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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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試鐵弓叔侄顯英雄 解玉環劉蘇結秦晉
[编辑]卻說蔣士奇叫家人來吩咐道:「你明日五鼓即騎牲口回去,先稟知老太太,隨即將轎車備好,著大丫頭到來,好陪侍小姐回去。可多取幾件衣飾來,與小姐更換。並著廚下明日備兩桌酒席伺候,再多備一牲口來騎坐。不可有誤!」家人答應,自去理會。又吩咐佃戶將所存大桐木一株,明早即去叫匠人來解開作槨。因對劉電道:「此木性堅質輕,便於道路。但用漆恐不能即乾,祇可權用桐油灰補,到府後再為整理。」劉電稱謝不盡。此時已覺夜涼露重,家人收拾杯盤,三人就在花園竹月軒安寢。雪姐自有莊婦相陪,在內室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叔侄們早起盥洗畢,同出前廳。見兩個匠人到來解板,蔣公吩咐:「依著棺木式樣做一外槨,有二寸淨板便好,須留著正頭,做成抽屜縫道,將棺木推入,然後合榫。」匠人道:「這不須吩咐,我們知道。」劉電見蔣公如此用心,感激不已。
當日纔喫過早飯,家中已將車馬備到。那大丫頭碧蓮聽得說這還魂的事,巴不得要先來看一看,下了車捧著個衣包急急忙忙到後邊來,見了雪姐,暗道:好個齊整姑娘!祇說我家蘇姑娘齊整,原來還有一般齊整如他的。因對雪姐道:「恭喜姑娘!我家老奶奶、大娘娘先叫上福姑娘,說趁上半日早涼,請姑娘就起身。」把帶來的衣包打開道:「請姑娘揀稱體的更換了。」又動手與雪姐將幾件首飾插戴好。雪姐道:「有勞你。」因問:「你家老奶奶今年多大年紀了?」碧蓮道:「我記得老奶奶大前年做六十歲,如今想是六十三歲了。還有個大娘娘,與大爺是同年的,有三十八九歲了。還有個蘇姑娘,是大爺的表侄女兒,同姑娘倒像姐妹一般的齊整。如今還有一位岑夫人,是去年來的,說是老奶奶的乾女兒。」雪姐笑道:「還有何人?」碧蓮道:「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相公兒。」當下雪姐更換了衣服。當不得這丫頭催促得緊,因謝別了莊戶家婦女。碧蓮扶著雪姐,婦女們一同送出廳來。蔣公道:「小姐請上車先走一步,我們隨後回來。」雪姐道:「到了府上,再叩謝老叔。」當時婦女們扶著雪姐,同了頭上了車先走。
這裏蔣公吩咐管莊家人監看木匠造槨:「後日我們同來觀看,該多少工錢就給發與他,一做完就去叫油漆匠來灰補。」又對匠人道:「祇要用心,做得好,格外有酒資相謝。」匠人道:「不消大爺費心,包管如意。」
蔣公料理畢,就與劉、岑弟兄一同騎牲口回來。沿路見男婦們往來絡繹:有那在車上看過了雪姐就轉來的,也有不曾看見跟著往村裏來的。原來這件事不但尚義村鬧動,即鄉關婦女,來看者紛紛不斷。祇等雪姐車子一到,這些婦女們便揭起車帘,擁擠觀看。及雪姐下了車,早有內眷出來相接。那些遠近婦女們也一齊擁進來觀看,如何攔擋得住?都道:「好個標緻姑娘。」
雪姐到了後堂,先與蔣老夫人拜見過,又拜見了岑夫人、蔣大娘子,又與蘇小姐表姊弟見過了禮,同眾婦女萬福了,大家相讓坐下。蔣老夫人就問:「姑娘今年十幾歲了?」雪姐道:「今年十六歲了。」此時大家都要問雪姐的始末根由並地下的光景、還魂的情節。雪姐因見人多,祇好將大概對答。這時來看的婦女一隊去了,一隊進來,七張八嘴,問長問短,沒一個不稱讚嘆息,都道真是一件稀奇罕有的事·外邊蔣公與劉、岑弟兄早已到家。劉電重與蔣公叩謝,當下原要進內堂來拜見,因為這些婦女們打攪不了,隊進隊出,幾乎把客位都擠滿,因此大家祇得在前書房暫待。
被他們整整聒噪了半日纔漸漸散去,已是晌午時分了。蔣士奇因先進內堂來,把劉公冥中相託之事並劉公子啟柩、雪姐再生幾段情節一一稟知老母。老婆婆道:「這是千載奇逢的事,既然是他令尊顯靈相託,必然與玉兒是前定姻緣,自當應許,祇不知這劉相公人品如何?」蔣士奇道:「一表非凡,如今已與兒叔侄相稱,又與岑家大侄結為兄弟,便都是子侄輩。少刻進來拜見,大家都不須迥避。」說畢,就起身出來,雪姐還要拜謝蔣公,老婆婆道:「已經見過,再不消了。」
當下蔣士奇纔出外面,劉電就要進來拜見,岑公子遂相陪一同進來。到了內堂,那時祇有蘇小姐要避去,原來雪姐有意正要使他倆人一見,就一把拉住道:「這是我三哥,姊姊見見不妨。」蔣士奇便對老母道:「這是劉家三公子,與岑家大侄同輩,都是親誼,見禮不妨。」老夫人道:「如此說,祇行常禮罷。」劉電不肯,叫岑公子扶住了,倒身拜了四拜。蔣士奇攙起,因對岑夫人道:「大姊與弟婦竟一同見了禮罷!」因此劉電口稱「伯母」、「嬸娘」,望上總拜了四拜,岑夫人與蔣大娘子俱受了兩禮。然後,與蘇小姐表姊弟二人深深四揖。行畢禮,劉電對老夫人道:「再侄兄妹們承老叔大德垂庇,又在府上攪擾,不但舉家戴德,即先人亦當於地下感激不淺。」老婆婆道:「將來就是親戚,凡有簡慢處不要見怪。」劉電連稱不敢,一面遂告辭出來,老太太見劉電人品軒昂,心下甚喜。
時已過午,酒席早已齊備。裏面內眷們陪雪姐同坐一席。外邊讓劉電坐了客位,岑秀對席,小相公即坐在岑公子肩下,蔣公主位相陪。正是「酒逢知己,話不嫌頻」。大家直敘到日色將西方纔散席,就同到內書房來散坐。劉電見四壁琳琅,圖書滿架,果是世家體統。又見架上有良弓數張,內有一張描金細畫的鐵胎弓,上著虎筋弦,未曾解放,劉電道:「這弓自然是老叔長開的了?」蔣士奇恐劉電力不能勝,故意道:「功夫久荒,難以開動。」劉電因問:「不知有多少力?」蔣公道:「約有八九石力。」劉電終是少年豪氣,便道:「老叔既有此弓,豈有不能開動之理?」隨將弓取下道:「小侄八石之弓也曾試過,恐此不止八石。若試不開,老叔莫笑。」蔣公道:「賢侄且試一試。」當下劉電將弓弦兜住,略扯了一扯,然後使出那三尖六靠的身法,兩臂運力,將弓扯得如滿月一般。蔣士奇大喜道:「不知賢侄有如此神力,可敬!可敬!」劉電將弓雙手送與蔣公道:「小侄粗疏,還求老叔指教。」蔣士奇接過弓來,道:「賢侄功夫已到,何必過謙?」便也把弓拉了個滿,劉電亦深敬服。蔣公對劉電道:「尚有一張硬弓,比此更多幾力,已拿去修整,明日取來,再請一試。」
岑公子接口道:「三哥神力,非老叔則無雙矣!」因對蔣公道:「老叔何不把這件正事與三哥說明了?」劉電急問何事·蔣公道:「此事本欲煩岑賢侄轉致,今既提起,亦不妨面言。方纔賢侄進內所見與令妹並肩的係表侄女,本姓蘇氏,年纔十八,自小在老母身邊撫養成人,論其德容,與令妹可相伯仲。愚意欲與賢侄結朱陳之好,就煩岑家賢侄為媒,賢侄諒不推卻。」劉電欠身道:「承老叔大人不棄寒微,小侄敢不從命?祇是現在多有未便。」蔣公道:「為何?」劉電道:「現有孝服在身,不忍議及姻事,一也﹔未稟老母,不敢擅專,二也﹔身在客途,毫無聘物,三也。還求老叔見諒。」蔣公道:「賢侄所言雖是,但此時祇要一言訂定,又不即偕花燭,與孝道何礙?即明日令尊堂知道,諒亦樂從。至於聘物,更為小事。大丈夫處世,一言九鼎,何必計此?」岑公子便道:「三哥卻不知這姻事也是老伯顯靈,再三諄懇老叔成全的,祇問令妹,便知端的,三哥豈可不遵?」劉電聽說,便不敢再推,即將腰帶所繫羊脂玉帶環二枚取下一枚,雙手奉與蔣公道:「客中並無他物,聊以此環為聘。小侄回家稟過老母,俟服滿當來親迎。」蔣公大喜,接過玉環道:「此即千金之重了。」劉電又嚮岑秀深深一揖道:「月下冰間,即借重賢弟。」岑秀道:「敬當如命。」劉電又問道:「前日老叔所言先嚴所託,一半明言,一半含隱,不知又是何故?」蔣公笑道:「此事也當說明了,前者令尊所託三事:其一是與賢侄指引處所。其二即為賢侄婚姻。這第三事卻是說令妹與岑家賢侄亦有姻緣之分,但其中話語含隱,卻象個尚須耽待目前不宜預定的意思,正不知是何緣故?但既有定緣,終當成就,況令妹年纔十六,即耽待兩年,亦不為遲。賢侄回南見了許丈,當為一言訂定,取了庚貼,便無改移了。令堂面前亦當稟明,不必更為他議。」劉電道:「此一事老叔不言,小侄亦有此意。」因對岑公子道:「愚兄見過許丈,即當成全報命。況愚兄服滿後必先到賢弟處,那時自當與吾弟完成美事。」蔣公道:「所言極是。你二人卻互為郎舅,又互作冰人,更加親熱了。」因起身道:「我當進內與老母說知。」遂一直到內室來。
此時裏邊席已早散,都在上房敘話。蔣士奇因對老母將結姻之事一一稟知。老夫人道:「方纔許姑娘已在這裏說起,祇是路途遙遠,我一時如何割捨?須要說過,先當贅在此間,過一兩年再作歸計。」蔣士奇道:「這事易為商量。」因將玉環一枚交與老母,道:「這是他的聘物。」又對岑夫人道:「許小姐與大侄的這段姻事,劉公子已一力承當,他去見過許丈訂定後,即有書來通知,諒無不成之理。」岑夫人道:「此事雖是劉公諄託大弟,終有陰陽之隔,且不知許公允與不允?況如今又有劉老夫人在堂,亦可作主,事難預定,且待三公子書來纔得定局。若果是姻緣,即遲一兩年亦有何妨?」蔣公道:「大姊所見極是。」說畢,就出外邊來,將老母所言與劉電說知。劉電道:「小侄自當稟知老母,諒來無不從命。」
且說這裏都知道蘇姑娘與劉公子結了姻,這些丫頭、僕婦都到上房來,與老太太們叩過了喜,又來與蘇小姐道喜,都說:「這劉公子好個標品,真真是一位出色的新郎。」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蘇小姐臉上紅了白,白了紅,十分羞澀﹔然兩下都已見面,心中卻是暗喜。原來雪姐與蘇小姐身材不差上下,這更換的衣服都是蘇小姐的。那碧蓮丫頭看著雪姐笑道:「許姑娘同我家姑娘身材齊整都是一般,這衣服鞋腳竟好合穿得的。」雪姐對玉馨道:「這衣飾想都是姐姐的,與小妹身材卻是一般。」蘇小姐道:「祇是粗衣飾,不中姐姐穿戴。」岑夫人道:「你們兩個真像姐妹,如今又成了至親。這許姑娘小你兩歲,以後竟以妹子相稱,卻不要客氣了。」碧連又指著岑夫人,插嘴對雪姐道:「我們姑娘是他老人家的乾閨女,如今你們做了姊妹,少不得也是他老人家的乾女兒了。」雪姐道:「這個自然。」蔣大娘子笑道:「你這丫頭偏會多嘴。」老夫人道:「雖是多嘴,卻也有意思。」
時已黃昏,當晚內外用過晚酒,劉電就在書房後間另設一榻,與岑公子同房。裏邊雪姐就在老婆婆房中與蘇小姐同榻。岑夫人見雪姐嬌美溫柔,一口一聲叫著「娘」,心中歡愛不盡。雪姐又與蘇小姐取笑道:「你如今是我的姐姐,他日又要改叫嫂嫂了。」蘇小姐也笑道:「你如今是我小姑,日後還是我的弟媳婦了。」大家說說笑笑,直到三鼓纔睡。正是:
樂對新知嫌夜短,細談往事喜更長。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之妙,通乎鬼神,總緣心細,故不可方物,寫蔣公筆筆愷摯、筆筆細膩、筆筆豪爽,不如此幾不成為蔣公,何以使劉、岑敬服。寫尚義村男婦看雪姐一段,見得還魂是件奇事,真鏡花水月之文。蘇、劉結姻一段,若出俗筆,必先提出劉封君作主,大家都以鬼話為憑,豈不笑煞,且亦無此印板文字。看他全用蔣公做主,絕不說起劉公囑托之語,祇是劉電一問,蔣公一答,岑秀一表,俱是輕輕帶過。筆法高妙,食煙火人何處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