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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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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俗
作者:李大釗 1914年
1914年7月10日

  哀莫大於心死,痛莫深於亡群。一群之人心死,則其群必亡。今人但懼亡國之禍至,而不知其群之已亡也。但知亡國之禍烈,而不知亡群之禍更烈於亡國也。群之既亡,國未亡而猶亡,將亡而必亡。亡國而不亡其群,國雖亡而未亡,暫亡而終不亡。顧氏亭林有言曰:“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謂亭林亡國之說,僅指一姓之喪滅,則其亡天下之說,即今日亡國之說也。謂其亡國之說,乃混易姓亡國於一事,則其亡天下之說,即今日亡群之說也。今日之群象,人欲橫於洪流,衣冠淪於禽獸,斯真所謂仁義充塞人將相食之時也,斯真亡群之日也。群之人而甘於亡也,夫又何說?其不然也,則保群之事,必有任其責者矣。

  夫群之存亡,非人體之聚散也。益群云者,不僅人體之集合,迺具同一思想者之總稱。此種團體,實積有暗示力與暗示於他人者之層級而結合者。結合之容愈擴,暗示之力愈強。群之分子,既先天後天受此力之範制,因以成共是之意志,郁之而為風俗,章之而為制度,相維相繫以建其群之基。群其形也,風俗其神也。群其質也,風俗其力也。風俗之變,捷於雷火。《》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 今其所撓,撓於人心也。龔氏自珍亦嘗為說以釋之,曰:“古人之世倏而為今之世,今人之世倏而為後之世,旋轉簸蕩而不已,萬狀而無狀,萬形而無形,風之本義也。”今其所倏,亦倏於人心也。是故離於人心則無風俗,離於風俗則無群。人心向道義,則風俗日躋於純,人心向勢力,則風俗日趨於敝。聲之所播,力之所被,足以披靡一世之人心。人心之所向,風俗之所由成也,人心死於勢利,則群之所以亡也。故曰:“一群之人心死,則其群必亡”。

  一群之中,必有其中樞人物以泰斗其群,是曰群樞。風之以義者,眾與之赴義。風之以利者,眾與之赴利。顧群樞之所在,亦因世運之隆污而殊。世運隆也,其人恆顯於政,而勢與義合,故其致俗於善也較易。世運污也,其人恆隱於學,而勢與利合,義與勢分,故其致俗於善也較難。前者易奏登高而呼之功,后者愈重障而東之之責。世無論其否泰,要於其群有自宅之位。功不問難易,要於其群負克盡之任。在朝可也,在野亦可也,因政可也,因學亦可也。惟群樞既離於政,則高明之地,必為勢利所僭居,奪天下之觀聽,賊風俗之大本,斯時苟非別建群樞,以隱相與抗,則權勢之所叢,利祿之所誘,群之人靡然趨之,亡群之禍,將無可幸免。仲尼之論政也,有風行草偃之說,垂上好下甚之戒。匡稚圭之疏政也,亦曰:“朝廷者,天下之楨干也。公卿大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民興行;寬柔和惠,則眾相愛。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斗之患;上有自專之主,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民。……考《國風》之詩《周南》、《召南》,被聖賢之化深,故篤於行而廉於色。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秦穆貴信而士多從死,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晉侯好儉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國貴恕。”誠以化俗於政,力非加強,勢使然也。漢之光武,崇尚名節,士風丕變,哀、平之衰,而能進於東京之盛,變齊至魯,功亦何偉,流風所被,雖至末造,黨錮之流,獨行之士,猶能依仁蹈義,舍命不渝。而孟德既有冀州,崇獎跅弛之士,觀其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於是權詐迭進,奸逆萌生,故董昭太和之疏,已謂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乃以趨勢求利為先。光武、明、章數世為之而不足,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毀世敗德,可勝慨哉!宋史言士大夫忠義之氣,至於五季,變化殆盡。宋之初興,范質、王溥,猶有餘憾。藝祖首褒韓通,次表衛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於朝,於是中外薦紳,知以名節為高,盡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變,志士投袂,起而勤王,臨難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節相望。亭林躬逢亡國之痛,深致慨於風俗之靡敝。而風俗之厚薄,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曾滌生原才之言,殆亦非欺我者矣。

  今以觀於朝,執政之人,則如何者,政如疾風,民如秋草。施其暴也,上之所好,下必有甚;逞其殺也,盈廷皆爭權攘利之桀,承顏盡寡廉鮮恥之客,鈎心鬥角,詐變機譎。將軍變色於廟堂,豺狼橫行於道路,雄豪自專其政柄,強藩把持其兵權。論功聞擊柱之聲,思亂多滿山之寇,勇不如鄭伯,其民敢劫貨殺人,信不如秦穆,有士皆雞鳴狗盜。祭禱開淫祀之風,有類好巫,嘉禾錫聚斂之臣,庸知尚儉。仁暴不同,流風自異,與人以術不以誠,取士以才不以德,不仁不孝,迺受崇獎,有氣有節,則遭擯斥。意向既示,靡然向風,少年不以學問為本,士夫但以勢利為榮。讒諂面諛,青蠅惑耳,直言讜論,寒蟬銷聲,不為光武之成,徒事孟德之毀。群學告我,風俗之行,一緣暗示,一緣模仿,相應並行,群之人且不識不知,順率其則矣。況以有意之揣摩,益造一時之風氣。嗟呼!漢室之傾,宋社之屋,尚有一二慷慨就義從容盡節之士,以殉其所忠。循是以往,任群德之淪喪,若江河之日下,智者盡其智,勇者盡其勇,肆惡作孽,惟所欲為,似太平天日之無多,胥奴隸生活之是備,國終於必亡,人尚希苟免。一旦天傾地坼,神州陸沉,旌旗飄揚於海外,壺簞奉負於中原,將求一正邱首而死者,亦不可得,亡群之禍,於斯為痛已。吾嘗論之,群與己之關係,蓋互為因果者也。有如何之人群,斯產如何之人物,有如何之人物,更造如何之人群。必有法之人群,始產拿破侖,亦自有拿破侖之人物,而後法之人群至今猶尚權詐。必有美之人群,始產華盛頓,亦自有華盛頓之人物,而後美之人群至今猶重道義。昔人評騭孟德,亦謂為治世能臣,亂世奸雄。同一人也,胡以可為能臣,可為奸雄,則世之治亂為之也,則所產孕之人群異也。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亡國廢墟,迺興妖孽。平心論之,亡群之罪,不必全尸於助長之人,群之自身,亦實有自作之業,惟幸而遇光明之人物,與人為善,則世風可隆,不幸而更遇桀黠之人物,助桀為虐,則世風愈下。觀於哀、平可變於東京,五季可變於宋世,今之風俗,胡遽不可反於純良。既握政權,世風攸系,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未可以挽狂,適益以階厲,竟其所造,險惡穢暗,正不知其胡底。屬望已絕,責備斯嚴,所不能為當今執政之人物諱,愈不能不為未來之人群憂者此也。

  大易之道,剝上而復下,改邑不改井,群樞傾於朝,未必不能興於野,風俗壞於政,未必不可正於學,立於朝顯於政者,吾無敢責矣。草茅之士,宜有投袂而起,慨然以澄清世運、綱紀人心為己任者。而以觀於野,或則以聖人自居,有奉之者,利祿之徒也﹔或則以英雄自命,有從之者,暴厲之子也。一將以術取,一將以力奪,陰希政柄,殊途同歸。及其究也,聖人得志,欺世盜名,英雄吐氣,殃民亂國,均非吾儕所敢望也。余若一般士夫,則又雞鳴而起,暮夜叩門,孳孳焉以求官為業,逢惡為能。勢在一黨,則蠅附一黨,勢在一人,則狐媚一人,既以賄而獵官,更以官而害民,栖栖皇皇,席不暇暖,各擇其地位之便,從而發揮其才智聰明,盡量以行於惡。滿清之亡,民國之亂,黨人之狂,政府之暴,皆有若輩之幻影,趨承緣附於其間,以長其惡。一旦惡貫滿盈,則首示離異,爭下落井之石者,又若人也。突梯滑稽,暮楚朝秦,世運有時而滄桑,人情有時而榮枯,若輩總無失勢之日。明之亡也,朱舜水究致虜之由,歸莫大之罪於士大夫。今之士夫,其罪視明之士夫為何如?而望其培剛正之風俗,傾罪惡之勢力,石爛海枯,絕無可望,欲群不亡而國或保,烏可得哉!烏可得哉!然靈均去國,猶冀改俗,之推仕人,尚知明恥,淒淒碑碣,永招黨錮之魂,滾滾黃河,不沒清流之骨,松柏未凋於歲寒,雞鳴詎已於風雨,縱遘彼昏之日,寧無獨醒之人。時至今日,術不能制,力亦弗勝,謀遏洪濤,昌學而已。聖人既不足依,英雄亦莫可恃,昌學之責,匹夫而已。國一日未亡,責一日未卸,我盡我責,以求亡國之後,無憾而已。論者得毋謂禍已迫於眉睫,計尚求之迂緩,此誦經退敵之事也。曰,是不然。宇宙尚存,良知未泯,苟有好學知恥之士,以講學明恥為天下倡,崇尚道義,砥礪廉節,播為風氣,蒸為習尚,四方之士,望風興起,千里一人焉,百里一人焉。或聞名而向慕,十人之尤者,百人之尤者,或吊風而感嘆,聲應氣求,流濕就燥,未嘗以志道相約也,而士皆和之,未嘗以徒黨相召也,而士皆歸之。利達不易其心,威武不奪其氣,力矯涼薄之習,共切澄清之志。朝有亂政,議論以裁抑之,於是世復有清議。人而無恥,風節以折服之,於是世復知恥辱。嚴杜求仕之風,恬安百姓之分,積為群力,蔚成國風,其效至迅。群樞潛樹於野,風俗默成於學,元惡大憝,必不敢披昌於吾群矣。亭林所謂“匹夫之責”,滌生所云“一命之士”,拯救國群,是在君子。雖以不肖之陋,亦將贔屓其匹夫之任以從之。

  1914年7月10日

  《甲寅》雜志第1卷第3號

  署名:李守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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