訶。此在男子,猶當戒之,況婦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