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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號

(民國七年正月十五日發行)

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變遷

高一涵

政治本由理想產出。理想者為事實所感召,立之以綱維時會之遷流者也。必有新理想導之於先,乃有新政治實現於後。國人局於現象,鑒吾國政治狀況,大似歐洲十八世紀之初。凡所論列,多摭拾十八世紀以前之學說,以津津自慰。如天賦人權,小己主義,放任主義,早為西人所唾棄者,尚嘖嘖稱道,自詡新奇。殊不知政治進化,非同機械;發達變遷,均為有意識之動作。凡他國由枉道而得之利益,吾可由直道而得之。他國幾經試驗,由失敗而始得成功者,吾為後進之國,自應採取其成功之道,不必再經其失敗之途。由此以推,則凡先進國回環頓挫,歷數世紀始獲得之進步,後進國可尋得捷徑,而於一世紀之中追及之。然則述西人政治思想之變遷,以為吾國政治思想變遷之引導,誠為今日之急務焉。茲略舉數事如左(下):

一、國家觀念之變遷古代人民思想,均以國家為人生之歸宿。故希臘羅馬及前代之倭人,莫不以國家為人類生活之最高目的。人民權利,皆極端供國家之犧牲。至唱人權,放任,小己,之說者起,乃一變其說,謂國家權力,與人民權利,絕不相容;且有謂政府之存在,徒因人類之有罪惡;罪惡一去,政府斯亡,乃至十八世紀以後,新國家主義日益發明,如費舒特Fichte、海格爾Hegel、瑪志尼Mazzini、加奈爾Carlyle、駱司硅Ruskin、格林Green諸氏,均闡發國家之功能:以為人類一切障礙,惟賴國家之力,可以鏟除;一切利益,惟賴國家之力,可以發達。在千八百六十四年,英人之思想,以反對國家者為正教,以信賴國家者為異端;在最近數年前,則以信賴國家者為正教,以無政府主義為異端。考其所以變遷之原因,蓋一由國家觀念,大異於前,一由國家功效,昭昭在人耳目,故也。唱人權放任小己之說者,以為國家權利,與人民權利,乃兩相妨害之物;國權一伸,民權自不得不縮。近世乃知人民之權利自由,由法律所賦予。國家權力強固一分,即人民權利強固一分,確認國家無自身之目的,惟

以人類之目的為目的。猶經濟學上之富然:富非人生之究竟,乃為求達人生究竟之一途;國家亦非人生之歸宿,不過為人類憑借,以求歸宿之所在耳。又因列強競爭,日形激烈;人民自由,僅為此小國家主義所限制,勞勞戰備,日在惴惴戰栗之天,自由范圍,終嫌狹隘。於是信賴民族競爭之小國家主義者又一變而神想乎人道和平之世界國家主義。歐戰告終,國際間必發生一種類似世界國家之組織,以沖破民族國家主義之范圍。此征之於最近西人輿論而可信者也。

二、樂利主義之變遷古代之政治思想,多自「損下益上」、「損萬姓以奉一人」之原則演繹變化而來。自邊沁唱最大幸福之說,政治思潮,倏焉丕變,顧爾時之解樂利主義者,猶重其數量而略其性質。多數之幸福,猶為少數代表所代謀。夫幸福之所以可貴者,在引人民於政治范圍以內,俾借群策群力,以謀公共福祉之謂也。設以他人代謀為原則,使多數人民,立於被動地位,頹廢其獨立自營之本能,所謂幸福,直欺人語耳。蓋近世所謂幸福,絕非根據他方之痛苦而來,亦不得以一階一級之人數為界限。設移此階此級之幸福,以享他階他級之人,抑或因謀最大多數之人幸福,而置少數之人幸福於不顧,皆非近世之所謂樂利主義。樂利雲雲,必以個人為單位。無論犧牲萬姓以奉一人者為非,即犧牲一人以奉萬姓者亦非。此方所增之幸福,絕不自他方痛苦中奪來,亦非自他方幸福中減出。設在吾國,痛苦一人,以利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猶是階級的樂利主義,多數的樂利主義,而非平等的樂利主義,全體的樂利主義也。真利所存,必其兩益。細此伸彼,終必致兩敗俱傷。近世學說,多由主張小區選舉制度,變為主張大區選舉制度,由主張多數選舉,變為主張比例選舉。此制如行,則舊日多數專擅自營其私之弊端,可日益廓清;且可更進而行直接民政,公意全發動於人民之自身矣。

三、民治主義之變遷在貴族政體初變時代,論平民政治者,猶未脫盡階級資格之觀念,限制選舉,多以教育財產為必要之條件。與其謂之為平民政治,毋寧謂優秀人民政治。乃擇其優秀者,畀以參政權,非畀以參政權,使養成優秀人民也。迨十九世紀之末,歐美學者所謂平民政治,大抵皆建築於人民權利及小己私益之上:以為平民政治雲者,小己自保其權利,自享其私益之謂。不知權利私益,皆為人生之憑借,而非人生之歸宿。近數年來,多唾棄小己主義,主張合群主義;唾棄私益問題,主張公益問題;以為真正平民政治,乃建設於擔負社會職任之小己之上。小己私益,即自社會公益中分來。人民人群而後,皆以謀社會公共幸福之目的,謀小己之幸福。而社會利益之進化,不徒恃普通選舉制,及議院政府制,乃恃有中介的團體,使小己與一群,得以聯絡一氣。民治政府,實為責任政府。予人民以參政機會,即道人民以負責之方。以選舉之事,鍛煉政才,故實行平民政治,實足以收教育之功能,選舉制度,

不惟無教育資格之必要,且足以補教育之缺焉。

吾國政治思想,偏於守舊。自表面觀之,所受世界思想變遷之影響,似乎極微。推求實際,近日政治現況,實與世界思想,一致前趨。大凡政治理想發現之初,不為破壞的革命,則為消極的反對。當新思想未能實行之先,必使與我反抗之舊思想,破壞無余,乃有建樹新思想之餘地。哈蒲浩有言曰:「當自由主義之發端也,恆為破壞的革命的批評。取消極態度者,約數世紀。所立事業,破壞多於建設。削除人類進步之障礙,遠多於表明積極之主張。」吾意中國今日之政治思想亦然。袁氏之自私的國家主義,已經打消。段氏之負氣的武力政策,亦瞬見失敗。此後群眾放矢之的,又將轉向「騎牆」的自私詭計而發。凡憑國為祟,圖謀一部分樂利,及假賢人政治為名,以屏斥人民於政治范而外者,皆與此國家主義、樂利主義、民治主義之新思想,不能並存。不試則已,試則未有不掩旗息鼓,敗北而逃者也。

論注音字母

錢玄同

一九一三年的春天,教育部開「讀音統一會」,會里公議注音字母三九個,現在先

把他寫出來。

二四個:

「母」

(就是

「子音」。中國向來叫做「聲」,又叫做

「紐」)的字母

力去3々女

<廣

«5

匚萬丑

彳屍廠

T

表「韻」(就是丫己■二

「母音」)

分麼

的字母一二個:

又虧尢「,兒

表「介音」的字母三個:

-X A

這三九個注音字母,原來都是中國固有的字,取那筆畫極簡單的,

借來做注音的

符號。表「母」的二四個,單讀原字的子音:像「5」字原字的音讀做Kao,現在單讀他的子音K;「匚」字原字的音讀做Fang,現在單讀他的子音F。表「韻」和「介音」的一五個,單讀原字的母音:像「己」字原字的音讀做Ho,現在單讀他的母音0;「分」字原字的音讀做Hhai,現在單讀他的母音Ai;「乂」字原字的音讀做Ngu,現在單讀他的母音V。

這種字母的形式、取材和讀法,很有人對他生一種的疑問:有的說:「既然新制音標,為什麼不特造新符號,要借用古字,讀他音的一半呢?」有的說:「與其借用古字,何不直取世界公用的羅馬字母來標中國的音呢?」

這兩種疑問,待我來答他。

答第一問:特造新符號,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符號的形式,很難決定。因為

造新符號,在應用上固然貴乎簡明,然在形式上也要求他好看,才能得多數人之認可。否則甲所做的,乙說不好看,乙所做的,丙又說不好看,丙所做的,又有丁戊己……說他不好看,紛紛擾擾,鬧了一會子,終究還是沒有結果,這是很不好的。但是形式

好看這一層,卻是很難用一1J (這些直線筆畫,三筆兩筆,湊成一個符號,怎能好看?前幾年,什麼「快字」「簡字」「音字」之類出得很多,沒有一種是行得通的。這個緣故,固然由於做的人於聲韻之學從未講求,把制音標的事情看得太容易;然而形式不好看,難得多數人之認可,卻也是一個大大的原因。現在借用古字,則形式是固有的,好看不好看,制音標的人不負這個責任,但求簡明,便可應用,可以免卻許多無謂的爭執。據我看來,這借用古字的法子,實在比造新符號來得好。

答第二問:取羅馬字母來標中國音,這是極正當的辦法。但是據我個人的意見,以為中國現在應該兼用羅馬字母和注音字母兩種來標音。為什麼呢?因為羅馬字母,已經變成現世界公用的音標。凡其國有特別形式之文字者,若要把他的語言和名詞行於國外,都要改用羅馬字母去拼他的音,像俄羅斯文、印度文、日本文之類,都是這樣辦法。我們中國向來沒有純粹的音標,現在急須新制,當然應該採用羅馬字母,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中國的音標,卻有兩種用途:

一、記字典上每字的音和高深書籍上難識的字的音。

二、教科書、通俗書報和新聞紙之類,應該在字的右旁記他的音。

第一種的記音,自然當用羅馬字母。至於第二種的記音,羅馬字母卻有不便利的地方。因為中國字是直行的,羅馬字母只能橫寫。這一層,還可以想法,把中國字也改成橫行。還有一層困難:因為羅馬字母記音的方法,如為單獨母音的字,只須用一個母音字母便夠了;如其備有子音、介音、母音和收鼻音的,至多的可以用到七個字母。(因為子音、母音和收鼻音,有時都要用兩個字母去拼它。)你想,這一個字母和七個字母,他的長短大不相同,拿了來記在字字整方的中國字旁邊,那種參差不齊的怪相,可不是很難看嗎?這是不能不用注音字母的了。據我看來,高等字典和中學以上的高深書籍,都應該用羅馬字母記音;學生字典、中小學校教科書、通俗書報和新聞紙之類,都應該用注音字母記音。(學生字典可以兼用兩種記音)假如再過幾年之後,中國竟能廢棄這種「不象形的字」,(中國古代的字,本是象形的,但因籀、篆、隸、草的變遷,已經不象形了。現在的字,既非拼音,又不象形,這種無意義的記號,我姑且戲稱他做「不象形的字」)改用純粹拼音的字,那麼注音字母當然跟了一同廢棄。若在今日,則注音字母正復大有用處。

這兩種疑問既已解答,於是當說明注意字母的讀音和他的缺點。

現在先將注音字母中表「母」的字母二四個,與舊有的守溫三六字母及羅馬字母,列為對照表,如左(下):

守溫三六字母注音字母表「母」的二四字母羅馬字母

«UKCh

萬<KhChh

G, GhDj, Djh

兀廣N&英音)Ng(法制

為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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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Dh

3N

T

撤Th

澄D, 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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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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匚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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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z, Dzh

4S

斜〈邪〉Z, Zh

T

生Th

D, Dh

?S

Z ,Zh

A E I 0U

Y W

廠TH

Hh

來力L

013J(略加法國讀法)

(附記)這表中標「知」、「徹」、「澄」、「娘」、「微」、「匣」六紐的羅馬字母,用亡友胡仰曾君所著《國語學草創》中所標。

注音字母於兼有清濁的紐,只制清母,不制濁母,因為北音濁聲不很發達的緣故。但是北音也並非全無濁聲。北音凡上聲、去聲字(北音沒有入聲),雖然有清無濁,然在平聲,卻是清濁全備,像「通」(透)和「同」(定),「千」(清)和「前」(從),分明是兩個讀法:這便是有濁聲的確據。既然平聲有濁,乃竟不制濁母,那麼請問「同」、"前」這些字歸人哪一紐呢?原來他卻有個很可笑的辦法:那上、去的濁聲字,既然不讀濁聲,便硬把他改入清聲。至於平聲的濁聲字,也把他歸入清聲,喚做「陽平」。像「通」、「同」兩個字,都歸入「透」紐,把「通」字喚做「陰平」,「同」字喚做「陽平」;「千,「前」兩個字,都歸入「清」紐,把「千」字喚做「陰平,」「前」字喚做「陽平」。這種名稱,非常荒謬。要知道平仄是長短的區別,陰陽是清濁的區別,兩事絕不相干,豈可混為一談?無如從元明以來,就有這種奇怪名稱。到了現在,有一般人說得更妙:他道「南音的四聲,是平、上、去、入,北音的四聲,是陰平、陽平、上、去」;這種議論,真要叫人笑死。當讀音統一會未開之前,吳稚暉先生——後來就是讀音統一會正會長——做了一本《讀音統一會進行程序》,早把這種荒謬名稱加以駁斥。先生說道:

北方之「陰、陽平」,不能遽行撥入於長短通例之內:因彼似為清濁之問題,非長短之問題。長短者,音同而留聲之時間不同;清濁者,音同而所發之音氣不同。粗率用一近似之比例,比之於風琴:假如同彈第一音,短乃僅按一拍子,長則按至三拍子是也。又如同彈第一音,清乃按右手靠邊之一把。濁則按左手靠邊之一把。一則其聲清以越,一則其聲間以肆。所以本會之結果,有預料之同意可言者,必大段不離於人人意中之「官音」,粗率即稱之曰「北音」亦可。惟決不能不商定者,即北音長短內之「人聲」,及關涉清濁,北人意中之所謂「陰陽」,皆留不甚完全之弱點。故為一國之所有事,即不能率言標准於一城一邑之北音。

吳先生當日早已料到這一層,恐怕讀音統一會的結果仍舊留下這個弱點,所以先加以警告。然而後來竟不出先生所料,專制清母,把濁聲的平聲仍舊喚做「陽平。」

於是其人想出一個補救的方法來,說:「可以仿照日本假名的辦法,就在清聲字母的右上加他兩點,算做濁母。」

我想這個法子,固然可行,但是這第三位的濁聲,都是兼承兩個清聲,有些地方

承第一位,有些地方承第三位:像那「群」紐,有些地方讀G,是承「見」紐(K);有些地方讀Gh,是承「溪」紐(Kh)。「定」、「澄」諸紐,都是這樣。然則應該在哪一個清聲字母上加點呢?這還是待研究的問題。

「見」「溪」「疑」「曉」四紐,都有兩個字母。因為這四紐的出聲,除福建、廣東等處以外,其餘各處,讀正音(就是「開口」和「合口」)和副音(就是「齊齒」和「撮口」)都微有不同,所以用」「萬」「兀」「廠」四母表正音,用「廣」「丁」四母表副音。這是因時制宜的辦法,倒很不錯。

「知」「徹」「澄」三紐,今音和「照」「穿」「床」三紐的三等呼讀得一樣。「照」「穿」「床」「審」四紐的二等呼,今音和「精」「清」「從」「心」四紐讀得一樣。(「照」「穿,,「床」「審」四紐的二等和三等,出聲不同,《廣韻》里反切用字各分為二。清陳澧做《切韻考》說,應該分做八紐,很是。這是守溫做字母時誤合的)注音字母於「知」「徹」「澄"三紐不制字母,也用「也」「彳」兩母去標他,這是於現在的音很對的。(「照」「穿」「床'』「審」的二等,在注音字母里,大概也用「古」"A"三母去標它。)

「敷」紐的出聲,本和「非」紐差不多。前人因為「非」從「幫」變,「敷」從「滂」變,統系不同,所以分做兩紐。注音字母合做一母,也很不錯。

注音字母於「娘」紐沒有制母,當時誤用「疑」紐副音的「廣」去標他,這是很不對的。「疑」「娘」二紐的出聲,有喉、舌之異,斷不可混合為一。但是「娘」本從「泥」變,其聲頗不易讀,現在各處讀「娘」紐字,頗有仍歸入「泥」的,像「拿」「錢,,「赧」「女」「尼,,這些字都是。我以為,,娘」紐不必增母,也用「3」母去標他便了。

凡「影」紐的字,都是純粹母音字,本來不應該有這一紐。因為從前做反切的人,守定用兩個字標音的例,不知變通,就是純粹母音字,上面也要配它一個字。(反切兩字:上字標子音,下字標母音)守溫做字母時,就把這些字標為「影」紐。現在用注音字母去改良舊切,遇母音字,只須用一個母音字母去標他,便夠了。這「影」紐當然應該刪除。至於「喻」紐,雖是「影」紐的濁音,究竟不能算做母音。注音字母連帶刪除,這卻不對。我以為應該加一個標「喻」紐的字母才是。

(未完)

女子問題

陶履恭

新社會問題之一

《新青年》徵集關於女子問題之文章,既有日矣。而女子之投稿者寥少,已若珠玉之不多靚「更通觀本志所刊布諸文,舍一二投稿家外,非背誦吾族傳來之舊觀念,即抄襲西方平凡著者之淺說:欲求其能無所忌憚研究女子問題,解決女子問題,釋女子之真性,明女子之真位置,定女子與國家社會相密接之關系者,殆若鳳毛,若麟角。吾茲非好為褒貶,專以評鷺諸勇敢之投稿家為能事。誠以今日中國之社會,稍受教育稍有知識之男子,方群陷於物質的生存競爭。高官厚祿(合法的或非法的),為畢生至高之希望;美姬嬌妾,奢車麗服,為人生存在之真理由。男子既群以此為風尚,恬然奉此虛偽齷齪之標准,以軌范一般人之行動,鼓舞一般人之希望,而猶希冀數千年來受束縛之女子,解脫重鈍,振拔流俗,不尚物質,不慕虛榮,推倒群盲所崇拜之偶像,排斥時髦所趨逐之傾向,又豈可能?事實之未明,真理之未昌者,今日我國思想界、言論界之現象也。而關於女子問題,緘默尤甚。揆其原因,誠以常人惑於一時之卑風劣俗,為社會狀態所擺弄,道在邇而不之求,非真理易晦,事實難顯也。

女子問題,歐美社會問題之最重者也。其成為問題也,純為社會狀態之所誕生,所醞釀。其所由來,非一朝夕,必社會狀態有其所以興起之原因。吾今欲究中國女子問題,自不能不述及女子問題發源地之歐美,自不能不述及該發源地之社會狀態,以供吾人之借鑒。且所謂女子問題者,在今日已無國界之可言。自歐至美,自美至亞,女子之伸訴呼籲,幾無寧日。今日已成為一般女子之大覺醒。即吾國二萬萬之女生靈,鼾睡方酣者,終亦必為世界女子活動之潮流所卷收,相與共謀解決之方。

一、經濟之發達男女之別,性Sex之別也。自生物學觀之,男女生理之形態、組織、變化,有種種之差異。根本於生理上之差異,其精神作用之狀態,復有異同。此不可掩之事實,依常識,依科學,皆可得明證者也。故二者之在社會也,初亦一本自然。各因其特能專長,而據其位置。考先民之分工制度,最初現於家族之內者,厥為

男女之分工。夫耕婦織,夫獵婦炊,婦事養育而夫任保護。乃先民生活之狀態,自然之分工也。後世群制稍進,治者更定為禮制:內言不出於閩,外言不入於閩:嚴防男女之別,使各不相侵。吾族數千年來,迄於今茲,遵守斯制,猶未盡替。已成為道德之要旨。使先民男女分工之經濟狀況永久而不變也,則男女間之關系,今日無以異於昨。然一旦男女之分工漸失其平,社會一般之分工代之以起,財貨有畸輕畸重之勢,而女子有獨立自主之機,則女子之活動,不能不因之而媛變。昔之女子,以育兒、煮飯、縫衣為惟一天職。今則以社會上經濟狀況之蛻化,而另謀活動之方。昔之女子以家庭為世界、為學校、為工場,生於茲,育於茲,受教於茲,勞動於茲,老死於茲。碌碌終生,捨生殖傳種而外,所事惟滿足家族經濟之需要而已足。今日大工業勃興,物品不復產於家庭,而產於工場。女子不復操作於家庭,而受佣於外人。此歐美今日之現狀也。女子之位置於以變,女子之問題於以起。

經濟狀況之發達,實女子問題之一主因。今日盈千累萬之女子,莫不食工業革新之賜,減勞役,輕思慮,而家庭種種之需要盡得償。不役於父,不役於夫,而種種之生活得獨立。蓋先有經濟界之革命,然後向來家庭之經濟組織破。家庭之經濟組織破,然後女子博得經濟的獨立。既獲經濟的獨立,然後能脫歷史傳來之羈絆。

二、教育職業之發達質言之,今日歐美社會之大運動,盡可以經濟說明其原因。所謂社會問題,不過經濟問題之變象而已。即吾茲所論究之女子問題,與詳細剖辨其原因,亦可以經濟之發展總括之。而吾以為經濟狀況而外,社會上有種種現象,雖以經濟之影響而後發生,而其自身,更直接影響社會上其他現象,關系密切,有不容忽視者。經濟之發達,固為女子問題之主因,而教育、職業、民政諸端,亦莫不被經濟之影響,而後發展衰速。然其直接影響,促生今日之女子問題,其重要、其密切,有不能不承認其為原因之勢,故特揭出論之。

昔男女分工之時代,女子活動之范圍,不出於家庭之外,吾既言之。近世國家,設強迫教育之制:國民不問男女,不問貧富,凡逮一定年齡,概須受國民之教育。如是,則今之女子,非復一家一族之女子,而屬於國家社會。其教育遂亦不僅系於一家一姓之興衰,而系於社會國家之治亂。今日之女子,乃獲空前之機會,出家庭之小社會,見聞狹隘,不出張長李短,思想卑淺,不外米醬油鹽者。今乃誨以世界之山川形勢,詔以國民之權利義務。眼界既開,知識斯長。藩籬一破,女子遂登社會之大舞台矣。

與教育相伴,促生女子問題之又一因,厥為職業之發達。昔之所謂職業,男子之職業也。女子,舍良妻賢母,女紅割烹,別無職業之可言。教育既遍施於男女,不特女子之聰明者,能駕男子而上之,即一般之女子,在學成績,亦不見劣於男子。加以

近世工商業發達之社會,各種職業之要求,殆無底止。或從事技術,或從事學問,苟有一才一藝之能,不問男女,無不能見售於世。故今日之女子,不僅從事於家庭之職業,更從事於社會之職業,不止於良妻賢母之國民,更兼為良工巧匠、詩人、學士之國民。此職業發達之結果。女子活動之范圍,殆與男子活動之范圍相吻合,工場、市廛、學校、政府,無往不見其足跡也。

三、思想之發達右(上)茲所述,僅就物質方面而言,顯而易見。試一游歐美諸文明邦,家庭之中,日用物品,十之八九,取諸市廛,而不在家制備。若在通都大邑,即每日三餐,猶且有悉仰諸餐館者。女子在家,服役至寡。主婦之任務,要在主持家政,監理一切而已。而市衢之上,熙熙攘攘,往來摩肩者,以女子之從事於勞動職業者充其強半。方今戰事正酣,各國男丁,多投身於疆場。凡百事業,盡賴女子。而女子職業之范圍,愈益擴張。此種現象,皆有目者所共見者也。女子問題,亦有非物質之原因,常人所未覺察,是為近世思想之發達。

歐洲自宗教革新而後,思想一變,而神學之權威殺。自法蘭西大革命後,思想又一變,而社會制度、政治制度積久之權威摧。(思想之嫂變,必非一朝一夕之故,而為歷史的經過。肇源湮遠,積日持久,乃克成熟。吾茲取宗教革新及法之大革命為兩種思想革命之紀元,取便志思想潮流之變遷而已)近世之思想,勿論關於科學、宗教、政治、經濟,繼乎兩種思想革命之後,常取懷疑之態度,含革命之趣味。歐洲女子固有之位置,乃千餘年來所演成之社會制度。耶教經典之所制限,各族法典之所規定,從來相率因襲,誰復敢起而抵抗、非難者?今亦受革命的思想之磅礴,終將淪於淘汰之數。抗之者誰?難之者誰?女子之誕生於革新思想之世界者也。

吾今欲縷述新思想之實現於女子問題,恐勢有所不能。近百餘年來之文學,關於女子位置之討論,靡不見新思想之勢力。最初若法之龔道西Condorcet於《進化史表》Esquisse d'un Aablean historique des Progris de I'esprit humain ,申男女平等之義,穆勒•約翰著《女子服從論》The Subjection of Woman,論女子雌伏之非。此男子為女子作不平之鳴,彰彰有名,無俟吾言之贅。而現代女子著述家,若英之佛西脫夫人Mrs.Henry Fawcert (已故財政總長、經濟學者佛西脫之夫人),瑞典之克倚女士Ellen Key,南非之謝萊納夫人Olive Schreiner及合眾國之亞當斯女士Jane Addams,思想一發,形諸楮墨,皆能為女子吐氣焰,增價值。雖至鄙薄婦女之人,亦不能不為所折服。然所謂思想之發達,非僅見於上述之四氏已也,亦非僅見於今日歐美文學界之女子著作家已也。今日新思想之勢力,彌漫磅礴,殆無往而不是。狀態萬千之女子,或在家,或在市,或為人婦,或為人女,咸於不知不覺之中,有偉壯不撓之精神。(吾友某,營商於倫敦。一日,以事訪某肆主人。主人不在,其書記出款待之,女子也。暢論女子問題,友大

驚詫)寧願自食其力,不肯仰人鼻息;寧願獨身終生,不肯配偶失意。此種健旺之精神,可以於今日歐美社會之婦女覘之。

上所述者,皆促生女子問題之主因。語焉不詳,僅藉以識產生女子問題諸主要社會狀態而已。社會狀態,常相為因果。以上諸種原因,既促女子之猛省,成為問題。諸種原因之外,若民政之進步,新倫理觀念之發明,女子生率之增加,其他種種,更仆難數,亦鼓舞女子之大動力。而女子之自覺,自身之猛省,又反而直接、間接促進以上諸種原因。今欲考女子問題之純因,則錯綜糾紛,渺不可得。蓋所謂社會問題,苟探其原,莫非若是之繁雜而難明也。

吾述女子問題既竟,而關於本題,未加界說,未下定義。讀者不能無所疑。然女子問題,包含無數之意義,無限之希望,無盡之計划。若欲遍數,請俟異日。吾惟解釋女子問題之原因,即能明其趨向,亦即可以與吾國今日社會狀態相比較。視女子問題在吾國之位置,果為何如。今日吾國之經濟、職業、思想,遠遜於歐美,自不待言。而國中女子,處於今日之社會,亦自然無奮發策勵之機會,似亦無足深怪。然今日之世界,乃交通頻繁之世界,經濟、職業、思想之發展,無不遍布於全球,成世界的潮流。現於歐洲今日之社會者,明日即將現於吾族之社會。今日歐美之女子問題,必將速見臨於此邦,無俟疑惑。至於預俟其來,謀解決之方,則責艱任重,匪一人任。要在今日之青年,而尤在今日之青年女子。

歸國雜感

胡適

我在美國動身的時候,有許多朋友對我道:「密斯忒胡,你和中國別了七個足年了,這七年之中,中國已經革了三次的命,朝代也換了幾個了。真個是一日千里的進步。你回去時,恐怕要不認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國了。」我笑着對他們說道:「列位不用替我擔憂。我們中國正恐怕進步太快,我們留學生回去要不認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幾步,又退回幾步,他正在那裡回頭等我們回去認舊相識呢。」

這話並不是戲言,乃是真話。我每每勸人回國時莫存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我自己回國時,並不曾懷什麼大希望。果然船到了橫濱,便聽得張勛復辟的消息。如今在中國已住了四個月了,所見所聞,果然不出我所料。七年沒見面的中國還是七年前的老相識!到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台去看戲。我走進去坐了兩點鍾,出來的時候,對我的朋友說道:「這個大舞台,真真是中國的一個絕妙的縮本模型。你看這大舞台三個字豈不很新?外面的房屋豈不是洋房?裡面的座位和戲台上的布景裝潢又豈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戲的人都不過是趙如泉、沈韻秋、萬盞燈、何家聲、何金壽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二十年前的舊古董!我十三歲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已成了老角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卻還是他們在台上撐場面。這十三年造出來的新角色都到哪裡去了呢?你再看那台上做的《舉鼎觀畫》,那祖先堂上的布景,豈不很完備?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頭兒的書信,就此跨馬加鞭,卻忘記了台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進士》,台上布景,明明有了門了,那宋士傑卻還要做手勢去關那沒有的門!上公堂時,還要跨那沒有的門檻!你看這二十年前的舊古董,在二十世紀的大舞台上做戲,裝上了二十世紀的新布景,卻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舊手腳!這不是一幅絕妙的中國現勢圖嗎?」

我在上海住了十二天,在內地住了一個月,在北京住了兩個月,在路上走了二十天。看了兩件大進步的事:第一件是「三炮台」的紙煙,居然行到我們徽州去了;第二件是「撲克」牌居然比麻雀牌還要時髦了。「三炮台"紙煙還不算希奇,只有那

「撲克」牌何以會這樣風行呢?有許多老先生向來學A、B、C、D,是很不行的,如今打起「撲克」來,也會說「恩德」,「累死」,「接客倭彭」了!這些怪不好記的名詞,何以會這樣容易上口呢?他們學這些名詞這樣容易,何以學正經的A、B、C、D,又那樣蠢呢?我想這裡面很有可以研究的道理。新思想行不到徽州,恐怕是因為新思想沒有「三炮台」那樣中吃罷?A、B、C、D,不容易教,恐怕是因為教的人不得其法罷?

我第一次走過四馬路,就看見了三部教「撲克」的書。我心想「撲克」的書已有這許多了,那別種有用的書,自然更不少了,所以我就花了一天的工夫,專去調查上海的出版界。我是學哲學的,自然先尋哲學的書。不料這幾年來,中國竟可以算得沒有出過一部哲學書。找來找去,找到一部《中國哲學史》,內中王陽明佔了四大頁,《洪範》倒佔了八頁!還說了些「孔子既受天之命」、「與天地合德」的話。又看見一部《韓非子精華》,刪去了《五蠹》和《顯學》兩篇,竟成了一部《韓非子糟粕》了。文學書內,只有一部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是很好的。又看見一家書目上有翻譯的莎士比亞劇本,找來一看,原來把會話體的戲劇,都改作了《聊齋志異》體的敘事古文!又看見一部《婦女文學史》,內中蘇蕙的迴文詩足足佔了六十頁!又看見《飲冰室叢著》內有《墨學微》一書,我是喜歡看看墨家的書的人,自然心中很高興。不料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任公先生十四年前的舊作,不曾改了一個字!此外只有一部《中國外交史》,是我從前很佩服的,如今居然到了三版了。只有這件事可以使人樂觀。此外那些新出版的小說,看來看去,實在找不出一部可看的小說。有人對我說,如今最風行的是一部《新華春夢記》,這也可想見中國小說界的程度了。

總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國的出版界一■這七年來簡直沒有兩三部以上可看的書!不但高等學問的書一部都沒有,就是要找一部輪船上火車上消遣的書,也找不出!(後來我尋來尋去,只尋得一部吳稚暉先生的《上下古今談》,帶到蕪湖路上去看。)我看了這個怪現狀,真可以放聲大哭。如今的中國人,肚子餓了,還有些施粥的廠把粥給他們吃。只是那些腦子教餓的人可真沒有東西吃了。難道可以把些《九尾龜》《十尾龜》,來充飢嗎?

中文書籍既是如此,我又去調查現在市上最通行的英文書籍。看來看去,都是些什麼莎士比亞的《威匿思商》、《麥克白傳》,阿狄生的《文報選錄》,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師》,歐文的《見聞雜記》……大概都是些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書。內中有幾部十九世紀的書,也不過是歐文、迭更司、司各脫、麥考來幾個人的書,都是和現在歐美的新思潮毫無關系的。怪不得我後來問起一位有名的英文教習,竟連Bernard Shaw 的名字也不曾聽見過,不要說Tchekoff和Andreyen 了。我想這都是現在一班教會學堂出身的英文教習的罪過。這些英文教習,只會用他們先生教過的課本。他們的先生又

只會用他們先生的先生教過的課本。所以現在中國學堂所用的英文書籍,大概都是教會先生的太老師或太太老師們用過的課本!怪不得和現在的思想潮流絕無關系了。

有人說,思想是一件事,文學又是一件事,學英文的人何必要讀與現代新思潮有關系的書呢?這話似乎有理,其實不然。我們中國人學英文,和英國、美國的小孩子學英文是兩樣的。我們學西洋文字,不單是要認得幾個洋字,會說幾句洋話。我們的目的在於輸入西洋的學術思想。所以我以為中國學校教授西洋文字,應該用一種「一箭射雙雕」的方法,把「思想」和「文字」同時並教。例如教散文,與其用歐文的《見聞雜記》,或阿狄生的《文報選錄》,不如用赫胥黎的《進化雜論》。又如教戲曲,與其教莎士比亞的《威匿思商》,不如用Bernard Shaw的Androcles and the Lion,或是Galsworthy的S/i詫或Jnstice。又如教長篇的文字,與其教麥考來的《約翰生行述》,不如教彌爾的《群己權界論》……我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日本東京丸善書店的英文書目。那書目上,凡是英美兩國一年前出版的新書,大概都有。我把這書目和商務書館與伊文思書館的書目一比較,我幾乎要羞死了。

我回中國所見的怪現狀,最普通的是「時間不值錢」,中國人吃了飯沒有事做,不是打麻雀,便是打「撲克」。有的人走上茶館,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隻鳥兒到處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了,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議,或是有話談論,倒也罷了,其實並沒有可議的事,可語的話。我有一天在一位朋友處,有事忽然來了兩位客,是口口館的人員。我的朋友走出去會客,我因為事沒有完,便在他房裡等他。我以為這兩位客一定是來商議這口口館辦什麼要事的。不料我聽得他們開口道:「口□先生,今回是打津浦火車來的,還是坐輪船來的?」我的朋友說是坐輪船來的。這兩位客接着便說輪船怎樣不便,怎樣遲緩。又從輪船上談到鐵路上,從鐵路上又談到現在中、交兩銀行的鈔洋跌價。因此又談到梁任公的財政本領,又談到梁士詒的行蹤去跡……談了一點多鍾,沒有談上一句要緊的話。後來我等得沒法了,只好叫聽差去請我的朋友。那兩位客還不知趣,不肯就走。我不得已,只好跑了,讓我的朋友去領教他們的「二梁優劣論」罷!

美國有一位大賢名弗蘭克令(Benjamin Franklin)的,曾說道:「時間乃是造成生命的東西。」時間不值錢,生命自然也不值錢了。上海那些揀茶葉的女工,一天揀到黑,至多不過得二百個錢,少的不過得五六十錢。茶葉店的伙計,一天做十六七點鍾的工,一個月平均只拿得兩三塊錢!還有那些工廠的工人,更不用說了。還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說了。人力那樣不值錢,所以衛生也不講究,醫葯也不講究。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鋪里和窮人家裡的種種不衛生,真是一種黑暗世界。至於道路的不潔凈,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說了。最可怪的是無論阿貓阿狗都可掛牌醫

病。醫死了人,也沒有人怨恨,也沒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錢,真可算得到了極端了。

現今的人都說教育可以救種種的弊病。但是依我看來,中國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檢直可以亡國。我有十幾年沒到內地去了。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學堂。學堂的課程表,看來何嘗不完備。體操也有,圖畫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國文、修身之類,更不用說了。但是學堂的弊病,卻正在這課程完備上。例如我們家鄉的小學堂,經費自然不充足了,卻也要每年花六十塊錢去請一個中學堂學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二十塊錢買一架風琴。我心想這六十塊一年的英文教習,能教什麼英文?教的英文,在我們山裡的小地方,又有什麼用處?至於那音樂一科,更無道理了。請問那種學堂的音樂,還是可以增進「美感」呢?還是可以增進音樂知識呢?若果然要教音樂,為什麼不去村鄉里找一個會吹笛子的唱崑腔的人來教?為什麼一定要用那實在不中聽的二十塊錢的風琴呢?那些窮人的子弟學了音樂回家,能買得起一架風琴來練習他所學的音樂知識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內地常說:「列位辦學堂,盡不必問教育部規程是什麼。須先問這塊地方上最需要的什麼。譬如我們這里最需要的是農家常識、蠶桑常識、商業常識、衛生常識,列位卻把修身教科書去教他們做聖賢!又把二十塊錢的風琴去教他們學音樂!又請一位六十塊錢一年的教習教他們學英文!列位且自己想想看,這樣的教育造得出怎麼樣的人才?所以我奉勸列位辦學堂,切莫注重課程的完備,須要注意課程的實用。盡不必去巴結視學員,且去巴結那些小百姓。視學員說這個學堂好,是沒有用的。須要小百姓都肯把他們的子弟送來上學,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說的是小學堂。至於那些中學校的成績,更可怕了。我遇見一位省立法政學堂的本科學生,談了一會,他忽然問道:「聽說東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這話可真嗎?」我已經大詫異了。後來他聽我說日本人總有些島國的習氣,忽然問道:「原來日本也在海島上嗎?」……這個固然是一個極端的例,但是如今中學堂畢業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種無能的遊民。這都由於學校里所教的功課,和社會上的需要毫無關涉。所以學校只管多,教育只管興,社會上的工人、伙計、賬房、警察、兵士、農夫……還只是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社會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學堂所造成的是不會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這種教育不是亡國的教育嗎?

我說我的「歸國雜感」,提起筆來,便寫了三四千字。說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觀的話。但是我卻並不是悲觀的人。我以為這二十年來中國並不是完全沒有進步,不過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兩步,所以到如今還是這個樣子。我這回回家尋出了一部葉德輝的《翼教叢編》,讀了一遍,才知道這二十年的中國實在已經有了許多大進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們,如葉德輝、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駁康有為,所以這

書叫做《翼教叢編》。我們今日也痛罵康有為。但二十年前的中國,罵康有為太新;二十年後的中國,卻罵康有為太舊。如今康有為沒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續編》來罵陳獨秀了。這兩部「翼教」的書的不同之處,便是中國二十年來的進步了。

我相信世間萬事萬物,無一不是新陳代謝,進化無窮。我預料二十年後,陳獨秀也要做一部《翼教再續編》來罵他人。哈哈!」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不知那日葉德輝、康有為、陳獨秀三人,作何等感想。

獨秀識

應用文之教授

——商榷於教育界諸君及文學革命諸同志

劉半農

錢玄同先生,說過要做一篇關於應用文的文章,——他擬定的題目,已忘卻了,一由本志發表。我眼巴巴的等到今天,尚未看見隻字,若換了肉麻濫調家,少不得要說聲「千呼萬喚不出來,或說些「望眼欲穿」、「望穿秋水」的套語來填湊篇幅了。

無已,還是我來先開口。

但是錢先生所要說的是應用文之全體,我所說的是應用文之教授:題目既有大小,說話就各不相同的了。

應用文與文學文,性質全然不同,有兩個譬喻:(1)應用文是青菜黃米的家常便飯,文學文卻是個肥魚大肉;(2)應用文是「無事三十里」的隨便走路,文學文乃是運動會場上大出風頭的一英里賽跑。

說到前輩先生教授國文的方法,我卻有些不敢恭維。他們在科舉時代做「翔孫王」的怪現狀,現在不必重提。到改了學校制度以後,就教科書、教授法兩方面看起來,除初等小學一部分略事改良外,幾乎完全在科舉的舊軌道中進行,不過把「老八股」改作了「新八股」,——請看近日坊間所出的某雜志和某某等書,簡直是「三場闈墨」的化身,——實行其「換湯不換葯」的敷衍主義便了。

「新八股」便是錢先生所說的「高等八股」。若將文學改良問題撇開不說,則此種「新八股」,亦未始不可視為一種近乎正當的玩意兒。即使「造了假古董」全無用處,還盡可與「著圍棋」「射文虎」「打詩鍾」等末技共同存在。然而我要問問一

第一,現在學校中的生徒,將來是否各個要做文學家?有無例外?

第二,與「著圍棋」「打詩鍾」價值相等的「新八股」,是否為人人必受之教育?

這兩個問題,如能完全「可決」,我這篇文章,盡可不做。謂不幸而猶有萬分之一之「否決」之餘地。則還要問問~—

第一,現在學校中的生徒,往往有讀書數年,能做「今夫」「且夫,」或「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的濫調文章,而不能寫通暢之家信,看普通之報紙、雜志、文章者。這是誰害他的?是誰造的孽?

第二,現在社會上,有許多似通非通、一知半解學校畢業生:學實業的,往往不能譯書;學法政的,往往不能草公事,批案件;學商業的,往往不能訂合同,寫書信;卻能做些非驢非馬的小說、詩詞,在報紙上雜志上出醜。此等「謬種而非桐城,妖孽而非選學」的怪物,是誰造就出來的?是誰該入地獄?

唉,老哥!別怪我說得太激烈,這一等人,我已親眼看見了不少。當知無論干什麼事,總須走清路頭,方有優美的成效。譬如一個人,天天不吃飯,專吃肥魚大肉,定要害胃病;小孩子不教他好好走路,一下子便強迫他賽跑,定要跌斷四肢,終身殘廢。

我從前也做過一年半載的教書先生,那時口講指畫,津津有味的,便是「新八股」。前文說了一大批罵人話,若沒有什麼人肯領教,肯賞收,便由昔日之我,完全承認了罷。

去年秋季,我又做了教書先生了。那時因文學革命諸同志之所建議,及一己懷疑之結果,又因所教的學生,將來都不是要做文學家的,我便藉此絕妙機會,為教授應用文之實驗。雖將來成績是好是壞,目下全無把握,而「頭腦不清」之病,卻勉強可以不犯了。

我在教授之前,即抱定一個極簡單的宗旨,日:

不好高鷲遠,不講派別門戶;只求在短時期內,使學生人人能看通人應看之書,及其職業上所必看之書;人人能作通人應作之文,及其職業上所必作之文。更作一最簡括之語,曰「實事求是」。

既抱定此宗旨,故於授課之第一日,即將從前研究文學與現在研究應用文不同之點,列一簡明之表格,以示學生,且一一舉例證明之。今僅錄表格如下,例從略。

昔之所重而今當痛改者昔之所輕而今當注重者

字法1.用怪僻費解之字。(如用古字,及古物名之類。)2.借用不適當之字。(如字之通用,及強以虛字作實字,實字作虛字之類。)3.用不合義理之典故。1.無論虛字實字,一一研究其正確之意義;作文時勿亂用,讀書時勿任其滑過。2.字在句中,力求位置妥協,意義安適。

昔之所重而今當痛改者昔之所輕而今當注重者

句法1.講駢儷。1展弊之所極,必至不合文法。2.3.語意含混,無一定之是非可否。4.不合論理學。1.駢散一任自然,務求句之構造,不與文法相背。2.句句有着實之意義與力量。3.造句時,處處施以論理學上之分析。

章法1.(措辭)摹仿古人。2.(立意)依附古人。(即所謂「文以載道」及「代聖賢立言」也)1.(措辭)說理通暢,敘事明了。2.(立意)以自身為主體.而以古人(或他人)之說為參證,且不主一家言。

又列一更簡之表如下,使學生知應用文與文學文之各有所重。

f字義

甲項……,文法,具此三者,始可稱之曰「通

研究文學應用之功夫,[論理學.

r =文采(非濫用辭頭之謂)

乙項..修辭學]

I老練(非節省虛字之謂)

(應用文)甲〉乙

(文學文)乙〉甲

>表「重於」之意,非謂研究甲項者即不必研究乙項,研究乙項者即不必研究甲項,特與「等於」=不同耳。

以上是教授應用文的「開宗明義章第一」。以下可分作兩項:

第一項是選講模範文章,這是蠶吃的桑葉,吃不着他,固然要餓死;吃了壞的,也要害瘟病。今分選的方面與講的方面,各別言之:

選的方面。

1-凡文筆自然,與語言之辭氣相近者選;矯揉做作者,不選。

2.凡駢儷文及堆砌典故者,不選。

3.凡違逆一時代文筆之趨勢,而極意模仿古人者,——如韓愈「平淮西碑」之類,不選。

4.凡思想過於頑固,不合現代生活,或迷信鬼神,不脫神權時代之習氣者,均不選。

5.凡思想學說,適於現代生活,或能與西哲學說互相參證者選;其陳義過高,已人於哲學的專門研究之范圍者,不選;意義膚淺,而故為深刻怪僻之文以欺世駭俗

者,——如《揚子法言》之類,——亦不選。

6.卑鄙齷齪之應酬文干祿文、一概不選。

7.諛墓文不選。其為友朋或家屬所撰,確有至性語者選。

8.意興枯索,及故為恬淡之筆,而其實並無微辭奧義者,不選。

9.小品文字,即短至十數言,而確能自成篇幅者,亦選。

10.文章內容,與學生專習之科目有關系者選。

11.記事文同一題目,而內容有詳略或時代之不同;論辯文同一題目,而內容有全部或一部之反對;或題目雖不同,而所記所論,可以互相參證者,酌選一篇為主篇,余為附篇,用較小一號之鉛字排印。

12.凡長篇文字,僅選一節者,即以此節為主,其餘為附。用字體分別,庶無任意割裂,首尾不完之弊。

講的方面。

1.選定之文,均用西式句學符號。且分全文為若干段,每段後分為若干小節:眉目明晰,便於學生之預備及自習。

2.每講一文,先命學生自行預備,上課時,僅就3—7五條仔細解釋之。

3.作者所處時代之文學趨勢如何;此時代之文學,優點如何,劣點如何;作者在此時代中,其文字之價值如何;所講之文,能否代表其一生所作文字之全體。

4.艱深之字義,費解之典故,均探求其來歷及出處。其用於本文中之當與不當,與作文時能否仿用,亦詳細說明。

5.古奧之文句,依文法剖析之。且說明其合與不合,及作文時能否仿造。

古人用字用典及造句,盡有謬誤百出,萬萬不宜盲從者,故於4、5兩條,尤為注意。

6.所講之文,如與學生專習之科目有關,則命學生自為比較的研究;如與西哲學說——普通的而非專門的——可以互相參證或攻辯,則兼述西哲學說之大要,命學生為比較的研究。

7.前後所講各文,有內容上、性質上、文體上之類似或反對,一一比較研究之。

8.講述左列各條——並非逐句講述——既畢,學生如於不講處有未能明白者,許其自由發問。但一人發問,即以所問者向全體學生細講之。

9.文中如有引證或相關事實之過於冗長,必兼閱他書始能明白者,即指出書名,令學生自向圖書館借閱,以促其自動之機能。

10.將逐日所講之事項,另編「註解」一份,與「選本」分訂,仿「Key」之辦

法,於每學年之末,發給學生。

第二項是作文,這比選講尤為重要。因為研究文學文的,盡可讀了一世書,自己半個大字不做,尚不失為「博古通今」的「記丑之士」;至於研究應用文,着手第一步,便抱了「要能作應用文」的目的,故前文所說的選講兩方面,其實都是個「作」字的預備而已。

學生作文之前,我定了十二個注意事項,令其每次作文,取來閱看一過。

1.題目要認得清楚。其主要處,尤須着意。

2.文宜分段。文中意義,當依照層次說出。

3.下筆時應先將全篇大意想定,勿做一句,想一句;做一段,想一段。

4.時時注意字義安適與否?文法妥協與否?意義不與論理學相背與否?

5.作文要有獨立的精神,闊大的眼光。勿落前人窠臼,勿主一家言,勿作道學語及禪語。

6.勿用古字僻字。字義有費解,或未能了解其真義者,宜多查字典,或以習見字之相當者代之。字有古義已失者,宜用習用之今義。

7.不避俗字俗語,即全用白話亦可。要以記事明暢、說理透徹為習文第一趣旨。

8.勿打濫調,勿作無謂之套語,勿故作生硬語。實用文最宜明白曉暢,凡古文家、四六家、八股家之惡習,宜一概避去。

9.引證當記明出處,——如某書某節或某頁,——引用西書,當並列譯文及原文。

10.實用文取迅速主義。篇幅不逾五百字者,限兩小時完篇;過五百字及有特別情形者,可酌量延長。

11.篇幅不論長短,自一二百字至一二千字均可。要以不漏不煩,首尾勻稱,精神飽滿為合格。

12.字體以明了為佳,亦不必過求工整,免費時刻。

這都是對學生說的話,在教授上,則分為出題、批改兩方面:

出題的方面。

1.出一記事文或論文題目,由學生自由作文。(這是老法)

2.說一段文字,令學生筆述,不許增損原義。

3.譯白話為文言,或譯文言為白話。

4.化韻文為散文。(如古詩及白香山紀事詩,均可改作散文,兼采辭曲)

5.以「講的方面」第6條研究之結果,令學生撰為論文或筆記。

6.以一段長冗之文字,令學生刪繁就簡,作一短文,其字數至多不得逾原文三分之一。

7.就其專習之科目,出種種應用題目,令學生實地研習。(如記載實驗、解析學

理、辯論、批牘、商業通信、訂立合同等,各視所專習之科目定之)

8.以一段文字,抽去緊要虛字,令學生填補之。

9.以一篇不通之文字,——或文理不通而意義尚佳之小說、雜記等,——令學生細心改訂,不許摻入己意。

10.以一篇文字,顛倒其段落字句,令學生校訂之。

11.以一段簡短之文字,令學生演繹成篇。

12.預先指定一書,或一書之一部分,——其篇幅以一萬字至三萬字為限,且文義不宜高深,要以學生能自行閱看,全無窒礙為度,——令學生閱看,即提綱挈領,作一筆記,或加以論斷,字數不得逾千。

批改的方面。

前輩先生批改學生文字,大約不出三途:

一種是專拍學生馬屁,不問通與不通,「把密密的圈兒圈到底」,再加上個很肉麻、很惡心的腐敗批語;

一種是老氣橫秋的插爛痢,在文卷上畫了無數的「單杠」、「雙杠」、「枷兒」、••靴子」、「瓜子肉」、「螞蟻骨頭」,末了孝敬「不通」二字,便算辦完公事;

一種是認真得無謂,他把學生的原作,改得體無完膚,面目全變,學生看了,卻是莫名其妙。

今欲補救其失,每作一文,必批改二次,討論一次,其手續為——

1.初次批改,只用種種記號,將文中「毛病」,逐一指出。已定之記號,凡二十

四種:

X虛字不妥敗用典不當無謂套語,大可不說

—語氣不貫米字義未安十無理

△全句意義不明中有奪字(或有應補字)A句未完全

L誤寫並不合文法生濫調當去

\1有誤寫否?於不合論理學會琢句未善

1不可解叩應行另起一行個語氣未完

±上文無照應%不必另起一行II此字盡可不用

T下文無照應豐句太生硬1句太軟弱

各記號皆記於字右,遇記號不敷用時,則於字左加一直,而以「眉批」說明其

理由。

2.初次批改後,以原卷發還學生,令其互相研究,自行改正。有不能改,或雖有符號指出其毛病,而仍不能知其所以然者,許其詳細質問。

3.學生自行改訂後,另卷譽真,乃為第二次之批改。此次不用記號,竟為塗抹添削,至評判分數,則折衷於初作二作之間。

4.第二次批改後,學生有不明了處,仍准質問。

我把學生作文應行注意的十二事,和二十四種記號,合刻一本小冊子。其空白處,填了些古人成語,亦頗有趣味,如——

「才學,便須知有着力處;既學,便須知有得力處J ——王守仁。

「習於見聞之人,則事之雖非者,亦莫覺其非矣。」——薛瑁。

「識度曾不畏人,或乃競為僻字澀句,以駭庸眾,斷自然之元氣,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嚴。」——曾國藩。

此外尚擬編輯「文典講義」一部,以為讀文、作文之補助,其主要材料為——

甲.「助字」用法。

乙.字類通用法。——如「名詞」借作「動詞」,「動詞」借作「形容詞」之類,即昔人所謂「虛字實用,實字虛用」也。

丙.淺近之修辭學——即字義是否適當,兩字或數字連接是否妥洽,琢句是否明白乾凈之類。

T.淺近之論理學——示以用字造句必須斟酌之要點,使不至有「自相矛盾」之弊。

戊.依西洋文法之前例,編「句法圖解」若干節。

我所主張,且已施諸實行之應用文教授法,如是如是。雖不敢如陳獨秀所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然使有人與我為「根本上之反對",我必正色告之曰:

「我苟消耗青年學子之光陰於無用之地,我必入地獄,諸君速速預備登天堂可也!」

此文所舉種種辦法,有一部分得諸沈尹默先生之匡助,書此志謝。

鴿子

胡適

雲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有一群鴿子,在空中游戲。

看他們,三三兩兩,

回環來往,

夷猶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鮮明無比!

鴿子

沈尹默

空中飛着一群鴿子,籠里關着一群鴿子,街上走的人,小手巾里還兜着兩個鴿子。

飛着的是受人家的指使,帶着鞘兒翁翁央央,七轉八轉繞空飛,人家聽了歡喜。

關着的是替人家作生意,青青白白的毛羽,溫溫和和的樣子,人家看了歡喜。有人出錢便買去,買去喂點黃小米。

只有手巾里兜着的那兩個,有點難算計。不知他今日是生還是死——恐怕不到晚飯時,已在人家菜碗里。

人力車夫

沈尹默

日光淡淡,白雲悠悠,風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門去,僱人力車。街上行人,往來很多:車馬紛紛,不知幹些什麼?人力車上人,個個穿棉衣,個個袖手坐,還覺風吹來,身上冷不過。

車夫單衣已破,他卻汗珠兒顆顆往下墮。

人力車夫

胡適

「車子!車子!」

車來如飛。

客看車夫,忽然中心酸悲。

客問車夫:「你今年幾歲?拉車拉了多少時?」

車夫答客:「今年十六,拉過三年車了,你老別多疑。」

客告車夫:「你年紀太小,我不坐你車。我坐你車,我心慘凄。」車夫告客:「我半日沒有生意,我又寒又飢。

你老的好心腸,飽不了我的餓肚皮。

我年紀小拉車,警察還不管,你老又是誰?」

客人點頭上車,說:「拉到內務部西!」

相隔一層紙

劉半農

一、屋子裡攏着爐火,

老爺吩咐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

別任他烤壞了我。」

二、屋子外躺着一個叫花子,

咬緊了牙齒,對着北風呼「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裡,

相隔只有一層薄紙!

月夜

沈尹默

霜風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頂高的樹並排立着,卻沒有靠着。

題女兒小蕙周歲日造象

劉半農

你餓了便啼,飽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餓不冷不思眠,我見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只是無牽記;

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着色聲香味;

你有你的小靈魂,不登天,也不墮地。

呵呵,我羨你!我羨你!

你是天地間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有序

胡適

今年在北京,住在竹竿巷。有一天,忽然由竹竿巷想到竹竿尖。竹竿尖乃是吾家村後的一座最高山的名字。因此便做了這首詩。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個迴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兒,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鍾走五十萬里的無線電,總比不上我區區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赫貞江上,忽到凱約湖邊;

我若真個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鍾繞遍地球三千萬轉!

景不徙有序

胡適

《墨經》雲,「景不徙,說在改為。」說雲,「景:光至景亡。若在,盡古息。」此即《莊子•天下篇》所謂「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之說。讀之忽得妙解,遂成此篇。

飛鳥過江來,投影在江水。鳥逝水長流,此影何曾徙?

風過鏡平湖,湖面生輕紿。湖更鏡平時,畢竟難如舊。

為他生一念,十年終不改。有召即重來,似亡而實在。

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

英國W.B.Trites著第七一七號譯《北美評論》

周作人

近來時常說起「俄禍,倘使世間真有「俄禍」,可就是俄國思想。如俄國舞蹈、俄國文學皆是。我想此種思想,卻正是現在世界上最美麗最要緊的思想。

試論俄國舞蹈,英法德美的舞蹈,現今已將衰敗。唯有尼純斯奇Nizhinskij所領的俄國舞曲十分美妙。將使舞蹈的一種藝術可以同悲劇與雕刻並列。

正如尼純斯奇指揮世界舞蹈家一般,世界小說家亦統受陀思妥夫斯奇Dostojevskij.果戈爾Gogolj、托爾斯多Ljov Tolstoj、都介涅夫Turgenjev的指揮。《罪與罰》Prestuple-nie i Nakazanie、《死魂靈》Mertvago Dushi、《戰爭與平和》Vojna i Mir,《父子》Ottsy i Djeti與世界小說比較,正同俄國舞曲和平常舞蹈一樣的高下。

陀思妥夫斯奇是俄國最大小說家,亦是現在議論紛紜的一個人。陀氏著作近來忽然復活。其復活的緣故,就因為有非常明顯的現代性。(現代性是藝術最好的試驗物,因真理永遠現在故)人說他曾受迭更司Dickens影響,我亦時時看出痕跡。但迭更司在今日已極舊式,陀氏卻終是現代的。止有約翰生博土著《沙衛具傳》,可以相比。此一部深微廣大的心理研究,仍然現代,宛然昨日所寫。

我今論陀思妥夫斯奇止從一方面著手,就是所謂抹布的方面。要知道此句意思,先須紹介其小說《二我》Dvojnik中之一節。

戈略特庚Goljadkin斷不肯受人侮辱,被人蹈在腳下,同抹布一樣。但是倘若有人要將他當作抹布,卻亦不難做到,而且並無危險。(此事他時常自己承認)他那時就變成抹布。他已經不是戈略特庚,變成了一塊不幹凈的抹布。卻又非平常抹布,乃是有感情通靈性的抹布。他那濕漉漉的褶疊中,隱藏著靈妙的感情。抹布雖是抹布,那靈妙的感情,卻依然與人無異。

陀氏著作,就善能寫出這抹布的靈魂給我輩看。使我輩聽見最下等、最穢惡、最無恥的人所發的悲痛聲音。醉漢睡在爛泥中叫喚,乏人躲在漆黑地方說話,竊賊、謀殺老嫗的兇手、娼妓、靠娼妓吃飯的人亦都說話。他們的聲音卻都極美。悲哀而且美。他們墮落的靈魂原同爾我一樣。同爾我一樣,他們也愛道德,也惡罪惡。他們陷在泥塘里,悲嘆他們的不意的墮落,正同爾我一樣的悲嘆,倘爾我因不意的災難同他們到一樣墮落的時候。

陀氏專寫下等墮落人的靈魂。此是陀氏著作的精義,又是他唯一的能事。偉大高貴的罪人——身穿錦綉珠玉,住在白玉宮殿里,自古以來怨艾其罪——他的心理,早已有人披露。但是醉漢(靠著他賣淫的女兒,終日吃酒)、當鋪主人(他十六歲的妻子,因不願與他共處,跳樓自盡),他們靈魂中也有可怕的美存在,陀氏就寫給人看。

但空言無用。今且略譯陀氏名文數節為證。可知陀氏能描出墮落人物,他們也有靈魂,其中還時時露出美與光明。

如世間有個墮落的靈魂,那便是摩拉陀夫Marmeladhv。我今所譯,便是《罪與罰》中名文,摩拉陀夫的一段說話。少年學生拉科尼科夫Raskolnikov走進酒店,方吸啤酒,有一人同他攀談。年紀五十以上,身穿破衣,已經半醉,卻曾受過教育。此人便是摩拉陀夫。摩拉陀夫吸著燒酒,一面談天,店主人同酒客都在旁邊聽他說,有時大笑,有時問他。今但摘述摩拉陀夫之言如下。

我是一口豬。但是她(指其妻),她是貴婦人。我的身上,已有了畜生的印記。我妻加德林Katerin Ivanona,她是文明人,是官吏的女兒。我自己承認是個流氓。但我妻卻有寬大的心,微妙的感情,又有教育。阿,倘是她能夠可憐我呵!……但加德林雖有偉大的靈魂,卻不公平。她沒有一次可憐過我。但是……我的性格如此。我是一個畜生o

..中略..

我們住在冷屋子裡。今年冬天,她受了寒,咳嗽而且吐血。當初我娶她的時候,她是個寡婦,帶著三個小孩。她的前夫是步兵軍官,同她逃走出來的。她敬愛她的丈夫。但這男子賭博、犯法,不久也就病死。臨了並且打她。……

她丈夫死後,孤零零止剩了一身,同三個小孩在一荒僻地方。我遇見她,就在那個地方。我現在也無心來描寫她那時候的苦境。……少年,我告訴你,於是我個鰥夫,有十四歲的'一個女兒對她求婚,因為我看她苦難,十分傷心。她應許了我,哭哭啼啼,搓著兩手。但她終竟應許了我,因為她更沒別的地方可去。……

十足一年,我好好的盡我義務。但我後來失了地方,卻並不是我的過失。從此我便吃酒。..我們應該如何過活,我已毫不明白。

當時我的女兒,漸漸長成。她的後母如何待她,我不如不說罷了。……少年,你可相信,一個正直窮苦的少年女子,真能自食其力麼?她倘沒有特別技能,每日可以賺到十五戈貝(一戈貝約值一分)?但便是這一點,亦.而今小孩子餓得

要死。加德林在房中走來走去,搓著手無法可施。她對女兒說,懶骨頭,你一點事不做,在此過活,不羞麼?其時我睡在那裡。老實說,我可實在醉了。……那時正是五點過。我見蘇涅Sonja (其女名為蘇菲亞之昵稱)立起來,戴上帽子,出門去了。

八點鍾,她才回來。她一直走到加德林面前,不作一聲,拿出三十銀盧布放在桌上。便將那綠色大手巾(這塊手巾是合家公用的什物),包在頭上。上了床睡下。面孔朝着牆壁,但見她肩膀和身體,都微微地發抖。——至於我呢,仍然照舊睡着°那時,少年,我見加德林立起,一言不發,跪在蘇尼契加Sonetchka (亦蘇菲亞之昵稱)的小床旁邊。她跪了一晚上,在女兒腳上親吻,不肯起來。隨後她們都睡熟了。互相抱着她們兩個都我我卻仍然如故,醉得動彈不得..

誰還可憐我,像我這樣的人?先生,你現在能可憐我麼?……你問,為何可憐我?是的。那是毫無理由。他們止應該釘殺我,將我掛在十字架上,不應該可憐我。……但是他,知道一切,愛憐人類的上帝,他可憐我。到了世界末日,他出來說:「那個女兒在那裡呢?她為了那可恨的、肺痛病的後母,同並不是她兄弟的小孩,犧牲她的身子。那個女兒在那裡呢?愛憐她的父親,不曾嫌棄那下作的酒鬼的那女兒他就又說:「你來。我一切赦免你了。因為你的愛力,你的罪也一切離了你J 一切的人,統要歸他裁判。他將赦免一切,善的、惡的,智的、愚的,都被赦免。他裁判已了,輪到我們。他說:「你們也來。你們酒鬼,你們乏人,你們盪子,統向我來。」我們便上前去,毫不怕懼。他又說,「你們統是豬。你們都印着畜生的印記在身上。但是一樣的上來。」其時那賢人智者便問:「上帝呵,你為何容受他們呵?」他答說:「阿,你們賢人呵,你們智者呵,我容受他們,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當不起我的恩惠。」於是他張了兩臂向著我們,我們都奔就他,大家都哭了,明白一切了。那時人人都將明白一切。加德林,他也將明白。上帝呵,你的天國快來呵!

此是陀氏最有名的一段文字。你倘同俄國人談起陀氏,他便熱心問你,你記得

《罪與罰》中摩拉陀夫的一段說話麼。你點點頭。他又問你讀的是哪一國文。你說或英、或法、或德。他便嘆着說:唉,這要從俄文讀,才能完全賞鑒他的好處。所以我對於上面摘譯,十分抱歉。但我的摘譯,雖有許多漏略,十分拙滯,讀者總可因此略知其中的精意。你看陀氏能夠就摩拉陀夫心弦上,彈出新聲,如何美麗,如何傷心而且可怕!

摩拉陀夫的人。不能得一般讀者的同情。他並非少年,可望改良,因他已經五十多歲,又是個酒鬼。吃了爛醉,睡在家裡,醒來便拿了他妻子的一雙襪子,又偷偷的走到酒店裡去。否則跟着他賣淫的女兒討酒錢去吃酒。就是同拉科尼科夫談天時所吃的半瓶酒,正用他女兒錢袋底里的三十戈貝買的,摩拉陀夫的人,實在不能求諒於世間一般的人。他簡直止是一塊抹布。但他自己覺得他的墮落,正同爾我一樣,倘是我輩晚年遇著不幸,墮落到他的地步。

《罪與罰》一部小說,就是申明上文所說陀氏精義的書。這宏大長篇的小說,說一謀殺的案情。一個放債老嫗同他姊妹,被一少年學生心想謀財,害了性命。這件謀殺,實在寫得血淚模胡,恐怖悲哀,非常猛烈。試看老嫗的姊妹被害光景,如何慘痛。

少年騎在她身上,手中舉着斧頭。那不幸婦人的唇吻間,露出那一種可哀的表情。大凡小孩受驚時,眼睛看着他所怕的東西,剛要哭出來,臉上常有這一副情形。

此後警察四面探查,犯人終於逮捕。這就是《罪與罰》結構的大略。如此案情,倘使現代小說家看見,又將如何?他們不去理它,因為太粗俗下等,看不入眼裡。柯南達利A.Conan Doyle或來試試,將它做成一部平庸的偵探小說,亦未可知。但陀氏自出心裁,先寫謀殺情形,次寫偵探行動,那恐縮的犯人步步跟着他們走。如此,能夠作出一種新奇的恐怖,為平庸的偵探小說中所未嘗有。但卻不因此新奇的恐怖,使《罪與罰》不朽。使《罪與罰》不朽者,止在書中謀財害命的犯人表示他靈魂給我們看。他的靈魂,卻正同戈略特庚、摩拉陀夫一樣,又正同我的或你的靈魂一樣。

《克羅加耶》6「他/。是陀氏最美的一篇短篇小說。其中說一軍官,因為懦怯不敢決斗,被逐出了軍隊,經道多年窮困恥辱之後,開了一間當鋪,漸漸小康。一天有一個十六歲的美少女,來當一支不值錢的銀針。她孤煢貧困,正想尋一女師的位置。當鋪主人借了他幾次。日日看他報上的廣告,日日逐漸地絕望。(案:原書第一章述初次廣告雲:少年女師願旅行,俸面議。未幾改曰:少年女士,願任女師、女伴、看護婦、縫女。末乃續其後日不需俸給,但求食宿,而位置終不可得雲)末次來店時,當鋪主

人便向她求婚。她別無依賴,沒法便應允了。

此篇結構極奇,是一篇獨白Soliloguy的形式。當鋪主人滿腔悲苦,在房中且走且說,他妻子的屍首臥在兩張板桌上。她因為要逃脫這不幸的婚姻,已從樓窗跳下死了。

中年的當鋪主人,書中寫得甚好。他對妻子的嚴厲,是故意的,本意卻仍是為他妻子的益處。我想世界少婦,像克羅加耶一樣,在老夫手中受那好意的嚴厲待遇者,大約不少。當鋪主人實在寫得甚好。但克羅加耶,又加一等,真可稱得傑作!

要畫少女,這筆尖須蘸著神秘、清露和朝靄。其中神秘卻最要緊。伊勃生Ibsen六十五歲時,同十七歲少女有奇怪的戀愛事件之後,在希爾達Hilda Wangel身上,寫出一極妙少女。所有神秘完全都在,克羅加耶亦是如此。但陀氏寫克羅加耶,試了兩次。所以共有兩篇。第一篇在《文人日記》Dnevnjak Pisatelja中,篇幅甚長,將那少女細細分解。少女宛然活在紙上,但那一種朦朧可愛的神秘,卻是沒有。所以算不得成功。

陀氏後來改作克羅加耶,將分解一切刪去。寫得克羅加耶沉默、美而神秘。結果乃成一完全的傑作。克羅加耶同希爾達,比街上走過的明眸巧笑的少女,更覺活現,更覺多有生氣。

《加拉瑪淑夫兄弟》歷。訪a Karasov又是一部描寫墮落的靈魂的小說。我以為其中最巧妙處,卻是寫波闌人的一節。格魯兼加Grutchka為少女時,曾被一波闌人所誘。別了六七年,男子又回來訪他。當初在他純潔的眼光中,看那男子是個高尚優良的人物。即在現時,卻還愛他,而且已經預備嫁他。豈料這波闌人竟是一個俗惡的騙子。他同着一個黨羽回來,專來謀吞格魯兼加的金錢。這波闌人舉動,如假裝財主的那拙劣計划,打瞞天誑時裝出的那莊重情形,賭博作弊被人發見時那強項態度,統寫得甚好。格魯兼加知道底細,斥逐他時,他便來向他詐錢。

他寫信來,口氣很大,要立逼着借二千盧布。沒有回信,他卻並不失望,仍然屢次寫信來逼。口氣仍舊很大,可是銀數漸漸減了。他初說一百,隨後說廿五,隨後說十。到臨了,格魯兼加接到一信,那兩個波闌人請他借一盧布,給兩人分用。

兩個傲慢的冒險家,至於請求一個盧布,兩人分用——這一段巧妙的描寫,陀氏能夠令讀者發起一種思想,覺得書中人物與我們同是一樣的人。這是陀氏本領,不曾失敗過一次。他寫出一個人物,無論如何墮落,如何無恥,但總能令讀者看了嘆道:「他是我的兄弟。」

譯者案,陀思妥夫斯奇Fjodor Mikhajlovitch Dostojevskij (1821~1881)自幼患癲癇。二十七歲時,以革命嫌疑,判處死刑。臨刑,忽有旨減等,發往西伯利亞,充苦

工四年、軍役六年。歸後,貧病侵尋,以至沒世。今舉其代表著作如左(下):

一《苦人》Bjednye Ljudi0

二《死人之家》Zapiski iz Mertvago Domao

-《罪與罰》Prestuplenie i Nakazanie o

四《白痴》idioto

五《加拉瑪淑夫兄弟》Bratjja Kamarazovyo

一八四六年

一八六一至二年

一八六六年

一八六八年

一八七九至八。年

以上五種,可以包括陀氏全體思想。其最重要者為《罪與罰》。英法德日皆有譯本

各數種。漢譯至今未見,亦文學界之缺憾也。今吾輩方著手逐譯,但未知何日得成耳。

《罪與罰》記拉科尼科夫謀殺老嫗前、當時及其後心理狀態,至為精妙。英國培林M.Baring氏雲:「此書作時,心理小說之名,尚未發明。但以蒲爾基Bourget等所著,與此血淚之書相較,猶覺黯然減色矣。「然陀氏本意,猶別有在。《罪與罰》中,記拉科尼科夫跪蘇涅前,曰:「吾非跪汝前,但跪人類苦難之前。「陀氏所作書,皆可以此

語作注釋。

拉科尼科夫後以蘇涅之勸,悔罪自首。判處苦工七年,流西伯利亞。蘇涅偕行。拉科尼科夫向上之新生活,即始於此。原書末節雲:

七年——不過七年!他們當初快樂,看這七年止如七日。他們不曉得,新生活不是可以白得的。須出重價去買,須要用忍耐、苦難、同努力,方能得來。但是現在,一部新歷史已經開端。一個人逐漸地革新,緩慢而確實地上進,從這一世界入別一未知世界的變化,這可以做一部新小說的題目。但我所要說給讀者聽的故事,卻在此處完結了。

在西伯利亞情狀,陀氏本其一己之經驗,記載甚備。至於七年後之新歷史,則未著筆,托爾斯多氏乃完成之《復活》Bos加esenie所記納赫魯陀夫Nekhludov事,是也。

《克羅加耶》凡二卷十章。上卷回憶結婚緣起,以至決絕。下卷則述改悔復和及女之自殺。其中當鋪主人,雖齷齪小人,然殊愛其妻,終亦改善,將閉店散財,以別求新生活。克羅加耶亦感其意,允為夫婦如初。顧終竟不能愛之,自審難於踐約,遂抱聖像墜樓而死。陀氏於此,意謂雖在鄙夫,靈魂中亦有潛伏之愛,足與為善。一面又示無愛情結婚之不幸。蓋女能忍其夫之憎惡,而不能受其夫之撫愛,至以死避之。原書末章當鋪主人之言曰:

我妻,你盲了,你死了,不能再聽見我的說話。你不知道,我原想把你放在如何一個樂園中呵!我心中已現出一個樂園,我亦想造個樂園給你住。或者你不愛我,但

此亦無妨。倘你自己願意,我們原可以同從前一樣地相處,(指決絕後別居時事)你就止同我談天,同朋友一樣。我們仍舊能夠愉快,相視而笑,安樂度日。倘你或愛著別人——這恐是必然的事情——你可以去同他散步,同他談笑。我止立在路旁看著你。阿,這也無所不可,止要你肯再開一開眼,就一刻也好呵!你可能再注目看我,像幾分鍾前你立在這里,對我說仍為我的誠實的妻那時候呵。阿,你止要再開一開眼,一切事情,就都可明白了。

阿,虛無呵!自然呵!止有人類住在地上,同他的一切苦難。俄國古英雄說:「這平原上還有一個活人麼?」現在說這話的是我,不是個英雄。沒有人來答應我的呼喚。他們說,太陽放生命入宇宙。他上來,人看見他。但他不是也是死的麼。凡物都是死了,到處都是死人。止有人類在這里,頂上伏著個大大的沉默。這就是世界!「人呵,你們應該相愛。」這是誰說的?是誰的命令?時辰表的振子,還是蠢蠢地、惡狠狠地擺個不住。現在是早上兩點鍾了,她的小靴立在床邊,好像在那裡等她。唉——但是,實在,……明天他們抬她去後,我卻怎麼了?

其言悲涼殊甚。讀《克羅加耶》者,對於當鋪主人,又不能不寄以同情焉。

科學與基督教(續三卷六號)

陳獨秀

世界史之第三期,即近世也,自宗教革命始。自來備受束縛之理性,隨此革命再得自由;千二百年間為羅馬教所抑壓之科學,於焉復興。印刷之發明、亞美利加之發見、馬惹蘭(Magellan葡萄牙之航海家,葡文作Mgalhaes)之世界周航、哥白尼(Ko-pemikus波蘭天文家)之天體說等,啟發人智者已不少。一千五百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德意志人)揭意見書九十五條於威丁堡寺門,千二百年間羅馬教禁錮理性之牢獄,至此遂啟其鐵扃。

路德於翻譯聖書,頗著功跡。然彼不能脫種種迷信,亦與他改革家同。盲信聖書,辯護復活、贖罪、宿命等事,且指斥哥白尼之新說。根富(瑞士縣名,德文作Genf,法文作Gen6ve,英文作Geneva)之狂信的改革者卡耳文,(John Calvin法蘭西宗教革命家,即卡耳文派之初祖)較之尤甚。西班牙有力之醫師隋爾吠托(Servets)以三位一體說為迷信而生遭焚戮。新教徒殘酷之行,代羅馬教而興;法蘭西「巴爾特耳米祭」(八月二十四日,法文作Barthelemy,英文作Bartholomew day)夜間之殺戮,意大利之異教大獵,英國之內亂,德意志之三十年戰爭,相繼而起。然被羅馬教抑壓之理性,得以有救;人間思想界開自由之路;則十六七世紀之大功也。自此哲學科學,始有十八世紀之大進步。

十九世紀,基督教歷史之第四期也。十八世紀之哲學科學,既臻隆盛;至十九世紀,益大進步;殊以「一元論的自然哲學」之發達,為其特徵。十九世紀之初,新人類學——自曲吠耶(Georges Cuvier法蘭西生物學者)之比較解剖學始——及新生物學——自拉馬爾克(Lamarck法蘭西生物學者)之動物哲學始——之基礎始立。其次者貝爾(Bel)首唱發生學,約翰司•穆勒(Johannes MuUer)創立比較形態學及生理學,托多爾•修望(Theodor Schwon )及修來登(Icoleidon)同唱細胞之說。先是李耶耳(Charles Lyell)說明地球發生於自然之原因,(此破上帝創造萬物之說也)機械的宇宙發生說,得以應用於地球,亦已確定。最後羅白爾•馬耶爾(Robert Mayer)及赫耳姆

霍茲(Helmholz)確定「愛力爾基」(Energie或譯「力」或譯「能力」或譯「愛力」,無定名,今姑譯音)之原理,以為本質法則之後半。其前半物質保存,則已為拉瓦茲耶(Antoine Laurent Lavoisier法蘭西化學家1743~1794)所發見。至去今四十年前,達爾文之進化論出,關於此等自然本質之新知識,乃深邃而完成。

近世基督教,對於自然新知識之大進步,乃出如何態度乎?保守的羅馬教與進步的新教懸隔日益甚。前者固執盲信,欲使理性全然服從於教義之下。自由之新教則反之,趨向一元論的萬有神教,於此而求調和,欲以由經驗證明之自然法則及遵此法則推演之哲學的論斷,與夫精練之宗教形式相結合。此兩極端之間,產生無數之調和策。人人皆知獨斷的基督教,已失其根底。其信而可存者,唯其可貴之倫理的內容,(按:此乃指博愛等義)為一元論的新宗教之要素而已。然基督教之外部形式,今尚存留,與夫政治上實際之要求相結合,發達於一種宗教的世界觀之學者間,此所謂偽基督教也。

一方,羅馬教棄其從來之假面,對於科學,斷然布告最後之宣戰,而是則合理的自然認識進步之所利也。第一,千八百五十四年十二月,法王布告瑪利亞不交而妊之獨斷。第二,其後十年即千八百六十四年十二月,法王發布通牒,宣告近代文明及精神的開化之罪。此通牒附錄之提要中,舉凡明逾觀火之近世科學真理、哲學原理及理性的定理,一一詛咒之。第三,最後千八百七十年七月十三日,法王狂妄,至於極端,竟宣告其自身並以前之法王,皆「完全無疵」。此宣告公布後五日,即千八百七十年七月十八日,適為法蘭西對於普魯士宣告開戰之日。其後二閱月,此戰爭之結果,法王支配世界之權完全破壞。窪提堪(Votican法王殿名)之會議,討論法王「完全無疵」之教義時,出席者六百一人中,贊成者四百五十一人,僅居全數四分之三。其避此危險之投票贊成而未出席之僧正,則為數甚多也。然彼善弄奸智之法王,竟獲勝利,天下無數愚民,皆默受之。

羅馬法王之歷史,其事實固屬確鑿無疑。自公平有識者觀之,無一不欺妄虛誕也。法王欲以之力圖獲得精神界及世俗界之絕對主權,而對於博愛、寬容、真理、潔白、安貧、克己等真正基督教高尚倫理之命令,則全然棄之。若悉捕歷代法王及候補法王諸僧正,檢之以真正基督教之道德,即可知其大半為卑劣無恥之騙術家、犯罪者。歷史上之事實,明白如斯。而今日數百萬信徒,依然信仰法王之「完全無疵」,即新教教徒,亦或赴羅馬拜法王,豈不大可異耶?又德意志之國會,定德意志國民之運命者也,而自稱為此「神聖騙術家」之奴僕,甚矣!其信仰之盲昧,其政治上之無能力也。

法王三大布告中,其最有趣味者,千八百六十四年之通牒及其提要也。蓋以其宣告理性及科學,必服從於「完全無疵的法王」之命令,而不可有獨立之活動故。自由

思想界對此無邊厚顏之行為,躍然奮起,其激昂之程度殆與此通牒之內容相匹敵。

處女瑪利亞由聖靈懷胎之教義,不僅為羅馬教之所重,其他宗派信以為神聖之義者,今日尚有數百萬人也。諸多信徒於此復有更進一層之意義,即彼等以為瑪利亞之母亦曾由聖靈而受妊與瑪利亞同,是也。倘從此說,則此聖靈並通其母女,其自身且為自身之舅矣。此種神話亦非基督教所固有。古代他種宗教,殊如佛教所傳者,近來由比較神學及批評神學之所證明,此類傳說,基督前數千年已流布於印度、波斯、小亞細亞、希臘等處矣。類如王女或地位高貴之處女,非由正當結婚而產子者,每以「神」或「半神體」為此私生子之父。於是瑪利亞之懷妊,遂以為聖靈之所為也。

此等私生子之身心,往往勝於常人之故,略可以遺傳說明之。近世文明社會之道德,雖以不有正當兩親為恥辱,而在古代及中世,此等稱為俊秀「神商」之私生子,則殊受異常之崇重也。

處女瑪利亞懷妊之事,就《福音書》所言者,猶太之處女瑪利亞,雖許嫁於木工約瑟夫,然非由彼之協力、乃由聖靈而懷妊,此《馬太》、《路加》之所一致也。馬太傳曰,「其夫約瑟夫正直人也,不欲顯辱之,計秘與遠離。」主之使者,顯於夢中語之曰:「彼女所孕者,由於聖靈也。」約瑟夫聞之而心始安。(見《新約•馬太傳》第一章:第十九節及二十節、二十四節)《路加傳》言之更詳,天使曰:「聖靈將臨汝。至上者之權能將庇汝J瑪利亞答曰:「我乃主之使女也。願爾之言應於我身。」(見《新約•路加傳》第一章:三十五節及三十八節)

所謂四福音書者,乃由內容矛盾諸種福音書中任意選出,既如前所述矣。所謂不正之福音書中,所載關於耶蘇之性行殊於其誕生,為歷史上難信之事.雖與四福音書無所異。然其中有一歷史上之記事,此即「SepherToldorthJesua」之所確定者。以之解釋基督不自然的懷妊及誕生之疑問,甚簡單而自然也。歷史家雖多冷淡視之,然此疑問之解釋實在其中。其記事曰:「駐屯猶太之卡喇布里亞(Calabria在意大利東南部,原為希臘殖民地,紀元前二百六十六年為羅馬所征服。此時出軍駐屯猶太,乃羅馬政府派遣也)軍之隊長約瑟夫•龐兌拉(Jocephus Pandera)其人者,誘惑卑勒罕姆(B thlehem基督誕生地Palestine 一村落也)村一希伯來少女米爾亞姆(Mirjam),是為耶蘇之父」。——瑪利亞,希伯來語作米爾亞姆。此項記事,不幸與傳來之神話適合,以甚簡單而自然之方法,發此秘密。其職在神學者,罔不努力秘之。然對此重要之記事,試以批評的研究,不可謂非客觀的真理探討者之正當權利,純粹理性研究者之神聖義務也。由「至上者蔭庇」之超自然的誕生,固純然屬諸神話,而為既知之科學原理所否拒。然則猶太之木工約瑟夫為基督真父之說.為近代合理的神學所主張。此說果如何乎?此說蓋與《福音書》中種種章句不相容,即基督自身亦確信為「神之子」,決

不以約瑟夫為其生父。約瑟夫以聘定之瑪利亞非由彼而懷妊,意欲離婚,因天使之慰諭而和解。約瑟夫與瑪利亞之同衾,乃在耶蘇生後,此非《馬太傳》第一章中所明言乎?

若由人類學之見地,嚴檢基督之人格,則羅馬軍之隊長龐兌拉實為基督之真父。偽福音書之說似足徵信。世恆視基督為一純粹猶太人,其實其高貴之人格與夫「愛之宗教」決非塞米提克風,而屬於阿利安種,且為希臘人之特徵也。

基督真父之名為龐兌拉,其事起源於希臘,殆無可疑,故其名或有書作龐多拉(Pandora)者。據希臘〈神〉話,龐多拉為世界最初之女子,耶皮美托司(Epimeteus)之妻也。原為火神(Vulkan)以土所造之神人物,諸神賦之以美容。卜弱美托司(Prometeus)由天盜取神火——即理性——父神大怒,遣龐多拉持送含藏一切災難至可恐怖之「龐多拉瓶」於人間,以為降罰。(按希臘神話言Prometeus以土造人,由天盜火賦以生命,父神Mercury大怒,縛之Csucasus山,令鷲鳥食其肝並遣龐多拉降罰於人間雲)歐洲四大基督教國民所下米爾亞姆情史之判斷,其見解之異,有足觀者。日耳曼人種之嚴格的道德觀念,全然排斥此情史。正直之德意志人,謹慎之英吉利人,其盲信由聖靈誕生之不可解的傳說也同。畢竟此等嚴格而過於謹慎之上流社會——英國尤甚•一固不解當時上流社會男女風俗之真相耳。而拉丁人種,對於如斯之謹慎,則冷笑之。男女關系之了解,頗以輕易出之,是以愛好瑪利亞之情史也。法蘭西意大利所謂「吾儕愛之婦人」——瑪利亞事——的喜悅之一種特別禮拜,使人追想此項情史,殊覺天真爛漫也。

基督誕生,羅馬教會視為重大事件。且以起於此事之奇跡信仰,為最強武器,持與近代之世界觀相抗。以客觀的史學之意義言之,吾人對於此問題,亦有辨明之必要。然純粹原始基督教之倫理的價值,即「愛之宗教」,在文明史上有高尚之勢力,固與神話的教義不相關。神話之根據所謂「天啟」者,實與現代自然認識確證之結果,不相容也。

讀者論壇

文學革新申義

北京大學文科學生傅斯年

中國文學之革新,醞釀已十餘年。去冬胡適之先生草具其旨,揭於《新青年》,而陳獨秀先生和之。時會所演,從風者多矣。蒙以為此個問題含有兩面。其一,對於過去文學之信仰心加以破壞。其二,對於未來文學之建設,加以精密之研究。過去文學,乃歷史上之出產品。其不全容於今日,自不待智者而後明。故破壞一端,在今日似成過去,但於建設上討論而已。然以愚近中所接觸者言之,國人於此抱懷疑之念者至多。惡之深者,斥為邪說,稍能容者,亦以為異說高論,而不知其為時勢所造成之必然事實。國人狙於習俗,此類恆情,原無足怪。然欲求新說之推行,自必於舊者之不合時宜處,重申詳繹,方可奏功。然則破壞一端,尚未完全過去。此篇所說,原無宏旨,不過反覆言之,期於共喻而已。

本篇所陳,紛雜無次,綜其大旨,不外三端。一、為理論上之研究。就文學性質上以立論,而證其本為不佳者。二、為歷史上之研究。泛察中國文學升降之歷史,而知變古者恆居上乘,循古者必成文弊。三、為時勢上之研究。今日時勢,異乎往者。文學一道,亦應有新陳代謝作用。為時勢所促,生於茲時也。此外偶有所涉,皆為附屬之義。

今試作文學之界說曰:「文學者,群類精神上之出產品,而表以文字者也。」此界說中有「群類精神」上出產品之總(Genus)與「表以文字」之差(Difference)。歷以論理形式,尚無舛謬。文學之內情本為精神上之出產品,其寄託之外形本為文字。故就質料言之,此界說亦能成立。既認此界說為成立,則文學之宜革不宜守,不待深思而解矣。文學特精神上出產品之一耳(Genus必為復數)。他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皆群類精神上出產品也,以群類精神為總綱,而文學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為其支流。以群類精神為原因,而文學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為其結果。文學既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同探本於一源,則文學必與政治、社會、風俗、

學術等交互之間有相聯之關系。易言之,即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之性質皆為可變者,文學亦應為可變者。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為時勢所迫概行變遷,則文學亦應隨之以變遷,不容獨自保守也。今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性質本為變遷者,則文學可因旁證以審其必為變遷者。今日中國之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皆為時勢所挾大經變化,則文學一物,不容不變。更就具體方面舉例言之,中國今日革君主而定共和,則昔日文學中與君主政體有關系之點,若頌揚鋪陳之類,理宜廢除;中國今日除閉關而取開放,歐洲文化輸入東土,則歐洲文學中優點為中土所無者,理宜採納;中國今日理古的學術已成過去,開後的學術將次發展,則於重記憶的古典文字,理宜洗濯,尚思想的益智文學,理宜孳衍。且文學之用,在所以宣達心意。心意者,一人對於政治、風俗、社會、學術等一切心外景象所起之心識作用也。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一切心外景象俱隨時變遷,則今人之心意,自不能與古人同。而以古人之文學達之,其應必至於窮,無可疑者。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應為今日的而非歷史的,則文學亦應為今日的而非歷史的。晚周有晚周特殊之政俗,遂有晚周特殊之文學;兩漢有兩漢特殊之政俗,遂有兩漢特殊之文學;南朝有南朝特殊之風俗,遂有南朝特殊之文學。降及後代,莫不如此,理至明也。

且精神上之出產品,不一其類,而皆為可變者。固由其所從出之精神,性質變動,遷流不居。子生於母,自應具其特質。精神生活本有創造之力,故其現於文學而為文學之精神也,則為不居的而非常住的,無盡的而非有止的,創造的而非繼續的。今吾黨所以深信文學之必趨革新,而又極望其革新者,正所以尊崇吾國之文學,愛護吾國之文學,推本文學之性質,可冀其輝光日新也。或者竟欲保持舊觀,以往古之文學,達今日之政俗、學問。一聞革新之論,實不能容。揆彼心理,誠謂今日以往之文學,造乎其極,蔑以加矣。夫造乎其極,蔑以加者,止境也,即死境也。口持保存國粹之言,乃竟以文學末日待之,何不肖、不祥至於斯也。保存國粹之念,誰則讓人。惟其有保存國粹之念,而思所以保存之道,然後有文學革新之談。猶之欲保存中國,然後撲滿清政府而建共和耳。

中夏文學之殷盛,肇自六詩,踵於楚辭(此就屈、宋、景言,不包漢世楚辭)。全本性情,直抒胸臆,不為詞限,不因物拘。雖敷陳政教,褒刺有殊,悲時憫身,大小有異,要皆「因情生文」,而情不為文制也。惟其以感慨為主,不牽詞句,不矜事類,故能吐辭天成,情意備至。而屈宋之文,遂能「決乎若翔風之運輕赧,灑乎若元泉之出乎蓬萊而注渤溜降及漢世,政教失而學術息,章句興而性靈蔽。武功方張,吐辭流於誇誕;小學深修,奇字多入賦篇。獨夫在上,諛聲大作。心靈不起,浮泛成文。故能義貧而詞富,情寡而文繁。炫耀博學,誇張聲勢,大而無當,放而無歸,瓠落而

無所容。於是六義大國,夷為三倉附庸;抒情之文,變作隸胥之錄。相如唱之,楊雄和之,猶然天下從風,斯文敝之始也。東京以還,此道更盛。《京》、《都》之制,全無性靈。堆積為工,誕誇成性。而性靈亦為文詞所拘,末由發展。建安、黃初之間,曹王特出。子建之詩,直追枚、李;仲宣之賦,大革漢風。浮詞去而氣質尚,上躋乎變風、變雅之間,非捨本逐末之賦家所能比擬。誠文學界中一大革新,亦是文學一大進化。無如狂瀾方挽,迷途又生。渡江而後,「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學依附玄家,不能自立。謝容易以光景之文,斯足美矣。而乃「啟心閑繹,托辭華瞻,巧倚迂迴」,「晦澀費解」。以貴族之習氣,合山林之幽阻,不謂為文弊不可也。則有吟詠性情。反貴用事。天才短謝,物類乃崇。「崎嶇牽引」,「拘攣補衲」,「唯睹事類,頓失精采」。「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按」矣。又如沈約制韻,「使文徒多拘忌,傷其真美。」性靈汩沒,不知其幾何也。簡文變古,淫艷當途。聲色使人目眩,盪情致人心亂。豈僅害於文章,亦大傷於世道。徐、庾承其流化,辭重情輕之倒置,積重難返矣。其於六代之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獨辟致遠之境,不染斫辭之病,起江東之獨秀者,則陶潛其人也。(以上略本鍾蝶、劉勰二家言及五代諸史傳論)隋唐之間,清風乃振。煬帝、太宗皆有變古之才。而開元之間,李、杜挺起,除六朝之文弊,啟文囿之封疆,性靈大宏矣。降及元和,微之宮詞,婦人能解;香山樂府,全寫民情。革險阻而趨平易,舍小己以人群倫。又有昌黎、柳州,作范其間,除人造之儷辭,返天然之散體。論其造詣所及,柳則大啟後世小說家刺時之旨(唐代小說本盛,然柳州之旨,卻與當時蕪濫卑劣者不同),又為持論者示精確之準的。韓則論文論學,皆啟有宋一代之風化(別有詳論),於駢體橫被一世之際,獨不惜人之「大怪」。於是開元、元和之間,詩文俱革舊觀。言乎文情,靡靡者易為積健,拘文者易為直抒,辭重者易為情重。體漸通俗,市語人文。況述社會,略見端倪。言乎文體,又多有創作。七言長風至李杜始成體制,至香山乃能紀事。七律、排律雖不始於此時,而創作奇格,實出杜公。太白古樂府,尤復一篇一格,句法長短參差,竟空前而絕後。又漢樂府之遺意,久已乖亡。晉宋以降。廟堂之制,則摹古不通,燕寢之作,則輕艷浮淺。唐世詞張而樂離,樂府之為用已不可存。太白、香山獨創新聲以應之,後世名之曰詞,遂成宋、金、元、明新文學之前驅,斯又足貴也。然則開元、元和之間,又為文學界中一大革新,亦是文學一大進化。曠觀此千年中,變古者大開風流,循舊者每況愈下。文學不貴師古,不難一言斷定也。歷觀楚漢至今二千年中文學升降之跡,則有因循前修,逐其末流,而變本加厲者。若揚馬之承屈景,南朝之承魏晉,北宋吳蜀六士之承韓公。皆於古人已具之病,益之使深,終以成文弊。又有不辟新境,全摹古人,若明清二代諸家之復古,極其能事,不過「優孟衣冠」,而其自身已無存在之價值,更何論

乎性情之發展。別有挾古人之糟粕,當風化之己沫,斫成新體,專刻皮鞫。如樊南之四六,歐王之宋駢,內心疲茶不存,豈有不枯薄者耶。至為曹王變古,獨開宗風;李杜、韓柳,俱啟新境。宋詞元曲,尤多作之自我。惟其不襲古人,故能獨標後代也。凡此四格,因革各異,良劣有殊。宏治、嘉靖復古之風,至今未斬。雖所託因人不同,其舍己則一。不以摹擬為門徑,竟以摹擬為歸宿。縱能希抗古人,亦僅為其奴隸。詞曲本宋元新文學,自明清復古家作之,亦復同流合污,斯乘之最下者也。若夫刻其皮槨,逐其末流,一則徒辨乎體貌,一則流連而忘歸,亦非宏寶之途也。此三者均未脫離古人,其能附驥尾而行以傳於後者,幸也。明清復古之文,尤少談之者。既無殊特之點,既無殊特之位置。而今之惑人猶復以步趨古人為名高,豈非大左乎?革新諸家,亦多詭詞復古。故太白則曰:「聖代復遠古,垂衣貴清真。」昌黎則曰:「非兩漢之書不敢觀。」詞曲不襲前人矣,猶裝其門面曰:「古樂府之遺J斯由貴古賤今,華人恆性。語人自作古始,聽者將掩耳而走,何如因利乘便,詭辭以為名高乎?且所謂變古者,非繼祖龍以肆虐,束文籍而不觀。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盡可取為我用。但能以「我」為本,而用古人,終不為古人所用,則正義幾矣。《易》曰:「革之時義大矣哉。」變動不居,推陳出新。今雖無人提倡文學革命,而時勢要求,終不能自已也。

古典文學所由成立之歷史,殊不足觀也。周秦諸子動引古人,凡所持論,必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此則求征以信人,取喻以足理,莊子所謂重言與後世之古典文學渺不相涉者也。自西漢景、武以降,辭賦家盛起。雖具環瑋之才,而乏精密之思;欲為無盡之言,必敷枝葉之辭。義少文多,自當取貴於事類。事類客也,今則變為主。所以足言也,今則言足猶取事類。臃腫不治、尾大不掉之病,此其肇端也。又詞賦家之意旨,原不制切。取用於質言,將每至於詞窮,幸能免於詞窮,亦未足以動人。故利用事類之含糊,以為進退伸縮之地,利用事類之煒煒,以為引人入迷之方。此古典文學所由成立之第一因也。兩漢章句之儒,博於記誦,貧於性情。發為文章,自必炫其所長,藏其所短。引古人之言以為重,取古人之事以相成,當其能事於事古,其流乃成堆砌之體。斯風流傳,久而不沫。於是書按之文,字林之賦,充斥於文苑。《京》《都》之作,人且以方物志待之矣。此古典文學所由成立之第二因也。魏晉以降,浮誇流為妄言。禹域未一,而曰「肅慎貢矢、夜郎請職」;克敵未竟,而曰"斬俘部眾。以萬萬計」。但取材於成言,初無顧於事實。則直為古人所用,而不能用古人矣。斯習所被,遂成不作直言,全以古事代替之風。此古典文學所由成立之第三因也。降及齊梁,聲律對偶,刻削至嚴。取事取類,工細已深。概以故事代今事,不容質說。古典文學之體於是大定。自斯而後,眾家體制,為古典主義所范者多矣。尋其流弊,則意旨為

古典所限,而莫能盡情;文詞為古典所蔽,而莫由得真;發展性靈之力為記憶古典所奪,而莫能盡性。文以足言之用,全失其效,且反為言害矣。故綜此四端,可一言以蔽之,曰:捨本逐末而已。今文學所以急待改革者,正求置末務本。於此捨本逐末之古典文學,理宜加以措擊。然用古典能得足志足言之效者,即不可與古典文學同在廢置之例。古典原非絕對不可用,所惡於古典者文學,為其專用古典而忘本也。陳仲甫先生曰:「行文本不必禁止用典,惟彼古典主義,乃為典所用,而非用典也,是以薄之耳。」誠深得其情之言也。

欲知今後文言之宜合,當先知上古文言何由分判。太古文言,固合而不離也。周誥殷盤,詰屈鰲牙,正由以語人文,古今語異,乃不可解耳。(今人惡白話,以為不古。而中國第一部書即以白話為之。托詞名高者其可以已乎)古人竹簡繁重,流傳端賴口耳。欲口耳之易傳,必巧飾其詞。雜以駢句,潤以聲節。浸成修整之文,漸遠天然之語。不觀尚書之多韻語、偶辭乎?斯文言分離第一步也。周承二代之後,郁乎其文。大夫行人,多聞博古,自能吐辭溫潤,動引故言。孔子謂誦《詩》可以專對,專對之尚文可知也。《左傳》載行人之語多有雷同者,其刻畫可知也。士夫之言日美,遂為文章之宗;農牧之言仍質,乃成市語之體。斯文言分離第二步也。秦漢以還,動多師古,不敢如晚周之世,以當時語言為文章。(諸子之中,自荀子等數家外,多用當時通用之語著之竹帛,即《論語》亦然也)而文言分離之象大定。斯其第三步也。然漢魏六朝之文,內情終不遠離於語言。《史記》、《漢書》,多載彼時市語,學者詁經,好引當代方言。二陸往來之書,竟通篇為白話焉。魏晉以降,文章典麗,語言稱是。《晉書•博物志》、《世說新語》等所載當時口語,少因筆削,概由直錄。齊梁韻學人文,亦人於語。周歇之徒,雙聲疊韻,鏗鏘其話語言。至於隋唐,此風不替。李密隔河數宇文化及罪,化及不解,曰:「何須作書語耶。」化及粗頑,自不解書語,然密既騰諸口說,必彼時上流用之也。循上所言之事實以觀察之,可得四問。第一,中國語之文分離,強半為貴族政體所造成。貴族之性,端好修飾,吐辭成章,亦復如是。今苟不以高華典貴為文章之正宗,即應多取質言。且貴族之政,學不下庶人,文言分離,無害於事也。今等差已泯,群政艾興。既有文言通用於士流,復有俗語傳行於市民,俗語著之紙墨,別為白話文體。於是一群之中,差異其詞。言語文章之用,固所以宣情,今則反為隔閡情意之具。與其樊然淆亂,難知其辨,何若取而齊之,以歸於一乎?第二,語文體貌雖異,而性情相關。一代文辭之風氣,必隨一代語言以為轉變。今世有今世之語,自應有今世之文以應之,不容借用古者。與其於今世語言之外,別造今世之文辭,勞而無功,又為普及智慧之阻,何如即以今世語言為本,加以改良,而成文言合一之器乎?第三,《論語》所用虛字,全與《尚書》違。屈景所用,若「羌」

「些」者,又為他國所無。彼所以勇於作古者,良由聲氣之宣,非已死虛字所能為。故不以時語為俚,不以方言為狹。惟其用當時之活虛字,乃能曲肖神情,此白話優於文言一巨點也。第四,《史記》、《漢書》以下,何以必雜當代白話,二陸書簡,何以必用市語。豈非由白話近真,文言易於失旨乎?《史記》雲「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漢書》易為文言,朵氣極矣。且宋人語錄,全以白話為之。議者將日,理學家不重文章也,從事文辭,勞費精神,有妨於研理也,玩物而喪志也。此皆淺言也。文不盡言,言不盡意。言語本為思想之利器,用之以宣達者。無如思想之體,原無涯略,言語之用,時有困窮。自思想轉為言語,經一度之翻譯,思想之失者,不知其幾何矣。文辭本以代言語,其用乃不能恰如言語之情。自言語轉為文辭,經二度之翻譯,思想之失者,更不知其幾何矣。苟以存真為貴,即應以言代文。一轉所失猶少,再轉所失遂巨也。且唐宋詩人,多用市語,詞曲之體,幾盡白話,固為其切合人情。以之形容,恰得其宜;以之達意,畢肖心情。今猶有卑視白話者,豈非大惑乎。

今世流行之文派,得失可略得言。桐城家者,最不足觀,循其義法,無適而可。言理則但見其庸訥而不暢微旨也,達情則但見其陳死而不移人情也,紀事則故意顛倒天然之次敘,以為波瀾。匿其實相,造作虛辭,曰不如是不足以動人也。故析理之文,桐城家不能為,則飾之曰:文學家固有異夫理學也。疏證之文,桐城家不能為,則飾之日:文章家固有異夫朴學也。抒感之文,桐城家不能為,則飾之曰:古文家固有異夫駢體也。舉文學范圍內事,皆不能為,而忝顏曰文學家。其所謂文學之價值可想而知。故學人一經瓣香桐城,富於思想者,思力不可見;博於學問者,學問無由彰;長於情感者,情感無所用;精於條理者,條理不能常。由桐城家之言,則奇思不可為訓I,學問反足為累,不崇思力,而性靈終歸泯滅;不尚學問,而知識日益空疏。托辭日「庸言之謹」,實則戕賊性靈以為文章耳。桐城嫡派無論矣,若其別支,則作子居異才,曾滌笙宏才,所成就者如此其微,固由於桎梏拘束,莫由自拔。錢玄同先生以為「謬種」,蓋非過情之言也。世有為桐城辯者,謂桐城義法,去泰去甚。明季末流文弊,一括而去之。余則應之曰,桐城遵循矩矮,自非張狂紛亂者所可呵責。然吾不知桐城之矩矮果何矩矮也。其為盪盪平平之矩矮,後人當遵之弗畔。若其為桎梏心靈戕賊性情之矩矮,豈不宜首先斬除乎?

中國本為單音之語文,故獨有駢文之出產品。論其外觀,修飾華麗,精美絕倫。用為流連光景、憑吊物情之具,未嘗無獨到之長也。然此種文章,實難能而非可貴,又不適用於社會。將來文學趨勢大遷,只有退居於「歷史上藝術」之地位,等於鼎彝,供人玩好而已。且駢文有一大病根存,即導人偽言是也。模稜之詞,含糊之言,以駢文達之,恰充其量。告言之文,多用駢體,利其情之易於伸縮,進退皆可也。今新文

學之偉大精神,即在篇篇有明確之思想,句句有明確之義蘊,字字有明確之概念。明確而非含糊,即與駢文根本上不能相容。尚旨而不繕辭,又與駢文性質上渺不相涉。況含糊模稜,無信之詞也。專用譬況,遁辭之常也。駢文之於人也,教之矜伐,誨之嚴飾,啟其意氣,泯其懿德。學之而情為所移,便將與鳥、獸、草、木、蟲、魚不群,而不與斯人之徒相與。欲其有濟於民生,作輔於社會,誠萬不可能之事。而況六朝文人,多是薄行,鮮有令終。誦其詩,讀其文,與之俱化。上焉者,發為遊仙之想;中焉者,流成頹唐之氣;下焉者,浸變淫哇之風。今欲崇誠信而益民德,寫人生以濟群類,將何用此駢體為也。

龔定庵久與汪容甫、魏默深號稱三家,今更磅礴海內,尋其獨立不羈,自作古始,曷嘗不堪服膺。生逢桐城滑澤文學盛行之日,又當試帖四六混合體之駢文家角立之時,獨能希抗諸子,高振風骨,可以為難矣。然而佶屈鰲牙,不堪入口,既乖「字妖」之條,又違「易造難識」之戒。故為驚眾之言,實非高人之論,多施僻隱之字,又豈達者之為?用辭含糊,等於駢體,龐然自大,類於古文。文章本以宣意,何必深其壁壘乎?張皋文等好作難解之文,固可與龔氏齊視。余嘗讀其《賦鈔序》、《黃山賦》諸篇,幾乎不能句讀。窮日夜力以釋之,及乎既解,則又卑之無甚高論,果何用此貌似深奧者為也?故龔氏之變當時文體則是矣,惜其所變者未當。彼龔氏者,文學界中不中用之怪傑也。

自汪容甫、李申耆標舉三國晉宋之文,創作駢散交錯之體,流風所及,於今為盛。章太炎先生其挺出者也。蓋漢人制文,每牽於章句。梁後儷體,專務乎雕琢。唐宋不免於粗獷,清代盡附於科舉。(散文與八比合,駢文與試帖詩賦合)以三國晉宋疏通致遠之文當之,則皆望風不及。苟非物換時移,以成今日之世代者,雖持而勿墜可也。無若時勢之要求,風化之浸變,陳詞故誼,將不適用於今日。魏晉持論,固多精審,然以視西土邏輯家言,尚嫌牽滯句文,差有浮辭。其達情之文,專尚「風容色澤放曠精清」,衡以西土表象寫實之文,更覺舍本務末,不切群情。故論其精神,則「意度格力,固無取焉」。論其體式,則「簡慢舒徐,斯為病矣」。況文學本逐風尚為轉移,今不能以《世說新語》為今後之風俗史,即不能以三國晉宋文體為今後之正家,理至顯也。

西方學者有言:「科學盛而文學衰。」此所謂文學者,古典文學也。人之精力有限,既用其精力於科學,又焉能分神於古典,故科學盛而文學衰者,勢也。今後文學既非古典主義,則不但不與科學作反比例,且可與科學作同一方向之消長焉。寫實表象諸派,每利用科學之理,以造其文學,故其精神上之價值有迥非古典文學所能望其肩背者。方今科學輸入中國,違反科學之文學,勢不能容,利用科學之文學,理必孳育。

此則天演公理,非人力所能逆從者矣。

平情論之,縱使今日中國猶在閉關之時,歐土文化猶未輸入,民俗未丕變,政體未革新。而鄉願之桐城,淫哇之南社,死灰之閩派,橫塞域中。獨不當起而翦除,為末流文弊進一解乎?而況文體革遷,已十餘年,辛壬之間,風氣大變。此醞釀已久之文學革命主義,一經有人道破,當無有間言。此本時勢迫而出之,非空前之發明,非驚天之創作。始為文學革命論者,苟不能製作模範,發為新文,僅至於持論而止,則其本身亦無何等重大價值,而吾輩之聞風斯起者,更無論焉。若於此猶存懷疑,非拘墟於情感,即缺乏於常識。此篇所言。全無妙義,又多盈辭,實已等於贅蔬。今後但當從建設的方面有所抒寫。至於破壞既往,已成定論,不待煩言矣。

青年學生

北京大學文科學生羅家倫

國中之青年,惟學生為多。青年而能新者,更非學生莫屬。余青年也,亦學生也。居此學生之青年界,以為當有一種「春日載陽」,「萬象昭蘇」之概。乃游滬時,頗覺我理想中之青年學生,莫不暮景沉沉,氣息奄奄。若醫學所謂鬼脈,物理所謂惰性,兵家所謂暮氣。及游於京,覺尤甚焉。噫!是社會致之耶?抑學生自為之耶?不揣冒昧,曾取新學生與陳死人相比較著為長篇,(此稿題曰《二十世紀中國之新學生》,登《復旦》雜志第三、第四兩期,滬報有數種轉載者)冀相砥礪。然秋蟲之鳴,不足動人;人亦不樂為之動,遂憤不復語。今讀《新青年》,每為神往。及見學生之置《新青年》者多,是知《新青年》且大有影響於學生界也。爰就記憶及理想所及者,拉雜為我青年輩陳之。

一、主義今日至無主義者,無過我學生也。執大學生、高等學生、中學生而扣以他日欲成何種人才,以效用於國家,則茫然無以應。蓋其求學實無主義之求學,今日命之學工,工可也;明日命之學理,理可也;即轉而命之學文,文亦可也;其希望者多數年畢業後之位置而已。造此惡習,其故有三:(一)家庭之遣子弟求學也,彷彿一種投機事業,此日培其本,他日必計其利。(二)社會紊亂,不能利用人才,致所學

非所用,所用非所學,而學生亦因之失其求學之標准。(三)個人「安富尊榮」之思想太重,若桓榮所謂「車馬印綬乃稽古之力」,故急以求學為一種過渡之方。統此三因,其果遂使學者不以所學為致用之目的,而以為求用之手段。學絕道喪,不知伊與胡底也。此而不正,學術誠未易言。

二、結婚斫喪青年學生之才智,未有若結婚之酷者也。計其禍害,不可勝言。昔就平日所觀察者,特立一論題於《二十世紀中國之新學生》,今錄之以足斯篇。

學生時代之結婚

今日學生中更有一種流行病焉,目結婚C是病也,墮壯志,戕生命,敗道德,害生計。直使高尚純潔、志氣拿雲之新學生,為卑鄙齷齪、頹唐無恥之羅剎鬼,是不特害及其身,且影響及於國家。夫學生之結婚,其意果何居乎?今日何日?獨非中國處驚濤駭浪之中,而我學生枕戈待旦之時耶?風雨飄搖,戶牖將覆口為學生者,正宜凝神定氣,砥礪磨鈍,以攫得優勝位置於天演潮流中,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銅駝埋棘,王導有新亭之淚;胡騎遍野,陸游有跨漠之心。今英德學生,或沙場喋血,或中夜彷徨者,豈有他哉?誠以國難未紓,英雄原無死所。匈奴不滅,男兒何以家為也。乃我輩當此國步艱難、四郊多壘,反似釜魚酣戲,幕燕嬉翔,是非別有肝腸,即屬血涼心死。此迫於公義不可者,一也。宇宙不滅,大地同仁。天下己任,丈夫分內事耳。天下飢溺為己飢溺,故大禹過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者,誠能奮其良知,持大仁,視一體,而有眾生不成佛,我不成佛之根性也。今我國外患日迫,內憂頻仍,川粵湘滇生民之流離者幾何?來日大難,眾生之不免者幾何?設我不謀出至仁以救之,則不免同歸於盡。設我謀有以救之,則不能於此預備時代,以室家之累戕我天才,以速不仁不智之罪戾。或曰:如子前之說壯矣,子後之說亦高矣,然世之作此想者,寧復有幾?蓋動人者,惟其個人之利害,真理不逮也。今子背馳,是惡影而疾走,不亦迂哉!吾於是拓紙以論其關於個人之利害。夫人以求學也,無論其以此為目的為手段,然自立之志,固盡人皆同。無如學生時代之結婚,實任何志願之大敵。即以此為手段者,亦多因此失其手段焉。蓋學生之求學,實如老僧之人定,必須蠲除萬慮無絲毫俗務之擺心,乃克有濟。設一負室家之累,則寒窗寂坐之心,終不免移於燕語鶯啼之際。以樂羊子之大賢,猶不免戀家而棄學,設無其妻之一呵,則樂羊子之為樂羊子,亦殆矣。客歲上海肇和兵艦之役,學校學生之忽整歸裝者,比比皆是,據余所知,則因心懷畏蕙,或家無主持而歸,固非無人。然因艷妻方少,久曠思聚者,正大有人在。世無樂羊妻,此學生學業之所以不振也。況天才者,實與妻不兩立。此

非余之危言,乃歐洲大文豪擺倫所語,而擺倫又平生以艷福聞也。可見情緒之間,移人才志,不期然而然。此加富爾、狄卡兒、奈端、亞當、斯密輩之所以終身獨處也。噫!加公輩以命世之才,恢弘之志,猶恐以兒女情累風雲氣,今我輩學生處求學時代,而反加公輩之戒,以纏綿歌泣斫喪他年發展新萌芽,奈之何其有成哉?此結婚墮落志氣之罪也。且人之至愛,莫過於身,而學生時代之結婚,實違背生理學之原理,適有以促其身之速衰。因一人之身實有若箴蕤之質,發育早者凋零亦早。近世醫學家證明此說者實多,決非架空之理論也。故各國限制早婚,多有垂為律令者。據英德最近統計,男子三十而婚,既同慣例。今我國青年學生,乃悍然抗此神聖公理。無怪其年末五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搖動,龍鍾老邁,若承蜩之叟也。(西人年逾七十而健步如飛者實多,我國大都五十以外咸衰頹不可。問西醫某曾詳察,其因著文論早婚之遺害,雖間有一二矍錢翁,終屬例外)況少年血氣未定時,男女相悅而天者,固多見諸載籍耶。嗟夫!為父母者,徒欲早見佳兒佳婦;為子弟者徒貪一時之情慾。近之致夭折之禍,遠之受拘攣之苦。此結婚破壞生理之罪也。不特此也。父母之為子弟早婚也,固欲享抱孫之樂。即子弟自身,又孰不欲育寧罄兒以亢其宗?顧早婚之效果,適與此相反。蓋經世界醫學會之調查,凡多疾者、夭折者、衰頹早者,皆幼年父母所育。則一之家中,又安需此秀而不實之稚子為也?況據天演學家之考證,中國民族,以前實魁梧奇偉:湯九尺,文王十尺,曹交九尺四寸,防風氏骨節專車,巨無霸腰大十圍,其尤著者也。今則漸次退化,日趨弱小,且發育不完,江以南尤甚焉。大都風俗,淫靡婚嫁,期早不能不屍。其咎長此不救,每況愈下種族前途,莫可收拾。人種學家已有為之抱隱憂者,此青年學生早婚且有害及種族也。抑其流毒,猶足傷人道而敗道德。蓋少年雖賦結婚,勢不能坐守閨間,而學生游學,其尤著者也。伯勞飛燕,各自西東。人孰無情,誰能遣此。《隨園詩話》載金陵女徐氏,適桐城張某,夫久客不歸,寄詩雲:「殘漏已催明月盡,五更如度五重關。」此足以代表樓頭思婦。而庾子山為《上黃侯世子贈婦詩》,亦足以代表天涯盪子也。憂郁之積,思婦之貞婉者,以戀結而傷身。若袁簡齋述詩人王次岳妻席氏,以夫久客,於端陽寄詩雲:「菖蒲斟玉華,獨泛已三年。」亡何以此天。此能以詩達其情者也。至不能詩而飲恨無聞者,寧知凡幾。稍佻達則成中毒之羞矣。此學生時代結婚傷及人道,且摧殘道德之不能免也。更有一事焉,在理論上無討論之價值,在事實上生莫大之影響,日生計問題也。夫今日中國社會之貧乏極矣,然推原其故,蓋大家族主義盛行,生利之人寡,分利之人眾,以數人或數十人,成仰給一二人也。考其何以能造成若大家族,則因為父母者多樂於為子弟在青年時代結婚。夫青年時

代,學生時代也,無論其為中學生、大學生,然求學時期之不能自活,可斷言也。顧父母既為之結婚,則勢不能不有生育,既娶既生,則綠鬢之婦,黃口之兒,勢不能不有以養,有養而不養,勢不能不仰仗於父母。為父母者,復一視同仁,一子命之娶焉,他子亦命之娶焉;一子之眷屬有養焉,他子之眷屬亦有養焉0於是百數十人仰給一人之勢成矣。生生不已,則嗷嗷待哺者愈多。待哺者愈多,則父母之擔負愈重。積重難返,欲罷•不能。余所目擊以此破家者數數矣。可不哀哉!況子第之授室者,以室家累志,俗務擺心,如上所論,則成就實寡。即有成就,亦多限於局部,且有局部之成就未告終,而家已不支者,豈不更可哀哉!此有害於現在之生計也。且其子弟之所生,不但有養,且必有教。責幼稚父母以良善家庭教育,實系難事。稍長勢不能不乞靈於學校,而此日學費書籍之資,青年父母既無生利之力,勢又不能不轉乞靈於其父母。故為父母者,不特須負教子弟之責,且須負教孫曾之責矣。為父母者,何曾不樂以祖父母資格教其孫曾哉?然苟非素封之家,此責實有所難負。素封之家,寧復有幾?於是力不從心,而致稚子失學者比比皆是。稍熟中國內情者,當知余言之不謬也。以稚子求學之年,而失其學,致他日陷於一事無成之境,為國之蠹,為民之賊,而家益不振矣。此並害及國家與社會將來之生計也。能不謂之學生時代結婚,侵害生計原則之罪耶?嗟夫!綜而觀之,頹唐人之志氣也,戕及人之生命也,危害將來之種族也,背馳人道而摧殘道德也,違背生計原則,而墮落社會生活程度也,皆早婚一事所鑄錯,致陷我學生人格於不可收拾也。乃我輩混混沌沌,恬不為怪,痛哉!今我學生界之結婚潮,益彌漫澎湃日進無疆矣。據余所知,則高等學生之未婚者,十不三四也,中學生之未婚者,十不五六也,即內地高等小學生之未婚者,亦十不七八也。昔義山《錦瑟》,韓偃《香奩》,其鋪張豆蔻春葩、芙蓉秋帳者,淋漓備至。嗚呼!孰知所謂豆蔻葩、芙蓉帳,詩人傳為佳話者,今乃將我新學生界之新空氣斫喪殆盡耶!吾輩新學生,果欲以二十世紀主人翁自待乎!滾滾愛河,渺渺情天,其速於此紅粉偶髏隊中有所振拔!

三、學風人非至聖或至愚,罔不為社會風尚所左右。今之教者、學者,當以努力造成善良學風,涵養多數青年,使不知不覺間自然赴諸向上之途,此第一要義也。今之青年學生之學風,顧何如乎?有詹詹君者,曾為科舉時代學生及學校時代學生之對照表如左(下)。

科舉時代之學生學校時代之學生

目的物官報旗桿頂子畢業文憑

生理搖頭抖足近視彎脊挺胸突肚擺腰大踏步

裝飾品玳帽眼鏡馬蹄袖紅纓帽花翎夏士蓮雪花吒力克皮鞋大衣洋裝香水綢帕

嗜好品宓大昌元奇煙筒旱煙管紹興花雕八銘課藝言情小說淫學寶鑒紙卷煙胡琴算學演草威士克

學問迂腐的奴隸的紙的形式的

頭銜秀才舉人進士翰林狀元博士碩士學士

口頭禪孔子曰聖天子之乎哉也然而愛國熱心犧牲嗚呼同胞

由上觀之,其語雖未可概括,然今日學風,大都盡於是矣。故其言曰:「觀上表則舊日學生為世詬病,固不足責;今之學生,其足當未來中國之主人歟?是一疑問也。」嗚呼!詹詹君之作此語,非以詛咒學校也,特以悲今日教校之學風耳。願吾輩青年學生力振頹風,一洗此恥。

通信

論小說及白話韻文

玄同先生:前奉讀「二十世紀第十七年七月二日」的長書,至今尚未答復。此中原因,想蒙原諒。先生對於吾前書所作答語,大半不須我重行答復。僅有數事,略有鄙見,欲就質正:

(4)(數目字指三卷第六號中原書之各條)《三國演義》一書,極為先生所不喜。然先生於吾原書所雲,似有誤會處。吾謂此書「能使今之婦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見其魔力之大」。吾並非謂此書於曹孟德、劉備諸人褒貶得當。吾但謂以小說的魔力論,此書實具大魔力耳。先生亦言:「《說岳》既出,不甚有何等之影響。《三國演義》既出,於是關公,關帝,關夫子,鬧個不休。」此可見《說岳》之劣而《三國演義》之優矣。平心而論,《三國演義》之褒劉而貶曹,不過是承習鑿齒、朱熹的議論,替他推波助瀾,並非獨抒己見。況此書於曹孟德,亦非一味丑詆。如白門樓殺呂布一段,寫曹操人品實高於劉備百倍。此外寫曹操用人之明,御將之能,皆遠過於劉備、諸葛亮。無奈中國人早中了朱熹一流人的毒,所以一味痛罵曹操。戲台上所演《三國演義》的戲,不是《逼宮》,便是《戰宛城》,凡是曹操的好處,一概不編成戲。此則由於編戲者之不會讀書,而《三國演義》之罪實不如是之甚也。先生又謂此書「寫劉備成一庸懦無用的人,寫諸葛亮成一陰險詐偽的人」。此則非關作者「文才笨拙」,乃其所處時代之影響也。彼所處之時代,固以庸懦無能為賢,以陰險詐偽為能,故其寫劉備、諸葛亮亦只如此。此如古人以「殺人不貶眼」、「喝酒三四十大碗」為英雄,今人如張春帆之徒以能「弔膀子」為風流。故《水滸傳》之武松,自西人觀之,必詆為無人道;而《九尾龜》之章秋谷,自吾與先生觀之,必詆為淫人。此與吾前書所言《品花寶鑒》不知男色為惡事,同一道理。此理於讀書甚有益,故不憚重言之。即如孔子時代,原不以男女相悅為非,故叔梁紇與征在「野合而生孔子」(見《史記》),時人不以此遂輕孔子。及孔子選《詩》,其三百篇中,大半皆情詩也。即如《關雎》一

篇,明言男子戀一女子,至於「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害起「單思病」來了。孔子不以為非,卻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又如「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愧愧。亦既見止,亦既靚止,我心則說「。明言女子與男子期會於野。凡此諸詩,所以能保存者,正以春秋時代本不以男女私相戀愛為惡德耳。後之腐儒,不明時代之不同,風尚之互異,遂想出種種謬說來解《詩經》。詩之真價值遂歷二千餘年而不明,則皆諸腐儒之罪也。更舉一例:白香山的《琵琶行》,本是寫實之詩。後之腐儒不明風俗之變遷,以為朝廷命官豈可深夜登有夫之婦之舟而張筵奏樂。於是強為之語,以為此詩全是寓言。不知唐代人士之自由,固有非後世腐儒所能夢見者矣。先生以為然否?

(5)先生與獨秀先生所論《金瓶梅》諸語,我殊不敢贊成。我以為今日中國人所謂男女情愛,尚全是獸性的肉慾。今日一面正宜力排《金瓶梅》一類之書,一面積極譯著高尚的言情之作,五十年後,或稍有轉移風氣之希望。此種書即以文學的眼光觀之,亦殊無價值。何則?文學之一要素,在於「美感」。請問先生讀《金瓶梅》,作何美感?

又先生屢稱蘇曼殊所著小說。吾在上海時,特取而細讀之,實不能知其好處。《絳紗記》所記,全是獸性的肉慾。其中又硬拉入幾段絕無關系的材料,以湊篇幅,蓋受今日幾塊錢一千字之惡俗之影響者也。《焚劍記》直是一篇胡說。其書尚不可比《聊齋志異》之百一,有何價值可言耶?

以上答先生見答之語竟。

先生論吾所作白話詩,以為「未能脫盡文言窠臼」。此等錚言,最不易得。吾於去年(五年)夏秋初作白話詩之時,實力屏文言,不雜一字。如《朋友》《他》《嘗試篇》之類皆是。其後忽變易宗旨,以為文言中有許多字盡可輸入白話詩中。故今年所作詩詞,往往不避文言。吾曾作「白話解」,釋白話之義,約有三端:

(-)白話的「白二是戲台上「說白」的白,是俗語「土白」的白。故白話即是俗話。

(-)白話的「白二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話但須要「明白如話」,不妨夾幾個文言的字眼,

(三)白話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話便是乾乾凈凈沒有堆砌塗飾的話,也不妨夾入幾個明白易曉的文言字眼。

但是先生今年十月三十一日來書所言,也極有道理。先生說:「現在我們着手改革的初期,應該盡量用白話去做才是。倘使稍懷顧忌,對於『文』的一部分不能完全捨去,那麼便不免存留舊污,於進行方面,很有阻礙。」我極以這話為然。所以在北京所

做的白話詩,都不用文言了。

先生與劉半農先生都不贊成填詞,卻又都贊成填西皮二黃。古來作詞者,僅有幾個人能深知音律。其餘的詞人,都不能歌。其實詞不必可歌。由詩變而為詞,乃是中國韻文史上一大革命。五言七言之詩,不合語言之自然,故變而為詞。詞舊名長短句。其長處正在長短互用,稍近語言之自然耳。即如稼軒詞:

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此決非五言七言之詩所能及也。故詞與詩之別,並不在一可歌而一不可歌,乃在一近言語之自然而一不近言語之自然也。作詞而不能歌之,不足為病。正如唐人絕句大半可歌,然今人不能歌亦不妨作絕句也。

詞之重要,在於其為中國韻文添無數近於言語自然之詩體。此為治文學史者所最不可忽之點。不會填詞者,必以為詞之字字句句皆有定律,其束縛自由必甚。其實大不然。詞之好處,在於調多體多,可以自由選擇。工詞者,相題而擇調,並無不自由也。人或問既欲自由,又何必擇調?吾答之曰,凡可傳之詞調,皆經名家制定,其音節之諧妙,字句之長短,皆有特長之處。吾輩就已成之美調,略施裁剪,便可得絕妙之音節,又何樂而不為乎?(今人作詩往往不講音節。沈尹默先生言作白話詩尤不可不講音節,其言極是)

然詞亦有二短。(一)字句終嫌太拘束。(二)只可用以達一層或兩層意思,至多不過能達三層意思。曲之作,所以救此兩弊也。有襯字,則字句不嫌太拘。可成套數,則可以作長篇。故詞之變為曲,猶詩之變為詞,皆所以求近語言之自然也。

最自然者,終莫如長短無定之韻文。元人之小詞,即是此類。今日作「詩」(廣義言之)似宜注重此種長短無定之體。然亦不必排斥固有之詩詞曲諸體。要各隨所好,各相題而擇體,可矣。

至於皮黃,則殊無謂。皮黃或十字為句,或七字為句,皆不近語言之自然。能手為之,或亦可展舒自如,不限於七字十字之句,如《空城計》之城樓一段是也。然不如直作長短句之更為自由矣。

以上所說,皆拉雜不成統系,尚望有以教正之。

民國六年十一月二十夜胡適

惠書敬悉。我個人的意見:以為《三國演義》所以具這樣的大魔力者,並不在乎文筆之優,實緣社會心理迂謬所致。因為社會上有這種「忠孝節義」「正統」「閏統」

的謬見,所以這種書才能迎合社會,乘機而入。我因為要袪除國人的迂謬心理,所以排斥《三國演義》,這正和先生的排斥《金瓶梅》同一個意思。至於前書論《金瓶梅》諸語,我亦自知大有流弊,所以後來又寫了一封信給獨秀先生說:「從青年良好讀物上面着想,實在可以說,中國小說沒有一部好的,沒有一部應該讀的。"(此信是七月秒間寫的,亦見三卷六號)這就是我自己取消前說的證據。且我以為不但《金瓶梅》流彝甚大,就是《紅樓》《水滸》,亦非青年所宜讀。吾見青年讀了《紅樓》《水滸》,不知其一為實寫腐敗之家庭,一為實寫凶暴之政府,而乃自命為寶玉武松,因此專務狎邪以為情,專務「拆稍」以為勇者甚多。我現在要再說幾句話:中國今日以前的小說,都該退居到歷史的地位。從今日以後,要講有價值的小說,第一步是譯,第二步是新做。先生以為然否?論填詞一節,先生最後之結論,也是歸到「長短無定之韻文」,是吾二人對於此事,持論全同,可以不必再辯。惟我之不贊成填詞,正與先生之主張廢律詩同意,無非因其束縛自由耳。先生謂「工詞者相題而擇調,並無不自由」。然則工律詩者所作律詩,又何嘗不自然?不過未「工」之時,做律詩勉強對對子,填詞硬扣字數,硬填平仄,實在覺得勞苦而無謂耳。總而言之,今後當以「白話詩」為正體(此「白話」,是廣義的,凡近乎言語之自然者皆是。此「詩」,亦是廣義的,凡韻文皆是)。其他古體之詩及詞、曲,偶一為之,固無不可,然不可以為韻文正宗也。填皮黃之說,我不過抄了半農先生的話,老實說,我於此事全然不懂。至於「先帝爺,白帝城,龍歸海禁」這種句調,也實在覺得可笑。不過中國現在可歌之調,最普通者惟有皮黃。(崑腔雖未盡滅,然工者極少。梆子,則更卑下矣)故為是雲雲也。

錢玄同

新文學與今韻問題

半農先生:本志三卷所登先生對於文學革新的大作兩篇,我看了非常佩服,以為同適之先生的《文學改良芻議》正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相輔而行,廢一不可。文學革新的事業,有你們兩位先生這樣的積極提倡,必可預卜其成績之佳良。我真歡喜無量。惟我對於《我之文學改良觀》一篇,略略有些與先生不同的意見。現在把他寫在下面:先生說,「酬世之文,一時雖不能盡廢。……」我以為這些什麼「壽序」「祭文」「挽對」「墓誌」之類,是頂沒有價值的文章。我們提倡文學革新,別的還不過是改良,惟有這一類的文章,應該絕對的排斥消滅。「壽序」一類,就是《選》學家、桐城派,也曉得不該做。至於「祭文」「墓誌」之類,因為中國人二千年來受了儒家

「祖宗教」的毒,專門借了死人來表自己的假孝心,假厚道,以為這是不可少的。但是到了現在,總該有些覺悟,有些進步罷!章太炎先生說得好:「靡財於一奠者此謂賊,竭思於祝號者此謂誣。」又說:「封墓以為表識,藏志以防發掘,此猶隨山刊木,用記地望,本非文辭所施。」(均見《國故論衡》中「正齋送」。)我的意思:以為這一類的文章,Language和Literature裡面都放不進,只合和八股一律看待。新名詞這樣東西,我以為應該盡量採用。梁任公的文章,頗為一班篤舊者所不喜。據我看來,任公文章不好的地方,正在舊氣未盡滌除,八股調太多,理想欠清晰耳。至於用新名詞,則毫無不合。我以為中國舊書上的名詞,決非二十世紀時代所夠用。如其從根本上解決,我則謂中國文字止有送進博物院的價值;若為此數十年之內暫時應用計,則非將「東洋派之新名詞」大摻特摻,摻到中國文里來不可。既然Language里採用了,則已成為口頭常語,又何妨用到Literature里去呢?至於先生所謂「漂亮雅潔」?在我看來,「東洋派之新名詞,」又何嘗不「漂亮雅潔」?「手續」「場合」,原不必用,若「目的」「職工」,則意義很對,有何不可用呢?我覺得日本人造的新名詞,比嚴復高明得多。像嚴氏所造的什麼「拓都」「麼匿」「罔兩」之類,才叫人費解哩!至於自造新字,或新名詞,固無不可。然使造得不好,像「微生物」一名,某君造了個「百」字(和「千百」之「百」同形異字)某學校造了個「堂」字之類,這不是比日本的新名詞差得遠了嗎?「春朝朝日,秋夕夕月」,底下的「朝」、「夕」兩個字作「祭」字解,此則近於不通。然《詩經》訓「大」之「駿、《武成》、《管子》訓「速」之「駿」,似不當以「拙劣不通」譏之,因為經、子中常用此字,後世往往變了,別用彼字,於是覺得此字古奧難解。那些無識的文人偷了去造假古董,像蘇綽的《大誥》,韓愈的《平淮西碑》之類,這是非罵不可的。若在三代之時則此等字正是極通行的語言。像殷《盤》、周《誥》,後世看了,覺得「佶屈鰲牙,然在當時,實是白話告示。所以如「駿」字之類,在《詩》《書》《管子》里,決非是亂用古字。至某氏「其女珠其母下之」之妙文,則去不通尚有二十年。此公之文,本來連蓋醬缸都不配,只有用先生的法子,把他拋入垃圾桶罷了。先生此文最有價值之論,為「造新韻」及「以今語作曲」二事。以今語作曲之說,通極,通極。世人多以為作曲須用元語,此與蘇綽擬《大誥》何異?我以為現在用「兀的」「麼哥」「顛不剌的」這些字樣來做曲,和後世述皇帝口氣用「都俞吁嘛」一樣,這是最不通的辦法,當然應該革除。造新韻一事,尤為當務之急。今人所用之韻,大約可分三類:(1)做律詩絕句的人,都用什麼《詩韻》。這《詩韻》是本於滿清的什麼《佩文韻》,《佩文韻》本於《平水韻》,《平水韻》乃根據隋唐北宋以來二。六韻之舊韻而並合其「同用」「通用」之韻。所以《詩韻》雖陋,然和李杜元白蘇黃這些人的用韻,也還不差什麼。今人做律詩絕句,以為

非造唐宋的假古董不可,所以用《詩韻》。(2)做曲的人,是用《詞林正韻》一類的韻書。因為這類韻書,起於胡元,元曲所用,就是如此。今人做曲,以為非造元朝的假古董不可,所以如此用韻。(3)還有那做古詩的人,大概有兩派:一派是膽子小一點的,他所用的韻,凡在《詩韻》上可押而漢魏人亦押者,用之;在《詩韻》上雖不可押而漢魏人曾押者,亦用之;在詩韻上雖可押而漢魏人不押者,則不用。今人做古詩,以為非造漢魏的假古董不可,所以如此用韻。換言之,即未見漢魏人用過的,他一定不敢用。至於那一派,因為自己通了一點小學,於是做起古詩來,故意把押「同」「蓬」「松」這些字中間,嵌進「江」「窗」「雙」這些字,以顯其懂得古音「東」「江」同韻;故意把押「陽」「康」「堂」這些字中間,嵌進「京」「慶」「更」這些字,以顯其懂得古音「陽」「庚」同韻。全不想想看,你自己是古人嗎?你的大作各個字能讀古音嗎?要是不能,難道別的字都讀今音,就單單把這「江」「京」幾個字讀古音嗎?我說這三類人所主張,固然都是不對,但是若無「標准韻」,又叫他們怎麼用韻呢?所以製造新韻,我是極端贊成。但先生文中引顧炎武的話,歸罪沈約的韻做得不好,並謂「在舊文學上已失其存在之資格」,這話恐有不合。沈約的《四聲譜》,乃見論詩文平仄之法,並非韻書,即謂其是韻書,然韻書之始作者,為魏李登之《聲類》,後有晉呂靜之《韻集》,均在沈約之前,亦不可專罪沈約。況今韻古韻,都是因時制宜:李呂之書,是就魏晉之音而作;沈約之論「四聲,」也是據着齊梁的音而定。雖不合於三代,卻頗合於當時。我謂李呂沈諸人所作,正與我輩在今日想做新韻書相同。顧炎武這個人,學問雖精,思想則不免頑固。他那《音學五書》自序里又說:「天之末喪斯文,必有聖人復起,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者。」他有了這種頑固思想,所以要責備沈約「不能上據雅、南,旁摭騷、子,以成不刊之典」了。後來江永駁他道:「音之流變已久,休文亦據今音定譜,為今用耳。如欲繩之以古,……舉世其誰從之?」又道:「……譬猶窯器既興,則不宜於蓮豆;壺斟既便,則不宜於尊盛.:今之孜孜考古音者,亦第告之日:『古人本用透豆、尊蟹,非若今日之窯器壺斟耳。』又示之日:『古人造豆、尊舞之制度本如此,後之模仿為之者,或失其真耳。』若廢今人之所日用者,而強易以古人之器,天下其誰從之?」此乃通人之論也。照此看來,豈非不可據顧氏之說以譏沈約乎?又,先生說:「無韻之詩,我國亦有先例。」這話固然很對,但是《終南》這首詩,卻非無韻,「梅」「裘」「哉」三個字,古言都在「哈」韻,讀做Mai, Kai, Tsai,這是從文字「諧聲」上,從古人用韻上有的確證據的,與宋人「葉韻」之謬說全不相同。雲「古音」者,謂今人此字讀甲音,古人則本在乙音也,這是非有證據不能瞎說的。雲「葉韻」者,謂今人此字讀甲音,古人也讀甲音,但在此詩之內,則硬改讀乙音,這簡直是胡說亂道。朱熹上了吳植的當,拿起一部《詩經》來硬行改

讀:把《行露》第二章之「家」讀做Kuh,第三章之「家」讀做Kung;《野虞》第一章之「虞」讀做Nga,第二章之「虞」讀做Ngung。此種謬舉,到了明朝的焦故陳第顧炎武諸人,才把他廓清凈盡,專從證據上去考求古音。滿清一代,那些小學家講求此事,甚為精密。所以如「梅」「裘」「哉」之類,知道在古音里的確是同韻,並非葉韻,也並非無韻。《詩經》里有通體無韻之詩:如《清廟》《維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時邁》諸篇是也。有一篇之中有一部分不用韻之詩:如《我將》之末三句,《思文》之末四句皆是也。以上拉拉雜雜,寫了許多,都是無關弘旨的。先生如不嫌麻煩,幸祈賜教。

錢玄同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玄同先生:

辱承賜教,多謝多謝。獎飾不敢當。

我所謂「酬世之文」雲雲者,非謂我心中不欲廢之,實因現在的虛偽社會上,一時尚有不能盡廢之勢。請看辦喪事人家,無論死的是阿貓阿狗,靈前必掛上一兩副挽對,與童男童女爭光。一班狗頭文士,也極喜歡借了死人做題目,在「悲慘的熱鬧場」中,大出其「不通的風頭這種的人心理,與「春王正月」,在城隍廟場上打着小鑼唱《小熱昏》的「體面叫化」無異;而其「流行性的黴菌「,又已蔓延得遍地皆是。若要我輩費神,一一拿來拋入垃圾桶,恐怕桶中裝不了許多。錢謙益說:」有遺矢於地者,一人逐而甘之。甘之者固非,沮之者未必便是。」——意思是如此,文句已忘卻,恕不檢查原書。——故我等對於此等文字,盡可援小說家「一筆表過不提」的成例,聽他自然消滅便了。

新名詞一層,先生說「盡量採用」,固然很對。然既有「采」字的限制,當然采其「漂亮雅潔」而不採其不「漂亮雅潔」者。果能「漂亮雅潔」,Literature斷無閉門不納之理。至於自造新字或新名詞,我當時雖然說了這句話,心中並無具體的辦法。若嚴復之「拓都」、「版克」,某君之「百」,某校之「堂」,直與武則天自造名字無二,理會他做甚?

先生說「中國文字只有送進博物院的價值」,我對於這個問題,向來沒有研究過,暫且不置可否。論虛字實用,實字虛用的一段,是極,是極。至於以俗語作曲及改造新韻二事,第一事有關音樂,將來研究有得,當另撰一文詳論之。一因為中國的雅樂俗樂,我都不懂;西樂雖然一知半解,頗覺程度幼稚,非向專家好好討論一番,不敢胡說白道。——第二件事,卻要完全仰仗先生。因為我在「小學」上面,簡直一點鍾的功夫都沒有用過。做那篇文章的時候,只知現在的《詩韻》,在實用上很不相宜,在

理路、歷史兩方面,卻未顧到。故沈約被我冤罵了,顧炎武的話又錯引了。卻不料發表之後,陳獨秀先生第一個贊成,「您」錢先生也說他很有價值,大學研究會又將「制定《標准韻》」列為「特別研究」項目,——聞由先生主任其事,這真可說聲「萬非始料所及」了。先生是音韻訓詁專家,《標准韻》果能製成,文學革命諸同志之腦中,必一一為先生鑄一無形之銅像!

劉半農•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自由戀愛

獨秀先生:接到手示後,即有掛號信作復。惟聞天津水泛,交通斷絕,不審該信已至京否?今晨得《新青年》六號,先生於敝文評語,固有未合鄙意,今不欲贅。惟開首一語:「劉君此文,在反對自由戀愛及獨身生活兩種思潮。」甚掩著者之心。敝文主旨:在述婚制進化之跡,而附陳各種制度之得失,文中亦既言之。而文中只反對「極端之自由戀愛」與獨身主義,未嘗反對無極端二字之「自由戀愛」,文中可以覆按也。「極端之自由戀愛」一語,為弟自創。詳明言之,即反對「墮胎」「溺兒」與「獨身主義」,而未嘗反對「自由戀愛」。蓋吾個人不通之定義:極端之自由戀愛,即指但顧夫婦個人之逸樂,而為墮胎溺兒之事,此吾意中所謂婚後之不德。至於無「極端」二字之自由戀愛,則關於婚前,固毫無可以反對之理,而弟實亦未有一字反對。或者定名不精,致使先生看時誤會。惟弟極不願得罪自由之神,或因此而致世界青年罵我為古冢骷髏。敢請將此函登於通信欄,以明著者之心。不勝盼禱。千千萬萬。

劉延陵上

尊意分「自由戀愛」與「極端自由戀愛」為二,且贊成其一而反對其一,愚誠不解。恐看時誤會者,不只愚一人也。蓋既已贊成戀愛,又復贊成自由戀愛,尚有何種限制之可言,而不謂為極端主義乎?「自由戀愛」與無論何種婚姻制度皆不能並立,即足下所謂論理的婚姻,又何獨不然。蓋戀愛是一事,結婚又是一事;自由戀愛是一事,自由結婚又是一事,不可並為一談也。結婚者未必戀愛,戀愛者未必結婚,就吾人聞見所及,此事豈抽象之玄想?墮胎溺兒諸事,誠即足下所謂「婚後之不德」,其主因乃在避貧與苦耳,字之以「極端自由戀愛」,殊不倫也。西方墮胎溺兒,多避貧畏苦;東方溺兒,且因輕女,於戀愛何涉焉?數獲手教,恕不一一作復。

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