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27
小螺庵病榻憶語 清 孫道幹
[编辑]序
《病榻憶語》一卷,孫瘦梅先生哭其女越畹女史而作也。芳蹤欲塵,秋淚不熱,一編甫竟,來征棄言。僕也買鄰千萬,幸接清風;通徑十年,與共夜月。其時長女綺待年羅屋,問字花■⑴,與女史問訊時通,過從勿間。燃脂互寫,珍珠密字之箋;擘繭聯吟,金縷寶釵之句。紛茲內美,芳其彌章,繁言不聞,淑履可述。夫其珍同麼鳳,慧兆翠雞。陶靖節之慰情,尚憐其弱;張安昌之愛女,頗甚於男。生長乎綺羅,出人乎保袌。縱使性成嬌逸,嗜在麗都,以論清閨,豈雲累德!而女史則蘭心自幽,梅骨不俗。紅燈繡局,壓金線以偏勤;紫鳳春衫,屏嬌服而勿禦。飛花陌上,詎走鈿車;吹絮奩中,兼羅麝笏。誦南華秋水,本是綠衣之仙;錄北山移文,奚慚紫石之字?翡翠之床在手,珠玉之唾隨風,喜書早見乎九齡,熟簡已盈夫數尺。況乃晨妝掃月,修玫笑以承顏;午課吟花,捧桃箋而繞膝。叢編代檢,雲葉縹羅之廚;僻事能征,錦舌青瑤之乘。果然淑女,無異佳兒。如此瓊姿,合歸琳嶠,雲冉冉其扶夢,風飄飄兮吹衣。明星玉女,手白蓮以上征;青靈羽人,卓翠蕤以早待(女史未病,先生夢其手白蓮花,冉冉升雲際,上有仙人招之)。黑蝶之境匪幻,白鳳之召旋來。溯其示疾之初,迄乎彌留之際,玉骨支瘦,不廢鳴蟬之梳;絲喘顫涼,猶戀秋蛇之跡。先生則水量磁鬥,藥屑銀船,龍宮檢方,丹九還而誰合;雁燈警夢,夕五起而猶驚。一霎曇花,半年病葉,五絲莫續,雙淚空揮。蕭瑟珠攏,永絕青弦之響;叢殘粉翰,忍開黃竹之箱。徒憶其靈星倚枕之言,冀抒此夜雨虛帷之感,亦足悲矣!然而悲歡境也,情短命也,彩雲之聚散何常,舜華之盛徂隨化。況乎吟傳七字,綠楊燈景之篇(曹文孺大令贈女史詩“綠楊■⑴幕雨中燈”一篇,為時傳誦,大令蓋女史師也);決別一言,白榆天上之約(彌留時為先生言,天上新居甚麗)。容華著才媛之號,飛瓊返玉館之真。碧落雖遙,涼墨可數。隍簫乍引,恍睹乎桂旗;雕華勿湮,有同夫梓瑟。將見琅函展碧,咸誦秋風楚些之辭;珠字流香,爭題明月湘君之什。
同治癸酉仲夏之月,山陰王治壽撰。
附:越畹女史小傳 前史官山陰平步青纂
越畹女史者,姓孫氏,名芳祖,字心蘭,越畹其號也。生而婐■⑵,眉目如畫。甫晬喜跌坐,見者異之。時其父觀察道幹未有丈夫子,女史婉嬺敏慧,奇愛之,若忘其無兒。事母陸夫人及所生母王慈母張,咸得其歡。好讀書,十二歲師蕭山曹大令壽銘,授以唐宋人詩,輒仿為之,旁及倚聲繪事,涉筆罔勿工,顧秘不示人。十五歲箴黹花鳥人物,能自出新意,並時閨閣皆斂手,謂為不及。
孫氏越中著姓,世居北郊。當是時觀察君既倦遊,避寇數遷,而從其故居,遂閉關不復出。日擁圖史,課女史以自樂。而群從子姓,方以科第才技有聞于時,女史以一弱女子頡頏其間。社中宴集,微引故事,猝不省所出,或以寸赫蹄書之,使叩女史。女史援筆為疏本末,至則取插架書覆之,無一字訛者,其博識如此。字秦公子堮,年少有雋才。三■⑶方嘖嘖歎觀察君得婿矣,未行而遘疾,逾月遽卒,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也,年僅十有九。
先是觀察君夢女史手白夫渠,雲中仙人招之,冉冉沖舉,心惡之。臨歿數日,捧其父手,熟視強笑,若將有言。久之不語,雙淚承睫下,回面向壁。固問之,第日:“明日荷花生日也。”又絮絮語其父天上新居甚麗。
嗟乎,觭夢之說,儒者所勿道。然玉溪生纂長吉小傳雲:帝召記白玉樓,而它書載長吉母夢,謂“天上差樂,勿念,”由今論之,其信然耶?時觀察君猶未有丈夫子,既慟女史之亡,為病榻憶語千餘言哭之。秦氏固請迎其喪,殯諸先壟。女史最嗜佳墨,喻糜劍脊藏棄篋衍中無算。病時不喜服丸散,取諸花露啜之。其癖幽好絜,皆此類也。著有《小螺庵詩詞》二卷,其梅花畫入傳續銜蟬錄,旨未成。
前史氏曰:“吾越閨秀,國初惟徐昭華,嘉慶中又得潘素心夫人,皆以擅詩歌韻語傳。潘尤福與慧兼,艷溢入口。令女史者不早世,異日何遽不若?惜哉!畀之殊質而抗以無年,豈造物本無心耶?抑女子有才尤不幸耶?悲夫!
越畹女史誄 會稽陶方琦紫珍
年月日,吾友寄龕以其從妹越畹女史事屬誄于方琦。方綺以為:華鬘靈秖,有瑤池函列之春;幹竺優曇,非香海長生之樹。終歸天上,豈在人間?何必假哀艷之詞,制幽馨之溢?寄龕則謂:“人天路隔,情文理通,累哀揚蕤,君無多讓。”方琦不獲辭,為文以誄之。女史孫氏名芳祖,字心蘭,一字越畹,瘦梅先生之弱息也。妙姿荏惠,妙性莊姝,通眉若仙,跌坐是佛。瀟湘花葉之水,姑射冰雪之神,宜乎鐫翠琬之逸香,咀瓊鈒之清豢。三生紅蠢,化為綺羅之仙;百笏青麟,屏夫鉛黛之飾。小吹蘭語,盡讀琅嬛,偷寫花規,那論粉墨。月照水而同影,人與花兮各香。梧庭分雛鳳之聲,桑苗仿春蠶之字。弄諸兄之筆硯,珠玉在前;隨老子以婆娑,風月不淺。針神穎芾,畫史芬鎪,■⑷玉致於內心,碎珠暈於滿額。斯固泉明弱女,聊勝無男;何必關家進士,始稱不櫛哉?先生則索艱脫虜,姞盼微蘭,特鐘玉勝之憐,並乞管朗之照。紐騷心以香草,靧兒面以桃花。東山玉樹,家有道溫之才;曉鏡金釵,世少容華之賦。太傅刊紫石之字,中郎訊朱弦之音。而況絳帳琴聲,簪花頻學;綠楊燈影,吹絮多才!繡檻承歡,華庭問字,每至春鶯初雨,秋蟾夕波,暖香成帷,涼黛如畫,淒鏘麗句,品制曼聲。藉慰莫年,終繇慧業。詎知玉奩光減,金鎖災纏;黃奶磨人,鄔婆竭夢。長爪之仙不壽,素心之蕊先零。忡忡湘芷之愁,■⑸■⑸玉蓮之兆。猶複枕邊弄墨,簾底分丸,虞皓首以飾歡,乞剛丹而乏術。朝霞欻散,織阿竟沉,老淚萑闌,仙山茗邈。反忉利掌書之吏,為玉峰散香之遊。從此金鹿悲詞,彌深潘嶽;蜀箋殘字,祗報秦嘉。梅魂柳影,裁為祭程之文;華露松煙,寫人哀瓠之記。仙塵區軌,悲歡轉圜。庸以覙言,重銘芳跡。其辭曰:
結璘不反,弄玉長仙,千秋麗質,多化雲煙。舜華易謝,玉瑩不堅,雕英裂■⑹,今昔胥然。籲磋女史,■⑹伴珍徘,鑒影媚容,鐘德髫齒。蘭符姑夢,芳真竟體,靈椿婉侍,姱其愔嬺。君徽賦茗,陳媛頌椒,英英才思,方茲未遙。慧心紈黼,嫿態璿瑤,左家有女,宜命曰嬌。癖嗜烏玦,墨藻橫斜,噙香鬥句,煉粉圖花。賦擅小山,學承大家,前身明月,彈指春華。俄如示疾,綿惙丹閨。紓親強飯,詔婢量圭。蓮房憔悴,桃扇分睽,靈觀攜遊,婉矜召歸。何姿之秀,而年不永?何慧之耀,而福不秉?蘭摧玉碎,天長地回。螺庵華月,淒其寫影。寫影兮姍姍,芳菲兮何年?彩雲艷兮倐墮,纖月佼兮不圓。塵藥房兮桂棟,雕玉佩兮珠鈿。搴夫容兮遠望,雪汍涕而潺湲。荃何短兮藑何修,女蟬媛兮靈不留。渺吹笙兮飛瓊儔,折芳馨兮山木嘔。反仙華兮玄闕,遺若英兮中洲。痛芝焚兮蕙歎,乃非春而非秋。多羅閟采,零陵隕芳,婭邱幡恨,挐壙銘傷。香蜬宛轉,塵鸜悲涼。翠瑉志泐,亙亙千霜!
小螺庵病榻憶語題詞
台城路 杭州譚獻仲修
朱闌箋上蠶眠字,靈星憶盡秋語。淒碧塵簾,娟黃鮮砌,無賴葉聲如雨。左家風度。想像管鸞針,綺朝羅暮。一霎西風,夢痕吹墮粉雲路。 峭涼漸怯衫縷,病來渾瘦損,猶理詞譜。玉篴新愁,青弦舊讖,杳了亭亭芳步。傷心誰訴?只老淚揮殘,墨華香冱。夜色沉沉,佩環明月阻。
烏程施補華均甫
扶床淒語記來真,老淚臨風泣夢雲。
合傍青溪營半畝,白蓮花繞女兒墳。(此用卷中本事)
墨雲香瘦銀箋冷,一種淒清可奈何?
憶到紅顏春樹話,蕭蕭黃葉打簾多。
山陰杜榮壽原名思通
疏梅香暗墨雲凍,小螺庵裡清如夢。
病葉淒涼夜雨愁,瓊花零落罡風送。
綽約仙人認畫圖,綠楊簾幕總模糊。
翠絲莫系朱顏住,不獨傷心老淚枯。
相呼姊妹同依膝,我亦堂前承愛日。
親見詩吟蝴蝶飛,還看錦繡鴛鴦出。(小螺庵吟稿中有《早起對雪》詩雲:“曉夢羅浮猶未醒,亂飛蝴蝶落梅花”)
欲占閨中第一流,鴨爐紅袖愛香留。
挑燈摘寫全芳句,(妹因名芳祖,嘗采宋人《全芳備祖》賦詠祖中萬雅者手錄之。)擬補蠶書待少遊。(譚子敬民部挽妹聯雲:“賴有慧心著作,留遺淮海當蠶書。”妹字秦,按孫葆光、秦太虛皆有蠶書,孫書則自宋時已散佚矣)
底事來年先異兆,人與蓮花同縹緲。
玉樓將召女修文,銀甲空教護長爪。
神丹無計覓長生,愧汝殷勤尚寄聲。
聞道偶臨菱鏡照,明眉微減遠山青。
人生修短偏難料,絕筆猶留詞絕妙。
珍重真妃降九華,(妹卒于六月二十九日,相傳是日九華真妃降)天上人間雙鳳詔。(芝孫妹婿,亭亭玉立,祝孫叔父以韓桂舲尚書期之。蓋尚書原聘夫人亦迎主成禮也)
別有癡心只自知,後身會許作男兒。
隨園有例分明在,六十添丁喚阿遲。
山陰胡壽鼎匡伯
餐花仙子謝塵氛,夢裡鸞軿五色雲。
遺蛻年年埋露草,莫疑山鬼唱秋墳。
玉容消瘦病難支,淒語纏綿欲絕時。
潘鬢蕭蕭揮老淚,為悲金鹿制哀詞。
山陰胡壽頤耆仲
蘇門梅叟神仙骨,知索元珠探月闕。
蓬山芝草托靈根,化作人間好顏色。
步虛飛下戲朱塵,慧業生前有夙因。
自從誤認賢兒女,十九年來掌上珍。
墮地紅羊逢惡劫,卜鄰分隙珠藏匣。
修梅仙館貯雛娃,風規儼具大家法。
生小無言解弄針,藕中九竅比靈心。
綺窗學繡初聞語,花樣時從阿姊尋。
湘湖先生五經笥,絳帳攜書頻問字。
韻譜裝成憶彩鸞,回文巧奪天孫制。
羽化仙蹤付渺茫,空教玉臼覓裴航。
拈花一笑生天去,望斷華原授禁方。
妝台檢點留釵股,白髮雙親淚如雨。
一霎曇花亦可憐,纏綿絲向春蠶吐。
春絲吐盡絕塵根,斷句靈篇難細論。
夢裡雲中虛想像,芙蓉花下賦招魂。
會稽孫垓子九
蘭心蕙質證仙根,舊撫龍賓尚有存。
煙麝易消悲莫歇,寫將淒語與招魂。
追摹簾影記登樓,老淚涔涔灑素秋。
我更遠歸傷舊雨,綠楊如夢絳帷收。(女史學詩于曹文孺大令,三年前嘗造文孺齋,見其問字講席間。今夏垓自閩旋,知女史先一年歿,文孺亦謝世六年矣。故雲。)
會稽秦樹勉鉏
梧桐滴碎秋窗雨,西風獨夜淒吟緒。
烏絲闌上重箋愁,蠶眠字字珍珠語。
謝家群從才翩翩,就中秀德鐘蟬娟。
淑質解承陔養志,紅閨時誦白華篇。
幽花空穀征同氣,春風鄰巷吟筒遞。(眉叔學博,令媛仲昭閨中倡和甚得)
有耀蟾光照戶庭,無端疾草生階砌。
繡闥經春涴藥塵,扶床宵語劇酸辛。
疏燈楊柳風前影,仙錄蓮花夢裡身。(用集中本事)
芳齡愁數胡笳拍,人天忽忽殊悲樂。
黃竹江幹譜乍成,碧桃天上開還落。
空傳百兩爛盈門,終踐鴛盟夙誼敦。
一縷香魂■⑺未得,微雲深護左家墳。
慶春澤 山陰胡元鼎梅臣
巷接烏衣,樓巢翠玉,寶簾花影玲瓏。繡譜商完,閒情時遞筠筒。綠楊依舊宵來雨,欠微吟一點燈紅。(女史與內子家居比鄰,為閨中友,曹文孺大令有“春色兩家分占處,綠楊簾幕雨中燈”句)怎匆匆,碧落人歸,環佩秋風。 敬床讀罷瑤編句,悵明珠掌冷,紫石塵封。瑣語淒涼,生憐暗月房攏。香絲不綰簫聲住,想秦嘉夢裡應逢。(謂秦芝孫)杳仙蹤,何處重尋,縹渺芙蓉。
會稽張景燾馤塘
本是亭亭玉女身,無端小謫墮芳塵。
一從證得青蓮果,瑤草琪花別有春。
綠楊簾幕住蟬娟,繡譜吟箋盡可傳。
恰似真妃靈降日,飛身應拜九華仙。
山陰許秉辰又村
老淚彈將盡,酸辛付一編。
白蓮曾入夢,紫玉遽成煙。
天上居何遠,人間恨莫填。
彌留頻執手,或有再生緣。
謝公偏愛女,白傅況無兒。
枉索藍田聘,空餘艷雪詩。
畫奩封古墨,燈影掩虛帷。
想像拈毫夜,魂歸淚暗垂。
衡山陳鐘英槐亭
蕙質冰心化作雲,病中情緒不堪聞。
臨風一掬西河淚,灑向昊王愛女墳。
簫聲未倚鳳樓空,無複隋珠在掌中。
明月不知人已去,徘徊猶自照簾攏。
弱水蓬山路渺漫,翩翩青鳥隔雲端。
多情最是秦淮海,零落蠶書不忍看。
離亭落葉杳瓊琚,柳絮才高若個如?
一碧江天驚雁斷,不須重寄大雷書。
絳帷深護綠窗紗,寶鈿曾過問字車。
惆悵垂楊疏雨外,獨留春色在鄰家。
小鸞遺事落人間,笙鶴無情去不還。
珍重一拳眉子硯,臨妝想見畫春山。
鳳凰臺上憶吹簫 黃岩楊晨定敷
鏤雪聰明,惜花情性,年來瘦損纖腰。記鴛針繡券,鳳曲譜簫。瀹罷一甌春露,妝台畔心字墉燒。吟懷悄,玉梅圓綻,粉蝶斜捎。(用女史“亂飄蝴蝶入梅花”詩意) 迢迢,碧城十二,有萬朵蓮花,催送仙軺。悵杜蘭香去,一樣魂銷。奈此白頭人在,傷金鹿老淚珠拋。空凝憶,垂楊畫簾,夜雨瀟瀟。
山陰朱寶慈子巢
一病彌留逝水流,那堪病榻憶從頭?
可憐多少聰明語,語語辛酸語語愁。
去年我已悲金鹿,今又為君哀澤蘭。
一樣傷心憐兒女,涔涔老淚不勝彈。
陽湖楊葆彝佩媛
慧心偏得謝公憐,一瞥優曇逝若煙。
明月淒清環佩夜,春風惆悵綺羅天。
魂歸翠水三千里,夢落紅閨十九年。
象管鸞針都寂寞,更教遺語憶纏綿。
會稽鮑存曉寅初
天上人間果有無,曇花隱見總模糊。
山川靈淑鐘閨閣,半在瀟湘半鏡湖。
自來慧業總生天,事在山陰道上傳。
寄語蘇門休掉淚,須知梅種本神仙。
會稽姚嘉禾書田
芙蓉別卻踈香閣,腸斷天寥午夢堂。
同此白頭揮老淚,螺庵一卷返生香。
未成書續銜蟬錄,一瓣心香溯抱花。
如此聰明如此筆,不教留與問秦嘉。
若將病語零星記,淒絕靈椿痛不勝。
簾卷綠楊人去後,雨中閑煞讀書燈。
勸君莫漫長相憶,小謫紅塵詎等閒?
悟到白蓮花一夢,可知天蔔勝人間。
滿庭霜(聯句) 黃岩王詠霓子裳 臨海周郇雨叔畇
鶴醒霜寒,鴻飛月冷,寂寂秋夜偏長。(王)忍翻黃竹,塵罥女兒箱。(周)縹緲胡笳舊曲,屏山悄,淒絕中郎。(王)憑闌憶,蘭言竹笑,到耳總淒涼。(周) 淒涼,銀枕角,流年春樹,兀的端詳。(王)盡依依執手,拊遍鈿床。(周)一樣綠楊簾幕,人去後,燈也昏黃。(王)西風裡,寒花零落,孤夢斷湘江。(周)
嘉興陸治經小佘
定是前身吳彩鸞,不然轉世白金鑾。
可憐十九年來夢,珍重明珠掌上看。
曇花一現只匆匆,玉瘁蘭凋感謝公。
想得剪燈人去後,綠楊疏雨鎖簾攏。(女史有綠楊燈影圖,故雲)
山陰陳昌沂■⑻堂
瞥眼曇花影,虛承廿載歡。
嬌逾憐織素,痛甚失金鑾。(白傅有哭女金鑾子詩)
露冷蟬吟澀,香留蝶翅幹。
茫茫椿舍意,談緒亦悲端。
擬跨秦樓鳳,蘭閨正待年。
朅來天帝召,偏及女青蓮。
萼綠何靈匹,寒簧倘謫仙。(葉小鸞前身為月府侍書,名寒簧,見《午夢堂全集》)
成編珠玉字,和淚濕秋煙。
烏程汪日楨謝城
冰雪聰明玉雪姿,依依膝下勝男兒。
淒涼夜雨空閨冷,香炧燈昏淚似絲。
前生慧業種塵緣,小謫人間十九年。
手把白蓮翀舉去,知他成佛與成仙。
才福能兼自古難,隃麋剩篋幾螺丸。
返生香有遺詩在,絕似楓江葉小鸞。
擲梭歲月感駸駸,早見墳頭宿草深。
孝念肯因生死改,頻來入夢慰親心。
高陽臺 武進沈昌宇紫醅
似雪才銷,如煙夢斷,瓊台不耐春濃。素袂翩翻,歸真手把芙蓉。夜寒無複敲燈盞,掩花奩墮月無蹤。只溟蒙,瘦綠垂楊,愁罥西風。 涔涔老淚衰年盡,歎芳襟綺思,追憶難工。十斛螺丸,可堪重檢遺封。花鈿藥裹分明在,更誰搴問字簾攏?況相逢,簫史來時,彩鳳樓空。
會稽胡壽昌在茲
明珠碧海渺音塵,病榻秋風記尚真。
十九年華成小劫,萬千談緒愴衰親。
庭前柳絮空無跡,夢裡蓮花淨有因。
得似小鸞仙去否?綠陰長鎖畫簾春。
香山哭女猶嬌小,才調今堪學士誇。
麝墨奇香凝粉黛,鴛針密字組雲霞。
起病愧我無靈藥,著錄憑誰繼抱花?
痛煞九華妃降日,天風一霎引鸞車。
瑤草琪花信有無,瓊樓玉宇總模糊。
侈談上界新居麗,為恐高堂老淚枯。
執手自傷兒負負,承顏猶望弟呱呱。
最憐選得乘龍婿,魂傍秦台夜月孤。
摩挲倦眼灑松煙,無限酸辛尺楮傳。
長爪暗掄秋信早,豐顱愁掩月華鮮。
紅顏一樹傷春盡,白奈千花覺夢圓。
料得去來今不昧,探環會有再生緣。
菩薩蠻 秀水沈景修蒙叔
罡風吹散曇花影,秦樓未上簫聲冷。塵罥瑣窗紗,夕陽芳塚斜。 白雲回望處,永夜心淒苦。病榻氣如絲,西河腸斷時。
稽陳亮采藝圃
弱態依依病裡身,螺庵舊事渺如塵。
苦留幻影空花劫,累煞高堂白髮人。
荷花生後女長離,痛憶纏綿執手時。
耶自酸辛兒強笑,分明多少斷腸詩。
璿閨一夢幻南華,生小聰明亦可嗟。
影自姍姍魂冉冉,柳梅都作女兒花。(女史喜乃兄峴卿梅魂柳影詞,適成其讖)
天上新居是也非,琪花瑤草總依稀。
一抔黃土南湖畔,斜日平蕪峽蝶飛。
會稽王英瀾景緩
樂安盛文物,才彥超東中。
慧根鐘機星,組此錦繡胸。
仙毫垂月液,神針奪天工。
猗與女長吉,手把白芙蓉。
豈其赴玉樓,抑或歸瑤宮。
湘奩富遺草,一寸香塵封。
商(嗣音)徐(昭華)足鼎立,芳徽光管彤。
名門多淑媛,秀萼挺青松。
兒婦絕粒時,問年還與同。
可憐冰雪姿,灌夢空秋風。(大兒繼本疾卒,兒婦殉烈,年亦十九,己膺族典。女史,女侄也。灌夢,所居樓名。梅史詩有“高樓辟穀憶冰姿”句)
白傅悼金鑾,潘令哀金鹿。
人生到中年,愛憐逾蘭玉。
興公本鍾情,老淚飄撲簌。
暮雨敲虛帷,魂晃一燈綠。
枯坐憶言笑,然脂寫盈犢。
魚緘遞郵上,新詩滕千幅。
哀哀感逝心,展卷更棖觸。
我亦有弱息,幼字淮宗族。
長歸悲女拿,傳經妒老伏。
才殊情無異,同聲付一哭。(幼女繼樊,字宗滌甫先生少子能尊。去冬殮于函齊,宗氏迎樞,歸葬先隴)
鳳凰臺上憶吹簫
恨海橫波,彩雲留影,碧落何處瑤台?針殘線冷,零落舊金釵。明日荷花生日,祗一語驚損離懷。淒涼處,阿兄空贈,並蒂一枝開。 詩牌,重檢點,是真是幻,總費疑猜。認扶持清夢,飛到寒梅。底事香魂一去,渾不見環佩歸來。君知否,聰明不壽,千古誤多才。
細字緘愁,柔詞織淚,滿紙都是秋聲。評珠詠玉,何處問三生?孤負秦台舊約,西風峭吹冷瑤笙。應腸斷,隔牆柳色,和雨濕簾旌。 無情,嗔造物,曇花小見,韓藥無靈。剩松煙一縷,猶滯銀屏。比似小鸞眉硯,今昔事一樣分明。(明才媛葉小鸞,年十七,未於歸而下世,遺有眉子硯,與女史之遺墨略同)空贏得,雪泥鴻印,脈脈證詩盟。
武進莊士敏仲求
牽衣笑語最辛酸,淒碧簾攏罷倚欄。
扶到梅花驚曉夢,吟成柳絮墮春寒。
人間翠闥哀金鹿,天上珠樓返玉鸞。
一卷留遺千載恨,臨風老淚不勝彈。
會稽任官燮意芳
窈窕聰明一例刪,老梅消瘦黯空山。
蛾眉亦受皇天忌,畢竟才人命獨慳。
閑翻憶語旅窗中,拉雜零星讀未終。
陡憶昔年腸斷句,為揮老淚向秋風。(余二兒四兒俱勝衣而夭,大女嫁而亡,傷心者屢而奔走不已,故有“山川離別路,兒女先生余”之句,自號曰長憶生)
余姚黃炳垕亭蔚
新月光纖纖,照人小螺庵。
庵中何所有?粉盒雜書簽。
庵外何所聞?吟聲出畫簾。
吟詩誰氏女?孫媛體姍姍。
厥名曰芳祖,字之以心蘭。
生年甫及晬,跌坐似參禪。
四歲認點畫,字義勸推研。
八歲辟寇難,日夕親簡編。
十二得名師,經笥腹便便。
詩詞日益進,出語麗且娟。
十三學繪事,恍得雲林傳。
十四工書法,不慕張草顛。
針黹出新意,濃淡妙相兼。
眉間光如月,自比洛神妍。
銀甲長逾寸,自詡鳥爪仙。
孫氏越著姓,群從俱聯翩。
稽古有疑義,轉詢閨閣間。
阿爺客保陽,家書往復還。
倦游擁圖史,婉嬺承歡顏。
雖無丈夫子,對此神亦恬。
相攸得秦婿,隔幔紅絲牽。
冰清兼玉潤,射雀信前緣。
誰知縭未結,噩夢摧心肝。
手執白夫渠,冉冉上青天。
新居甚壯麗,天上樂且般。
佳墨猶在笥,不復磨松煙。
遺詩猶在篋,不復啟花箋。
灼灼壽星桃,誰與賞華鮮?
累累蘋婆果,誰與品趙燕?(俱用憶語中事)
病榻千餘語,語語意纏綿。
阿爺覙縷記,記成淚如泉。
縱有忘憂草,萬斛愁難刪。
縱有精衛翼,百丈海難填。
嗟天生殊質,胡不永其年?
輒謂才女子,福壽俱難全。
豈知許飛瓊,本在列仙班。
倏忽十九載,偶然墮塵寰。
憫爺無男子,往請上帝前。
世有輪回說,其理或信然。
速化為丈夫,早協熊羆占。
棄我殘脂粉,擲我舊珠鈿。
卸我巾幗衣,萊彩舞便嬛。
改我金蓮步,雲舃淩花磚。
依舊侍膝下,慶溢麟趾篇。
花落子重結,月缺光仍圓。
請爺收老淚,幸勿憂心煎。
鳳凰臺上憶吹簫 鄞縣郭傳璞晚香
帶病初醒,荷花生日,分明記是明朝。甚眉痕雙鎖,對鏡慵描。竟舍微雲佳婿,升天去,月管風璈。氤氳使,未通碧漢,永斷藍橋。 寥寥,祗有恨無言,淚湧秋潮。費哀詞金鹿,暗與魂招。檢點舊時遺稿,囊紅麝墨黦香銷。從頭憶,饒多少愁懷,彈破弦麼。
山陰吳講省齋
秀骨珊珊絕世姿,紫鸞可那促瑤池。
安昌愛女心偏甚,為錄金閨病裡詞。
一現曇花竟杳然,忍教老淚落尊前。
九天珠玉分明在,留與人間說女仙。
傳言玉女 定海陳淩漢文槎
一角螺庵,想見左家嬌小。繡餘閒課,博高堂歡笑。綠楊簾幕,料理詩牌畫稿。仙雲飛墮,墨香猶繞。(女史工詩畫,性尤愛墨) 苦雨酸風,驀驚心掌上,明珠拋了。憶牙床絮語纏綿,寫上蠻箋,吟魂縹緲。秦嘉見得,也應心槁。
用十五咸全韻 會稽姜葆初叔涵
珠璫玉佩辭塵凡,玉煙珠淚瑤華緘。
翁瘦如鶴憂如獑,雪涕為我道詀詀。
蘭言得集少長咸,壽以手民紛鐫劖。
小子無才愧石瑊,聽睹未終濕我衫。
翁昔畿轉牧守監,峨冠獬豸高岩岩。
夙嚴顧畏惟民碞,行路不避有力麙。
偏能與世殊酸醎。
飄然非欲脫譏讒,對床舊約棲松岩。
歸來馬疾如風帆,笑見女史鬢髟髟。
天吳紫鳳繡垂縿,花樣翻新新色嵌。
麻姑長爪真纖摻,有時異書檢琅函。
有時名酒晉銀椷,醉或翠袂相扶挽。
果樹同看鸚啄鵮,畫梁同聽燕語喃。
忽動軍聲驚鼓儳,謀安絕勝三窟毚。
海上先春買小■⑼,謝庭回首緣未芟。
乍喜兵氣消天材,複憂慈母構疾嚴。
碧筠籃荷白木鑱,水火既濟藥鼎黬。
不以脂旨供清饞,孝思通神感至諴。
無何己病催仙帆,雲迎雉扇若出■⑽。
一抔玉骨上作鍁,綠楊燈暗月上杉。
南湖森森峰巉巉,高堂悲淚時心銜。
鳳凰臺上憶吹簫 鄲縣張謹北泉
素奈淒涼,青梅酸楚,幾多心血銷磨。記畫成粉蝶,吟就香螺。絕似謝家嬌小,開絮閣,綠詠紅哦。渾無那,雲招彩鳳,月掩修蛾。 無多廿年幻夢,憑燈影,寫出娥娥。歎塵封病榻,煙鎖吟窩。祗剩依依倩影,伴老子午夜悲歌。仙蹤杳,數行淚墨,展卷摩挲。
鄞縣鄭明志澹園
蕙質蘭姿比謝家,修成畫史吐詩葩。(女史著梅花畫人傳等集)
可憐枉費東風力,鬥盡心花與筆花。
手把芙蓉返帝鄉,小鸞仙去月華涼。
傷心白髮梅花叟,揮淚重編午夢堂。
消息(集白石道人句) 會稽王繼穀子詒
織錦人歸,寫經窗靜,亂蟄吟壁。玉麈談元,羅衣初索,曾賦梅屏雪。芙蓉影暗,秋風一榻,多病卻無氣力。想如今翠凋紅落,可憐情事空切。 千岩月落人歸,甚處又對西風離別。老子婆娑,哀音似訴,持向人間說。綠楊巷陌,隔籬燈影,(曾寫綠楊燈影圖)惟有池塘自碧。更愁入一簾淡月,梅邊吹笛。
鄞縣鄭德璜黼堂
徐潘才調妙堪儔,壽命何煩較短修?
料得千年埋骨處,鮮花香帶墨痕浮。
閑評仙露比餐霞,清浣詩腸勝點茶。
未耐秋風先謝去,前身原是白蓮花。
武進馬芬少芙
二千餘字珍珠淚,夢影追摹總杳然。
知是中郎腸斷日,桃花痕漬浣花箋。
珊瑚病鶴骨離支,猶向筠床理繡絲。
萼綠仙人原舊侶,可能清夢與扶持。
秋風催駕碧鸞車,還向西池阿母家。
願渡鏡湖明月去,一尊香酹白蓮花。
山陰錢稼秋穗生
鸞閨嬌小憶平陽,金鹿詞成枉斷腸。
不道侍書歸月府,人間難覓返生香。(葉天寥題小鸞遺集曰返生香)
手折蓮花上玉京,藥鐺星火亦關情。
杜蘭香去飛瓊杳,早被時人識姓名。
德清俞樾蔭甫
一現曇華本是虛,文園竟夭女相如。
阿翁重檢琅函讀,怕展全芳備祖書。
零落殘箋付侍兒,病來一月不臨池。
至今粉盠脂奩外,剩得青麟髓半規。
何處瑤京十二樓,才人例不世間留。
若從閨閣論濃福,輸與尋常羅綺儔。
女兒家遠碧天高,老去孫賓興尚豪。
他日儻逢青鳥使,為言無恙壽星桃。
疏簾淡月 陽湖楊晉藩蕉隱
秦台鳳去,想月上疏簾,夜窗情緒。硯冷冰消,尚憶碎縑零句。韶華轉眼渾無據,怨東皇驟將風雨。荷珠易散,仙雲難返,斷腸空賦。 又何事人間幻住,向綠楊燈影,詞壇偶駐。夢醒匆匆,芳訊頓還塵土。屧廊前度尋幽徑,問春歸惜花誰主?畫樓梅傳,盦盦剩稿,獨留千古。
勤縣邵丙鏞槐臣
曇華一瞬夢中身,福慧雙修有幾人?
莫怪多才偏薄命,仙姝原不耐紅塵。
新居天上總茫茫,遺稿重尋舊錦囊。
此日螺庵冰玉聚,編詩各有淚千行。
錢塘夏曾傳薪卿
泡影曇花不自由,謝公情緒卷中收。
鮫綃委宛緘紅淚,蟲語零星咽素秋。
剩粉殘香都斂恨,引商刻羽總含愁。
一編似讀昭華集,自愧鯫生腕力柔。
仁和溫汝超次言
匆匆一霎現曇花,無限淒涼惹阿耶。
造物忌才還忌福,不將徐淑配秦嘉。
白傅無兒已自傷,蘭心蕙質又摧戕。
一編憶語零星記,不數隨園哭阿良。
兒女情傷憶昔年,西河痛淚灑遺箋。
披詩不盡喃喃語,棖觸餘懷倍可憐。
莫將幻境當真如,紫玉成煙付子虛。
妄語塞悲君悟否?漫誇天上有新居。
余杭孫士灜嘯山
菡萏深閨質,生來十九年。
不堪兄弟寡,常得父師憐。
修短原隨化,推敲竟欲仙。
玉樓長吉在,底事召蟬娟?
大興王長熙平浦
小螺庵裡欲黃昏,剩字零篇總斷魂。
風雨瀟瀟悲白髮,淋漓滿紙淚花痕。
雲軿縹緲歸何處,一握蓮花悟夙因。
從此瑤台推領袖,仙班添得女詩人。
木蘭花慢 錢塘吳春煊次愉
為曇花一現,追想處,最心酸。更莫問前因,春簾燕杳,夜院蟾殘。回首當年問字,溯慧心嬌語有多端。奪愛明珠掌上,爭隨轉燭人間。 遺芳畫稿與詩翰,不忍展來看。奈蘭草摧時,荷花生日,俄頃難延。應爾纖塵不染,便藍田種玉竟無緣。買地空埋白璧,問天可惜紅顏?
小螺庵病榻憶語閨秀題詞
山陰王綺仲昭
學書記得當年事,侍硯虛堂坐夜深。
花月一庭人靜候,隔樓時聽讀書聲。
曾過妝台寫恨詩,(去年過小螺庵,曾草一律,中有句雲:“百年空惹盧家恨眾口猶傳左女賢”)一編讀罷愈尋思。
綠陰如夢重簾鎖,惆悵吟成少故知。
掌珠光墜暗書樓,贏得臨風感白頭。
一幅烏絲千點淚,壽星桃外冷千秋。(用卷中本事)
木蘭花慢 武進趙細瓊英媛
向春風影裡,曾飄起,碧香痕。怎秋水文情,春山媚嫵,都屬氤氳。猶存玉台殘簡,怕天風裡人萬重雲。身世無端來去,空王試問前因。 碧桃花下剩斜曛,往事不堪論。想綠萼前修,飛瓊舊侶,誤落紅塵。聲吞,碧空迢遞,月明中何處覓仙魂?夜半雲車過影,霎時環佩聲沉。
喝火令 前人
鶴淚風聲杳,鵑啼月影寒。知他色相幾重天?破卻一場幻夢,歸去白雲邊。 痛惜珠還浦,淒涼玉化煙。春花秋月一時間。記得瓊樓記得小遊仙,記得曇花慧業,肯戀世間緣?
山陰潘淑真靜婉
好語如明珠,一一掌中墜。
誰知仔細看,都是辛酸淚!
屋非小於螺,為愛松煙選。
安得返生香,再來試鬥硯。(庵名本放翁“墨試小螺看鬥硯”詩意)
畫眉先畫梅,恨不早比翼。
若作鴛鴦梅,但須分雨色。(芝孫余外曾孫,亦能畫梅,故梅叟哭女詩有雲:“可惜畫人空次傳,不隨夫婿寫梅花”)
蓮華證化身,吐屬自殊俗。
巧樣翻碧筒,更覺勝紅玉。(小螺庵蓮房詩雲:“人愛榴房紅,儂愛蓮房綠。翾風作房老,綠珠勝紅玉”)
不彈英妃箏,偏慕麻姑爪。
想被瓊仙招,仙壇花共掃。
憶秦峨 蕭山沈淑卿
逋仙泣,梅花結子青堪折。青堪折,可憐命脆,竟同秋葉。 綠楊簾幕藏春色,登樓未解愁離別。愁離別,梨花香冷,柳梢月缺。
散餘霞 前人
竺蘿村側東風緊,惜芳菲煙景。一枝摧折關心,感天涯客鬢。 蘭閨更有知音,寫綠窗離恨。落花啼鳥無情,盼夕陽殘影。
山陰單慶楞仙
料是天仙歷劫來,無緣問字到妝台。
瑤編展讀頻低首,不讓當年詠絮才。
拈花微笑便乘真,九畹靈根了夙因。
涼月碧奩空掩映,淩波羅襪不生塵。
上清歸去太匆匆,十九年華一夢中。
從此綠楊燈影暗,白雲四面作簾攏。
金縷曲 錢塘沈惠昭季蘭
一卷傷心譜。是當時螺庵病榻,纏綿軟語。想見綠楊簾幕裡,半粟涼燈悽楚。歎塵世留仙難住。剩墨殘縑零落盡,累阿翁老淚傾如雨。憶往事,寫悲緒。 琅琊也有璿閨侶。痛一般臨風玉樹,生埋黃土。(吾師會稽土子獻先生幼妹葭林女史,亦工吟詠,年十四而夭)自古紅顏多薄命,何況才高詠絮!更那得長生篆注!我願從今焚筆硯,算虛名身後終何補!香一簾,佛前炷。
鳳凰臺上憶吹簫 陽湖楊昭華韻侯
玉簟寒生,繡屏塵掩,西風夢斷雲邊。想佩環歸去,月冷疏簾。往事依稀猶記,空淒憶別緒纏綿。吟魂杳,春風隔院,新句誰聯? 天上幾經塵劫,算一霎曇花,轉眼桑田。悵音容邈漠,蕙帳沉煙。回首紅樓深鎖,惟餘得剩墨殘編。淒涼處,傷心忍教,重憶當年!
綺羅香 陽湖屠瑞霞碧城
月冷蟾蜍,香寒螺黛,芳澤飄零猶剩。斷句殘篇,珍重昔年鴻印。想小劫偶謫塵寰,向夢裡三生曾證。懲匆匆花落春殘,青山啼盡子規恨。 仙雲吹散無准,空憶湘皋佩杳,漢江珠冷。隔院聯吟,往事怕教重省。悵幾度病榻秋風,歎人去暗塵侵鏡。剩淒涼夜雨疏窗,畫簾燈影靜。
高陽臺 陽湖楊璿華蘊萼
半榻西風,一簾疏雨,畫樓舊徑雲荒。鏡檻塵侵,淒迷無複晨妝。珠還合浦春魂杳,更何時問字華堂?恨無端,蝶化羅浮,夢冷秋霜。 潘徐福慧難修到,只零星剩墨,秋淚珍藏。坐月帷空,寒煙衰草蒼涼。珊珊環佩歸何處?對青山艷骨埋香。任年年,花落鵑啼,憑弔斜陽。
滿江紅 陽湖楊璐潤玉
幾度秋風,吹不斷離情千縷。空想像生平婉轉,病懷曾語。酒醒紗窗人影悄,香寒玉砌吟魂去。剩零脂遺鈿掩虛帷,空珍護。 芳徑沒,梧桐暮;妝閣冷,瓊樓賦。聽打窗落葉,亂愁如雨。夢裡夫渠成舊讖,掌中明月還珠浦。數韶華彈指一番新,春無主。
會稽胡敬嫻順彬
病語零星榻未寒,秋風回首總辛酸。
彌留尚恐親心痛,強作歡顏淚暗彈。
繡虎師傳自有真,色絲技更擅針神。(曼志堂稿贈女史詩雲:“君家自是擅針神。”)
如何十九年華盡,始信蓮花不染塵?
拜母松嵐翠滿樓,髫齡秀色已難侔。
至今猶記高堂語,生女如斯亦仲謀。
問字螺庵愧未曾,綠楊春雨自青燈。
畫簾依舊人何處?想在瑤台第一層。
我正哀吟哭子詩,(余長子七齡而夭,次子三齡、三子五齡皆不育。哭子詩有“三索得男空有跡,半生撫汝豈無緣”之句)那堪代賦澤蘭詞?
墨痕和淚都成血,半為人悲半自悲!
女芳祖略述
女名芳祖,先中議兄命取《全芳備祖》意也。從子念祖字心農,從女香祖字畹蘭,歸楊氏,亦能明書義,以孝女旌。余因合字以心蘭,退叟宗兄為東皋吟社長,贈號曰越畹。生於咸豐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妾王氏出。內子陸憫妾張氏無出,命撫為己女,教以女紅。四歲時,余游保陽,女侍內子家居。先資政兄命問字於從子德祖。八歲,餘挈之避難,與從孫福慶共課之。十二歲,師曹文孺大令。閨閣中有願結盟者多婉謝之,惟與通家王眉叔學博令媛仲昭女史為文字交。十六歲字同邑秦秀才德埏,原名塄,字芝孫,號海樵,友芝太常孫,鏡珊司馬子也。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女以疾卒,年十有九。十一月二十六日,婿家迎主成禮,殯于郡城南門外雙牌樓秦氏祖瑩之側。餘搜集其零星草稿,為《小螺庵詩詞》二卷,又為《梅花畫人傳》、《續銜蟬錄》,皆未竟。伏冀當代名人憐賜詩文,藉附不朽。會稽孫道乾瘦梅述略。
哭舍妹(並序)
余之從妹芳祖,字心蘭,號越畹,季父側室王之所出。未晬,便愛跌坐;漸長,眉目如畫,姿性明淑,嘗就餘識文字。八九歲時,避難海濱。寓齋有醉芙蓉花,時如雲錦,季父謂“舊愁新病,惜未能一吟賞,”妹即對曰:“此所謂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也。”其穎悟類如是。十二歲,曹夫子自蕭山來,授以唐宋大家詩,詣日進。余與同人集,偶援古語,有疑,輒折片楮送閣中,批答立解。于時王仲昭氏綺居比鄰,曹夫子“春色兩家分占處,綠楊簾幕雨中燈”句,所為作也。自余北遊,瀕發,妹走送,餘淒悒特甚。今年九月,家書來言妹死矣!實六月小盡日也,年僅十有九。先是一月,季父夢妹手玉蓮花,冉冉沒空際。驚而寤,汍瀾盈枕,果符噩兆。悲夫!方妹疾甚時,進以參苓之屬,輒屏去之,曰:“此非吾飲,行當餐瓊液耳!”又以新居有瑤草琪花之勝,勸季父往觀之。噫!妹其有夙根者歟?顧余同氣之戚,不任摧傷,呻吟成幅,寫其痛臆而已。妹字同邑秦氏,將葬于秦。性好佳墨,累累針箱中,是可殉也,故詩中及之。
秋梧颯颯簷雨滴,燈花冷墮蜻蜓碧。
鄉書甫啟讀未終,涕泗狼藉縑素中。
左家有妹丰姿絕,綠發如雲膚勝雪。
生來偏得謝公冷,何況封胡與羯末。
一雙明矑懸春星,宛轉索抱向阿兄。
含嬌泥我解難字,點畫一一仍分明。
春花秋月一年年,靜鎖紅閨鎮日閑。
烏絲寫上蠶眠體,博得靈椿帶笑看。
綠楊簾幕深深護,白雪庭階曾詠絮。
正是韋家全盛時,錦心壓倒三珠樹。
已聞進士號不櫛,卻送春明人就日。
一別酸辛又幾時,曇花愁幻傷心色。
噩夢驚殘夜未闌,玉華冉冉五雲端。
紅絲才系文鴛翼,香淚旋消翠蠟盤。
秋痕掃盡芳塵淺,芙蓉塚傍秦台掩。
十斛松煙剩未磨,好陪玉骨埋秋鮮。
佛果仙因事可疑,蓬山竺國兩難知。
可憐作客三千里,為爾新霜上鬢絲!
壬申季秋日,兄德祖揮淚於汝洲官廨寓次。
哭姑母
猶記兒時,修梅館裡,曾隨紅袖趨庭。撫瑤軫,覆香枰。花間曲宛轉,披賡揀釵頭汲玉罌。誰料而今,妝台閑了,淒碧塵生。 空憐冰雪聰明,試回首人天景忽更。依稀剩得,遊仙枕畔,酸語零星。怎奈堂前,蕭蕭白髮,為檢圖書痛不勝。無限淒涼,綠楊燈影,風雨秋聲。
右調《雲仙引》,壬申仲冬望日,侄慶曾學填。
小螺庵病榻憶語 會稽孫道乾瘦梅著
昔李杲堂先生(鄴嗣)為其愛女美蘭作小傳,略雲:“少奇慧,善解書義;性孝,處父
母側,婉婉迎人。稍長益從余,讀書達大義。以疾卒,年十九。諸凡識蘭為人,無不垂涕。
蘭平生與餘語,款款不能止。及垂死二日中,竟不發口。梵大師曰:‘此兒至孝大忍情,恐
遺語益傷父心也’。”嗚呼!之數言,何其與余兒芳祖適相合耶!所不同者,李已嫁而兒未
嫁耳。餘擬為之補寫綠楊燈影圖,因憶兒病榻語,先草錄十六則,見峴卿侄(德祖)詩序中
者不贅。梁昭明太子所謂追憶談緒,皆為悲端也。
兒質素弱,苦欲事事求勝。女紅外頗耽吟詠。十三歲時,秦秋伊提舉(樹銛)以詩詞集數種貽之,中有《本朝名媛詩餘》一種,兒尤喜之,始為倚聲之學。從孫婦傅葭仙以畫屬題,久未報。乍病,向余索詞譜,勸且休,曰:“兒已許之矣,況此亦消遣法。”遂填《似娘兒》一解雲:
卷慢繡針停,嫩晴天棐幾香生。倚來翠袖攤書靜,春風人面,桃花竹外,省識卿卿。 吚喔綠陰鳴,問何如雛鳳聲清?呼兒指點兒須聽,還期他日,雞窗映雪,早作和羹。
詞不能工,此乃絕筆,存之以見一斑。
兒貌無瑕,眉額間光滿如月,見者多奇之。病後光漸減,引鏡自照,笑曰:“兒其為洛神乎?何輕雲之蔽月耶?”
兒刺繡愛翻花樣,藕仙從孫(庚揆)倩繡枕,已畫梅花一枝,繡時欲分朱砂、珊瑚、綠萼、白玉四色。嫌太疏寂,擬用一方印押角,問餘曰:“扶持清夢四字何如?可則病起當添篆之。”又余戚譚子敬戶部(賓琛)將入都,倩繡詩囊,兒曰:“記得畫幀有作二白鷺一青蓮華者,題日路路清廉,今擬繡一白鷺,以木芙蓉代水芙蓉,取一路榮華,意不嫌俗否?”余皆笑應之,惜不果作也。
春間兒讀書益勤,傍晚罷繡,猶伊吾不已,上燈則鈔詩或模帖作徑寸字。病後遂廢。一日老摳於書架上,覓紙裹藥物,兒遙見之,戒勿妄動,曰:“小愈,仍當供臨池用耳。”
小暑日,王眉叔學博(詒壽)自武林歸,以娛園主人畫團扇相贈,題一絕雲:“瑤階碧淨露華新,翠筱扶花報好春。依約未央前殿月,一枝紅對錦袍人。”兒起坐桃笙上,愛不釋手。餘曰:“兒將以此作少陵詩、摩詰畫讀乎?”曰:“非特愈病,且可為兒袚除不祥。”蓋背乃眉叔試新得紫石硯,臨玉板蘭亭,故雲。
兒嗜畫,於閨閣中筆墨尤甚。初夏乞萱雲女史桃畫扇,兩月始得。仿南田法,作藤花鉤魚兒。急索錦匣藏枕畔曰:“此可與也弗女史桃花扇並珍,一以濃艷勝,一以澹雅勝也。也弗畫上,有仲昭女史題《憶王孫》一闋,一面心農兄小楷。此當留俟峴卿兄歸賦長調耳。”峴卿自刻《寄龕詞》四卷,有紅情綠意兩詞詠梅魂柳影,兒嘗喜讀之,曰:“命題選調便佳,如此描寫魂影,梅柳有知,當一齊俯首。”
張姬愛兒如己出。姬病,兒侍奉湯藥,無微不至,禱天願持齋,冀速愈。己病,命以脂旨進,弗可。既滿願,或謂白鴿性稟金水,善治虛,將覓以入菜。兒堅卻之,曰:“因求生而反戕生命,有是理乎?況誚同煮鶴,但願學張曲江,不願學韓玉汝也。”
兒好墨成癖,知之者多所持贈。師曹文孺大令(壽銘)並賜以詩雲:“報與松煙三十笏,蘸毫憑學衛夫人。”兒頗能品其佳者,以豹皮囊養之。適有飛絲入目者,欲乞少許,家人將辭以疾,兒聞之曰:“此亦救急也。小鈿箱中有青麟髓一截,雖非方于魯手制,亦有熊膽,可磨用。”
兒以花露代茗,屈指計曰:“已嘗五種矣。玫瑰之香膩,枇杷之香幽,兒病肺非病肝,宜枇杷。聞枇杷花即款冬花,然乎?”餘曰:“款冬即《爾雅》菟奚顆凍,疏藥草也,非果屬。本草生河北關中,十一二月花開如黃菊,未舒者良,世多以枇杷蕊偽為之耳。”又問盧橘究是枇杷否?琵琶何以本作枇杷?並論另編千文,枇杷二字,頗難破用。餘慮其殫神,止之曰:“兒絮絮不絕,欲為蠟兄作譜乎?”
兒欲嘗新蓮子,市尚未登。先資政公塋後九曲池中花頗早,覓得數房,兒手剝嫩者先啖餘曰:“天無棄物,不特房可滌硯。”因留其蒂,簪刺之,令與柄通,納啖巴菰,勸餘吸之,曰:“此名碧筒,方相稱耳。”兒姑陳恭人,時遣人問疾,賜珍品。中有蘋婆果,兒尤喜食之,曰:“此佳人從燕趙遠來,而色香味皆未變,勝閩鄉玉女多矣。笠翁賦此,以西子楊妃並論,允哉!”
餘庭前雜植花木,兒時時呼人澆灌,而於新得之壽星桃尤汲汲,曰:“兒記《群芳譜》雲:‘樹矮而花,能結大桃。’倘得活,將移置庵中作盆玩,亦足以豪也。”
潤香侄(澤)種有並頭蓮一枝,花正開,頗重,風吹將折,遂持贈兒,並配以素心蘭數箭。兒喜甚,以蘭插膽瓶,手執蓮花語餘曰:“花香不宜近鼻,此則亭亭淨植,想無礙。”餘忽記舊夢,情景宛然,且心蘭為兒字,非佳兆也。
俗忌病人問時日。二十三日夜,忽問餘曰:“今夕何夕?”餘曰:“兒試憶之。”少停,若有不悅色然,曰:“明日荷花生日也。”餘曰:“兒問此易故?”曰:《雲笈七簽》雲:紅顏三春樹,流年一擲梭。六月不多幾日矣!”嗯,豈兒預知死期乎?
兒苦熱,日汲井華水,置榻前。平日喜食美女瓜,夫人李,曰:“惜兒病,不能浮瓜沉李也”別以盆為沼,畜金魚數尾,朱鱗碧藻,環游自如。兒倚枕以餅緣投之,觀其往來爭唼,曰:“此中亦大有生趣,令人作濠濮閑想。”未幾疾甚,數日不復顧,魚儘先兒死矣。
兒指爪多長寸許,護以銀甲。每診脈,必先盥手。勸去之,曰:“兒欲效麻姑耳。”至彌留時,強自卸置胸前,示不復用。磋磋!何欲效麻姑,偏同長吉耶?
余自端陽後三日,始為兒稱藥量水,旦夕撫之。兒與余語多,不能縷述。垂死前二日,強笑執餘手頻嗅之,似有千萬語欲說狀。雙眼注視,忽盈盈欲淚,覺不可忍,即反側面壁,恐傷餘心,實握別也。悲哉!中秋後,秦婿(堮)省親江南,昨始旋裡。今日以親命延其師錦湖褚君(繼曾)來,為兒書栗主。明日是兒生日,鐙右草此,不禁淚花滿紙也。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謹識。梓成,自題十二截句。
結習未除摩詰室,情文敻別影梅庵。
不須細錄芙蓉夢,早有哀辭寄寄龕。
十九旬非十九年,未能言尚為呼天。
書床藥灶關心處,應比金瓠倍可憐。
欲傳記憶無文錦,字字縈愁為斷腸。
儻似髯蘇偶忘卻,補遺合待付秦郎。
夢榻香殘黃菊枕,吟簾雨冷綠楊燈。(姬王氏哭兒病亡,餘別為合寫一圖,此自撰聯語也。兒嘗為姬制菊枕,舉牧齋《九日》詩“嬌女指端裝菊枕”博餘一笑,故及之)
西風花瘦重陽後,嬌女相依喚不應。(姬段於九月十日)
白蓮花繞女兒墳,(鏡湖雙牌樓多白蓮,均甫大令題句,時兒櫬尚未歸秦氏,殆詩讖耶?)一鏡雙分曲抱村。
清句不堪和淚浣,水邊環佩月中魂。
粉槧頻年倚短楹,移家今始傍山城。
翻嫌采敢多晴翠,偏有螺鬟照眼明。
花落香吞繡尾魚,台池舊近右軍居。(小園有方池,在山麓,水清石出,惜兒不及于此洗硯也)
傷懷欲肖仙娥影,初學空留月宛書。(近見兒手書有署月宛者)
待描小等第三圖,月面松紋紙有無?
嫩綠枝頭紅一點,畫師更要費工夫。(兒早欲寫綠楊燈影圖雲:“唐人‘嫩綠枝頭紅一點’詩意,以雨中燈影寫之,似勝前人。”此未病時語也)
誰擲明珠照茜紗,露毫曾賦紫薇花。
而今別有紅爐雪,那得纖纖鳥爪爬。(仲昭女史家薇花紅出牆外,兒有詩雲:“聽得詩聲隔絳紗,一雙燕子巧藏花。玲瓏重搦胭脂雪,但倩仙人鳥爪爬。”偶檢兒稿,次韻成此。時新居鴛鴦薇盛開,以紅白相間得名)
湘弦棖觸怨鋤蘭,短燭添澆獨自看。
看到叢悲有餘憶,古來知己得郊寒。
曾聞倚玉難藏拙,(“倚玉難藏拙”,韓文公句)莫道投磚敢望酬。(“投磚敢望酬”,盧允育句)
從此夜航添故事,吟筒為我代緘愁。
珠字爭題少女辭,(周眉叔序尾語)感銘生死兩心知。
破閑擬踵曇花例,還問何如可哥詩。
小螺庵病榻憶語後序
夫蛾眉易逝,騎省有金鹿之悲;鶴舞含愁,蘇台留紫玉之跡。況越畹女史天上瓊蕤,人間瑤質,以左家之嬌態,為安昌所最憐;綺華正春,珠光遽墜,有不睹遺衣而揮淚,憶繞膝而傷情乎?僕也絳帷問字,(女史執經于曹文孺先生,繼于先生亦在問業之列)面識春風;紅葉為媒,詩慚流水。(女史字秦芝孫同硯,余為執柯)本通家之舊誼,早淑德之備聞。爾其皎皎冰姿,珊珊玉骨,是帝旁投壺之女,降謫塵寰;疑月中搗藥之蛾,仙遊下界。蕙襟雅澹,匪矜羅綺之妝;瓊想幽閒,鮮結鈿釵之伴。借詩書為膏沐,蠢食仙成;證翰墨之奇綠,驪探珠巧。翠鐫紫石,白金鑾之書文;香滿紅箋,吳彩鸞之寫韻。詩百篇而入聖,針三絕而稱神。織璿璣於錦圖,何如蘇蕙;繞法華於絹尺,不愧盧娘。詢所謂才藝兼優,德容並美。心珠夜炳,鬥詠絮之清芬;意蕊晨飛,娛生花之老眼。加以紅絲一縷,白璧雙珍,得坦腹之賢郎,匹掃眉之才子。將兒槁砧憐重,競睹新詞:縱扇情長,不書離恨。錦帳寶釵之句,書報秦君;香蘭醉草之篇,吟成孫媛。而乃鵲橋欲渡,銀漢雲遮,鸞鳥繞鳴,女床雨泣。以荷花誕生之日,為黃楊厄閏之秋。菱鏡光寒,照紅顏而莫駐;蓉城景麗,列翠袖以爭迎。空勞瓊液玉脂,覓鼎裡丹還之藥;剩有鈿蟬金雀,鎖江幹黃竹之箱。興言至斯,可悲也已。然而瑤林玉蕊,原非塵土之根;金地寶蓮,合證妙華之果。海山芳靄,紫室重尋,曾城桂旌,白雲早遷。溯蘭言於倚枕,頗記零星;供藝苑之留題,應愁溘露。一編小錄,共瑤台鳳牒以俱傳;五夜靈風,儻繡幄鸞軿之早下。
光緒紀元重陽後三日,山陰褚繼曾錦湖氏撰。
小螺庵病榻憶語書後
餘比年觀人,頗以順親二字為的,而未嘗不歎孝行之不可多得。然于孫氏之門,幾兩失之。微《病榻憶語》一編,亦奚自知其微哉?孫氏,越望族也。畹蘭女史名香祖,歸楊氏,戊辰歲以孝旌於朝。異日志傳,必有能傳其人者。越數年而有心蘭女史。心蘭,瘦梅先生女畹蘭從妹也。孝行多秘於閨閣,不得聞,先生亦略不述及,殆以孝為庸行歟?杜奉常妹婿以是編見視,余閱之瞿然曰:“是複一孝行女也!今亡矣,忍不書?”女史善刺繡,工詩詞,旁及諸子百家,多涉覽。越人鹹多其才。餘以為猶淺之乎測女史也。先生樂於闡幽,遇節烈貞孝,編之惟恐不詳。且耽吟詠,苦無子,恒戚戚焉。女史知非詩書不足以承歡,恒手一編依依膝下,反復問難,俾先生得以教子者教之,庶幾忘其為無子焉。壬申五月病,先生憂之。女史窺先生之憂,慮無以解也,取畫中詩之法以刺繡行之。女史雖敏悟,實先生涵濡漸染,有以成其天性之愛者也。已而病劇,屏書史,醫者多棘手。先生憂甚,女史猶強起坐桃笙,弄紈扇,制碧筩,談文史,怡情乎娛親耳。展卷至此,不禁淚涔涔,益歎其孝之觸處皆是,而用心亦良苦矣!雖然,餘更悲其彌留時,娛親之術窮矣,而天上新居之說,未始非以死而不死者慰之也。是以臨終握別,強笑承顏,卒不作一戚戚語者,始終不忍貽親之憂之心耳。他如張氏病,事如其母,則其平日事父母慨可見矣。純孝哉!純孝哉!先生之集是編也,將有重欷累歎,若惟恐其不傳者,然而女史傳矣。磋乎!吾儕廁鬚眉之列,讀書數百卷,其果能行斯行耶?存是心耶?其能不對之而顏之汗而心之怍耶?又何論文之足傳女史否耶?若夫造物畀其才而促其壽,或豐於此,嗇於彼,默司其進退予奪,未可知也。或聽其人之自生自死自夭自壽於其間,雖造物無權焉,亦未可知也。然而女史之孝傳矣。其它生平言事,奉常猶能詳述之。餘特歎其孝行之萃於一門也,故書其後而並及畹蘭雲。
時同治甲戌良月下浣,會稽姜秉初雲舶氏書。
小螺庵病榻憶語書後
夫念遺簪者,時易而感生;惜落英者,情深而文至。是以寢席伏枕,任氏之悼澤蘭;瘣木枯荄,潘令之哀金鹿。觸類而神之,引緒而長之,惟此寸編,庶乎終古。此觀察孫瘦梅先生《病榻憶語》所由作也。越畹女史,誕靈儒門,凝采韶歲,朗心聰警,柔顏婉和。蘭膳絜晨,博安昌之愛;繡局停午,與阿母為歡。若乃纂組綺縞之工,風雲月露之作,詣絕釵幗,譽騰閾闈。簪花一通,右軍俯首;詠絮七字,謝公賞心。織詩作贄,願以曹唐為師;射屏相攸,喜得秦嘉之婿。正謂戴良嫁女,郭瑀館甥。笙磬同音,賭吟紅之篇什;冰玉儷質,娛垂白之春秋。奈何美人無壽,仙娥補曹,薄寒中人,肺葳蕤而上逆;噩夢符讖,手芙蓉以遐升。彩雲卷空,瑤池歸去,桑榆誰慰,曇花不常,籲其痛矣!時則暗月沉闥,淒風滿欞,道路阻修,夢魂離合。綠楊簾幕,雨中之燈影幢幢;鈿閣縹緗,卷裡之粉痕點點。回憶牙床碾藥,銀爐熨丹,骨珊珊其支愁,態■⑾■⑾而扶瘦。故將愁絕,誰曰能堪?於是俯仰景光,追憶談緒,拾零星之剩語,瀉垂露於赫蹄。秋淚漬乎行間,春魂回夫緊底。言笑如在,丹青不渝。古人如昌黎志女孥之壙,樂天哀金鑾之辭,有此郁伊,無此徘側也。蒙述一言,請輟三歎。世有千古,人誰百年!矧夫翰墨之華,壽於年齒;蓬閬之勝,樂於塵寰。續遺詠於玉台,光越紐之彤史,又奚事抱碎玉以愴懷,撫凋蘭而隕泗者?此際爭題幼媍,勝磨紫石以鐫文;會當速變男兒,定覓金鐶而轉世。
乙亥伏日,會稽王繼香子獻氏識。
小螺庵病榻憶語跋
余薄宦江左,今春次兒德埏省視來署,攜親翁孫君梅叟觀察書,並貽以《小螺庵病榻憶語》,蓋梅叟思其女芳祖所作也。憶同治乙丑,餘奉先太常公諱裡居,始識梅叟,古之篤行君子也。聞其女芳祖賢,亟聘為德埏婦。及服闋補官,正擬為德埏舉親迎禮,忽于壬申秋接家書,婦已於六月廿九日,以弱疾死。餘思婦之賢,痛婦之亡,亟請于梅叟,命德埏以禮迎栗主歸,並其樞殯諸先壟。鳴呼!余嘗欲與梅叟握手言痛,一訴往事,而關河千里,覿面綦艱!今讀憶語,不禁淚之涔涔下也!況余嘗聞裡黨間言婦幼讀詩書,明禮義。當其時,梅叟尚未舉丈夫子,婦之侍晨香而承色笑,凡可以娛親志,解親憂者,無不委曲誠摯以盡其孝;事嫡母諸母,鹹得其歡心,故梅叟無子而若有子焉。賦體贏弱,雖有疾不使親知。追疾革擾強笑語,思所以慰其親者甚至。嗚呼,可謂孝矣!儻使得賦於歸,以其所以事父母者事翁姑,則宗族間詎不又嘖嘖稱賢婦歟?奈何天之遽阨其年耶?豈寒門之不幸有以致之耶?雖然,婦之賢孝,已彰彰在人耳目。又多翰墨才,得諸君子為之題詠,足傳千古矣。梅叟其無悲矣!異日余解組歸田,與梅叟徜徉於稽山鏡水間,班荊道故,永言親戚之歡,則又余與梅叟之所樂也。
光緒丙子季夏,秦曾熙小芝氏跋於三湖官舍。
小螺庵病榻憶語跋
越畹女史為予室孫宜人從妹,觀察瘦梅先生女也。初予締姻孫氏,有張姥往來兩家,言先生艱于嗣,側室王育一女矣。家慈為擇乳媼,宜人來歸時,甫離繈褓。每予往,必出詢阿姊狀。齔歲善風格,戚黨鹹奇之。辛酉予避亂依先生,同居海上,宜人為予綴敝裘,時來習女紅,視予如兄。越五載,予遊京歸,女史同予受經于曹文孺師。性獨慧,課誦之暇,兼及詩詞。自以閨閣筆墨,多秘之。先生相攸,得同邑秦氏子堮,溫雅多雋才,字焉。惜壬申季夏,女史竟以弱死。病起即發異兆,殆所謂神仙者耶?先生憶其病中語,錄之成卷,篇中僅錄絕筆小詞,其餘吟味多不及載。鳴呼!十九年中事,擾如一瞬。今先生老矣,女史亡矣,張姥猶時為予述往時攜女史釵鈿求家慈修飾,家慈恒樂為之勞。予不忍聞,而即此亦可以見女史之賢也,故附及之。
同治癸酉仲冬之月,同學兄胡壽頤耆仲甫跋。
〖注:■①,巾+廉,lián,帷也。■②,女+巵,nuǒ,婐■②,美貌。■③,尚+阝,dǎng,尊長也。■④,衤+嬰,yīng,音罌,亦閑采也。■⑤,言+冉,髯去聲,多語也。■⑥,殼,幾改土,kòu,■,土墼也,即磚坯。■⑦,上艸下狸,lí,豆名,可食。■⑧,礻+弗,同祓,fú。■⑨,蟲+鹹,音醶,xiān,蛤屬。■⑩,上竹下嚴,yán,音嚴,蔽者,翳也。■⑾,亻+斯,同廝。〗
史氏菊譜 宋 吳門史正志
菊,草屬也,以黃為正,所以概稱黃花。漢俗,九日飲菊酒以祓除不祥。蓋九月律中無射而數九,俗尚九日而用時之草也。南陽酈縣有菊潭,飲其水者皆壽。《神仙傳》有康生,服其花而成仙。菊有黃華,北方用以准節令,大略黃華開時,節候不差。江南地暖,百卉造作無時,而菊獨不然。考其理,菊性介烈高潔,不與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黃落而花始開,嶺南冬至始有微霜故也。《本草》:“一名曰精,一名周盈,一名傅延年。”所宜貴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藥,囊可以枕,釀可以飲。所以高人隱士,籬落畦圃之間,不可一日無此花也。陶淵明植於三徑,采於東籬,浥露掇英,泛以忘憂。鐘會賦以五美,謂“圓華高懸,准天極也;純黃不雜,後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杯中體輕,神仙食也”。其為所重如此。然品類有數十種,而白菊一二年多有變黃者。余在三水植大白菊百餘株,次年盡變為黃花。今以色之黃白及雜色品類可見于吳門者,二十有七種,大小顏色殊異而不同。自昔好事者為牡丹、芍藥、海棠、竹筍作譜記者多矣,獨菊花未有為之譜者,殆亦菊花之闕文也歟!余姑以所見為之。若夫耳目之未接,品類之未備,更俟雅雅君子與我同志者續之。今以所見具列於後。
黃
大金黃,心密,花瓣大如大錢。
小金黃,心微紅,花瓣鵝黃,葉翠,大如眾花。
佛頭菊,無心,中邊亦同。
小佛頭菊,同上微小。又雲疊羅黃。
金墪菊,比佛頭頗瘦,花心微窪。
金鈴菊,心微青,紅花,瓣鵝黃色,葉小。又雲明州黃。
深色禦袍黃,心突起,色如深鵝黃。
線色禦袍黃,中深,而外淺。
金錢菊,心小,花瓣稀。
球子黃,中邊一色,突起如球子。
棣棠菊,色深黃如棣棠狀,比甘菊差大。
甘菊,色深黃,比棣棠頗小。
野菊,細瘦,枝柯凋衰,多野生,亦有白者。
白
金盞銀台,心突起,瓣黃,四邊白。
樓子佛頂,心大突起,似佛頂,四邊單葉。
添色喜容,心微突起,瓣密且大。
纏枝菊,花瓣薄,開過轉紅色。
玉盤菊,黃心突起,淡白緣邊。
單心菊,細花,心瓣大。
樓子菊,層層狀如樓子。
萬鈴菊,心茸茸突起,花多半開者如鈴。
腦子菊,花瓣微皺縮,如腦子狀。
荼醿菊,心青黃微起,如鵝黃,色淺。
雜色紅紫
十樣菊,黃白雜樣,亦有微紫,花頭小。
桃花菊,花瓣全如桃花,秋初先開,色有淺深,深秋亦有白者。
芙蓉菊,狀如芙蓉,亦紅色。
孩兒菊,紫萼白心,茸茸然,葉上有光,與他菊異。
夏月佛頂菊,五六月開,色微紅。
後序
菊之開也,既黃白深淺之不同,而花有落者,有不落者。蓋花瓣結密者不落,盛開之後,淺黃者轉白,而白色者漸轉紅,枯於枝上。花瓣扶疏者多落,盛開之後,漸覺離披,遇風雨撼之,則飄散滿地矣。王介甫武夷詩雲:“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歐陽永叔見之,戲介甫日:“秋花不落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介甫聞之笑曰:“歐陽九不學之過也。豈不見《楚辭》雲:‘夕餐秋菊之落英。’”東坡,歐公門人也,其詩亦有“欲伴騷人賦落英”,與夫“卻繞東籬嗅落英’,亦用《楚辭》語耳。王彥賓言:“古人之言有不必盡循者,如《楚辭》言秋菊落英之語。”余謂詩人所以多識草木之名,蓋為是也。歐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紉,彼此相笑,豈非於草木之名猶有未盡識之,而不知有落有不落者耶?王彥賓之徒又從而為之贅疣,蓋益遠矣。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開,芳馨可愛耳。若夫衰謝而後落,豈複有可餐之味?《楚辭》之過,乃在於此。或雲《詩》之《訪落》,以落訓始也,意落英之落,蓋謂始開之花耳。然則介甫之引證,殆亦未立思欽。或者之說,不為無據,餘學為老圃而頗識草木者,因並書於《菊譜》之後。淳熙歲次乙未閏九月望日,吳門老圃敘。
夢游錄 唐 任蕃
櫻桃青衣
天寶初,有范陽盧子在都應舉,頻年不第,漸窘迫。嘗暮乘驢遊行,見一精舍中有僧開講,聽徒甚眾。盧子方詣講筵,倦寢。夢至精舍門,見一青衣攜一籃櫻桃在下坐。盧子訪其誰家,因與青衣同餐櫻桃。青衣雲:“娘子姓盧,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訪近屬,即盧子再從姑也。青衣曰:“豈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盧子便隨之。過天津橋,入水南一坊。有一宅,門甚高大。盧子立于門下,青衣先人。少頃,有四人出門,與盧子相見,皆姑之子也。一任戶部郎中,一前任鄭州司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緋,二人著綠。形貌甚美。相見言敘,頗極歡暢。斯須,引人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許,言詞高朗,威嚴甚肅。盧子畏懼,莫敢仰視。令坐,悉訪內外,備諳氏族,遂問:“兒婚姻未?”盧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姓鄭,早孤,遺吾妹鞠養,甚有容質,頗有令淑,當為兒平章,計必允遂。”盧子遽即拜謝,乃遣迎鄭氏妹。有頃,一家並到,車馬甚盛,遂檢曆擇日,雲後日吉,因與盧子定謝。姑雲:“聘財函信禮物,兒並莫憂,吾悉與處置,兒在城有何親故,並抄名姓,並其家第。”凡三十餘家,並在台省,及府縣官。明日下函,其夕成婚。事事華盛,殆非人間。明日設席,大會都城親長,拜禮畢,遂入一院。院中屏帷床席,皆極珍異。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麗,宛若神仙,盧生心不勝喜,遂忘家屬。
俄又及秋試之時,姑曰;“禮部侍郎與姑有親,必合極力,更勿憂也。”明春遂擢第。又應宏詞,姑曰;“吏部侍郎與兒子弟當家連官,情分偏洽,令渠為兒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受秘書郎。姑雲;“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縣尉。”數月,敕授王屋尉,遷監察,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銓畢,除郎中,余如故。知制誥數月,即真遷禮部侍郎。兩載知舉,賞鑒平允,朝廷稱之,改河南尹。旋屬車駕還京,遷兵部侍郎。扈從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甚有美譽,遂拜黃門侍郎平章事。恩渥綢繆,賞賜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諫忤旨,改左僕射,罷知政事。數月為東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後,至是經三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畢,內外諸孫十人。
後因出行,卻到昔年逢攜櫻桃青衣精舍,複見其中有講筵,遂下馬禮謁。以故相之尊,處端揆居守之重,前後導從,頗極貴盛,高自簡貴,輝映左右。升殿禮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耳中聞講僧唱雲:“檀越何久不起?”忽然夢覺,乃見著白衫服飾如故,前後官吏一人亦無。彷徨迷惑,徐徐出門。乃見小豎捉驢執帽在門外立,謂盧曰:“人餓驢饑,郎君何久不出?”盧訪其時,奴曰:“日向午矣。”盧子罔然歎曰;“人世榮華窮達,富貴貧賤,亦當然也。而今而後,不更求宦達矣。”遂尋仙訪道,絕跡人世焉。
獨孤遐叔
貞元中,進士獨孤遐叔家于長安崇賢裡,新娶白氏女,家貧。下第,將游劍南,與其妻訣曰:“遲可周歲歸矣。”遐叔至蜀,覉棲不偶,逾二年乃歸。至鄠縣西,去城尚百里,歸心迫速,取是夕到家。趨斜徑疾行,人畜既殆,至金光門五六裡,天色已瞑,絕元逆旅。惟路隅有佛堂,遐叔止焉。
時近清明,月色如晝。系驢於庭外,入空堂中。有桃杏十餘株。夜深,施衾褥於西窗下偃臥。方思明晨到家,因吟舊詩曰:“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至夜分不寐。忽聞牆外有十余人相呼,聲若裡胥田叟,將有供待迎接。須臾,有夫役數人,各持畚鍤箕帚,於庭中糞除訖,複去。有頃,又持床席、牙盤、蠟燭之類,及酒具、樂器,闐咽而至。遐叔意謂貴族賞會,深慮為其斥逐,乃潛伏屏氣于佛堂梁上伺之。鋪陳既畢,複有公子女郎共十數輩,青衣黃頭亦十數人,步月徐來。言笑晏晏,遂於筵中間坐,獻酬縱橫,屨舄交錯。中有一女郎,憂傷摧悴,側身下坐,風韻若似遐叔之妻。窺之大驚。即下屋伏,稍於暗處,迫而察焉,乃真是妻也。方見一少年,舉杯屬之曰:“一人向隅,滿坐不樂,小人竊不自量,願聞金玉之聲。”其妻冤抑悲愁,若無所控訴而強置於坐也。遂舉金雀,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歿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滿坐傾聽,諸女郎轉面揮涕。一人曰:“良人非遠,何天涯之謂乎?”少年相顧大笑。邏叔驚憤久之,計無所出,乃就階間捫一大磚,向坐飛擊,磚才至地,悄然一無所有。遐叔悵然悲惋,謂其妻死矣。速駕而歸,前望其家,步步淒咽。比平明,至其所居,使蒼頭先入,家人並無恙,遐叔乃驚愕,疾走人門。青衣報娘子夢靨方寤。遐叔至寢,妻臥猶未興。良久,乃曰:“向夢與姑妹之党,相與玩月,出金光門外,向一野寺,忽為兇暴者數十,脅與雜坐飲酒。”又說夢中聚會言語,與遐叔所見並同。又雲:“方飲次,忽見大磚飛墮,因遂驚魘殆絕,才寤而君至。”豈幽憤之所感耶?
邢鳳
元和十年,沈亞之始以記室從事隴西公,軍涇州。而長安中賢士,皆來客之。五月十八日,隴西公與客期宴于東池便館。既半,隴西公曰:“余少從邢鳳遊,記得其異,請言之。”客曰:“願聽。”公曰;“鳳,帥家子,無他能,後寓居長安平康裡南,以錢百萬,質故豪洞門曲房之第。即其寢而晝偃,夢一美人自西楹來,環步從容,執卷且吟。為古妝,而高鬟長眉,衣方領繡帶,被廣袖之襦。鳳大悅曰:‘麗者何自而臨我哉?’美人曰:‘此妾家也。妾好詩而常綴此。’鳳曰:‘幸少留,得觀覽。’於是美人授詩坐西床。鳳發卷視其首篇,題之曰《春陽曲》,曲終四句。其後他篇,皆類此,凡數十篇。美人曰‘君必欲傳,無令過一篇。’鳳即起,從東廡下幾上,取彩箋,傳《春陽曲》,其詞曰:
長安少女玩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
舞袖弓彎渾忘卻,羅帷空度九秋霜。
鳳卒吟,請曰:‘何謂弓彎?’曰:‘妾昔年,父母使妾教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張袖,舞數拍,為弓彎狀以示鳳。既罷,美人低然良久,即辭去。鳳曰:‘願複少留。’須臾間,竟去。鳳亦尋覺,昏然無有所記。及更於襦袖得其辭,驚視,複省所夢。事在貞元中,後,鳳為餘言如是。”是日,監軍使與賓府群佐及宴,隴西獨孤鉉、范陽盧簡辭、常山張又新、武功蘇滌,皆歎息曰:“可記。”故亞之退而著錄。
明日,客複有至者,渤海高元中,京兆韋諒,晉昌唐炎,廣漢李鐲,吳興姚合,泊亞之複與集於明玉泉。因出所著以示之,於是姚合曰,:“吾友王生者,元和初夕夢游吳侍吳王,久之,聞宮中出輦,吹簫擊鼓,言葬西施,王悲悼不止,立詔門客作挽歌詞。生應教為詞曰:
西望吳王闕,雲書鳳字牌。
連江起珠帳,擇土葬金釵。
滿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
春風無處所,淒恨不勝懷。
詞進王,甚佳之,及寤,能記其事。王生本太原人也。”
沈亞之
太和初,沈亞之將之邵,出長安城,客索泉邸舍。春時,晝夢入秦主內史廖家。內史廖舉亞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強國,願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亞之以齊桓對,公悅,遂試補中涓(秦官),使佐西乞術伐河西(晉秦郊也)。亞之帥將卒前,攻下五城。還報,公大悅,起勞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蕭史先死,公謂亞之曰:“微大夫,晉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愛女,欲與大夫備灑掃,可乎?”亞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幸臣蓄之,固辭不得。遂拜左庶長,尚公主,賜金二百斤。民間猶謂“蕭家公主”。其日,有黃衣中貴騎疾馬來,延亞之入,宮闕甚嚴,呼公主出,鬒發,著偏袖衣,妝不多飾。其芳姝明媚,筆不可模畫。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數百人。召見亞之,便館居亞之于宮,題其門曰“翠微宮”。宮人呼為“沈郎院”。雖備位下大夫,繇公主故,出入禁衛。公主喜鳳蕭,每吹蕭必翠微宮高樓上,聲調遒逸,能悲人,聞者莫不自廢。公主七月七日生,亞之嘗元貺壽,內史廖先曾為秦以女樂遺西戎,戎王與之水犀小合,亞之從廖得,以獻公主。主悅,嘗愛重,結裙帶上。穆公遇亞之禮兼同列,恩賜相望於道。
複一年春,公之始平,公主無疾忽卒。公追傷不已,將葬咸陽原。公命亞之作挽歌,應教而作,曰:
泣葬一技紅,生同死不同。
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
舊日聞蕭處,高樓當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
進公。公讀詞,善之。時宮中有失聲,若不忍者,公隨泣下。又 使亞之作墓誌銘,獨憶其銘曰:
白楊風哭兮,石甃鬖莎。
雜英滿地兮,春色煙和。
朱愁粉瘦兮,不生綺羅。
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亞之亦送葬咸陽,宮中十四人殉。亞之以悼悵過戚,被病,猶在翠微宮,然處殿外特室,不居宮中矣。
居月餘,病良已。公謂亞之曰:“本以小女將托久要,不謂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弊秦區區小國,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見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適大國乎?”亞之對曰:“臣元狀,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長,不能從死公主,幸兔罪戾,使得歸骨父母國,臣不忘君恩。”如日,將去。公置酒高會,聲秦聲,舞秦舞。舞者擊拊髀,嗚嗚而音有不快,聲甚怨。公執酒亞之前曰:“予顧此聲少善,願沈郎賡揚,歌以塞別。”公命趣進筆硯。亞之受命,立為歌詞,曰:
擊膊舞,恨滿煙光無處所。
淚如雨,欲擬著辭不成語。
金鳳銜紅舊繡衣,幾度宮中同看舞。
人間春日正歡樂,日暮春風何處去。
歌卒,授舞者,雜其聲而和之,四座皆位。既再拜辭去,公覆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人殿內,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窗紗擅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亞之感咽良久,因題宮門詩,曰:
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期。
春景自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胭脂。
竟別去。公命車駕送出函谷關。出關已,送吏曰:“公命盡此,且去。”亞之與別。語未卒,忽驚覺,臥邸舍。
明日,亞之為友人崔九萬具道之。九萬,博陵人,諳古,謂餘曰:“《皇覽》雲:‘ 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言。嗚呼!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
張生
有張生者,家在汴州中牟縣東北赤城阪。以饑寒,一旦別妻子游河朔,五年方還。自河朔還汴州,晚出鄭州門,到板橋,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徑路而歸。忽於草莽中,見燈火熒煌,賓客五六人,方宴飲次,生乃下驢以詣之。
相去十余步,見其妻亦在坐中,與賓客語笑方洽。生乃蔽形於白楊樹間以窺之。見其長須者,持杯請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學之家,幼習詩禮,甚有篇詠。欲不為唱,四座勤請。乃歌曰:“歎衰草,絡緯聲切切,良人一去不復還,今夕坐愁鬢如雪。”長須雲:“勞歌一杯”飲訖,酒至白麵少年,複請歌。張妻曰:“一之已甚,其可再乎!”長須持一籌著雲:“請置觥,有拒請歌者,飲一鐘。歌舊詞中語准此罰。”於是,張妻又歌曰:“勸君酒,君莫辭,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期。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酒至紫衣者,複持杯請歌。張妻不悅,沉吟良久,乃歌曰:“怨空閨,秋日亦難暮,夫婿斷音書,遙天雁空度。”酒至黑衣胡人,複請歌。張妻連唱三四曲,聲氣不續,沉吟未唱間,長須拋觥雲:“不合推辭。乃酌一鐘。”張妻涕泣而飲,複唱送胡人酒曰:“切切夕風急,露滋庭草濕。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酒至綠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從容,即當睽索。無辭一曲,便望歌之。”又唱雲:“螢火穿自楊,悲風人荒草。疑是夢中游,愁迷故園道。”酒至張妻,長須歌以送之雲:“花前始初見,花下又相送。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酒至紫衣胡人,複請歌雲:“須有艷意。”張妻低頭未唱間,長須又拋一觥。於是,張生怒,捫足下得一瓦,擊之,中長須頭。再發一瓦,中妻額。闃然無所見。張生謂其妻已卒,慟哭,連夜而歸。及明至門,家人驚喜出迎,張生問其妻,婢僕曰:“娘子夜來頭痛。”張生人室,問妻病之由。曰:“昨夜夢草莽之處,有六七人,遍令飲酒,各請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長須者,頻拋觥。方飲次,外有發瓦來,第二中孥額,因驚覺,乃頭痛。”張生因知昨夜所見,乃妻夢耳。
劉道濟
光化中,有文士劉道濟,止于天臺山國清寺。嘗夢見一女子,引生於窗下,有側柏樹葵花,遂為伉儷。後頻於夢中相遇,自不曉其故。無何,於明州奉化縣古寺內,見有一窗側柏葵花,宛是夢所遊。有一客官人,寄寓於此,室女有美才,貧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又有彭城劉生,夢人一娼樓,與諸輩狎飲,爾後但夢,便及彼處。自疑非夢,所遇之姬,芳香常襲衣。亦心邪所致。聞于 劉山甫也。
歌者葉記 唐 沈亞之 撰
昔者秦青之弟子韓娥,從學久之,以為能盡青之妙也,即辭去。青送之,將訣且歌,一歌而林籟振盪,再歌則行雲不流矣。娥心乃哀,然韓娥亦能使逶迤之聲,環輿而遊,凝塵奮發,激舞上下者,三日不止。能為人悲,亦能為人喜。其後漢武時,協律李延年為新聲,亦雲能感動人。
至唐貞元中,洛陽金穀裡,有女子葉,學歌于柳恭門下。初與其曹十余人居,獨葉歌成無等。後為成都率家妓,及率死,複來長安中。而轂下聲家聞其能,鹹為會唱。次至葉,當引弄;及舉音,則弦工吹師,皆失執自廢。既罷,聲黨相謂約慎語,無令人得聞知。
是時博陵大家子崔莒賢,而自患其室饒,乃曰:“吾綠組初秩,寧宜厚蓄以自奉耶??”遂大置賓客門下,縱樂與遨遊,極費無所吝也。他日莒宴賓堂上,樂屬因言曰:“有新聲葉者歌無倫,請延之。”即乘小車詣莒。莒且酣,為一擲目作樂,乃合韻奏綠腰,俱囑葉曰:“幸給聲。”葉起與歌一解,一坐盡眙。是日歸莒。莒沉浮長安數十年,葉之價益露。然以莒能善人,而優曹亦歸之,故卒得不貢聲中禁,葉為人潔峭自處,雖諸邑百態爭笑於前,未嘗換色。
元和六年,莒從事岐公在朔方。時餘往渴焉,令與公賓舍於郵,在莒鄰。夜聞其歌,有一人坐泣且悲,良久複悅,及卒聲而悲悅再三,曰:“孰與之?是欲吾不得自任矣!”明旦問其狀,乃葉為也。後莒複與岐公來彭城十年,余過其居,問葉安在,曰:“近逝矣!”
自趙璧、李元憑,世稱為知音之尤,皆擅鼓弦。及為余言葉之歌,使其妙自循,則音屬不知和矣。嗚呼?豈韓娥之嗣與?惜其終莫有能繼其聲者,故餘著之,欲其聞於後世雲。
附記
宋新吳歌記曰:昔人以漸近自然,答絲肉之問,千古遂為名言。蓋東西南北之音,其聲
皆協於齒牙唇舌,不則雖秦青合唱,難欺雅俗之耳,而況能附之於絲竹乎?自漢迄於六朝,
中間公莫俞而曲雖不勝■,其置■之處,乃諧聲之極也。近世樂理既失,俗工以牽合為奇,
書史經傳,皆被之管弦。影響依稀,轉相附和。假令不待協音而輒可人奏,則古之蜚矣堯羊
,直巫祟語矣。三代之音,降鬼神格天地,西方之咒致雲物,驅蛟龍,豈非至和之極,能相
感通乎?蓋非聲無以宣氣,非和無以會祖,是以歌韶而鳳儀,審風而知國,固知樂之有裨於
天人矣!唐初之詩,諸公以入唱為高。自宋代以詞興,而歌詩之法廢;金元以北九宮興,而
歌詞之法廢;元迄我朝以南曲興,而北曲廢。譬之于禮,諸體猶羊而歌音猶告朔也。廢告朔
而供羊,不可為禮;廢歌音而存禮,不可為樂。故詩廢歌,而唐人始獨擅詩矣;詞廢歌,而
宋氏始獨擅詞矣;北音廢歌,而金元始獨擅北音矣。此固披卷自見,按世可推者也。
吳歌自古絕唱,至今未亡,余少時頗聞其概。曾歷年奔走四方,乙未孟夏,返道姑青。蒼頭七八輩,皆善吳歌。因以酒誘之,迭歌五六百首,其敘事陳情,寓言佈景,摘天地之短長,測風月之淺深,狀鳥奮而議魚潛,惜草明而商花吐,夢寐不能擬幻,鬼神無所伸靈。令帝王失尊於談笑,古今立息於須臾,皆文人騷士所齧指斷須而不得者。乃女紅田峻,以無心得之於口吻之間,豈非天地之元聲,匹夫匹婦所與能者乎?時手太白樂府,不覺墮地。以余之癖於論文,太白之善於奇句,乃奪于傖父之肉音,非至和之感人,則不肖之無識,太白之無才,必有所歸矣。餘以為詩必高唱而始極其致,使起唐人而歌太白之詩,將無斥建武而墮建安乎?若夫南北之曲,一失宮商,便屬別調,斯真詞家之商李,騷壇之獄律,豈盛世之音哉?
豆史曰:甚矣,吳音之微而婉,易以移情而動魄也。音尚清而忌重,尚亮而忌澀,尚潤而忌燥,尚簡捷而忌漫衍,尚節奏而忌平鋪。有新腔而無定板,有緣聲而無轉字,有飛度而無稽留。魏良甫其曲之正宗乎:張五雲其大家乎?張小泉宋美黃問琴,其羽翼而接武者乎?長洲、昆山、太倉,中原音也,名曰昆腔,以長洲、太倉,皆昆所分而旁出者也。無錫媚而繁,吳江柔而淆,上海勁而疏,三方者猶或鄙之。而毗陵以北達于江,嘉禾以南濱於浙,皆踰淮之橘,人穀之鶯矣。遠而夷之勿論也,間有絲竹相和,徒令聽熒焉,適足混其真耳,知音勿取也。善和者其見賞溢於肉,其操獨也。秦之簫,許之管,馮之笙,張之三弦,其子以提琴鳴,傳于楊氏。如楊之摘阮,陸之搊箏,劉之琵琶,皆能和曲之微,而令悠長宛轉以成頓挫也。然絲竹皆自為音,而不藉於倚和者也。至於吹蘆結籊,碎葉刓核,其細已甚,非雅流矣。而肉音如梁溪之陳,陽羨之潘,晉陵之褚,婁水之顧,雲間之倪,新安之羅若吳,皆擅場一隅而莫之能競,其技之專一故也。大都輕清寥亮,曲之本也。調不欲緩,緩令人怠;不欲急,急令人躁;不欲有餘,有餘則煩;不欲軟,軟則氣弱。吾嘗觀妓樂矣。靖江之陳二,生也;湖口之蔣善擊鼓,外也。而沈旦也,皆女班之師也。錫山海虞之妖而冶也,其曼聲繞梁者鮮矣。而陳其最也,于曲品則班之下者也。彼孌童如金陵、金昌,婁江越來,嘉禾武林慈溪,猶之乎中原之鄙而夷也。其音無以垺于中原,進于曩師,審矣。自郁金堂之征歌,借聽於客。湘簾風來,桂舟波激,音稍稍始振。其次則佳色亭雅集,奏技一聲而燭跋,再闋而雞號,幾合陰陽之和,盡東南之,然而未至也。于時三青鳥集於三台,畫屏張而翠帷褰矣,則雲間傾六朝之艷,而婉上與之頡頏,吳越之靡靡以飛英聲,榆修袂,且陳於亞旅間焉。嗚呼盛哉!含意未申,餘響遽歇。銅雀台何預人事,而聞者酸辛。雖石家金谷,琲貝充庭而樓粉一墜,夜笛闃然,亦足悲也。磋夫!梁伯龍、張伯起、吳允兆,皆審音者也。或雲曲為情關,或雲歌以當泣,或雲聽可忘憂,于餘無間然。音絕矣,聽止矣,複何遺恨之有?
〖注:■,口+乙,音乙,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