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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悟/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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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毅家無擔石儲,一擲百萬矜豪侈。自茲餘風漸後世,鴟蒲博塞無休時。叫梟呼盧誰氏子,賢豪公子富家兒。散盡千金不少顧,家徒四壁猶甘之。更有貧窮惡年少,囊空若洗心尤癡。紙牌八片勾魂帖,色子一盆納命休。娼優吏卒縱不分,子父兄弟俱一抹。惟知勝負無尊卑,但尚詐欺無品節。日以繼夜戀不休,忘餐廢寢心不歇。妻飢無食子無衣,大不為盜小為賊。直至僑仳似乞兒,此日此時方了結。聊作俚言問世人,劉毅以外誰英傑!

  古今來第一個賭錢漢,莫如劉毅。他雖則豪放自雄,然卻能謀王定霸,立業建功。今天下如劉毅者,曾有幾個?大抵一入賭場,貧窮子弟未免啼飢號寒,出乖露醜。富貴子弟亦至廢時失事,喪身亡家。故謂著此道兒的,畢竟是至愚極坌之輩,昧卻本來知覺,所以迷而不出耳。

  然我見賭錢的,又往往皆天下極聰明、極乖巧之人。卻是謂何不知?人乖巧,那個蒼蒼的天公更乖巧。他道世間,那為富不仁的,小則在擔頭上克剝﹔大則輕出重入,淺出滿入,盤放沒人家產,吸人腦髓,不顧天理,積成巨萬家私。偏與他生下一個極聰明、極乖巧的子弟,與他消澆,那注不義之財。

  世間那居官虐民的,小則在血棒上搜括﹔大則欺君罔上,殺命枉法,嚇詐聚斂,不顧百姓流離,小民塗炭,祇要囊橐充盈,堆金積玉。天又偏與他,生下一個極聰明、極乖巧的子孫,與他分散那注貪污之物。此在花報數中,比官非火盜,更覺無形無跡些。至於貧窮子弟,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這亦是父祖不積德。所以天公借此,來消澆他的雄心,分散他的才智。雖然如此說,古語有云:敗子回頭便作家。他若能一旦醒悟,將這聰明乖巧、用在正經上,則做生意的,自然儲積如山。讀書的,自然中舉、中進士了。在下近聞得一個賭漢,賭極了,一旦回頭,反得成名的,述與看官們聽著。

  話說崇禎年間,松江府華亭縣。有一人姓張,名廣,字同人。自幼父母雙亡,祇因父親是個窮秀才,他也能讀得幾句書。做人且自聰明伶俐,十五歲上邊進了學。因此有父親的好友李日章,獨養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贅他家為女婿。那婉娘既生得齊整,女工中挑花刺繡,無所不能。妝奩又厚實。

  張同人住在丈人家,無憂無慮。少年又考得起,因此就騖外起來。初起穿了些,鮮衣華服、紅繡鞋、白綾襪,戴頂飄飄巾,僮子跟隨了,準日在街上搖擺。還在文社、詩社、酒社裏邊混帳。落後就不入好淘,竟同一班無賴,偷婆娘、鬥葉子,嫖賭起來。不知子弟一入賭場,便如失心頭的,不茶不飯,一心一念,要鑽在裏頭去了。那張同人賭起了頭,那管錢財的有無,賭友的好歹,一味連日連夜的,不是擲骰子,就是鬥葉子。那李氏琬娘,準日苦勸,祇當耳邊風。

  一日,丈人、丈母染了疫病,相繼而亡。同人還在賭場裏,琬娘叫人尋了數次,纔得回家。身邊並無半文,婉娘祇得將首飾去抵了個棺木,盛殮了。晚間,祇見張同人又不見了。你道在那裏?又去棺木店上,找絕琬娘的首飾,找了二三兩銀子,又下賭場,擲孤注去了。琬娘得知,氣得頭暈眼花。

  然自丈人死了,一發肆無忌憚,賭裏睡,賭裏眠。不上一年,家私傾盡。連琬娘幾件身面上隨行的首飾,也賭空了。但琬娘賦性貞淑,又極賢慧,心中雖氣悶,毫不出怨言。一日因累次賭輸,沒處設法,竟偷了琬娘一隻寶簪去賭。琬娘不知,扒牆剜壁去尋,祇道老鼠銜去,連老鼠窠角也搜得到,誰知他偷去了。不半日又賭輸了,因歸來坐在家裏,祇管歎氣。琬娘道:「我沒了一隻寶簪歎氣,你為何歎氣?」同人道:「不瞞你說,兩日輸極了,見你寶簪,祇得偷一隻去,指望翻本,誰知色神不利,又輸了。你如今這一隻,左右戴不得,給我去翻翻本,翻轉本來,連那隻也還你。」琬娘道:「我原疑你,祇是你該與我說聲,罰我尋得眼也花,頭也暈,這一隻拿去也由你,祇是倘然又輸了,卻如何處?家中柴米,一些也無,留在這裏做了抵頭,也強如輸掉了。」同人道:「晦氣話,難道祇管輸的。」見他有肯的意思,搶了就走。

  一走走到場裏,便嚷道:「先打二千碼子來。」拈頭的道:「拿梢來看。」張同人將寶簪一丟,道:「難道不值四十千。」拈頭的收了,道:「先打二十千。」去他一庫,鬥得高興,副副雙超,十千碼子,一捲而光。他見完了,道:「今日牌腳不好,我們擲骰子罷。」又拿十千,擲了一回。他道:「不耐煩。」將十千碼子一推,道:「索了出個孤注,誰人敢受我這一擲?」一個人道:「我受。」道猶未了,提起來一擲,叫道:「快。」誰知越極越輸,竟擲了個么二三。那人將十千碼子,對身邊一羅,同人急了,向拈頭的道:「再找二十千來。」拈頭的找與他。同人又道:「誰敢擲我二十千,來一個孤孤注。」一個人道:「我來,我來一擲。」喝聲:「快!」竟擲一個四五六,又被他一拉,拉去了。

  張同人一時面如土色,著了急,祇得對拈頭的道:「有心再打一二千,待我翻翻本。」拈頭的道:「梢來。」同人無法,祇得脫下海青來,又抵二千來擲。他將骰子浪了兩浪,這一擲竟贏了二三千。他道:「索性若我不著,再出一個孤孤注,誰敢來?」那人道:「我來。」一擲竟擲一個絕。同人這一回,又贏了十數千。那人道:「我也出一個孤孤注,你擲我。」同人一擲,又是一個快,連前共贏得了二三十千。眾人道:「今日張同人得采。」拈頭的道:「張相公,如今贖了兩件梢,回去罷,伏了本,又贏了幾千,彀了。」同人聽了大怒起來,囔道:「偏我贏不得的,就要我去了。」拈頭的道:「我是好言,你有興,憑你。」就不則聲。   同人出一孤孤注,道:「再來,再來。」眾人你一擲,我一擲,沒有碗飯時久,把同人二三十千捲得精光。他沒法,祇得又對頭上道:「再借一二千,這回復了就去。」頭上道:「沒梢不打的。」同人左思右想,祇得道:「借海青與我穿了回去,拿梢來翻本。」頭上道:「我已與贏家拿去了,那裏放了馬步行。」祇見眾人多散了,同人沒奈何,祇得出了門,又難回去,自恨道:「悔不聽他就住了,如今海青又無,寶簪輸了,又要埋怨,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正在躊躇間,祇見頭上淅淅瀝瀝,飄下幾點雨來。他身上無海青,天色又晚,雨又下,祇得向曠野中亂跑。跑到一個荒庵,雨越大起來。他便門檻上坐著躲雨,左思右想,進退兩難。歎口氣道:「我這一個人,弄得有家難奔,不如死休,家中又無米,身上又無衣,萬難歸去。」

  正在那裏要尋個自盡,祇見庵裏,走出一個年少的尼姑來,因天晚了出來關門。原來這庵名「百花庵」,有兩個尼姑,一個法名妙能,一個法名妙有,原是院子裏名妓出身。因受了縉紳凌辱,姊妹兩個憤氣,在這庵裏出家的,年紀俱不上三十歲。

  當日妙能出來,見同人頭帶飄飄巾,腳穿紅鞋兒,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綢夾襖,坐在門檻上垂淚。祇得向前一個問訊道:「相公,裏邊奉茶便好,如何坐在門檻上?」同人慌立起來一揖,面上羞慚,肚裏又飢餓,祇得答道:「祇是不好攪擾,正要到寶庵借杯茶喫。」那妙能不過隨口而請,誰知他竟走進來,祇得同到佛堂前坐了,斟杯便茶喫了。那同人竟坐定,師父長,師長短,不肯動身。妙能道:「天晚了,相公請回罷,我們出家人要閉門了。」張同人見尼姑回他,心上著了急,便以實告道:「不瞞師父說,今日這裏來,是我盡命之日,我自然出去。祇是我縊死在外邊樹上,煩師父們報個信與我娘子。」說罷,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

  妙能見他說縊死樹上,喫一驚,便道:「相公為何說這嚇人的話,我個出家人,又是女身,可當得相公死在這裏的。且我看相公這樣少年,又是個讀書君子,為何起這樣短見?」同人道:「我其實是個飽學秀才,不瞞師父說,祇因兩日鬥葉子輸了,家裏又貧乏,我們娘子又連累得多次了。無處措辦半分三厘度日,此祇得尋這條路。」那妙能見他說得苦楚,喚妙有出來,道:「好笑這位相公,又是個秀才,祇管在我庵裏說死說活,叫他別處去便好。」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齊整,他就來問道:「相公尊姓,如今住在那裏,為何短見起來?」張同人將賭輸寶簪、衣服,細細說了。又道:「我姓張,賤號同人,住在城內,是松江府學秀才。」妙有勸道「相公既是個秀才,巴得一日發達,就是貴人了。何苦將這一腔錦繡文章,斷送在黃泉路上。」因道:「相公,你倘若今後有了幾文錢,你還去賭也不?」同人見他問得有些意頭,便道:「如今若再賭,這便是禽獸畜生,也不是個人養的了。」妙有道:「偷雞貓兒性不改,祇怕沒法時是這等說,有了一分半分,又忘了。」同人恨恨的道:「我如今已自悔之無及,說也無用,總是死罷了。」

  妙有見他如此,又道:「若再賭,便沒下梢了,既然回心轉意,不必愁煩。你若祇要家中柴米,我們雖是出家人,或可少助一二。常言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倘搭救個相公,做了官的時節,豈不是本庵一個大檀越麼?」因道:「相公今晚且回去,我們有米將幾斗送你,去再處。」張同人道:「極承搭救,真是大恩人了,祇是身上又沒了衣服,清晨喫了一碗粥,直到如今歸去,又沒面皮受娘子的埋怨。」正是:

  無食無衣不自由,思量沒個下梢頭。   縱然決盡黃河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那兩個尼姑見他眼淚汪汪,祇管不肯去,天又黑了,祇得道:「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請碗去。」張同人又肚裏飢得荒,祇得道:「多謝。」兩個尼姑同張同人喫粥。誰知那兩個尼姑,從小讀書識字,又會做兩句歪詩的,因與同人細談,同人見他談吐甚是文雅,便吟詩一首,酬謝他道:

  一飲醍醐百感生,可憐潦倒負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蔭,願假蓮生覆鮒生。

  妙有一看,笑道:「好詩,好詩。祇是男女各途,實難混雜,除非前佛堂側首,客座盡空,可在此權宿一宵罷。」同人得了這句,又謝了幾聲,竟到客座裏去。兩尼就去拿條被來,放在榻上道:「相公請便。」拽轉門去了。   誰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時落魄,後邊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結識他,我的終身豈不有靠麼?」

  私自送杯茶來道:「相公請茶,方纔的詩,有斗方在此,意欲來錄出請教何如?」同人道:「使得,使得。」即將筆錄出,遞與妙有,細細反復看了,口中嘖嘖的道:「好詩,小尼也效顰奉和一首在此,祇是不敢班門弄斧。」同人道:「妙級。正欲請教,也求一斗方錄上。」那妙有謙遜道:「獻醜,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筆也一揮而就道:

  柳絮沾泥風不驚,無端邂逅若關情。   春花秋月年年換,忍向無生度此生。

  張同人見了這首詩,見他已有意了,便大讚道:「真珠玉在前覺,我形穢了。」笑道:「但據小生,莫說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若度慣也就不覺了。」同人笑道:「度不慣的多。」口中說,身子挨坐妙有身邊,將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師兄在此,尊重些好。」

  同人便去偎他臉兒,祇見他熱烘烘的,同人摟他做個呂字。妙有道:「莫羅唣,你今夜將門虛掩,夜深了我來會你。」說猶未了,祇見妙能走來道:「相公請睡罷,師弟,我們去佛前做工課。」於是做了工課,點好了香燈,各進房去了。   卻說妙能一頭睡,一頭想道:「這張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裏談談,祇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纔見他兩個,說得熱鬧,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著手了。」

  看官們聽說,大凡人慾心一動,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響,再也睡不著了。不道妙有已約同人,便悄悄開了房門,竟到客座裏來。同人人正寂寞之際,見他來,就捧他在被窩裏。妙有道:「相公,可憐你冷,特來伴你。」同人道:「多謝。」即將手去摸他那牝兒,肥細光暖,道:「你自從幼出家的麼?」妙有道:「奴家十五歲,被人拐入煙花,在南京院子裏二年,花案上考了個狀元。奈徐國公家請我,去遲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氣,同師兄落髮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願隨個讀書人,巴個出身,吐這口氣。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願委身於相公,倘見憐不棄,願為婢妾。」同人道:「極承美意,但我是個窮秀才,怎敢望如此錯愛?」兩人說得情濃,就雲雨起來。正是:

    一個是久曠的慣家,一個是偶曠的宿積。一個恣意的不休,一個放心的迎敵。一個禪榻上,重整舊生涯﹔一個佛燈旁,好結新相識。一個吁吁的,祇圖茅庵久佔春風﹔一個酣酣的,那顧山寺忽高紅日。

  兩個足足頑了半夜。那知睡不著的妙能,已隱隱聽著,道:「為甚的客座裏淅淅的響?」即跳起身來,悄悄開門去聽。方開門,祇見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門邊,輕輕把妙有房門一推,竟推開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張,帳兒揭起,並無半個人影兒。妙能私恨道:「我說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將他門兒輕輕鎖了,看他怎麼進去。」竟將他房門鎖著,卻自去睡了。   卻說妙有與同人酣戰一場,兩個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來,將報鐘打了二下。妙有在夢中驚醒,道:「不好了,師兄起來了,如何是好?」同人道:「不妨,待我先去,與妙能在佛堂前講話,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這不是不知不覺的。」   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來。祇見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師父這樣認真。」妙能道:「因有不認真的做了樣,見得認真了。」同人見他說話來得蹺蹊,便故意道:「妙有師父還未起身麼?」妙能冷笑了笑,道:「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鐘,他隨到佛前同做工課的,如今竟不見他來。」祇這一句,說得同人臉上通紅起來。

  誰知那妙有,指望張同人搭住了師兄,悄悄到房裏去。一閃閃到自己房前,祇見門兒鎖著,因暗暗大驚道:「他曉得了,如今怎麼處?」左思右想道:「罷!我們左右是妓女出身,權得他罵我幾聲沒廉恥罷了。」雖然如此,卻沒面孔走出來,祇得倒縮身,向妙能房裏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卻說妙能走出來,左張右望,尋妙有不見,祇道他沒趣走出去了。因走進來,對張同人道:「喫了早粥再處因。」同張同人喫粥,妙能埋怨道:「相公,好好一個師弟,被相公趕走了。」同人跼蹐無地。妙能道:「我們本是楊花性兒,但不該瞞我做事,做了也與我無干。但竟不來陪個話兒,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張同人見他如此說,料想沒甚大事,就思一箭射雙雕起來。隨口接道:「真正不知那裏去了?我同師父再尋一寺。」妙能道:「也說得是。

  □□□張同人看左右無人,祇有一老嫗,又在廚下。大著膽,向前一摟道:「師父,不叫你生得恁樣標緻,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師父見憐,肯捨一捨,我就死也彀了。」那妙能假意怒道:「相公怎麼不尊重起來。」將手推了兩推,怎當同人皮著臉,摟緊不放。妙能說了兩句,見左右無人,便低低含笑道:「我非不愛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裏去。」

  於是兩個竟到房裏,關上房門。在側邊挨著,大幹起來。兩個幹得高興。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驚醒來,聽得了,方纔放心。因悄悄聽,他祇聽得同人道:「其實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濃了,被你識破。」妙能道:「你一進門,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與你通個情,誰知被他佔了先。你如今可愛我麼?」那同人極力奉承,妙能便癡癡謎謎的去了。同人笑道:「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裏去,尋他回來,看看做個一團和氣。」

  妙能醒來道:「放我起來,我去尋他來,說通了,同做你的侍妾。」祇見妙有,在床上接應道:「師兄,雖佔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尋我,把鑰匙開了我房門,讓你來床上睡。」那妙能大喫了一驚,祇得帶笑道:「你這乖賊頭,倒睡在這裏,我的醜態倒教你看得仔細了。」自古道: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聞。

  張同人也笑道:「如今大家不要說了。」兩個揩抹起來。扯起妙有道:「如今我們要算個長策。」妙能道:「張相公窮,娘娘在家裏又喫苦,我們若通知他,他捻酸喫醋起來,就不便了。我有一計,不知相公道好麼?」同人道:「甚麼計策?使我家娘子有飯喫,我日裏有工夫讀書,夜間與你們作樂,就好了。」妙能道:「不難,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製條護領,與你穿了。我把十兩銀子與你,祇說我贏的,如今我戒了賭,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歡喜。到晚間你便說,宗師如今要歲考,我要借百花庵裏坐了,用用功。你來住兩日,我更有計送柴米銀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還不是長策。」妙能道:「且隔兩日,還你個常便就是了。你祇依我行,莫要管。」

  果然張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兩銀子歸家,依妙能的話說了。琬娘果然歡喜道:「祇要你如今不去賭,就是極好的事了。但是庵裏讀書,祇是不便,未免要供給,我又無銀子貼他。」同人道:「娘子不要愁,我自有個道理,且去坐兩日再處。」張同人說了,竟到百花庵來,兩個尼姑輪流取樂。

  光陰如箭,不覺又是月餘。祇見一日,妙有茶飯厭餐,低眉作嘔,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麼?」妙有道:「不知為甚麼,月信不來了。」同人道:「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我又無子,這番養來,我便有兒子了。料想我們娘子,日後得知,必定喜歡的。」妙能道:「祇是身子漸粗起來,不便出門,怎麼處?」同人道:「如今叫他住在庵裏,不要出門,外邊施主人家,你自去應酬應酬罷。」妙能道:「若施主人家問道,為何妙有師父,再不見出來,我祇說有病,還好遮掩,萬一差個女使們,到庵裏來,怎麼回避?」

  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聲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兩便。祇是且瞞著張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從我。」妙有道:「甚妙,甚妙。師兄竟是這等罷。」同人道:「你們有甚麼妙計?」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裏來,我教妙有擇個日子,在施主人家說:妙有誓願,要坐三年關房,以報母奉經。如此目下可以避得來的人眼目,日後分娩在關裏,又無人得知,豈非絕妙計策。」同人道:「如此我常要會他,如何好進去。」妙能道:「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準日相聚。就是我一個在外邊,你坐在這裏,也惹外邊人談論,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尋一個好館,薦你去坐。如此家裏又有盤纏,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幹功名。回家時,在我這裏走遭,也不惹人口舌。」張同人聽了道:「罷也,祇是我來時,必要鑽進關裏去的。」妙能笑道:「不妨,待我留個狗洞,與你鑽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說同人一日,正與琬娘在房裏喫飯,祇見妙能走到面前,打個問訊道:「阿彌陀佛,相公、娘娘俱在這裏用早膳麼?小尼驚動,甚是得罪。」張同人見了,忙立起身道:「娘子,這位就是百花庵裏妙能師父。」琬娘也立起身來道:「師父請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攪,甚是不當。」妙能道:「娘娘好說,我們出家人,時常在外,茶水也不能周到,甚是怠慢。祇是我們是個女尼庵,外人看見讀書相公,坐在裏頭,口嘴不好,覺不穩便些。今日因有一句話,特來說與相公、娘娘得知。我們有個施主人家,要請一位先生,祇有兩個學生子,束修肯出四十兩,分外還有節儀盤盒相送。但是住在鄉間,往來不便,祇好一節歸家一次,使得麼?」

  那張同人見說,一節歸一次,看著妙能,忙嚷道:「這個使不得,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琬娘道:「怎麼使不得?明年又是科舉年時,祇要束修寄歸來,做在盤纏,便一年歸一次也何妨?你性子又活動,難道倒是在外閑蕩的好。」同人著了急,祇管將妙能來看,妙能故意道:「祇恐娘娘不允,若娘娘允了,不怕相公不肯。我明日就去持聘來。」同人問得道:「今年原在庵裏坐坐,過明年正月十五到館裏去。」琬娘道:「論起我來,目下不知可就坐得麼?若得就坐坐更好,省得上房打攪。」妙能道:「那施主家的親娘最聽我言的,若我說,他就允的,學生子又在外邊頑,有何不可。」

  那妙能說定了,明早果然拿了聘帖、聘禮來,又叫同人打發個回帖。妙能道:「我說就坐,施主家道極妙,明日就是吉日,他叫船來接了。」同人道:「恁的急促。」琬娘即將聘金,送與妙能,妙能道:「託在相知,怎麼娘娘也拘俗套起來?祇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便於湯有光了。」推還了就走。

  祇見明早妙能同一僮子,搖一隻船,在門首接張同人。同人祇得吩咐了琬娘幾句。琬娘道:「你放心去,著實用功,圖個出身,束修你託妙能師父寄來就是。」於是收拾書箱,下了船,竟去到館。

  同人在船裏,低聲埋怨妙能道:「我與你們正好相與,怎麼當真尋個館,來制度我,使我不得常常相聚。」妙能也不則聲,祇見那船一搖,搖出了城。灣灣的,搖到一個空野叢叢野竹的所在。妙能笑道:「小門裏就是了,船家,你挽好船,我先上去。」同人道:「這像個後門。」妙能道:「他家一向不在前門出入,且前門到館地,必要經由內裏,所以在後門進去便些。」祇見妙能進去不多時,即出來叫僮子,搬了書箱進去,就將一包船錢,打發了去,然後來請張同人進去。

  同人隨妙能進了小門,小門轉彎就是一條漆黑深巷。在深巷內又轉了兩個彎,又有一扇小門,乃是一間小小座起。過了座起,又有一條小黑巷,巷口露出兩扇竹門,推竹門進去,乃是絕妙三間,精空白染,遮堂上一聯,對云:   煎茶燒落葉,掃徑動閑雲。

  庭中四株絕大梧桐,一帶野欄石。野欄石內,聳出牡丹臺。臺邊太湖石,玲瓏如一朵翠雲。後窗俱是紫竹,竹屏外,又是一所竹園。祇見妙能道:「請坐了,待我進去,請主人出來。」進去了一回,妙能出來笑道:「先生請寬坐,主人就出來了。」

  少頃,祇見側邊廊下,又走一個人出來,看看就是妙有。同人喫驚道:「怎麼你也在這裏?」妙有笑道:「師兄薦你與我,我出束修請你,我是主人,怎麼不來接見先生。」張同人方纔明白,大笑道:「妙計,妙計!祇是這裏甚麼所在?」妙能道:「就是庵後的屋前邊,從浴堂後側裏進來,從無人到這裏的,內邊又與妙有的關房相通的。」

  原來那日,與同人別後,即化施主打個齋,叫妙有進了關,將封皮封好了。同人道:「好甚好,祇是供給要喫素,不耐煩,怎麼處?」妙有道:「包你有葷有酒喫。」於是同人恰像與妙有坐關的一般。日裏妙能在外,唸經禮懺應卦,妙有裏邊,服侍同人讀書,夜間妙能從關洞裏鑽進來,三人同來作樂。今日你買魚,明日我買肉,通叫廚下的老佛去買。在老佛面前,祇說送與張家娘娘的。那老佛年雖七十三四,強健步履如飛。那事有些覺著,也不去管他,落得口頭肥鮮。

  隔了幾日,妙能又到琬娘那邊,去送柴來,俱說館中主人家託他送來的。因此妙能與琬娘,遂成相知。到了節中,依然買了節盤,封了束修,送張同人歸家,祇是叮嚀同人不可泄漏。同人口緊,祇不說出。隔了數日,又請他到館了,因此琬娘再不覺著。張同人心上快活,靜坐了,又好作文用功,因此感激他兩個不盡。因對他道:「我若有個好日,當與娘子說明,將你兩個多做夫人。」因此兩人一意照顧他,百依百順。

  忽一日,妙能在施主人家唸經,聽得說宗師發牌,要考科舉,又說是歲考兼科舉。妙能打聽確了,歸來報與同人得知。同人道:「如此,我要歸家,收拾行李起身。」妙能道:「不消你費心,你祇顧讀書,船兒我已替你叫了,出外安家的盤纏,我已替你料理了。你歸去別了娘娘,祇打點下船就是。」同人謝道:「費你這樣心,怎麼補報你。」

  於是歸家別了琬娘,又來別了妙能、妙有。一徑到江陰去了,獨尋個下處,那些朋友遇見了,道:「老張一向在那裏用功,影兒也不見你的。」同人支吾道:「其實在山裏舍親家讀書。」那些朋友道:「明日考松江府了。」張同人收拾進場。是日考過了,正欲歸家,祇見宗師又掛一牌道:

    督學察院示:一應考過生員,俱留寓聽肄業,候本院三日內,當面發落。特諭。

同人看了,祇得在寓等著。

  誰知三日後,門斗來報,竟是一等科舉,當日發落。領了花紅賞銀,心上得意,星夜趕回家來,與琬娘歡喜不勝。

  過了兩日,又到庵中見了妙能、妙有,說:「我有了科舉。」兩尼亦喜地歡天道:「如今再用功去,中了就好了。」妙有道:「今年必中的,我昨夜得一夢,夢見庭中桂花甚開,清香撲鼻,我去折一枝來供佛。一折,折來看看,祇見桂花中間,結極大一個青梅子在裏邊。」妙能道:「不但相公中,你又要養個大胖兒子哩。」三個又笑了一回。話休繁絮。

  同人又在庵裏用功。看看六月將盡,外邊紛紛說要送科舉,南京鄉試去了。妙能又去支持盤纏,擇了吉日,與同人送行。

  恰好臨行這日,妙有竟祇管攢眉蹙額,口稱腹痛,走到床上睡不覺,腹痛一陣緊一陣。妙能慌了,連忙去與他抱腰,竟私養了一個大胖孩子。歡喜得張同人了不得。同人道:「我不管中不中,歸來一定要與娘子說知,先領他回去了。」他因吩咐妙有道:「分娩後,須小心謹慎。」並別了妙能。

  歸家別了琬娘,竟到南京進場。他因心境好,又在庵中工夫用足,三場一揮而就,甚是得意。

  場事完了,走到書鋪裏,買了些南京人事,星夜回家。先去庵中會了兩尼,又看了兒子,然後住在家中等報。琬娘道:「此番不中,我們活不成了。如今清苦,又虧得妙能薦這館,然館是常靠得的。」

  正在家中與同人愁個不了,祇見外邊紛紛道:「今夜一定要報舉人了。」琬娘準準坐了一夜,同人哭了一夜。那妙能、妙有在庵中聽了一夜,再不見個動靜。

  祇見天兒漸漸亮了,外邊有人道:「今年解元姓張,再無報處。」聽此一句,張同人急開門,走出問道:「那一學?」那人道:「想是府學。縣學門斗不曉得,如今又去府學裏查了。」道猶未了,祇見一起報人打進門來,把張同人一把揪住道:「寫!寫!寫三千!」張同人那時又驚又喜。眾人亂嚷道:「解元要上賞的。」於是不由同人做主,祇得寫了賞銀一千。報人扯碎了,再寫,又寫賞銀二千。然後報人坐了一屋裏,祇見叫喜的,送酒的,送米的,送柴的,送豬羊的,送銀子的,認族通譜的,好不熱鬧。少頃,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婦人來叩頭,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

  於是琬娘對同人道:「人要知恩報恩,若無妙能師父扶持,焉有今日!怎麼今日倒不見他來走走,與我們料理料理,照管照管。」張同人祇是笑。琬娘道:「為甚你笑起來?」同人道:「你怎曉得,妙能、妙有師弟兩個,如今不好輕意來了。」琬娘道:「他雖是出家人,我們賽過至戚,為何不肯輕意來?」同人笑道:「如今要他來,須用駝骨花轎,抬他方肯來。」琬娘道:「阿彌陀佛,休說這罪過的話,他是出家人,怎肯做這等事。」同人道「不如此,他也不肯來。」琬娘道:「莫不你與他們有約麼?」同人笑道:「不瞞你說,一向你賢慧,兩上俱佩服久了,祇是不曾對你說得,如今我胡說了罷。」

  即將賭輸尋死留宿,假聘送銀周全等語,細細述與琬娘聽了。琬娘道:「可知他不論錢財結識我,雖然如此,也難得他兩個一片心。到底我今有個主意,你既有約,今中了,少不得要個小,如今將他兩個蓄了髮,抬他過門,相熟的倒好過些。」同人道:「還有一樁喜事,我已有了兒子了,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妙有養的。」琬娘道:「這個更妙,我不生育,傲個兒子。」即著家人去領了來,祇說遠處過繼的,同娘來了更好。

  於是擇個吉日,琬娘隨即喚兩個家人,到庵裏去請。誰知妙有頭髮,預蓄年餘已長了,悄悄先收拾停當,別了妙能,先同兒子私下過門。妙能在庵裏,同人囑他賣了這庵,將銀子另買一所大廳房,連琬娘、同人俱搬入來。妙能也蓄髮起來,竟同坐產招夫的一般。

  當時琬娘與妙能、妙有各敘了禮。兩個道:「我們是妾,娘娘是正。」琬娘道:「前日相公的性命,虧你們救的。況且平日虧得你們周濟,妙有替我養了兒子。我感你兩人的恩情,願姊妹相稱,勿以妻妾介懷。」於是同人與兩尼,愈加歡喜欽敬他。於是琬娘叫齊家人婦女,俱叩了頭,敘稱琬娘大娘娘,妙能稱二娘娘,妙有稱三娘娘。

  他日,相公中了進士,俱稱奶奶。名位已定,妙能、妙有又謝了琬娘,一家團圓慶喜。

  同人送過舉人,領了牌坊,即上北京會試,又中了會魁。殿試二甲,家中報捷,三個俱稱奶奶。同人選了推官,三人同到任所,幫助做官,甚有賢名,行取了吏部。

  三位奶奶後來各有一子,俱封了夫人。一時人俱傳,二個尼姑,因救一個賭錢漢的命,後來得做夫人,以為慈心之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