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遺事

○高逸第一

署名曰東海倪瓚，或曰賴瓚。變姓名曰奚玄朗，字曰元鎮，或曰玄映，別號五：曰荊蠻氏、淨名居士、朱陽館主、蕭閒仟卿，雲林子。雲林多用以題詩畫，故尤著。

雲林有清閤、雲林堂。清閤尤勝，客非佳流不得入。嚐有一人道經無錫，聞瓚名欲見之，以沈香百斤為贄。詒雲：“適往惠山。”翼日載至，又雲：“出探梅花。”人以傾慕不得一見徘徊其家。瓚審，令人開雲林堂，使登焉。堂前植碧梧，四周外奇石，東設古玉器，西設古鼎尊罍，法書名畫，八方驚顧。間謂其家人曰：“聞有靖閤，能一觀否？”家人曰：“此閤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其人望閤載拜而去。

張士誠弟士信聞元鎮善畫，使人持絹縑，侑以幣，求其筆。元鎮怒曰：“予生不能為王門畫師。”即裂其絹而卻其幣。一日士信與諸文士遊太湖，聞漁舟中有異香，此必有異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鎮也。士信見之大怒，欲手刃之。諸文士力為勸免，命左右重加箠辱。當撻時，噤不發聲。後有人問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聲不發何也？”元鎮曰：“出聲便俗。”

茆山羽士張伯雨時來謁。舟甫至，聞報，即使二童子邀於木；次及中途，又遣二童子迎候；及門，又遣二童子出肅。雲林久之始出，禮意甚恭。伯雨以其久不出有難色，詢知沐浴更衣為敬已設，遂與定交。

元鎮晚年流落泊然，居貧。有富人厚幣贄謁，乃笑曰：“若亦知有我乎？”遂受其幣。富人出扇索書，元鎮不悅，裂其幣，散坐客，且謝富人曰：“吾畫不可以貸取也。”其人慚退。

元鎮素好飲茶，在惠山中用核桃、鬆子肉和真粉成小塊如石狀置茶中，名曰“清泉白石茶”。有趙行恕者，宋宗室也。慕元鎮清致，訪之。坐定，童子供茶。行恕連啖如常。元鎮艴然曰：“吾以子為王孫，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風味，真俗物也。”自是交絕。

雲林遺像在人間者甚多，大抵皆形似。上有張伯雨題讃。雲林古衣冠，坐一連床，據梧幾，握筆伸紙搜吟於景象之外。幾上設酒尊一，硯山、香鼎各一，床倚畫屏，籍以錦裀，置詩卷盈束，一蒼頭持長柄麈拂立幾側，一女冠左持古銅洗，右侍水器及巾帨之具。

元鎮交惟張伯雨、陸靜遠、虞伯勝及覺軒王氏父子、金壇張氏弟兄、吳城陳惟宣、惟允、周正道，陳叔方、周南老，其他非所知也。○詩畫第二

元鎮詩名傳聞館閣間，晚年益肆力吟事，走筆信口或有似唐人。為文不蹈襲前人軌轍。書逼黃庭，畫法入巨然之室，二米有所不逮也。陶南村謂其晚年率略似出二千，殆非知言。

元鎮好僧寺，一住必旬日。篝燈木榻蕭然宴坐。時操紙筆作竹石小景，客求必與，一時好事者購之價至數十金。壯年有巨幅《雅宜山岡》，甚為當世所珍。元鎮又有《雅宜山竹枝詞》二首雲：“雅宜山舊名娜如山，蓋虞道園所命名，然未若娜如之名近古也。”

元鎮嚐自題其畫竹雲：“以中每愛予畫竹，餘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複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柰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

○潔癖第三

元鎮既散其田而稅未及推入國朝。催科者坌集，元鎮逃去，潛於蘆葦中，熱龍涎香，竟蹤跡得之。故柯九思詩雲：夜雨推蓬寫鬆石，焚香何處獨題詩。蓋道其實也。

光福徐達左構“養賢樓”於鄧蔚山中，一時名士多集於此，雲林為猶數焉。嚐使童子入山擔七寶泉，以前桶煎茶，後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或問之，曰：“前者無觸，故用煎茶。後者或為泄氣所穢，故以為濯足之用耳。”

嚐眷趙買兒，留宿別業。疑其不潔，俾之浴，既其寢，且捫且嗅，複俾浴不已，竟夕不交而罷。趙談於人，每為絕倒。

其溷廁以高樓為之，下設木格，中實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傍，輒易去，不聞有穢氣也。倪嚐留客夜榻，恐有所穢，時出聽之。一夕聞有咳嗽聲，侵晟令家僮遍覓，無所得，童慮捶楚，偽言窒外梧桐葉有唾痕者。元鎮遂令剪葉十餘裏外。蓋宿露所凝，訛指為唾以詒之耳。

楊廉夫耽好聲色。一日與元鎮會飲友人家。廉夫脫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坐客傳飲，名曰“鞋杯”。元鎮素有潔疾，見之大怒，翻案而起，連呼齷齪而去。

元鎮嚐入城訪周南老必先使人投刺。南老禮遇特厚，凡燕室柱礎之間必先洗滌，然後延坐。

同郡有富室，池館芙蓉盛開，邀雲林飲。庖人出饌，拂衣起，不可止，主人驚愕，叩其所以曰：“庖人多髯，髯多者不潔，吾何留焉。”坐客相顧哄堂。

閣前置梧石，日令人洗拭，及苔蘚盈庭，不留水跡，綠褥可坐。每遇墜葉，輒令童子以針綴杖頭剌出之，不使點壞。○遊寓第四

蹤跡多在鬆陵笠澤間。陸莊有蝸牛廬，則其嚐棲止處。荊溪善權，離墨銅棺。其遊甚數。嚐避兵泖上，有《出泖詩》。

老年遊曆江湖多寓琳官梵刹。有《懷歸詩》雲：他鄉未若還家樂，綠樹年年呌杜鵑。洪武甲寅還鄉時，已無家，寓姻親鄒惟高家。是歲中秋，鄒氏開宴賞月，元鎮以脾疾戒飲，淒然不樂，乃賦詩有雲“紅蠡卷碧應無分，白髮悲秋不自支”之句。不久，竟以是疾卒於鄒氏。

○飲食第五

蜜釀蝤蛑：蝤蛑，鹽水略煮，才色變便澇起。劈開，留全殼。螯腳出肉，股剁作小塊。先將上件排在殼內。以蜜少許入雞彈內，攬勻、澆遍。次以膏腴鋪雞彈上，蒸之。雞彈才乾凝便啖，不可蒸過。橙、齏、醋供。

煮蟹法：用生薑、紫蘇、橘皮、鹽同煮。才大沸透便翻，再一大沸透便啖。凡煮蟹，旋煮旋啖則佳，以一人為率，秪可煮二隻，啖已再煮。搗橙、齏、醋供。

黃雀饅頭法：用黃雀以腦及翅、蔥、椒鹽同剁碎，釀腹中以發酵，麵裹之，作小長卷，兩頭令平圓，上籠蒸之。或蒸後如糟饅頭法糟過，香油煠之尤妙。

雪盦菜：用春菜心少留葉，每科作二入碗內，以乳餅厚切片蓋滿菜上，以花椒末於手心揉碎，糝上椒，不須多，以純酒入鹽少許，澆滿碗中，上籠蒸，菜熟爛啖之。

熟灌藕：用絕好真粉入蜜，用麝少許灌藕內，從大頭灌入，用油紙包紥煮，藕熟切片，啖之。

蓮花茶：就池沼中，早飯前，日初出時，擇取蓮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撥開入茶，滿其中，用麻絲縛紥定，經一宿，明早連花摘之，取茶紙包曬，如此三次，錫灌盛紥口收藏。

糟饅頭：用細饀饅頭，逐⒑用細黃草布包裹，或用全幅布先鋪糟在大盤內，用布攤上，稀排饅頭，布上再以布覆之，用糟厚蓋布上，糟一宿取出，香油煠之，冬日可留半月，冷則旋火炙之。

煮決明法：先淨洗入酒瓶內，以清茶水貯瓶滿，讋糠火煨一番，取出，換水浸之，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