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外編卷第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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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編卷第三十五 鮚埼亭集 外編卷第三十六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外編卷第三十七

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六

           鄞 全祖望 紹衣

 論

  春秋五霸失實論

春秋之五霸其說不一或曰齊桓晉文秦穆宋襄楚莊

也或則進吳闔廬而退宋襄或又登越句踐而去秦穆

愚皆不以爲然秦穆原非中國之霸曾是西戎之牛耳

而可以言主盟者雖史記嘗有天子錫命之文而不足

信宋襄實嘗主盟以困於楚故不終先儒亦嘗言之顧

不知楚莊之不足言霸也楚莊於中國求如宋襄之一

歃且不可得何以言霸葢楚自成穆以來無日不爭霸

而終不得霸直至盟宋㑹虢弭兵以後始得專㑹於申

而其霸以成然以靈之無道終不可言霸故追屬之楚

楚莊非霸惟馬驌嘗見及之至吳則黃池主盟方遂其霸而國隨

以亡是亦宋襄之流也越雖嘗主盟然從之者寥寥詎

能夸糾合之盛乎葢所謂霸者必能使天下望國皆來

聽命定其朝聘之節張其征討之威號令分明有如葵

邱如踐土而後不媿於禮樂征伐之自出如楚如吳如

越草竊苟𥳑不過爲霸之閏而已卽軼秦宋何足以嗣

桓文然則五霸之目究以誰當之曰齊一而晉四也終

晉之霸由文襄至昭頃凡十君然實止四世文公垂老

而得國急於求霸旣有成矣而圍鄭之役見欺於秦此

其所深恨也幸襄公眞肖子足以繼霸自靈以後而始

衰成公以邲之敗幾失霸至景公而復振至厲公而又

衰中興於悼其規模赫然有先公風平公以後至昭頃

則無譏矣故文也襄也景也悼也接齊桓而五晉之失

霸齊景稍有志焉而弗能也是以霸於此而絕世之無

識者以爲一晉而得五霸之四疑於予晉過厚不知論

四王者周之文武居二非厚周也楚之恃強而好勝莫

如靈其時南北旣成而申之㑹要必請於晉而行是以

知天下之望惟晉是說也今戸部侍郞臨川李公最以

爲然

  春秋四國強弱論

鄭桓公當周之季巳能卜齊晉秦楚四國之大其後卒

如其言吾以四國形勢論之晉與秦最上楚次之齊爲

下自夏以前皆都晉葢其據太行負中山扼蒲津風氣

最完固輔以代北之馬猗氏之鹽有不殆者三焉晉之

初封疆宇尚隘其後漸廓直與雍豫相接姜戎又附之

故天下莫強焉而由太原下瞰長安纔數百里故嘗足

以凌秦然秦人據函谷負三巴扼渭曲稱爲陸海其險

不下於晉是二國者實天下之奧區楚之勢萬不足以

擬此然而伊洛以南江漢環之亦天塹也進則由申息

以通中原退則閉方城而守雖強國弗能驟加亦足豪

矣而齊皆無之雖負泰山環濁河淸濟據臨淄而不足

以稱地險其以東秦稱之者妄也是以自桓公卒晉強

則附晉楚強則附楚而見摧於晉者爲尢甚靡筓敗後

再折於平陰三困於夷儀無不長驅得志齊之報晉者

一特乘其欒盈之難不可爲武直至晉陽大亂齊始稍

挺可以知其弱矣宋之盟晉楚共議釋齊秦齊終朝楚

而秦不然甚矣齊之弱也晉楚相爭晉之大得志於楚

者城濮也鄢陵也楚之大得志於晉者邲也楚之敗以

子玉子反晉之敗以先縠茍非然者莫能相尚然亦皆

去其國而鬬若直入其境則未聞其能大勝者則險可

知也齊則使人入其堂奧而凌之矣秦之強足以抗晉

而過楚乃不得稱霸於中原則屈於晉也晉之霸也首

得秦而伐鄭之役失之向非襄公之再勝則晉幾不霸

然雖勝之而秦遂去而之楚晉霸之減色也未嘗不以

秦故成公厲公之際累欲收秦而不得而楚雖得秦不

過稱與國未嘗能致其朝享豈若齊之朝晉朝楚奉命

不暇哉夫晉楚雖世霸而菁華亦稍竭矣故五霸之降

爲七雄而秦晚出莫能與爭是亦運㑹之迭爲消長也

晉不分或尚足以抗秦晉分而秦盛矣則秦之不成霸

也亦未必非福雖然此亦第以險論之耳齊於四國爲

稍弱而桓公之時南服楚西致秦葵邱之㑹晉亦聞風

而至何其雄也內政廢兵車衰至使晉人脅之欲令南

東其畝則亦視乎其人而已矣

  秦穆公論

甚矣夫讀秦誓者之疏也謂穆公是誓以其悔過之誠

故錄之充是心也霸而幾近於王嗟乎穆公而果悔乎

哉秦晉之隙始於伐鄭秦與晉共伐之而秦背晉而戍

之其曲在秦然晉受大恩於秦而以此爲讐則曲在晉

秦旣戍鄭而又襲之則曲在秦然秦自襲鄭而晉邀之

則曲在晉是固皆衰世之事不足深責而吾觀當日晉

甚巧而秦甚拙彭衙之役孟明欲雪隻輪不返之恥而

不意再敗至使晉人嗤爲拜賜悔過者如是乎旣而晉

人取汪以報之孟明不能禦復窮兵以逞至於焚舟悔

過者如是乎晉人以爲是必死之兵也何必與角角之

而勝無所加於前而相尋且不可已不勝或損吾軍於

是閉關不出聽其小有所得可以自葢而秦人果封殽

尸而還不知者竟以爲晉之屈豈知晉者乎究之王官

之役秦何嘗大有加於晉不久而晉報之矣再敗而一

勝已不爲武而況其不成勝也旣食其悔過之言又不

足遂其雪恥之志吾竊爲笑之且夫孟明庸人耳其與

陽處父相語甫離俘馘遽以拜賜爲詞何其淺也當其

爲斯語而識者有以卜其彭衙之辱矣故吾以爲孟明

歸秦之後百里奚蹇叔殆不久死而後得以窮兵不然

是二人者必將復痛哭而諫之而不至如此之悖也抑

或秦誓之文葢卽出於二人代作之詞及二人者死而

侈心又動亦未可知也左氏之見不及此盛稱秦君臣

而以爲霸西戎之舉卽由於此多見其誣也然則聖人

之錄之尚書何也曰是非有取而錄之也聖人葢歎誓

誥之衰有如秦人之托諸空言而卒不克踐者故存之

以爲世戒不見夫詩之錄閟宮耶僖公有何攘楚復許

之功而妄言之聖人之存之亦以示譏非取之也秦自

王官之後不復東征葢亦力竭不能復出矣是舉也後

世有學之而亡者慕容垂是也更有謬悠之說以爲聖

人逆知秦之繼周而存其誓則是比於緯候之流其亦

不待吾言而後辨也夫

  楚莊王論

慈溪黃氏曰諸家多以討賊譽楚愚謂楚初令陳人無

動將有討於少西氏已乃入陳而縣之是以盜賊之行

紿而取之也討賊者如是乎徵舒弑君公孫寧儀行父

致君之弑以法則徵舒之罪重以情則二人之罪尢重

今殺徵舒納二人討賊者如是乎善乎淸江張氏之言

云二人必誘楚以利故楚殺徵舒而縣陳微申叔時言

陳亡矣又曰徵舒之弑在宣十一年之夏辰陵之盟弑

已及年何以不討楚自背盟而行無道故陳亦背楚而

從晉黃氏之言可謂核矣愚初治春秋時葢嘗見及此

顧未敢遽反先儒百口同聲之說不知黃氏已言之也

然黃氏於楚所以背盟之故尚未發焉春秋之世嗣君

得列於㑹則不討是雖衰世之法要亦霸主之例然也

寧儀之奔楚久矣而辰陵之盟帖然則未嘗聽其言葢

楚但欲得陳而已無他心也使陳終服於楚則少西固

在所不討然而陳卽以是年朝於晉斯楚之所以怒也

於是假討賊之名以加陳可以使陳無動固絕非寧儀

之力也其後之復陳也亦不盡以納諫葢是時陳侯固

在晉也倘晉挾陳侯以與楚爭則事亦尚未可知於是

假納諫之名以復陳而陳必不敢抗我而他之矣故謂

其討賊者固非卽謂其納諫者亦未盡也楚之與晉爭

者陳鄭宋耳辰陵之盟陳鄭俱在未幾俱入於晉故陳

平而加鄭矣鄭亦有賊耶鄭平而及宋之蕭矣宋亦有

賊耶是固不待辨而明者聖經但書辰陵之盟於前則

其後無不了然甚矣夫左氏之昩也又何況於諸家至

於靈公之葬說者以爲前此竟未嘗葬至是楚始葬之

雖黃氏亦云然則益昧矣靈公雖弑嗣國者固其子也

謂其見脅於逆臣而不備禮如齊莊公之葬則固有之

豈竟有棄而不葬者是特楚人假仗義之名爲之改葬

而徧告於諸侯耳五霸之中惟楚最無可稱僅此入陳

之役諸家許之而豈知其皆非聖人之意也

  叔仲惠伯論

荀息之傅奚齊也阿君命而踐危機故左氏以白圭之

玷惜之而春秋之書法居然與孔父仇牧同科葢以王

法言之是易樹子也以荀息言之則君命也彼菀枯之

歌出而里克以畏死改節矣則荀息能誓死不可謂非

義叔仲惠伯更非荀息比也彼其所傅者爲世子先君

卒旣已主喪矣襄仲突出而弑之此在未事之先文公

未嘗有並嫡之失也宣公未聞有奪宗之嫌也彼其私

事襄仲之醜文公不知何況惠伯則是惠伯之死足與

烈日爭光而聖人不書焉何歟求其說而不得遂有妄

詆爲匹夫之諒者或指爲暴虎馮河之勇者前則馬驌

後則顧絳一口同詞有是哉其謬也果爾則將使魯之

臣皆如季孫行父叔孫得臣奔走以成襄仲之事者反

得以通權自任歟得臣無足論矣行父號稱賢者方且

屈於襄仲而爲之役則是中流一壺僅惠伯耳爲此說

者徒以長後人臨難苟免之習者也當付託之重亦有

不死以成事者季友是也是必諒其才力足以辦之而

後可不然不如死之愈也亦有成事而卒害義者里克

是也是以亂濟亂不如死之愈也安得以惠伯爲徒死

哉倘責惠伯以不能先事弭奸保其所託則亦求備之

論要之其一死不可非也且夫惠伯之死也其孥已奔

蔡矣已而復叔仲氏豈非宣公自媿其簒襄仲亦自媿

其逆行父輩亦自媿其依違而魯人亦共憐其忠而復

之乎柰何百世而後反有持謬論以非之者哉然則聖

人之不具於史何歟曰春秋旣諱國惡不書子赤之死

則惠伯之死無從附見此屈於尊者不得已也亦非以

舊史畏襄仲不書而仍之也

  論華元劫盟事

七雄之時勇夫以氣矜互相尚習俗旣成王侯亦降心

焉然成功者要僅見其一則藺相如其一則毛遂至於

安陵之唐雎則頗疑附㑹矣要其源起於華元之劫盟

然左氏所載夜登子反之牀其辭氣仍雍容但終之以

子反懼與之盟而已曰懼則華元之情狀足以脅之可

見矣此左氏之文詞所以大雅難及也柰何妄撰曹沫

事而史公從而實之妄矣

  孔子正名論

蘇右丞謂靈公之死衞人立公子郢而郢不可乃立輒

使輒知禮必辤辤而不𫉬必逃輒逃郢立則名正矣雖

以拒蒯聵可也雖然孔子爲政豈將廢輒而立郢耶其

亦將敎輒避位而納父耳蒯聵得罪於父然於其入也

春秋以世子稱之非世子而以世子名以其子得立成

其爲世子也若輒避位納父是世子爲君也而名亦正

矣其後胡侍郞謂孔子爲政必當告於天子方伯命公

子郢而立之

子全子曰右丞何以知蒯聵之非世子若本非世子而

孔子可以世子稱之則本爲世子而亦可不以世子目

之宋儒說春秋多如此乃大亂之道也孔子以世子稱

蒯聵則其嘗爲靈公所立無疑矣觀左傳累稱爲太子

固有明文矣不特此也其出亡之後靈公雖怒而未嘗

廢之也又無疑矣觀左傳靈公欲立公子郢而郢辤則

靈公有廢之意而不果又有明文矣世豈有其子得嗣

爲諸侯而其父遂不必有所受而稱爲世子之禮右丞

之說眞無稽之談也惟蒯聵嘗爲靈公所立未嘗爲靈

公所廢特以得罪而出亡則聞喪而奔赴衞人所不可

拒也蒯聵之歸有名而衞人之拒無名也然而衞人方

自以爲有名則以蒯聵得罪於父也夫蒯聵欲殺南子

其處人倫之閒未盡其道則有之而其心則可原也雖

以此得罪於父而當在末減之條者也況靈公前此嘗

立之而其後又未嘗聲其罪而廢之則衞人欲追探靈

公之意而廢之於義有未安也故蒯聵之歸有名而衞

人之拒無名也況諸侯之子得罪於父而仍歸者亦不

一矣晉之亂也夷吾奔屈重耳奔蒲及奚齊卓子之死

夷吾兄弟相繼而歸不聞以得罪而晉人拒之也然則

於蒯聵何尢焉故孔子之正名也但正其世子之名而

已旣爲世子則衞人所不可拒也且使蒯聵不得爲世

子則衞人何所見而立輒其立輒也固以其爲世子所

出而立之也天下有世子而不應嗣位者乎侍郞之說

亦未爲斟酌盡善之道孔子爲政必不出於此也

  萇𢎞論

左傳萇𢎞合諸侯以城成周衞彪傒曰萇𢎞其不沒乎

周語有之曰天之所廢不可支也左氏之爲此言以爲

周人殺萇𢎞之張本也子全子曰有是哉左氏之妄也

左氏喜言前知故於萇𢎞之死亦豫爲之地步而不自

知其背使如其言則是後世人臣當國事將去必當袖

手旁觀方有合於明哲保身之旨而天地之崩裂且將

不顧矣雖然吾於萇𢎞則尚別有責焉春秋之末所稱

閎覽博物君子者莫𢎞若也故孔子亦嘗從之學樂則

其識古今事變必多據左氏言周劉氏晉范氏世爲昏

姻朝歌之難周人與范氏及趙鞅以爲討遂殺𢎞以說

夫范中行搆難之由不過欲幷趙氏范中行之據朝歌

趙氏之據晉陽其罪惟均然至於戰不克而伐公宮旣

出奔而連齊衞結戎蠻以傾故國則其狓猖潰決無君

甚矣萇𢎞方將扶周室於垂盡射貍首以致諸侯之不

庭者則欲使天子得有其諸侯卽當使諸侯之得有其

大夫今不能明大義於天下而反從而助焉天下其謂

之何稽之往事孫林父之叛衞也而晉人戍之是晉霸

中衰之時欒盈之叛晉也而齊人救之是齊靈公極亂

之時魚石之叛宋也而楚人戍之是楚霸中衰之時是

皆其國無賢臣遠慮故倒行而逆施一至於此是以欒

盈之亂叔孫穆子救晉次於雍楡春秋予之彼與國尚

有然者況天下之共主哉況敬王之入周也﨑嶇伊洛

之閒其慬而得免者惟晉是依乃當晉之有事而忽連

衡其叛臣則其召侮也固宜然吾意萇𢎞之賢必無此

事或者周室諸臣忌𢎞之才方見用於劉氏及晉之討

無可委過從而害焉如唐之殺杜讓能以說于岐固始

之流涕致諫而不從者也古今冤抑之事容有相類彼

其勃鬱煩冱之氣莫可暴白所以血三年而化爲碧不

然則其爲周計固未當一死亦不足辤矣惜乎左氏生

於定哀之際乃不能爲詳攷其實也若據韓非子則以

爲叔向所陷其時叔向之卒久矣韓子之言不知何所

據也貍首之射太史公嘗笑之故予不復述而但就其

致死一節論之云

  亡吳論

春秋之季吳國天下莫強焉及其亡也忽諸世之尢之

者以爲㑹稽之成一也艾陵之師二也黃池之㑹三也

向微是者吳當遂霸天下然此皆自事之已形者言之

而非其元氣之所由削福命之所由傾夫吳之亡始於

通晉成於入楚而其搆怨於越則由此兩事而起固不

待其子之身有嚭同之佞員聖之誅而識者方知之也

且吳建國於江淮之閒其疆隅不足當楚之半以形勢

言則大江之與長淮楚皆踞其上流江東四戰之地不

足與之爭衡是以自壽夢以前俯首而附楚者非特其

風會未開抑且勢不得不然晉霸旣衰思出奇䇿以制

楚巫臣又藉手以洩私忿其通吳於晉者非能確然謂

吳之必可以制楚以爲卽令不果勝而楚之一歲七奔

命巳大病矣夫吳之一往而無厭也其亦何所止竟得

志於楚則必幷加於晉其後齊盟爭長之事可驗也然

晉自趙文子當國而後偸安視息以自延特利其目前

之爲助而不暇遠慮於吳之卽楚也而楚亦不幸而適

在中替之日當國如子重子反子瑕之徒皆庸材是以

吳得起而乘之齊桓之謀楚也葢亦嘗用徐矣輔之以

江黃道柏而不克也當時之徐未必下於吳也前後之

楚不同也然以累世強大之楚植根已固卽令不競豈

能猝亡其國而諸蠻視吳素屬等夷其中必有倔強而

不相下者斯越禍之所生也楚不可猝亡又生與國之

患則吳之國危吳之國危其勢固非中原救援所能及

是則輕其社稷之計而受人發縱指示之愚以結歡於

鞭長不及之地失䇿未有如是之甚者且兵者凶器聖

人不得已而用之故黷武者造物之所忌也吳自諸樊

以至王僚無不好戰疆埸之閒連年角鬬江淮而東前

此所未有也玉帛外竭干戈近訌民力幾何而不困也

強水師爲車戰違地利也凡若此者皆吳人墮於巫臣

之計而不自知且吳亦第見平王暮年信用囊瓦費無

極鄢將師幾於尸居餘氣以爲可亡之㑹不知大臣自

左司馬戌而下猶有人焉又三公子皆賢者君子是以

知楚之未易翦也隨人陳人守舊盟而不寒豈果忘平

日見凌之怨覘國者其審矣故當是時非以王者之師

臨之必不足以亡楚夫王者之師何如當囊瓦臨陣之

際宣其脅畱列侯殺害忠臣之罪正告於楚之三軍以

及其近郊遠郊之民則楚人自瓦解而倒戈繼遣一介

上告天子及中原諸國宣其累世憑陵諸夏之罪或許

以反其侵地或許以繼絕九縣之封盡還其故則小國

向風牛酒日至爲伯州犁伍奢郤宛發喪收諸亂臣之

族付諸理官慰安楚之公室安堵無恐禮其士之賢者

則楚人將反爲吾用於是分兵歸吳以備不虞休士於

楚以鎭新國則秦人必不敢出而數年之後入朝周室

一匡天下大業可得而成矣七國之時樂毅入齊葢頗

有其風焉而惜乎其用未竟也今觀於吳則反是逞其

封豕長蛇之習恣其倒行逆施之狀決漳水以灌紀南

決赤湖以灌郢則民其魚矣夫槩王與子山爭處令尹

之宮則草野之遭污辱又可知矣楚人上之則痛心於

廟社之荼毒下之則切齒於家室之播蕩卽無秦人吳

亦安得有楚卒之內變起外援至踉蹌而去所得不償

所失夫得失之不相償猶之可也而過此以往楚人之

讐雖百世不解豈不懼哉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固罔

或不亡矣況自晉人以吳困楚而楚人卽以越窺吳昭

公五年越大夫常壽過始以師㑹楚伐吳圄陽之役越

遣大夫胥犴勞之公子倉歸乘舟師而從之其固相結

也如此三十二年吳始用師於越而是役也越遂乘虛

入吳夫吳旣素有不快於越而入郢之時全不爲備是

亦可以見其疏矣卒之檇李之役反隕其身以致貽患

於其子其後句踐興師申包胥實在焉則楚自遷鄀而

還雖不以一矢修怨於吳而吳實亡於楚也嗟夫天道

好還故禍機之倚伏如轉轂焉可不懼哉或曰若吳當

㑹稽之時不許句踐之成豈能復爲後患而跨三江五

湖之固亦不遽至於亡予曰不然吳不滅越固亡卽滅

越亦亡夫闔閭父子皆好勝而不顧其後者使其晏然

而有越則將以爲天下皆莫吾若其進而與中原爭衡

不待其事之畢也是時中原遽衰固不能摧吳之鋒然

而商魯之溝荼墨之壘逞其雄心虐民以用楚人復仇

之師將起而議其後百粤宗支之處甌閩者從中應之

此其亡亦不出二十年以後也或曰然則如之何而可

曰夫差之報仇是固不可以巳者也旣取越而有之慄

慄危懼撫諸小國結好中原其庶可以免乎雖然吳以

崛起之國窮兵以犯鬼神之怒求其保泰而持盈也吾

有以知其不能故曰吳之亡自壽夢以後啟之至闔閭

而極夫差乃天之所假手者耳

  越句踐論

以吳之強也而句踐於覆亡之餘生聚敎訓而沼之是

荆楚所弗能古今之論復讐者孰有光於斯自是而反

諸侯之侵地遂以稱長於上國誠偉矣然其晚年功業

稍衰何也曰是可以見持盈之難也范蠡之言曰句踐

之爲人可與患難不可與安樂以是知其量亦易荒也

彼夫差之初政葢刻苦自勵矣卒以報越及其功成何

一往而不克自持也句踐雖不至如此之甚然以沼吳

之後夷攷其所爲非前日比太宰嚭者亡吳之巨子也

句踐信而任之其欲納魯哀公而不克出於嚭之受賂

句踐尚可爲國乎吾觀范蠡之去也殆有見於嚭之見

用而飄然而避之也文種之死也必嚭惡而殺之也洩

庸以下諸公之不復見也必皆爲嚭所抑也太史公謂

誅嚭者謬矣爲國莫大乎用人卽此一端其餘皆可知

也鄧艾平蜀而赦黃皓君子知其不終況從而用之乎

迹其遠騖上國於魯於衞於邾逞其雄心而淮泗之閒

終弗能有是皆亡吳之遺而句踐襲之其幸而不亡者

幾希嗟乎晉之衰也南方之霸凡三出楚雖久爭中國

然至靈王始得專主諸侯之盟恣睢暴戾遂以自殞繼

楚者吳其橫行更甚焉故其亡也愈慘越則稍戢故無

覆滅之禍而其不克終霸要亦侈心爲之也或以爲種

不死蠡不去夾輔霸業必不至於此而已予以爲種不

死蠡不去當輔之以廓大其國而必不敎以圖霸葢遠

處三江五湖之閒鞭雖長而不及欲博主盟之空名而

耗其國以從之智者所不爲也況重之以戮功臣信壬

人則其衰也固宜

  信陵君論

信陵君之賢至使漢高祖易代慕之良亦難矣其初破

秦軍以存趙也得之侯嬴其再破秦軍也得之毛公薛

公皆知人之效也顧獨失之虞卿子全子曰是舉也當

魏齊之亡走於趙而已失之不待虞卿之至也魏齊魏

之相也又魏之諸公子也夫以諸公子之親加以相之

重而使秦人一言而竟惴惴乎不能保其頭卽謂齊之

庸有以招強國之侮而以二千里之魏信陵之才不能

保其公子與相之頭則辱甚矣魯仲連之語辛垣衍也

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衍驚其言仲連引紂之烹九

侯鄂侯以證之吾以爲仲連之證猶疏也何不曰前者

魏未帝秦秦猶能取魏公子及相之頭夫公子王之骨

肉也相王之左右手也同爲王而不能庇其骨肉與手

卽帝之而何難烹醢其身乎吾不知是時衍將何辭以

對也且諦觀秦之肆暴於六國也固挾其堅甲利兵以

摧人亦半挾其虛聲恫疑恐喝以下人六國之懦也堅

甲利兵尚未至而已爲其虛聲所劫此其所以亡也彼

和氏之璧其不重於公子與相之頭明矣澠池一擊之

缶其不重於公子與相之頭又已明矣藺相如以身當

之而秦遂不能有加於趙其氣足以抗之也秦以其氣

加人人亦以其氣抗之而秦遂詘然而沮以是知秦之

亦無能爲也何也以氣遇氣有勇者勝此七國時之風

習然也且相如之抗秦也以匹夫入虎口而抗之若信

陵是時則據吾國而抗之不似相如之危也計不出此

使魏齊走趙平原仗義畱之及平原被紿見畱於秦虞

卿復以魏齊來歸而信陵猶遲疑不敢納焉不可以爲

丈夫矣予嘗爲信陵計是時莫若畱魏齊令無他往而

治兵待於境上以書答秦曰魏齊下國之公子而寡君

之相也無忌亦忝公子之末而與聞寡君之國政者也

范雎則王之相也秦王爲其相他國之王孰不爲其相

今王以已之相而求寡君之相卽魏齊不足惜寡君之

相足惜下國之公子亦足惜寡君不堪其辱王必欲齊

請以師見吾知秦必不敢再索魏齊亦不敢戰至若平

原之素行其他不如信陵而是舉則在信陵之上夫平

原之與魏齊越境之交耳其始之畱之也尚不足爲平

原異及其被紿見畱於秦而侃侃曰貴而爲友者爲賤

也富而爲交者爲貧也魏齊者勝友也在固不出也今

又不在此其言有相如之風矣是時秦雖不肯出平原

於關然其氣已屈使趙王能用虞卿之言必不捕魏齊

而使廉頗趙奢李牧之徒以兵叩關問罪於秦曰魏齊

魏之公子而又相也平原君寡君之弟而又相也范雎

則王之相也秦王爲其相他國之王孰不爲其相今王

以已之相而縶寡君之相以求魏相寡君不堪其辱王

必不出平原君於關願以師見吾知秦必不敢害平原

亦不敢戰然則是舉也信陵能行之魏可以自強趙能

成平原之美而行之趙可以自強而惜乎其皆不能以

遂秦之暴以示六國之弱以是知六國之必亡也嗟乎

他人不能則亦無足責耳矣信陵君之賢而亦不能是

可惜也非特交臂失一虞卿而巳也宋之困於金也函

韓侂胄之首以予之執田俊邁以予之其人良不足惜

不知國體之辱士氣之自此而不振也







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六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