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湖集/卷十一
紀行錄
[编辑]歷盡沿海郡縣,仍入頭流,賞雙溪、神興紀行錄
[编辑]歲戊午暮春之初,余在鼇山〈長城別號〉縣。趙玄洲令公以討捕使,按嶺、湖諸道,巡至敝縣。仍往縣人金上舍友伋溪亭,賞花賦詩,相與討論南中山水之勝。玄洲曰:「龍城實僕半生往來之所,而於君爲鄕土也。雙溪、靑鶴距龍城,甫兩日程耳,足迹未嘗一到,而衰邁隨之,豈吾兩人所共歎者歟!今僕適奉使南來,家兄正郞公携家方居省村〈南源西面村名〉,君弟子發在家無故,君雖汩沒簿領間,寧可無一會期哉?倘及山花未謝,共討仙區,有唱斯和,以紀勝蹟。寔難得之奇會也。」於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剋期以別。
其後乞暇于方伯,不見許,盛失所望。亡何,趙正郞、素翁諸公寄來山中酬唱詩一編以張之,且譏余顧戀五斗,無暇遊從,余益自不樂。居數日,方伯以沿海郡縣續案之任屬余,而光陽實在案部。余竊料自光入山,可朝發夕至,殆天之與便者非耶?
因以書抵素翁曰:「吾亦從此而往,不及君者僅旬月耳。山中景物,故依舊也,余卽將諸公詩韻,沿途屬和,追入卷中,則顧何異於同時遊賞乎?」遂俶裝登途,卽閏四月十五日癸酉也。夕抵南平縣宿焉。
○十六日甲戌。晴。有縣居舊識數人,要余泛舟南溪。溪西有翠壁攢巒,行人隱現其間,卽此走綾城路也。溪東有漁村五六家,白脊露於林顚,頗有蕭洒之趣。中流上下,薄暮興盡而還。
○十七日乙亥。晴。適有微恙,仍留宿。
○十八日丙子。晴。早發投靈岩郡宿。
○十九日丁丑。晴。余將探月出山,主倅亦欲偕余往道甲寺,鞴馬臨發,有官故而止。所帶有兩小童,年可十五六。一童吹篴,一童彈琵琶,皆其奴也。遂命從余行,用侈余選勝。
具行至洞口,去寺門七八里。淸泉翠峽,映帶左右,乃命兩小童馬上調羽聲奏之。緩轡徐行,未至寺門數百步,有兩柱朱門聳出樹顚,前視之,額有「內願堂」三字。噫!邑之苛政,髡輩不堪,迺有此托勢之擧,貽累沙門極矣。遂入禪堂宿。
○二十日戊寅。晴。脚上有腫患,不能探山。悄然塊坐,有老僧謁余曰:「寺後有淸湍茂林,可以滌暑。」因前導出北墻外,坐余小臺上。綠陰滿席,一道流泉,㶁㶁循臺下走,遇斷崖爲瀑流沸白而下者二層,而通計其高,可四五丈。其下瀦而爲深淵,淵有二名,曰「瀑布淵」,曰「北池塘」也。
在旁伶兒謂余曰:「此間僧輩善作水戲,可觀。」余命老僧趣之。於是有美少僧七八輩裸而立淵上,以兩手障其陰,合脚竦身,投于淵心,以入水深者爲能。初不見其所往,良久然後昂頭浮出。旣出又如之,前者後者,相繼不息。其中有一僧出沒甚銳,方立淵上,有大蜂出自林間,毒其額。僧乃仆地而號,須臾眉目不可辨。遂不樂而罷。
○二十一日己卯。晴。脚腫爛赤作痛。仍留。
○二十二日庚辰。晴。脚腫少定,乃取藤根竹竿,圍而縛之,作小輿狀載之馬,仍騎以行。出至洞口,兩伶兒告辭於馬前而去。夕,訪白進士善鳴家宿焉。
○二十三日辛巳。晴。善鳴携余至其先君王峯舊莊。相與窮探澗壑,掃石而坐。說到兩家先世過從之好、詩酒之懽,不覺泫然流涕。善鳴曰:「昔吾先君以御容殿參奉在完山,君大人將向洛下,歷訪敍別,仍各賦一篇,實在遺稿中。吾輩此夕之會,亦非偶然,盍步其韻以續之?」遂命紙筆,俄而詩就。善鳴又誦其先君兩首絶句,共次其韻,各書一通而分之。善鳴善草書,銀鉤玉索可玩。卽從澗底,捫蘿登數級層崖。崖上有精舍,善鳴所新搆者。令小婢子打火療飢訖,黯然告別。直向棠岳〈海南別號〉之路,至東城外尹進士熙伯〈名績,余之內弟。〉家,謁姨母留宿。
○二十四日壬午。晴。尹正郞橘屋公〈名光啓,與熙伯同里。〉侵早來訪。敍寒暄畢,袖中卽出私稿曰:「僕自弱歲,學爲文章,專門翰墨,今年過六十衰矣。頃者試搜出亂章於箱篋中,去其不滿意者,得詩若文凡若干篇,彙書爲三卷。欲取質於具眼,適會公來,天也。願公爲僕評品無隱。」余辭不敢,仍展卷讀之。日至夕猶未卒業,橘屋還于家。
○二十五日癸未。晴。曉起讀橘屋私稿。少晩了三卷詩文,大抵文學退之,詩祖於杜,而以余所見,文勝於詩。求之今世,蓋不多得,將此數語回之。是日略具酒饌,觴姨母,夜分而罷。
○二十六日甲申。晴。發向珍島郡,行至津頭。所謂碧波亭,隔水蒼茫,極目可望,天朗無風,乘舟利涉。旣涉,登亭騁望,水面平鋪,四圍如鏡樣。有兩小島,揷在波心,奇勝無比。但平時所構傑閣,燬於兵燹,亂後草創,屋制猥卑,修掃無人,鳥雀遺白滿廳。遂促馬行十餘里而至郡,郡依樹木蘆葦之間,蕭索甚矣。
○二十七日乙酉。晴。主倅謂余曰:「郡後有名望德峯,甚高峻。登之,俯臨南海,盍往觀乎?」余及主倅携鼓笛以登。西南巨海,盡在席下,鯨濤浩渺,粘天無畔,壯哉!旁有老吏備諳海中島嶼名號,一一歷陳。仍指漢挐山,隱見於天端,杳杳茫茫,其大如母梳然。回瞻落照,漸近西溟,紅波彩雲,一望萬里。少頃長風劃然而起,海揚氛漲,千山欲動,萬竅俱號,凜乎不可久留。遂罷還。
○二十八日丙戌。晴。余於歸路,欲賞碧波亭夜景,夕飯後馳出,獨登亭上。至二更許,釣舡罷歸。禽鳥不翔,繁星倒水,上下燦爛。闃然孤坐,淸襟可掬,暗中忽聞波濤撞擊異常,良久不止,疑有鯨鵬之戲耶?夜暗雖不能分明,而似見翎鬣倒側之狀。壁上有韓柳川、柳西坰諸爺十韻排律,使官人燭照而謄,取其韻效顰賦詩。賦訖東方作矣。
○二十九日丁亥。晴。未曉呼舡以渡。一渡煙波,仙凡便隔,令人悵然。復踏棠岳之路,夕宿熙伯家。
五月初一日戊子。晴。宿康津縣。
○初二日己丑晴。發向長興府,行至六七里,縣居李懿信候余于道傍林亭。相與敍懷,移時忘行。尹熙伯自棠岳偕余來,到此告別而還。夕宿長興府。
○初三日庚寅。晴。宿寶城郡。
○初四日辛卯。晴。早朝發行。主倅鄭君〈弘亮〉送余至海倉。謂余曰:「此去興陽,陸路幾七十餘里,若乘舟渡海,則水路僅四十里。枉捷懸殊,而但乘舡危,就陸安,公其擇處焉。」余曰:「浮海壯遊,余所願也。」於是具帆楫於三舡,二舡載蹄踵及囊裝,一舡余與從者五六篙工一人俱焉。
臨發,鄭君戒余曰「風波易以動,毋恐」,相語一笑而別。行數十里許,帆受順風,舡往甚疾。忽見篙工起立於舡尾,高嘯一聲,告曰:「惡風來矣!」余乃起而望之,則海立東南濤浪如雪山,其勢已近。余問篙工若是將柰何?篙工曰:「前頭之遠,尙二十餘里,此行良苦。然去帆席,令舟中人各持楫用力,雖不免傾危,可保無事,願勿深慮。」
舟中適有酒,命分之人一椀,以鎭驚督役。俄頃風濤已至,高浪洶湧,孤舟力弱,將覆不覆,不知其幾。仰見團團,俯視千尋,滿舟無人色。余於此時,用玄洲鴨綠峽所賦短律韻,強作一詩。自謂頗有定力,而篙工數數告曰:「毋驚!毋驚!」便覺吾之容色,必不能平常,可噱。及泊于岸,日纔三竿。夕宿興陽縣。
○初五日壬辰。晴。蓐食將發行。主倅朴君〈惟健〉,雖武人,頗解文字,與余舊,出而挽余曰「今日卽重五名辰,敝邑雖無腆,豈患公一日需乎」,余乃止行。門外有衆人驩笑聲,太守令開門,邑民百餘闌入庭下。太守曰:「此邑多懻忮,端陽之日,爲角觗戲,其來久矣。要以供客間一笑,故聚而至耳。」
言未已,設戲較其勝負,以次而進。中有一壯者,長身黑色,脚如豎柱,連勝七八人,戲場遂空。伏于階下曰「事畢矣」,太守命浮一太椀賞之。有年少漢瘦而短,面白如儒生者,入前請曰「願與彼角」,太守驚怪之,麾而出之,渠乃強請。已與之交臂,見之如蚍蜉撼樹,在庭百餘人,相與目笑。小者忽發厲聲,大者應之。良久交廻,兩者俱倒。塵沙漲起,諦視之,小者在上矣。余與太守發聲大笑,招而進之,使之年,廿一其歲矣。太守曰「此乃洛中市井小兒,以販賣來到此邑,吾亦未曾知豪健至此也」,卽賞米布,旣罷出。
官娃名夢蝶者入謁。此娃年少時善歌。遇亂漂蕩至龍城,寓余所居村舍者三年。邇來二十年間,不知其存沒,今忽遇之,亦人事之偶然者。相與話舊,使之唱,尙裊裊然依俙前日。太守爲余設杯尊,懽語夜深而罷。
○初六日癸巳。晴。促食早發。及至樂安郡,夜二鼓矣。
○初七日甲午。晴。晩發到順天府。府伯芝峯令公聞余至,卽出接於客館,謂曰:「久處僻郡,終年不樂,今見公,豈翅跫然之喜?」因與論詩說文,款款不倦,秉燭乃罷。
○初八日乙未。晴。余早往衙軒,以謝府伯。時當仲夏,萬株榴花方盛開,四面照耀,如身在錦步帳中。芝峯顧而指曰:「余在洛下,或於人家,見此花盆上,謂其光艶寂寥,不圖繁華之至此也。」仍偕出東城外,坐喚仙亭上。淸川一帶,橫流檻外;曠野連峯,入望遼落,可謂小江南瀟洒景致也。
府伯要余,留連數日,遍和壁上所詠。余曰:「日候漸熱,草樹暢茂,頭流之行,不可虛徐。願從此辭去,還時作累日歡洽,非晩矣。」府伯許諾,乃發行。
未夕至光陽縣,海濱斥鹵,人煙蕭瑟。小城如斗,雉堞半摧,城門之內,唯老槐儼立成行,四顧寂然,不聞人聲。至客館之外,有一白頭老吏逆于門,告以主倅承差遠出。所謂東上房者,只兩間矮屋,遂不解衣帶,倚枕度夜。
○初九日丙申。晴。平明出向頭峙之路。深山疊嶺,線路逶迤,行邁甚艱。午時渡江過岳陽,未至花開峽七八里,宿于道傍人家。此地形勝,湖、嶺之最也。大江自北南注,波濤滿峽,江之兩涯,僅辨牛馬。沓嶂層巒,挾江對峙,東曰「智異」,西曰「白雲」。漁家沙戶,在在成村,茅茨籬落,隱映於篁竹之間,所謂岳陽店舍稍多焉。
○初十日丁酉。晴。早發向雙溪。循江北指,步步堪畫。及至花開峽,峽門向西,洞府雄深。有大川自山中流出,激石靁鳴,入于大江,卽花開下流也。自此捨循江之路,竝川行十餘里,到雙溪洞口。一水自石門出,一水自神興出,合而奔流,卽花開上流武陵溪者也。
渡而右轉數百步許,兩岩石當路對豎如門,出入雙溪寺者由焉。其高皆可五六丈,而刻「雙溪石門」四大字於岩面。一石各書二字,畫整體嚴,劍戟交橫,眞孤雲手迹也。森然魄動,下馬佇眙。蓋唐朝數名筆者皆曰「褚太傅、顏太師」,而獨崔學士無聞焉,得非以外國故歟!卽毋論楮公,曾見顏公磨崖碑刻本,決不及此。
行過一小嶺而得雙谿寺,居僧出迎。引至學士臺,僧云「昔時臺上有寶搆,新羅時所創,經亂而廢,未克重建」。但古碑巍然獨存,實眞鑑太師碑銘,而孤雲所撰所書。文字典刑,往往依舊,而一半剝落,殆不可讀矣。遂入禪堂宿。
○十一日戊戌。朝晴夕陰。曉起整屐,與老少僧八九輩從寺後峻壁,蟻附而上,諸僧以木藍輿隨之後。余曰:「余自少時不無濟勝具。今雖老矣,豈至於貽勞汝輩乎?其措之。」
過數里許頗憊,令年少者自背後推之,久而彌憊,據石少憩。有一老僧忘其名,解文字可與語者在後,余呼而語曰:「甚矣吾衰也!至使人推之以行。此雖免乎輿,猶有所待,安能持此自多乎?」相與一笑。
自此諸僧擔余以輿,登登漸遠,路益險僧益倦。俯視之則擔輿之僧,喘息如牛,汗珠簌簌下。老僧隨後策倦曰:「前路不遠,毋怠毋怠!前歲河東守肥重如山,汝等猶能堪之,此行何可言苦?」擔者答曰:「何必言河東守?近者討捕令鑑其歇福乎!」余不覺掩口竊笑。
俄而僧輩告以路窮,使余捨輿而徒,徒而遇棧焉。所謂棧者,編三條長木,罥木之兩端於岩崖之罅,跨空爲略約。人渡之,戛然有聲,下臨無地。如是凡三處,約數十擧武可過,而若非神王如伯昏無人,皆蹣跚伏行,無不色沮者。棧窮而佛日庵出焉,縹緲若懸磬雲端。距庵十餘步有石臺,可坐二三十人,其高不知其幾千仞。香爐峯在左,靑鶴峯在右,皆拔起騰擲,上摩靑蒼,雄大無敵。
其下冥冥黯黯,雲木相叅者,卽靑鶴洞也。僧云:「舊有一雙靑鶴寄巢於靑壁之間,春夏養雛而還,此洞之所以得名,而更千百歲往來不已,斷無形影,今十餘年矣。」余與老宿吁嗟久之也。
有瀑布自香爐峯右肩垂下,至于臺下而爲泓。如長虹俯飮,練帶嚲空,砯崖轉壑,殷殷如雷霆鬪擊,眞絶觀也。自臺稍左五六步,又有臺,臺上有石刻「翫瀑臺」三字。居僧認此與石門大字,俱出崔公蹟,仙凡筆畫,迥然不侔,世無一隻眼能辨眞假,惜哉!
裵徊之頃,陰雲起自脚底,篩下細雨。霏微濕衣,遂入佛日庵少憩。千峯萬壑,怪樹奇岩,或隱或現於雲霞卷舒之間。凄神凜骨,悄愴幽邃,怳然與神翁羽客相遇,眞仙界也。但庵無居僧,香火久絶,屋故雨漏,丹碧黯昧。至令山中第一名藍,幾於頹壓,而無下手重新者,禪家衰薄,亦可知矣。須臾雨止,飛步下山。晡時,還到雙溪寺宿焉。
○十二日己亥。陰晴。早發將向神興洞,老僧追至石門告別。旣出石門,還渡武陵溪,入神興洞,洞天寬敞。白石離列,淸湍激瀉;奇峯翠壁,矗立環擁。劍鍔叢空,玉筍攢穎,眼明神竦,興撥欲狂。川流之北,穹林攸擢,其樹多松楓櫧櫟,餘皆莫識其名。繁枝老蔓,雜於層崖崩石,而轇轕蒙絡之路通其中,仰不覻天。日方亭午,不見纖穿在地,此亦壯觀也。
行十餘里至洞口,有立石,刻曰「三神洞」,韻釋覺性出候我行。緇巾稻衲,方立水邊,見余至合掌一笑,勞苦如舊。有洞川自三神洞流出,合於神興之水。澗上橫獨木杠,指之曰「紅流橋」。余問覺師曰:「余聞紅流橋久矣。今無橋而謂之橋,何耶?」覺師盛稱「平昔跨澗作五間浮樓,金碧交輝,左右闌干,蘸影波心。遊人釋子交相往來,眞奇勝處也。不幸兵燹之後,尙欠重建矣」。余曰:「然則今之所謂紅流橋者,其冒稱類於鐵鑪步也。」因與一笑。
遂相携行一里許至于寺,寺亦亂後新創。僧言「結搆棟樑之制,比前益侈,獨凌波堂未及建耳」。金沙道場,綺搆玲瓏,令人擧足蹜踖,不敢恣意。寺前有樓,與師同上。山中百道之川,合爲一水,至樓下而爲淵,深而黛黑,淺而澄澈。隔水峯巒,皆若拱揖此樓然。
是日也曉雨乍來,向晩褰開。方余之至紅流橋而細雨又下,及登樓而半陰半晴,雲霞濃淡,變滅萬狀。忽見大魚撥剌而跳,遠視不能辨其名,而長可尺許。山樹珍禽,百種呼喚;波底潛鱗,亦復踴躍,物雖無情,似能爲我先後也。
有年少沙彌輩玉骨氷肌,眉眼如畫,環擁覺師者數十,其餘在廡下庭除者,十百爲群,皆其門徒也。相排競進於余坐之前,各携經卷,請書題目。余謝不能遍,只書若干卷與之。覺師曰「貧道久聞措大名,今焉邂逅,願得一句詩,爲他日面目」,仍出素翁諸公所贈詩,要余和之。余不敢辭,信筆塞之。
余欲與覺師同枕一宵,問法論道,緣離官日久,職事淹閼,兼以僕從糧橐告匱,點茶中火後還出寺門。所謂三步回頭五步坐者,古人先獲我心矣。至紅流橋,與師別,夕宿下川〈花開洞外村名〉村舍。
○十三日庚子。晴。日晩還渡頭峙江津。鰲山官人持本縣馳狀,納于馬前。取視之則老賊犯遼陽,攻陷數三鎭堡,中朝方謀擧兵討之,我國奉中朝之命,收兵郡縣,將赴師期。摠兵傳令,逐日沓至,所以吏來跟告急也。夕宿光陽縣。
○十四日辛丑。晴。早起裁書,抵芝峯令公。報以軍務悤冗,不敢趨迂路踐約事由,仍用喚仙亭板上韻,賦兩律以謝之。徑從昇平府北村富有〈倉名〉之路,歷盡山峽百曲千轉,日黑時纔得洞府微平之地,乃同福縣也。
縣有挾仙樓,隱映荒林之表。促鞭到縣,登樓攬賞,則棟宇精美。平時所構,而經亂得全。下有兩池,靑荷萬柄,亭亭擢立;鉅竹千竿,挺出南墻之下;瑞石一面峯巒,皆在几席間,不意窮山中有此佳致。舍弟正字君數年前見此樓,歸而艶稱於余曰「有如絶代佳人在空谷相似」,此言眞善喩也。
○十五日壬寅。陰。發向和順縣,中路遇急雨,一行皆沾濕。
○十六日癸卯。陰。雨勢達夜不止,急於還治,披蓑而發。至綾陽縣前,徑往聯珠亭。登臨延賞,時川漲方高,沙觜盡沒;陰雲交駁,江上十二峯,螺鬟半隱,景趣甚佳。乘暮入縣,主倅遞去,新除未來。客館甚寥落,有舊知官娼數人來謁,行觴數巡而罷。
○十七日甲辰。晴。宿南平縣。
○十八日乙巳。晴。從海陽西村之路,秉火入縣,翊日發。奚囊所貯詩篇點檢之,得五七言律詩凡二十一首,絶句五首,排律一首,合二十七首矣。白善鳴家所賦絶句及喚仙亭律詩及贈尹熙伯律詩碧波亭排律外,餘皆用素翁諸公入山時唱和之韻,蓋踐余前日之言也。玉簫庵短律三首,則以余從佛日冒雨而還雙溪,不果往探,故闕之。
昔於辛卯歲,余年尙少,陪家君訪頭流北面。宿百丈寺,入金臺庵,賞龍游潭,從君子寺登天王峯。因橫過實相寺廢基,訪邊山人隱居。〈山人名士貞,隱於山中。朝廷拜參奉,不出,又召乃赴,未閱月,棄而還山。年七十終焉。〉首尾十餘日,肆意探討。
翌年將訪南面,遘亂而止,中年衣食於薄官,卒卒無閑。白首之年,始諧宿願,寄跡仙山,殆亦有數存歟!所可嘆者,方余之渡頭峙之津,過岳陽、花開而入于雙溪也,峽中居民往往指點林麓之間,告之以昔時某若某人棲遯之所,令人緬然興喟。當其結廬岩壑之日,厥心靡不愛此山之勝,而究其初晩,情踪不同,不今歲山林而明年城市者,鮮矣。出處顯晦,雖有輕重於一時,擧未免貽愧於林澗,況余輩寅緣公務之隙,假步山蹊,入山出山,不滿三日者,又安足道哉?行當投紱謝事,送老白雲之邊,棕鞋竹杖,遍尋此山之峯壑,以畢余志焉。
旣以此言言于素翁諸公。仍取筆以識之。是年月日。霽湖主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