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
人們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原野飛過了。小河飛過了。茅舍,石橋,柳樹,一切的風景都只在眼膜中佔了片刻的存在就消滅了。但是,這裏,在燃青手中展開的一份油味新鮮的報紙上的羅馬的兵士一樣的活字却靜靜地,在從車窗射進來的早上的陽光中,跟着車輛的舒服的動搖,震動着。燃青是爲要得到下星期月曜日將在新都開的一個重要會議的智識,被趕出了那充滿着油味和紙嗅的昏暗的編輯室,到這早晨的特別快車上來的。
搭客並不多。除了幾個武裝凜凜的八字鬍的將校格的軍官們和一個帶着家族的商人型的胖子以外,稍爲引人注意的就要算坐在前頭的一對像新婚的甜味還殘留在嘴唇上的年青的夫婦。車中是滿着含着阿摩尼亞的田原的清風的。燃青像服了一帖健康的湯藥一樣,把前夜的種種放蕩的記憶和一切從都會裏帶來的不潔的印象拋出腦筋外面,覺得甦生了一樣地爽快。火車剛開不過半個鐘頭,忽然又飛過郊外第三個小站了。拿着小竹竿的牧牛童,向着天風大聲叫喊着。李樹下的雞羣,像得了老鷹的攻襲警報一樣,向着瓜田裏爭先地飛走。
燃青正要翻過報紙的別面來看時,忽然來了一個女人站在他臉前。
——對不住,先生。
她像是剛從餐車出來,嘴邊還帶着强烈的巴西珈琲的香味,燃青站起來,讓她進去把頭上的一個小皮包拿下來當做臂墊子坐下,才知道他是佔錯了人家的位子。於是便在對面一條空的條椅上坐下。這一次,風景却是逆行了,從背後飛將過來,從前面飛了過去。但是風景此時在燃青,却和他手中的裁兵問題,胡漢民的時局觀,比國的富豪的慘死跟革命的talkie影片一樣不是問題了。他的眼睛自然是受眼前的實在的場面和人物的引誘。
看了那男孩式的斷髮和那西化的痕跡顯明的短裾的衣衫,誰也知道她是近代都會的所產,然而她那個理智的直線的鼻子和那對敏活而不容易受驚的眼睛却就是都會裏也是不易找到的。肢體雖是嬌小,但是胸前和腰邊處處的豐膩的曲線是會使人想起肌肉的彈力的。若是從那頸部,經過了兩邊的圓小的肩頭,直伸到上臂的兩條曲線判斷,人們總知道她是剛從德蘭的畫布上跳出來的。但是最有特長的却是那像一顆小小的,過於成熟而破開了的石榴一樣的神經質的嘴唇。太太,當然不是,姨太太更不是。女學生,不像這年紀……燃青正在玩味的時候,忽然看見石榴裂開,耳邊來了一陣響亮的金屬聲音。
——我有什麼好看呢,先生?
燃青稍爲嚇了一下,急忙舉起眼睛來時恰嚙了她的視線。兩顆含着微笑的銀星。
——你還是對鏡子看看自己哪,先生,多麼可愛的一幅男性的臉子!
他的驚愕增大了。他雖受不起她的眼光的壓迫,但也不就把視線移開,大膽地說,
——對不住,夫人,不,小姐,我覺得美麗的東西是應該得到人們的欣賞才不失牠的存在的目的的,你說對不對?
——眞會說……可是,這一路線,你是常走的吧!
又是微笑的銀星。
——對啦,職業上……但是這麼可愛的早車,我却是第一次。
他們的會話就這樣地開始了。燃青爲要保持紳士的尊嚴,並不去向她尋根問骨,但是她却什麼都說了。自由和大膽的表現像是她的天性,她像是把幾世紀來被壓迫在男性底下的女性的年深月久的積憤裝在她口裏和動作上的。從她的話裏,燃青知道了她是一個大機關裏的辦事員,而且已經是一位夫人。她的丈夫是最近去在這條鐵路上的一個縣裏當着要職的。
——那麼,你是要去找他的了吧!
——對啦,本來他應該在每個week-end囘來一次的,但是這一次因爲他那兒有些事情,所以前次他囘來的時候叫我一定在這個week-end去他那兒去陪他一兩天,並去賞賞縣裏的風光。
她是用着微笑和自若的態度講的,對於她這不藏不蔽的小孩氣,燃青不但不覺得好笑,而反生起了敬畏和親愛的心。
忽然一陣隆隆的聲音從車輛的底下響將起來。過橋了。由河原吹上來的青色的涼風把她額下的短髮翻過一邊,使她眼底的微笑越發精彩。她把手中的小鏡子收在匣箱裏,再續上她的話了。
——後來我對他說,如果他不能囘來,就在縣裏找個可愛的女人陪一兩天不是很好嗎?大大的一個縣裏漂亮的女人總是不少的,要找個適意的女人總算不難。但是他反說,縣裏的女人他是不敢領教。他的意思是縣裏的女人不但是沒有都會的女人那樣經過教養的優美的舉動,就是有了優美的舉動,也沒有都會的女人特有的對於異性的强烈的、末梢的刺激美感。他是文化的讚美者,但是我的意見却有些不同。我想一切都會的東西是不健全的。人們只學着野蠻人赤裸裸地把眞實的感情流露出來的時候,才能夠得到眞實的快樂。
——你的意見眞不錯。但是,有時候像你這樣縹緻的都會人也是很使人們醉倒的。不瞞你說,我自看見了你的瞬間,我這顆喘吁吁的心臟已經就在你的掌握中了。
微笑的眼睛和微笑的眼睛的嚙合,同時隔開了他們倆的中間的檯子底下的燃青的脛骨上也受了尖銳的一擊。痛雖是很痛,可是心裏却覺得是一種酸快的痛。他向下看見了,兩隻踏在像鴿子一樣地可愛的高跟鞋上的小足,和露在短裾口的兩顆圓圓的膝頭。
——我不想你這樣缺乏油脂的人也會說這種話。
——你說我瘦是嗎?瘦,瘦身體才能直線的。直線的又是現代生活的緊要的質素哪!
火車走近車站了。水渠的那面是一座古色蒼然,半傾半頹的城牆。兩艘揚着白帆的小艇在那微風的水上正像兩隻白鵝從中世的舊夢中浮出來的一樣。燃青覺得他好像被扭退到兩三世紀以前去了。
停車了。跟着一陣陣喧囂的人聲,車內的空氣也漸漸地不安起來。下車的,上車的,叫賣的,搬行李的,接客的,送客的。那個商人胖子的小的女孩,因她母親不肯給她買洋囝囝竟哭將起來。全車站裏奏的是jazz的快調。站在煤的黑山的半腹,手裏急忙動着鐵鏟的兩個巨大的裝煤夫,正構造着一幅表現派的德國畫。燃青又在現在甦生了。同時他聽見他眼前這個不常碰到的漂亮的旅伴對他說。
——我若是暫在這兒下車,你要陪我下車嗎?
女人的眼睛是講着什麼似的。燃青是暗中摸索的樣子。半刻他便恭敬地向她說,
——夫人直線的地請我,我只好直線的地從命是了。我覺得這像是我的義務。
兩個人的行李合起來就是兩隻小提包。他們下來時,從機關車剛起一道白色的蒸氣,出發的汽笛就響了。
開門進去就有一陣濃厚的空氣觸鼻。NO.4711的香味,白粉的,襪子的,汗汁的,潮濕了的皮包的,脂油的,酸化鐵的,藥品的,這些許多的味混合起來造出一種氣體的cocktail。這裏是旅館的一房間。僕歐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出之後,女人忽然抱着燃青,在他唇上偷了一個蠻猛的吻,然後說,
——我從頭就愛了你了。
她去對着大鏡梳理了一會頭髮,囘來拉他的手說,
——我們外面去吧!這麼可愛的地方。
燃青雖是不服,但是他知道去推翻女人的瞬間的想念是無益的。
傍路開着一朶向日葵。秋初的陽光是帶黃的。跨在驢上的鄉下的姑娘,順着那驢子的小步的反動,把身腰向前後舒服地搖動着,走了過去。雜草裏的成對的兩隻白羊,舉着怪異的眼睛來望這兩個不意的訪客。下了斜坡,郊外的路就被一片錯雜的綠林遮斷了。
分開着樹枝,走着沒有路的路進去時,他們就看見眼前一個小丘。一隻粉頭的鳥兒飛過頭上去了。她說她的足痛,把那雙高跟鞋脫起來拿在手中,用着那高價的絲襪踏着草地上爬上丘去。
她是放出籠外的小鳥。她跳動着兩隻好像是只適合於柏油舖道上的行走的奢華的小足向前一步一步强健地爬上去,花邊從裾裏露出來了。到頂上時兩個人都是喘吁吁的。額角浮出了幾粒眞珠。但是大腿下却覺得草地眞是涼爽的。
——我每到這樣的地方就想起衣服眞是討厭的東西。
她一邊說着一邊就把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只留着一件極薄的紗肉衣。在素絹一樣光滑的肌膚上,數十條的多瑙河正顯着碧綠的清流。吊襪帶紅紅地嚙着雪白的大腿。
——看什麼?若不是尊重了你這紳士,我早已把自然的美衣穿起來了。你快也把那機械般的衣服脫下來吧!
燃青雖然被她嚇了一驚,但是他在這疲乏的時候却也覺得這衣服眞是機械似的,眞是無用的長物。他再想,不但這衣服是機械似的,就是我們住的家屋也變成機械了。直線和角度構成的一切的建築和器具,裝電線,通水管,暖氣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們不是住在機械的中央嗎?今天,在這樣的地方可算是脫離了機械的束縛,囘到自然的家裏來的了。他不禁向空中吸了兩口沒有煤氣的空氣,勃然覺得全身爽快起來。同時又覺得一道原始的熱火從他的身體上流過去。
他這時知道女人怎麼忍耐着足痛,快跑了許多的路帶他到這樣寂寞的地方來的了。
——你對雲講着什麼話?
——我正想着你這身體跟你的思想正像那片紅雲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眞的嗎?那麼我就要使牠無拘無束伸展出來了。
她的眼裏點起火來了,軟綿綿的手臂早已纏上頸部去。
地上的疎草是一片青色的床巾。
這天傍晚,車站的站長看見了他早上看見過的一對男女走進上行的列車去——一個是要替報社去得會議的智識,一個是要去陪她的丈夫過個空閒的week-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