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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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饉
(「某市的歷史之一」)
作者:薩爾蒂珂夫·謝德林
1869年
1934年10月16日
譯者:魯迅
本作品收錄於《譯叢補》和《譯者
魯迅署名許瑕發表

千七百七十六年,這一年在古爾波夫[1]市,是以大吉大利的兆頭開場的。以前的整六年市里既沒有火災和凶荒,也沒有人們的時症和牲口的惡疫,民們以為編年史上未曾寫過的這幸福乃是市長彼得•彼得洛維支•菲爾特活息兼珂旅長的質樸的行政之賜,原也一點不錯的。的確,菲爾特活息兼珂的辦事,是既質樸,又簡單,至於使編年史家特筆敘述了好幾回,作為在他的治世中,市民之所以非常滿足的當然的緣故。他什麼也不多事,只要一點年禮就高興,還喜歡到酒店去,和店主人閒談,每天晚上,披著油補漬的寢衣站在市長衙門的大門口,也和下屬鬥紙牌。他愛吃油膩,也喝酸湯,還愛用「喂,朋友」這種親呢口氣來裝飾自己的言語。

「喂,朋友,躺下來,」他對著犯了事該打板子的市民也這麼說。或者是「喂,朋友,你得賣掉那條牛了,年禮還欠著呢。」

因為是這樣,所以在市公園裡騰空的兌•山格羅德公爵的無孔不入的行政之後,這老旅長的平和的統治,就令人覺得實在是「幸福」的「值得出驚」的了。古爾波夫的市民這才吐出了滿肚子的悶氣,明白了「不是高壓的」的生活比起「高壓的」的來,真不知要好到多少。

也不看操,也不叫團兵來操練,但這些都由它——古爾波夫的市民說——托旅長大人的福,卻給我們也見了世面了。現在是即使走出門外面,要坐坐著也可以,要走隨便走也可以,可是先前是多麼嚴緊呵。那樣的時代是已經過去了。

然而到了旅長菲爾特活息兼珂治世的第七年,他的脾氣竟不料起了大變化。先前是那麼老實,至於帶點懶惰的上司,這回卻突然活動起來,發揮出絕頂執拗的性子來了。他脫下六年來的油漬的寢衣,穿上堂堂的軍服到市上來闊步,再不許市民們在街上漫不經心,要總是注意著兩邊,緊張著。他那無法無天的專制,是幾乎要鬧出亂子來了的,但聰明的市民們當憤慨將要炸裂之際,就恍然大悟道:「且慢,諸位就是做了這樣的事,也不會有好處的。」這才幸而沒有什麼了。

旅長的性格的突變,然而是有原因的。就為了市外那伏慈那耶[2]村的百姓的老婆裡面,有一個名叫亞梨娜•阿息波華的出名的美女。這女人是具有俄羅斯美人特殊的型式,只要一看見,男人並不是燒起了熱情,卻是全身靜靜的消融下去的。身中肉胖,雪白的皮膚上,帶一點微紅眼睛是灰色的凸出的大眼睛,表情是似乎有些不識羞,卻又似乎也有些羞怯。肥厚的櫻唇,分明的濃眉,拖到腳跟的密密的淡黃色的頭髮,仿佛小鴨似的在街上走。她的丈夫特米忒里•卜羅珂非耶夫,是趕馬車的,恰是一個配得上她的年青的可靠的出色的漢子。他穿著綿劈絨的沒有袖子的外套,戴著插孔雀毛的絨帽。特米忒里迷著亞梨娜,亞梨娜也迷著特米忒里。他們倆常常到近地的酒店去,那和睦地一同唱歌的樣子是令人見了也開心的。

但是他們的幸福的生活卻不長久。千七百七十六年開頭的有一天,那兩人享著休息時候的福的酒店裡,旅長走進來了。走了進來,喝幹一瓶燒酒,於是問店主人,近來酒客可有增加之數,在這一忽,他竟看見了亞梨娜。旅長覺得舌頭在喉嚨上貼住了,但究竟是老實人,似乎連這也不好明說,一到外面便設法招了那女人來。

「怎麼樣,美人兒,和我一起好好的過活去罷。」

「胡說。我頂討厭你那樣的禿頭,」亞梨娜顯出不耐煩模樣,看看他的眼睛,說,「我的男人,是好男人呀!」

兩個人來回了幾句問答,但是沒有味兒的問答。第二天,旅長立刻派兩個廢兵到特米忒里•卜羅珂非耶夫家去把門,命令他們要管得緊。自己是穿好軍服,跑到市場,為了要訓練自己,慣於嚴肅的行政,看見商人,便大聲吆喝道:

「你們的頭兒是誰呀,說出來。莫非想說我不是你們的頭兒嗎?」

但是特米忒里•卜羅珂非耶夫怎麼樣呢,他如果趕快屈服,勸勸他老婆倒還好,然而竟相反說起不中聽的廢話來了。亞梨娜又拿出鐵扒來,趕走了廢兵,還在市上跑著叫喊道:

「旅長這東西,簡直象臭蟲似的,想爬進有著丈夫的女人這裡來!」

聽到了這樣的名譽的宣言的旅長悲觀是當然的。然而正值自由思想已在流布,居民裡面,也聽見議會政體的聲音的時光,雖是老旅長,也覺得了單用自己的權勢來辦的危險。於是他招集了中意的市民們,簡單地說明瞭事情之後,馬上要求罰辦這不奉長官的命令的兩個人。

「請你們去查一查書,」他顯著坦白的態度,申明說,「每一個人,應該給多少鞭才是呢,全聽你們的決定。現在是誰都有自己的意見的時候了呀。我這一面只要執行笞刑就好了。」

中意的人們便來商量,微微的嚷了一陣,回答道:

「對這兩個壞蛋,請您給他們天上的星星一樣數目的鞭子罷。」

旅長(編年史家在這裡又寫道:「他是有如此老實的。」)於是開手來數天上的星星,但到得一百,就弄不清楚了,只好和護兵商量怎麼辦。那受著商量的護兵回答是:天上的星星,多到不知道有多少。

旅長大約很滿足了這護兵的回話。因為亞梨娜和米吉加[3]受過刑罰回到家裡來的時候,簡直象爛醉似的走得歪歪邪邪了。

但是,雖然吃了這樣的苦頭,亞梨娜卻還是不屈服。借了編年史的話來說,那就是該婦雖蒙旅長之鞭,亦未能發明有益於己之事。她倒更加憤激了。過了一禮拜,旅長又到酒店來,抓住她說:

「怎麼樣,小蹄子,懂了沒有?」

「這不要臉的老東西!」她罵了起來、「難道我的××還沒有看夠嗎?」

「好,」旅長說。

然而老年人的執拗,竟使亞梨娜決了心。她一回家什麼事也不做,過了一會,便伏在男人那裡,唏唏吁吁的哭起來了。

「可還有什麼法子嗎?難道我總得聽旅長的話嗎?」她嗚咽著,說。

「敢試試看,我把你的頭敲得粉碎!」她的男人米卡[4]剛要上炕床上去取韁繩,忽然好象想到了什麼似的,全身一抖,倒在長板椅子上喊了出來。

米吉加拚命的吆喝吆喝什麼呢,那可不知道,然而,總而言之,這是對於上可的暴動,卻明明白白的。

一看見他的暴動,旅長更加悲觀了。暴徒即刻上了銬,捉進警察局裡。亞梨娜好象發了瘋,闖進旅長的府邸去了,但能懂的話,卻一句也不說。只是撕著自己的衣服,無緣無故的嚷:

「嚇,狗子,吃罷,吃罷,吃罷!」

但是,奇怪的是旅長挨了這樣的罵,不但不生氣,卻裝作沒聽見,把點心呀,雪花膏的瓶子呀,送給了亞梨娜。見了這贈品的亞梨娜便完全失掉勇氣,停止吆喝,幽靜的哭起來了。旅長一看見這情形,就穿著嶄新的軍服,在亞梨娜面前出現。同時也到了團長的家裡的僕婦頭目,開始來勸亞梨娜。

「你怎麼竟這樣的沒有決斷的呀,想一想罷,」那老婆子說些蜜甜的話,「你只要做了旅長的人,可就像是用蜜水在洗澡哩。」

「米吉加可憐呵。」亞梨娜回答說,那音調已經很無力,足見她已在想要屈服了。

恰在這一夜裡。旅長的家裡起了火。幸而趕快救熄了,燒掉的只是一間在祭日之前暫時養著豬子的書房。然而也疑心是放火,這嫌疑當然是在米吉加身上的。而且又查出了米吉加在警察局裡請看守人喝酒,這一夜曾經出去過。犯人馬上被捕加了嚴審,但他卻否認了一切。

「我什麼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這老畜生,你偷了人家的老婆去了。這也算了就是,請便罷。」

然而米吉加的話並沒有人相信,因為是緊急事件,所以省去種種的例行公事,大約過了一個月,米吉加已經在市的廣場上打過鞭子,加上烙印,和別的真正的強盜和惡棍一同送到西伯利亞去了。旅長喝了慶祝酒,亞梨娜卻暗暗的哭起來。

但這事件,對於古爾波夫市的市民們,卻並不這樣就完結,上司的罪業,那報應,是一定首先就落在市民們的頭上的。

從這時候起,古爾波夫的樣子完全改變了。旅長穿著軍裝,每早晨跑到各家的鋪子裡拿了東西去。亞梨娜也跟在一起,只要搶得著的就拿。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說自己並非馬車夫的老婆,乃是牧師的閨女了。

如果單是這一點,倒還要算好的,然而連天然的事物竟對古爾波夫也停止了表示它的好意。編年史家寫道,「這新的以薩貝拉[5]將旱災帶到我們的市里來了,」從尼古拉節,就是水開始進到田裡的時候起,一直到伊利亞節,連一滴雨也沒有下。市里的老人也說,自從他識得事情以來,未曾有過這等事,他們將這樣的天災歸之於旅長的罪孽,原也並非無理的。天空熱得通紅,強烈的光線灑在一切生物上。空中閃著眩眼的光,總好象消是火焦的氣味。地面開了裂,硬到象石頭一樣,鋤鍬都掘不進去。野草和菜蔬的萌芽,統統乾枯了,裸麥雖然早抽了穗子,但又瘦,又疏,連收麥種也不夠。春種的禾穀,就簡直不抽芽,種著這些東西的田,是柏油一般漆黑,使看見的人心痛。連藜草也不出。家畜都苦得嗚嗚的叫。野地裡沒有食物,大家逃到市里來,街上都塞滿了。居民只剩著骨和皮,垂頭喪氣的在走。只有做壺的人,起初是喜歡太陽光的,但這也只是暫時之間,不多久就覺得雖然做好許多壺,卻沒有可盛的肉汁,不得不後悔他先前的高興的輕率了。

但是,雖然如此,古爾波夫的市民卻還沒有絕望。這是因為不很明白那等候他們的不幸有多麼深。在還有去年的積蓄之間,許多人們是吃,喝,甚至於張宴,簡直顯著仿佛無論怎麼化消,那積蓄也永不會完的態度。旅長大人仍然穿著軍裝,儼然的在市上闊步,一看見有些疲乏的憂鬱的樣子的人,就交給員警,命令他帶到自己那裡去。還因為振作民氣起見,他教御用商人到郊外的樹林裡去作野遊,放煙火。野遊也遊過了,煙火也放過了,然而「這不能使窮人有飯吃。」於是旅長又召集了市民中的「中意的人們」,使他們振作民氣去。「中意的人們」就各處奔波,一看見疲乏丁的人,便一個也不放過的給他安慰。

「我們是慣了的角兒呀,」他們中的一個說,「看起來我們是能夠忍耐的。即使現在把我們聚在一起,四面用槍打起來,我們也不會出一句怨言的!」

「那自然,」別一個附和道。

「我們能夠忍耐。因為是有上司照顧我們的!」

「你在怎麼想?」第三個說,「你以為上司在睡覺麼?那裡的話,兄弟他一隻眼睛閉著,別一隻卻總是看著,什麼地方都看見。」

但是到收割枯草的時候,卻明白丁可以果腹的東西,是一點也沒有了。到得割完了的時候,也還是明白了人們可吃的東西,竟一點也沒有古爾波夫的市民們這才吃了驚似的跑到旅長的府上那邊去。

「這怎麼好呢,旅長?麵包怎麼樣了?您在著急麼?」他們問。

「在著急呵,朋友們,在著急呵。」旅長回答說。

「這就好,請您使勁的幹罷。」

到七月底雖然下了一點已經不中用的雨,但到八月裡就有了吃光貯蓄,餓死的人了。於是想盡方法,來做可以果腹的食物,將草屑拌在小麥粉裡試試看,不行。舂碎了松樹皮,吃了一下,也不能使人真的肚子飽。

「吃了這些,雖然好象肚子有些飽了,但是,因為原是沒有力量的東西……」他們彼此說。

市場也冷靜了。既沒有出賣的東西,市里的人口又漸漸的減少了,所以也沒有買主。有的餓死——編年史家記載著說——有的拚命往各處逃。然而旅長卻還不停止他的狂態,新近又給亞梨娜買了「特拉兌檀」[6]的手帕。知道了這事的市民就又激昂起來,擁到旅長的府裡去了。

「旅長,還是您不好,弄了人家的老婆去,」大家對他說。「上頭派您到這裡來,怕不見得是要使我們為了您的傻事,大家來當災的罷!」

「忍耐一下罷,朋友們。馬上就什麼都有了!」

「這就好,我們是什麼都會忍耐的。我們是慣了的角兒。不但饑饉,就是給火來燒,也能夠忍耐。但是,大人,請您細細的想一想我們的話。因為時候不好,雖然忍耐著,忍耐著,我們裡面,可也有不少昏蛋,會鬧出事來也難保的!」

群眾靜靜的解散了,好個旅長,這回可真的來想了一想。一切罪孽都在亞梨娜,那是明明白白的,不過也不能因此就和她走散。沒有法,只好派人去請牧師去,想說明這事,得點慰安。然而牧師卻反而講起亞呵伐[7]和以薩貝拉的故事來,使大人更加不安了。

「狗還沒有把她撕得粉碎的時候,人民已經統統滅亡了。」牧師這樣的結束了他的故事。

「那裡的話,師傅教我拿亞梨娜喂狗麼?」

「講這故事,是並非為著這事的,」牧師說明道。「不過要請你想一想。這裡的檀越既然冷淡,教職的收入又少,糧價卻有那麼貴。教牧師怎麼過得下去呢,旅長大人?」

「唉唉,我真犯了重罪了」旅長呻吟著,於是大哭起來了。

他又動手來寫信。寫了許多,寄到各處去。

他在報告裡,寫著倘使沒有麵包,那就沒有法,只好請派軍隊來的意思。但什麼地方也沒有回信來。

古爾波夫的市民,一天一天的固執起來了。

「怎麼樣,旅長,回信來了沒有呢?」大家顯著未曾有的傲慢的態度,問。

「還沒有來哩,朋友們。」

大家正對著他,毫無禮貌的看著,搖搖頭。

「因為你是禿子呀。所以就沒有回信了。廢料。」

總而言之,古爾波夫市民的質問頗有點令人難受了。現在是已經到了肚子說話的時候,這性質是無論用什麼理由,什麼計策都沒有效驗的。

「唔,無論怎麼開導,這人民可到底不行,」旅長想。「沒有開導的必要了。必要的是兩樣裡的一樣。麵包,否則……軍隊!是的,軍隊!」

正如一切好官一樣,這旅長,也忍痛承認了最後的思想。但是一想慣,就不但將軍隊和麵包混在一起,而且終於比麵包更希望軍隊了。他豫先寫起將來的稟帖的草稿來——

「因接連反抗行政官之命令,遂不得已,決予嚴辦。本職先至廣場加以適當之告誡後……」

寫完之後,便開始望著街道,等候大團圓的到來。

每天每天,旅長一清早就起來靠著窗門,側耳去聽可有什麼地方在吹號——

小隊,敞開!

向障蔽的後面,
兩人一排。

不行,沒有聽到,「簡直好象連上帝也把我們的地方忘記了。」旅長低聲說。

市里的青年,已經全都逃走了。據編年史家的記載,則雖然全都逃走,有許多卻就在路上倒斃;有許多是被捉回來,下了獄,然而他們倒自以為幸福云。在家裡就只剩了不會逃走的老人和小兒。開初因為減少了人口,留著的是覺得輕鬆一點的,總算好歹挨過了一禮拜,但接著就又是死。女人們只是哭,教堂裡停滿了靈柩,真成了所謂「餓莩載路」的情形。因為腐爛的屍臭,連呼吸也吃苦,說是怕有發生時疫的危險,就趕忙組織委員會,擬定建築能收十個人的臨時醫院的辦法,做起紗布來,送到各處去。但是上司雖然那麼熱心的辦事,居民的心卻已經完全混亂,時常給旅長看大拇指,還叫他禿子,叫他毒蟲。感情的激昂,真也無以復加了。

然而,「古爾波夫」市民還開始用了那昏庸的聰明,[8]照古來的「民變」老例,在鐘樓附近聚集,大家來商議。商議的結果,是從自己們裡面舉出代表來,於是就請了市民中年紀最大的遏孚舍支老頭子。民眾和老人彼此客氣了好一會。民眾說一定要托他,老人說一定請饒放,但民眾終於說:

「遏孚舍支老頭子,你已經活得這麼老了,見過了多少官員。但是不是還是好好的活著麼?」

一聽到這話,遏孚舍支就熬不住了。

「不錯,到這樣的年紀了。」他忽然興奮得叫起來。「也見過許多官,可是活著呢。」

老頭子哭出來了。編年史家附記道,「他的老心,動了,要為民眾服務。」遏孚舍支於是接了公稟,暗自決定,去向旅長試三回。

「旅長,你知道這市里的人們都快要死了嗎?」老人用這話開始了第一試。

「知道的,」旅長回答說。

「那麼,可知道因為誰的罪孽,惹出了這樣的事的呢?」

「不,不知道。」

第一試完結了。遏孚舍支回到鐘樓那裡,詳詳細細的報告了民眾。編年史家記載著:

「旅長看見遏孚台支的聲勢,頗有恐怖之意」云。

過了三天,遏孚舍支又到旅長這裡來,「然而,這一回已經沒有先前那樣的聲勢了。」

「只要和正義在一起,我無論到那裡都站得住,」他說,「我做的事,如果是對的,那就即使你拿我充軍,我也不要緊。」

「對啦。只要和正義在一起,那一定是無論在那裡都好的。」旅長回答說。「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句話。象你似的老東西,還是和正義一起坐在家裡好。不要管閒事,自己討苦吃罷!」

「不,我不能和正義一起坐在家裡面。因為正義是坐不住的。你瞧。只要你一走進誰的家,正義馬上逃走……這樣的!」

「我麼,也許就是這樣的罷,但我對你說的是不要使你的正義遭殃!」

第二試於是告終,遏孚舍支又回到鐘樓那裡,詳詳細細的報告了民眾。據編年史家說,則其時旅長已經省悟了一個事實,就是倘無特別的必要,卻轉轉彎彎的來作正義的說明,那便是這人不很確信著自己決沒有為正義而吃皮鞭之慮的證據,所以早不如第一回那樣的害怕老人了。

過了三天,遏孚舍支第三次又到旅長這裡來。

「你,老狗,知道嗎……」

老人開口了,但還不很開口,旅長就大喝道:

「鎖起這昏蛋來!」

遏孚舍支立刻穿上囚衣,「象去迎未來之夫的新娘似的,」被兩個老廢兵拉往警察局裡去。因為行列走來了,群集就讓開路。

「是的,是遏孚舍支呀。只要和正義在一起,什麼地方都好過活的!」

老人向四面行禮,說道:

「諸位寬恕我罷。如果我曾經得罪了誰,造了孽,撤了謊……請寬恕我罷。」

「上帝要寬恕的,」他聽到這答話。

「如果對上頭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入過幫……請寬恕我罷。」

「上帝要寬恕的。」

從此以後,遏孚舍支老人就無影無蹤了。象俄國的「志士」的消失一樣,消失了。但是,旅長的高壓手段,也只有暫時的效驗。後來市民們也安靜了幾天,不過還是因為沒有麵包(編年史云:「因無困苦於此者」)不得已,又在鐘樓左近聚集起來了。在自己的府門口,看看這「搗亂」的旅長,就心裡想,「當這時候,給吃一把衛生丸,這才好哩。」但古爾波夫的市民聚起來卻實在並不是想搗亂,他們在靜靜的討論此後的辦法,只因為另外也想不出新的花樣來,便又弄成了派代表。

這回推選出來的代表巴呵密支,意見卻和那晦氣的前輩略有些不同,以為目前最好的辦法,是將請願書寄到各方面去。他說:

「要辦這事,我認識一個合式的人在這裡。還是先去托他的好罷。」

聽了這話的市民們,大半都高興了。雖然大難臨頭,但一聽到什麼地方有著肯替他們努力的人在那裡,人們也就覺得好象減輕了擔子一樣。不努力,沒有辦法,是誰都明白的。然而誰都覺得如果有別人來替自己努力,總比自己去努力還要便宜得遠。於是群集即刻依了巴呵密支的提議,準備出發了,但臨行又發生了問題,是應該向那一面,走向右,還是向左呢。「暗探」們就是後來(也許連現在)博得「聰明人」的名聲的人們,便利用了這狐疑的一刹那,發了話:

「諸位,等一等罷。為了這人,去得罪旅長,是犯不上的,所以還不如先來問一問這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的好罷。」

「這個人,東邊,西邊,出口,入口,他都知道,一句話,是一個了不得的熟手呀。巴呵密支解釋說。

查起來一看,原來這人是因為「右手發抖,」撤了職的前書記官波古列波夫。手的發抖的原因,是飲料。他在什麼地方的「窪地」上和一個綽號「山羊」呀,「洋杯」呀的放浪女人,同住在她快要倒掉了的家裡,也並無一定的職業,從早到夜,就用左手按著右手,做著誣告的代筆。除此以外,這人的傳記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但在已經豫先十分相倍了的民眾的大半,是也沒有知道的必要的。

然而「暗探」們的質問,卻又並非無益。當群眾依照巴呵密支的指點,出發了的時候,一部分便和他們分開,一直跑到旅長的府上去了。這就是團體起了分裂。那「分開黨,」也就是以對於將來要來的振動,保護住自己的脊樑為急務的慧眼者。他們到得旅長的府上,卻什麼也說不出,單在一處地方頓著腳,表示著敬意。但旅長分明看見,知道善良的,富足的市民,乃是不屑搗亂,能夠忍耐的人們。

「哪,兄弟,我們絕沒有,」他們趁旅長和亞梨娜同坐在大門的階沿上,咬開胡桃來的時候,絮叨著說,「沒有和他們一同去,這是應該請上帝饒恕的,但只因為我們不贊成搗亂。是的!」

然而,雖然起了分裂,「窪地」裡的計畫卻仍然在進行。

波古列波夫仿佛要從自己的頭裡,趕走宿醉似的,沉思了一下,於是趕忙從墨水瓶上拔起鋼筆,用嘴唇一吸,吐一口唾沫,使左手扶著右手,寫起來了——

最不幸之古爾波夫市窘迫之至的各級市民請願書

俄羅斯帝國全國諸君公鑒:
(一)謹以此書奉告俄羅斯帝國各地諸君。我等市民,今也已臻絕境。官憲庸碌,苛斂誅求,其於援助人民,毫不努力。而此不幸之原因,蓋在與旅長菲爾特活息兼珂同居之馬車夫之妻亞梨娜也。當亞梨娜與其夫同在時,市中平穩,我等亦安居樂業。我等雖決計忍耐到底,但惟恐我等完全滅亡之際,旅長與亞梨娜加我等以污蔑,導上司于疑惑耳。

再者,古爾波夫市居民中,多不識字,故二百三十人,其署名皆以十字代之。

讀完這信,簽好十字署名之後,大家就都覺得卸了重擔似的。裝進封套裡,封起來,寄出去了。看見了三匹馬拉的郵車,向著遠方飛跑,老人們便說:

「出去了,出去了,那麼我們的受苦,也不會長久了。麵包那些,怕不久就有許多會來的了。」

市里又平靜了。市民不再企圖更厲害的騷擾,只坐在人家前面的椅子上,等候著。走過的人問起來,他們回答道:

「這回可是不要緊了。因為信已經寄出去了。」

但是過了一個月,過了兩個月,毫無消息。市民們卻還在等候糧食。希望逐日的大起來,連「分裂」了的人們,也覺得先前的自危之愚,至於來運動一定要把白己加在一夥裡。這時候,如果旅長手段好,不做那些使群眾激昂的事,市民就靜靜的死光,事情也就這樣的完結也說不定的,然而被外貌的平穩所蒙的旅長,卻覺得自己是居於很古怪的地位了。他一面明知道什麼也無可做,一面又覺著不能什麼也不做。於是他選了中庸之道開手來做孩子所玩的釣魚的遊戲似的事情了。那就是在群集中放下釣鉤去,拉出黑心的傢夥來,關到牢裡去。釣著一個,又下鉤,這一釣上,便又下,一面卻不停的向各處發信。第一個上鉤的自然是波古列波夫,他嚇得供出了一大批同夥的姓名,那些人們又供出一大批自己的夥伴。旅長很得意,以為市民在發抖了罷,卻並不,他們竟在毫不介意的交談:

「什麼,老叭兒狗,又玩起新花樣來了。等著罷。馬上會出事的。」

然而什麼事也沒有出。旅長是不住的在結網,逐漸的將全市罩住了。危險不過的是順著線索,太深的深入根裡去。旅長呢——和兩個廢兵一夥,幾乎將全市都放在網裡面,那情形,簡直是沒有一兩個犯人的人家,連一家也尋不出了。

「兄弟,這可不得了。他像是要統統抓完我們哩。」市民們這才覺到了,但要在快滅的火上添油,這一點就盡夠。

從旅長的爪裡逃了出來的一百五十個人,並沒有什麼豫先的約會,卻同時在廣場上出現(那「分開」黨,這回也巧妙的躲開了。)而且擁到市長衙門前而去了。

「交出亞梨娜來!」群眾好象失了心,怒吼著。

旅長看破了情形的棘手,知道除了逃進倉庫之外,沒有別的法,便照辦。亞梨娜跟著他,也想跳進去,但不知道是怎麼的一順手,旅長剛跨過門限,就砰的關上了倉庫的門,還聽得在裡面下鎖。亞梨娜就張著兩臂,在門外癡立著。這時候,群眾已經擁進來了。她發了青,索索的抖著,幾乎象發瘋一樣。

「諸位,饒命罷,我是什麼壞事也沒有做的,」她太恐怖了,用了沒有力氣的聲音,說,「他硬拉我來,你們也知道的罷。」

但大家不聽她。

「住口,惡鬼。為了你,市里糟成這樣了。」

亞梨娜簡直象失了神,掙扎著。她似乎也自覺了事件的萬不能免的結果,連瑣細的辯解也不再說,單是迭連的說道:

「我苦呀,諸位,我真苦呀。」

於是起了那時的文學和政治新聞上,記得很多的可怕的事情。大家把亞梨娜抬到鐘樓的頂上,從那十來丈高的處所,倒摔下來了。

於是這旅長的慰藉者遂不剩一片肉。因為餓狗之群,在瞬息間,即將她撕得粉碎,搬走了。

然而這慘劇剛剛收場,卻看見公路的那邊忽然起了塵頭,而且好象漸漸的向古爾渡夫這面接近。

「麵包來了。」群眾立刻從瘋狂回到高興,叫喊道。然而!

「底帶,底帶,帶,」從那塵頭裡,分明聽到了號聲。

排縱隊,歸隊。

用刺刀止住警鐘呀。
趕快!趕快!趕快!
  1. 愚蠢的意思。 ——譯者。
  2. 「糞桶」的意思。——譯者。
  3. 特米忒里的愛稱。——譯者。
  4. 也是特米忒里的愛稱。——譯者。
  5. 像是俄國誰都知道的故事中的人物,然未詳出典。——譯者。
  6. 織物的名目。——譯者。
  7. 疑即Aholibamah,亞當和夏蛙之子該隱的孫女,被一個下級天使(Seraph)所愛,在大洪水時將她帶到別一行星上去了。——譯者。
  8. 因為「古爾波夫」是「愚蠢」的意思,所以有這樣的句子。——譯者。

譯者附記[编辑]

薩爾蒂珂夫(Michail Saltykov 1826—1889)是六十年代俄國改革期的所謂「傾向派作家」(Tendenzios)的一人,因為那作品富於社會批評的要素,主題又太與他本國的社會相密切,所以被紹介到外國的就很少。但我們看俄國文學的歷史底論著的時候,卻常常看見「錫且特林」(Sichedrin)的名字,這是他的筆名。

他初期的作品中。有名的是《外省故事》,專寫亞歷山大二世改革前的俄國社會的缺點;這《饑饉》,卻是後期作品《某市的歷史》之一,描寫的是改革以後的情狀,從日本新潮社《海外文學新選》第二十編八杉貞利譯的《請願人》裡重譯出來的,但作者的鋒利的筆尖,深刻的觀察,卻還可以窺見。後來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的《炭畫》,還頗與這一篇的命意有類似之處;十九世紀末他本國的阿爾志跋綏夫的短篇小說,也有結構極其相近的東西,但其中的百姓,卻已經不是「古爾波夫」市民那樣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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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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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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