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61
閩川閨秀詩話 清 福州梁章鉅 撰
[编辑]序
晉安風雅一事,自鄭荔鄉先生有《全閩詩話》、林蒼岩先生有《榕海詩話》,此後繼響無聞。而閨媛一門,則並未有涉筆者。余同堂兄茞林中丞公,著作等身,尤留意梓邦故事。嘗輯唐以來《閩川詩鈔》數十卷,並仿秀水朱氏《明詩綜》之例,綴《閩詩話》。而于國朝諸詩尤詳,已有十二卷成書,意欲先為脫稿單行。嘗以閨秀門屬予任之。餘家藏書不多,閨中見聞寡淺,何足以裨益吾兄。但既承諄諄重委,所不敢辭。爰就同時親串諸家,耳目較近者,詳加採訪,錄寄吾兄,以資編附。時吾兄就養東甌,郡齊多暇,已將閨秀一門,按先後次成四卷,先付梓人。承以稿本見寄,餘讀之,竊歎吾鄉名媛舊有詩名於世者,以鄭荔鄉家為最盛;今則吾家自王太夫人、許太淑人以下,亦有十徐人,足與荔鄉家後先輝映,為閭里榮。而編中所附錄朱梅崖、魯秋塍、汪瑟庵、林樾亭、吳清夫、陳雲伯諸先生傳序,皆洋洋名篇,尤足增重。則是書且當傳之不朽,而餘之得附名簡末,有餘幸矣。適吾兄命為弁言,敬述其巔末如此。時道光己酉初春,同堂妹歸許門梁韻書蓉函氏,拜手謹書。
卷一
林玉衡
林玉衡,字似荊,前明舉人初文女,詩人林茂之先生(古度)之妹,歸倪方伯之孫廷相。七歲即能詩。初文建小樓落成,值雪後月出,樓前梅花盛開,命之吟,應聲賦云:
梅花雪月本三清,雪白梅香月更明。
夜半忽登樓上望,不知何處是瑤京。
長老傳誦,皆為驚歎。
陸眷西
陸眷西,字初月,莆田人,詩人余澹心(懷)側室也,工吟詠。今惟存《憶西湖》絕句一首云:
曾紀西湖六月天,藕花如錦斷橋邊。
至今夢裡猶來往,慣聽錢塘喚小船。
見《莆風清籟集》。此外則並無剩句。余抄國朝吾鄉先輩詩,以林茂之、餘澹心二家冠集。今抄閨秀詩,復得林余二家眷屬遺篇,仍以弁諸卷端,亦佳話也。
蘇世璋
蘇世璋,字文圭,漳浦人,歸海澄公黃立齋,有《瑞圃詩抄》。《過富春渚》云:
解纜富春渚,清晨展遊眺。
遙山雜雲霧,逝湍見奔峭。
迢迢千里帆,緬邈區中妙。
碕岸紛參錯,赤亭山照耀。
洊至殷殷雷,翻浪聞叫嘯。
涉險抱中孚,風濤不能剽。
宵濟漁浦潭,飛泉媚孤嶠。
芳林搴落英,野曠沙垠渺。
中懷得昭曠,外物何其小。
臨流發長吟,雁柱音杳杳。
蘭閣中獨能學選體,亦別調也。又《秋柳》用王漁洋韻云:
深秋嫋嫋最堪憐,一望平蕪雜暮煙。
枚叔不逢空旖旎,小蠻欲別尚纏綿。
將軍舊壘傷今日,帝子長堤憶昔年。
為想五株陶令宅,西風搖曳夕陽邊。
則又學新城風韻矣。
林蕙
林蕙,字佳英,泉州人,所著有《香咳集》。《詠蘭花》云:
春山隨意住,雨過香初足。
美人在何許,不語空倚穀。
此二十字為郭韶溪學正所述。韶溪言其家舊有《香咳集》殘本,許為錄副見寄,余屢索之,不獲得見。今韶溪亦墓有宿草,此集蓋不可復得矣。
魏鳳珍
魏鳳珍,字友梧,侯官人,舉人英妹,歸諸生李聯芳,有《紅餘小草》。《詠韓侯釣台》云:
韓侯臺上秋雲陰,韓侯台下秋濤深。
英雄不遇出胯下,感恩一飯酬千金。
登壇一呼楚軍竄,山河萬里全歸漢。
丈夫生不為真王,欲借王名卻疑叛。
君不見,走兔死,獵狗烹,識時勢者全功名。功高不免殺身禍,何不垂釣終平生。
慷慨激昂,在香奩中頗不易得。
吳絲
吳絲,字黃絹,莆田人。《閨秀正始集》云:「吳絲威略將軍英女,欽牧室。將軍幼為海寇掠,投誠後,以功累遷至水師提督。賜『作萬人敵』匾,加號威略將軍。」性喜吟。黃絹其愛女也,親課之詩,有《過鶯脰湖》絕句云:
風光淡淡晚涼天,遙望漁家夕照邊。
傍岸綠陰藏釣艇,一竿秋水半湖煙。
將軍為倩人寫作便面。
林文貞
林文貞,字韞林,莆田人,歸王安明,有《韞林偶集》。嘗隨宦山左,暮春濟寧道上得句云:
老樹深深俯碧泉,隔林依約起炊煙。
再添一個黃鸝語,便是江南二月天。
有依此詩景繪一便面者,韞林曰:「畫圖好,但真添個黃鸝,便失我言外遠情矣。」
徐氏
徐氏,莆田人,同知龐女。《閨秀正始集》稱其長於史學,有《二十一史評》。宋比玉為之傳,今俱未見。有《秋日憶姊詩》三首,頗有古意。詩云:
日夕郡樓上,望遠意悠悠。
四顧何蕭清,不覺萬物秋。
噰噰雲中鳥,翩翩呼其儔。
鬱鬱庭前柯,淩霜枝相樛。
因之同懷氣,憑軒獨夷猶。
夷猶何所見,惻惻使心傷。
推窗晞眾星,渺渺夜何長。
感時起百憂,悵然懷故鄉。
況復高秋夕,兩地遙相望。
相望隔天末,執手在何年。
生平懷壯志,懷古期前賢。
雖在閨閣中,舉筆心無邊。
棣花不復覯,此意與誰傳。
願為雙脊令,寥廓同聯翩。
俞若耶
俞若耶,莆田人,少學詩,即能驚其儕偶,及長,詣愈進,愛讀《才調集》。有《擣衣詩》云:
玉樓人去幾時還,夜夜寒砧不放閑。
最是烏啼天欲曙,一聲殘月滿關山。
《欹枕詩》云:
殘夜漫漫月一鉤,獨欹孤枕作離愁。
幾回夢醒思拋卻,錯繡鴛鴦在兩頭。
《睡起詩》云:
朝朝睡起不勝春,強倚闌干托此身。
暗數落花渾是恨,容華消損為何人。
方琬
方琬玉,早寡,撫孤守節以終,所存詩無多。《寄從姊佩青》云:「可憐懷袖字,已是淚痕多。」《老姑病篤祈天請代》云:「頻將血淚拭,恐動見時憐。」《避亂舟中寄弟》云:「喪亂相依吾弟在,艱危無奈老親憂。」語語真摯,可以想見其人。聞有《斷釵集》已梓行,覓之不得。僅從《莆風清籟集》及《國朝詩別裁集》中抄出數首而已。
權氏
權氏,長樂人,歸王德威,以節終,有《閨中草》。《長樂縣志》云:王德威妻權氏,未行,夫得瘖疾,兼患癱癰。使辭婚,氏曰:「事夫,婦職也,焉有貳?」乃歸,別居治藥餌。三年而夫亡,矢志撫嗣子。及五旬將歿,忽微吟云:
結髮為夫婦,三年失所天。
五旬猶處子,且訂後生緣。
林瑛佩
林瑛佩,侯官人,西仲先生(雲銘)女,歸拔貢生鄭郯。《福建通志》云:林瑛佩年十四,未行,父雲銘遭耿變,下獄。瑛佩匿其弟于深山中,藏利刃衣袖間,以自防,日饁饘粥餉父于獄中。母以驚悸成疾,瑛佩刲股療之。身任家務,卒免父于難。聰慧工詩,有《秋夜寄夫詩》云:
獨立秋風前,細訴秋風知。
千片離別情,盡倩秋風吹。
吹與三山客,孤窗夢醒時。
頗有古意。又有「千里夢隨蠻水遠,數行淚趁浙潮生」之句。著有《懸黎遺稿》二卷。
王巧姐
王巧姐,閩縣人,許嫁陳氏子,未歸,以烈終。《福建通志》云:巧姐自經時,其父母于其懷中,檢得「願合葬陳家」數字。夫客東洋溺死,父母秘其事。初疑而不敢決也,已而有欲委禽者,則曰:「吾死己晚矣。」素能詩,又善畫。乃覽鏡自繪其影,留詩於上云:
數載深愁血淚輸,早知形影逐時枯。
傷心未識陳郎面,難畫人間舉案圖。
陳氏
陳氏,古田人,歸林克仁,早寡,以節終。《福建通志》云:古田有四節婦:林克仁妻陳氏,丁彝鼎妻藍氏,李為仁妻阮氏,余升標妻鄭氏,皆能詩,冰霜自勵,每詠物以見志。陳氏《題畫松》云:
愛此後凋節,森森不改柯。
淩霜還耐雪,幾度歲寒過。
為時所傳誦。
阮氏
阮氏,古田人,歸李為仁,以節終。《福建通志》載其《題畫雁詩》云:
長江潮落見平沙,秋水連天一雁斜。
添個雙飛成比翼,卻愁踐踏到蘆花。
意在言外。
鄭氏
鄭氏,古田人,歸餘升標,以節終。《福建通志》載其《題畫梅詩》云:
殘雪古牆陰,山空夕照沉。
無糧偏有鶴,相對守寒林。
蓋撫孤克有成立云。
周仲姬
周仲姬,字淑和,龍溪人,周忠湣之後,歸李堯封。有《種竹示兒》句云:「虛心能破石,轉眼已成龍。」《讀先忠湣公傳》句云:「後死七人無復恨,先生千載有餘悲。」有《二如居集》,見《福建通志》。《閨秀正始集》云:「周淑和有《寄潤玉》詩云:『碧梧漏下秋霜影,猶是當年舊月痕。』俊逸可誦。」
楊氏
漳浦進士蔡而烷妻楊氏,通星算。《曉起》有句云:「徑留殘夜月,窗透落花風。」每一詩成,而烷輒有愧色。惜集佚不傳。《福建通志》云。
石氏
漳浦石氏,歸邱調元,能詩,夫亡撫孤,作詩見志。既而歸寧,母欲奪嫁之,拂袖徑歸。有句云:「而今懶作歸甯計,再誦莪蒿淚滿衣。」聞者哀之。見《漳州通志》。
嚴氏
嚴氏,長泰人,許字王氏子。年十一,忽自吟曰:「蒲葦紉如絲,磐石難轉移。」父怪問之,曰:「得之夢中耳。」及於歸,夫有惡疾,氏安之。夫亡,無子,乃以烈終。
姚鈴姑
姚鈴姑,古田人,歸林氏子,所適非偶,抑鬱以死。詩散佚不存。有句云:「有水雙清月,無雲一色天。」《瓶蘭》云:「清瓷莫恨秋容淡,稍得輕風便有香。」見《古田縣志》。
毛秀玉
毛秀玉,古田人,歸林日詔。嘗賦《妾薄命》云:
莫笑今生薄命人,與君白首共清貧。
挑燈漫讀朱公傳,誰道詩書負買臣。
見《古田縣志》。
餘珍玉 尊玉
《古田縣志》云:餘珍玉,年十四,《詠竹》有「風掃庭前鳴碧玉,月臨樹裡伴瑤琴」之句。妹尊玉,年十二,《詠菊》有「蕊含白種園中玉,英落黃鋪徑裡錢」之句。俱清麗可誦。
林瓊玉
林瓊玉,閩縣人,黃莘田先生外孫女,歸庠生陳澧。早寡,以節終。有《悼亡詩》云:
琅琅清夜讀書聲,補綻曾分一角檠。
才得錦囊收賦草,誰知君便薄浮生。
又《示兒詩》云:
閉門岑寂雪霏霏,慟哭人生百事非。
竟日薄饘難一飽,可憐稚子倦啼饑。
陳玉瑛
陳玉瑛,自號左芬侍史,郭復齋明府(起元)之母,書禪孝廉(雍)之叔母也。有《蘭居吟草》,書禪為之手書,梓行。句如《登臺》云:「風高征雁杳,煙淨遠峰生。」《春日》云:「蕉雨迎輕翠,松風掃宿塵。」《贈題壁女子》云:「蝴蝶夢歸春草合,杜鵑啼切海雲長。」《憶女》云:「憑將離恨題桐葉,忽動新愁賦菊花。」皆有中晚唐人風味。惟余讀江右魯秋塍先生(曾煜)撰《宜人傳》云:「郭氏三喪未葬,宜人心傷之。夜有贈以夢者,視穴在某地,宜人驚寤。他日買一婢,立約予值。聞其父哭甚,知為訟所屈,立還其女,毀約弗索值。其人大感,曰:『有屋後地可葬。』亟往視,符夢中穴,人以此奇之。」宜人束修其身,誨人以善,能化其庶姑黑氏之弗類者,督其子復齋成名。女二,一以烈著,一以節著,孫以孝著。又聞宜人善姑布子卿及李虛中術,無有師授,靜則生慧,諒哉!然則但以工詩為宜人重者,殆淺之乎論宜人矣。宜人《訓子詩》有「英華銷歇隨年去,枯落堪傷奈汝何」之句。《自題小影》云:
夙志依然忘鬢雪,丹青豈易寫心田。
黃花入眼秋風老,閑督兒曹學古賢。
可謂賢母矣。
邱卷珠
邱卷珠,字荷香,閩縣人,諸生詹振甲側室,早卒,有《荷窗小草》。《閨秀正始集》云:荷香與張蓮香、藕香先後歸詹聲山(即振甲字),尋荷、藕先後沒,聲山乃合蓮香詩為《三生堂稿》。荷香《偶拾花瓣砌情字,忽被東風吹去,口占一首》云:
為情憔悴懶言情,聊把閒情寄落英。
香雨圍成緣一縷,雪泥證到夢三生。
芳菲已謝空憐惜,飄泊難禁易變更。
好語風姨更吹聚,前生原是許飛瓊。
五六句竟成詩讖。
宋芳斌
宋芳斌,莆田人,湖州同知萬略女,歸鞏昌太守林輝章。有《秋閨》回文句云:
鴉飛玉鏡窺新黛,鳳舞珠釵墜澹妝。
斜樹夜迷城月白,暗沙秋入塞雲黃。
亦見巧思。惜首尾聯,音調未能悉協。
蘇芳濟
蘇芳濟,莆田人,歸布衣俞孫侃。有《長春花》絕句云:
淑氣初融日影斜,巡簷小立惜芳華。
莫疑點染胭脂色,開向東風奪晚霞。
頗有言外之致。
黃幼藻
黃幼藻,字漢薦,莆田人,前明蘇州通判義女,歸舉人林仰垣,為儀部郎啟昌子婦,有《柳絮編》已梓行。鄭蘭陔《莆風清簌集》錄其詩獨多,並綴《詩話》云:「姚園客稱:漢薦麗才雅藻,何產玉台。年未四十而卒,終猶誦『殘燈無焰影幢幢』之句,可悲也。」宋比玉稱:漢薦丰姿高秀,少受業于老孺方泰。年十三四,工聲律,通經史,知大節。儀部沒,家無餘資,盡心力以事其姑,所居不蔽風雨,近戚罕見其面。年三十九,患心病卒。漢薦有《明妃曲》云:
天外邊風掩面沙,舉頭何處是中華。
早知身被丹青誤,但嫁巫山百姓家。
見《莆風清簌集》。鄭蘭陔云:此詩亦見《黃米軒集》,惟起二句稍異。然詩意婉約,自是香奩中語。今從《明詩綜》、《明詩別裁》諸選錄之。
黃幼蘩
黃幼蘩,字漢宮,幼藻妹。有《詠月詩》云:
清切空階月,相依到深更。
暄寂非一致,千秋同此明。
蕭蕭庭中女,俯仰關中情。
到此令人遠,況乃兼秋聲。
人生有代謝,萬匯有衰榮。
茫茫天地中,相積為愁城。
欲挽西江水,一洗襟懷清。
問月月不語,清淚落寒檠。
字字老成,不似閨房凡響。
鄭孟姬
鄭孟姬為魚門中丞(任鑰)之女,歸晉江許明經臣驥,翼城令崇楷之母,博羅令懿善之祖母也。早寡,以節孝受旌,復以崇楷官贈孺人。建甯朱梅崖先生(仕琇)為之傳云:孺人父魚門先生,由巡撫罷官,留修湖北城。孺人捐產業衣飾,得白金二百斤助費,先生得歸。孺人因攜子女,從父居侯官,而棄其田廬之在晉江者,盡與夫昆弟。泉州知府義之,書門曰「巾幗君子」。每歲依古方以善藥制丸散濟人,冬則作絮衣數十,貽婚親之無衣者。家既日貧,偶念族有男女二人流落異鄉,適子崇楷自粵寄金數斤,遂以贖之。時孺人乏糧已數日矣,其好義如此。孺人聰明剛毅,能斷大事,其于文學,天性也。尤熟諸史,工詩,能書畫。崇楷童試,督學取附侯官籍,諸生訟之,除名。孺人赴訴轅門,官令具牒,孺人輿中出紙筆,手書數千言,各得條理,觀者驚歎。夫病,陰刲股肉以進。有責其毀傷者,泣曰:「寡婦稱未亡人,夫萬一不幸,當以身殉,豈惜此一股之臠哉?」言者無以奪也。存詩不多,僅從舊本中抄得二首。《即目》云:
新竹如柳垂,弄影清池上。
幽禽偶一棲,亞枝作微響。
見人已高飛,焉能識所往?
《秋夜》云:
暑退衣單薄醉醒,流光荏苒度流螢。
片雲忽暗庭前樹,一夜秋聲帶雨聽。
雖著墨無多,而具有氣格。嘗從其曾孫蔭坪廣文訪求遺稿,不可得也。
莊九畹
永福莊蘭齋,字吳晫,亦黃莘田先生戚末也,未婚而寡,以節終。有《賀莘田先生重宴鹿鳴》詩云:
江夏無雙有夙因,耆年雋望照騶閩。
早書淡墨魁時彥,老把金丹度後人。
北海文章留不朽,東山絲竹寫其真。
大羅盡有鉤天響,也許皇荂簉扣塵。
聲韻俱足,忘其為巾幗中詩也。著有《秋穀集》,莘田先生為之序。
張季琬
閩縣張宛玉,能詩,尤工繪事。《題畫蝶詩》云:
蘧蘧飛過宋東家,春去何心戀落花。當得滕王新粉本,小窗只當寫南華。
題畫不即不離,出之閨媛,尤為難得。宛玉歸金陵朱豹章參軍(文炳),自號月鹿侍史,吾鄉人所熟聞。而《隨園詩話》以為黃莘田妻,與莘田同有研癖,捕風捉影之談。隨園老人往往孟浪如此。
莊氏
永福黃莘田妻莊氏,能詩。莘田下第,遊汴三載未歸,莊《除夕寄外》有「萬里寒更三逐客,七年除夕五離家」之句。見《永福縣志》。
許琛
乾隆間吾鄉閨嬡之能詩者,無過素心老人。遇亦最苦,婦孺皆能詳其事。素心名琛,字德瑗,甌香先生(友)曾孫女,月溪先生(遇)孫女,澳門郡丞良臣之女也。早寡,以節終。有《疏影樓稿》,已梓行。閩中女士家有其書,林樾亭先生為之傳,足以傳素心矣。傳曰:「節婦幼聰慧,能詩,工書畫。隨父宦粵,許字同里何元祥之次子燧隆。何故巨家,饒於貲財,海舶往來諸夷島貿易,遇風覆舶,貲盡沒,其家遂貧。元祥之妻早卒,乃挈其長子光年及媳,旅食于吳,而使燧隆就婚於粵。時乾隆壬申,節婦年二十有二。燧隆素有勞瘵疾,日從事醫藥,居二年卒。節婦欲以身殉,為父母所持,不果。庚辰父罷官歸,節婦隨夫柩歸裡,何氏已無宅,仍依父母以居。會光年有子,立其次子鐸為嗣。未幾,父母偕沒,節婦益困。所居許氏宅東垣外小樓一間,一蓬頭老嫗,應門執爨,庭植梅竹,自扁其樓曰「疏影」。日焚香觀書,間展紙作畫,自題小詩其上。先時節婦畫,工花鳥草蟲,至是乃專寫梅竹,及寒菊數枝,具蒼辣疏古之致。詩亦直攄胸臆,不藻飾規橅以為工。其『素心』之號,亦自是始著也。今湖北布政使陳公,貴州布政使汪公,廣東瓊州府福公,先後官閩,其夫人皆耳節婦名,相與禮重,結為文字相知。及去,皆厚資之,故節婦藉以自給。辛卯,元祥卒于吳,又數年,光年父子相繼死,鐸亦旋夭。節婦乃大慟曰:『吾所以忍死三十年,徒以翁及嗣子耳。今俱已矣,姑之柩權厝荒山,已四十年,翁柩復在吳,誰當為營抔土者?』因出所資贈余金,買地治具,馳書于吳,促其姒扶翁柩歸,與姑合葬。又為燧隆治塚,而虛其右穴以自待。土石之費不足,則盡鬻衣釵圖書之屬,以成之。葬之日,髽絰登山,哭踴復土,僅煢煢一弱婦,匠役及山旁居人聚觀,交口稱歎。有為之隕涕者,既復念祭掃無人,邱隴終不可保,則寫梅竹一幅,系以一詩,贈山人劉長宜,而托之守墓。有『竹梅聊當子孫賢』語,見者哀之。於是節婦年五十九矣,善病,時起時臥,即詩畫亦不常作云。」論曰:「許氏代以詩畫仕宦顯其家,七世同居,聞於朝,遂獲邀御製詩,及御書扁額之褒。節婦之於詩畫,固濡染者深,而其能持大節,亦無愧義門世範哉。余嘗從容語今巡撫徐公,欲為之請旌,且謀置嗣。節婦聞之愀然曰:『吾寧不抱不祀之痛哉!顧何氏子姓淩替,孰可嗣者?且吾為何氏婦,不及事吾姑,翁復遠客於外,吾未嘗致一日之養,又不能撫孤子以成,偷生視息,愧憾多矣,尚奚足邀朝廷盛典乎?亟為吾謝大人。』及聞餘將為之傳,則又曰:『吾即死瞑目矣!』嗚呼!是尤可悲也已!」
林氏
林氏,莆田人,有《賀黃莘田先生重宴鹿鳴詩》云:
丹桂花開六十秋,振衣又到廣寒遊。
嫦娥細認曾相識,前度人來竟白頭。
別出手眼,為一時所傳誦。
吳荔娘
吳荔娘,莆田人,秀才陳蔚之妾。早卒,有《蘭陂剩稿》。《隨園詩話》云:「莆陽有吳荔娘者,庖人之女也。性愛潔,而能詩,陳豹章聘為旁妻,未三年卒,豹章為寫其《蘭陂剩稿》。有《春日偶成》云:
矓瞳曉日映窗疏,荏苒光陰一枕餘。
深巷賣花新雨後,沿門插柳嫩寒初。
鶯兒有語遷喬木,燕子多情覓舊廬。
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滿階除。
又《詠牡丹》句云:『國色日來描不得,世人空自費胭脂。』又《題吳興女士嚴靜甫墨竹》句云:『我為丹青先比較,此君風韻卻輸卿。』皆從題外設想,運筆自是不凡。」
卷二
黃淑窕
黃姒洲,為莘田先生愛女。莘田先生壽登八十,重宴鹿鳴,吾鄉先輩以詩賀者,名篇甚夥。同時閨秀亦有作,姒洲一律,為時傳誦,實不愧為香草齋後人也。詩云:
人間一第比登天,誰識天仙又地仙。
接席簪裾多後輩,稱觴兒女也華顛。
姓名千載標真誥,恩禮三朝寵大年。
韻事如斯關掌故,詎徒家慶譜新編。
黃淑畹
紉佩為莘田先生次女,與姒洲同承庭訓,于詩工力尤深。杭堇圃《榕城詩話》只錄其《題杏花雙燕圖》二絕句,此外佳什尚多。如《春陰》云:「朱戶半扃人語碎,粉廊回合鳥聲多。」《殘月》云:「坐久不知更漏盡,滿天涼露濕輕紗。」《梅花》云:「風定月斜霜滿地,西廊人定一聲鐘。」又云:「只恐笛聲吹落去,不如移入膽瓶看。」《刺桐花》云:「最好斜陽雲外透,綠陰牆角簇猩紅。」皆清麗可喜。而《遊鼓山》句云:「負郭磳田春水綠,隔江畫舸夕陽紅。」尤堪入畫也。
遊合珍
游合珍為黃姒洲女,莘田先生之外孫女也,亦能詩。有《賀外祖重宴鹿鳴詩》云:
松筠標格鶴精神,白髮簪花作瑞人。
六十年來典型在,新嘉賓拜舊嘉賓。
林瓊玉
林瓊玉亦莘田先生外孫女,早寡,以節受旌。《閨秀正始集》云:「瓊玉為女史黃紉佩女,綽有外氏家風。」《寄許德瑗表姊》云:
疏影樓頭問起居,邇來詩思復何如。
知君多為梅花瘦,我比梅花瘦有餘。
與素心老人,可稱同調。
廖淑籌
廖壽竹為林來齋先生女,出繼廖氏,歸禮部郎許雪村先生(均),陳留令月溪子婦也。《閨秀正始集》稱其隨舅官陳留時,會官署災,先擁護其小郎小姑,而後及其子。夫卒歸裡,困躓無以為生,乃寫花竹以自適,課子孫讀書。有「清時弦誦重,廉吏子孫貧」句,為世傳誦。廖壽竹有《渡仙霞嶺》句云:「地虛編竹補,山斷借雲連。」寫景維肖。其《貧甚遣兒子東游詩》云:
先人長物本來無,只抱遺經付阿奴。
清白兒孫今至此,衰年看汝作饑驅。
羞澀言詞未易陳,二三君子是周親。
何妨懸磬頻頻說,汝父貧交有幾人。
令人酸楚,不忍卒讀。
林瑱
侯官林瑱,字自芳,為天玉廣文之妹,歸謝廷詔。早寡,以節孝受旌。陳秋坪先生云:「孺人有詩數十章,五十年來未嘗問世。今年近七旬,白髮皤皤,身受旌典,嗣子善垂《始裒集》以示人,人亦始知謝家婦之能詩也。」今按所刻名《自芳偶存》,後附《哭夫文》一首,讀之酸鼻。《病中答琳芳三妹》云:
舒繡窗前別,歸來病已纏。
幾番分藥餌,空復費金錢。
蓮子心同苦,梅花骨自堅。
抱屙吾久耐,勸爾莫憂煎。
友愛之情,溢於楮墨。又《端陽感賦》云:
屈騷讀罷讀曹碑,吊古心懷往事悲。
難得千秋成案在,忠臣孝女沒同時。
亦見思致。
林蕙圃
林蕙蘭,侯官人,歸黃明經(漢章)。余久聞黃明經之室人蕙圃能詩,明經只為餘誦其《燈下懷母氏》一首云:
母生我廿年,我離母兩月。
可憐咫尺間,便如天壤闊。
夢寐不能忘,嗟嗟及明發。
遙知此時情,孤燈照白髮。
蓋亦深於天性者。惜未獲讀其全稿也。
鄭徽柔
鄭徽柔,字靜軒,建安人,固安令善述女,兗州守荔卿先生(方坤)之姊也。母黃氏曇,亦能詩,歸陳日貫,早寡,以貞壽得旌表,有《芸窗寒響集》。靜軒與黃莘田先生為中表親,故集中有《賀莘田表弟重宴鹿鳴詩》云:
手執異人斫桂之玉斧,足踏大海駕柱之鼇頭。
路傍觀者互嘖嘖,是何慘綠年少真風流。
中年作宰不稱意,牛刀小試高人羞。
拂衣歸裡且卻掃,溪山詩酒此外更何求。
以茲葆光養性享大壽,鬚眉如雪明雙眸。
朝廷有詔待國老,大袍都紵杖則鳩。
與新郎君旅進退,重聽鹿鳴之呦呦。
倜儻不凡,可以想見其才調矣!
鄭翰蓴
鄭翰蓴,建安人,字秋羹。承其父新蘩令石幢先生(方城),及叔父荔鄉先生之教,以通詩禮名家,歸山陰令林培根先生(其茂),以內政佐其循聲。早寡,自課其二子,皆有令名稱於世,即樾亭、香海二先生也。所著《帶草居詩集》、《畫荻編》,尚未梓行。有《歸舟次建安》二律云:
風木有餘恨,音容都渺茫。
綠痕緣舊壁(綠痕書屋為先君宴息處,手書扁額猶存),墨瀋勝殘香。
遺照三年淚,虛廊五夜霜。
淒涼今日返,不見出扶將。
往事同棋局,吾生類聚萍。
關山多阻隔,親故半凋零。
去棹波偏急,澆愁酒易醒。
誰知別後意,哀雁落寒汀。
神韻蒼涼,是玉台中別調。培根先生令山陰,不名一錢。去官後,家計蕭條,但剩殘書兩簏而已,而太安人處之恬如。《墓春感懷》云:「幾有殘書堪課讀,家無長物不知貧。」又《送春》絕句云:
殘春委地恨無涯,狼藉誰憐舊綺霞。
不忍看他零落盡,為伊細細護根芽。
如此襟期,林氏之興,宜其未有艾矣。
鄭鏡蓉
鄭鏡蓉,字玉台,建安人,荔鄉先生之長女,歸陳文思,為文安令衣德子婦。早寡,以節終,得旌表。有《垂露齋集》、《泡影集》。荔鄉先生一門群從,風雅蟬聯,膝前九女,皆工吟詠。長即鏡蓉,次雲蔭,字綠苔。三青蘋,字花汀。四金鑾,字殿仙。五長庚,闕其字。六詠謝,字淩波,又字林風。七玉賀,字春盎。八風調,字碧笙。九冰紈,字亦未詳。九人中惟冰紈未嫁而殤,長庚詩無可考,余則人人有集。荔鄉先生守兗州時,退食餘閒,日有詩課,拈毫分韻,花萼唱酬,有《垂露齋聯吟集》。自古至今,一家閨門中詩事之盛,無有及此者。近人撰《閨秀正始集》,但雲先生四女能詩,所登又僅玉台、花汀兩人詩,殆未之詳考耳。 王漁洋《秋柳》詩,當時閨秀和者至數百家,惜無好事者為之編輯成書。吾鄉鄭玉台亦有和作云:
遺愁何處寫詩魂,節序驚心白板門。
斜日寒塘留故態,秋風涼露即啼痕。
長條有意縈歸舫,暮色無端黯別村。
為惜當時眉樣好,臨風惆悵與誰論。
蟬吟蛩怨到微霜,蘸影長堤水半塘。
苦調慣依遷客笛,嫁衣久疊女兒箱。
祗今搖落人悲宋,猶憶蕭寥賦學王(王粲有《構賦》,餘丙寅歲途中亦作《衰柳詩》)。
未必陳根多委露,春來依舊簇花坊。
砧杵聲中正授衣,良辰回首是還非。
即看踠地垂條盡,尚擬漫天作絮飛。
愁惹館娃淚零落,夢回板渚思依稀。
雁門邇日音書滯,試卜歸期幾載違。
弱態何曾解乞憐,無緣淚眼滯寒煙。
江淹賦就魂先黯,霍玉愁深病轉綿。
蝶瘦螿寒幾知己,桂濃楓醉共芳年。
堪嗟灞水分襟處,無限柔情古道邊。
四首音節諧婉,含毫邈然。雖未見深警之思,在閨閣中,亦可稱合作矣。
鄭雲蔭
鄭雲蔭,字綠菭,荔鄉先生次女,歸嚴應矩,為常山令以治子婦,有《四時吟》。《和殿仙妹韻》云:
寒威消盡喜春晴,便逗暄和柳眼明。
芳草含煙先旖旎,棠梨滴露乍淒清。
畫樓樹密藏鶯語,花塢香濃滯蝶情。
九十光陰如過電,又聞社鼓一聲聲。
梅子黃時天色晴,前溪露宿白沙明。
千尋雲氣奇峰湧,一曲熏風溽暑清。
曲沼浮香搴淨植,方枰布子寄閒情。
宵來乍覺涼生簟,細聽芭蕉過雨聲。
爽氣宵澄宿雨晴,芙蓉紅映鏡中明。
雁來南國書猶杳,荀到東籬影亦清。
湘女冰弦無限思,鄂君翠被若為情。
銀蟾萬里同孤照,更奈寒砧一片聲。
隴上尋梅雪乍晴,霜侵寒月半樓明。
頻添獸炭迎冬暖,細聽鯨鐘入夜清。
刺繡自堪消短晷,裹頭雅欲寄詩情。
颼颼風過窗紗緊,畏聽庭前促織聲。
鄭青蘋
鄭青蘋,字花汀,荔鄉先生第三女,歸國學生翁振綱,為舉人基子婦。有《夏日詩》云:
學飛乳燕繞回廊,出水芙蓉冉冉香。
曲院花凝晨露潤,小窗人耐晚風涼。
蟬聲不隔千條柳,蛙吹時生半畝塘。
隱几橫斜書數卷,了將清課日初長。
餘少時承有美明經(荔香先生子)以殘書相示,曰「此尚是吾先君課女舊稿」也。中密圈『小窗』七字,評云『蘊藉』,今此紙不知落誰手矣。
鄭金鑾
鄭金鑾,字殿仙,荔鄉先生第四女,歸諸生林守良,為選貢生含光子婦,有《西爽齋存稿》。《長江夜行》云:
萬里秋逾遠,霜濃鳥自驚。
沙汀無限爽,短葦有餘清。
江色涵山色,鐘聲蒼櫓聲。
客情偏耿耿,漁火映窗明。
《蓬萊閣觀海和韻》云:
高閣層巒上,滄溟那有垠。
射工迎落日,颶母類奔云。
縹緲來三島,高寒到十分。
登臨餘感慨,漁笛不堪聞。
《寒食憶裡門諸姊》云:
春陰四野柳依依,天氣余寒細雨稀。
善病怕逢餳粥熟,索居喜見雁書飛(新接福州建寧信)。
馬搖金勒行歌答,人搭花球帶醉歸。
景物不殊同氣隔,芳時偏與賞心違。
藻麗氣清,不愧家學。
鄭詠謝
鄭詠謝,字菱波,又字林風,荔鄉先生第六女,歸孺士林天木,為歲貢生長洵子婦,余同年友泰順令軒開之母也,以泰順官贈孺人,有《簪花軒閨吟》、《研耕詩存》。其兄芥舟邑侯(天錦)為之序云:「當余居東省時,吾妹方賦于歸,留膝下,觸目無非樂境。凡所題詠,皆怡悅之音。比歸榕城,妹婿端卿好客,恒觴我環碧軒中,酒中輒出妹詩相示,忽忽若昨日事。今重過其處,園林如故,風景頓殊,遂令和鳴雅奏之音,化為別鵠離鸞之曲矣。」
孺人嘗為當道福夫人延入官廨,課其女公子。有《紀事述懷》五古一首,樸實言情,能不懈而及于古,非風雲月露之詞可比也。詩云:
人生固有命,遇合亦靡常。
憶予初生日,乃在鄒魯鄉。
阿父時作守,嬉戲趨黃堂。
稍長肄女訓,紉佩荃芷芳。
繡餘綴吟詠,優遊翰墨場。
封胡與遏末,弟妹隨肩行。
阿父博一粲,鹽絮分頡頏。
殷勤為擇配,言侍君子旁。
廿載事中饋,鴻案相與莊。
豈期丁薄祜,鸞鵠不兩翔。
所天既淪沒,慘毒摧心腸。
下顧黃口兒,呱呱牽衣裳。
撫孤聖之教,忍死稱未亡。
邇來十數年,舊廬日蕪荒。
拮据勞手口,十指營衣粻。
差喜鞠育遂,有婦奉烝嘗。
其如家益落,棲棲常匆遑。
如彼鳥失巢,而復謀稻粱。
意外值知己,相招啟東廂。
夫人實天人,尺五近彼蒼。
世家信鼎貴,德裕尤溫良。
鹿車蒞海國,六珈耀煌煌。
沖懷習靜懿,世俗邈莫量。
掌上雙明珠,窈窕鳴珩璜。
居然女博士,執經待論商。
愧吾非曹姑,古義聊與詳。
感君拂試意,期盡襪線長。
彤史述賢媛,庶幾慰所望。
俯仰懷身世,中夜恒旁徨。
長言寫情緒,永念志不忘。
余同年泰順令蓼懷早孤,弱冠即以詩名,實本母教也。嘗示餘《簪花軒閨吟》、《研耕詩存》,有《鄭芥舟伯兄歸建安》云:
最憐初束髮,風木痛難除。
一別違庭訓,誰能讀父書。
天乎偏我奪,壯也不人如。
學古關心切,非君孰啟予。
且住為佳耳,胡然不肯留。
江幹數杯酒,落葉一天秋。
遠道迢迢去,西風渺渺愁。
何時重把袂,覼縷敘離憂。
清空如話,一往而深,集中當以此為上乘。又《送子度侄歸建安》句云:「下第情懷初中酒,送行風物易銷魂。」又云:「孤棹白蘋沖水鳥,秋風黃葉上灘舟。」亦情景兼到之語也。
鄭玉賀
鄭玉賀,字春盎,荔鄉先生第七女,歸監生陳華堂,為堂邑令琦子婦。有《和芥舟伯兄晚蘭韻》云:
花信今朝已後期,香稱王者尚清奇。
紅芽漫憶千叢茂,粉蝶猶餘兩翅差(蘇子由詩「仰羨飛鴻兩翅差」)。
詞客鼓琴稱獨絕,騷人結佩正相宜。
看君譜就金蘭契,桃李何嘗異昔時。
自注云:「時伯兄門下士,和此題者以百計。
鄭風調
鄭風調,字碧笙,荔鄉先生第八女,歸陳廷俊,為國學生高春子婦。有《和伯兄晚蘭韻》云:「剩有古瓶相澹對,最宜短鬢與參差。」風調自好。
鄭冰紈
鄭冰紈,荔鄉先生第九女,許字林天桓,早殤。十許歲《詠桃花》句云:「施粉施朱紛作態,乍晴乍雨為誰開。」先生為之不樂,果不克長成。
林芳蕤
林芳蕤,侯官人,鄭翰蓴女,江津令樾亭先生(喬蔭)、編修香海先生(澍蕃)之姊,歸李開楚,刑部主事(彥彬)、山東都轉(彥章)之祖母也。有《小西湖泛舟詩》云:
迎仙門外波如鏡,十里芙蓉花相映。
鳳飛長在水晶宮,轉瞬繁華非舊姓。
回船一繞水中山,恍如鏡裡看青鬟。
遊人那記樂游曲,扣舷自和漁歌閑。
澄瀾閣下梅花發,宛在堂中吟社歇。
春水春風不可留,大夢山頭上初月。
筆有遠致,句有餘妍,可入《西湖詩話》。又《送鴻瑞、鴻詩、鴻萼三兒公車北上詩》云:
年來衰病歎支離,捧檄何時遂所期。
萬里燕關魂夢裡,魚書珍重莫教遲。
庭闈歡聚知何日,南北分歧悵遠天。
一別洪橋風雪冷,故園徒此□□懸。
後鴻瑞、鴻萼皆作宰江南,惟鴻詩先卒。鴻瑞即蘭屏、蘭卿之父也。
林淑卿
林淑卿,侯官人,香海先生(澍蕃)之女,歸郭蓮渚北部(仁園),早卒。有《紅餘僅存草》一本,乃蓮渚從廢簏故紙中檢存者。淑卿祖母鄭太宜人,為荔卿先生侄女,石幢先生女,本工詞翰。淑卿得其門風,遂好吟詠,所著《紅餘小草》今多散失。有《擬塞上曲》云:
塞上胡煙不知裡,朔風揚沙迎面起。
百萬貔貅出漢關,手執烏號腰帶矢。
將軍一令重如山,戰士螻軀敢惜死。
最是蒼涼日落時,胡笳四起客心悲。
鬼火星星血凝碧,殘蒿敗棘嗥狐狸。
憶昔軍書下軍府,從征猛士虓如虎。
大旗危立黑雲屯,石頭城上驚鼙鼓。
妻孥親走送寒衣,欲訴離情語悽楚。
漢家懸金購首急,骨肉婚姻顧不得。
萬戶封侯且莫論,但願玉關許生人。
何日龍城遠奏功,捷音萬里飛春風。
椎牛飲炙共慰勞,家家重慶太平同。
擬古便能近古,非描脂畫粉者所能猝辦。
何氏
何氏,福州人,歸李峻南。有《齋中口占》一律云:
輕風颯颯拂衣頻,隔院蛩聲聽未真。
薄醉祗緣花勸酒,遲眠卻似月留人。
研池綠印窗前竹,燭影紅搖鏡裡身。
流水浮雲忙底事,閑消月夕共芳晨。
三四語為時所傳誦。
陳於鳳
陳於鳳,字丹彩,連江人,陳昌明女,歸閩縣林宏仁,早卒。有《蘭窗自怡草》,板毀於火,僅存《別山中小樓》詩云:
十年坐臥此山樓,明月清風任去留。
黃卷能消終日悶,青燈易動古人愁。
也曾撫軫調山鳥,幾度停梭看女牛。
一自餞春人去後,柴門空鎖舊林邱。
黃淑庭
黃淑庭,晉江人,侍御黃嶽牧女,歸涿州牧吳世臣,香山令光祖之母也。光祖之父提督公(郡),曾為香山副將,曾攜眷屬之任。及光祖令香山,額署之西齋曰「再至堂」,淑庭喜而賦詩云:
累世簪纓賚典優,香山名邑喜重遊。
當年功奏紅苗格(提督公以剿紅苗功升副將),此日誠從赤子求。
四海衣冠榮有自,萬家性命慮須周。
丁甯兒輩無他語,清白無貽祖父羞。
雖古名母之慈訓,無以加此。
吳素馨
吳素馨,浦城人,吳世臣女,許字某氏,未嫁而寡,守節於母家。黃氏有《和慈親題再至堂詩》云:
七星峰下到何曾,遠侍蘐庭喜氣凝。
最是部民歌父母,又聞輿頌憶高曾。
余曾錄入《南浦詩話》,朱秉鑒又據入《枯浦詩抄》。
許德馨
許德馨,閩縣人,江寧布政使(松佶)孫女,歸四川秦為品運司。有《新燕詩》云:
飛來不識舊簾櫳,玉剪初開試晚風。
正是營巢春社後,梨花庭院雨濛濛。
亦可入畫。
許蘅
福州許若洲,歸吳門李春亨,早卒,有《繡餘遺稿》二卷,附《詩餘》二卷。徐懶雲(雲路)為之序,集中語多新穎。如《看月》云:「耐涼常廢寢,欲缺每關情。」《落葉》云:「打窗醒夢蝶,堆砌護寒蟲。」《秋圓》云:「總使秋圓好,看來亦可憐。草枯依病蝶,樹脫戀殘蟬。」《秋寺》云:「菊色澹禪思,蟲聲參梵音。無情唯古佛,能耐寂寥心。」《秋海棠》云:「一叢小院深深閉,幾處無人澹澹妝。」《殘梅》云:「高士病餘寒至此,美人老去韻猶存。」《杏花春雨詞》云:「絕似美人新送別,亂拋紅淚立風前。」《秋懷》云:「不怕秋聲聽不慣,只愁無地種芭蕉。」
李若琛
李若琛,歸連江王天位,有《蝶案香塵集》,清詞麗句,足與左芬侍史、素心老人後先輝映。余最賞其《答戚友賀男士秀遊庠》,詩云:
自愧荊釵拙女紅,漫承獎飾媲高風。
敢期虎氣騰終上,卻信熊丸望未空。
啟蟄爭言龍角聳,將雛有待鳳毛翀。
何當再作竿頭進,少慰寒機十載衷。
《連江縣志》云:李若琛知詩,事姑孝,有「家貧無計可承歡」之句。姑病慕羊羹,丐於鄰,得羊腥少許,撤草薦熟之。姑發叢虱不可除,則傅薌膏於己發,以引之,病者霍然。夫習舉業,而嗜博不專,常作詩以諷之。
薑氏
薑氏,其先浙人,從居福州,歸副舉人何秀岩,岐海廣文之母也。有《紉蘭閨雜詠》,附見秀岩《孺慕軒詩集》中。《曉起》云:
漏盡春眠足,驚聞鳥雀喧。
蘭閨爭早起,記取弋鳧言。
《理鬢》云:
理鬢添膏沐,簪花貼淺紅。
兒夫游不遠,無事歎飛蓬。
《拂鏡》云:
拂鏡知顏瘦,厭將脂粉華。
雙鬟強解事,每日進鮮花。
《登樓》云:
明媚晴光好,春風獨上樓。
何因嬌少婦,柳色忽牽愁。
眼前景寫來,亦足以覘德性。
力氏
侯官力氏,字玉娟,儒士嚴溥室,林敬廬先生之表親也。先生《介石堂文鈔》中有《嚴母力孺人墓志》,稱:「力孺人言談舉止,無一不中節。間為小詩,亦多可觀。」今只存《挽烈婦葉應珪》一絕云:
雖然含笑入泉台,知是傷心百念灰。
臨訣未曾留一語,斷腸盡付杜鵑哀。
薩蓮如
蓮如薩氏,雁門天錫之裔,農部龍光之第十女也,歸孝廉林星海。林固知詩,蓮如與之唱和,多雅音。自題其居曰「挽鹿」,有《挽鹿山莊詩草》一本。《過黑龍江遇風》云:
鷓鴣聲裡雨和煙,極目蒼茫水接天。
到此欲歸歸不得,扁舟兀坐日如年。
《落花寄外》云:
江南有客夢初醒,煙雨濛濛悔遠征。
日暮前山餘碎綠,可憐費盡鷓鴣聲。
《觀唐人<秋狩圖>》云:
遼海暗愁塵,原頭萬幕陳。
琱戈迎月小,寒劍拂霜新。
蒼隼扶雲下,窮猿失木瞋。
秋郊餘獸盡,莫更再圍春。
皆有唐人格調。蓮如嘗受業于姚履堂邑侯。履堂殉節,蓮如有詩哭之云:
吾師素志本橫行,窮海何年此恨平。
倘使孤軍出蓬島,豈憂強寇入重城(師宰定海,聞寇將入,請於鎮戎某以兵衛。某逡巡不戰亡去,師募鹽哨數百餘人,拒南門終日。城陷,遂以身殉)。
倉皇拒敵嗟何及,慷慨捐軀志已成。
一片丹心常照日,九原含笑尚談兵(余嘗夢師坐擁六韜,陰符諸書,含笑以示)。
闡揚忠藎,字字沉著,履堂真可含笑九原矣。
廖氏
廖氏,福州人,進士廖玉麟女,歸連江餘樞元,早寡。樞元應試罷歸,有詩勉之云:
半畝生涯在,鋤陰復課晴。
春風當再至,端不負深耕。
樞元卒,以身殉。
卷三
先妣王太夫人
先妣王太夫人,字淑卿,閩縣人,候選主簿登元公長女,幼以孝聞。主簿公得篤疾幾殆,先妣私刲右臂和藥以進,應手而愈,後以壽終。先考資政公曾作傳略紀之。年二十三,始歸先考,居貧操作,稍暇即課章鉅讀書。生平喜流觀經史,通其大義,能詩而不甚注意,故所作無多。棄養時,章鉅僅十齡,又不知收拾叢殘,今僅存遺稿數首,然情深於文,戚黨讀之,鮮不為悚然起敬者。如《附家書寄外》二首云: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遄歸。
遠游四年餘,詎不念庭幃。
君舅始輟講,君姑尚縫衣。
菽水固無缺,色笑已久違。
縱非晨風翼,能無思奮飛。
其二云: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遄歸。
出門甫弄璋,今乃秀且頎。
得子已云晚,成立非可幾。
顯揚良所急,貽謀豈其微。
願君早垂念,母流阿買譏。
《送兒子入學》云:
養兒不讀書,不如豚與犬。
能養不能教,所生豈無忝。
況我貧賤家,差幸書香衍。
迢迢十五傳,儒門澤已遠(吾家自前明來,十五傳書,香不斷學,使者河間紀公曾書『書香世業』匾旌之)。
先業不廢耕,讀書此為本。
過時而後讀,事勞效益鮮。
讀且未可恃,不讀奚解免。
成人基在初,如農服疇畎。
撫茲嬌癡者,增我心悚戁。
强之入書塾,戚董兼愛勔。
夫君在京華,頻歲勞望眼。
尊章各垂白,所居矧隔遠(余居淳仁里老宅,距舅姑所居新宅一里而遙)。
我責曷旁貸,我心日轉輾。
倘稍入曠廢,俯仰有餘靦。
晨光扶書出,夜色燒燭短。
循環無已時,課此亦自遣。
語語沉摯。章钜每讀此詩,無不汪汪淚下,不能止也。
先太夫人嘗語章鉅曰:「日來汝父與汝曹講吾宗故事,並蒙⿰糹畨史傳相示,頗有會心。因學作《述德詩》四首,一為周先賢叔魚公,一為漢𢛣侯叔敬公,一為漢高士伯鸞公,一為唐補闕敬之公。」其《伯鸞公詩》末聯云:「秦關與吳會,何地薦蘩蘋。」蓋伯鸞公生於秦,而寓於吳,遂終於吳,乃兩地並未聞立有祠宇,殊為缺典,故太夫人此詩尚作疑詞。及章钜官吳中,屢尋公祠墓,不可得,乃就皋橋近地,建祠立碑,並輯《梁祠紀略》兩卷。吳人又從而詠歌之,傳為盛事,實太夫人之詩,有以教之也。
乾隆間,閩中徐雨松藩伯,首唱《素心蘭》四律,一時都人士次韻者至數百家。旁及閨秀,亦有和章。先資政公本在方伯門下,因命先太夫人同作,時藩伯將和詩匯次成帙,屬螯峰院長孟瓶庵先生甲乙之。先太夫人詩中有「三霄桂窟輸清絕,萬頃芝田佇後緣」句,先生囅然曰:「此兩句,居然詩兆,梁氏之興未有艾也。」藩伯以為知言。
先叔母許太淑人
先叔母許太淑人,字鸞案,侯官人,山西翼城令崇楷公長女,廣東博羅令懿善公妹,歸先叔父九山公,封淑人。生長名家,濡染庭訓,敦詩悅禮,蔚為女宗。事九山公相敬如賓,雖日以詩律唱酬,而內政肅然,三黨咸欽式之。余總角時,即從太淑人受五七言句法。膝前三女,皆嫻吟詠,至今內外群從,人人有集者,太淑人之力為多少。嘗隨宦汾晉間,又兩度入京師,旋出山海關,遍游遼瀋,所歷幾半天下。年逾八十,神色不衰。善鼓琴,自額所居為「琴音軒」,有《琴音軒詩草》藏於家。
《琴音軒集》中《冬夜仿古》云:
蟋蟀鳴堂中,蕭條歲雲暮。
三冬守京邑,又見澤腹涸。
繞屋旋風聲,遍地雪花布。
兀坐倚紅爐,畏寒懶移步。
擁被日三竿,自覺荒家務。
少壯尚如此,堪知老年苦。
言念倚閭人,晨昏缺調護。
⿰白畨⿰白畨雙鬢滿,加餐可如故。
值此霜夜嚴,誰與溫臥具。
昨夜夢還家,歡與慈姑晤。
喜見膝前孫,含飴屢回顧。
猶餘笑聲嬉,鳴雞忽驚寤。
回首望高堂,白雲遮去路。
未得板輿迎,寸懷自沿溯。
愧彼林中鳥,飛飛猶反哺。
何日早旋歸,成我蘭陔賦。
搔首生百憂,呵筆不成句。
先資政公謂「集中佳作頗多,當以此詩為上乘」。蓋孝思所流露,白與凡響不同。
先室鄭夫人
先室鄭夫人,字齊卿,閩縣人,進士蘇年先生(光策)公長女,歸余三十八年卒,以余官受夫人封誥。夫人本名父之,予幼通詩禮歸余後,益親筆墨。先與余叔母許太淑人同居,太淑人母女皆工操縵,每共勸夫人學琴。夫人曰:「與其學琴,不如學詩,尚冀有片紙隻字留示後昆也。」時餘亦喜吟詠,夫人操作之暇,間竊為之,而不欲居學詩之名,故所存無多。然每讀餘詩,輒有神會。憶餘出守荊州,偕夫人冒暑南行,凡二十四日,始到樊城,長途頗委頓。及舍輿登舟,夫人乃囅然謂:「十餘年來,始快見南中景物也」。余有《樊城登舟》句云:「明知未許扁舟老,且作浮家泛宅人。」夫人最喜誦之,曰:「此等詩我亦理會,殆所謂灶嫗能解者乎?」又有詩云:「團圞一醉斜陽裡,不願雙珠乞漢皋。」則笑曰:「仕宦人殆難言之,然君之素志,我固早信之矣。」又句云:「愛與家人說招隱,幾回指點鹿門山。」夫人悚然曰:「君固淡于榮進者,然銜命之初,即萌退休之志,如報稱何?」余改容謝之。余作夫人行狀中,已備載之。
嘉慶辛未,余方里居。臘月二十五日,由賽月亭移居夾道坊。夫人外家本在夾道坊,與新宅斜對門。自少時即隨其祖母廖太孺人,曾屢入此屋,蓋親串舊居也,故有詩紀之云:
夾道坊南屋,童時記釣遊。
門閭猶似昔,亭沼幾經秋。
自笑移家慣,渾忘逼歲愁。
藤花有吟館,此外復何求。
自注云:「屋前有老藤一株,蔭滿庭院。耆舊陳秋坪先生為篆『藤花吟館』四字額之,夫子遂唱開三山吟社於此。嗣後刻詩即以名其集。而藤花吟館之名,乃愈著于大江南北,諸名流各為之記矣。」
夫人讀書不多,而遇事每能稟古義。憶道光甲申秋,余由淮海道調署蘇州臬司,眷屬仍寓袁浦廨中。是冬,洪澤湖盛漲,人心惶惶,夫人熟聞「倒了高家堰,淮揚不見面」之諺,不勝其憂。未幾而高家堰之口果開,浦中人情震恐,水已洊至。時值轅一老軍校,啟曰:「署後現備一大船,請鑿垣出,登舟以避之。」夫人笑曰:「此時遍地皆水,無舟者多,我舟能獨完乎?萬一有他故,徒滋口實,不如登樓守之。」僉曰:「水高下不可知,樓材更不可恃。事急矣,請早為計。」夫人曉之曰:「此莫大劫數也。吾夫及長子皆已在蘇州,不為絕矣,吾又何求?汝曹有怕死者,隨其所往,我不強留也。」合署乃肅然不敢動,而飛騎旋報水已南徙,此間可無慮矣。時袁浦自帥垣以下,各官眷屬,皆有登舟之議。探聞夫人之言,莫敢先發,河上人至今能道之。夫人有《紀事》絕句云:
牽船上岸太無端,坐守危樓理始安。
幸我此心如止水,早聞飛騎報回瀾。
紀事述懷,情景兼到。萬廉山郡丞喜誦之,謂「雖單詞,實可傳也。」
夫人居家時,最艷談杭州西湖之勝,及隨宦往來兩次,皆得暢遊。至欲以畫圖紀之,而匆匆不暇。及今其遺集中前後遊皆有詩,凡我兒女從遊者,所當為之補圖也。《甲戌初春,隨夫子挈兒女泛舟西湖詩》云:
寰中三十幾西湖(少時聞先嚴蘇年公言:各直省郡縣以西湖名者凡三十餘處),耳熟錢康景特殊。
今日清波門外路,好風先引到蓬壺。
六橋煙水拍空浮,夫子重游我乍遊。
好景紛來親指點,如斯清福幾生修。
系纜欣依五柳居,推篷呼酒又呼魚。
斜陽影裹團圞醉,一飽千錢尚有餘。
一日匆匆亦勝緣,再來未卜定何年。
會須亟覓東溪絹,留作兒家故事傳。
《壬辰仲夏,重遊西湖示兒女詩》云:
賞心樂事首重回,西子湖邊又溯洄。
堪笑牽衣兒女輩,黎明便集筍輿來。
朝暾看到夕陽紅,山色湖光平遠中。
猛憶坡公詩句好,莫將有限趁無窮。
一片清機,且有見道之語,閨集中所不易得也。
道光壬辰,餘以引疾假歸,與夫人聯舟旋裡。夫人有《到家雜詩》云:
侍宦何知晝錦殊,寒閨那解夢蓴鱸。
正欣久客得歸好,懶與人言田有無。
舊宅新居恰望衡,黃樓黃巷起崢嶸。
無多亭沼小三徑,畫本居然王叔明。
寫情寫景,俱有落落不凡之概。「懶與人言田有無」七字,尤可傳。
梁符瑞
紫瑛六妹,九山公長女也,適閩縣湖北天門令龔豐穀。天門有循聲,而紫瑛尤能以勤儉佐之,故中年以後,不暇兼涉吟事。猶憶餘少時,與紫瑛同學為詩于許太淑人,每拈一題,紫瑛輒有靈穎之句,而笑餘鈍置,太淑人亦多護之,餘實自愧弗如也。今忽忽五十餘年,每誦陸放翁「青燈有味似兒時」為之惘然。
虛白伯兄嘗語余曰:「紫瑛七歲即能成吟,授以唐人句法,輒有神會。」五言如《漁梁阻雨》云:「窗帶雲陰重,岩添石髓流。」《曉發》云:「宿霧侵衣濕,寒泉入耳清。」《過黯淡灘》云:「風聲兼浪湧,水勢拍天寒。」七言如《姑蘇懷古》云:「雉堞空留千劫眼,鴟夷早乞五湖身。」《曉渡揚子江》云:「地吞淮海洪波合,山點金焦宿霧晴。」《中秋》雲;「滿地秋聲黃葉裡,一天離思碧雲端。」《詠虞美人》云:「宮中有土難埋恨,帳下聞歌尚愴神。」皆泠然可誦。近始自編其詩為《昆輝閣詩草》,尚未付梓也。
梁韻書
蓉函九妹,為九山公次女,適侯官副貢生許濂。九山公三女,皆能詩,而蓉函為之冠。工繪事,善鼓琴,于詩用力尤專。隨宦京師時,每陪諸昆季作八韻試律,雜之館閣名篇中,幾莫能辨。間作小文小賦,亦深得騷雅之遺。嘗隨妹婿許蓮叔明經,重游遼瀋,依蓮叔之從父畫山邑侯署中。畫山本詩壇老宿,蓉函從蓮叔後得其指授,又獲山川之助,故所作益工。吾鄉女士,當首推之。著有《靜安吟草》,索餘序言。餘謂「蓉函精進未已,愈唱愈高,似宜假以時日,俟其大成,再當操鉛槧相從,此時正不必汲汲也」。
蓉函先隨九山公及許太淑人宦游遼瀋,後復隨其婿依畫山叔翁于承德邑署,故集中有《重山出海關詩》。如此壯遊,而屢得之閨媛,蓋天所以顯其詩,而成其名也。詩之後半云:
憶昔隨親作壯遊,旌旄過此無遮留。
飽看塞外蒼茫景,那解人間羈旅愁。
山光海色供吟筆,謝庭清暇詩無敵。
今日鴻泥換舊痕,山川覿面猶相識。
塤篪迢遞千山隔,棣華賦罷情何極。
故鄉更在天一方,夜夜夢魂歸不得。
樊籠鎩羽難奮飛,愧作當年丁令威(自注:《丙寅游瀋》詩有『他年丁令化鶴來』句,竟為此日重遊之兆)。
卻羨度關數行雁,往來只趁高風便。
筆力夭嬌如游龍,是為稱題傑構,《玉台》中詎易有此。
余新舊宅皆在黃巷,為唐黃德溫先生(璞)故里,即閩川名士傳所謂儒者之宅也。新宅之西偏有樓最舊,因重修之而榜曰「黃樓」,即名巷之意耳。賓朋飲宴其中,率以七律紀之,惟蘭笙十弟成七古一篇,詞旨豪暢,同人咸推為傑作。適蓉函九妹來游,蓉函素擅長古體,餘亦屬作七言古詩。越日即以稿來,用蘇詩韻,則較蘭笙作更為沈雄,閨媛中能辦此者蓋鮮矣!詩云:
蒼茫陳跡憑誰說,搜古阿兄興偏發。
茲樓托始黃德溫,便喚黃樓如江滑。
樓前山徑通曲折,小步渾忘蘚侵襪。
我來恰好當春風,舉茗花前欣一呷。
移花補竹緬重構,匝月經營勞畚鍤。
倏然邱壑回春姿,陽和已奪秋霜殺(自注:樓工始于客歲小春,閱兩月而竣事)。
登樓推窗快吟眺,道山恰獻金銀刹。
元龍百丈氣更豪,直與層峰勢相軋。
淩空翬翼翩欲起,賴有嫏嬛萬書壓。
遂令多景聚樓中,遠樹遙雲吞巚巚。
樓下沖瀜新□□,活潑遊鰷兼乳鴨。
此中倘更著扁舟,定許臨風夢苕霅。
吾鄉鼇峰書院有詩賦課。一日以《荔支香》命題,蓉函偶為群從捉刀揮筆成之。時陳恭甫編修主講席,得一卷,為之拍案叫絕,持以諗餘。餘早知出蓉函手,以實告之。編修曰:「後幅波瀾老成,未經前人拈出,此必傳之篇。吾鄉才士雖多,恐皆為之閣筆矣。」詩云:
荔支香,驛路長,嶺南貢使超上陽。
十里一置五里堠,七日七夜飛騎忙。
長生殿上南熏涼,累累虯卵傾瑤筐。
顛坑僕谷那復計,喜及蟠桃筵上供新嘗。
荔支來,妃子笑,玉骨冰肌朗相照。
仙果真開頃刻花,樂章恰進清平調。
籲嗟乎!側生餘毒流瓠犀,豈知瘡痏先黔黎。
紅塵影斷迷烽火,霓羽歌殘咽鼓鼙。
沈香亭北春風冷,梨樹墳邊秋雨淒。
方家紅,陳家紫,絕品楓亭世無比。
徵求幸不到閩南,未共官茶鬥充篚。
莆陽有女淑且美,閑吟團扇長門裡。
不用明珠慰寂寥,詎因口腹煩鄉里。
區區恩寵奚足論,要識河洲風化始。
君不見,當時愛梅高調致自佳,何曾遣進羅浮花。
余由蘇藩引疾歸田,有《吳中留別》四律,和者至數百家。而蓉函詩情文相生,詞調諧穩,若不知其為次韻也者,獨出冠時之作,實足以旗鼓中原也。詩云:
詔書特許返林泉,力瘁宜邀當紵憐。
徑去陽春真有腳,縱盟江水尚無田。
新秋鱸膾迎張翰,故里池塘近惠連(卜宅與蘭笙弟對門)。
留得吾家真面目,蘆簾紙帳總蕭然(時與嫂氏鄭夫人聯舟而返)。
故山廿載鎖蒼苔,猿鶴相迎莫浪猜。
天祿校書中壘舊,長楊獻賦予雲來。
江南圖畫留棠蔭(兄前有東南棠蔭圖詠之刻),淮北歌謠志芋魁(聞去夏即作歸計,以經理賬務中止)。
省記萱闈閒話日,早從小少識駒才(先慈許太涉人在日,常目兄為吾家千里駒)。
讀書讀律答清時,撫字巡宣事事宜。
心照滄浪濯纓水(兄在吳中倡修滄浪亭),情深江漢贈行詩(前歲以江漢贈言寄示)。
倦飛自合歸田早,待澤應愁出岫遲。
敢勸東山莫高臥,會當重起慰謳思。
歸寧兩度訪煙蘿,追話兒時樂趣多。
小雪庭除驚歲月,大雷書信斷關河。
吟成忝附吹篪末,才薄其如擊缽何(群從皆步韻獻,餘咸篇獨後出詩)。
已向敝廬掃花徑,柴門日日候鳴珂。
餘構東園,分十二景,作詩紀之。外間朋好及家中弟妹兒女各有和章,而蓉函和詩中《瀟碧廊》一首云:
瀟瀟蒼雪暗三湘,日暮香侵翠袖涼。
石徑如鱗愁步屟,手扶碧玉度長廊。
詩中有畫,句中有人,余擬倩名手繪圖紀之。
余在溫州挈丁兒、恭兒游雁蕩,曾以詩寄福州。蓉函有和句云:
公今年高興益高,腰腳真堪誇輩行。
笑挈佳兒作游侶,俯視雁行軾轍抗。
循陔盛事世所稀,彩服行春非孟浪。
惜不得如惠連隨康樂,千里和詩寄遙帳。
並附手書略云:「竊謂此題,自以吾兄高年就養,老福豪情。兩侄侍游,成茲盛事,為作詩正面語。而卷中和章佳作林立,多未及此,故拙詩中『俯視雁行』云云,聊以補之。平仲、敬叔兩侄詩正得此意,看似平平,而必得如此作法,方可謂之切題也。」蓉函詩律之細如此。
梁秀芸
十一妹秀芸,為九山公第三女,適國學生陳兆驤,早卒。少嘗受業于餘,工繪事,亦善為詩,與諸姊唱和,獨能作豪壯語。《出山海關》云:「海光時動壁,城勢欲爭山。」《永安橋大雪》云:「人疑騎白鳳,寒欲透華貂。」《渡巨流河》云:「倒影萬峰環北鎮,急流千里接東瀛。」《出都作》云:
京國陔蘭近十霜,閩雲回首轉蒼茫。
今朝忽唱歸來曲,不道還鄉似別鄉。
時九山公全家皆在京師,獨秀芸隨婿南去也。
周蕊芳
周蕊芳,侯官人,儒士周登龍女,余十弟蘭笙之繼室也。母高氏,亦能詩,通經史,故蕊芳幼承母訓,素解吟詠。年十七,歸蘭笙,復從余九妹蓉函講貫,詣益進。善楷書,嘗手錄唐宋古近體詩千餘首,以授兒輩。並工鼓琴,摒擋家計之暇,揮弦染翰,樂而忘疲。隨蘭笙赴南安廣文任,卒於官署,年僅三十有七。嘗自編其吟稿一卷,題曰《生紅館詩抄》,蘭笙錄以寄餘點定。餘最愛其《燈下課杏堉兩兒讀<爾雅>》云:
課讀襄而父,相期此寧馨。
問奇宜識字,致用在窮經。
且學箋蟲鳥,終須辨豹鼮。
天雞他日賦,莫忘一燈青。
雅似老都講口氣。又《興化江口驛行濱海山徑中口占》云:
坡壟如濤湧復斜(蘇詩《城東》云:「壟所風似吹,海濤低復起」),筍輿穩似泛輕槎。 嶺雲蒸日易成雨,海岸掠風無定沙。
水氣混茫搖雉堞,汀煙低約辨漁家。
瀴溟萬象供吟眺,賦手何因擬木華。
亦刻意之作,雜之《四靈集》中,殆未易辨。
梁蘭省
余長女蘭省,字筠如,幼聰慧,隨余宦遊南北,濡染見聞,于書史亦靡不宣究。歸浦城祝普慶,隨任溫州郡丞,未幾孀居,乃專心課子,不暇以吟詠為工,然《夢筆山房詩稿》,已裒然成帙矣。余于福州新居構東園,分為十二景,各系以詩,和題之作甚多。率多摹繪景物,惟筠如按切情事,獨愜餘心,即擬勒石園中,以奉召北行,匆匆不果作。因備錄之,以存此園故實焉。《藤花吟館》云:
雙株非昔花,三間豈舊館。
詩老卜重居,復此花纂纂。
願依愛日暉,長護春心暖。
《榕風樓》云:
昔編《玉台詠》,許我供抄胥(家大人抄《閩中閨媛詩》,曾命餘謄寫初稿)。
今綜風雅全,八九將成書。
榕風謖謖來,不負好樓居。
《百一峰閣》云:
一閣出塵表,千峰發畫屏。
秀出者百一,逗妍在尹邢。
憑欄忽有觸,何如來青亭(餘浦城別業中有來青亭,亦擅一邑之勝)。
《荔香齋》云:
少小離鄉井,久不聞荔香。
廿年始歸來,一沃冰雪腸。
濃陰更消暑,高齋真夏涼。
《寶蘭堂》云:
褚臨黃絹本,藝林所喧傳。
得之且上石,盛事豈偶然。
賓蘭語非誇,千秋珍墨緣。
《曼華精舍》云:
曼華乃佛香,精舍即禪堂。
愛廬托其名,易安在容膝。
穆然契餘心,別有古香出。
《瀟碧廊》云:
手扶綠玉杖,延緣穿綠天。
苦憶侍游時,兩度南屏前(先慈鄭夫人兩度游西湖,步南屏長廊,皆餘扶持)。
慈雲不可留,清淚徒潸然。
《般若台》云:
我念般若經,須識般若字。
法界來華嚴,湧出不擇地。
登臺如見佛,放眸在雲際。
《賓月臺》云:
台成月即至,月可稱嘉賓。
月高臺亦高,台亦賢主人。
中有主人翁,居然月前身。
《澹囦沼》云:
澹以明君志,淵以定吾情。
方塘一鑒開,萬象歸澄浤。
悠然濠濮意,想見滄浪清。
《小滄浪亭》云:
吳中滄浪亭,惜我闕一至(家大人在吳門修復滄浪亭,傾城士女往觀,而余姊妹未嘗一至,遵鄭夫人教也)。
東園滄浪亭,雖小亦有致。
水竹倘不殊,風月更何異。
《浴佛泉》云:
掘井已及泉,得泉恰浴佛。
佛泉本隨他,佛願在潤物。
誰知在山清,無營復無欲。
余九妹蓉函最賞此詩,以為撫今追昔,即景生情,字字自然,而悉如生鐵鑄就。不但他地他時不能假借,即他兒女亦不能移用。此園本可傳,有此詩乃愈增色矣。《隨園詩話》稱:「雁蕩山觀音洞中,有前明按察使劉允升偕二女成仙於此,今大士座旁塑造並二女甚美,餘低回久之,因作口號」云云,其說頗無稽。余《遊雁蕩詩》中曾辟之,筠如和餘韻云:
最笑劉家父女癡,空山苦守觀音帳。
非仙非釋定何物,蹤跡如斯豈倜儻。
讀者皆歎其韻腳之工,餘直以「筆挾風霜,語無枝葉」八字評之。
梁蘭台
余次女蘭台,字壽研,歸國學生邱藜光。隨侍桂林時,亦與筠如、婉蕙等分日作詩課。值庭中杜鵑花盛開,首課即以此命題。余首唱五古一首,閨中和者頗多。壽研獨曰:「我初學詩,不諳五古音節,但作七律以獻。」云:
分自天臺異種香,繽紛桂嶺趁韶光。
風風雨雨都無損,葉葉花花正恰當。
不向山程催過客,卻來官舍領群芳(詩課首出此題)。
只因花鳥名同美,引得詩人興欲狂。
壽研作詩最刻苦,而此五十六字乃脫口而出。惜所不多,蓋不甚注意於詩也。
楊渼皋
余三子婦楊渼皋,字婉蕙,為竹圃方伯之女。竹圃口不稱詩,但授以書義,故婉蕙少不知有聲韻之學。迨歸餘三子恭辰時,恭兒方習舉子業,亦不暇言詩,而餘同堂妹蓉函,好作詩而工,婉蕙喜從之遊。適余長女筠如、次女壽研方學為詩,遂相約受業,請題為課,而婉蕙驟有所解。女紅酒食之隙,舟車侍游之餘,復隨題有作,數年間積至百數十首。婉蕙素善病,其於詩又好為苦吟,余常誡其以節思慮,養心性為要,而作者輒不能自休。喜其慧且勤也,遂亦聽之。而婉蕙遂自次所作為《榕風樓詩存》矣。
竹圃素不喜閨秀之稱詩,故於婉蕙所作,亦曾無輕與褒詞。然閱到《過洞庭湖》句云:「白雲盡處疑無地,青草環來別有湖。」則為之拍案激賞不去口,謂似此天然佳句,不能禁其不落紙矣。
婉蕙讀書不多,而喜作考訂典實題,每遇一題,不惜殫精瘁神,窮日夜為之。恭兒嘗笑其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婉蕙不顧也。余在粵西獲商爵一具,作長歌張之,和者遍遠近,然縮手不敢下筆者亦多。婉蕙輒奮筆步韻為之,亦自斐然成章。詩云:
桂林城中出銅爵,誰家好古勤搜羅。
風塵閱世不知紀,忽逢賞識來摩挲。
安平判官購以獻,高堂恰喜詩相磨(蘇詩『知君欲以詩相磨』)。
細辨款識定商制,何年至寶淪山阿。
絜量分寸非近器,雙柱三趾平無頗。
只耳彎形澤可鑒,長腳下注如傾荷。
子孫父字劇古質,生砂活翠耀自佗。
子孫為父共作器,薛氏所釋當無訛。
何期蠻荒有此寶,不數和弓與兌戈。
當時務光所制字,想見倒薤兼垂禾。
比年節樓庋銅鼓,賓僚鈴閣賡載歌。
公餘雅集詁復訂,但聞盛事鳴聲和。
我初學詩如蚓竅,難題險韻費苦哦。
喜讀韓公賦石鼓,此物更前千載多。
古瓦齋中拓眼福,才薄將如商爵何。
惟當謹持日介壽,坐晉高爵登鑾坡。
婉蕙在桂林日,與常熟錢蓮因夫人(守璞)遊山賦詩,蓮因為江南名族女,龍門巡司張騏之繼室也。嘗與婉蕙及餘女筠如聯為歲寒三友,才調相匹,意氣相孚,唱和無虛日。蓮因一日戲謂婉蕙曰:「君喜作典賓題,側聞中丞新得趙子固《落水蘭亭》卷,有詩志喜,其頭緒頗繁重,君亦能效顰乎?」婉蕙素好強負氣,乃殫兩日夜之力,展卷中題跋盡讀之,竟奮筆次韻云:
鑒賞名家世共傳,《蘭亭》特記永和年。
煙雲曾被蛟龍攫,墨賓終難委逝川。
妙跡初觀眼倍明,蘇齊審定是先聲。
褚臨黃卷堪相匹,夜夜雙虹貫月生。
元圃珠光聚滿門,儼山篆印雜江村。
祗今眼福拈毫記,倒盡金壺墨汁痕。
少時握管苦冥搜,最喜簪藥帖仿甌。
今日果窺真定武,墨池便擬托千秋。
蓮因再三誦之,為之咋舌曰:「吾甘斂手相讓矣。」
婉蕙隨宦溫州,與丁芝仙夫人(善儀)交稱莫逆。芝仙為永嘉令楊炳繼室,才名久著。時餘女筠如自浦城來省視,亦一見如故,每春日約同城內外踏青近遊,輒有詩。芝仙本詩媛,婉蕙與筠如喜與之角勝。余謂東甌風雅,近甚寥寂,而忽得女士以張之,亦一時之勝緣。如婉蕙《江山寺》、《揖峰亭》二律特佳,將來定可入《東甌詩話》也。芝仙《招同泛舟游江心寺》云:
乍尋霞洞最高頭(前三日曾招遊飛霞洞),又泛江心畫裡舟。
詩境由來重孤嶼,靈山長此砥中流。
萬里海氣平欄出,一派城陰入鏡收。
難得良辰偕勝侶,金焦而外此佳游(金焦皆余舊遊)。
《侍翁大人游揖峰亭,疊前韻》云:
重闉遠出國西頭,回鶻山前不浪舟。
歷歷帆檣平檻過,茫茫日夜大江流。
岩椒屢見炊煙起,石壁全憑返照收。
最喜一江見孤嶼(亭之右角露出孤嶼一半),晴春三日兩佳遊。
竹圃一門群從,皆不言詩,惟其長嗣翠岩大令詩筆極雄,婉蕙少曾從受業,故亦稍親風雅。翠岩作宰甘肅,婉蕙有詩寄祝其五十壽辰云:
六盤山勢拱蘭州,中有吾家百里侯。
隴路幾千芝構寐,詩人五十富春秋。
椿庭我幸歡依膝(月前甫得歸甯之樂),荊序人齊遠極眸(三兄皆宦近地,惟兄獨遠耳)。
願爾政成歸養早,彩衣團坐潔蘭羞。
竹坡亦極稱此詩,以為孝友天真,溢於詞表,可存也。
梁賦茗
賦茗,字藻芬,為澤卿四兄女,適上舍生劉義問,自題所著為《臥雲樓詩草》。喜作詠史詩,有《讀明史》數首云:
逐鹿張陳各擁兵,朱家天授象分明。
西湖雲氣周顛語,一統江山孰敢爭。
宣言龍袞已飛灰,休問成王安在哉。
卓錫山林足埋骨,何須頭白又歸來。
趨承帝座隱深機,誅篡當朝筆刃揮。
莊士文星真叵耐,麻衣才了又緋衣。
微臣何計拒燕師,一慟城門行遁時。
衣葛補鍋同節操,表忠錄內姓名垂。
弟兄鐵券姊彤闈,心薄椒房獨不為。
別署頭銜第三女,徐王家范最堪師。
梁蘭芬
楚畹,亦澤卿四兄女,適候補縣丞龔長齡,即紫瑛妹子婦也。龔六試秋闈不遇,投效吳門,楚畹有《送行詩》後半云:「拋梭怕學翻新樣,賦劍須爭不朽名。此日出山為小草,好將清白繼家聲。」慷慨激昂,巾幗中高調也。有《小方壺詩草》,惜所作不多。
梁金英
梁金英,字淡如,亦澤卿四兄女,歸國學生林慶藩,濰縣令士駿子婦也。士駿全家俱隨任,適教匪闖入縣衙,慶藩蹌踉外逃,正為賊所追。淡如伏慶藩背上,以身當數刃,賊隨去。慶藩得無恙,而淡如刃瘡歷數月始合,亦得不死,論者奇之。淡如少即能吟,嘗分詠《碧筒飲》句云:「斟得苦心添醞釀,傳來香味最玲瓏。」獨為坐客所稱。有《愛荷香詩草》一卷。 梁佩茳
佩茳,字梅史,為蘭笙十弟女,適儒士林棟穆。《荷花生日口占》云:
銀塘此日宴群芳,嬌艷爭誇百子房。
聽罷菱歌三疊曲,水晶宮裡譜霓裳。
櫻筍廚開溽暑消,生辰我亦是今朝。
緣君一進長庚頌,堤柳多情也折腰。
有《蕉雪軒吟草》,亦風雅之附庸也。
梁瑞芝
瑞芝,字玉田,為余侄伯思長女,澤卿四兄之孫女也,適儒士林起鴻。少即解吟詠,有《香雪齋小草》一卷。嘗游釣龍台,作七言懷古一首,驚其儕輩。詩云:
全閩江山稱第一,中有危台突然出。
江水吞天風逐雲,無數蛟虯翻浪溢。
當年降漢疏封王,襟吳帶越開雄疆。
樓角丹青亙不斷,管弦朝暮聲飛揚。
一自蒼江跨龍去,精靈劍槊江中央。
我來欲發蘇門嘯,興廢盛衰付憑眺。
逐鹿雄風安在哉,廢寢頹扃幾殘照。
君不見、歌風台,戲馬台,兩抔黃土湮蒿萊。
劉項英雄尚如此,何況不及劉項才。
時玉田甫及笄也。
卷四
許福祉
許福祉,自號夢槐老人,閩縣人,醴陵縣知縣蘭臬先生(弼)之配,河南府知府北瀛太守(鯤)之母,余叔母許太淑人之胞妹也。生長名門,通詩禮,然雖喜吟詠,而從不存稿。晚年家遭多故,乃偶藉詩以寫哀忱,讀者傷之。有《玉尺山堂存稿》。《戊寅哭鯤兒》云:
敢言無德亦無愆,有子難留送暮年。
豈是前因我缺憾,避人含淚問蒼天。
二十餘年瞬息過,與兒聚少別兒多。
歸來尚擬能終養,天不由人喚奈何。
銘恩勒石建生祠,今日真成墜淚碑。
寄問洛陽諸父老,去思何以解哀思(鯤兒守豫郡,頗有惠政聞。歸裡時,有建祠勒石以紀者)。
池館淒涼畫掩扉,春寒料峭懶呼衣。
從茲老病無人問,一對遺容一淚揮。
《送鯨兒公車北上》云:
汝兄棄我歸泉路,獨汝承歡牽我衣。
今日又辭慈母去,出門難免淚頻揮。
收拾琴書上帝鄉,槐花黃後杏花香。
公車一路尋常事,偏我離兒最斷腸。
《鯤兒妾玉麟盡節自經,吊之以詩》云:
酸風吹面鎖雙眉,蠟炬無光冷畫幃。
望帝不歸春已矣,杜鵑啼落碧桃枝。
四千里外離桑梓(玉麟河南人),十五年華賦泛沱。
死別生離終永訣,家山何處白雲多。
《哭孫女祥宜寄示孫婿何伯雅》云:
前身合是掌書仙,環佩珊珊入九天。
二十年來渾一夢,春風零落翠花鈿。
四載於歸鼓瑟琴,無端玉碎與珠沉。
懸知騎省悲秋後,又合神傷動苦吟。
何玉瑛
何玉瑛,字梅鄰,余姻鄭松谷太守(鵬程)之母也。有《疏影軒遺草》,太史校梓以行。山陽注文端公為之序云:「何太恭人女兄弟三人,皆工吟詠,獨太恭人尤好史氏書,旁通繪奕音律,其在任也。兄邦彥為丞於粵,以解餉赴滇道卒。時母老矣,太恭恐其驚痛而傷生也,凶耗至,不以聞,托言以目疾解官。進則怡顏慰親,退則雪涕襄事,經畫周至,心力殫竭,卒能歸旅櫬,返細累,立嗣子。諸大事以定,素旐將抵裡,乃以實告,老母得無恙。於歸後,家計中落,支持竭蹶,節縮衣食,不令貽夫子憂,教二子手授經史。衣服進退,稍不合度,即督戒之,蓋明大義,有識略,非徒以詩見者也。」然以餘觀本恭人睍睆好音,孝子之志也。在原急難,常棣之義也,黽勉求之,德音之遺也,中原采菽,式穀之教也。其於詩也,得其本矣,得其本則雖其詞不工,猶將取而存之。況夫和平清綺,琅然可誦,如今之詩也乎?松穀以覲入都,出所梓《疏影軒遺草》屬余呈之蘇齋師,即承題句有云:
閩中何恭人,五言首詠史。
繼以勖兒作,寄舅兼懷姊。
既殊香奩艷,何嘗玉台擬。
弗取巧縟評,或漸風雅企。
松穀得詩,不勝其喜,並索予題詞。余既以二律應,因摘錄其集中警句。五言如《玉簪花》曰:「微風吹欲顫,新月澹相當。」《春夜分韻》云:「爐煙隨筆嫋,簾月帶花妍。」《月夜覓句》云:「秋聲生綠竹,露氣滿蒼苔。」《即景》云:「竹筍掀泥出,梨花帶雨肥。」《春暉閣》云:「倚檻看山色,開簾對夕暉。」七言如《松濤》云:「風雨五更驚鶴夢,波濤一院起龍吟。」《與姊話別》云:「家余健婦無黃口,我愧連枝哭紫荊。」《寄遠》云:「儒者治生原急務,古人隨地有師資。」《莫春》云:「風恬院落鸞聲老,雨足園亭草態柔。」《截竹為小洞簫》云:「羨汝瘦生偏直節,可人爽籟本虛中。」《平明》云:「禮罷佛香簾乍卷,窺人燕子語梨花。」《掃梅》云:「未忍和苔黏屐跡,月明攜帶掃瑤華。」皆清婉可誦。若集首詠史諸什,則崇情卓識,又不當於字句中求之。
鄭瑤圃
鄭瑤圃,閩縣人,歸貢生林材,廣文瓊樹之母也,有《繡餘吟草》二冊。上冊律賦二十一篇,下冊駢體文三篇,古近體計一百六十餘首。陳秋坪先生序云:「曹惠班東征有賦,詩則無傳,蘇若蘭織錦成詩,賦則未備。安人兼茲二者,自是專家。蓋勸教諸兒馳名古學,欲伸賦手,須費文心。先示格律以為程,預構楷模而取則,抽黃儷白,行行組五色之絲,戛玉敲金,字字協八音之奏。」皆紀實語。余抄吾《閩閨秀詩》,又摘其佳句若干為詩話。如《梅花》云:「一片暗香春有信,幾枝疏影月無痕。」《桂花》云:「漢殿香飄金母袖,月宮濃染素娥衣。」《梨花》云:「魂飄深院溶溶月,影隔疏簾薄薄云。」《水仙》云:「金盞曉分朱檻露,畫屏宵伴玉樓人。」《芍藥》云:「金帶圍開丞相宅,玉盤盂供老僧家。」《武侯》云:「南陽早料三分業,北伐猶勤六出師。」《銅雀台》云:「文章鄴下全家艷,香履床前百歲灰。」《景陽井》云:「轆轤轉到庭花盡,欄檻圍來璧月空。」清詞麗句,可以入歷代吟譜中。
陳若蘇
陳若蘇,為侯官布衣賢開之女。賢開有道學之名,故若蘭幼明大義,通詩文,歸余友廖佩香秀才(英)。樂志安貧,伉儷甚篤。未幾,佩香死,守節撫孤,備極哀苦,而玉樹雙折,聞者傷之。余宦遊在外,間以俸餘恤之。若蘇寄呈詩稿一帙,中有《割耳自述》絕句云:
持刀割耳籲蒼天,但願書香紹昔賢。
矢志撫孤如此苦,須知殘毀即求全。
又有《示兒》絕句云:
槁砧望斷久淒然,豈有人甘失所天。
意決相同時日死,祗應抱恨不同年。
余初弗詳其事也,而卷末有附錄余從兄曼雲編修詩,始悉其顛末,因亟錄出以貽觀者。梁運昌《紀苦節詩》序云:「故友上舍生廖佩香之妻陳氏,夫亡後截去一耳,聞其以勖兒學故,未詳也。斷耳失去九載,舊臘復得於神龕中,則儼然堅固不壞,是可異也。甲戌三月,為佩香歿之十年,陳以男女既長,思遂殉夫之本志,將以夫亡日投繯。其子持所為詩示余,餘覺而驚怛,急以辭授其子止之,幸而得已。此二事初不必爾,惟貞而愨者為之。然於節亦苦矣,乃為《紀苦節詩》二首,以存其事實,將使後之志乘,於貞婦有述焉。」詩云:
誤讀列女傳,割耳儀貞嫠。
本無逼迫患,為勖十歲兒。
枯胔置空龕,蟲鼠不敢窺。
豈翳金石質,九載色莫移。
我昨聞此事,涕流為嗟諮。
上天耀白日,不照寡婦帷。
大地回春氣,不暖寡婦楣。
獨把一寸心,冷絕含金痍。
微微一寸質,神鬼交守之。
石心既不轉,玉質終難窺。
房妻與韋母,合併知在茲。
傳語癡兒癡,莫孤慈母慈。
又云:
夙有殉夫志,子幼家復貧。
卻思相寄託,內無期功親。
黽勉自養視,飲孽含酸辛。
今年三月盡,夫歿剛十春。
長男已二十,弟妹能撫循。
無母兒可活,母欲捐其身。
作詩明所志,待盡夫亡晨。
厥子持示我,讀之慘驚神。
唯思守義者,可以大義陳。
有男未成名,有女未成姻。
夫人事未了,豈是殞玉辰。
九原不相見,此死為何因。
九原倘相見,轉恐賢夫嗔。
男婚女嫁畢,夫人發如銀。
甯聞老嫠歸,隨夫人幽窀。
所以古制禮,常稱未亡人。
朝廷樹棹楔,唯理旌霜筠。
守貞乃可貴,從死非所珍。
棄絕兒女恩,況又非慈仁。
嗟嗟賢明嬡,聞義乃能遵。
獨繅寡婦絲,哀機聞四鄰。
洪龍征
洪蘭士,美鬒發,長身玉立,貌清嚴如寒冰,議論常出人意表。余曾從外家一見,復從蘇年師案頭見其詩紙,題為《病中謝蘇年伯父遺蘭花》。詩云:
幾朵名花惠意深,膽瓶高貯避炎侵。
愛花也似憐兒女,障雨迎風苦費心。
末署「猶女龍徵拜呈」,有「僕本恨人」一小印,小楷書亦清挺可喜。繼復讀(原缺一頁零十行,約六百十六字)諸書,一言一步,亦防非禮,諸舅恒笑之。惟理學外從叔祖陳賢開先生,每見議論意日,常蒙許可,則蘭士固儒也。蘭士儒而孝矣,則仙之可知不可知,蓋不必論也。進士言蘭士母孕時,夢室入龍,五采爛然,及娩又夢,故名曰「龍征」,則余又烏從而知之。
陳瑞璧
陳瑞璧,閩縣人,居南台。家有帆影樓,台江形勝,盡收眼底。瑞璧幼讀書其下,聰慧解吟詩,有《燈月》詞云:
明明月在天,簇簇燈在地。
燈月不相接,流照豈殊致。
焉得光明千里隨,天上人間不相棄。
雖淺語而卻有古樂府神理,識者卜其必以詩聞于時也。未幾適城中許氏子,不得志遽卒。
張如玉
余曾主南浦書院講席,地在粵山之麓,西連仙樓,岩壑窈深,有三十七洞天之目。每思以五七言紀其勝,忽忽不果成。偶讀邑中閨秀張如玉一詩,雖著墨不多,而已具梗概。詩云:
一徑沿緣上,樓臺到眼明。
苔痕隨石轉,崗勢入雲平。
盤薄途疑阻,紆回境屢更。
神仙如可學,此地即蓬瀛。
如玉為農部郎張倫至女孫,有《暗香琴言》一卷。其《上元即景》云:
積雨初晴月正妍,萬家燈彩鬥嬋娟。
輸他好事兒童輩,不畏春泥得得前。
亦俊語也。
張嬌娥
嬌娥姊妹並歸馮笏耕舍人。嬌娥先卒,舍人有《悼亡詩草》,遍征同人題詠。余瑞堂孝廉題云:
曾讀璿璣訝彩毫,若蘭真是女中豪。
只今泉下無來使,錦字恁誰達竇滔。
壯游原不戀紅顏,死別方知一面艱。
孤矢相期應有悔,望鄉台即望夫山。
蓋嬌娥有《送舍人公車》句云:「梅信倘逢驛使便,雙魚敢惜寄回文。」又有《送舍人出遊》句云:「孤矢早知郎素志,閨中不上望夫山。」此後即化去,舍人常以為悔也。
江鴻禎
陳秋坪先生知余有抄輯閩詩之舉,手錄其弟登爵及其女弟子江鴻禎遺詩,各十餘首付予。並稱:鴻禎年七歲,即能鼓琴,九步工詩。年十五,夢紫衣女六七人招之遊,且曰:「吾與爾,皆閬風侍女也,爾其歸乎?」醒以告其母,牽衣而泣。乃索平日所作詩,盡焚之,曰:「不可留為人世口實。」援琴彈一曲,不成聲,曰:「人琴俱亡矣!」推琴而起,遂卒。餘憐其慧,檢焚餘及所記憶者,僅此而已。今按:所存古近體皆備,出口老成,而毫無稚氣,亦絕無衰颯之音。有《謝陳秋坪舅氏贈詩》云:
弱齡甘抱拙,稍與經史親。
遑雲弄柔翰,便希追古人。
欣茲先達譽,清制如席珍。
立辭自有指,反已參其真。
慚非詠絮才,何以當陽春。
所願載酒從,元亭長問津。
又《寄兄》云:
膝下長居好,依依惜遠行。
身隨流水遠,愁逐晚潮生。
岸闊暮山瘦,江空秋月清。
更深倘無睡,應念倚閭情。
雖古名嬡之作,何以加此。近《閨秀正始集》亦登其詩,當即秋坪錄本所寄也。
汪淑端
汪淑端,閩縣人,饒州府經歷金浩女,歸何恒湜。詩才敏瞻,為一時諸女士之冠。有《詠五色蝶次韻》五首,同伴多推之。詩云:
簾前弱翅望依稀,每到花陰不見飛。
上下渾疑風度葉,飄颻似愛翠為衣。
春真可踏嬌無力,黛縱能描瘦未肥。
欲剪碧羅依樣繡,南園撲得兩三歸(青)。
莫遣鶯捎見又稀,宮錢化出任紛飛。
何當曲譜諧金縷,恰與春光斗鞠衣。
色奪萱叢花並膩,香收草蔓葉俱肥,
蘧蘧若入酴醿架,去路遮來歸未歸(黃)。
絳紗窗外覓依稀,忽向瓊欄作對飛。
一片紫雲堆艷翅,半簾紅雨濕春衣。
刺成朱縷珠難比,繪與丹砂倍覺肥。
誰把胭脂來點染,杏花十里看春歸(赤)。
梨雲漠漠午風稀,玉翅輕颺栩栩飛。
曬粉最宜香作魄,惜花偏怪冷侵衣。
半林明月黏初定,數點梅花映更肥。
可否梁圓偕雪舞,瑤華踏處竟忘歸(白)。
漆圓夢裡往來稀,樹罨箐深自在飛。
野徑何須著金粉,深秋休與認烏衣。
饒他黛色憑須染,拭得藍光竟體肥。
細雨濃煙春漠漠,柳陰多處正宜歸(黑)。
鄭嗣音
鄭嗣音,字芳址,長樂人,余亡友廣東雷瓊同知(榕)次女,歸陳景程,早卒,有《茝香閣遺草》一卷。其《病中侍母話舊》云:
秋風送涼雨,不寐剔燈光。
憶昔童時事,忍淚徒自傷。
父兮官粵東,我生在他鄉。
幼齡慘失怙,弟妹悲相望。
焭焭依我母,千里持孤喪。
持喪歸故里,撫孤歲月長。
女居穿線閣,男入讀書堂。
篝燈與荊布,淡飯安家常。
弟弱身未立,母愁鬢加霜。
悔非奇男子,騰達與飛揚。
餘生一巾幗,安能志四方。
微軀況善病,兒病母傍徨。
母毋苦兒病,兒願母康強。
棣花喜四照,聯掇芹藻香。
勉起理釵鈿,強笑奉母觴。
作詩蘇病骨,願附萊衣行。
孝友之情,自不可沒。
王瓊瑛
王瓊瑛,字琴史,侯官人,雲南知府王梅林(燮)女,適古田孝廉曾建鬥。嘗從梅林宦遊滇海,有《萬里遊詩草》。題既壯闊,詩亦稱之。如《宜昌開船》云:「風水吐吞帆力飽,煙波綿緲櫓聲柔。」《過黃州》云:「草意綠隨雙岸活,黛痕青抹數峰低。」《金陵夜泊》云:「楊柳晚煙沽酒客,桃花春雨釣魚船。」皆蘊藉宜人,不屑為粗豪語。曾為梅林寫《松柏長青圖》云:「老幹淩雲垂蔭遠,濃陰覆盡往來人。」可想見其胸襟。《蜀行出峽》云:「風波平地由來險,好把巴江視楚江。」則已見道語矣。
李鏡林
李鏡林,為李蘭屏彥彬比部女,蘭卿都轉侄女,歸儒士王汝欽,有《小蒹葭山莊詩草》。《津門》二律,不似脂粉女郎詩,洵為冠集之作。蘭卿屢為予稱之,非虛譽也。詩云:
名城保障帝王州,河海雄關控上游。
筦榷歲煩鹽鐵使,漕綱舊數軸艫侯。
地連燕薊三邊戍,門泊荊吳萬里舟。
畿輔即今資善政,賣刀應許借良籌。
戈船寂寞照斜曛,吹角鳴笳夜不聞。
巡徼漫勞仙鶴哨,防秋舊駐水犀軍。
甌閩路接扶桑樹,遼碣潮連渤獬云。
莫為承平輕武備,伏波曾許建奇勳。
許還珠
許還珠,字月津,余妹蓉函長女,適儒士程光銛,有《紺光書室詩草》一卷。亦喜學作詠史體,杜老所謂「學毋無不為」也。《詠王昭君》云:
關山明月馬如飛,獨抱琵琶訴恨時。
從此和親成故事,安邊勳績屬蛾眉。
《詠費宮人》云:
酒蘭香燼夜遲遲,正是官人刺虎時。
豈料柔荑同袒裼,誰言巾幗遜鬚眉。
詞雖平而意已足,自是閨中本色詩。
許季闌
許季蘭,字湘蘋,蓉函妹第三女,適國學生王修文,有《劍香閣詩草》一卷,古體勝於近體。嘗與諸姊妹分題詠古,拈得蘇公《赤壁前遊歌》云:
髯公清興當新秋,泛舟赤壁消遙遊。
江幹風景最奇異,林間白露如珠稠。
清風徐來水波靜,東山月出瀉孤影。
舟中主客飄欲仙,一葉隨風淩萬頃。
洞簫一曲清且哀,如勸遊客須傾杯。
英雄角逐竟何在,周郎孟德同塵埃。
世間變態千萬狀,風月依然此江上。
卻憑妙悟禪機人,領取造物無盡藏。
林炊瓊
林炊瓊,字粢香,許濂側室。初入門不甚通文理,余妹蓉函力課督之,遂漸知詩。《詠明妃》云:
蛾眉多少老深宮,知己由來是畫工。
青史留名非薄命,琵琶何用怨東風。
《詠木蘭》云:
千載辛勤在戰場,功成唱凱面君王。
兒家也解浮名薄,但願明駝返故鄉。
皆頗能自出手眼。
趙玉釵
玉釵,侯官人,教諭景新女,適諸生許文璧,余妹蓉函之子婦也。蓉函教之詩,甚勤。初入門,即課其讀四子書,及毛詩,年餘盡通其義。惜年二十二遽卒,有《聽雨樓遺草》一卷。蓉函喜為詠史詩,玉釵濡染其學,落筆亦自雄偉,有《慨宋南渡諸將雜詩》數首,風調固自不凡也。詩云:
禮樂衣冠舊帝京,宋家初業尚升平。
何當轉籍完顏眾,直與長驅鐵木城。
六賊未能歸正典,兩宮倏見動行旌。
強胡蠶食雖堪恨,半為君王蠹自生。
日暮空營大將旗,宗家威望敵人知。
還都志切連封表,破賊謀深一局棋。
七十頭顱猶矍鑠,兩京民命系安危。
渡河喚起千秋恨,終古英雄共涕洟。
慷慨東京挽禦輪,南朝未必盡無人。
轉移全仗書生略,戰守真為社稷臣。
十事殷勤陳要政,兩河危急憫遺民。
即今俎豆湖西祀,長藉英靈護十閩(吾閩西湖有李忠定公祠)。
天下人人識老種,不將和議弛兵戎。
威名早已降胡使,面目爭先認我公。
扶病登壇真矍鑠,從軍有弟亦英雄。
扼河倘許施長策,猛虎何由出阱中(種師道)。
清涼居士最鷹揚,艟艦橫江列巨檣。
玉帶人終成鼠竄,金山檄合責龍王。
錦衣立馬元戎壯,紅粉援桴女帥忙。
堪歎天心偏北向,土舟獻策太倡狂。
補天浴日有奇功,帶礪山河誓不終。
去國心仍依左右,喪師過豈掩精忠。
老嫻聖教兒能嗣,死葬衡山鬼亦雄。
一事知公應有悔,群賢當日欠和衷(張浚)。
多少軍民涕淚從,金牌能撼嶽軍鋒。
畫淮計議終難挽,唾手勳名不再逢。
堪歎沉冤埋碧血,獨留壯魄抵黃龍。
忠魂千載孤山路,細草殘花滿徑封。
一騎黃柑送敵營,將軍飛到振威聲。
身當秦鳳金牛險,手破連珠壘石城。
保蜀無軍勞餉運,讀書功可助心兵。
連麾疊陣諸州復,難弟當年亦盛名。
隔水橫槍曙色清,順昌旗幟敵人驚。
陰風拔帳親擒賊,閃電揮戈夜䂨營。
姓氏已聞驚虜魄,功名終愧屬書生。
可憐身死猶齎恨,剩水殘山痛汴京(劉錡)。
半壁江山入畫圖,高峰立馬氣吞吳。
參謀倘未施籌策,航海重應到廟謨。
臥雪人誰憐北轍,銷金窩已樂西湖。
君王自立偏安局,異代徒營為歎籲。
劉簷林
簷林,劉義問女,適儒士虞一元,即余侄女藻芬之婦也,有《艷雪齋詩草》。拙於女紅,而詩才特秀髮。有《與玉田表姊夜話詩》云:
喜得今肩並,閨中冷趣生。
雨聲深院靜,燭影小窗明。
品繡工偏拙,論詩語獨清。
夜闌渾不覺,鄰舍忽雞鳴。
可以想其風趣矣。
齊祥棣
貞女齊祥棣,余友河南知府鯤女,夢槐老人孫女也。許字同邑儒士陳兆熊,未於歸,而兆熊卒,家人秘之弗使知。有他姓來求婚者,女始覺,潛易素服投蓮池中。時陳氏宅中忽起異香,人皆駭異。後乃知其為貞女之魂歸來也。貞女初生時,其母夢人授以白蓮花,故貞女十餘歲時,有《詠白蓮花》七律云:
佳人玉立水中央,浣盡鉛華作素妝。
瓊佩月明遺遠浦,縞衣露冷渡橫塘。
嬌能解語應增媚,淡欲無言只送香。
秋氣滿湖涼似洗,扶持清夢到鴛鴦。
人以為詩讖。後陳家迎其柩歸合葬,其墓正對蓮花峰云。有《玉尺樓遺詩》五十首。
貞女嘗學詩于余妹蓉函,其殉也,蓉函哭之慟,有詩吊之云:
玉尺山清比水雪,蘊秀含靈自奇絕。
精華發出白芙渠,素質芳心對明月。
山樓有女貌超塵,白蓮花本是前身。
衛家簪格香生筆,謝女聯詩雪入神。
我記姨家開壽宴,華堂燭下屢相見。
人在珠圍翠繞中,俗妝不涴芙蓉面。
聞道螺江是婿鄉,摽梅尚未賦傾筐。
罡風忽折瓊瑤樹,閨裡聞知心暗傷。
藏鉤花徑遺諸婢,擲雉萱堂伺阿娘。
案上忙收舊詩草,燈前潛著素衣裳。
取義成仁心已決,豈惜花殘與月缺。
芳池秋水淨如霜,為滌塵緣沁玉骨。
魂歸陳宅誰能識,卻有香風送消息。
優曇暫現世間身,琴瑟終成天上匹。
佳讖曾吟詩一章,果然清夢葉鴛鴦。
蓮花峰畔新墳好,從此名香骨亦香。
一時聞貞女事,作詩挽之者頗多,惟此篇足以存貞女矣。
楊渼好
楊渼好,字婉琴,連城人,竹圃方伯次女,歸郭少蓮大尹(樹瀛),蓮渚比部之子婦也。幼與妹婉蕙,同受業于伯兄翠岩大令(樹屏),遂工吟詠。有《寄懷婉蕙四妹詩》云:
梧桐葉落井幹空,萬里迢迢一紙通。
最憶去年今夜月,倚樓連袂話榕風。
紫塞車箱白下船,故鄉差喜息勞肩。
同歸何事旋分手,望斷灕江夕照邊。
可以想其友愛之情矣。
沈瑴
沈瑴,字採石,嘉興人,歸吾閩曾茂才(頤吉)。茂才遊幕江南,寄孥吳下,採石賣詩畫自給。余藩牧吳門,先室鄭夫人常延其入署,絮談榕城景物,採石大有旋居閩中之意。所作詩名《畫理齋集》,潘三松老人題其卷端云:「採石女史,能詩善畫,前以所寫山水惠贈,茲復以所著《畫理齋詩》冊索序。餘衰耋,心如枯井,耳目亦幾廢,使人從而聽之,渢渢乎清微和雅之音,鮑妹謝女之餘韻也。因題數字,欣附不朽,至詩筆之妙,繪事之精,詩畫相通之微旨,錢唐陳雲伯大令備言之。藝林有目者,久艷稱之,固無俟餘之贅述也。」
錢唐陳雲伯大令(文述)撰《畫理齋詩》序云:「昔人謂王右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以寫輞川之圖,雲飛水走;紀渭川之作,麥秀桑稀。詩壇挹其清華,畫院播其馨逸。藝林擷秀,並擅為難;璿閣征才,兼長抑更少矣。採石女史,檇李名媛,羞蘭季女,模山范水。畫學最深,頌菊銘椒,詩才更勝。蓋染鉛華于魏國,早承慈母之傳,弄筆硯于甄家,兼得弟兄之益。歸閩中曾笑崖茂才,雙煙一氣,同熱南豐之瓣香,比口同聲,共譜東陽之八詠。緣深匏爵,奏墨會之靈簫,家近武夷,聽幔亭之仙樂。中間以令弟西雍刺史出宰雉皋,畫舫曾移,板輿並侍,丹青所被,珠玉同輝,宮婉蘭剪采之屏,董小宛畫梅之扇,方之蔑矣。比之僑居吳下,以《畫理齋詩集》乞序予。予花國三生,香奩萬首,嬋娟金粉,夙有會心,閨閣丹青,略可屈指。金雲門之金碧樓臺,則李昭道、趙伯駒也;汪逸珠之綺羅人物,則董叔達、劉松年也,屈宛仙之白描,黃蘭娵之水墨,則李龍眠、趙子固也,碧梧織雲,玳梁筠如,梅卿畹芳,智珠香輪之寫生,則滕昌裕、黃伯鸞也。至接武荊關,追蹤韋柳,煙毫既潤,彤管尤工,惟女史為兼擅矣。其謀篇也如其落墨,其賡韻也,如其摹古,其琢句也,如其用皴,其選詞也,如其傳色,離詩論畫,其黃皆令乎?離畫論詩,其卞篆生乎?鳴環動佩,人言當今之令嫻,石色雲峰,我謂閨中之摩詰矣。」
余在蘇州修滄浪亭,採石為餘再三作畫,並再三賦詩。有句云:「美政餘閑宜韻事,勝區修復必詩人。」時先室鄭夫人五十初度,採石邀同吳中名媛,如歸佩珊、朱竹眉、吳香輪、陳筠簫、徐佩吉輩各獻詩介壽。採石句云:「上頭夫婿諸侯長,繞膝兒郎秘省官。」蓋紀實語也。
署中東偏花畦中,有白牡丹一株,鄭夫人嘗置酒招採石賞之。採石賦詩云:
素心畢竟讓花王,侍從多騎白鳳凰。
富貴自應留本色,天人原不要濃妝。
館陶仙子情如玉,虢國夫人影亦香。
寄語讕言莫相戲,洗紅久已譜清商。
幕中同人有拈此題者,見此詩都為閣筆。
銀瓶徵 清 德清俞樾曲園
銀瓶者,岳忠武之女。相傳忠武之死,女抱銀瓶投井以殉者也。在宋時,即見紀載,當非子虛。而杭人輒以張憲為其夫,建張烈文侯祠,即塑銀瓶像以配之。余同年生永康應敏齋廉訪寓杭州,深以此事為疚,屢為余言之。余貽書楊石泉中丞及此事,又命詁經精舍諸生為《岳王小女銀瓶考》,冀徵實事以塞虛誣。因刺取諸生所考,粗加次第,成此篇,存雜纂中云。
《岳忠武行實》末載楚國夫人遺事及諸子,云:「先臣女安娘適高祚。隆興元年,詔補祚承信郎。」
按:《岳忠武行實》二卷,乃嘉泰四年承務郎岳珂所上,即王之孫也。卷末備載忠武家屬,云:「先臣妻李氏,歷授楚國夫人。臣雲,先臣長子也;子二人,甫、申;女一,大娘。臣雷,子四人,經、緯、綱、紀;女三。臣霖,子三人,深、珂、璞。」臣震、臣霆,均不言子女。而先臣女安娘,附諸子後。獨無所謂銀瓶者。是以來集之《樵書》云:「孝宗時,訪求岳氏子孫,繈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則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其夫高祚補承信郎。即岳雲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補其夫進武校尉。(據《行實》「岳雷,女三」,非名三娘。蓋「三」者,其行第也。若雷止一女,不得稱三娘。」)並載《金陀粹編》。銀瓶既殉孝,豈不經御旨追贈?且岳珂為武穆孫,而編中曾不一及之。此是一大疑案。全謝山《鮚崎亭外集》,答陳時夏論鄂王從祀書,亦引來書,謂「歷代以來,有其舉之,誰敢廢焉,然其疑不敢不存。」
宋周密《癸辛雜識》云:「大學宗文廟,相傳為岳武穆,並祀銀瓶娘子。其簽文與上天竺同。」
按:周密生於紹定四年,距紹興十一年忠武之薨九十一年,為時尚近。而銀瓶業已從祀,則可以釋來、謝諸人之疑矣。
元鄭元佑《重建精忠廟記》:「隴西李君全,初以承事郎來杭,興復精忠廟。立王像,及王之五子、部曲諸將像,並立王之女號銀瓶娘子者,皆肖像以祀事焉。」
按:《錢塘縣志》(何年所修未考)「紹興三十二年即廢智果寺為廟,以奉祠祀,廟有王像,後作寢室,像王及夫人與其女。」是宋時已祀王女而女不名。萬曆《杭州府志》云:「至元間,杭州經歷李全重興王廟,後作寢堂,像王夫人與其女。」女亦不名。以鄭元佑記證之,女即銀瓶也。然則宋時所祀王之女,亦即銀瓶可知。若是安娘,則隆興元年方補其夫為承信郎,紹興末,安娘當尚在也。宋時初建嶽廟,即祀銀瓶,銀瓶事實,固宜昭著。而簡編不登,《行實》不載,竟若無其人者,何歟?惟據《行實》昭雪廟祀一條,但云「以鄂州軍民請詔建廟于鄂,賜號忠烈」,不言杭州立廟之事,疑所雲即智果寺為廟者。事尚在後,不在紹興末也。
明彰德府推官張應登修《湯陰縣志》,于岳王本傳後載:「有孝娥者,王幼女,痛父兄死非命,抱銀瓶赴井死。」
漂陽《岳氏家譜》(何年何人所修未考)載:「王長女安娘適高祚,幼女娥殉父難。」
按:此兩條,竟以孝娥為名,恐非是。孝娥者,後人所表之名也,詳見後。
明田汝成《西湖志餘》云:「宋銀瓶女,武穆季女也。聞王下獄,哀憤欲叩闕,不能,抱銀瓶投井死。」
明沈儀懋《兩湖塵談》云:「江浙憲台乃岳王故第,至今祠公為土神。其庭前井,相傳王遇禍時,其少女抱銀瓶墜此井死。正德中,梁公材為台長,表其井曰『孝娥』。五清劉先生為之銘。」
按:志書,五清劉先生,乃副使劉瑞也。「孝娥」之名,至今循之,蓋始於此。而湯陰志及岳氏家譜,竟以為名,則失之矣。
國朝陸次雲《湖壖雜記》云:「銀瓶小姐者,武穆王季女也。武穆被難,女欲叩闕上書,邏卒攔止,遂抱銀瓶墜井而死。」
按:「銀瓶小姐」之名,至為不典。趙翼《陔余叢考》曰:「宋時閨閣女稱小娘子。而小姐乃賤者之稱。錢惟演《玉堂逢辰錄》,記營王宮火,『起于茶酒宮人韓小姐』,是宮婢稱小姐也。《夷堅志》:『傅九者好狎游,常與散樂林小姐綢繆。』又:『建康女娟楊氏死,現形與蔡五為妻。一道士仗劍逐去,謂蔡曰:此建康倡女楊小姐也。』此妓女稱小姐也。」余謂趙說良是。宋時又有「小籍」之名。懶真子云:「文樞密所居私第,名東田。有小姬四人,謂之東田小籍。」疑「籍」即籍錄之「籍」,蓋官妓家妓,必有簿籍載之,因即呼其雅者為「小籍」,謂其載在小簿籍也。「小籍」之為「小姐」,蓋聲之轉,且以稱女,故變其字為「姐」也。余從前因「銀瓶小姐」之稱,頗疑銀瓶非岳王女,蓋亦岳氏之小籍。後考元明以前,固皆謂之「銀瓶娘子」,不云「銀瓶小姐」,則又不敢妄疑矣。
《湖壖雜記》又云:「宋帝悟王冤,就其第立廟以祀。井在廟中,範銀瓶像於廡右。廟在按察使廳事之左。凡廉憲蒞任,必祀嶽廟。明時有宋觀察祀岳王,謂武穆精忠,固當拜;銀瓶女流耳,非所宜,障之以屏。後升公坐,睹一玉貌錦衣神女,持弓矢當簷而立,觀察驚顧,矢發中背,成疽而死。後之祀岳王者,舉無敢忽銀瓶。」
按:此事近誕。然忠孝之氣,久而不泯,則亦理之所有也。
國朝楊雪湖《瑣談》:「岳王女小字銀瓶,以王夫人夢抱銀瓶而生,故字之。後王死難,女亦投井殉。《易》井卦有云『贏其瓶凶』,豈其兆,先伏於受生之初乎。」
按:諸書皆以女抱銀瓶投井死,故以銀瓶目之。此雲生初以夢得名,所本,亦異聞也。
《嘉興府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銀瓶孝女者,王季女也。有至性王入棘寺獄,哀憤欲叩闕訟冤,邏卒守門不得達。洎被難,日夕悲慟,抱王所賜銀瓶投並死,時年十三。鄴侯經進詩『覽奏念緹縈』,指此也。後於故第旁,詔肖女像祀之,封正烈節女。」
按:諸書但言抱瓶而死,其何以抱瓶,則未詳也。此雲王賜,或亦一說。
《宜興縣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隆興元年,奉旨安娘夫高祚特與承信郎,銀瓶女封『至一正烈節女清源妙行仙官通靈顯聖銀瓶小姐』。」
按:封號不足據。
曲園居士曰:銀瓶之名,自宋以迄於今,歷有紀載,則固不得以為無其人也。然諸書但言其以幼女死孝,無一語謂其為張憲妻。而張憲本傳,亦止云「飛愛將也」,不言為其婿。乃以數百年後強為作合,使偶坐于張侯之旁,不亦傎乎!考岳雲為王長子,而死時止二十三,則銀瓶幼女,必未及笄。張憲在紹興二年,已從王討曹成;而銀瓶娘子,據嘉興志,死年十三,則生於建炎三年,至紹興二年,止四齡也。年齒懸殊,豈可以為配乎?翟氏灝《湖山便覽》載:「張烈文侯祠,在仙姑山下。侯名憲,蜀人,岳鄂王部將,或曰其婿也。」此流俗沿訛之所自起,考古者宜辭而辟之也。
附:致楊石泉中丞書
杭城有張烈文侯祠,即岳忠武之將張憲也。不知何時,強以忠武幼女銀瓶為之配,塑像其旁,並題名氏焉。考《宋史》張憲傳,但云「飛愛將也」,不言為其婿。嘉泰中忠武之孫名珂者,著忠武《行實》二卷,末言「先臣女安娘適高祚」,亦不及憲。然則憲非王婿明矣。銀瓶之名,《行實》不載,據杭州志書及諸書所載,皆言是王幼女。而紹興二年張憲已從王討曹成,據《行實》王是年三十歲,距王之薨尚十年,則銀瓶此時當在繈褓也。與憲年齒懸殊,豈可以為配乎?杭人多知此事非實,而流俗相沿,竟難厘正。群思得公一言以發聾振瞶,庶不至誣古而讀神。輒布陳之,惟裁察焉。
吳絳雪年譜 清 德清俞樾曲園 編
吳絳雪以國色天才,從容赴義,以全永康一邑民命,亦昭代一奇女子也。而事越百五十六年,志乘無考。道光二十三年,桐城吳康甫大令廷康,為永康丞,始諮訪故老,得其本末。屬海甯許辛木農部楣為之傳,兼屬海鹽黃君憲清韻珊制《桃溪雪傳奇》以行於世,於是絳雪始不泯矣。傳奇中事實,多以意為之,蓋院本體裁固如是。農部之傳,頗足征信,而其年則弗詳。海鹽陳君其泰又考之絳雪遺詩,論定其年。表章之意,亦云至矣。然亦有不能無誤者。如謂絳雪卒於康熙十三年甲寅,年二十有四,則當生於順治八年辛卯,而顧謂生於順治九年壬辰,其誤一矣。其在秀水和《春閨》詩為壬寅四月,有詩序可考。其從秀水至嵊縣渡錢唐江在三月,有詩句可證,而謂和《春閨》詩之歲,即移剡之歲,其誤二矣。其歸永康詩云:「六年浪跡浙西東」,自注云:「寓居秀水凡三載,居剡邑又二年。」則是五年而非六年,與詩不合。陳君云:「注紀其積實之歲月,詩舉其歷年也。」然則何必作此參差之筆乎?餘疑注中「三載」,是「四載」之誤,蓋其居秀水甚久,故曰「凡四載」。其居嵊縣則不久,故曰「又二年」。合成六年,正與詩合。依此推排,則絳雪死年,實二十有五。嗟乎!百年壽者之大齊,絳雪僅得其四之一,天既促之,人不宜更奪之也。故作《吳絳雪年譜》。
順治七年(庚戌)吳絳雪生
許農部傳云:「名宗愛,永康人教諭士騏之女。」
黃韻珊《桃溪雪傳奇》云:「父驥良公。」
吳康甫云:「絳雪之父娶于應氏。」
按:集中《招素聞》詩自注:「余姊妹三人。」又《歸家有感》詩自注:「時二姊已適人。」則絳雪行第三也。然詩中屢及翠香二姊,而不及伯姊,疑遠嫁,或前死矣。
又按:集中《同心歌》云:「妾身少坎壈,繈褓失家慈。」不詳歿於何歲。然其《送次姊》詩,自注云:「先慈辭世已二十年。」而其詩首云:「定省思姑舅,艱難別老親。」老親謂其父,則其父猶在。至《聞琵琶》詩云:「憶九歲從先君之秀水。」又云:「今十二年矣。」十二加九,為二十一。是絳雪二十一歲,父歿矣。《送次姊》詩,蓋作於二十歲。然則母歿,即絳雪生年也。
八年(辛卯)年二歲
九年(壬辰)年三歲
十年(癸巳)年四歲
十一年(甲午)年五歲
十二年(乙未)年六歲
十三年(丙申)年七歲
十四年(丁酉)年八歲
十五年(戊戌)年九歲
傳云:「九歲通音律。」
集中《聞琵琶》詩,自注云:「九歲從先君之秀水,于江上聞此曲。」
又按:集中多與素聞唱和之作。有《將從秀水至嵊縣別素聞》詩。則素聞乃秀水人矣。其與訂交,當即在是年。素聞者,其族妹也。其《招素聞,以詩代柬》云:「族有文姬重綺琴」,知是同族。又《報素聞書》稱賢妹,知是妹矣。
十六年(己亥)年十歲
集中有《題家嚴課女圖》詩。自注云:「家嚴作圖時,宗愛年尚十齡。」按:絳雪從父學詩,當自此年始。
十七年(庚子)年十一歲
按:集中詩當從此年始。今開卷第一首《題晴湖春泛圖》,疑即此年春也。
十八年(辛丑)年十二歲
集中《提雪意圖》詩序云:「辛丑雪夜與素聞圍爐,偶舉古今人詠雪句可記誦者,凡十餘首。次日因取其詩句可入畫者,各寫其意,以呈潘夫人。有不愜意者,輒命改作。數日成此冊。」按:潘夫人,當是素聞之母。
康熙元年(壬寅)年十三歲
集中《寄和祁修嫣女史春閨詩》序云:「唐時有光、威、裦姊妹三人聯句,成七排十二韻。女冠魚玄機和之。山陰祁修嫣女史,偕其二妹,依唐人體韻,共成《春閨》一首。遙寄素聞。夏初無事,與素聞依韻和之。時康熙壬寅四月己酉日。」
二年(癸卯)年十四歲
是歲至嵊縣。集中有《將從秀水至嵊縣別素聞》詩。又有《渡江詩》云:「春江三月浪浮天」,又有《越州途中》詩云:「暮春天氣束輕裝」,知其去秀水,在是年三月也。其《渡江》詩云:「只惜西湖違咫尺,清流偏阻雨纏綿。」是所渡即錢唐江。故與西湖咫尺,而惜其以雨阻未遊。又有《答西泠女史周瓊》詩云:「記得三春正落花,鳳山門外喚輕艖。可憐咫尺西湖路,不見仙人萼綠華。」雖非此時詩,然所云「鳳山門外喚輕艖」,則正此年渡江事。首云「三春」,與「春江三月」相符。陳君謂「至嵊縣,即和春閨詩之年」,則三月已渡錢唐至越州矣。安得四月己酉,尚在秀水與素聞共賦詩也。集中《送外兄》詩題云:「先君秉鐸剡邑,時外兄曾從學彼地。」《桃溪雪傳奇》云:「驥良西歷任仙居、嘉善、嵊縣校官。」則其至嵊,疑是宦遊。然集中《代家大人送戴文學》詩,自注云:「家嚴僑居剡溪,地主三人,其一文學。」若果秉鐸是邦,則自有官舍,云何「僑居」?又何以屢易居停?疑作校官尚在其前。茲則以宦遊,舊地重來,作寓公也。
三年(甲辰)年十五歲
集中有《剡溪雪夜》詩,自注云:「家嚴滿擬今歲歸永,遷延不果,竟至歲暮。」當是此年詩也。
四年(乙巳)年十六歲
是歲歸永康。集中《別剡邑》詩云:「秋色留人無限好」,《舟泊蘭溪》詩云:「歸家剛值黃花節」,則知歸永康在九月也。《歸家有感》云:「六年浪跡浙西東」,自注云:「從家嚴寓居秀水,凡三載。居剡邑,又二年。」夫注,所以注明詩意,斷無詩言「六年」注只五年之理。注中「三載」必「四載」之誤。寓秀水四載者,己亥、庚子、辛丑、壬寅也。居剡邑二年者,癸卯、甲辰也。絳雪以九歲從父之秀水,十六歲始歸永康。而云「六年浪跡」者,實舉其在外之年耳。
又按《同心歌》,即次《歸家有感》之後。則其歸徐君孟華為室,疑即在此年冬。或明年春也。
五年(丙午)年十七歲
六年(丁未)年十八歲
按《報素聞書》在壬子年三月,而云「一別五載」,則是年復與素聞相見。然於詩無征也。
七年(戊申)年十九歲
八年(己酉)年二十歲
有《送次姊》詩,說見前。
九年(庚戌)二十一歲
父驥良公,當卒於是年,說見前。然己酉《送次姊》詩「孤墳草自春」,則尚是春日。驥良之歿,或即在己酉夏秋以後,亦未可知也。
十年(辛亥)年二十二歲
是歲婢慶雲生一女。按:集中《抱二姊子為嗣》詩,自注云:「前年小婢慶雲生一女。」其抱子為嗣,當在癸丑年之秋。則慶雲生女在是年矣。
十一年(壬子)年二十三歲
是歲有《報素聞書》,並以《同心梔子圖》寄贈。自署年月云:「康熙壬子年辰月己酉日。」
十二年(癸丑)年二十四歲
按:徐君之卒,當在是年之春。據壬子年《報素聞書》,止言結縭以後,靡室焦勞。不言抱未亡之痛,則其夫猶在也。故知歿於是年矣。其《翠香二姊,將以次子為余嗣,詩以志感》云:「湯餅清歡會九秋」,則是九月也。而末云:「添丁欲向先夫告,好慰蒼涼土一抔。」則夫死已葬,距徐君之卒,少亦數月。故知在此年春矣。又按:集中有《憶外詩》云:「妯娌同居猶寂寞」,是徐君未始無兄弟,不知何以抱翠香之子為嗣,豈徐君兄弟皆無子耶。《桃溪雪傳奇》云:「與族中妯娌,乞得一子,立為夫嗣。」不知別有所本,抑或姑以理言之。
十三年(甲寅)年二十五歲
是歲耿精忠叛於閩中,偽總兵徐尚朝寇浙東,六月至永康。宣言曰:「以絳雪獻者免。」邑人聚謀,欲以絳雪紓難。絳雪遂行。至三十里坑,投崖死。蓋捐一身以全一邑。非尋常節烈比也。事詳農部所為傳。
又按:集中《悼杏花》詩,即作於是年春,蓋絕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