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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號

民國七年(1918年)六月十五日發行

易卜生主義

胡適

「易卜生主義!」這個題目不是容易做的。我又不是專門研究易卜生的人,如何配做這篇文字?但是我們現在出一本「易卜生號」,大吹大擂的把易卜生介紹到中國來,似乎又不能不有一篇「易卜生主義」的文字。沒奈何,我只好把我心目中的「易卜生主義」寫出來,做一個「易卜生號」的引子。

易卜生最後所作的《我們死人再生時》(叼iezi We Dead Awaken)一本戲裡面有一段話,很可表出易卜生所作文學的根本方法。這本戲的主人翁,是一個美術家,費了全副精神,雕成一副像,名為「復活日」。這位美術家自己說他這副雕像的歷史道:

我那時年紀還輕,不懂得世事。我以為這「復活日」應該是一個極精緻,極美的少女像,不帶着一毫人世的經驗,平空地醒來,自然光明庄嚴,沒有什麼過惡可除。……但是我後來那幾年,懂得些世事了,才知道這「復活日」不是這樣簡單的,原來是很復雜的,……我眼裡所見的人情世故,都到我理想中來,我不能不把這些現狀包括進去。我只好把這像的座子放大了,放寬了。

我在那座子上雕了一片曲折爆裂的地面。從那地的裂縫里,鑽出來無數模糊不分明,人身獸面的男男女女。這都是我在世間親自見過的男男女女。(二幕)

這是「易卜生主義」的根本方法。那不帶一毫人世罪惡的少女像,是指理想派的文學。那無數模糊不分明,人身獸面的男男女女,是指寫實派的文學。易卜生的文學,

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一八八二年,他有一封信給一個朋友,信中說道:我做書的目的,要使讀者人人心中都覺得他所讀得全是實事。(《尺牘》第一五九號。)

人生的大病根在於不肯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狀。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聖賢禮義之邦;明明是贓官污官的政治,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不可救葯的大病,我們偏說一點病都沒有!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病;若要政治好,須先認現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易卜生的長處,只在他肯說老實話,只在他能把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寫出來叫大家仔細看。他並不是愛說社會的壞處,他只是不得不說。

一八八。年,他對一個朋友說:我無論作什麼詩,編什麼戲,我的目的只要我自己精神上的舒服清凈。因為我們對於社會的罪惡,都脫不了干係的。(《尺牘》第一四八號。)

因為我們對於社會的罪惡都脫不了干係,故不得不說老實話。

我們且看易卜生寫近世的社會,說的是一些什麼樣的老實話。第一,先說家庭。

易卜生所寫的家庭,是極不堪的。家庭裡面,有四種大惡德:一是自私自利。二是倚賴性,奴隸性。三是假道德,裝腔做戲。四是懦怯沒有膽子。做丈夫的便是自私自利的代表。他要快樂,要安逸,還要體面,所以他要娶一個妻子。正如《娜拉》戲中的郝爾茂。他覺得同他妻子有愛情是很好玩的。他叫他的妻子做「小寶貝」,「小鳥兒」,「小松鼠兒」,「我的最親愛的」等等肉麻名字。他給他妻子一點錢去買糖吃,買粉搽,買好被服穿。他要他妻子穿得好看,打扮得標致。做妻子的完全是一個奴隸。她丈夫喜歡什麼,她也該喜歡什麼,他自己是不許有什麼選擇的。她的責任在於使丈夫歡喜。她自己不用有思想,她丈夫會替她思想。她自己不過是她丈夫的玩意兒,很像叫花子的猴子專替她變把戲引人開心的。(所以《娜拉》又名《玩物之家》)丈夫要妻子守節,妻子卻不能要丈夫守節。正如《群鬼》戲里的阿爾文夫人受不過丈夫的氣,跑到一個朋友家去,那位朋友是個牧師,狠教訓了她一頓,說她不守婦道。但是阿爾文夫人的丈夫專在外面偷婦人,甚至淫亂他妻子的婢女,人家都毫不介意。那位牧師朋友也覺得這是男人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妻子對丈夫,什麼都可以犧牲;丈夫對妻子,是不犯着犧牲什麼的。《娜拉》戲內的娜拉因為要救她丈夫的生命,所以冒她父親的名字,簽了借據去借錢。後來事體鬧穿了,她丈夫不但不肯替娜拉分擔冒名的干係,還要痛罵她帶累他自己的名譽。後來和平了結了,沒有危險了,她丈夫又

裝出大度的樣子,說不追究她的錯處了。他得意揚揚的說道,「一個男人赦了他妻子的過犯是很暢快的事!」(《娜拉》三幕)

這種極不堪的情形,何以居然忍耐得住呢?第一,因為人都要顧面子,不得不裝腔做戲,做假道德遮着面孔。第二,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沒有膽子的懦夫。因為要顧面子,故不肯鬧翻。因為沒有膽子,故不敢鬧翻口那《娜拉》戲里的娜拉忽然看破家庭是一座做猴子戲的戲台,她自己是台上的猴子。她有膽子,又不肯再裝假面子,所以告別了掌班的,跳下了戲台,去干她自己的生活。

那《群鬼》戲里的阿爾文夫人沒有娜拉的膽子,又要顧面子,所以被她的牧師朋友一勸,就勸回頭了,還是回家去盡她的「天職」,守她的「婦道」。她丈夫仍舊做那種淫盪的行為,阿爾文夫人只好犧牲自己的人格,盡力把他羈糜在家。後來生下一個兒子,他母親恐怕他在家學了他父親的壞榜樣,所以到了七歲便把他送到巴黎去。她一面要哄他丈夫在家,一面要在外邊替她丈夫修名譽,一面要騙她兒子說他父親是怎樣一個正人君子。這種情形,過了十九個足年,她丈夫才死。死後,他妻子還要替他裝面子,花了許多錢,造了一所孤兒院,作他亡夫的遺愛。孤兒院造成了,她把兒子喚回來參與孤兒院落成的慶典。誰知她兒子從胎里就得了他父親的花柳病的遺毒,變成一種腦腐症,到家沒幾天,那孤兒院也被火燒了,她兒子的遣傳病發作,腦子壞了,就成了瘋人了。這是沒有膽子,又要顧面子的結局。這就是腐敗家庭的下場!

其次,且看易卜生論社會的三種大勢力。那三種大勢力:一是法律,二是宗教,三是道德。

第一,法律。法律的效能在於除暴去惡,禁民為非。但是法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在於法律是無有偏私的。犯了什麼法,就該得什麼罪。壞處也在於此。法律是死板板的條文,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道一樣的罪名卻有幾等幾樣的居心,有幾等幾樣的境遇情形。同犯一罪的人卻有幾等幾樣的知識程度。法律只說某人犯了某法的某某篇、某某章、某某節,該得某某罪,全不管犯罪的人的知識不同,境遇不同,居心不同。《娜拉》戲里有兩件冒名簽字的事。一件是一個律師做的,一件是一個不懂法律的婦人做的。那律師犯這罪全由於自私自利,那婦人犯這罪全因為她要救她丈夫的性命。但是法律全不問這些區別。請看這兩個「罪人」討論這個問題:

律師郝夫人,你好像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我老實對你說,我犯的那樁使我一生聲名掃地的事,和你所做的事恰恰相同,一毫也不多,一毫也不少。

娜拉你!難道你居然也敢冒險去救你妻子的命嗎?

律師法律不管人的居心如何。

娜拉如此說來,這種法律是笨極了。

律師不問他笨不笨,你總要受他的裁判。

娜拉我不相信。難道法律不許做女兒的想個法子免得她臨死的父親煩惱嗎?難道法律不許做妻子的救她丈夫的命嗎?我不大懂得法律,但是我想總該有這種法律承認這些事的。你是一個律師,你難道不知道有這樣的法律嗎?柯先生你真是一個不中用的律師了。(《娜拉》一幕)

最可憐的是世上真少這種人情人理的法律!

第二,宗教。易卜生眼裡的宗教久已失了那種可以感化人的能力,久已變成毫無生氣的儀節信條,只配口頭念得爛熟,卻不配使人奮發鼓舞了。《娜拉》戲里說:

郝爾茂你難道沒有宗教嗎?

娜拉我不很懂得究竟宗教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我進教時那位牧師告訴我的一些話。他對我說宗教是這個,是那個,是這樣,是那樣。(三幕)

如今人的宗教,都是如此。你問他信什麼教,他就把他的牧師或是他的先生告訴他的話背給你聽。他會背耶穌的《祈禱》文,他會念阿彌陀佛,他會背一部《聖諭廣訓》。這就是宗教了!

宗教的本意,是為人而作的。正如耶穌說的,「禮拜是為人造的,不是人為禮拜造的。」不料後世的宗教處處與人類的天性相反,處處反乎人情。如《群鬼》戲中的牧師逼着阿爾文夫人回家去受那淫盪丈夫的待遇,去受那十九年極不堪的慘痛。那牧師說,宗教不許人求快樂,求快樂便是受了惡魔的魔力了。他說宗教不許做妻子的批評她丈夫的行為。他說宗教教人無論如何總要守婦道,總須盡責任。那牧師口口聲聲所說是「是」的,阿爾文夫人心中總覺得都是「不是」的。後來阿爾文夫人仔細去研究那牧師的宗教,忽然大悟原來那些教條都是假的,都是「機器造的」!(《群鬼》二幕)

但是這種機器造的宗教何以居然能這樣興旺呢?原來現在的宗教雖沒有精神上的價值,卻極有物質上的用場。宗教是可以利用的,是可以使人發財得意的。那《群鬼》戲里的木匠,本是一個極下流的酒鬼,賣妻賣女都肯乾的。但是他見了那位道學的牧師,立刻就裝出宗教家的樣子,說宗教家的話,做宗教家的唱歌祈禱,把這位蠢牧師哄得滴溜溜的轉。(二幕)

那《羅斯馬庄》(Rosmersholm)戲裡面的主人翁羅斯馬本是一個牧師,後來他的思想改變了,遂不信教了。他那時想加入本地的自由黨。不料黨中的領袖卻不許羅斯馬宣告他脫離教會的事。為什麼呢?因為他們黨里很少信教的人,故想借羅斯馬的名譽來號召那些信教的人家。可見宗教的興旺,並不是因為宗教真有興旺的價值,不過是因為宗教有可以利用的好處罷了。如今的基督教青年會竟開明地用種種物質上的便利來做招攬會員的釣餌,所以有些人住青年會的洋房,洗青年會的雨浴,到了晚上仍舊去「白相堂子」,仍舊去「逛衚衕」,仍舊去打麻雀撲克。這也是宗教興旺的一種原因了!

第三,道德。法律宗教既沒有裁製社會的本領,我們且看「道德」可有這種本事。據易卜生看來,社會上所謂「道德」不過是許多陳腐的舊習慣。合於社會習慣的,便是道德;不合於社會習慣的,便是不道德。我且舉中國風俗為例。我們中國的老輩人看見少年男女實行自由結婚,便說是「不道德」。為什麼呢?因為這事不合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習慣。但是這班老輩人自己討許多小老婆,卻以為是很平常的事,沒有什麼不道德。為什麼呢?因為習慣如此。又如中國人死了父母,發出訃書,人人都說「泣血稽穎」,「苫塊昏迷」。其實他們何嘗泣血?又何嘗「寢苫枕塊」?這種自欺欺人的事,人人都以為是「道德」,人人都不以為羞恥?為什麼呢?因為社會的習慣如此,所以不道德的也覺得道德了。

這種不道德的道德,在社會上,造出一種詐偽不自然的偽君子。面子上都是仁義道德,骨子裡都是男盜女娼。易卜生最恨這種人。他有一本戲,叫做《社會的棟梁》(Pellars of Society),戲中的主人名叫褒匿,是一個極壞的偽君子。他犯了一樁姦情,卻讓他兄弟受這惡名,還要誣賴他兄弟偷了錢跑脫了。不但如此,他還雇了一隻爛脫的船送他兄弟出海,指望把他兄弟和一船的人都沉死在海底,可以滅口。這樣一個大奸,面子上卻做得十分道德,社會上都尊敬他,稱他作「全市第一個公民」,「公民的模範」,「社會的棟梁」!他謀害他兄弟的那一天,本城的公民,聚了幾千人,排起隊來,打着旗,奏着軍樂,上他的門來表示社會的敬意,高聲喊道,「褒匿萬歲!社會的棟梁褒匿萬歲!」

這就是道德!

其次,我們且看易卜生寫個人與社會的關系。

易卜生的戲劇中,有一條極顯而易見的學說,是說社會與個人互相損害。社會最愛專制,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Indinidnality),壓制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

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社會里有許多陳腐的習慣,老朽的思想,極不堪的迷信。個人生在社會中,不能不受這些勢力的影響。有時有一兩個獨立的少年,不甘心受這種陳腐規矩的束縛,於是東沖西突,想與社會作對。上文所說的褒匿,少年時代也曾想和社會反抗。但是社會的權力很大,網羅很密,個人的能力有限,如何是社會的敵手。社會對個人道:「你們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順我者有賞,逆我者有罰。」那些和社會反對的少年,一個一個的都受家庭的責備,遭朋友的怨恨,受社會的侮辱驅逐。再看那些奉承社會意旨的人,一個個的都陞官發財,安富尊榮了。當此境地,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決不能堅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幾時的維新志士,不久也漸漸的受社會同化,仍舊回到舊社會去做「社會的棟梁」了。社會如同一個大火爐,什麼金銀銅鐵錫,進了爐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戲叫做《雁》(The Wild D.k),寫一個人捉到一隻雁,把他養在樓上半閣里,每天給他一桶水,讓他在水裡打滾游戲。那雁本是一個海闊天空逍遙自得的飛鳥,如今在半閣里關久了,也會生活,也會長得胖胖的,後來竟完全忘記了他從前那種海闊天空來去自由的樂處了!個人在社會里,就同這雁在人家半閣上一般,起初未必滿意,久而久之,也遂慣了,也漸漸的把黑暗世界當作安樂窩了。

社會對於那班服從社會命令,維持陳舊迷信,傳播腐敗思想的人,一個一個的都有重賞。有的發財了,有的陞官了,有的享大名譽了。這些人有了錢,有了勢,有了名譽,遂像老虎長了翹膀,更可橫行無忌了,更可藉著「公益」的名譽去騙人錢財,害人生命,做種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易卜生的《社會棟梁》和《博克曼》(J。1m Gabriel Borkman)兩本戲的主人翁都是這種人物。他們錢賺得夠了,然後掏出幾個小錢來,開一個學堂,造一所孤兒院,立一個公共游戲場,「捐二十磅金去買麵包給貧人吃」(用《社會的棟梁》二幕中語),於是社會格外恭維他們,打着旗子,奏着軍樂,上他們家來,大喊「社會的棟梁萬歲」!

那些不懂事又不安本分的理想家,處處和社會的風俗習慣反對,是該受重罰的。執行這種重罰的機關,便是「輿論」,便是大多數的「公論」。世間有一種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從多數的迷信」,人都以為多數人的公論總是不錯的。易卜生絕對的不承認這種迷信。「多數黨說他總在錯的一邊,少數黨總在不錯的一邊。」(《國民公敵》五幕)一切維新革命,都是少數人發起的,都是大多數人所極力反對的。大多數人總是守舊麻木不仁的,只有極少數人——有時只有一個人——不滿意於社會的現狀,要想維新,要想革命。這種理想家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制威權去壓制那「搗

亂」的理想志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里,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過了幾十年幾百年,那少數人的主張漸漸的變成多數人的主張了,於是社會的多數人又把他們從前殺死釘死燒死的那些「搗亂分子」一個一個的重新推崇起來替他們修墓,替他們作傳,替他們立廟,替他們鑄銅像。卻不知道從前那種「新」思想,到了這時候,又早已成了「陳腐的」迷信!當他們替從前那些特立獨行的人修墓鑄銅像的時候,社會里早已發生了幾個新派少數人,又要受他們殺死釘死燒死的刑罰了!所以說「多數黨總是錯的,少數黨總是不錯的」。

易卜生有一本戲叫做《國民的公敵》裡面寫的就是這個道理。這本戲的主人翁斯鐸曼醫生從前發現本地的水可以造成幾處衛生浴池。本地的人聽了他的話,覺得有利可圖,便集了資本,造了幾處衛生浴池。後來四方的人聞了浴池之名,紛紛來這里避暑養病。來的人多了,本地的商業市面便漸漸發達興旺。斯鐸曼醫生便作了浴池的官醫。後來洗浴的人之中忽然發生一種流行病症,經這位醫生仔細考察,知道這病症是從浴池的水裡來的。他便裝了一瓶水寄與大學的化學師請他化驗。化驗出來,才知道浴池的水管安得太低了,上流的污穢,停積在浴池裡,發生一種傳染病的微生物極有害於公眾衛生。斯鐸曼醫生得了這種科學證據,便做了一篇切切實實的報告書,請浴池的董事會把浴池的水管重新改造,以免妨礙衛生。不料改造浴池須要花費許多錢,又要把浴池閉歇一兩年,浴池一閉歇,本地的商務便要受許多損失。所以本地的人全體用死力反對斯鐸曼醫生的提議。他們寧可聽那些來避暑養病的人受毒病死,不情願受這種金錢的損失。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制威權,壓制這位說老實話的醫生,不許他開口。他做了報告,本地的報館都不肯登載。他要自己印刷,印刷局也不肯替他印。他要開會演說,全城的人都不把空屋借他做會場。後來好容易找到了一所會場,開了一個公民會議,會場上的人不但不聽他的老實話,還把他趕下台去,由全體一致表決,宣告斯鐸曼醫生從此是國民的公敵。他逃出會場,把褲子都撕破了,還被眾人趕到他家,用石頭擲他,把窗戶都打碎了。到了明天,本地政府革了他的官醫,本地商民發了傳單不許人請他看病,他的房東請他趕快搬出屋去,他的女兒在學堂教書,也被校長辭退了。這就是「特立獨行」的好結果!這就是大多數懲罰少數「搗亂分子」的辣手段!

其次,我們且說易卜生的政治主義。易卜生的戲劇不大討論政治問題,所以我們須要用他的《尺牘》(Letters, ed.by his son Sigurd Ibsen, English Trans.1905)做參考

的材料。

易卜生起初完全是一個主張無政府主義的人。當普法之戰(一八七。至一八七一年)時,他的無政府主義最為激烈。一八七一年,他有信與一個朋友道:

……個人絕無做國民的需要。不但如此,國家簡直是個人的大害。請看普魯士的國力,不是犧牲了個人的個性去買來的嗎?國民都成了酒館里跑堂的了,自然個個都是好兵了。

再看猶太民族,豈不是最高貴的人類嗎?無論受了何種野蠻的待遇,那猶太民族還能保存本來的面目。這都因為他們沒有國家的緣故。國家總得毀去。這種毀除國家的革命,我也情願加入。毀去國家觀念,單靠個人的情願和精神上的團結做人類社會的基本——若能做到這步田地,這可算得有價值的自由起點。那些國體的變遷,換來換去,都不過是弄把戲——都不過是全無道理的胡鬧。(《尺牘》第七十九)

易卜生的純粹無政府主義,後來漸漸的改變了。他親自看見巴黎「市民政府」(Commune)的完全失敗(一八七一),便把他主張無政府主義的熱心減了許多。(《尺牘》第八十一)到了一八八四年,他寫信給他的朋友說,他在本國若有機會,定要把國中無權的人民聯合成一個大政黨,主張極力推廣選舉權,提高婦女的地位,改良國家教育要使脫除一切中古陋習。(《尺牘》第一七八)這就不是無政府的口氣了。但是他終究不曾加入政黨。他以為加入政黨是很下流的事。(《尺牘》第一五八)他最恨那班政客,他以為「那班政客所力爭的,全是表面上的權利,全是胡鬧。最要緊的是人心的大革命」。(《尺牘》第七十七)易卜生從來不主張狹義的國家主義,從來不是狹義的愛國者。一八八八年,他寫信給一個朋友說道:

知識思想略為發達的人,對於舊式的國家觀念,總不滿意。我們不能以為有了我們所屬的政治團體便足夠了。據我看來,國家觀念不久就要消滅了,將來定有人種觀念起來代他。即以我個人而論,我已經過這種變化。我起初覺得我是柳威國人,後來變成斯堪丁納維亞人(挪威與瑞典總名斯堪的納維亞),我現在已成了條頓人了。(《尺牘》第二。六)

這是一八八八年的話。我想易卜生晚年臨死的時候(一九。六),一定已進到世界主義的地步了。

我開篇便說過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生主義。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壞的,其實完全是建設的。譬如醫生診了病,開了一個脈案,把病狀詳細寫出,這難道是消極的破壞的手續嗎?但是易卜生雖開了許多脈案,卻不肯輕易開葯方。他知道人類社會是極復雜的組織,有種種絕不相同的境地,有種種絕不相同的情形。社會的病,種類紛繁,決不是什麼「包醫百病」的葯方所能治得好的。因此他只好開了脈案,說出病情,讓病人各人自己去尋醫病的葯方。

雖然如此,但是易卜生生平卻也有一種完全積極的主張。他主張個人須要充分發達自己的才性,須要充分發展自亡的個性。他有一封信給他的朋友George Brandes 說道:

我所最期望於你的,是一種真正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覺得天下只有關於我的事最要緊,其餘的都算不得什麼。……你要想有益於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尺牘》第八十四)

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陸沉」,卻要跟着「陸沉」,跟着墮落,不肯「救出自己」!卻不知道社會是個人組成的,多救出一個人便是多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所以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這便是易卜生所說「救出自己」的意思。這種「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所以易卜生說,「你要想有益於社會,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娜拉》戲里,寫娜拉拋了丈夫兒女飄然而去,也只為要「救出自己」。那戲中說:

郝爾茂……你就是這樣拋棄你的最神聖的責任嗎?

娜拉你以為我的最神聖的責任是什麼?

郝還等我說嗎?可不是你對於你的丈夫和你的兒女的責任嗎?

娜我還有別的責任同這些一樣的神聖。

郝沒有的。你且說。那些責任是什麼?

娜是我對於我自己的責任。

郝最要緊的,你是一個妻子,又是一個母親。

娜這種話我現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個人正同你一樣——無論加何,我務必努力做一個人。(三幕)

一八八二年,易卜生有信給朋友道:這樣生活,須使各人自己充分發展——這是人類功業頂高的一層,這是我們大家都應該做的事。(《尺牘》第一六四)

社會最大的罪惡莫過於摧折個性的個性,不使他自由發展。那本《雁》戲所寫的只是一件摧殘個人才性的慘劇。那戲寫一個人少年時本極有高尚的志氣,後來被一個惡人害得破家盪產,不能度日。那惡人又把他自己通姦有孕的下等女子配給他做妻子,從此家累日重一日,他的志氣便日低一日。到了後來,他墮落深了,竟變成了一個懶人懦夫,天天受那下賤婦人和兩個無賴的恭維,他洋洋得意的覺得這種生活很可以終身了。所以那本戲借一個雁做比喻:那雁在半閣上關得久了,他從前那種高飛遠舉的志氣全都消滅了,居然把人家的半閣做他的極樂國了!

發展個人的個性,須要有兩個條件。第一,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須使個人擔干係,負責任。《娜拉》戲中寫郝爾茂的最大錯處只在他把娜拉當作「玩意兒」看待,既不許他有自由意志,又不許他擔負家庭的責任,所以娜拉竟沒有發展他自己個性的機會。所以娜拉一旦覺悟時,恨極她的丈夫,決意棄家遠去,也正為這個緣故。易卜生又有一本戲,叫做《海上夫人》(The Ladythe Sea),裡面寫一個女子哀梨妲少年時嫁給人家做後母,她丈夫和前妻的兩個女兒看她年紀輕,不讓她管家務,只叫她過安閑日子。哀梨妲在家覺得做這種不自由的妻子,不負責任的後母,是極沒趣的事。因此她天天想跟人到海外去過那海闊天空的生活。她丈夫越不許她自由,她偏越想自由。後來她丈夫知道留她不住,只得許她自由出去。她丈夫說道:

丈夫我現在立刻和你毀約。現在你可以有完全自由揀定你自己的路子。

..現在你可以自己決定,你有完全的自由,你自己擔干係。

哀梨妲完全自由!還要自己擔干係!還擔干係咧!有這麼一來,樣樣事都不同了。

哀梨妲有了自己,又自己負責任了,忽然大變了,也不想那海上的生活了,決意不跟人走了。(《海上夫人》第五幕)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世間只有奴隸的生活是不能自由選擇的,是不用擔干係的。個人若沒有自由權,又不負責任,便和做奴隸一樣,所以無論怎樣好玩,無論怎樣高興,到底沒有真正樂趣,到底不能發展個人的人格。

所以哀梨妲說:有了完全自由,還要自己擔干係,有這麼一來,樣樣事都不同了。家庭是如此,社會國家也是如此。自治的社會,共和的國家,只是要個人有自由選擇之權,還要個人對於自己所行所為都負責任。若不如此,決不能造出自己獨立的人格。社會國家沒有自由獨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麴,麵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腦筋,那種社會國家決沒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所以易卜生的一生目的只是要社會極力容忍,極力鼓勵斯鐸曼醫生一流的人物(斯鐸曼事見上文四節)。要想社會上生出無數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敢說老實話攻擊社會腐敗情形的「國民公敵」,要想社會上有許多人都能像斯鐸曼醫生那樣宣言道:「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

社會國家是時刻變遷的,所以不能指定哪一種方法是救世的良葯:十年前用補葯,十年後或者須用泄葯了;十年前用涼葯,十年後或者須用熱葯了。況且各地的社會國家都不相同,適用於日本的葯.未必完全適用於中國;適用於德國的葯,未必適用於美國。只有康有為那種「聖人」,還想用他們的「戊戌政策」來救戊午的中國,只有辜鴻銘那班怪物,還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義」來施行於二十世紀的中國。易卜生是聰明人,他知道世上沒有「包醫百病」的仙方,也沒有「施諸四海而皆準,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對於社會的種種罪惡污穢,只開脈案,只說病狀,卻不肯下葯。但他雖不肯下葯,卻到處告訴我們一個保衛社會健康的衛生良法。他彷彿說道:「人的身體全靠血裡面有無量數的白血輪時時刻刻與人身的病菌開戰,把一切病菌撲滅干凈,方才可使身體健全,精神充足。社會國家的健康也全靠社會中有許多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時刻與罪惡分子齷齪分子宣戰的白血輪,方才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我們若要保衛社會的健康,須要使社會里時時刻刻有斯鐸曼醫生一般的白血輪分子。但使社會常有這種白血輪精神,社會決沒有不改良進步的道理J

一八八三年,易卜生寫信給朋友道:

十年之後,社會的多數人大概也會到了斯鋒曼醫生開公民大會時的見地了。

但是這十年之中,斯鐸曼自己也刻刻向前進。所以到了十年之後,他的見地仍舊比社會的多數人還高十年。即以我個人而論,我覺得時時刻刻總有進境。我從前每作一本戲時的主張,如今都已漸漸變成了很多數人的主張。但是等到他們趕到那裡時,我久已不在那裡了。我又到別處去了。我希望我總是向前去了。(《尺牘》第一七二)

民國七年五月十六日作於北京

娜拉A Doll ,s House

《娜拉》三幕,首二幕為羅家倫君所譯,略經編輯者修正。第三幕經胡適君重為移譯。胡君並允於暑假內再將第一二幕重譯,印成單行本,以慰海內讀者。

編輯者識

劇中人物。

郝爾茂(姓)滔佛(名)Torvald Heimer

娜拉Nora (郝爾茂之妻)

南陵醫生Docter Rank

林敦夫人Mrs.Linden

柯樂克(姓)猊兒(名)Nils Krogstad

郝爾茂家兒女三人

意娃寶寶愛妹

阿奶Auna (老乳母)

女僕愛蘭Ellen

挑夫一人

第一幕

羅家倫譯

(布景)一間房子擺設得很精緻,很安妥,卻不很奢華。房子後壁的右邊有一重門通客廳,左邊有一重門通郝爾茂的書齋。二重門中間有鋼琴一架。左壁之中央有門一,過門即為窗,窗前有一張圓桌椅子和一個小榻。右壁向後也有一重門。右邊近舞台前面為一火爐,爐前有兩個扶手椅,一個搖椅,門同火爐的中間有一張小桌。壁上懸有雕刻品。櫥中有磁器同零碎小物。小書架一隻,內有裝訂華美的書。地板上鋪了氈毯。火爐的火是燒着的。正是冬天的氣候。

(外廳門鈴響。等一會兒聽得門開了。娜拉從外走進來。口裡哼哼着調子,極高興的樣子。身上穿着出門的衣服,拿了幾個小包,放在右邊桌上。再推開客廳的門進去了。同時大門外有一個挑夫,拿了一株聖誕樹——西洋的風俗,當耶蘇聖誕的第一夜,家家有二株聖誕樹,樹上點着燈燭。凡一家人互相饋送的東西都掛在樹上,待各人親自去拿。和一個籃兒給那開門的伊媽)

娜拉伊媽!你快把這株聖誕樹藏好。不到夜裡點着的時候千定不要把小孩子看見。

(拿出錢袋兒向著挑夫)多少?

挑夫五十烏耳。(錢幣名)

娜拉這是一塊克郎不要找了。(挑夫說過謝謝,走出去。夫人關了門帶着笑臉兒除去出門的衣服。從荷包里拿出一二塊馬克倫糖果吃了。再輕輕踮起腳尖兒,走過郝爾茂的書齋門口去聽)

娜拉哈。他在家呢。(口裡哼哼的又唱起來走到右邊的桌子旁)

郝爾茂(在書齋里)可是我的鴉雀兒在跳呀?

娜拉(急忙打開他的包裹)是喂!

郝爾茂難道那又是我的松鼠兒在跳麼?

娜拉是的!

郝爾茂我的松鼠兒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娜拉就是這一會兒。(把馬克倫糖藏在荷包里。抹抹他的嘴)滔佛!來嗜!你看我買了什麼東西在這里。

郝爾茂不要吵我。(歇了一會兒他打開了門,向外面望一望,手上還拿着一支筆)你才將不說買了東西嗎?可是這些?為什麼我這小敗家子又浪花起錢來呢?

娜拉唉。滔佛,我們現在多花點兒也不要緊。這是我們第一個不拮據的聖誕節。郝爾茂我是沒有許多錢給你花費。

娜拉呵,是呀!滔佛,讓我花費一點兒。就只這一點兒。因得你也就要賺大堆的銀子了。

郝爾茂是的。從新年初一起。但是還要三個月才有薪水拿呢。

娜拉不管他。我們可以借的。

郝爾茂娜拉!(走到夫人身邊戲着拿手撥撥他的耳朵)你難道還是棉花腦筋一點兒也不想麼!如果我去借了一千塊克郎你在聖誕日子一齊買了零碎東西。等到三十夜晚屋上落一塊瓦下來把我的腦子打出來!……

娜拉(拿着手帕兒蒙在郝爾茂的嘴上)胡說!為什麼講得這樣可怕呢?郝爾茂倘設果是如此。——又怎麼樣?

娜拉如果真有這樣可怕的事出來。欠債不欠債是於我沒有什麼分別。

郝爾茂但是債主怎麼樣呢?

娜拉債主!什麼人去管他們?他們不過是路上的人罷了。

郝爾茂娜拉!娜拉!難怪你是這樣的女子啊!我同你正經說,你應該知道我的宗旨。不欠債!不借錢!無論什麼人家,借了錢,欠了債,就不能清閑自在了。我們兩夫妻辛辛苦苦把門戶支持了多少年,難道我們不要支持到底嗎?

娜拉(走到火爐傍邊)好的,聽你便罷。

郝爾茂(跟着娜拉)來來,我的鴉雀,不要拖着翼膀垂頭喪氣似的。怎麼樣?我的松鼠兒不高興麼?(拿出一個錢袋兒來)娜拉!你看這里什麼東西?

娜拉(急忙轉過來)錢!

郝爾茂這里!(拿着一搭鈔票給娜拉)我自然知道在聖誕節是有很多東西要買的。

娜拉(數那些鈔票)一十——二十——三十——四十!曖呀!謝謝你謝謝你,這又可以用許多時候了。

郝爾茂我也盼望如此。

娜拉是的,一點不錯,又可用得許久了!但是你看這里我買的東西呵!很便宜呢!這套衣服和這把小寶劍是預備給意娃的。這馬同銅號是給寶寶的。並且這里還有一個小傀儡和搖床兒是給愛妹的。這些東西很平常,給他撕撕卻也還好。這另外還有些衣料和手帕兒是給僕人的。老阿奶處我應該給他好點兒的東西才是。

郝爾茂那另外的包裹里是什麼呢?

娜拉(叫起來了)不要動。不到夜裡你是不能看的!

郝爾茂啊!啊!你這小敗子告訴我,你自己想要什麼呢?

娜拉我自己!我是一點也不要。

郝爾茂胡鬧!告訴我你真真想要什麼。

娜拉真的我是一點也不想。你聽啊,滔佛……

郝爾茂什麼!

娜拉(低着頭兒不瞧他丈夫,只是不停的玩他衣襟上的紐扣兒)如果你真要給我點東西你應該你知道。------你--應該-

郝爾茂喂!說出來呀!

娜拉(急忙的說)滔佛,你給我錢好了。只你想可以給我的,我將來可以同他買點東西。

郝爾茂滔佛!但是……

娜拉不必多講。給我好了。滔佛給我!我把他用好看的金葉子包起掛在聖誕樹上豈不有趣嗎?

郝爾茂你道有一個小雀兒會浪花錢的叫什麼名字呢?

娜拉叫敗子。自然我是知道的。我問你要的東西你快給我呀!我將來想起來合用的。東西我就可以買。難道不對嗎?(挪威有一種鳥名嬉鳥,就是睹鬼的意思)

郝爾茂(微笑着)一定對,不過我給你的錢。你要好好留起。或者買些東西為你自己。但是你常常把它用在家務上,買些無益的東西,使我又要給一次。

娜拉滔佛!但是……

郝爾茂你能抵賴嗎?娜拉我的愛呀!(拿他的手腕抱着夫人的頸兒)我這鴉雀兒真好阿!但是太會花錢了。別人卻不知道我養你這小鴉雀花費多少錢呢。

娜拉羞口育!你能講這話麼?哼,我能省的我卻都省下了。

郝爾茂(笑出來了)不錯不錯……你能省的你都省下了……但是實際上何曾有一點東西。

娜拉(哼哼着唱,暗喜的微笑)哼!滔佛,你只知道我們小鴉雀松鼠所花費的便了。

郝爾茂你這小娃娃真奇怪呵!你正同你爹爹一樣,是錢都要。但你的漏巴掌又裝他不住。錢一到手上就不見了。這也是天生得你是如此。娜拉!你這種習慣真是從你爹爹傳下來的。

娜拉我如果把我爹爹的習慣都傳下來,我卻也很高興。

郝爾茂我想你就是這樣就已經好了。我嬌滴滴會唱的小雀兒呀!但是我想你……你好像怎麼……怎麼……連我都講不出……怎麼今天可疑……

娜拉我可疑?

郝爾茂不錯。你是的。看我臉上一看。

娜拉(看看他的丈夫)好麼?

郝爾茂(舉起手指兒嚇他一嚇)今天恐怕這小嘴兒又弄把戲了?

娜拉沒有。你怎麼這樣想!

郝爾茂那沒有到糖食店裡望望麼?

娜拉沒有,滔佛真……

郝爾茂真一點糖醬也沒吃麼?

娜拉沒有滔佛。真沒有。

郝爾茂好好好。那我只講笑話了。

娜拉(走到桌子的右邊)你不喜歡的事,我永不去做。

郝爾茂沒有。我也想是沒有。你講過了的……(說時走向他夫人去)好你且把這聖誕節的秘密禮物藏起來。好在夜晚總是要發表的,

娜拉你記得去請南陵醫生麼?

郝爾茂沒有。這卻不要緊。他自己會來的。我卻要問問他今天什麼時候來。我已經預備下了好酒,娜拉你知道我盼望極了今天晚上麼。

娜拉我也一樣。滔佛,這些小孩子更要快樂呵!

郝爾茂呵。我們想起將來的地位。同那種大計划豈不榮耀。那事情想起來真快樂呵?娜拉那真是教人快樂的不得了。

郝爾茂你記得去年的聖誕節嗎?你在三禮拜之前,就關你自己在一間房裡。從傍晚起,一直做到半夜口說是做那聖誕樹上各種的花和其餘種種奇怪的東西,來嚇我們。我卻一生永沒有討過那時的煩惱。

娜拉我自己一點也不討煩惱。

郝爾茂(帶着笑臉兒)但是成績在什麼地方,娜拉?

娜拉曖喑。你又要來挑剔我了。一下不小心貓兒走進去把他撕了。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郝爾茂我可憐的娜拉呀!你卻是真沒法子想。你費了許多功夫。目的不過為了我們的快樂。現在別的同以前倒是一樣,,但艱難的日子卻過去了。

娜拉這真有趣呵?

郝爾茂到今日我也不致單單坐在家裡討煩惱。你……你也必勞你這嬌滴滴的媚眼兒同這又細又嫩的小指尖兒去……

娜拉(拍手)不要嗎我不要嗎。滔佛呀?曖呀。想起來多有趣呵?(拿着他丈夫的手)我告訴你,我們怎麼管這個家才是。等到過了聖誕節呵……(電鈴一響)呀?電鈴!(收拾房間)什麼人又來了。討厭!

郝爾茂外人來找說不會客。記住了。

伊媽(站在當門)一位太太來看你,奶奶。

娜拉請進來。

伊媽(看着滔佛)南醫生將才來了。先生!

郝爾茂他到我書齋里去了麼?

伊媽先生!他去了。(郝爾茂走進書齋里去了。伊媽請進了林敦夫人,作旅行裝束,就順手帶上門出去)

林夫人(現出一種困難的神色,講話也是躇喝的)娜拉!你好呀?

娜拉(現出神色不定的像子)你好呀?

林夫人我想你是不認得我了?

娜拉不……不……我想……曖呀……我想起……(吃了一驚)……怎麼敦……就是你麼?

林夫人是呀!就是我呀!

娜拉敦!你想我不認得你呵!但是我怎麼會不……(聲音更要嬌嫂)你此刻怎麼樣?敦!

林夫人是的。在這九年十年之內……

娜拉我們難道離別了許久麼?呵。是不錯。前八年的事我卻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你現在進城來麼?這樣大冷天走這許多路。你很可以呵!

林夫人我早上坐輪船到的。

娜拉自然是過一個好聖誕節!多快樂呀!真是好節。請寬衣。你不冷麼?(幫她脫衣服)那邊。我們坐過那火旁邊去。不,你坐這張扶手椅,我坐這張搖椅。(捉住林敦夫人的手)我們老朋友又看見了。起初一看……但是你稍為白了一點。敦……並且比先瘦了一點。

林夫人並且我也老……老多了。

娜拉是的。稍微老了一點兒。……還好……並不多。(忽然停住現出一種正經的樣兒)唉!我真粗心!我只是瑣瑣碎……敦,對不起呵!

林夫人娜拉,這是什麼話呢?

娜拉(輕輕的說)我可憐的敦。我記不清楚,你此刻守着寡呵!

林夫人是的。他前三年不在世了。

娜拉那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見報上的。呵!敦,那時候我總想寫封信安慰你。但是永遠有事,永遠延遲下了。

林夫人我卻知道你的心。我的親——娜拉

娜拉曖嗜!我聽了都害怕。我可憐的敦,你怎麼過得去呢!他留了點東西把你麼?林夫人一點都沒有。

娜拉沒有小孩子麼?

林夫人沒有。

娜拉沒有。真什麼也沒有麼?

林夫人我此刻真是無掛無念。

娜拉(看了林夫人現出一種將信將疑的樣子)我的敦!那怎麼辦呢?

林夫人(帶着愁眉不展的微笑,摸摸她自己的鬢角兒)唉!這亦是常有的。

娜拉這樣孤孤單單的!真可怕呵!講到我……我倒有三個最可愛的小孩子。但是他們此刻都同奶媽出去了,不能教他們就來見你。你現在要所有的事情告訴我。

林夫人不必。我要你告訴我……

娜拉不,你先講起。我今天並不想我自己。今日我只有你在心裡。啊!但是我必定要告你一樁事……恐……恐怕你已經知道了我們那件好運氣?

林夫人沒有。什麼事呀?

娜拉你想一想!他卻得了銀行的總理呢!

林夫人你的丈夫!那好極了!

娜拉豈不是麼?大律師的位置是極不一定。你知道不幹凈的錢,滔佛又是不要的。我的心事卻也同他一樣。所以境遇總不見佳。你想他明年做了總理,拿了大薪水,還有紅分,我們豈有不快樂之理。那時我們過日子也要兩樣點兒……真的,可以稍為隨便一點。有了錢,種種也不愁。真是世上頂高興的事呵?

林夫人是要什麼,有什麼,是很可樂的。

娜拉不但是要什麼就有什麼,還有那一堆一堆的錢……一堆一堆呀?

林夫人娜拉,你懂得那是什麼道理麼?我們同學的時候你卻是小敗子呢。

娜拉(輕輕的一笑)不錯。到至今滔佛說我還是的(拿起林夫人的手指尖兒)但是娜拉卻不是你所想的從前那種笨了。唉。他們總說我是敗子,實在我那有做敗子的福氣。我們夫妻還不免做工呢。

林夫人你也要嗎?

娜拉是的。細嫩工夫。編物呀,綉花呀,都是這一號的事體。(隨便的樣子)卻還有別種呢。你知道我同滔佛結婚以後,他就脫離了機關里的位置。他又沒有旁的好機會自然要去設法賺錢。我們結婚的第一年,他尋許多事體做,自早到晚。一會兒也沒得停。操勞過度所以得了很厲害的病。醫生說他一定要到南方才會好。

林夫人我聽你在意大利過了一年呵!有沒有?

娜拉是,不錯的!我告訴你呵,那卻很不容易辦。那時我意娃將才下地,但是我不得不去呀。這一次旅行卻正好把我滔佛的命都救了。敦,錢卻用得嚇人呵!林夫人我也這樣想。

娜拉一千二百塊洋錢!四千八百個克郎!難道不是一大堆的錢嗎?

林夫人你有這許多錢用,真好運氣。

娜拉你要知道我是從我爹爹那裡拿來的。

林夫人阿!我明白。尊大人就是那時候去世的,是的麼?

娜拉是的,敦,正是那時候。回頭一想當時我也不曾去伺候他老人家。意娃落月要生,滔佛也是病的,要人照應。我最親愛的爹爹從此就再也見不着了!唉!這是我出嫁之後第一樁難受的事體。

林夫人我知道你待他老人家是很好的。但是那個時候你就到意大利去了麼?

娜拉是的。等錢一到手,醫生說立刻就要去。所以我們下一個月就急忙動身。

林夫人你丈夫回來就全好了嗎?

娜拉非常之好。

林夫人但是……這個醫生呢?

娜拉什麼?

林夫人我想起我來的時候貴管家說是醫生來了。

娜拉啊,不錯那是南族醫生。但是他不是為得他職業上關系來的。他是我們的好朋友。沒有一天不來的。滔佛自那時再起,卻一點鍾也不曾有病。我幾個小孩子都乖,我也很好。(說到此地跳起身來拍着手)啊!敦,敦,人生在世,快快樂樂。多有趣阿!……咳!我想起來我太壞了,我現在又專是講我自己的事了。(坐在榻板上,靠近林夫人,並且拿手放在夫人的膝頭上)啊,請你不要發氣呵!你何妨告訴我你可是真愛你丈夫麼?當時你何以嫁給他呢?

林夫人唉,當時我母親是還活着你知道。病得不能起床又無依無靠,還有兩個小兄弟,刻刻要我照應。我所以想我不應該拒絕他那要求。

娜拉不止如此罷。我想他當時還是很有錢呢?

林夫人我信他極有錢。但是他的事情卻是不穩固,他臨死的時候就糟了。一點東西也沒留下。

娜拉日後呢?

林夫人日後我就開店呀,辦學堂呀,我能做的事情,都去做,最後的三年,我真苦的不得了。現在苦是過去了。我可憐的母親死了。不要我了。二個孩子們也都去學生意。能夠自立。

娜拉此刻你身體真自由呵!

林夫人娜拉,不見得呢!現在只說是不出的空。一身一世我也不為什麼人了。所以那偏僻地方,我也不願住。我想在此地總容易找點事做……可以分分我的心。若是我真能找到點事……事務所里的事體。

娜拉但是,敦那很辛苦呢。我看你也辛苦夠了。最好是找一個海邊的地方。休息休息。

林夫人(走到窗子面前)我卻沒有爹爹給我錢呀。娜拉。

娜拉(站起來)唉。不要取笑我了。

林夫人(走到林夫人面前)娜拉,你卻不要厭煩我。處我這個地位。真是容易使人尖亥%一生辛辛苦苦去做究竟為着那個呢?死又死不了。所以不免生出一種為自己的私心來。我方才聽說你所交的好運。……你相信嗎……我為自己高興卻比為你高興得多呢。

娜拉你是什麼意思呀?啊,我猜想你要滔佛找一個位置不成。

林夫人我確實這樣想。

娜拉他僅可以。敦,這事由我擔當罷了。我要辦得他好好兒並且使他高高興興的為你安頓一個位置。我是真心真意的要替你幫忙。

林夫人你這樣待我熱心,真是難得。你不很知道人生艱苦的人,能夠如此更是加倍的難得了。

娜拉我?我不很知道……

林夫人(帶着笑臉兒)啊……那一點小事……娜拉那還早得很呢。

娜拉(搖搖頭在房裡走來走去)唉,你又擺出老前輩的樣子來了!

林夫人並沒有!

娜拉你豈不是同他們一樣想。我一生不曾辦過一件正正經經的事體……

林夫人哪裡哪裡---

娜拉那你只以為我在世上全然無憂無慮罷了。

林夫人你的憂慮你方才剛說過。

娜拉呸,那點兒!(聲音更輕輕點兒)大的事我還一點沒有對你說。

林夫人什麼?大的事!

娜拉我早料你瞧不起我。但是我以為你還夠不上。你此刻的神氣,也不過因為你當年替你令堂大人小小的受了一點兒辛苦。

林夫人那卻不要誤會。我哪裡會瞧不起你。若是我想起從先伺候先母快快樂樂的到死,我心裡卻有幾分高興,卻不免帶點兒神氣。

娜拉你想從前待你令弟的事。恐怕也帶點神氣。

林夫人難道我不應該嗎?

娜拉不是不應該。但是我告訴你。敦……我也有點兒事情使我高興得意。

林夫人我卻不疑到。你講什麼呀?

娜拉呸,輕一點。就只這件事要瞞着滔佛!他萬不要……不能知道一點兒。敦再沒有別人可以知道!除了你。

林夫人那是為什麼呢?

娜拉到這里來。(拉林夫人坐在他旁邊小榻上)我……敦……我也曾經有過點又高興又神氣的事。我把滔佛的命都救了。

林夫人怎麼?救他的命?

娜拉我不方才告訴你,我們到意大利去麼。如是不去,滔佛的性命也就不保了。

林夫人喂……那是你尊大人給你的錢。

娜拉滔佛同他人現在還是這樣想,但是……

林夫人但是……

娜拉爹爹連一個便士都不曾給我,去找那項用款的人還是我小區區。

林夫人你?這多錢。

娜拉一千二百塊洋錢。四千八百個克郎C你以為何如呀?

林夫人我親愛的娜拉。你怎麼辦的呢?你難道中了發財票不成?

娜拉(現出一種不屑的神色)中發財票?那就人人都會辦了!

林夫人你究竟從什麼地方辦來的呢?

娜拉(哼着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微笑)哼哼Ha—la—la—la。(外國音樂里的一種調子)

林夫人你天然是借不到的。

娜拉借不到?為何借不到?

林夫人妻子豈可背着丈夫去借錢。

娜拉(搖搖頭)啊!如果那妻子想辦件事,並且懂得如何辦事,那……

林夫人娜拉,我真不明白你……

娜拉你不必一定要明白。我也不曾說是借過錢。我弄錢卻是有我的法子。(躺在小榻上)從那一班稱贊我的人那裡我何嘗弄不到。一個人同我這樣漂亮時候是……

林夫人娜拉你太胡鬧了。

娜拉我想你此刻奇怪得要得會死。敦……

林夫人你聽我說,娜拉你這樣難道不嫌魯莽點嗎?

娜拉(重新坐起來)救丈夫的命還是魯莽嗎?

林夫人不同他商量。我想稍為魯莽點……

娜拉若是那時他知道了,就有性命關系——你懂得麼?那時候他不知道他自己病到什麼情形。醫生私下走來對我說,他的病不免有性命之憂,如不到意大利處過冬,就是醫生也束手無策。你想我那時候豈可不用點外交手段呢?我就

對他說,我也同別的青年妻子一樣,要想出去到外國旅行。勸他應該體貼我一點不要阻止。求了他,又對着他抹眼淚。暗暗奉勸他去借錢。敦哪知道他幾乎發起氣來。反講我是輕薄,他說他做丈夫的人,不能聽我有這種胡思亂想——那不過是他講的是了。我想他命總是要救的。於是再從另外設法。

林夫人你丈夫還不知道這款項不是從你尊大人那裡拿來的嗎?

娜拉沒有。永沒有。爹爹正是那時候死的。我原想把這些事體和盤告訴他,並且請他老人家代守秘密。但是那時候他的病勢已經萬分沉重——不幸得很,那也用不着了。

林夫人你始終沒有在你丈夫面前承認嗎?

娜拉天呀!你怎樣會想到這上面去?他現在已經有了一大堆的債,難道還可告訴他嗎!就不是這樣說——他堂堂的丈夫,一旦聽說他得了我許多好處你想他多難為情呢!我們夫妻間的關系不免生出種種的枝節。我們這樣和樂的家庭,也就不能同現在一樣了。

林夫人你將來永不對他說嗎?

娜拉(想了一想輕輕的一笑)將來恐怕……多少年之後……那時候我……我沒有現在這種風致。你不要見笑呵……我講等那滔佛也沒有同此刻愛我的時候我的跳舞呀,衣飾呀,姿勢呀,也不能夠使他開心"一^^5時候我們卻要留着一點。(止住)唉胡說……胡說……我們哪裡會有那日子。敦,你現在想我這件大秘密何如?我難道一錢不值嗎?你要知道那件事體苦死我了。敦,一定的期限不是好玩的。商業場中的,什麼限期交款呀,按季付利呀,都卻很難對付。我東括一點西括一點,處處都括到了。但那一切家用,又不能省。因為滔佛總要過好點兒的日子。至於小孩子嗎,我又不能使他們太穿壞了。貼得到多少錢與他們,我總用多少在他們身上。我那可愛的寶貝呵!

林夫人可憐的娜拉,那你一定是拿出私房錢晴。(外國女子有一種Pookel-money都是他丈夫或者長輩給他的,同中國女太太們的私房錢一樣)

娜拉那自然。但一切的事,都是我管。滔佛給我做衣服的錢同其餘的錢,我永不用到一半。我買的東西也是很簡單很便宜的。天卻可憐我,使我件件都合用。所以滔佛不生半點疑心。敦,這樣辦法,還要穿得漂亮,卻不容易呢。我穿得漂亮不漂亮?

林夫人漂亮極了。

娜拉唉,除此之外,我還要想別的法子弄錢。去年冬天我運氣很好,我接到一大批譽寫的生意。我關了房門,每每寫到半夜。呵,我真疲倦……真真疲倦。

但是只要有錢賺,未始不高興。那時候我想我宛然是一個男子。

林夫人你的債已經還了多少?

娜拉多少我卻說不出。那種事總不易算清就是了。我只知道凡可以收括的錢,我卻都付了他。有時我真不知怎麼辦。(輕輕的一笑)我只得常常坐在這里想有一位有錢的老年人愛我……

林夫人什麼?什麼老年人?

娜拉唉,沒有人!他早死了。但是那時候打開遺囑來看,上面寫着太太的字,說「我死之後,將我所有,都付與那仙姿綽約的郝爾茂夫人」。

林夫人我可愛的娜拉……你究竟是說那位呀?

娜拉啊,我的愛呀。你還不知道?何曾有這樣一個老年人。不過我一沒有法弄錢的時候,做這樣的夢想罷了。就是現在還有這樣一個老年人也不要緊。我的難關已經過了。(跳起來)啊,敦,想起來多高興呵!什麼煩惱都沒有了!自由!真自由!可以同小孩子跳呀玩呀!家裡有種種滔佛所愛雅緻精美的東西呀!春季同那蔚藍的天色快到了。我們恐怕可以有個小小的假期,去海上逛逛。過快活日子,多有趣呵!(廳前的門鈴響)

林夫人(站起)現在鈴響。我最好走開。

娜拉在此地不必。沒有人來。就是有人來也是找滔佛的。

伊媽奶奶,那裡有位先生,有話要同我家的先生說。

娜拉是誰?

柯樂克(站在當門)郝太太是我。(林夫人吃了一驚,轉過窗子那面去)

娜拉(急忙的那客人面前去,輕輕的說着)你?為什麼?有什麼話同我丈夫說?柯樂克銀行的事……多少有點。我在銀行就了點小事。現在聽說你丈夫是我們新總理了。

娜拉現在為……

柯樂克為一點小麻煩事,郝夫人,其餘沒有什麼。

娜拉那就請到他書房裡去罷。(柯樂克去了。郝夫人隨便的點了一下頭,就去把大廳的門關好,走到火爐邊看看火)

林夫人娜拉,那是誰呀?

娜拉一位柯樂克先生-----個律師。

林夫人真是他麼?

娜拉你認得他不成?

林夫人多少年前,我常常認得他。他就住在我們城裡一個律師辦公處。

娜拉正是。

林夫人他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副神氣呢!

娜拉我想是他婚姻不能滿意。

林夫人他現在只單身一個人呵?

娜拉還有一群小孩子。呵呵那火已經着了。(她去關了火爐門,拿那把搖椅靠近爐子)

林夫人有人說他做事情不可靠呢?

娜拉難道不是嗎?我想說那是不成,——我卻不知道。我們去管他什麼事情不事情——未免太麻煩了。(南咳醫生從郝爾茂房裡走出來)

南醫生(還當着門)不必不必。我打攪了你。我去同你夫人談談。(帶上門,又看見林夫人)啊,對不起。我又來打攪你了。

娜拉不,一點都不,(介紹他們相見)南陵醫生——林敦夫人。

南醫生啊,是的。我久聞林夫人的大名了。我來的時候,上那踏步,正走你身邊過。

林夫人是的,我走得很慢。上踏步都覺得非常竭力。

南醫生啊——你身體大概不見強壯?

林夫人只是過勞。

南醫生其餘沒有原因!現在你一定是來城裡,找處地方消遣消遣啊?

林夫人我來找事做暗。

南醫生難道這是醫辛苦病的妙葯嗎?

林夫人那日子是要過的呀,南先生。

南醫生是人人都是這樣想。

娜拉喂,南先生——你也總是想活着。

南醫生真真不錯。無論我如何倒霉,我總想多拖一天好一天。我那裡心神不定的病人,都同我是一樣的意見。還有那些道德墮落的人也是一樣呢。我方才尚同郝爾茂談起這班道德上不可醫救的……

林夫人(輕輕的輕聲嘆道)唉!

娜拉你說誰呀?

南醫生啊,一個人叫柯樂克,那個人你卻不知道■—品行上沒有一件不是壞的。但是他還要鄭重宣布,說他也是要活在世上。

娜拉是真嗎?他要滔佛替他做甚麼?

南醫生我不知道。我只在旁邊聽見他說銀行里的事。

娜拉我不知道柯樂克^一■柯樂克先生同那銀行有什麼事?(西洋人對於不甚親密的

朋友不能單呼其名,必須加先生二字。所以郝夫人說出「柯樂克」又改稱柯樂克先生)

南醫生正是他在那銀行里有個位置。(向著林夫人道)我不知貴處是否有一種人,專找他人道德的病——如果他找到一種癥候呀,他就一刻不停的要把那個人搬在一處好點的地方時時的監守着。那些體格單上沒有病的呢,他也就毫不過問。(南先生是個醫生。所以他拿「癥候」「體格單」等名詞開在道德問題上。才活潑潑現出一個醫生的口吻)

林夫人我想那品質不堅的人要多當心點才好。

南醫生(聳聳肩膊)世間真有這種!照這樣辦法我們的社會變成一種大病院了。(西洋人每逢「不以為然」或「不知道」的時候,常常聳起肩膊。我見過幾位留學過的學生們,都會做呢)

(郝夫人深深的在想,露出嫣然的一笑再拍拍手)

南醫生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們這個社會究竟何如?

娜拉我管這討厭的社會幹甚麼?我笑旁的東西——那很有趣的。南先生你告訴我現在這銀行里辦事的人都歸滔佛管束嗎!

南醫生難怪這件事使你笑啊?

娜拉(哼的一笑)不必管不必管!(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起來真有趣。滔佛此刻有權力管許多的人了。(從荷包里拿出一個袋子來)南先生,你拿一塊馬克倫糖去罷?

南醫生什麼!馬克倫糖!我想這東西在這里早已禁止。

娜拉是,但這是林夫人送我的。

林夫人什麼!我……

娜拉好了!不要怕。你不知道,滔佛怕我吃壞牙齒,所以禁止這樣東西上我們的門。討厭,這一次好了!南先生,這你的。(塞一塊糖到南醫生口裡)這塊你拿去,敦,你們剩下給我的不過一塊了------小塊——最多不過兩塊。(又不

停的走)曖呀,我真高興!世上我最要的就是那一件。

南醫生曖,那一件?

娜拉那件我要當着滔佛才說。

南醫生你為何此刻不說?

娜拉我不敢說,太不好聽了。

林夫人不好聽?

南醫生你不說也好。但是對於我們你應該——你對着郝爾茂又喜歡說什麼?

娜拉我喜歡說的是混帳!

南醫生你發瘋麼?

林夫人哎呀,娜拉你……

南醫生說出來呀!他在此地!

娜拉(立刻藏起馬克倫糖)嘿吁——吁——吁!

(郝爾茂手上拿着帽子,臂上搭着大衣,從他房裡走出來)

娜拉(走到他丈夫面前)呵,滔佛你趕他走了嗎?

郝爾茂是。他去了。

娜拉等我介紹把你——這位是林敦夫人,方才到城裡來……

郝爾茂林敦夫人?對不起,我還不知道……

娜拉林敦夫人——就是林敦夫人呀。

郝爾茂(向著林夫人)啊!那一定是我內人的同學了?

林夫人是。我們做女孩子的時候就相認識。

娜拉你想!他這遠走來要同你說話。

郝爾茂同我說話?

林夫人卻不盡然……

娜拉你看,林敦對於一切公事都非常明白。她現在還想在那商業場中的大班手下更多學點——

郝爾茂(向著林夫人)真聰明極了。

娜拉她聽說你得銀行總理——你知道,那見電報的呀——她立刻動身就來——滔佛,看我份上,你總要幫我敦英的忙。可以嗎?

郝爾茂那沒有什麼難。林夫人此刻是守寡呵?

林夫人是。

郝爾茂你在商業中大概已有經驗。

林夫人卻有不少。

郝爾茂好。我想我總可以代你安插一個位置。

娜拉(拍着手)對了!對了!

郝爾茂林夫人你這次來得很湊巧。

林夫人曖喑,那我都不知道如何謝你才……

郝爾茂(帶着笑)用不着。(披上大衣)此刻還有事要出去。對不起……

南醫生等一會。我同你去。(拿着大衣,到火邊一烘)

娜拉滔佛快點回來呵。

郝爾茂只一個鍾頭。不會再多。

娜拉敦,你也去嗎?

林夫人(穿上出門之物件)是的。我還要去找房子。

郝爾茂那我們可以同一道出去?

娜拉(幫着林夫人整備一切)我心裡很過不去,因為我這里不能代你收拾一間空房。那真不成……

林夫人我也不願來打攪你。再見,娜拉。謝謝你呵。

娜拉再見。你們今晚都回來呵。南先生,你也要來。這麼!你們衣服夠了嗎?夠了。圍緊點。(他們連談帶走的,走進大廳。外面踏步上有一群小孩子的聲音)他們來了!來了!(他急忙跑去開門。阿奶同一群小孩子進了大廳)進來!(低下來,同一個一個小孩子親嘴)啊,我的小寶寶呵!敦,你看見他們嗎?他們不好玩嗎?

南醫生我們不要站在風頭上談天。

郝爾茂林夫人,我們去。只有他做娘的人是受得住這冷。(南醫生、郝爾茂、林夫人三人一同出去。阿奶同那些孩子走進房間娜拉也走進去,關上門)

娜拉你們多伶俐活潑呵!你們的臉兒都紅了!好像蘋果,又像玫瑰色。(小孩子都不停嘰嘰呱呱的談話)你們有趣嗎?多好!啊,真好!你讓愛妹同寶寶坐了你的雪車啊!兩個一回坐的!喂,意娃,你真像個大人。阿奶,把他抱來。曖口育我小把戲啊!(從奶媽那裡接過來。同他跳舞)好好。媽媽也同寶寶一道跳。你玩過雪球嗎?我先該同你們一道去。不要,隨他們,阿奶!等我替他們脫。等我。那真有趣。阿奶房裡去。你們都凍了。到火爐上拿杯熟咖啡喝。(阿奶到左邊房裡去。郝夫人把小孩子身上的東西脫下,丟在滿處。小孩子卻還在談天)真的!一隻大狗追你們呀?但是他沒有咬你?不會。那狗怎麼會咬我小把戲意娃。不要去偷看那包裹。當心——會咬人的!什麼?我們還要玩嗎?怎麼玩?「捉蒙蒙」?(迷藏)寶寶先藏。我也藏躲好。讓我先藏。(郝夫人同這些小孩子在靠右的房裡帶笑帶吵的玩耍。最後他藏在桌子底下。一群小孩子沖進來尋找。但是尋不着。聽見他格——的笑一聲,連忙沖到桌子前面,擅開桌布就看見了。哈哈的鼓噪起來。他爬出來,裝要嚇他們。又鼓噪起來。當那時候,有人敲門但是無人聽見。那門半開了。柯樂克走進來。等了一會。他們又要藏)

柯樂克郝夫人,對不起……

娜拉(嗜的一叫,轉過身來,驚得一跳)啊!你要什麼?

柯樂克對不起,這門是半掩的……一定,這些人忘記關了……

娜拉(站直來)柯先生,我丈夫不在家。

柯樂克我早知道。

娜拉那你來干什麼事呢?

柯樂克對你講兩句話。

娜拉對我?(輕輕朝着小孩子說)進去。到阿奶那裡去。什麼?不會。這生客不會咬媽媽的。他去了,我們再玩。(他領着小孩子進左手房裡去,回身關上門。現出疑惑不安的神色)你要對我講話嗎?

柯樂克不錯。對你。

娜拉今天?但是今天還不到一號……

柯樂克不是。今天是聖誕節前一天。你是否要過一個好節期看你自己了。

娜拉你要什麼?我今天卻沒有預備……

柯樂克現在不要去管那件事。我為別的事來。你此刻有閑工夫嗎?

娜拉啊。我大概可以有。雖然……

柯樂克我先坐在對面飯館里的時候正看見你丈夫出去……

娜拉怎麼?

柯樂克……同着一位女太太。

娜拉那又怎麼?

柯樂克這位女太太就是林敦夫人嗎?

娜拉是的。

柯樂克她才進城來嗎?

娜拉就是今天。

柯樂克我想她一定是你的好朋友。

娜拉不錯。但是我不明白……

柯樂克我以前也認識她。

娜拉我知道你認得。

柯樂克啊!我想,你一概知道了。現在老實對我說,林夫人是否來接替我銀行里的位置。

娜拉你好大膽來質問我,柯先生——你不是我丈夫手下一個屬員嗎?你既來問我,我也讓你知道罷了。不錯,林夫人是要進銀行去辦事。是我介紹的,柯先生,你要知道。

柯樂克我果然猜中了。

娜拉(走來走去)你看一個人總可以有點勢力。別人不留意只以為她是一個女子罷了……柯先生,以後做屬員的人,要當心少得罪那種有……哼……

柯樂克那有勢力的人嗎?

娜拉正是。

柯樂克(聲調陡變)郝夫人,你那種勢力可否為我一用?

娜拉怎麼?你怎麼說?誰要你那位置?

柯樂克唉,你不要裝糊塗。我知道你朋友。對於我不懷好意!我更知道我是為了誰的緣故,被人排斥。

娜拉但是我真對你說……

柯樂克去,去罷,這一次好了,為時還不遲。我勸你用點勢力快去挽回。

娜拉但是,柯先生,我何曾有勢力--點沒有。

柯樂克沒有!我記得你方才說的……

娜拉那不是這意思。我!你怎麼會想到我有這樣勢力在我丈夫身上呢?

柯樂克唉,我在大學的時候,就同你丈夫認識。我想他不能較比別的丈夫剛直的。

娜拉你如果糟踏我丈夫,我卻對不起要請出去。

柯樂克你膽卻不小,郝夫人。

娜拉我此刻不怕你了。新年一過,我就可完全脫離關系。

柯樂克(強自鎮攝)郝夫人,聽我說。我爭持到死,也要保全我在銀行里的地位。

娜拉像卻像這樣。

柯樂克那卻不是為薪水,薪水我卻毫不介意。為了點別的事……唉.我最好只有懺悔。你也一定知道前幾年我……我有點困苦。

娜拉我想曾經過。

柯樂克那件事雖然沒有鬧到法庭,但是自此以後,我也日暮途窮。無容身之地。我不得已去幹了點小事。我想也不曾做錯。現在我已改過自新。我兒子也快要長大。我看他們份上。我也不能不盡我的力量,恢復我的品行。銀行的位置,就是我入世的第一步。現在我要前進,你丈夫反把我從樓梯上踢下泥坑裡。

娜拉柯先生,我真對你說,我實在沒有力量幫助你。

柯樂克你先有成見,自然不肯。但是我要強迫你。

娜拉你難道去對我丈夫說,我借了你的錢不成?

柯樂克哼!如果那樣……

娜拉你還不慚愧「(發出含淚的聲音)我一生的高興,一生的樂趣,都在這件秘密上。他怎麼可以從粗魯……鄙陋的你那裡得着這消息,那把我一生的興趣都

送盡了……

柯樂克單是無興趣嗎?

娜拉(起勁的說)你去做好了。那你還要壞下去因為我丈夫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麼人,你位置也真要保不住。

柯樂克我問你。這是否你所怕的斷送家庭興趣的事?

娜拉如果我丈夫知道他也不過立刻送錢還你。我們對於你也就沒有關系。

柯樂克(走前一點)郝夫人聽。不是你記性壞,就是商業場中的事不懂。我總要使你曉得這地位清楚點兒。

娜拉怎麼樣?

柯樂克當你丈夫病重的時候,你來問我借一千二百塊洋錢。

娜拉那時候我也並不認識別的人。

柯樂克我答應去替你找錢……

娜拉那你真找着了。

柯樂克我有過幾種條規,才答應代你去找。那時你為了你丈夫的病,急忙要靠着那宗款項出去旅行,所以匆匆承認,不假思索。我替你找來,立了一張借字。

娜拉是,並且我簽了名。

柯樂克對的。但是後面我加了幾句,要你尊大人擔保。並且尊大人也要簽名。

娜拉一定要?他簽了呀!

柯樂克我留下日期沒填。待尊大人簽字的時候去填。你還記得嗎?

娜拉是,我相信……

柯樂克當時我就把這張借字,由郵政局送去尊大人。是不是?

娜拉是。

柯樂克自然你立刻就去辦。過了五六天,你把借字拿來我把錢付你。

娜拉怎麼?難道以後我沒有按期還你麼?

柯樂克一點不差遲•一-是的。但是閑話少說,你那時一定是很困難,郝夫人。

娜拉真是!

柯樂克我想那時候尊大人的病是很重呵!

娜拉他病得快死。

柯樂克不久就死了呵?

娜拉是。

柯樂克娜拉,你還記得他死的日期嗎?那個月幾號?

娜拉爹爹是九月二十九號死的。

柯樂克絲毫不錯。我也調查過了。現在來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拿出一張借字來)我都不知道怎麼解釋。

娜拉什麼顯而易見的事?我不知道……

柯樂克這一點呀,夫人,就是你尊大人死過兩天之後還會簽字!

娜拉怎麼!我不明白……

柯樂克你尊大人是九月二十九不在的。你看這里:他在十月二號簽這個字!郝夫人,這還不顯而易見嗎?(郝夫人一聲不響)你能解釋我聽嗎?(郝夫人還是不響)這里還有一點可注意的地方,就是「十月二號」同那年份都不是尊大人寫的。什麼人寫的,我都知道。這還可以講得過去,說尊大人忘記填日期,他死期沒有宣布之先,別人替他亂填的。那也不算錯。百事但靠在所簽的字上。郝夫人,那是真的嗎?這字究竟是否尊大人親自簽的?

娜拉(停了一刻不做聲。扭轉頭來,帶一種侮蔑的樣子,望着柯樂克)不是,我爹爹的名,是我簽的。

柯樂克啊!夫人你,知道你這樣的承認,是很危險呢。

娜拉怎麼?你錢快有了。

柯樂克我還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你何以不把那借字送到尊大人那裡呢?

娜拉那怎麼可以。爹爹是病的。若是我去請他簽字我必定要告訴他我為什麼要用這項錢。但是他的病這樣重,我豈可以再對他說我丈夫的性命危險。那是一定不可以的。

柯樂克那你不旅行好了。

娜拉不,我又不可以。我丈夫的性命,都靠在這次旅行上。我豈可以把他丟開。

柯樂克你不想到你是騙我嗎?

娜拉那干我什麼事。我還管你。你雖然知道我丈夫的病如何沉重,但是你給我的苦痛,我也受夠了。

柯樂克郝夫人,你還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我對你說,那正是同我不見容於社會的原因,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娜拉你!難道你也有這膽量救了你妻子的命嗎?

柯樂克但是法律不問人心術。

娜拉這就一定是壞法律。

柯樂克不問他壞不壞。如果我拿到法庭上去,你就要照着法律定罪。

娜拉我不相信。你難道說做女兒的人沒有權力,可以免除將死的父親的煩惱嗎?做妻子的人沒有這權力救他丈夫的性命嗎?我不知道什麼法律,但是我斷定

無論何處你總可以找到這是為法律所許可的。你還不知道——你律師!柯先生你一定是壞律師了。

柯樂克也未可知。但是公事——我們這種公事——我卻還可以知道點。你相信嗎?好。聽你便。我告訴你,如果我再往下講去,你不免要陪陪我。(點首走出大廳去了)

娜拉(站住想一想。搖搖頭)胡鬧!他要恐嚇我。我沒有這笨。(折疊小孩子的衣服,停了一口氣)但是……不,那萬不會!喂,我為了愛情干這事體!

小孩子(在左邊門口)媽媽,現在生客走了。

娜拉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要告訴別人說有生客來了啊。聽到嗎?連爹爹也不要告訴。

小孩子媽媽,不喑。你現在再同我們玩嗎?

娜拉不,不,現在不。

小孩子媽媽玩。你答應我們的。

娜拉是的,但是我現在不能夠。你們到阿奶房裡去。我有好多事要做。我小寶噫!去跑跑。好好聽話。(輕輕的將他們推進里房去,關好門。坐在小榻上,挑了幾針綉工。但是停了一口氣)不嗎?(把手工丟開,站起來。走到門口。開口叫)伊媽,把聖誕樹拿來!(到左邊桌子前面,打開抽屜。又停一會)不,那一定不能!

伊媽(拿着一株聖誕樹)奶奶,放在什麼地方?

娜拉那裡房中間。

伊媽還要拿別的嗎?

娜拉不要。難為你。我所要的都齊備了。(伊媽把樹放好。走出去)

娜拉(急忙把樹裝飾好)那裡還要一支蠟燭……那裡一朵花……那可怕的人啊!胡說胡說!怕他做什麼。這株聖誕樹一定很好看。滔佛我都是為了你。我唱歌跳舞,並且……(郝爾茂走進來,手上拿着一卷公文)

娜拉啊!你回來了!

郝爾茂沒有人來過嗎?

娜拉這里?沒有。

郝爾茂那怪了。我看見柯樂克從這屋裡出去。

娜拉你看見?啊,不錯,才將他來了一會兒。

郝爾茂娜拉,從你神色里看出來。他在此地求你說好話。

娜拉正是。

郝爾茂你拿他的事當你自己的去做嗎?你不告訴我他在此地。是他教你的嗎?

娜拉是的。滔佛但是……

郝爾茂娜拉娜拉,你自己看得太輕了!去同這種人說話,還要答應他!並且對我說起假話來了!

娜拉假話!

郝爾茂你方才不說是沒有人來嗎?(用手指頭嚇他夫人一嚇)我這小雀子再不能這樣了!會唱的雀子必定要清清楚楚誠誠實實的唱。不能有那種假的音節。(用手圍着他夫人)是的。是不是■?是。我想一定不錯,(放了他)現在不必再說那件事了。(坐在火爐前面)這里多舒暢多安靜!(看他的公文)

娜拉(忙着那株樹。一會兒不響)滔佛!

郝爾茂啊。

娜拉我很注意後天施登堡的奇裝跳舞會。

郝爾茂那我一定懸念着要看你預備點什麼東西來嚇我。

娜拉唉,太麻煩了。

郝爾茂什麼?

娜拉我想沒有一件東西好的。什麼都是笨的,不足道的。

郝爾茂我小娜拉今天也知道這個嗎?

娜拉(站在他椅子後面把手放在椅子背上)滔佛你很忙啊?

郝爾茂還好……

娜拉這是些什麼紙?

郝爾茂銀行里的事件。

娜拉已經動手了!

郝爾茂我方從前任總理處拿來,我對於該行規則及辦事人,不免要有點更動。趁這聖誕節內做好了.到新年就可以去辦。

娜拉這就是柯樂克為何什麼要……

郝爾茂哼。

娜拉(還靠在椅子背上,用手摸摸鬟角兒)滔佛,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我要請你給我一個大大的情面。

郝爾茂什麼東西?說出來。

娜拉世上沒有男子會同你這樣修飾的。我,現在非常喜歡那奇裝跳舞。我的愛呀,你可以幫我,替我整頓一切,代我布置衣裳嗎?

郝爾茂哈哈。我這伶俐的女子,現在也無法可想救命旗了。

娜拉是。滔佛請你了。我沒有你真不能辦。

郝爾茂好好等我去想。我們總可以想。可以想出點東西來。

娜拉啊,你真好!(再走到樹邊停了一口氣)這種紅花多好看啊!告訴我那可怕的事情。為何柯樂克受這困難呢?

郝爾茂假造公文完了。你知道那為什麼意思?

娜拉莫非你是不得已嗎?

郝爾茂大概是。或者同別人一樣。單是因為不小心。一個人單單犯了一樁罪。我卻沒有這硬的心腸去罰他。

娜拉不要。滔佛,真不要!

郝爾茂如果他能夠認罪受罰,還有許多人肯幫助他恢復人格。

娜拉罰……

郝爾茂但是柯樂克又不這樣辦。他用了種種的陰謀詭計要脫離那法律的支配。他道德上已經不可收拾了。

娜拉你想這....

郝爾茂你想這種人的良心上多少欺騙、狡詐、無恥。戴着假面具,對着他接近的人——對他的老婆對他的兒女。那他兒女所受的影響——娜拉,更可怕呢。

娜拉為何原因?

郝爾茂因為在這欺詐的空氣的中間,家庭的生命一絲一毫都是有毒的,不幹凈的。沒有一次小孩子的呼吸不是含着毒菌。

娜拉(緊緊靠着他)你想真的嗎?

郝爾茂我做律師看得多了。那些最先不道德的行為總要推到母親身上去。

娜拉怎麼....母親?

郝爾茂大概從母親方面來得多。但是父親方面也有同等影響。個個律師都很知道的。這柯樂克多少年來以欺騙的生涯毒了他的小孩子——所以我說他道德上已經不可收拾了。(伸出兩只手到他丈夫)所以我總教我可愛的娜拉不要替他辯護。拿手來這里。來來。這是什麼?拿手把我。對呀。等我同你約好。我告訴你,我絕對不能同他在一處辦事。同這種人在一處,我覺得全身都不爽快。(娜拉拿開手。移到聖誕樹那邊處)

娜拉此地多熱。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郝爾茂(站起來理好這些紙)好,我飯前一定要把這幾件公文看過一道。並且我還要為你想衣服。恐怕我還可以在聖誕樹的金紙上找着一點東西。(用手拍拍夫人的頭)我寶貴的小雀兒呀!(他走到他自己的房裡去,關上門)

娜拉(歇了會輕輕的說)那不能夠。那不會,那不會!

阿奶(在左邊門口)這幾個小的講得多好。要到媽媽這里來喑。

娜拉不,不,不。不要讓他們到我這里來。阿奶帶住他們。

阿奶奶奶,好喑!(關上門)

娜拉(臉上嚇得發白)害了我的孩子!毒了我的家庭!(停一口氣,回轉頭來)那不會!那永------永不會!

第二幕

羅家倫譯

(布景)同以前一個房間。房角的風琴旁邊有一株聖誕樹。樹上掛了許多東西,同點過的蠟燭。郝夫人出門的裝飾都放在小榻上。

(娜拉只是不停的走。最後站過小榻旁邊拿起大衣)

娜拉(放下大衣)有人來呀!(走過門邊去聽)沒有人。今天聖誕節天然沒有人來。明天也不會有。但是恐怕……(開門向外一看)……沒有,信箱里一點也沒有空的。(走向前)胡鬧!他天然不會干那事。那一定沒有。萬不成!喂。我還有三個小孩子。

(阿奶拿着一個大紙箱從左邊進來)

阿奶我終究在這箱子里尋着這化裝的衣服。

娜拉多謝你。把他拿出到桌上。

阿奶(照他的話做)但是我怕已經搗亂了。

娜拉唉,我想把他撕得粉碎倒也完事!

阿奶啊,不要。把他理好是很容易——只要耐點煩。

娜拉我去請林夫人來幫我。

阿奶還出去?這樣的天氣!奶奶會受寒,會生病呢。

娜拉比那更要壞的事還要來呢。——小孩子在做什麼?

阿奶他們在玩聖誕節的禮物。那些小寶貝啊。但是……

娜拉他們常常問着我嗎?

阿奶還好。那些孩子無論怎麼都可以。

娜拉你想他們可以?若是他母親靜靜的離了他們,你想也可以嗎?

阿奶曖呀!靜靜的離開?

娜拉阿奶告訴我——我總常常想得奇怪——你何以捨得把你孩子們交給別人呢?

阿奶我不得不來帶我娜拉姑娘。

娜拉你怎麼會拿定注意干這事呢?

阿奶當我有這好機會嗎?一個可憐的女子有好機會總是不肯放過的。那個壞人又不管我。

娜拉但是你女兒一定忘記你了。

阿奶啊,沒有奶奶,他沒有。他信教的時候同出嫁的時候,都還寫信寄我。

娜拉(抱着他)我親的老阿奶晴——我小的時候,你真好是我的好母親。

阿奶我可憐的小娜拉那時候沒有母親,還只有我。

娜拉若是我的小孩子沒有別人,也還有你……胡說胡說!(開箱子)到小孩子那裡去。現在我一定……你能看見我明天多漂亮啊。

阿奶我想那跳舞會里一定沒有第二個人同我娜拉姑娘一樣漂亮的。(他走進左邊房裡去)

娜拉(在箱子內拿出衣裳又放下)啊,如果我敢出去……如果沒有人來……如果這時候不發生一點事……胡鬧,不會有人來。不必去想他。多嬌艷的袖筒!漂亮的手套一漂亮的手套!忘記他——忘記他!一一二——三——四——五——六……(叫了一聲)啊!他們來了。(走到門前。猶豫不決的站了一會)(林夫人走進大廳,就把他出外的東西脫下)

娜拉啊。是你,敦,沒有別人嗎?我很歡喜你來。

林夫人我聽說你先到宿舍訪我。

娜拉是,我才將過去。現在有點事要你幫忙。讓我們坐在這小榻上……坐。明天晚上,有一個奇裝跳舞會在施登堡領事的地方。滔佛要我扮個漁女,去作這泰蘭梯式的跳舞。我還是在意大利的地方學的。

林夫人啊,——很好的一套。

娜拉是,滔佛歡喜他-看,就是這種服式,滔佛在意大利替我做的。現在這樣壞了。我不知道……

林夫人啊,那一會兒就可以整好。單是邊上脫了。你有針線麼啊?這里都有。

娜拉口育,你待我真好。

林夫人(縫衣)你明天就要穿嗎,娜拉?我告訴你……你最漂亮的時候我要來看看。但是那樣好的,昨天夜晚我都忘記多謝你了。

娜拉(站起來在房裡走來走去)啊,昨晚還不及以前高興——敦,你進城遲了——滔佛真有這本事使得家庭清潔漂亮。

林夫人你也能這樣,我想,不然那你不是尊大人的女兒了。但對我說……南醫生總

是同昨天一樣憂悶嗎?

娜拉不,昨天格外覺得如此。你要曉得他得了一種可怕的病。可憐呵,他有「脊骨癌」。人人都說他父親是個可怕的人,蓄妾等等無所不為。……所以他兒子在幼稚時代就受了這病,你懂得嗎?

林夫人(把他的築紉放在膝頭上)喂,我可愛的娜拉,你何以知道這些事?

娜拉(繞着房間走)啊,一個人有三個小孩子總要去訪問那懂……懂點醫道的女人。於是。他們就說這說那。

林夫人(又提起縫物停一會兒)南醫生天天來嗎?

娜拉天天來,他是滔佛小時候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南醫生差不多同我們-1家人一樣。

林夫人但是告訴我……他誠實嗎?我說他是否會奉承人嗎?

娜拉不,絕對不。你何以想起這件事情?

林夫人昨天你介紹我給他的時候,他說久聞我的大名。但是我想你丈夫都不知道我。

怎麼南醫生會.

娜拉敦,那是真的。你知道滔佛愛我,真是形容不出,他說他巴不得我就是他。我初嫁他的時候,我一說我在娘家的舊朋友,他就帶着醋興。所以我也就不講。南醫生都很願意聽,所以我對他時常談起。

林夫人聽我娜拉!你還有很多事同小孩子一樣。我年紀比你大點,經驗比你多點。我告訴你罷?你應該同南醫生脫離關系才是。

娜拉脫離什麼關系?

林夫人我說一切的事。你昨天不說有一個稱贊你的富翁,替你找錢……

娜拉是的。但是倒霉。那人早不在了。現在怎麼?

林夫人南醫生有錢嗎?

娜拉是。他有。

林夫人並且他沒有人要照顧嗎?

娜拉沒有人。但是……

林夫人那他天天到此地來嗎?

娜拉是的。我早告訴你了。

林夫人我想他總不至於有什麼長短。

娜拉我全不明白你。

林夫人娜拉,不要裝糊塗。你怕我知道誰借你一千二百塊錢嗎?

娜拉你瘋了呵?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上去?不過一位朋友天天來!喂,這地位我

如何可以受得住。

林夫人真不是他?

娜拉我老實對你說,真不是的。我永沒有那樣……況且在那時候,他也無物可借。他的財是後來發的。

林夫人好,娜拉,我想那是你運氣好。

娜拉真沒有,我永不想到去問南醫生……並是我知道。如果我這樣做那……林夫人自然你不應該。

娜拉自然不。但是有時候也莫名其妙的,覺得非此不可。然而我卻知道,若是我去向南醫生開口那……

林夫人瞞你丈夫嗎?

娜拉但是我必定要弄清楚那件事。那也是他不知道的。我一定要弄清楚。

林夫人是的,是的,我昨天已經對你說過了。但是……

娜拉(走上走下)男子辦這事體總比女子好一點兒。

林夫人自己的丈夫更是。

娜拉胡鬧!(還站着)什麼付清的時候,人也就可以把那張紙拿回來。

林夫人自然。

娜拉那我就把他扯得粉碎,燒了討厭的東西——齷齪的東西。

林夫人(眼睜睜的望着他,放下手工,慢慢的站起)娜拉你此刻瞞我。

娜拉你在我臉上看得出嗎?

林夫人從昨天早上起好像發生了一件事。娜拉,那是什麼事?

娜拉(走到他身邊去)敦……!嘿噓!聽!滔佛回家來了。你肯暫行到阿奶房裡去坐一會兒嗎?滔佛不喜歡看人做衣服。去叫阿奶幫你。

林夫人(把那些物件收起)很好。但是我等你那件事全告訴我之後,我才回去。(他從左邊走出。滔佛從大廳進來)

娜拉(跑去接他丈夫)滔佛,我許久就望你回來啃!

郝爾茂這里有過裁縫……

娜拉沒有。敦,她幫我做衣服。你不久可以看見我多漂亮。

郝爾茂是的,那就是我為你想的嗎?

娜拉真妙!我聽你命去加入那泰蘭梯式的跳舞,豈會不好嗎?

郝爾茂(拉他夫人來靠着他的下頒)乖啊,聽從你丈夫嗎!好好,你這小痴子,我知道你心裡不是這樣想。但是我也不來鬧你。我敢說你還要練習呢?

娜拉我想你也要來干呵?

郝爾茂好。(拿一卷紙把他夫人一照)看這個。我將才從銀行來……(一直向自己房裡走)

娜拉滔佛!

郝爾茂(停住)呀?

娜拉若是你的小松鼠那樣嬌媚的要求你一件事……

郝爾茂怎麼?

娜拉你干不幹?

郝爾茂我必定先知道這是一件什麼事。

娜拉若是你那樣好,這小松鼠就要跳來跳去替你開玩笑。

郝爾茂好,說出來呀。

娜拉你那小鴉雀兒從早跳到晚……

郝爾茂啊,原來如此。

娜拉我還會同神仙樣的在月亮之下為你跳舞,滔佛。

郝爾茂滔佛,你豈可以想那早上流露的事嗎!

娜拉(走近一點)是。滔佛,我請求你。

郝爾茂你還有這大膽子敢說那件事?

娜拉是的,是的。為了我,你一定要保全柯樂克在銀行里的位置。

郝爾茂滔佛這位置就是我想安插林夫人的。

娜拉是。那是你的好意。但是你不要辭柯樂克,辭別人好了。

郝爾茂唉,為何這樣固執?為了你那無意識的吹噓,我就會……

娜拉難道就一定不成,滔佛,還是為了你自己。這樣的人呀專會到那造謠生事的報紙上去投稿,你也曾經說過的。那時他害你不知到什麼地步呢。我真怕他......

郝爾茂啊,我知道,你想起從前的事還在害怕。

娜拉你說什麼?

郝爾茂自然,你想起了你爹爹的事。

娜拉是的——是的,那自然。你想這般壞蛋是怎麼不要廉恥的誣蔑我爹爹。若是那時候你沒有出來幫助他,照應他,那他的位置是一定被他們推翻了。

郝爾茂娜拉,我同你爹爹的情勢卻有不同。你爹爹不是完全沒有可指摘的地方。我卻是沒有,我想將來也不至如此。

娜拉那壞蛋如要害人來,誰能知道。我們能夠安安靜靜的住在這美和樂的家庭,你我同小孩子。滔佛呀!這就是我為何求你……

郝爾茂正是因為你求了我,所以我更不能保全他的位置。我要辭柯樂克,全銀行都知道的。若是傳出去說新總理聽他妻子的指尖兒一撥就轉過來了,那……

娜拉那怎麼?

郝爾茂啊,若是那剛愎自用的女子可以這樣……那什麼也辦不成!使他人說我這容易受影響,那我豈不是做人的笑柄嗎?我料到我一定會有這結果。並且除開這……還有一件事使我萬不能同柯樂克在一處……

娜拉什麼事?

郝爾茂當這要緊關頭,我對於他道德墮落還不這樣注意……

娜拉啊,滔佛,你不?

郝爾茂並且我聽說他辦事很能幹。這事體是他以前是我大學的同學……我們的友誼以前是極密……日後方才後悔。我老實承認……他還是直叫我名字。他又沒有手段當大眾的面也是如此。揚揚得意擺出舊相識的架子——這里也滔佛呀那裡也滔佛呀?我真覺得難過。他使我在銀行里位置都坐不安穩。

娜拉滔佛,你不見有這認真?

郝爾茂不?為何不?

娜拉這也不過一些小事。

郝爾茂怎麼!小!你想那小嗎?

娜拉不,不是,滔佛,這正是為何……

郝爾茂不要問他。你說我氣量小,那我總是小了的。小!好罷!現在一下辦完算了。(走到大廳里叫道)伊媽!

娜拉你要什麼?

郝爾茂(在紙里找着)了這件事。(伊媽進來)這里。拿這封信去交給郵差。這是錢。

伊媽是,先生。(拿了信走出去)

郝爾茂(收集各紙)那裡固執太太。

娜拉(不聲不氣的)滔佛,那信說什麼?

郝爾茂辭退柯樂克的信。

娜拉滔佛,叫他回來還不遲。啊,滔佛,叫他回來!為我,為你自己,為了小孩子!你聽到嗎,滔佛?去做!你還不知道這封信將來對於我們發生什麼事呢。

郝爾茂太遲了。

娜拉是太遲了。

郝爾茂娜拉雖然你得罪於我,我卻不發你的氣。你怕他這般無聊的寫字的攻擊做什麼?但是我總饒恕你,因為你真是愛我。(用手抱着他夫人)這是應該的,我

的親娜拉晴!看他怎麼樣——就是到危險的時候,我還有我的膽量、我的能力。你看,我還這寬的肩膊擔這一切的擔子。

娜拉(吃了一大驚)你說什麼話?

郝爾茂這一切的擔子,我說……

娜拉(拿定注意的說)那你永不——永不要這樣做。

郝爾茂好。那我們兩夫妻分開擔好了。我是這樣。(拍着他夫人)你現在滿意嗎?來來來,不要同驚弓之鳥一樣。一點事沒有•~■獃想頭——此刻你可以拿着手鼓練習泰蘭梯式的跳舞去。我去裡面房裡,把兩邊門都關好,不會聽到。你要鬧得多響,你鬧罷。(轉過身到門邊去)若是南陵來,你對他說我在什麼地方好了。(對着夫人輕輕一點首,就拿着一卷紙向自己房裡去,關好門)

娜拉(嚇得神魂不定,站在那裡好像木頭輕輕的說)他會干那事。真的,他會干。他世上一切不問,定會去干!——見不得永不……永不會如此!難道還有比那再壞的事!唉,有什麼法子可以避得了!教我怎麼辦……(大廳里的門鈴響)南陵醫生……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這卻不成……(郝夫人拿雙手蒙面不聲不氣的走去開門。南醫披着大衣出外面。天氣漸漸要黑)

娜拉南醫生,你下午好。我一聽鈴就知道是你來了。你此刻不必到滔佛那裡去。我知道他很忙。

南醫生你怎麼?(進來把門關了)

娜拉你知道的,我為了你總是有閑。

南醫生你這樣待我好,我無論為你報效多久,都無不可。

娜拉你說什麼?無論多久都可以?

南醫生不錯。你一聽就嚇倒了嗎?

娜拉我想你這話很奇怪。你發現了什麼事嗎?

南醫生這事我早就預備到了,但是不料來得這快。

娜拉(把着南醫生的手)你發現了什麼事?南醫生,你要告訴我!

南醫生(坐在火爐旁邊)我真倒霉。一點幫助沒有。

娜拉(申了一口長氣)是你自己……

南醫生不是我是誰?……對於自己還騙嗎?郝夫人,我比我那裡一切病人還要糟。近來幾天我統計一生賬目……已成破產了!恐怕一月之後我身子睡在教堂的葬地里腐爛呢。

娜拉唉!說得多難聽。

南醫生你看這事本來就非常不好聽。但是那更不好的就是預先還要經過許多事。現

在只有末次的調查,等着過了,我就明明白白的知道何時破產。我卻有一件事要通知你:滔佛嬌脆的天性,是經不起風波的。我一定不要他到我病房裡去……

娜拉南醫生,但是……

南醫生我說無論如何我不要他去。我關門拒絕他。當我那最不好的時候決定了,我會送你一張請帖,上面畫着個黑十字。那你就知道我末日到了。

娜拉喂,我要你高興,你何以這樣沒有道理。

南醫生我面上現死色嗎?為了別人的罪來受苦!公理到什麼地方去了?無論在哪個家庭,你總可以追溯那慘酷的報應……

娜拉(掩了雙耳)胡說,胡說!不要愁了!

南醫生呵,總而言之,諸事也只可付諸一笑。我爹爹不規矩。我可憐的背脊骨倒來替他懺侮。

娜拉我想他太好吃龍須菜同施太堡的包子,是不是?

南醫生是,還有冬菇。

娜拉是。一定的。冬菇。我相信還有牡蠣呢?

南醫生一點不錯,牡蠣。

娜拉並且那各種的香檳酒!那樣好的東西會遺害背脊骨,真是可惱。

南醫生更可惱是這倒霉受害的背脊骨對於他們(意思是指着牡蠣香檳等物而言)並沒有好處。

娜拉啊,真壞極了。

南醫生(現出窺探的神色看着郝夫人)哼……

娜拉(停了一會兒)你笑什麼?

南醫生沒有,你自己在笑。

娜拉沒有,分明你自己在笑。南醫生。

南醫生(站起來)我看你比我還要想得深一點。

娜拉我今天精神疲倦。

南醫生好像是的。

娜拉(拿手放在南醫生的肩膊上)親……親愛的南醫生,「死」一定不會從我同滔佛這里把你拿去。

南醫生啊,我死你們是很容易丟開的。我若不來,你們也就忘了。

娜拉(殷殷勤勤的望着他)你這樣想?

南醫生每逢人一結新交那時候……

娜拉誰結新交?

南醫生你同郝爾茂等我去後。我想你們決不會失此時機。昨天林敦夫人來是為什麼?娜拉唉!你豈不是忌妒我可憐的敦嗎?

南醫生是的。我正是。他將來在這屋裡做我的替身。當我不來了這女子恐怕會……

娜拉嘿噓!不要這樣響!他在那裡。

南醫生今天也在?你看!

娜拉他不過替我整理衣服——天呀。你何以這樣不講情理!(坐在小榻上)老老實實,南醫生!明天你看我跳舞多漂亮。我心裡常想要使你高興高興——自然滔佛也是要的。(從箱子里拿出種種東西)南醫生坐在這里。我要拿點東西給你看。

南醫生(坐下)什麼東西?

娜拉看這里。看!

南醫生絲襪子。

娜拉同肌肉一樣的顏色。豈不漂亮?此刻太黑了,但明天一定……不不不。你一定要看腳底下。啊,我想你其餘也要看。

南醫生哼……

娜拉你好像要批評嗎?你想這些東西於我合不合適?

南醫生我對於這事沒有適當的意見。

娜拉(看了他一會兒)不慚愧!(拿襪子輕輕的打他耳朵)拿去。(又把東西卷好)南醫生還有什麼奇怪東西拿我看?

娜拉你一點也沒得看了,你太不老實。(哼哼的在尋東西)

南醫生(停了一會不做聲)我同你談天的時候,我不想到……我單是不知道——若是我以前不曾到此地來,我又是怎麼樣。

娜拉(輕輕的一笑)卻是。你同我們在一處。也同在自己家裡一樣。

南醫生(聲音更輕一一直對着他)現在是要離開一切……

娜拉胡說。你怎麼會離開我們。

南醫生(同以前一樣聲音)就離開也不能留下一點小小的感謝紀念品,卻沒有追悔的事……只留了一個空位置。讓先來的那個人補上。

娜拉若是我要求你為……不……

南醫生為什麼?

娜拉為你友誼上的表示。

南醫生是——是嗎?

娜拉我意思是……為了一件很……很大的事……

南醫生你這次真能使我這樣高興?

娜拉啊,你卻不知道那是什麼事。

南醫生那就請告訴我。

娜拉不,南醫生我不能告訴你。那太……太離遠了……不但為一件事。除此之外,還要你幫我忙,勸導我……

南醫生有這多,那更好。我卻不知道你的真意何在。你難道不相信我嗎?

娜拉我不相信別人,單相信你。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南醫生你一定要幫我攔阻一件事。你明白,滔佛愛我這般深、這般奇怪。為了我,那就要他的性命,他也立刻不辭。

南醫生(彎着身子向郝夫人)娜拉……你想單只他那一個人……

娜拉(小小一驚)那一個人……

南醫生那一個人就拿性命託付你嗎?

娜拉唉!(帶着愁音)

南醫生我料定我未去之先,你一定可以明白。我以後也不會的再有好時運。——啊,娜拉這我卻也告訴過你,況且你也知道除我以外,你也無人可托。

娜拉(站起來,沉沉無語)請讓我過去。

南醫生(讓他走過去,但是依然坐着)娜拉——

娜拉(站在門口)伊媽拿燈來!(經過火爐)啊,南醫生你太不好了。

南醫生(也站起來)我愛你豈不同……同那個人一樣深?怎麼我還不好?

娜拉不,你不過不應當對我如此說。是很不必……

南醫生你說什麼?你知道……?(伊媽拿燈放在桌上。再走出去)

南醫生娜拉——郝夫人…我問你,你知道了嗎?

娜拉啊,我何從曉得什麼知道不知道呢?我真說不出……南醫生,喂,何以這樣笨?也罷!

南醫生喂,無論如何你要知道,我的性命、我的靈魂都願為你報效。現在好說出來呀。

娜拉說出來……現在?(看着他)

南醫生你說你要什麼。

娜拉現在我無可告訴你。

南醫生呀……呀!你不能這樣苦我。是男兒能做到的事,讓我為你做罷。

娜拉你現今對我無可為力。——況且我也無須你幫忙。你要覺得那無非是我一種

幻想。是,一定對。那天然是的!(坐在搖椅上含笑着看他)南醫生,你真好人!對着桌上品燈,也不慚愧嗎?

南醫生不見得!但是怕我要永遠分別了。

娜拉不,你千萬不能。你還是要照常來往的。你知道滔佛沒有你一定不成。

南醫生是,但是你呢?

娜拉你知道我是很高興你到此地來。

南醫生正是。因此我就離棄正路。你把我迷住了。我幾乎覺得我也同郝爾茂一樣。

娜拉是。你不見得嗎?有種人是人心愛的,有種人不過是人高興同他談天的。

南醫生是。卻也有點道理。

娜拉我做女孩子的時候,自然我是愛我爹爹。但是我總歡喜到僕人房裡去。一則因為他們永不來教訓我。二則聽他們談話,很有趣味。

南醫生我豈不處於女僕地位嗎?

娜拉(跳起來跑到他前面去)啊,我親熱的南醫生,我不是這樣說。但是你知道,

我待滔佛卻同爹爹一樣……

(伊媽從大廳里進來)

伊媽請奶奶……(對郝夫人輕輕耳語並且給夫人一個名片)

娜拉(一看名片)唉!(拿他放在荷包里)

南醫生有什麼事不對?

娜拉不,不,一點沒有。單是……是我的衣服……

南醫生你的衣服!怎麼在那裡。

娜拉啊,那一套是。但這是另外一套……我定的……一定不能讓滔佛知道……

南醫生啊哈!原來這樣的大秘密。

娜拉自然。請你到他那裡去,他在裡面房間里。守住他,當我……

南醫生不要怕,他一定不能逃出來。(走進郝爾茂房裡去了)

娜拉(對着伊媽)他在廚房裡等候嗎?

伊媽是。他到後面樓上去……

娜拉你告訴他我有事嗎?

伊媽是。但是沒有用。

娜拉他還沒有去?

伊媽奶奶,沒有。他不同你說話,他不肯去。

娜拉那讓他來罷,但是輕一點。並且伊媽……不要常說這件事,我丈夫聽了,要嚇倒的。

伊媽啊,奶奶,是,我知道了。(他走出去)

娜拉來了!這可怕的東西終究來了。不不不,永不會,那一定不會!(走去插好郝爾茂的書齋的門閂。伊媽開了大廳的門,延進柯樂克之後,就把門關上。柯樂克穿着出行大衣、長靴並且戴上皮帽)

娜拉(走到他前里去)輕點說,我丈夫在家。

柯樂克對,那於我有何關系。

娜拉你要做什麼?

柯樂克一點小小的通告。

娜拉快。是什麼?

柯樂克你知道辭我的信我已經得到了。

娜拉我無法阻止他,柯先生。我為你爭持到底,但是沒有用。

柯樂克你丈夫看你這樣輕?他知道我能對付你,但是他還敢……

娜拉你怎麼會想我能告訴他呢?

柯樂克啊,就以事實論,我也不作此想。但是我的朋友滔佛豈有這樣膽量……

娜拉柯先生,請敬重點談論我丈夫。

柯樂克自然,能敬重的都會敬重。但是自從你保守秘密起,我想你現在對於你所作所為應該比昨天明白一點兒。

娜拉比你以前能教我的總更明白。

柯樂克就是同我這樣壞律師……

娜拉你到底要什麼?

柯樂克單要看你如何過去,郝夫人。我全天的想着你。就是那放利的市份,那無聊的記者,那……總之,就是同我那樣的動物……也有一點什麼叫感情。

娜拉那就表現出來,為我小孩子計。

柯樂克你丈夫何以不為我的小孩子計?這也管不得了。我單告訴你不必過於鄭重其事。我現在卻還不報告出來。

娜拉不要,千萬不要。我早知道你不會。

柯樂克這事我們可以平安了結。沒有人知道。除了我們三個人。

娜拉我丈夫一定不能知道。

柯樂克你怎麼可以阻得了。其餘款項你就能付清嗎?

娜拉不,此刻不能。

柯樂克或是數日之內你有什麼方法可以將款項如數湊好。

娜拉沒有——那我日內還要錢用。

柯樂克就是你有,也對你無益了。設如你真能湊齊,也不能拿回這借據。

娜拉告訴我你要他做什麼用?

柯樂克我單要藏好他——藏在我這里。外面沒有人可以知道。所以就是你有最悚的手段也……

娜拉若是我有又怎麼樣?

柯樂克倘若你想離夫別子……

娜拉那又怎麼樣?

柯樂克或則你更要想到那……那再壞的事……

娜拉你怎麼知道?

柯樂克你不要問他。

娜拉你何以知道我心裡的事呢?

柯樂克人人都作此想。我也如此想,但是我沒有這膽量……

娜拉(幾至無聲)我也沒有。

柯樂克(欠伸)沒有,沒有人有。你也兩種都沒有,你有嗎?

娜拉我沒有,我沒有。

柯樂克除此不論。這真笨極了。——不過起一次家庭的風潮,什麼事都完了。我荷包里有封信致你丈夫

娜拉一切事都告訴他?

柯樂克盡我的力量為你開脫。

娜拉(急忙說)他千萬不能看。撕去罷。無論如何我都去預備款項……

柯樂克對不起,郝夫人,我相信我已對你說過……

娜拉我卻並非對你說我欠款的事。我問你究竟要求我丈夫什麼事……等我去辦呀。柯樂克我也並不問你丈夫要錢。

娜拉那你要什麼呢?

柯樂克我對你說。我還要在世上占點位置。我正要向上,你丈夫非幫助我不可。最近一年半里頭我不曾做一點錯事。我窮得不得了。但是我總一步一步的掙扎。現在我又被推下來了。就是再恢復原位我卻不能滿意。我對你說我要向上。我必定要回到銀行里得一個比先好一點的位置。你丈夫應當為我添設一個位置才是……

娜拉他永遠辦不到。

柯樂克我辦得到,我知道他……他沒有奮斗的膽量!你快看見他與我同在一處!一年之後我是總理的大幫手了。管理銀行的不是郝爾茂卻是柯樂克。

娜拉那一定不成。

柯樂克恐怕你將來……

娜拉現在我有膽量對付。

柯樂克啊,你不要恐嚇我!同你這樣玲瓏嬌小的東西……

娜拉你可以看見,你可以看見!

柯樂克恐怕在那水底下罷?在那冰冷墨黑的水底下罷?明年春天浮起來。怪像禿頭,認不清楚……

娜拉你嚇我不倒。

柯樂克你也不能嚇倒我。郝夫人,人人都不這樣做。就是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不論如何,你丈夫已經在我荷包里。

娜拉以後怎麼?若是我不在……

柯樂克你忘記了你名譽還在我手裡!(郝夫人一聲不響。望着他)好,你現在預備好。不要糊塗。等滔佛一接到信,我就要望他迴音。他記牢你丈夫逼我到這地步我一定不饒過他。郝夫人再見。(走出大廳。郝夫人匆匆走到門口開一門縫聽)

娜拉他去了。他不曾丟信到信箱里。不不,那一定不會!(慢慢的開門)怎麼。他還在那裡。沒有下踏步,他念頭轉了嗎?他是……(一封信丟進信箱。聽到柯樂克的腳步聲下那踏步。郝夫人隱隱叫苦,沖到小茶幾前面停了一刻不做聲)在信箱里!(萎萎縮縮的走到大廳門口)在那裡。——滔佛滔佛——我們糟了!(林夫人拿着衣服從左邊進來)

林夫人一切都弄好了。我們試一試罷?

娜拉(帶着又沙又軟的聲音)敦,此地來。

林夫人(把衣服丟在小榻上)什麼事?你好像魂不附體。

娜拉你看見那封信嗎?看那裡……從這信箱的玻璃望過去。

林夫人是,是,我看見了。

娜拉那信是從柯樂克……

林夫人娜拉……借你錢的就是柯樂克嗎?

娜拉是的,現在滔佛什麼事也要知道了!

林夫人娜拉,我相信這事對於你們兩人都很好。

娜拉你不全知道。我簽了假字——

林夫人天呀!

娜拉現在聽我說,敦,你一定要為我做見證——

林夫人什麼見證?我做什麼——

娜拉若是我瘋狂了……那也好力—

林夫人娜拉!

娜拉若是真遇着什麼事……那我也不能在此地——

林夫人娜拉!娜拉你真瘋了!

娜拉當一個男子要出來擔當……一切的罪過……你知道……

林夫人是,是,但是你何以想到……

娜拉敦,你一定要為我證明那事不是真的。我一點也不瘋。我所說的,我都知道得很清楚。我對你說沒有人知道這樣事。一切事只是我一個人做的。記好。

林夫人記得。但是我不懂你其意何居……

娜拉啊,你知道又怎麼樣你「玄機」(miracbo)一到就解決了。

林夫人「玄機」!

娜拉是「玄機」,但是這件事如此可怕。敦,世上永不能有這種的事。

林夫人我一直到柯樂克那裡去,對他說罷了。

娜拉不要,他會不利於你。

林夫人以先無論什麼事他都要為我做。

娜拉他?

林夫人他住在什麼地方?

娜拉啊,我怎麼能告訴你……是……(摸着他的荷包)他的名片在此地。但是那信……那信……

郝爾茂(在外敲門)娜拉

娜拉(嚇得一叫)啊什麼事呀?你要什麼?

郝爾茂好,好,不要怕。我們不進來,你把門都閂了。你此刻在穿新衣服嗎?

娜拉是的,是的,我正正穿上。滔佛,很合身材喑。

林夫人(看過名片)喂,他住在此地相近。

娜拉不錯,但是此刻無濟於事。我們糟了。信已在箱子里。

林夫人你丈夫帶着鑰匙嗎?

娜拉一刻不離。

林夫人柯樂克一定能把這信於未讀之先索回。他一定能找着借口……

娜拉但正當這時候,滔佛常常……

林夫人阻住他。使他沒有空閑。我去並且趕快回來。(他匆匆走出大廳)

娜拉(開郝爾茂的房門朝里看)滔佛!

郝爾茂終究一個人能夠回自己房裡去嗎?來,南陵,我們來看看……(走到門口)這為什麼?

娜拉什麼,滔佛?

郝爾茂南核對我說了一件大變故。

南醫生(正當門口)我以為是如此,恐怕錯了。

娜拉不到明天沒有人可以看我穿這漂亮的衣服。

郝爾茂喂。娜拉!你好像疲倦。莫非你練習太辛苦嗎?

娜拉沒有。我絲毫不曾練習。

郝爾茂但是你必須要……

娜拉啊,是的,我一定要,一定要!但是滔佛,沒有你的幫助我真完全辦不下地。我件件都忘了。

郝爾茂啊,我們再從新來過。

娜拉是,滔佛,你幫我忙。你一定要答應我……啊,我對於這件事是如此慌張。在大庭廣眾之間……今天晚上你一身都要為我。你一點事也不能做,你也不能提筆。滔佛,你答應我!

郝爾茂我答應你。今晚我做了你的奴隸罷!無用的小東西……但是還有一件事,此刻我正要……(走到大廳門口)

娜拉你要到那裡去做什麼?

郝爾茂去看有信沒有。

娜拉不,不,不要干那件事,滔佛。

郝爾茂為何不要?

娜拉滔佛,我求你不要。那裡並沒有。

郝爾茂待我看。(正要去)

(郝夫人在風琴旁邊按泰蘭梯式跳舞第一個調子)

郝爾茂(正到門口停住)啊哈!

娜拉若是你不幫我預先排演,我明天一回也不能跳舞。

郝爾茂娜拉,你真這樣慌張嗎?

娜拉啊,慌張死了!讓我立刻排演。我們快吃飯了。啊,坐下來為我踏琴。滔佛,同往日一樣指導我。

郝爾茂你既然想如此,我一身都爽快極了。(坐在風琴旁邊。郝夫人從箱子里拿出手鼓,急忙覆上五彩的披紗,並且手中拿了一束東西立在房中)

拉娜此刻為我踏呀!我要跳了!(郝爾茂踏琴,郝夫人跳舞,南醫生站在風琴旁邊

看)

郝爾茂(正踏着琴)慢點!慢點!

娜拉那一點也不能慢!

郝爾茂娜拉不要這激烈。

娜拉我一定要!我一定要!

郝爾茂(止住琴)不,不,不不--這卻不成呢。

娜拉(搖着手鼓哈哈的笑)我難道沒有對你說過嗎?

南醫生讓我來幫他踏琴。

郝爾茂(站起身)好。你去踏罷——我可以指導他好一點。(南醫生坐下踏琴,郝夫人漸漸作不合規則的跳舞。郝爾茂站在火爐旁邊指導他,但是夫人只當不聽至「夫人的頭發也散了披在滿肩。但他只是跳舞也不問。林夫人進來站在門口,看得莫名其妙)

南醫生啊...

娜拉敦,我們多有趣!

郝爾茂喂,娜拉,你這樣跳舞彷彿拚命似的。

娜拉正是。

郝爾茂南陵,停住。這豈不全是發瘋。喂,停住。(南醫生停止踏琴,郝夫人站住不動)

郝爾茂我不信有這事。我教你的你難道完全忘了。

娜拉(丟開手鼓)問你自己好了。

郝爾茂你真要受過訓練才好。

娜拉是。你看訓練多要緊。你非同我練習到最後五分鍾不可。滔佛,你能允許我嗎?

郝爾茂一•定,一定。

娜拉無論今天明天,除了我,你一點別的也不能想。你不能拆一封信。——不能看那信箱。

郝爾茂啊,你還怕那個人……

娜拉啊,是的,是的,我正是。

郝爾茂娜拉,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他定有一封信在箱子里。

娜拉我不知道,我想是如此。但是你此刻一點東西不能看,就是有壞事到我們中間,我也等諸事了後再說。

南醫生(輕輕的對着郝爾茂說)你不要違背他。

郝爾茂(拿手抱住他夫人)這小孩子專是隨自己的意。但是明天晚上,跳舞過了的時候……

娜拉那你可以自由了。

(伊媽站在右邊門口)

伊媽飯開在桌上,奶奶。

娜拉我們要喝點香檳酒,伊媽。

伊媽是,奶奶。

郝爾茂曖呀!真好花球。

娜拉是,我們還要留點到明天早晨。(叫)拿馬克倫糖來——伊媽——拿很多來——就只這一次了。

郝爾茂(捉住他夫人的手)來來,不要這樣發狂!還做我的小鴉雀兒罷。

娜拉啊,是的,我會。但是此刻到飯廳里去。南醫生你也去。敦,你來幫我理好頭發。

南醫生(他們去的時候輕輕說道)不要有點故事嗎?沒有……我想……

郝爾茂啊,沒有這回事。我對你說過這是他小孩子脾氣。(他們從右邊走出)

娜拉怎麼?

林夫人他出去了。

娜拉我早已從你臉上看出來。

林夫人他明天晚間會回來。我留了一個條子給他。

娜拉你不應該如此。凡事聽其自然罷。末了坐候「玄機」卻也不錯。

林夫人你候什麼?

娜拉你不知道的。到飯廳里罷。我一會兒就來。

(林夫人走進飯廳。郝夫人站了一刻似乎收集雜念,然後看他自己的表)

娜拉七點鍾到夜半。二十四點鍾到明天的夜半。那時候泰蘭梯式的跳舞也過了。二十四同七嗎?還有三十一點鍾好活。(郝爾茂跳在右邊門口)

郝爾茂我小鴉雀兒此刻干什麼?

娜拉(張開兩手跑到他前面)來了!

第三幕

胡適譯

(布景)同前。桌子擺在中間,四周都是椅子。桌子點着燈。通外廳的門正開着。

樓上跳舞的音樂正鬧熱。林敦夫人坐在桌邊,手裡翻一本書的頁子,卻沒有心讀書。他時時到大門邊去留心細聽。

林敦夫人(看他的表)還沒有來,——時候要到了。若是他老是不……(再聽)哦,他來了。(走進外廳,輕輕的把大門開了。門外階級上有輕輕的腳步聲。林敦夫人低聲說)進來,此地沒有別人。

柯樂克我回家看見你的條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我們兩人萬不能不談一談。

柯當真?一定要在這屋裡談嗎?

林我不能請你到我住的地方去,我那邊進出不方便。你進來罷。這里沒有別人。女底下人已睡了,郝爾茂一家都在樓上跳舞。

柯(走進房)郝爾茂的一家今晚還在跳舞嗎?

林是的。有什麼不可?

柯是呵,有什麼不可?

林猊兒(柯樂克之名),現在我們可以談談。

柯我們兩人還有話談嗎?

林話多呢。

柯我可沒有想到。

林這是因為你總不曾真真知道我。

柯有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世上最容易懂得的事:---個沒有心肝的女子,有了姻

婚的機會,便把原有的人丟了。

林你當真以為我沒有心肝嗎?你以為我那時心裡好過嗎?

柯有什麼不好過。

林你當真那麼想嗎?

柯不然,你當時為什麼寫那封信給我?

林那是不得不如此。我那時不能不同你決絕,只好寫那封信打斷你的念頭。

柯(絞自己的手)原來如此。總總——都為錢罷了!

林你不要忘了我那時有一個無依靠的母親和兩個小兄弟。猊兒,我們那時實在不能等你,你那時的光景也很困難。

柯即使是那樣,你總不該為了別人把我丟了。

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常常問我自己該不該那樣辦。

柯(軟了一點)自從你丟了我,好像我站的地面都陷了下去。你看如今的我,竟成了一個翻了船抓住一塊破船板的人了。

林救星就來了。

柯救星卻真來了,又被你擋住了。

林那是無心的。猊兒,我到今天才知道我在銀行里的事就是頂你的缺。

柯我相信你這話。但是你如今知道了,難道你還讓給我嗎?

林不。我就讓還你,於你也無益。

柯有益,有益,——無論如何,我總得要乾的。

林你如今知道凡事要慎重,這都是一生的艱苦閱歷教訓我的。

柯我的一生閱歷也教我不要相信一切好聽的話。

林要是果然如此,也不枉了一生閱歷。但是你雖不信好話,你總該信實事。

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林你說你是一個翻了船抓住一塊破船板的人。

柯我該說那話。

林我也是一個翻了船抓住一塊破船板的人,也不記念誰,也不用照應誰。

柯那是你自己揀中的。

林我當時何嘗有什麼別的可揀。

柯現在又怎樣呢?

林猊兒,若是我們兩個翻了船的人能互相幫襯,你看怎樣?

柯你說什麼?

林兩個人在一塊,總比一人抱着一片船板要好一點。

柯姬婷!

林你想我為了什麼事到城裡來?

柯難道你還想着我嗎?

林我不做工,便覺得沒有生趣。我做了一生的工,覺得做工是我最大的樂趣。現在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覺得什麼都是空盪盪的,無味得很。一個人替自己做活總沒有樂趣。猊兒,給我一個人,給我一點東西,使我有個生活的目的。

柯我不相信。這不過是婦人家的慷慨心太重了,使你情願犧牲自己。

林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

柯你當真肯那樣做嗎?你可知道我從前所做種種壞事?

林知道。

柯你可知道旁人怎樣看待我?

林你剛才好像說,若是你當初有了我,決不會弄到這步田地。

柯那是一定的。

林難道現在已太遲了嗎?

柯姬婷,你說這話,可曾預先籌划過?——我看你的神氣,我該知道你果然決意要這樣做。你真有這個膽量?

林我愛照應小孩子,你的孩子們也要一個母親。你正缺少一個我,我也正缺少一個你。猊兒,我相信你本來的人格。有了我們倆兒在一塊,我什麼事都敢做。

柯(緊捻着林敦夫人的手)多謝你,姬婷,多謝你!我現在要努力做人,好教旁人也能這樣看待我。哦,我忘記了……

林(細聽樓上的音樂)不要響!他們在那裡跳「太蘭梯拉」了!你去罷!

柯怎麼?什麼事?

林你聽!他們跳了這一種,就完事了,他們就要回來了。

柯是的,是的,我就去。但是已經不能挽回了。你自然不知道我對付郝爾茂夫妻的手段。

林我全知道。

柯你知道了還敢……?

林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到了失望的時候,會做到什麼地步的。

柯我但願能挽回這件事。

林你還可以挽回。你的信還在那信箱裡面。

柯真的嗎?

林真的。但是...

柯(仔細觀察林敦夫人)原來有這個道理。你無論如何總想救你的朋友。你老實說。是不是這個意思?

林猊兒,一個婦人曾經賣了自己去救人,再不會賣第二次了。

柯我想把那封信要回來。

林不要,不要。

柯我一定要討回那封信。我要在這里等郝爾茂回來,要他把信還我。我只說那信說的是辭退我的事,我如今不要他看了……

林猊兒,你千萬不要討回那封信。

柯你老實告訴我,你不是為了這件事才叫我來這里嗎?

林我起初害怕的時候,確有這個意思。但是這事已經過了二十四點鍾,我這一天在這家裡,很看出了許多萬想不到的事。郝爾茂應該知道這樁秘密借款。他們夫妻兩人應該完全開誠相待。這樣支支吾吾,決沒有開誠相待的日子。

柯也罷,只要你肯擔這干係。但是我若是可以幫忙,我立刻就做去。

林(細聽)趕快走罷。跳舞完了。再停一刻,我們都有不便之處。

柯我在對面街上等你。

林好的,你須要送我回家。

柯我一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樂!(從大門出去。房裡通外廳的門還是開着)

林(收拾房間,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檢好)變得這樣快!變得這樣快!可以為人做事,可以為人生活,可以替一個不幸的人家造點幸福。是的,我一定那樣做。他們怎麼還不回來。(細聽)哦,他們回來了。我且把東西穿好。(戴上帽子,披上大衣,聽得外面郝爾茂與娜拉的聲音。門上鎖一轉,郝爾茂拖着娜拉進到外面廳±o娜拉扮作意大利的裝束,披着黑色的圍巾。郝爾茂穿着晚間禮服,披着一副揭開的黑色罩衣)

娜拉(在門口站住,和他丈夫掙扎)不,不,不!——我不進去。我還要上樓去,我不願意這麼早就歇了。

郝爾茂但是,我的最親愛的娜拉……

娜親愛的滔佛,我求你,我哀求你,——再跳一點鍾。

郝一分鍾也不能添了。好娜拉,你知道我們先講好了的。進房來罷,站在外面怕受風。(娜拉雖不願意,卻被他丈夫輕輕的拉進房來)

林敦夫人你們晚上好呵。

娜姬婷!

郝什麼!林敦夫人,這個時候你還在這里嗎?

林是的,你不要見怪,我總想看看娜拉穿了那套衣服是個什麼樣子。

娜你坐在這里等了我這許久嗎?

林是的,我來得遲了,你們兩位先上樓去了,我沒有看見你,總捨不得回去。

郝(把娜拉的圍巾取下)你來仔細賞鑒。我想他是很值得看的。林敦夫人,你看他多標致!

林是的,他真標致。

郝他可不是非常可愛嗎?跳舞的時候,人人都這樣說。但是這個小寶貝固執得很,有什麼法可以收拾他?你不知道我幾乎須用強迫手段才把他拉出來。

娜滔佛,你這一次不讓我多跳舞半點鍾,將來你一定要後悔。

郝林敦夫人,你聽他說!他剛跳完了那「太蘭梯拉」,跳得真好——稍有一點太過火了——但是那是小節,不要管他。總而言之,他這一次算是大大的成功,滿堂的人沒一個不拍手稱贊。你想我如何肯讓他再等在那裡?極盛之後,他要再耽擱一會,便減少他的魔力了!我一定不幹那樣蠢事,所以我挽着我的意大利美人——

我的怪俏皮的意大利美人,手挽手的,忽忽的兜一個圈子,四面對大家行一禮,謝謝他們,好像小說書上說的,一個轉身,那可愛的花妖便不見了!這樣的下場,魔力最大。只可惜娜拉不懂得這個訣竅!——該死,這房間熱得狠。(把罩衣拋在椅子上把他內室的房門打開)怎麼沒有點燈?是了,——少陪了,(他進房去,把蠟燭點上)

娜(趕快低聲問)那事怎樣了?

林(低聲答)我同他答過了。

娜是了,他……

林娜拉,你應該一五一十的都對你丈夫說。

娜(有意無意的)我知道了。

林你不用害怕柯樂克。但是你總得老實告訴你丈夫,

娜我不告訴他。

林那麼,那封信會告訴他。

娜姬婷,多謝你。我知道我該怎樣辦了。不要響!

郝(從房裡出來)林敦夫人,你可曾仔細賞鑒?

林我已經賞鑒了,明天再見罷。

郝你就要走了嗎?這塊編織是你的嗎?

林是的,多謝你,我幾乎忘了。

郝原來你做編織嗎?

林是的。

郝你不該做編織,該做挑花。

林為什麼呢?

郝因為挑花的姿態好看些。我做個樣子給你看。你把左手拿着挑花品。右手拿着針,這樣挑來挑去,很好看的。你說對不對?

林是的,我也這樣想。

郝但是編織便不同了。編織總不好看。你看,兩只手腕差不多擺在一塊,編織的針走上走下,很像中國人的神氣,怪難看的。……他們今晚給我們喝的香檳酒真好得很!(這一節極無意識的話,是寫郝爾茂喝多了酒,有點醉了,故說話沒有條理。看末句可見)

林明天再見,娜拉,你不要再固執了。

郝說得好。

林郝爾茂先生,明天會。

郝(送他到門口)明天會,明天會。我本該送你回去,……但是你也沒有多少路走。明天會,明天會。(林敦夫人走了。郝爾茂關上大門,回進房來)好了,好容易把她弄走,討厭得很。

娜滔佛,你疲倦了嗎?

郝我一點也不倦。

娜不瞌睡嗎?

郝一點不瞌睡。我反覺得精神很好。你呢?你很像又倦又瞌睡了。

娜是的,我很倦了。我巴不得立刻就去睡了。

郝你看,我不許你再跳舞了,原來是不錯的。

娜你做的事總是不錯的。

郝(親她的額角)我的小鳥兒這回說話才有點道理。你可看見南陵今晚那麼高興?

娜真的嗎?他居然那麼高興嗎?我今晚不曾同他說過話。

郝我同他也不過說了幾句話。但是我好久不曾見他有這樣興致了。(對着娜拉細看,走近他身邊)我們回家來,我同你坐一塊,——你這迷人的東西!——可不好嗎?娜不要那樣對我看。

郝難道我不該看我最親愛的小寶貝嗎?不該看我自己的,我一個人獨占的好寶貝嗎?娜(走到桌子那邊去)你今晚不要對我說這種話。

郝(跟過來)我看你血管里還帶着那「太蘭梯拉」,所以你今晚格外可愛,格外動人。你聽,樓上的客也都要散了。(低聲說)再過一會,這屋裡便都安靜了。

娜我巴望如此。

郝可不是嗎?我的娜拉。你知道我同你出去赴宴會的時候,我總不大同你說話,往往故意避開你,只不過偶爾偷看你一眼——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我心裡總想我們好像還不過是暗地裡相愛,好像我們還不過暗地裡許了婚姻,好像人家都不知道我們有什麼親密的關系。

娜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時時刻刻都在我身上。

郝每到了要回來的時候,我把你的圍巾披在你那可愛的肩上,——披在你那可愛的頸兒上,——我每想你好像還是我的新娘子,好像我們剛行了婚禮,第一次帶你回家,——第一次和你獨自在一塊,——第一次和我的含羞的小寶貝在一塊!即如今晚,我心裡不想別的,只想你一個人。當我望着你飄來飄去跳那「太蘭梯拉」時,我的心也飄飄盪盪的,我的血都滾了,我再忍不住了,所以我那麼早就拉你回來。

娜走開,滔佛!你不要來纏我。不要……

郝什麼話?我的小娜拉,你當真同我鬧玩笑?你不要?你不要?難道我不是你的丈夫嗎?(外面有人敲門)

娜(一驚)你聽見嗎?

郝(走到外廳)誰?

南核醫生(在門外)是我。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嗎?

郝(嘴裡咕嚕說)討厭,他這時候來干什麼?(高聲)等一等。(開門)進來,你真要好,總不肯過門不入。

南陵我走過這里,好像聽見你的聲音,很想進來望一望。(四面一望)這個房間和我親熱極了。你們倆兒在這里很快活,很清靜。

郝但是你在樓上也很高興了一番。

南快活極了!我為什麼不高興高興呢?人生在世,有得受用時,為什麼不受用呢?人生能受用多少,就該受用多少;能快活幾時,就該快活幾時。今晚的酒真好!

郝那香檳酒更好。

南你也這麼說嗎?我幾乎不相信就會喝了那麼多。

娜滔佛今晚喝的香檳酒也就不少。

南他也喝了許多嗎?

娜是的,他喝了酒之後,總是很高興的。

南一個人整整的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應該高興高興才好。

郝整整的忙了一天?我可不配說這話。

南(拍郝爾茂的背上)我倒可以說這話。

娜南陵先生,你今天一定是做了一天科學的研究了。

南正是如此。

郝你聽我的小娜拉居然談起科學的研究來了!

娜我可以恭喜你研究的結果嗎?

南可以。

娜結果很好嗎?

南好極了。於病人也好,於醫生也好。我得的結果是「一定無疑」四個字。

娜(接着追問)「一定無疑?」

南絕對的「一定無疑"。你想我得了這樣結果,還不該高興一晚嗎?

娜你正該高興一晚。

郝只要你明天不用還快活賬。

南那是沒有的事。人生在世那一件是可以受用了不還賬的?

娜南陵先生,我知道你很歡喜奇裝跳舞。

南是的,只要有許多有趣的奇裝的人。

娜我問你!我們兩人下一次去奇裝跳舞會時,應該扮做什麼?(此時娜拉有死志,故說「我們兩人」)

郝你這小孩子,早又想到第二次跳舞了。

南你說我們兩人嗎?我告訴你:你可扮一個仙女。

郝很好,但是扮仙女該穿什麼衣服呢?

南不用別的,他只穿家常衣服就是了。(南陵本愛娜拉,故說娜拉穿家常衣服,即是仙女。深贊其美也)

郝你真會說。但是你不曾說你自己扮做什麼。

南我嗎?我早已打定主意了。

郝什麼?

南下一次奇裝跳舞,我來的時候,你們都瞧不見我。

郝這個主意倒很好玩的。

南我要戴上一頂黑的大帽子,一一你們不知道有一種黑帽子戴上了可使人看不見嗎?(西洋人畫死神,作蠲髏像,戴黑色大帽)

郝(忍住笑)是的,不錯的。

南呵,我幾乎忘了我進來干什麼。郝爾茂,請你給我一支雪茄煙,要那種黑色的哈巴納。(哈巴納是古巴京城。其地出雪茄亦名此)

郝請請。(把雪茄煙盒遞給他)

南(拿了一支,割去一頭)謝謝。

娜(替他擦一支火柴)讓我給你一個火。

南多謝多謝。(娜拉拿火柴,南陵點着雪茄)現在我要同你們告別了。

郝明天見。

娜南陵先生,我望你安睡。

南多謝你的好意。

娜你也該那樣回敬我。

南你?也好,你要我說,我只好說。我望你安睡。(娜拉知南族將死。故祝其安睡。又以自己亦有死志。故欲南咳反祝之也)多謝你替我點火。(點點頭,他走了)

郝他喝得太醉了。

娜(有意無意的)想必是的。(郝爾茂袋裡摸出一串鑰匙,走進外廳)滔佛!你去干什麼?

郝我把信箱子倒出來。這箱子都滿了,明天的報紙要放不下了。

娜你今晚還辦事嗎?

郝你知道我今晚是不辦事的。——什麼?有人弄過這把鎖。

娜弄過這把鎖?

郝是的,這是什麼道理?我想不到這女底下人……原來是一根斷了的頭發簪。娜拉,這是你的簪。

娜(忙答)那一定是小孩子們……

郝你該不許他們做這種事。好了,居然弄開了。(把信件拿出,廚房邊喊道)愛蘭,愛蘭,把門口的燈吹了。(進房來,把通外廳的門關了。手裡拿一大堆信)你看,這樣一大堆!(把信翻過來)這是什麼東西?

娜(站在窗邊)是信嗎!滔佛,不要看!不要看!

郝是南陵的兩張名片。

娜南陵醫生的嗎?

郝(讀名片)「南陵醫生」,這兩張名片在頂上,一定是剛才他出去時丟下去的。

娜上面可寫了什麼?

郝名字上有一個黑十字。你看,這不是吉兆,他好像是替自己報死信。

娜正是這個意思。

郝什麼?你知道這事嗎?他對你說過嗎?

娜是的。他對我說,他的名片來時,那就是他和我們告別了。他要關了門去死。

郝可憐的人兒!我早知道他活不長久了。想不到這樣快!他竟這樣躲起來,像受了傷的野獸帶傷進洞去。

娜一個人要死的時候,還是不聲不響的死得好。你說對不對?

郝(走來走去)他竟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真不信他會這樣死了。他一生的寂寞苦惱,比起我們家庭的快樂,就像日光襯着黑雲,覺得苦樂格外分明。——也罷,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在他自己看來,或者還是這樣好。(忽然站住)於我們兩人也未必不好。娜拉,我和你如今少了一個好朋友,更親密了。(抱住他)我的愛妻,我心裡總覺得不知怎樣才可緊緊留住你。娜拉,你可知道我常常希望你有一天遇着一點大危險,好讓我拚着性命拋了一切來替你出力。

娜(推開他,斬釘截鐵的說道)滔佛,你現在可以看你的信了。

郝不,不,今晚不看了。我的好寶貝,我要陪你。

娜你難道不想着我們那位臨死的朋友嗎?

郝不錯。他這個消息掃興的很。我們心裡想着死的可怕,便沒有興致了,我們總得

把這種念頭排解開去。這個時候,我們只好暫時分開來住。

娜(抱住他丈夫的頭頸)滔佛,明天見!明天見!

郝(親他的額)明天見,我的黃鶯兒。你好好的去耍罷。我睡去看我的信了。(他拿了信,走進他自己的房)

娜(睜着眼,摸來摸去,拿起郝爾茂的罩衣,披在身上,嘴裡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道)再見不着他了。永不見了,永不再見了。(把他自己的圍巾圍在頭上)永不再見我的孩兒們了。永不再見了!永不再見了!啊,那烏黑冰冷的水!——那無底的河!——我巴望什麼事都完了!——他拿到了那封信,他正在看咧。——哦,還沒有!——滔佛,告別了!——我的孩子們,告別了!……(她正往外廳跑,忽然郝爾茂用力把房門推開,站在門口,手裡拿着一封拆開的信)

郝娜拉!

娜啊!……

郝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這信里說的什麼?

娜我知道。你讓我走,讓我過去。(娜拉欲投水死)

郝(拉他回來)你到那裡去?

娜(用力想擺脫他丈夫的手)我不要你救我,滔佛。

郝(退一步)當真的嗎?他說的都是真的嗎?沒有的事,這斷不會是真的。

娜全是真的。我只知道愛你,別的什麼都不顧了。

郝呸,不要把這種蠢話來推託!

娜(走近他丈夫一步)滔佛……

郝你這混賬的婦人,幹得好事!

娜讓我去——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把這樁罪名擔在你身上!

郝不要裝腔做戲給我看。(把房門鎖了)我要你站在這里老實招來。你知道你乾的什麼事?你說!你自己明白不明白?

娜(睜着眼望他丈夫,冷冷的答道)我現在方才完全明白了。

郝(走來走去)哼!可怕!到這時候我才睡醒!過了八個足年,——我最疼的,最寵愛的人,——原來是一個騙子,——比騙子還要更壞,還要更壞,——原來是一個犯了罪的罪人。唉,說不盡的丑!——呸!呸!

(娜拉不開口,隻眼睜睜的望着他)

郝我該早知道了。我該早料到有這一天。你父親種種不規矩,——(娜拉正要開口)不許開口!——你父親種種的不規矩,都傳給你了,——沒有宗教,沒有道德,沒有責任心。我當初替他遮蓋,如今我來受這種報應!我當時幫他的忙,為的全

是你。如今你這樣報答我。

娜正是。——這樣報答你。

郝你斷送了我的終身幸福。你斷送了我的前程。哼,想起來真可怕!我現在被你送到那個光棍的手裡,由他擺布,由他勒索,由他指揮,我只好件件依他。——種種的禍事,全都因為一個不懂事的婦人!

娜我死了,你就沒有事了。

郝哼,你倒說得好聽。你真像你父親,他到處把許多好話掛在嘴上。你說你「死了」死了你於我有什麼好處?一點好處都沒有。他還可以把這件事傳揚出去,人家免不得疑心我和你同謀,人家或者竟會疑心是我出的.主意,把你哄出來干這事。——總總一切,總算我承你的好意,蒙你這樣照應我,總算我疼了你這幾年!你如今明白了你替我乾的什麼事?

娜(鎮定冷淡的答道)我明白了。

郝這件事真是夢想不到,我竟摸不着頭腦。但是我們總得商量一個辦法。把你的圍巾脫下來。脫下來,你不聽見嗎?我必須想個法子安慰他,這件事無論如何不可叫外面知道。一■至於我和你兩個人,我們外面還照常做夫妻,——外面還照常,你要知道。你自然仍舊住在這里。但是我不許你看管這些小孩。我不敢把他們付託給你了。唉,我真想不到要對你說這種話,——對我心上從前愛過,現在還……但是愛情是已往的事。從今以後,不能講什麼快樂不快樂了,只好補救補救裝個面子,免得出醜……(門鈴響,郝爾茂吃一驚)什麼事?這時候!難道這事已經到了那步田地?難道他……娜拉,快躲起來,你說病了。(娜拉不動身。郝爾茂把房門開了)

愛蘭女僕(披着衣服,在外廳上)奶奶,有一封信是給你的。

郝拿來給我。(搶過信,關上門)果然是他的信。我不給你看,讓看我。

娜你看!

郝(走到燈光下)我幾乎不敢拆這信。恐怕我和你兩個人都斷送了。——也罷,我總得知道。(撕開信封,看了幾行,又看了信里夾的一張紙,大喜喊道)娜拉!

(娜拉不明白,只對他望)

郝娜拉!且慢,等我再讀一遍。——不錯的,不錯的。我有救了!娜拉,我有救了!娜我呢?

郝自然你也有救了,我們兩人都沒事了。你看,他把你的借據送來還你。他說他對不住得很,很抱歉的。他說他現在轉了好運,……啊,管他說的什麼。我們沒事了就是了。現在沒人能害你了。啊,娜拉,娜拉,——且慢,先把這件可惡的東

西毀了。等我看看;——(看借據)——我看他做什麼?好像做了一個夢。(把柯樂克的兩封信和借據都撕成幾片,拋在火爐里,對着燒了)完了!——他說從聖誕節的頭一晚起,一啊,娜拉,你這幾天一定很難受。

娜我這三天真不容易過。

郝你煩惱的時候,想來想去,想不出別的法子,只有……那樣可怕的事,現在且不要去想。我們正該高高興興的唱道,「完了,沒有事了!"娜拉,你聽見嗎?怎麼你好像不大明白,現在已沒事了?你為什麼這樣板板的放下臉來?哦,我懂得了,你疑心我還不曾恕你的罪嗎?娜拉,我可以發誓,我一點都不怪你了。我知道你乾的那事全因為你愛我。

娜那是真的。

郝你那樣愛我,正是做妻子的應該愛他丈夫的道理。不過你缺少閱歷,用錯了方法。但是你當真想我因為你不會做自己擔干係的事,就不愛你了嗎?千萬不要那麼亂想。你只要一心一意靠着我。我自然會教導你,指點你。若是你這樣無能無用的女孩兒相還不能使我加倍疼愛你,我還算什麼男子漢?剛才我一時氣急了,覺得好像天翻地覆一般,不免說了幾句氣話,你可不要記在心上。我已經恕了你的罪,娜拉,我可以發誓說我已經饒恕了你。

娜多謝你饒恕了我。(向右邊出去)

郝不要去!(向門里看)你去干什麼?

娜(在裡面說)我去把奇裝跳舞的衣服脫了。

郝(在門邊說)不錯,去脫了。我那受了驚駭的黃鶯兒,你且安靜一會,定一定心。你不用害怕。凡事有我咧。我的翅膀大,可以保護你。(在門邊踱來踱去)娜拉,我們的家庭何等安逸!何等可愛!在這家裡,你不用怕什麼。我可以保護你,如同保護我從鷹爪里救出來的鴿子一樣。等一會我就要把你那拍拍跳的心定下來。到了明天,什麼事都忘記了,還照從前一樣。我不用再說我饒恕你了,你心裡自然會知道我這話是真的。難道我會有那樣狠心腸要趕你出去嗎?不要說趕了,我捨得責怪你嗎?娜拉,你真不懂得男子的心腸。一個男子饒恕了他妻子的錯處,真真實實的饒恕了他,從心窩里饒恕了他,——這裡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從此他妻子便加倍成了他的私產了。做妻子的受了他丈夫這樣恩典,就像死了重生一般;不但做他的妻子,竟成了他的孩兒了。我的好孩子從今以後,你也該這樣待我。娜拉,什麼事都不用煩惱。你只要坦坦白白的待我,我自然可以做你的志向,又可以做你的良心。……(娜拉換了家常衣服,走進來)怎麼,你還不去睡嗎?你換了衣服嗎?

娜是的,滔佛,我把衣服換了。

郝這時候換他做什麼?

娜今晚我不睡了。

郝但是,我的親娜拉……

娜(看他的表)此刻還早。滔佛,坐下來,你和我有許多話要談談。(他自己坐在桌子的一邊)

郝娜拉,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冷冰冰的臉兒……

娜坐下來。話長呢?

郝(坐在桌子那一邊)娜拉,你來嚇我。我不懂你。

娜正是如此,你不懂我。我也不曾懂得你,——直到今天晚上。你不要打岔,你聽我說。我們不能不算一算賬。

郝這話怎麼講?

娜(略停一會)我們兩人坐在這里,你覺得有什麼感觸嗎?

郝有什麼感觸?

娜我們結婚了足足八年,今天剛是第一次我同你兩個人正正經經的開談。

郝正正經經的!什麼叫做「正正經經的?」

娜這八年之中,——還不止八年呢——自從我們初次認得,我們兩從不曾談了一句正經話,從不曾談到一件正經事。

郝我怎肯把那些你管不了的事來麻煩你。

娜我不說那些家庭的困難。我說的是,我你從不曾好好的坐下來切切實實的談過什麼事。

郝但是,我的娜拉,談了於你有什麼益處?

娜正是如此,你從來不曾懂得我。我一生吃了大虧,先吃我爸爸的虧,後吃了你的虧。

郝什麼話?世上誰能像我同你爸爸那樣愛你?你還說吃了我們兩人的虧!

娜(搖搖頭)你何嘗愛我?你不過覺得戀愛着我是很好玩的。

郝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娜這是千真萬真的話。我跟着爸爸的時候,他怎麼說,我也怎麼想;他怎麼想,我也怎麼想。有時候,我的意思與他不同,我也不教他知道。為什麼呢?因為他不願意我有別樣的意見。他叫我做「玩意兒的孩子」,他把我做玩意兒,正像我玩我的玩意兒一樣——後來我到你家來和你同住……

郝「到我家來和我同住?」你說的是我們的結婚嗎?

娜(不睬他)我說我那時不過是從爸爸手裡換到你手裡。你樣樣事都安排得如你自己的意。你愛什麼,我也愛什麼——或是我故意愛什麼——我究竟不明白還是真同你一樣嗜好,還是有意如此——大概是有時是真的,有時是故意的。我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像一個叫花子,討在手裡,吃到肚裡。滔佛,我在這里只不過是玩把戲給你開心。都只為你要我這樣做。你同爸爸害得我不淺。我現在一無所能,都是你們兩人的罪過。

郝你真不講道理,真忘恩負義,娜拉!你在這里,難道不曾快活過。

娜我不曾快活過。我那時以為我很快活,其實不曾。

郝不曾快活過?

娜不曾,不過高興高興罷了。你並不曾待差了我。但是我們的家庭實在不過是一座戲台。我是你的「玩意兒的妻子」,正如我在家時,是我爸爸的「玩意兒的孩子」,我的孩子們又是我的「玩意兒」。你同我玩,我覺得很好玩。正如我同他們玩,他們也覺得狠好玩。滔佛,這就是我們的結婚生活。

郝你這番話雖然有點太過分了,但是裡面卻也有點道理。這都是過去的事,將來便不同了。玩的時候過了,如今該是教育的時候了。

娜誰的教育?是我的還是孩子們的?

郝兩邊都有,娜拉。

娜只可惜,滔佛,你不配把我教育成你的好妻子。

郝你又配說這話嗎?

娜我也不配教育小孩子們。

郝娜拉!

娜剛才不是你自己說,你不敢把小孩子們交給我嗎?

郝那是氣頭上的話,記着他做什麼?

娜其實你那話真不錯。我不配干那事。我還有我自己的事要做。我總得設法教育我自己。——你不配教育我。我須要自己教自己。因此我現在要離開你這里了。

郝(跳起來)你說什麼?

娜我如果想要懂得我自己和我自己的事,非得獨居不可。因為這個緣故,我一定不能同你住下去了。

郝娜拉,娜拉!

娜我立刻就要走了。我想姬婷總可以留我住一夜。

郝你瘋了!我不許你走!我禁止你走!

娜你現在禁止我也不中用。我只帶我自己的東西。無論現在將來,你的東西我一點

也不要。

郝你怎麼瘋到這樣!

娜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我的老家去。我想那裡總該可以找點事體做。

郝你一點閱歷都沒有。

娜我沒有閱歷,應該去得一點。

郝你就這樣丟了你的家,你的丈夫,你的兒女了嗎?你不想想旁人要說什麼!

娜我也不管旁人說什麼。我只知道我該這樣做。

郝這真是豈有此理!你就可以這樣拋棄你那些神聖的責任嗎?

娜你以為我的神聖的責任是什麼?

郝還用我說嗎?可不是你對於你的丈夫和對於你的兒女的責任嗎?

娜我還有別的責任,同這些一樣的神聖。

郝沒有的。你說那些是什麼?

娜我對於我自己的責任。

郝第一要緊的,你是人家的妻子,又是人家的母親。

娜這種話我如今都不信了。我相信第一要緊的我是一個人,同你是一樣的人。無論如何,我總得努力做一個人。我知道多數人都同你一樣說法,我知道書上也是那樣說。但是從今以後,我不能信服多數人的話。也不能信服書上的話。一切的事我總得自己想想,總得我自己明白懂得。

郝你自己明白懂得你在家的地位嗎?這種問題,你難道沒有靠得住的指導嗎?你難道沒有宗教嗎?

娜滔佛,我實在不知道宗教究竟是什麼東西。

郝你這話怎麼講?

娜我只知道我進教的時候我們的牧師對我怎麼說。他說宗教是這個,是那個;是這樣,是那樣。等我離了此地,一個人慢慢的去想想看。我要看看那牧師說的話是不是真的,至少我總得看看他的話我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

郝我從來不曾聽過一個年輕婦人會說這種話?宗教不能引你向善,我且提醒你的良心,——你總該有一點道德觀念?難道你連這個都沒有嗎?

娜滔佛,這話不容易回答。這些事我真不懂得。我只知道我的意見和你全不相同。我聽說國家的法律同我心裡想的全不相同,但我總覺得那些法律是不對的。法律說一個婦人不該免了他臨死的父親煩惱,也不該救他丈夫的性命。這種法律我不相信。

郝你說話真像小孩子。你不懂得你現在住的是一種什麼世界。

娜我真不懂得。但是我要去學習學習。我要看看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世界錯了。

郝娜拉,你病了,你說的都是害熱病的話。我幾乎當你有點瘋了。

娜我一生從來不曾有今夜這種明白清爽。

郝你難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把你的丈夫兒女都丟了?

娜正是。

郝這樣看來,只有一個解說。

娜什麼解說?

郝你如今不愛我了。

娜一點都不錯。

郝娜拉,你當真肯說這話嗎?

娜我說這話,滔佛,我心裡也不好過,因為你待我很好。但我也不能不說。我如今不愛你了。

郝(勉強鎮住自己)這也是你明白清楚的話嗎?

娜是的,非常明白,非常清楚。因為如此,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這里。

郝你可以告訴我,為了什麼事你不愛我了?

娜可以。就是今晚。我盼望一件「奇事」出現,卻沒有出現,我才知道你不是我這幾年來理想中的你。

郝這話我不懂。

娜我眼巴巴的望了八年,我也知道那種「奇事」不是天天有的。後來這件禍事發生,我心裡想那件奇事不能不出現了。當柯樂克的信還在那信箱里的時候,我萬想不到你會遵依他要求的條件。我以為你一定會對他說,「你盡管發表這事。」發表之後....

郝發表之後,我把我妻子的名譽體面一齊丟了,又怎樣呢?

娜發表之後,我以為你一定會挺身出來,把一切罪名都擔在你自己身上,說,「這事是我做的。」

郝娜拉!

娜你的意思以為我一定不肯讓你為了我去犧牲自己嗎?我自然不肯。但是我說的話哪有你的話能使人相信?——這就是我又巴望又害怕的「奇事」因為我想阻住他,所以我自己去尋死。

郝我日夜替你做事,忍窮忍苦,我都願意。但是世上沒有一個男子肯為了他所愛的婦人犧牲自己的名譽。

娜幾十萬的婦人都肯為了他們的情人犧牲名譽。

郝你所想的所說的都像一個蠢孩子。

娜你所想的所說的也不像我願意嫁的男子。後來你的驚嚇過去了,——你害怕的,並不是為我,全是為你自己,——後來事體完結了,你自己一方面還只當沒有這回事,我仍舊是你的小雀兒,你的玩意兒,仍舊那樣不中用,要你加倍的保護。——(站起來)——滔佛,就在那時候,我忽然大覺大悟,我這八年原來只是同一個陌生人住在這里,替他生了三個小孩子。——唉,我想起來真難過!我恨不得把自己扯得粉碎!

郝(帶悲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們兩人中間今隔開了一條無底的界河。娜拉,這條界河還可以填得滿嗎?

娜現在的我已不是你的妻子了。

郝我還可以做一個完全改變的人。

娜只要把你的「玩意兒」去了,你或者可以改變。

郝當真和你分開嗎?不行,不行,娜拉,我不懂你這個意思。

娜(從右邊出去)你不懂我們更該分開。(他又回來,着大衣,帽子,一個小包裹,都放在桌邊椅子上)

郝娜拉,娜拉,現在不要去!等到明天罷。

娜(穿上大衣)我不能在陌生人房裡過夜。

郝我們不可以當哥哥妹子那樣住下去嗎?

娜(戴上帽子)你知道那樣辦法是不會長久的。(披上圍巾)滔佛,再會了。我也不去看小孩子們了。我知道有比我好的人照管他們。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也用不着我了。

郝將來總有一天,娜拉,我們……

娜那個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將來如何。

郝無論怎樣,你還是我的妻子。

娜你聽我說。我聽人說一個婦人像我這樣離開他丈夫的家,他丈夫對他可以完全不管了。無論那話確不確,我把你對於我的一切責任一齊取消。我對你,你對我,如今全不相干。兩邊都有完全自由。拿去,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還我。

郝連那個都要嗎?

娜也要。

郝拿去。

娜好的。現在什麼事都完了。我把這些鑰匙都放在這里。這屋裡的事,這些女人比我還熟的多。明天我動身之後,姬婷會來拿我從家裡帶來的那些東西。我要他隨

後寄來。

郝都完了!都完了!——娜拉,你還會想着我嗎?

娜我知道我總要常常想着你,和小孩子們,和這所房子。

郝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娜千萬不要寫。

郝至少我可以寄點……

娜什麼都不要。

郝你如果到了困難的日子,可以讓我幫襯你一點。

娜不要。我不能受陌生人的幫襯。

郝難道我於你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嗎?

娜(提了包裹)滔沸,那須要等「奇事中的奇事」發生。

郝你告訴我什麼叫做「奇事中的奇事」?

娜你和我都要改變到……滔佛,我如今不信世上真有「奇事」出現了。

郝你不信,我卻要信。你告訴我,我們應該變到怎樣?

娜須要變到那步田地,要使我們同居的生活,可以算得真正夫妻。一一再會了。(他從外廳上走出去了)

郝(倒在門邊一張椅子上,坐下,雙手矇著臉)娜拉,娜拉!(抬頭四望,站起來)沒有人了,他去了!(忽起作希望之心)「奇事中的奇事?」

(外面大門關閉的聲音)

An Enemy of the People

易卜生既著《群鬼》(一八八二)挪威社會,以劇中所發揮之問題,涉其猥褻,過於逼真,起大反動。易卜生固預知其劇必為所謂道德之社會所不容,而未虞反動風潮若是之激烈也。挪威論壇騷然、敢毅然辯護之者惟有勃爾生Bjonrson 一人而已。易卜生乃起草《國民之敵》辯護前劇。謂多數贊助未必果為是,個人孤立,未必果為非。真理不以從者之多寡而決也。其嘲謔反對者,至極苛酷。劇中之斯鐸曼醫士,不必果為易卜生自擬。而其他角色,若市長,若新聞記者,若會場之聽眾,正所以刺擊一般無識之大多數,終日曾追隨於少數先覺者之後,而只能瞭望永莫能及之也。

此劇問題淺顯,語氣於刻薄之中,雜以詼諧,世人觀之感自以為先覺之少數,受大歡迎。出版後(一八八二)無幾何時,即遍演於北歐之半島。今之譯文本英夏普R.Farquarson Sharp之譯本,以德蘭格Wilhelm Lange之德文譯本為考證。

陶履恭

劇中人

斯鐸曼脫瑪醫生Dr.Thomas Stockman市立浴場之醫官

斯鐸曼夫人醫士之妻(名加賽林)

斐特洛Petra其女充教員

愛立甫壇歷年十三歲]皆其子也

冒登Morten 年十歲J

斯鐸曼彼得市長Peter Stockman醫士之兄。充市長、警察長、浴場董事會會長及其他諸職。

柯以爾冒登Morten Kill業糅皮者。斯鐸曼夫人之養父。

霍士達Hoostad (《民鐸報》之主筆。)

畢陵Billing《民鐸報》之副主筆。

何斯特船長Captain Horster

何拉克森Aslaksen印刷所主人。此外有景況不同職業不同之男女,學校兒童一隊

集會之聽眾。扮劇在南挪威海濱之小市。

第一幕

室中陳設單簡而靜潔。右壁有門二,較遠之門通外廳,近門通醫士之書齋。左壁之門與通外廳相對之門相對者,通家中之各室。火爐立於左壁之中央。更前設橫臥之長椅,懸鏡於其壁上,設橢圓之桌於其前。上設有幕燈,方燃着。室後門開,直通餐室。餐台上有燈。畢陵適當餐台而坐,額下插入飯單。napkin斯鐸曼夫人傍桌而立,適以炙牛肉一大盤遞與畢陵,其他諸座皆空。餐台上杯盤狼藉,顯為食事才完之狀。斯鐸曼夫人畢陵先生,你看,你要晚來一點鍾,你就只有冷肉可吃了。

畢陵(適用食)謝謝你,這非常之好,異常之好。

斯鐸曼夫人我的丈夫向來規定吃飯要有一定時刻,你知道。

畢陵這毫不與我相干。我想我要是獨自坐下用飯,無人攪我,我倒能吃的更

甜美。

斯鐸曼夫人亦好,只要是你吃的甜美——(轉向廳門作聽狀)我想霍士達先生亦來。

畢陵很像。

(斯鐸曼市長入。着外套及禮帽,手持一杖)

斯鐸曼市長晚間安好,加賽林。

斯鐸曼夫人(來至會客室)啊,晚間好,原來是你麼。你來看我們,你真好!

斯鐸曼市長我恰巧過這里,所以——(向餐室內瞭望)啊,這里原來請有客。

斯鐸曼夫人(稍覺局促狀)哎,不是,他本來是偶然來的。(匆迫狀)請你亦進來用

一點飯,怎麼樣?

斯鐸曼市長我!不要,我謝謝。哎呀——晚間還有做成的熱肉,我的消化力可不成。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斯鐸曼夫人斯鋒曼市長

斯鐸曼夫人

不過偶爾吃一次

不吃,不吃,我的夫人。我是牢不可破的要吃茶、麵包和牛奶油。長久起來,這個最有益衛生——並且亦較為經濟。

(微笑)你不要拿脫瑪同我卻當作胡亂花錢的。

你不是。我絕不至於想你是這樣。(指醫士之書齋)他不在家麼?

不在,他晚飯後出去轉一轉——他同小孩子們。

我不信這是應當做的正經事,(作聽狀)我彷彿像聽見他現在已經回來了。

不是,我想不是他。(有敲門聲)進來!(霍士達自外廳入)啊,霍士達先生,原來是你。

霍士達斯鐸曼市長霍士達斯鐸曼市長霍士達斯鐸曼夫人斯鋒曼市長

霍士達斯鋒曼市長

霍士達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

霍士達斯鐸曼市長

霍士達斯鐸曼市長霍士達斯鐸曼市長霍士達

斯鐸曼市長

(西禮:凡客人入室之先,皆須叩門,恐室中有人作秘談也。室內之人,聞扣門聲輒應之日進來)

是我,我望你恕我,因為我在印刷所有所耽延。市長先生晚安。

(點首微疏遠狀)爾晚安,你當然是為公事來的。

一半是為公事。是關於報上的一篇論說。

我猜想對了。我聽說我的兄弟常通信給《民鋒報》。

是的,他是真好,每逢有真理當說事的時候,他就登在《民鐸報》上。

(向霍士達)你不願——?(指餐室)

誠然,誠然他是作文章的,專向他可以得最現成同情的那一方面去說話,我是一點亦不責備他的霍士達先生,況且我個人並沒有什麼緣故對於你的報紙生什麼惡感。

你的話一點不錯。

論到一事,同時更論一事,這城裡有一種寬容大量的好精神"一真是可以稱贊的都市精神。這都是因為我們有公共之利害關系,聯絡我們——這種利害關系,凡心正的市民都要有的——浴場事,是的

正是,我們新設的精緻華美的浴場。霍士達先生,記着我的話,浴場要成了我們都市生活之中心點!毫無可疑的!

這正是脫瑪所說的。

想一想這個地方一兩年之內,發達的怎樣可驚!金錢源源而來,這城裡亦有活氣了,亦有生意了。房屋同田地的產業價值天天見漲。

並且無業遊民亦漸見少。

是的.這另是一樁事。大家為救濟貧民納稅的負擔已經減輕,可以叫有財產的一款人大舒泰。我們今年要可以得一個真好的夏天,可以更加舒泰。許多遊客及——若乾的病人可以把浴場的名聲宣揚出去。

我聽說這是頗有希望的。

很像有望的我們每天已經收到來信,問租房子等等的事情。

好極,醫士的論說來的亦正合適。

他近來正寫了什麼?

這是他冬天時候寫的.贊獎這個浴場——述說衛生狀況的美備。但是我暫時押住這篇論說.未曾登出。

啊,——稍微有點難處?

霍士達不是,一點亦不是。我想最好是等到春天。因為正當這個時節,一般人才誠心的想起夏天住居的地方。

斯鐸曼市長誠然,霍士達先生,你是一點不錯。

霍士達是的,論到浴場這個問題,脫瑪是真不辭勞苦的。

斯鐸曼市長然而要記着他是浴場的醫官。

霍士達是的,況且浴場今天可以存在,亦是全仗着他。

斯鐸曼市長仗着他。真的!我亦誠然常聽見有些人這樣講。然而我要說明,我對於這樁企業,亦有微末的一份。

斯鐸曼夫人是的,脫瑪常這樣說。

霍士達斯鐸曼先生,但是誰又不信?你創起這件事,把他作成一樁當辦的事業我們都知道的。我只說這件事的理想,是醫士先有的。

斯鐸曼市長啊,理想麼,是的!我的兄弟這一生,理想真多——是不幸的。然而論到把理想作成可以實行的狀態,一定要找一個別樣氣質的人。霍士達先生,我一定想到只在這所房子——

斯鐸曼夫人然而彼得--

霍士達你怎麼能這樣想?——

斯鐸曼夫人(指向餐室)霍士達先生,你不願走進去用點東西麼?我的丈夫是一定就要回來的。

霍士達謝謝,或者吃一點點(走入餐室)

斯鐸曼市長(微低其音)這般下等社會之子弟,永遠不能脫去這種粗魯的習氣,真是奇怪的。

斯鐸曼夫人這哪裡值得發牢騷!你豈不能與脫瑪同分此功,如兄弟一般?

斯鐸曼市長我本應該這樣想,然而有些人有一份功,像還不知足的。

斯鐸曼夫人誰又是這樣瞎說!你同脫瑪相處極和美。(作聽狀)啊,我想他才回來。

(外出開通至外廳之門)

斯鐸曼醫士(在外廳英語)加賽林,你看,這又有一位朋友來。豈不歡樂麼!——何斯特船長,請進,把外套掛在釘上。啊,你不穿外套。加賽林,我在街

上遇見他,苦邀他都不肯來!

(何斯特船長入室,與斯鐸曼夫人寒暄,斯鐸曼醫士繼入)

斯鐸曼醫士(在門側)孩子們,進來。他們又餓得厲害了。何斯特船長,過來。你

一定要吃塊牛肉。(推何斯特入餐室,愛立甫與冒登隨之入)

斯鐸曼夫人脫瑪但是你豈未曾看見?——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鋒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在戶間旋轉其身)啊,彼得?原來是你?(與之握手)這真可歡喜。

可惜我等一會兒必然得走——

瞎說!就要配一點噴區酒喝。加賽林,你未曾忘記了酒麼?(噴區酒乃威士忌白蘭地等酒與沸水蘇打水等等相配合之飲料)

自然未曾忘記,現在水正沸着。(走入餐室)

又是噴區!

是的,坐下我們舒泰的飲它。

謝謝,我向來不好晚間聚飲。

然而這不是晚間聚飲。

我覺得——(向餐室內望)他們居然能把所有的食物吃盡,真是奇怪。

(兩手相摩擦)是的,看年輕的吃飯,豈不多好看?你看他們永遠有好食量。那是當然的。要許多的食物——又以使身體強健。彼得,他們就是那般攪起醞釀將來的勢力的人^~■

請問你他們在這里又有什麼如你所說可攪起的呢?

啊,你要問這青年人——等到時候來了時節。我們當然是看不見的,這亦是常理,兩個老頑固,如同你我——

老頑固!真的麼!這真是極奇怪的說法——

啊,彼得你不要太按字眼講。你看我心裡異常的快活,又且知足。我想可以在這些漸發育膨脹的生命之中心裡,可以算作特別的大幸事。活在現在,真是好時節!就好像一完全嶄新的世界,新造成在我的周圍一般。你真是這樣想麼?

啊,你自然是不能像我那樣熱心的賞識。你這一生生活,那是在這個環境,你的眼光,都變成遲鈍了。然而我這些年,困在北方那小隅里,一個生人可以攜帶點新理想的,差不多都未曾看見過——論到我,這個結果,就如同我剛到了熱鬧都會之中心一般。

哎,一個都會!——

他知道,我知道,這個地方較比旁的地方,已算是狹窄偏小了。然而這地方有活氣——有希望——有許多的事情可以去做,可以為他奮斗,這是頂重要的。(高聲呼)加賽林,郵差還未曾來麼?

(自餐室)不曾。

彼得,並且生活頗舒泰!人要是受飢愁寒,如同我們以前,就知道這個是可寶貴的。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鋒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但是——

我實在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北方常有時非常窘迫°現在生計似極闊綽!即如今天我們午飯有炙烤牛肉,並且晚飯亦有。你不進來吃一點麼?你就是不吃,我亦可以請你來看?來——

用不着,用不着,我請你——

但是只進來一下子。你看見了麼,我們還置有檯布呢?

是的,我看見了。

我們並且有一個燈罩。你看見了麼?這都是加賽林所省出來的!使這屋裡這樣的舒泰「你想是不是?你試在這里站一會兒——不是,不是,不在這里——在這里,是的!看,你看這光色輝映,我想極好看,是不是?哎,你要是能夠供給這樣的浮費——

是的,我現在可以購辦了。加賽林告訴我,現在所賺的,差不多同我們花費一般多。

差不多哼!?

然而一個科學家的生活,總要擺一點架子。我敢說一個普通的官吏,每年的用度,比我用的還多。

這倒很像的,一個官吏---個人占收入極好的位置——

爾好,我們只說普通的商人!他的用度要二三倍於——

這亦看他景況。

總之,我可以說我不妄費錢財。然而我心裡,又實在不能叫我去掉款待我的朋友的娛樂。你知道的,我必要這種事。我活了好久,這種事一概都沒有。我同這般青年熱心懷大志的,心懷活動開放的在一道,於我的生命,是萬不可少。這種話就可以形容那些在那裡用晚飯的人。我願意你曉得霍士達更清楚些——

我倒想起,霍士達適才告訴我,他又要登一篇你所作的文章。

我所作的文章?

是的,是論浴場的,你在冬天作的一篇。

哎,那一篇!不成,現在我還不願意登出來。

為什麼不願意?我想這正是機會最好的時候。

是的,很像最好的——在普通的情形(在室中步行)

(以目注視其行動)然則現在的情形豈有什麼不普通非常的麼?

(止步靜立)彼得,實在告你,現在尚不能說——無論如何,今晚不能,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畢陵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鋒曼夫人霍士達畢陵

現在的情形或者有非常的——或者亦毫無非常的。這或者只是我的想像。這話實是非常的迷惑。難得會有什麼事,不使我知麼?我早該想到我當浴場董事會會長——

我亦早該想,我——哎,我們不要出激烈語,互相攻訐,彼得。

斷然不是!我向來不慣惡語傷人。如你所說的。然而我有權可以竭力請你,凡有商量計划的事,全應該按公事辦,經過正式的手續,並且由法定的諸官長管理。我不能讓人在我背後,用曲折的法子。

我豈曾在你背後用過曲折的法子!

總而言之,你生就成的睥氣,是固執已見。這個就是在一個秩序安寧的社會,亦是一樣的不能容的。個人是當然無疑的要服從在社會之下,——或者更精確的說法,就是服從那些管理社會安寧秩序的官長罷了。

或者是的。然而這些話究竟與我何干?

吾可愛之脫瑪,這正是你永遠不願意知道的。記着我的話,將來必有一日——早晚之間——你必要受這個。現在我已經告訴你。再見罷。

你豈是神經錯亂了麼?你全想錯路了。

我不常想錯。你現在恕我,我要——(高聲向餐室呼)加賽林再見。諸位先生再見。(外出)

(自餐室出)他已走了麼?

是的,並且發了這樣大氣。

脫瑪,吾愛,你又怎麼樣對他了?

什麼亦沒有。無論如何,他不能強迫我叫我不等正當時節,就作報告。

你有什麼要報告給他?

哼!加賽林你不要管。——郵差不來,真是奇怪事。

(霍士達、畢陵及何斯特起席,來至會客室。愛立甫與冒登隨之入)

(伸其臂作滿足狀)啊!吃了這樣一頓飯後,覺得像一個新人了。

原來市長今晚的脾氣,不甚好的。

這是他的胃,他的消化力極壞。

我倒想是我們兩個民鐸報館的他不能消化。

我以先想你們已經和解好了。

是的,然而不過是一種的臨時休戰罷了。

止於此。那兩個字(休戰)可以算總括現在的狀況。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特曼夫人

斯特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何斯特斯鐸曼夫人何斯特斯鐸曼夫人

我們要記得彼得是一個舉目無親的人,可憐的人。家庭中的幸福,他是一概沒有。除了理不完的事情之外,什麼都沒有。並且他所飲的那淡然無味茶!孩子們,把椅子放在桌前。加賽林我們不可以喝噴區麼?(適進入餐室)我正來拿。

何斯特船長坐在我旁邊的長榻上。我們真稀罕見你。朋友們請坐。(眾人咸坐桌前,斯特曼夫人持一盤,盤上有火酒燈,玻璃杯,瓶等等)

來了!這是阿拉克酒,Arrack這是羅木酒,Rum這是白蘭地酒,眾位請自用罷。

(手取一杯)我們自用。(眾人各自混食各酒,製成噴區)我們還要雪茄煙。愛立甫,你知道煙盒在什麼地方。冒登,你可以去取我的煙斗。(兩兒入右側之室)我疑惑愛立甫常不斷的藏起一兩支雪茄!但是我不曾注意這個。(高聲呼)冒登,還有我的小帽子。加賽林你可以告訴他,我放在那裡什麼地方。啊,他已經找到了。(兩兒將諸物取出)朋友們,我是永用煙斗你們是知道的。這煙斗伴着我在北方經過了許多險惡的風雲了。(與眾人碰杯祝福)諸位的好福氣!啊,坐在這里溫暖舒泰是真好。

(坐而織編物)何斯特船長你快開船了麼?

大約下禮拜就要出海了。

我想你要到美國去!

是的,這正是我的計划。

那麼,你就不能參與這次大選舉了。

何斯特將要有一次大選舉麼?

畢陵你還不知道麼?

何斯特不知道,我不預聞這種事情的。

畢陵但是你對於國家大事,沒有趣味麼?

何斯特沒有趣味,我對於政治,一概茫然。

畢陵就是果然,凡人無論如何,皆當投票。

何斯特雖然那個人對於諸事毫無所知?

畢陵無所知!?這話是什麼意思?社會好似一隻船,凡人皆當預備去拿舵的。

何斯特在陸地上這種事或者可行得,要是在船上,這可就不能行。

霍士洛許多的常航海的,對於陸地上的事,漠然不關心,實是可吃驚。

畢陵非常之奇怪。

斯特曼醫士常航海的,就如同來去有一定時期的鳥一般。他們無論走到那個緯度上,

霍士達斯特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

裴特洛斯特曼醫士

裴特洛斯鐸曼醫士畢陵裴特洛

斯鐸曼醫士裴特洛

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夫人畢陵裴特洛霍士達

都如同在家裡一般。霍士達,這正是我們更熱心的另外的原因。明天的

《民鐸報》有什麼於公眾有關系的事情?

沒有關於市政的事。但是我想要後天登載你的論說——

啊,我的論說!不可以,你要稍等一等。

真的麼?我們正有一塊合適的空白地方,並且我想這正是好機會好的時候。

是的,是的,你或者是對的。然而亦是要等幾天。我以後再告訴你緣故。

(斐特洛自外廳入,戴帽,着外套,臂間挾有練習課本一束)

晚安。

斐特洛,晚安?你完了麼?(互相之周旋,斐特洛脫去衣帽等,置之近門之椅上)

我在外邊勞得不堪,你們在這里安坐着,自己享福啊!

來,你亦享點清福!

我為你配合一杯酒如何?

(來至桌前)謝謝,我情願自己弄,你做的向來太濃烈。父親,我倒忘記了——我這里有你的一封信。(至其所置衣物之椅前)

一封信?誰寄來的?

(尋其衣裝)我才出去的時候,郵差交給我的——

斯鐸曼醫士(起立至斐特洛前)但是你現在才交給!

我那時實在沒有工夫再回來,在這里了!

(急攫取此信)女兒,讓我看,讓我看(觀察發信者之住址)是了,不錯的!

脫瑪,這就是你這樣焦急盼望的那一封信麼?

是的,我現必要到我的屋裡去,並且——加賽林那裡有燈?我屋裡又沒有點燈麼?

點着了,已經在你書桌上點好了。

好,好。請恕這一會兒。(入其書齋)

母親,你猜想這是什麼?

我不曉得。近一兩天來,他永遠問郵夫來了沒有。

或者鄉下的病人。

可憐的老父親!——他又要過勞了。(配合諸酒)啊,這個味道好!

今天你又在夜班裡教功課了麼?

裴特洛(自其杯吮吸其酒)兩小時。

畢陵早晨還有四小時——

裴特洛五小時。

斯鐸曼夫人你那裡還有課本要修改。

裴特洛是的,一大堆。

何斯特我覺得你的事亦很忙。

裴特洛是的,這個很好。勞動之後,人倦得頗快樂的。

畢陵你歡喜這個麼?

裴特洛歡喜,因為睡的極酣暢。

冒登斐特洛你定然是有許多罪孽的。

裴特洛罪孽?

冒登是的,因為你作事太多。雷克牧師說過,勞動就是罰我們的罪孽。

愛立甫呸,你居然信這個,真個糊塗獃子!

斯鋒曼夫人愛立甫,不要說,不要說,

畢陵(笑)這妙極。

霍士達冒登,你不願像那樣的勞苦的工作麼!

冒登不願,實在不願。

霍士達然則你想要作什麼呢?

冒登我願意作一海盜。

愛立甫若是如此,你必然是一個不信教的野蠻人。

冒登嚇,我可以作成一個不信教的野人,不可以麼?

畢陵冒登,我贊成你!這正是我的意念。

斯鐸曼夫人(以手與之作勢)畢陵先生,我想這定然不是的。

畢陵是的,誠然不錯的。我是一個不信教的,並且我以此自豪。你等着瞧,不久我們全要變成不信教的了。

冒登並且我們可以為所欲為了?

畢陵是的,冒登你想——

斯鐸曼夫人孩子們,你們現在應該回屋子了。你一定要預備明天的功課。

愛立甫我願意再稍留一會兒。

斯鐸曼夫人不可以,去——你們兩個。(兩兒祝晚安,遂入左方之室內)

霍士達你真以為小孩子們聽了這些話,於他們有害麼?

斯鐸曼夫人我不知道,然而我不歡喜這個。

裴特洛斯鐸曼夫人裴特洛

何斯特裴特洛畢陵

裴特洛畢陵

何斯特

裴特洛霍士達

裴特洛

斯鐸曼醫士畢陵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然而母親你是太過慮了。

或者是的,但是我不歡喜這個,無論如何,不能在我們家裡。

是的,在家裡,在學校,都是有虛偽的。在家裡,人不可以談話。在學校里,我們又要騙哄學生。

你要哄騙?

是的,你不信,我們得要教小孩子許多我們所不信的麼?

這是毫無所疑。

我自己要是有款子,我一定要自己立一個學校,辦法完全不同。

哎,又什麼款子!——

斯鋒曼小姐,你要是真誠這樣想作,我情願預備出一間大教室來。我的父親死後遺下一所老式的大房子,現在還空着。樓下有一間大餐室——(笑)多謝你,但是我恐怕什麼亦弄不成。

不然,我想着斐特洛小姐很像要造就成報章主筆……我忽然想到你應許給我翻譯的那篇英文小說,已經讀完了麼!

沒有,還沒有讀完。然而不久就可以給你。

(斯鐸曼醫士自其室出,手持展開之信)

(手搖其信)我這里有點可以驚動全城的。這是點新聞!

一點新聞?

是什麼?

加賽林一個新發見。

真的麼?

你的新發見麼?

我的新發見。(徘徊室內)讓他們還像往常的說,這都是我的幻想,瘋子用奇念!但是他們這一次要留心,哈哈,他們這一次要留心!爸爸,到底是什麼呢?

你稍等一會兒,你就都可以知道了。真可惜我的哥哥不在這里!這足可以看出來,我們常發議論,而究其實,我們盲目如同田鼠。

醫士,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靜立於桌旁)一般人的見解,豈不是以為我們的城是一個合於衛生之所?

自然,一定的。

一個非常合於健康的地方,實在的一一個地方可以竭力的熱心的推薦給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土

霍士達斯鐸曼醫土

畢陵斯鋒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夫人斯鋒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夫人霍士達畢陵斯鐸曼醫士

何斯特斯鐸曼醫土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土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土

霍士達

久病的人,或者偶病的人。

是的,但是脫瑪吾愛——

並且我們常推薦他,誇獎他——我在《民鐸報》在小冊子上,寫了又寫的——

啊,又怎麼樣呢?

並且這個浴場——我們贊他是我們都市的神經的中樞,又是生命的經脈,還有什麼^~■

有一次重要的論說,我曾說他是我們全城的(顫動的心)——

不錯的。但是你亦知道實際上這浴場是什麼。這人人誇贊的壯麗的好浴場,費了這樣多錢——你知道是什麼?

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

全浴場都是個傳染病的地方!

父親,浴場麼?

(同時)我們的浴場!

醫土,然而——

萬不至於如此!

我告訴你,全浴場是一個毒透了墓地,於公眾衛生,危險至於極點!山上的那些骯臟腐臭都傳染到水管里的水,引到蓄水池來。並且這種毒壞的臟東西又要滲到陸地上來——

就是浴場所在的地方?

正是那裡。

醫土,你怎麼會知道的這樣的確?

我曾極謹慎的調查過這件事。好久以前,我就疑惑過有這種事情。舊年我們這里有過幾個遊客,有極奇怪的病——腸熱症呀——胃熱症呀——是的,那是不錯的。

那個時節,我們揣度,必是遊客未來之先傳染上的。然而以後在冬天,我的見解變了。我於是乎費盡心思起首試驗那水。

哎,這就是你這樣忙的緣故?

(微笑)加賽林,你說的不錯。然而我這里科學用的儀器,一點都沒有。所以我送了飲的水和海水的樣子到大學里,請化學師作一個精細的分析。你得到了麼?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以信示之)在這里!這個證明水裡有腐壞的有機體——無數的小微生物。用這種水沐浴或作飲料,是危險萬狀。

你現在的發見,還不算晚,真是萬幸。

可不是麼。

醫士,你現在打算怎麼樣辦?

自然我們要把它整頓好了。

可以辦得到麼?

一定要辦。如若不然,浴場就全無用,全白費了。然而我們用不着怕,這個應該得怎樣辦,我是看的極清楚的。

你又為什麼把這事弄得這樣秘密呢?

你想我會沒有十全的證據,我就全城裡瞎說亂道麼?我不是這樣的獃子。

然而你應當告訴我們——

一個人亦不用。然而明天你可以到老——

脫瑪!脫瑪!

啊,到你公公那裡。他老人家一定要吃一大驚,他又要想我是發狂•一我看見此外還有許多,亦這樣想。然而現在這些好人們看見——他們只要看!——(盤旋室中,兩手相擦)加賽林城裡要起風波,但不能測出將來如何。所有的水管,全要重新裝置。

(起立)所有的水管?——

自然的,原來安的太低窪,一定要把位置提高起來。

你本來是全不錯——

啊,斐特洛,你記得,在這件事動手之先,我寫過信反對諸種計划。但是在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肯聽我。我現在可要叫他們吃這苦葯了!我為浴場董事會,預備了一個報告。我已寫好了一個禮拜,只因為等着這個,(示其信)現在立刻可以送去了。(入其室取書紙數頁歸)你們看!密行小字的四張!化學師的這封信,亦放在他一起。加賽林給我一張紙,把他們包起來,……好了……這就可以了……把這個給——給——(踏其足)——他名叫什麼?——給女僕,叫他立刻送到市長那裡去。

(斯鐸曼夫人持報告之包經過餐室外去)

父親,你想伯父要說什麼?

他有什麼可說?我想他一定極歡喜,這樣重要的真相,可以把他暴露出來。

霍士達你可以允我在《民鐸報》上登一小段記事,述你的發見麼?

斯鐸曼醫士我謝謝你。

霍士達應該立刻叫社會上都知道,是很好的。

斯鋒曼醫士實在的,實在的

斯鐸曼夫人(已歸來)他才去送去。

畢陵醫士,你真是這城裡的第一人!

斯鐸曼醫士(盤旋室口作快適狀)瞎說!實在說起來,我所作的,不過是我的本分。

只是我無意中,發見出來,此外並沒有別的。況且——

畢陵霍士達,你想這全城豈不應該為這回事情賀他一下?

霍士達好意思!讓我來鼓吹!

畢陵我們今晚間可以組織一個幹事會,或者阿拉克森——和你——和我一

還有——

斯鐸曼醫士好朋友們,這樣胡鬧——

霍士達然而醫士為本鄉盡功——

斯鐸曼醫士不是,不是,這些話我都聽不得……並且就是浴場董事會想要決議給我

增加薪水,我亦是不受的。加賽林你聽見了麼?我是決不受的。

斯鐸曼夫人脫瑪你全對的。

裴特洛(舉其杯)父親,你的健康!

霍士達你的健康,醫士!你的健康!

畢陵你的健康,醫士!你的健康!

何斯特(與醫士之杯相觸)我只盼望你的發見帶給你福氣。

斯鐸曼醫士謝謝你,謝謝你,好朋友們!我心裡覺得極爽適。一個人可以為他本城,為他的同胞們,作一種有益的事業,這真是一種好事情。可喜呀,加賽林!(以手繞其腰,攜之旋轉,似跳舞狀。加賽林高聲笑號,力欲擺脫。人皆笑,鼓掌為醫士喝彩。兩兒自門隙出首窺視諸人)

第二幕

(布景一•同前。餐室之戶閉。午前。斯曼鐸夫人手中持一緘印之信,自餐室踱進,至醫士書齋門前,窺入室內)

斯鐸曼夫人脫瑪,你在屋裡麼?

斯鐸曼醫士(自其室內)在,我才進來。(出至室中)什麼事?

斯鐸曼夫人你的哥哥來了一封信。(與以信)

斯鋒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柯以爾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鋒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

啊哈,等我來看!(展其信讀之)「今退還所送來之稿」(更以低聲讀之)

哼--

他說什麼?

(置諸紙於袋中)哎,他只說今天十二點前後,他自己要來。

不要忘記,那時候要在家。

不必擔心。早晨應該去的各家,已經都到過了。

他對於這事怎麼樣,我真想要知道。

你看他一定不願意,這是我的發見,不是他自己找出來的。

你不覺得有點怕麼?

哎,他一定是很歡喜的,但是■—彼得是非常的怕他自己之外,別個人為本城裡作有益的事。

脫瑪,我說給你聽——你應該和氣待他,你要分給他這個好名譽。你不能號呼出來說原來是他指示你尋覓?

我極願意。只要我可以把這樁事整理好一一別的都不要緊。

(柯以爾自外廳之門,探首入內,周圍審視,若偵察狀。含笑)

(狡黠狀)這'~•這是真的麼?

(走至門前)父親!是你呀!

啊,柯以爾先生--早安,早安。

請進來。

要若果是真的,我進來。若不是,我就走。

真?什麼事?

關於自來水的這段故事,真的麼?

定然是真的,你怎麼會曉得麼?

(踱進)斐特洛到學校的時候進來——

啊哈!

是的,他說……我想他是瞎說哄我。然而斐特洛不像作這個事的。

自然不會。

不是,不是。頂好是一個人亦不要信服。一個人常有時被人要笑,欺侮完了,還不自覺呢。然而這確是真的?

是的確真的。請坐下。(扶之坐橫榻上)這豈不是我們城裡真幸福?

(強抑其笑)本城的幸福?

我的發見還不算晚。

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鋒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柯以爾霍士達

(如前狀)是,是,是!——然而我真想不到你會是這類人,舞弄你的親哥哥!

舞弄!

然而父親——

(以其杖之柄支扶其手及領,對醫士示目,作狡黠狀)啊,怎麼一段故

事?一種動物,跑到水管里去,是麼?

是,微生物,

微——微生物……哼!……斐特洛說有無數的——微生物進去了。數不過來的——-

不錯。

然而人都看不見他是什麼?

是的,人都看不見的。

(流露沉靜的微笑)哼,這個故事妙極。真是我向來沒有聽見過的?

這是什麼意思?

但是你萬不能叫市長信這種事。

我們且先看看。

你想他會是這樣一個獃子——

我盼望全城都是這樣的獃子。

全城!是的,這亦很好。這般人亦應該受這樣的教訓。他們覺得比我老年人聰明的多。他們把我排斥出地方議事會。我告訴你,他們把我轟出來的。現在他們要受報應了。脫瑪,你亦舞弄他們!

我——

舞弄他們!(起立)你要是可以將市長同他的一般朋友全騙住了,我立刻就拿出二百先朗來,專賑濟這般窮人。

你這是很好的。

是的,我沒有什麼余錢,可以隨便亂用,你是曉得的。但是你要是能夠這樣做,我等到耶穌降誕節的時候,捐一百先朗作賑濟。

(霍士達自廳門入)

晨安!(止步)哎,對不起——

沒什麼,請進來。

(又作含笑狀)呀!亦在里邊麼?

什麼意思?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鋒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他當然是在里邊。

我早應該知道!這個一定要登在報上。脫瑪,你知道怎麼樣辦法!抖擻

精神的作起來,我現在要去了——

不要再歇一會兒麼?

不要,我得走了。你要把這出戲唱好了——鬧的越熱鬧越好……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柯以爾退出,斯鐸曼夫人隨之出去至廳外)

(笑)你想一想——這位老先生,這段故事一點亦不信!

哎,你說那件事!

是的,你或者亦是為這件事來的?

不錯,你可以有一會兒工夫同我稍談麼?

好朋友,隨便你,願意談多久都可以。

市長已經簡復你了麼?

還未有,他等一會兒就要來。

我自從昨天晚間思想這事好久。

怎麼樣?

從你這醫生、科學家這方面看起來,自來水這件事,是另外一件事。我想你沒有理會這個要聯絡着許多別的事情。

是的,怎麼?先生,請坐下談……不是,請坐在這長榻上。(霍士達坐長榻上,斯鐸曼坐桌之前面之椅上)啊,你以為——

你昨天說水的腐壞,是原因於土裡的骯臟的東西。

是的,原因於山上那腐毒的卑污的地方,是可疑的。

醫士,你不要怪我駁你,我覺得這全由於別個卑污的地方。

甚麼卑污的地方?

就是我們全城的生命建在那裡壞在那裡的卑污的地方。

霍士達先生,你說的這是怎麼話。

這一城的所有的利益,都漸漸的人到一群官僚的手裡去了。

他們並不都是官吏。

他們不是官僚,亦是些官僚的朋友和他們的黨羽。只有那般有錢的人家,世家大族,總成一起,壟斷我們人民的利益。

是的,然而他們究竟亦都是有才有識的人。

他們原來安設自來水管的時候,他們顯他們的本事顯他們的知識了麼?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鋒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是的,那誠然是他們的大糊塗。但是現在可以整頓好了。

你想這件事有這樣爽快麼?

無論爽快不爽快——這是一定得辦。

是的,假使報紙上鼓動起來。

我想這恐怕用不着,我的哥哥一定——

醫士恕我,然而我應該告訴你,我想要參與這件事。

在《民鐸報》上?

是的,我起初辦這《民鐸報》的時候,我的理想是打破這般老頑固的東西們把持一切勢力的這個圈子。

但是你自己告訴過我,究竟結果怎麼樣:差不多要把報館關了門。

那個時節沒有法子,我們只好把調子彈的低一點,停止攻訐。因為那個時節,那般掌市政的要是倒了,設浴場的計划,恐怕有完全失敗的危險。現在浴場,已經蓋好。這般大人先生們,可以請開了。

請開,是的。然而我們應該多多的謝他們。

那是要誠心誠意感謝的。然而像我這樣袒護民政思想的新聞記者,不能讓這樣的好機會溜過去。官僚無過的這種話,要把他打破。這種迷信,亦同別的迷信一樣的不能存的。

霍士達先生,論到這一點,我是完全表同意。如果是一種迷信,去掉他!我很不高興把市長牽涉在里頭,因為他是你的哥哥,然而我想你一定贊成我,說到真理,是無所顧忌的。

那自不待言。(語勢忽轉強)然而——然而——

你不要把我想錯了。我較比大多數別的人,亦並不見得更自私,更好名譽。

好朋友——誰說了這個意思?

我本來是窮百姓的出身,你是曉得的。所以我有好多機會,可以曉得一般百姓所最需要禱求的。醫士,那就是他們可以得一部分監督公家事務之權。參與事政,就可以發達他們的能力,長他們的知識,增加他們的責任心,自重心——

這些話我都很明白——

是的。我的意思,以為一個新聞記者,要是失去一個可以鼓動苦百姓,卑賤的受踐踏的一般人的機會,那是放棄了一個重大的天職。我曉得很清楚,我要是在大人物堆里,人要稱我為搗亂派。然而他們願意怎樣稱

斯鐸曼醫士

阿拉克森斯鐸曼阿拉克森霍士達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士

阿拉克森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士

呼都不管,假使我於良心無愧^一

不錯,不錯。果於良心無愧!……然而——這件事是——(敲門有聲)進來!

(阿拉克森現於門前,服黑色,衣雖蔽而頗整齊。白項巾微皺,有手套,氈帽在手中)

(鞠躬)醫士,我來的很冒昧一■

(起立)阿拉克森是你!

是的——

(起立)你找我麼?

不是,我不知道你在這里,我來找醫士——

有什麼事呢?

畢陵先生告訴我,你要改良我們的自來水,是真的麼?

是的,為浴場。

是的,我知道的。我到這里來,我是要盡我的力,贊助這件事。

(向醫士)你看!

我非常的感謝你,但是——

我你小百姓,在你的背後擁護你,亦是很好的事。我們在城裡要是願意聯合起來亦是一個很團結的多數。醫士,多數在你這一邊,是永遠好的。這真是一點不錯。但是我覺得這件事,又何必要這樣的非常准備。我覺得這樣一段簡單明了的事一

然而這亦是很要有的。我是深曉得我們本地方官僚的,別人出的主意,官僚們不高興就採用。所以想大吹大擂的鼓動一下子,亦不為過。

這正是我的意思。

鼓動?你又要鼓動什麼?

醫士,我們要用極穩健的辦法。我的宗旨,一向就是穩健,穩健——正是國民最高的一種道德。

阿拉克森先生,你是以穩健著名,是無人不曉的。

這是我可以自豪的。自來水這件事,於我們小百姓是非常的重要。這個浴場,說是可以變成這城的小金礦。我們都可以靠着這個為生。我們有房子的,更要靠着他。所以我們才那樣竭力的贊助提倡他。並且我現在是房子聯合會的會長。

是的?

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土阿拉克森

斯鋒曼醫土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土阿拉克森

霍士達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土

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士

阿拉克森霍士達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土阿拉克森

況且此外又充禁酒會的地方書記,——我想你知道我為禁酒的事情,出大力?

自然,自然。

所以我有好機會,同各雅人來往。況且人全知道,我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國民——如同你自己一般——我在城裡亦有一種勢力,佔一點勢力——阿拉克森先生,這我都曉得很清楚。

你想一假使有必要的時候,我很容易起首辦一種褒狀。

褒狀?

是的,市民送結你一種謝函——因為你為社會作了這樣一樁大事。這個口氣,自然是極穩健的,不至於得罪了官長同那些有勢力的人們——因為還是他們掌權,我們要是可以留神這一點,我想不至於得罪了他們。

假使他們不高興——

不是,不是,不是。霍士達先生,萬不能失禮於官長們。我們的安寧,都靠着他們,絕不能攻擊他們。這個我都經驗過來了,一點好處亦沒有。但是要發表一個國民的穩健而且直爽的意見,那是旁人不能指責的。

(握阿拉克森之手搖之)阿拉克森先生,我可以在同胞的國民里頭,找出這樣熱心的贊助,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我快活極了……來喝一杯雪厘酒怎麼樣?

不要,謝謝你。我一向不喝那類酒。

那麼,一杯啤酒?

謝謝,亦不必。我向來沒有這樣早喝過酒。我現在要到城裡去,同一兩位房主商量商量,稍微預備。

阿拉克森先生,這真難為你。但是我看不明白。果然必要這些預備。我覺得這樁事,一定自己就能——

醫土,官長們似乎很難說動的。我絕不像會責備他們——

阿拉克森,明天我們要在《民鐸報》上稍微鼓吹攻擊的。

霍士達先生可萬不要過於激烈,穩健的進行。不然,一點事亦辦不了。請你聽我的勸,我這一生所獲得的經驗,實在不少……現在我得告辭了。醫士,你知道我們小百姓無論如何,是在後邊幫着你,像一個厚牆似的。你有一個有團結的多數,在你這一邊!

阿拉克森先生。我真得多謝你,(與之握手)再見,再見。

霍士達先生,你同我同路到印刷所去麼。

霍士達阿拉克森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鋒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我還要等一會兒再去。

醫士,再見。(鞠躬外出,斯鐸曼醫士隨之至外廳)

(俟斯鋒曼醫士入室)醫士,你以為怎麼樣?這豈不是最好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這種漫無生氣,委頓無能,搖惑不定諸種狀態之中,攪動起一點活氣出來麼?

你是指阿拉克森麼?

是的,他就是一個在泥塘里掙脫的一個人——在其餘的方面,或者他是一個滿好的人。這里的許多人,大都是這樣的首鼠兩端,游移莫決,簡直不敢決然進一步的。

是的,然而我覺得阿拉克森像十分善意的。

有一樁事,比那個還可佩服的,那就是一個人,要有自信力,要有毅力。你這話實在不錯。

所以我才想捉到這個機會,試一試看,我果然可以把這般善意的人,加點魄力給他。我們城裡,那種崇拜勢力等等惡習,一定要打破。自來水這樁不能恕的大事件,應該叫這城裡的投票人,都要知道的。

好極了,你要以為這個是於社會有好處,我亦沒什麼反對。然而總要等我和我家兄談了之後。

無論如何,我要把一篇社論預備好,假使市長不願意理這件事——

你豈能會這樣想?

這亦是想得到的,要是這樣——

要是這樣,我就答應你——(忽然)要是這樣,你就可以把我的報告都印在《民鐸報》上,---個字亦不去。

我可以麼。約好了麼?

(以原稿與之)在這里,你可以拿了去。你讀了亦無妨,以後再還我罷。

謝謝,謝謝。醫士,再見罷。

再見,再見……霍士達先生,你看這樁事要很順序的,很順序的。

哼!——我們且看他如何。(鞠躬而去)

(開餐室視其內)加賽林!哎,斐特洛,你回來了?

(入內)是的,我才從學校回來。

(入內)他還沒有來麼?

彼得?還沒有。我剛同霍士達談了好半天。我的發見把他大鼓動起來。這樁事比我以先想的時候關系寬廣的多。並且必要的時候他的《民鐸報》

可以隨我的意思調遣。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你想那可以麼?萬不可以。然而無論如何,我有一家主張自由獨立的報館袒護我這一邊,亦叫我覺得自豪。是的,並且——試想一想——房主聯合會的會長方才亦來拜我。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呀!他來做什麼?亦是來要幫助我。要是有必要的時候,他們要團結起來扶助我。加賽林——你曉得我背後有什麼?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在你背後?你背後有什麼?有團結的大多數。真的麼?脫瑪,這個於你有好處麼?我想是有好處(躁爆室中,兩手相磨擦)呀!一個人能和同胞的國民有這種密切的團結,真是一段佳事!

裴特洛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父親!並且可以作好而且有用的事!女兒!並且又是為自己的本土。鈴鐺響了。一定是他。(扣戶聲)進來!(自外廳入)晨安彼得,來的好!彼得,晨安,你好呀?謝謝,還好。(向斯鐸曼醫士)我昨天公事完了以後,收到你送來的報告,述說浴場里的自來水的情形。

斯鐸曼醫士斯鋒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夫人是的。你讀了麼?是的,已經讀了。你看那個怎麼樣?(作斜視狀)哼!裴特洛,出來(偕裴特洛共入左方之室)(未完)

小愛友夫Little Eyolf

易卜生著吳弱男譯

劇中人

阿爾末(姓)阿夫德(名)Aefrea Allmers地主,文學家,曾任教習

荔達Wro.Rita Allmers 阿夫德之妻

愛友夫Eyolf阿夫德九歲之子

亞斯達女士Miss Asta Allmers阿夫德異母妹

鮑海工程師Engineer Borgheim

鼠婆子The Rat Wife (鼠婆子專以捕鼠為生之女不必確為已嫁者)此地點在阿夫德莊上,離挪威京城十餘里一海灣深處高峽之旁。

第一幕

(室旁花園有月台。玻璃門向月台洞開。室內器具花木雜陳,裝飾豐麗。由園遠矚,可見江灣諸景。山林蔥翠,悉在望中。室左右俱有門。右門兩扇,位於下隅,上隅置一長榻,軟墊足茵咸備。長榻之側有小桌及椅。左牆上隅另置較大之桌安樂椅環之。桌上有露口之提包。時則夏日凌晨日光正屆)

(荔達夫人傍桌而立。面向左正在檢點提包。夫人長身玉立,豐容盛鬣年事約三十左右,着淡色晨服)

(頃之,亞斯達女士從右門入,着淡黃夏服。帶冠外套及一傘在手,另挾一手皮包。女士身材合度,微瘦,發黑,眼奕奕有光。年事二十五歲)亞斯達(甫入門)好早呀!荔達。

荔達(轉面向女士點首)呀!是你嗎?亞斯達,你這早由城裡來的嗎?

亞斯達(將冠傘諸物置於近門椅上)是我。不知為何心裡覺得不安。我想我定要今

天來看看小愛友夫和你。(將手皮包置於榻旁桌上)所以我就坐船到了此地。

荔達(笑向女士)我猜你曾在船上遇見你的朋友,是嗎?這自然是偶爾的事。

亞斯達(冷靜如故)否,我不曾遇見一認識的人。(忽見提包)荔達你在那裡做什麼?

荔達(仍在清理提包)阿夫德旅行用的,你不認得嗎?

亞斯達(聞之樂甚,走近荔達)什麼?阿夫德已回來了嗎?

荔達是。你試想想——真料不到他坐昨晚最後一趟火車回來了。

亞斯達啊啊,難怪我昨晚覺得不安,就是因為他回來的緣故。我才來到此地,但是他未曾寄一封信通知你麼?連一張郵片也未寄麼?

荔達一字也沒有。

亞斯達電報亦不曾打麼?

荔達到家一點鍾前,我才接到他的電報。他真是性子緩看事太淡。(笑)亞斯達你不以為他是這種人麼?

亞斯達是。他對各樣事都冷淡得很。

荔達但是無意中得他回來。覺得他回來更可喜。

亞斯達此情理中應有的事。

荔達我望他回來整整有兩個禮拜了。

亞斯達他好麼?不覺得失意麼?

荔達(忽閉皮包,有聲笑向亞斯達)我初看見他進門好像變了一個樣子。

亞斯達他一點都不疲倦麼?

荔達啊啊!疲倦!疲倦!他實在是疲倦。他這次回來大半是步行,真可憐他。

亞斯達恐怕是那高山上的空氣太厲害他受不了。

荔達啊啊!不是。我想不至於此。我不曾聽見他咳嗽。

亞斯達你看醫生勸他旅行,他聽了。出去一躺,豈不是收了好結果麼?

荔達是的。照此看來,於他是好的。但是你要曉得,在這個時期我很不容易過。亞斯達,我向不曾說到這點事,你也很少到此地來看我。

亞斯達是的。這要怪我。但是!

荔達好!好!!好!!!你在城裡,自然有你的功課要上。(笑笑)又因為我們的那位修路的朋友不在此地。

亞斯達荔達,你不要這樣說。

荔達很好,我們且不說那位朋友——你不知道我如何想望阿夫德回家,家中好像是空的,寂寞得很。彷彿有了喪事在家裡一般。

亞斯達真是的!你們只離開六七個禮拜——

荔達是,但是你要知道阿夫德向來離開我經過二十四點鍾的時候,十年之內沒有

一次。

亞斯達是的。惟其是這樣。我想今年出門一趟正是時候。他每年夏天早應該到山上去遊玩——正應該。

荔達(微笑)自然你說得很好。如果我同你一樣的想法或者我早讓他出去了也未可知。但是我實在做不到。亞斯達我若放他出去,好像就不能得他回來的樣子。你一定明白這理?

亞斯達啊啊,我不明白。我想這是因為我沒有人可以掛念。

荔達(作嬉笑狀)是真的麼,真沒有人麼?

亞斯達我不曉得有什麼人(顧而言他)請你告訴我。荔達,阿夫德在哪裡,他還沒有起來麼?

荔達啊啊!早已起來了,他今日和平常起得一樣早。

亞斯達那麼他算不十分疲倦。

荔達他昨晚回來的時候,覺得很疲倦。但是現在他叫小愛友夫在他房間里已有一點多鍾。

亞斯達可憐那很瘦的小孩,他還是照常上他的功課麼?

荔達(作聳肩狀)你知道阿夫德的脾氣,他定要是這樣。

亞斯達是,但是你應當管管這件事,荔達。

荔達(似不耐煩)不對,我真不能幹涉這件事。阿夫德比我懂得多。究竟你叫愛友夫做什麼事呢?你總不能讓他在外邊跑來跑去像普通的小孩一樣玩耍。

亞斯洛(作決定狀)我將要去和阿夫德講一講這件事。

荔達贊成。我但願你去說呀!現在他已經來了。

(阿夫德着夏季薄服,攜小愛友夫從左門入。人頗清瘦。年約三十六七。眼光藹然,須發疏朗黃色,一望而知為真切有深思之人也。愛友夫所着如軍衣式。帶與扣皆金色。足跛左腿挾木杖以行。身小而弱但眼甚靈美)

阿夫德(放下愛友夫手。以兩手與亞斯達握之,歡情畢露)亞斯達呀,我最愛的亞斯達呀!想不到你來了,想不到我看見你這樣快。

亞斯達我覺得我定要來。你回家來了,應該歡迎。

阿夫德(堅握亞斯達手)謝謝你的來意。

荔達他的樣子,豈不是很好麼?

亞斯達(凝目視之)很好!很好!!他的眼光比前足得多。我想你在旅行中添了不少的著作了。(作心花忽發狀)你若是把那本書完全著完我決不以為奇。

阿夫德(作聳肩狀)那本書麼?啊,啊,那書——

亞斯達是的,我想你一旦離開,那書就容容易易做下去了。

阿夫德我想亦是這樣,但是我實在覺得不是這樣,我老實告訴你。那一本書我並一行都沒有。

亞斯達一行都沒有寫?

荔達啊啊,難怪所有的紙還在你皮包裡面沒有移動。

亞斯達我愛的阿夫德!你在旅行中究竟做些什麼事呢?

阿夫德(微笑)我只是想!想!!想!!!

荔達(將手撫阿夫德肩)你也曾想到你留在家中的人沒有呢?

阿夫德我自然想到你。你是知道的,我哪一天不想你?

荔達(釋手)那就是了。

亞斯達你說你的書沒有動筆,但是你好像很高興很滿足的樣子。我記得你平日書著不好不是這樣。

阿夫德你說的固然不錯,但是我到於今始曉得我一向是一個笨人。你要曉得人的一生最好的都走入思想裡面去了。你若是把他寫在紙上,就沒有價值。

亞斯達(驚異狀)無價值麼?

荔達(笑)阿夫德你是發狂麼?

愛友夫(兩目凝視)啊啊,爸爸!你所著的書很有價值。

阿夫德(以手理其發而笑)好!好!!你既然是這樣說。但是我告訴你再過許多時有一個人的書可比我要著的好。

愛友夫那一個人是誰,請告訴我。

阿夫德你只要等等看他一定要來的。讓我們聽聽他的聲名。

愛友夫那時候你預備做什麼呢?

阿夫德(嚴肅狀)那時候我要再到山上去了。

荔達阿夫德,嗤!虧你講出這些話來。

阿夫德要到山頂上和人所不到的荒野地方去。

愛友夫爸爸呀!你想我會趕快好起來,能夠使你帶我同去麼?

阿夫德(悲狀)啊啊!或者可以。我的兒。

愛友夫我如果能夠爬山像你一樣那就好了。

亞斯達(顧而言他)為什麼呀?愛友夫你今天穿的衣服這樣好看。

愛友夫是的,安迪(即英文呼姑母之稱)我曉得你一定說好看。

亞斯達真是的,你是不是穿了新衣服歡迎你的爸爸?

愛友夫是的,我向媽媽要的。我要讓爸爸看我穿這樣新衣裳。

阿夫德(低聲向荔達說)你不應當把那樣衣服給他穿。

荔達(低聲)呀呀!他向我鬧得長遠了。他一心要那衣服穿,簡直鬧得我不安。

愛友夫我忘記告訴你爸爸!鮑海給我買一張弓,他並且教我射,

阿夫德那正是你應該玩耍的東西,愛友夫。

愛友夫他下次來的時候我要他教我泅水。

阿夫德泅水麼?你為什麼要學泅水呢?

愛友夫呵呵,你知道海邊上的小孩都會泅水,單單我一個人不會泅。

阿夫德(攬愛友夫入懷以示撫愛)隨你的意思,要學什麼就學什麼。

愛友夫爸爸,你知道我最愛學的是什麼?

阿夫德不知道,你告訴我。

愛友夫我最愛學的就是當兵。

阿夫德呀!小愛友夫有許多許多的事情比當兵好

愛友夫呵呵!但是我長大了當然非去當兵不可,你是知道的。

阿夫德(拍手)好呀!好呀!!好呀!!!等等再看罷。

亞斯達(坐左桌旁)愛友夫,到我這里來我有話告訴你。

愛友夫安迪,什麼事?(且言且走)

亞斯達愛友夫,我看見那鼠婆子了,你相信不相信?

愛友夫什麼?看見了鼠婆子?恐你是騙我的。

亞斯達不是騙你的,是真的,我昨天看見了他。

愛友夫你在哪裡看見他的?

亞斯達我在城外路邊看見他的。

阿夫德我在鄉下也看見他。

荔達(坐長榻上)愛友夫,大概下次又要輪到我們去看見他了。

愛友夫安迪人人都叫他鼠婆子,豈不是一件奇怪事麼?

亞斯達呀呀!人給他那個名字是因為他終日在四鄉跑,把老鼠都趕走了。

阿夫德我聽見說他的真名子叫做「瓦格」。

愛友夫「瓦格」!那字的意義是狼,是不是?

阿夫德(手撫其首)那個意義你也會知道了。

愛友夫(作認真狀)那麼或者他有魔術,夜裡真變成一個狼也未可知。你相信麼?

爸爸!

阿夫德啊啊,我不相信。現在你應當到園里去玩玩。

愛友夫我應當帶本書去麼?

阿夫德不要帶。你頂好到海邊上,同那些小孩子去玩玩。

愛友夫不去,爸爸呀!我今天不同那些小孩子玩。(作羞澀狀)

阿夫德為什麼呢?

愛友夫因為我今天穿了這樣的衣服。

阿夫德(皺眉)是不是他們看見你穿了新衣服要取笑你呢?

愛友夫(推託)不是,他們不敢。因為怕我要打他們。

阿夫德那是為什麼呢?

愛友夫你知道那些小孩子都是玩皮的他們會說我不能夠當兵。

阿夫德(作郁怒狀)你想他們為什麼要那樣說?

愛友夫我想他們是嫉妒我。爸爸,你知道他們是很窮的連鞋襪都沒有得穿。

阿夫德(低聲氣息幾不續)呀呀!荔達,我心裡很難過

荔達(立起以言慰之)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

阿夫德(作勢)那些頑皮東西總會知道在海邊上應該誰做主人。

亞斯達(聽狀)有人敲門來了。

愛友夫啊!我想是,一定是鮑海。

荔達進來。

(鼠婆子輕悄從右門入。彼身軀瘦小,面皺,發華,眼光尖銳,衣古式花布長衣,披黑外套,着黑帽手一大紅傘,提黑皮包,系甚長,繞其背)

愛友夫(輕輕執亞斯達衣)安迪!一定是他。

鼠婆子(為禮於門前)失禮得很,請問你老人家的家中有什麼偷油咬衣服的東西沒有?

阿夫德此地!我想沒有。

鼠婆子我實在願意伺候你老人家把那些東西消滅了去。

荔達是!是!我曉得你的意思。但是我們這里實在沒有那樣東西。

鼠婆子那真是我不走運。因為我現在恰好走到這方來了。什麼時候再來連神仙也不

知道!呀!我好疲倦!

阿夫德(命之坐)你好像是疲倦了。

鼠婆子既然是在那些人嫌受逼的小東西的身上做些好事,本不應當疲倦我是知道的。

但是那件事很費力。

荔達你可坐下歇歇。

鼠婆子謝謝。(間於門與長榻而坐)我昨晚在外邊做了一夜的工。

阿夫德真的麼?

鼠婆子是的在島上(乾笑)他們叫我去的。他們極不喜歡那件事但是也沒有別的法子想。只得把他當一件事做他們來吃這個酸蘋果。(向愛友夫點首)酸蘋果!小主人!!酸蘋果!!!

愛友夫(無意之中微形畏縮)他們為什麼定要——呢?

鼠婆子要什麼?

愛友夫要吃呢?

鼠婆子小主人你不知道麼?這是因為他們被那些大老鼠小老鼠鬧得心身不安的緣故。

荔達唔!可憐他們!他們那裡有這樣多的老鼠麼?

(未完)

易卜生(Henrik Ibsen)傳

袁振英

替易卜生作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袁君這篇傳,不但根據於Edmund Gosse的《易卜生傳》,並且還參考他家傳記,遍讀易氏的重要著作,歷舉各劇的大旨,以補Gosse缺點。所以這篇傳是很可供參考的材料。

袁君原稿約有一萬七千字,今因篇幅有限,稍加刪節。

(適)

少年時代之易卜生

易卜生名亨利克,以一千八百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生於挪威之士堅城(Skien)。是城甚小,居民多以林木為業,其父為商人。家頗豐有,子女數人,亨利克其最長者也。其先固航海家。五代以來,或娶丹麥人或德意志人又或蘇格蘭人,其種嗣固非純粹之挪威人。其母亦為德人,其祖父之船,為暗礁所觸,己身亦溺死,易氏曾為Terje Viken一詩,以記其事。

易卜生年八歲家忽中落,其父盡售其家產,以償債主,所余者,只城郭間茅屋一椽耳,一家居之,其樂固自融融也。家計困苦,如是數年,易氏常蜷伏家中之一小閣。或至一私立中學校肄業,其教師授以拉丁文及神道學,惟其性樂繪畫,欲成一美術家。但為貧所困,至一千八百四十三年,即輟學,年僅十五耳。數月後,遂佣於格林斯達Grimstad之某葯房將及六載,友人或勸之業醫及制葯,然終無成。年十九,乃專攻詩學,勤苦自勵,忽忽又數年,抑鬱不得志,乃舍而之克利宣尼亞Chrfstiania,年已二十三矣。入大學肄業,處境清貧,常賴文字以自給,暇輒為詩歌,鼓吹革命,並著《格鐵林拿》&砒na 一悲劇,共分三幕,為有韻體。當此之時,挪威之獨立,雖已三十五年之久,文學之提倡甚力,然對於劇曲,則寂寂無聞。一千八百五十一年,久以遭時不遇,憤而實行革命,改設共和。事敗,幸以身免。自後終身不入政治旋渦,而致力於社會主義。其時國民舞台National Theatre已成立於柏根城Bergen。是年,其友人薦

之於該舞台,擔任劇曲,每年薪金只七十磅,另得旅行費,往來通都大邑間,以研究台景之布置,其處境猶無異於前日也。易氏少年時代,至一千八百五十五年,可為一結束。今更略言之,以補以上之不足。當易氏幼時,常聞城人借瀑布之力以踞木,其聲若婦人之怨慕泣訴者。氏嘗雲,余偶聞斷頭機之聲,頓憶往昔怨音,其不忍之心,愈久而愈甚也。氏又嘗寫其家中落之境遇,彼謂當其家興盛之日,朋友趨之若鷲,及至衰落,今反落井下石焉。氏自少時,即難合寡歡,言笑不苟,從無交遊。雖處家庭之中,彼亦如是。惟常以道德自處,貧苦亦無改常度,其對於士堅城,則惡之尤甚,其視同窗師長輩,有如笨伯焉。婦女輩尤視易氏為魔鬼,無敢近之者。蓋其一雙怪眼,不足以表其智。且常於晚景涼天之時節,獨邀游於悲涼岑寂之荒郊,不惟為無識無知之婦女所不喜,即普通社會亦作如是觀也。當此之時,革命潮流,彌漫全歐而氏之文思亦同時俱進。氏以社會革命家自勵。且其時革命之澎湃,為從前所未見。維也納也,米蘭也,羅馬也,無處無之。日耳曼之革命潮尤甚。柏林城盡染平民之血。威慝士亦宣布共和,教皇出奔嘉達(Gaeta),氏之革命思潮大展,其著《格鐵林拿》一劇,其初句即有「之死靡他兮,從吾良心之所之」,其氣慨可想見矣。易氏稔知舉世熱誠,咸趨向共和,其所為詩歌,純以自由思想,灌輸於平民。當一千八百四十八年,思潮洶涌之秋,少年之士,感趨一致。氏尤以勤苦自勵,愛惜分陰,以為詩歌劇曲等。《諾爾曼人》The Normans《奧拉夫》等劇,亦於是時脫稿焉。

易氏之居柏根也,數年之久,所為之劇曲不下十數篇,而其佳者不過一二。《奧斯特拉》之《英加夫人》Aady/"ger dosbaa一劇,其最著者也。《戰士車》the Vikings 8arrow一劇,亦於其時重訂。易氏之以寫實家自命,始於此時矣。

壯年時代之易卜生

一千八百五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易氏與托拉生蘇聖拿女士Susannah Thoresen結婚於柏根。余之敘易氏之壯年,亦始於此時矣。時氏已二十八齡,而蘇聖拿則年僅二十。易氏與其妻之繼母,交情甚篤,往來函札,稱誦一時。而二人之交情,終身不渝,乃易氏平生之韻事。蓋彼兩人之年齡,僅差數載耳。蘇聖拿之父,亦為柏根知名之士。故其女之才學,乃冠絕群芳,又通數國文言。其有助於易氏,固自不少。其翻譯法文劇本頗多,且善於著述。故柏根之舞台往往演其劇本。易氏之得賢內助,與托爾斯泰略同。托氏之妻,曾手抄《戰爭與和平》凡七次者也。當易氏無與蘇聖拿結婚之前,嘗遇一少女於劇場,於終身所難忘者,蓋彼少女以花球擲於其面,欲與之訂終身焉。卒為女父所阻,事乃無成。易氏以結婚之故,為債務所迫,致不能久留柏根,舞台之職業既失,乃返克利宣尼亞以賣文為生活。此區區之報酬,又常不足數,其獨一無二

印行本之《戰士》一劇,盡售之亦僅二百餘元耳。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有一悲劇之名著出版。蓋其最先流行於社會者,《僭竊者》7Tle PreWiders一劇是也。是劇敘兩公爵同爭帝位,殘民以逞,適足以自殺。其構造之妙,心思之巧,有可觀者。處Sturm and Drang 「亂世潮流",以易氏性質之鋒銳,終變為「諷世著作家"Satirist。其對於時人之迷妄,冷嘲熱笑,不留餘地。本其悲天憫人之誠,而對於社會所謂道德者及各種制度,肆行謾罵。其它如倫理及政治之罪惡,更不能逃其筆尖。曲高和寡,社會通病,氏知之稔矣。然社會之心理,終不能迎合之也。故寧受世人之非難,斥其著作為沒趣,而氏終不顧。其初以散文著作,其憨直之筆,不宜於粗魯社會之挪威。且凡著諷世文章,體裁須適當。此時易氏之筆力,仍未達於白話文章之境,故易氏此時尚未能有滿意之成效也。其時氏已佔「不道德」「Immoral」著作家之名。以記者觀之,誠可為氏之榮譽,諒氏亦心同此理。其著《戀愛喜劇》一戲之希望,亦不外如是。其先一年,曾著一諷世文章,為劇曲有韻體者,日《戀愛喜劇》LovLeve's Comedyo是劇之構造甚精,趣味濃厚,而世人對之,目為魯莽,無足怪也。其提倡自由戀愛,反對社會陋俗婚姻,對於一夫一妻制度,多所論列。婚姻問題,氏亦以嘲笑出之。其謂男女之區別,禮教之防閑,遂使男女交際之美感滅絕殆盡。其表明社會戕賊愛情之美致,如鳥以人手曾近其卵,遂擊破之。其對於女子問題,主張恢復其完全自由。其對於社會,則留心觀察,剖白是非,而未嘗若講經傳道者之所為也。此劇既脫稿,而煩惱疊來,各舞台莫肯為之排演,而印刷所亦不允代刊。後有一少年小說家,以三十五磅,售其版權,附登於日報。風潮驟興,該報乃為社會一致反對c株連內幕,幾為社會所封禁。易氏遂成「社會公敵」。且其時(一千八百六十二年)第二舞台又倒閉,負債累累。惟其於克利宣尼亞舞台,曾獲有名譽薪金,每星期僅得一磅,決不足以圖存。北歐各國,本有「詩人補助年金」。一千八百六十年,易氏請之,而不可得。後兩年,三月,乃得二十磅之游費,旅行本國之西域,搜集歌謠野史,以備印刊。然終無成。此樂游只留印像於《白蘭特》及《伯爾根》二劇耳。

其於一千八百六十三年,度歲之情境,危機四逼,既不能得國家之補助而又為當局所忌。蓋其鼓吹自由,謾罵官吏,為社會所仇視,為政府所不容。潦倒數年,依然故我。其所得之經驗只戲劇之實習耳。自以性情孤介,挪威決非容身之所。其自甘放逐之意已定於此時矣。是年三月,重得游費補助年金九十磅。此消息傳至克利宣尼亞,而社會之侮慢攻擊。亦因是而更盛。周年之中,無一歡愉之時刻。有之,則五月中之柏根「詩歌賽會」「Festival of song」耳。易氏,奮其雄才,詩歌傑出冠時,乃備受歡迎。不寧惟是,其文場敵手之勃爾生Bjomson氏,向與易氏不睦,今亦捐棄前仇,言歸於好。蓋勃爾生氏乃當日盛名鼎鼎之大文豪,為舉國所欽仰,其名已駕乎易氏之上者也。一千八百六十四

年四月,乃易氏去國之期也。一別二十五載,只有兩次短期返國。其初四年,伏處羅馬,研究詩學。其對於羅馬之花月、遺跡、石像、音樂等,較之己國,誠有霄壤之別。其初居羅馬數月,心神頗覺不爽,乃不久感其天然之美境,人事之和諧,精神為之一振。是年九月,即着手作《白蘭特》一詩劇,十月其妻子亦至,明年夏秋之間,是劇之大概已成。至九月底,而厥功告竣矣0

《白蘭特》Brand二劇,易氏以其揶揄之筆,寫其怨憤奚落之情,謾罵祖國,痛斥社會,而對於當日之道德宗教問題之觀念,尤肆力攻擊。是劇內容,含有寫實主義與神秘主義。似出於兩人之筆並有表象主義存焉,其體裁與伯爾根相似,而亦與歌德goelhe之《浮士德》屍au*相同也。是劇之主人翁,為一嚴肅之牧師,其居處行檢,俱仿效天主,以為靈魂之主宰。後為思想自由之朋儕所諷勸,乃得歸真返樸。其情感之優美,為易氏最有名最流行之著作,誠可躋之世界傑作之列也。一千八百六十六年,出版於哥本哈根Copenhagen,是年即出版四次。不久即盡。而更為丹麥社會所歡迎。自此以後,蜚聲祖國,四海咸驚。曩日曾有人請於挪威國會,以「詩人年金」賜易。氏而不可得,今乃不勞而自致矣。

一千八百六十六年,氏以羅馬城中不便於著述,乃離去而處於深山窮谷之間。《伯爾根》Peergym亦基於此時。不久即回羅馬,專心致志,以成是書。寫挪威近代農民之生活,而以神怪及理想之筆出之,成一巨帙。是劇略似《白蘭特》,而亦以詩體為之。其寫挪威社會之弱點,是劇較為詳盡。挪威國民常妄自尊大,猶豫不決,醉生夢死等劣根性,難逃其筆鋒。斯篇一出,而挪威近代之文學.遂躋於歐洲十九世紀詩學之林。

易氏以意國內亂頻仍,非久居之所,乃於一八六八年,舍意國而之德國。先至慕尼黑MiiNCHEN,後居德累斯頓Dresden著《少年會》The League of youth.一劇,明年三月脫稿,寫少年黨之精神,與夫光怪陸離之政治生活,為挪威文學史上散文劇曲之發創也。

明年,易氏因蘇伊士運河之開幕,而至埃及,而《.少年會》一劇,開演於挪威,國人大嘩。易氏乃作At Port Said一詩以報之。其駁論抒情詩之最雄壯者也。

法意之爭,易氏乃離羅馬。普法之戰,氏又因之而去德列斯頓矣。往游丹麥後,返哥本哈根不久仍返德累斯頓。又明年,乃搜其抒情詩以成集,亦為一巨帙。此篇既竣,乃專心致志以從事一空前之劇曲《皇帝與加利利人》Emperor and galilean是也。是劇成於一千八百七十三年,為雙本悲劇,為氏之歷史劇之最後者。其敘朱麗安皇Julian 奮其一世之雄威,欲重興希臘文明以代方興未艾之耶教,而創一新紀元。眾生雖擾撰,而不為世俗所轉移,然終不能達,所望亦可悲矣。是篇乃易氏由韻文變為散文過渡之試驗,

以上二劇所表示之性質,不免有理想主義之存在,且略有玄秘主義存焉。數年後,易氏始免此病,至暮年,乃復舊觀。亦如托爾斯泰晚年,欲建設一理想的宗教同也。觀易氏之《建設家》The master Builder 一劇,可知矣。

一千八百七十五年春,易氏由德累斯頓移家至慕尼黑。其上年返克利宣尼亞,誠非幸事,蓋國人對之,仍懷惡感,乃為《告國人》一詩,以抒其懷抱焉。其時氏之經濟仍未為寬裕,家室之累,仍無已時,而年將五十矣。幸而天假之年,以竟其未成之志。「夕陽無限好」,黃昏時節,仍未若是之速也。

五十以後之易卜生

易氏之壽數,僅欠一齡而八十。其暮年時期,其概略可自五十後始。此二三十年中,其豐功偉業之所由創作也。易氏之新潮思,如好花怒放,甘冒天下之大不魅,果也無倫,前人之不敢言者,彼乃如鯉在喉,以一吐為快,發聾振麒,天下為駭。此氏所以有「惟天下之最強者,乃能特立獨行」之語也。世之學者,常於老年時代,發現其消極厭世悲觀之事跡.惟氏則愈老而愈壯也。

易氏深信天下萬物,以協助為旨歸。欲於此混沌世界之中,創造個人主義之新紀元。故其對於「巴黎自由市府"Parin Commune極表祟仰。其致友人之書.亦排斥國家主義,而提倡個人主義。雖不免常為社會之頑固反抗力所挫折,而此種破除迷信之思潮,常流露於其著作。其詩歌亦有直接之效力焉。彼見乎祖國同胞.醉生夢死。改革前途,欲臻民治,已屬無望。其心志乃轉而注重於研究人格問題,以發展其個性,為將來之預備。乃專心致志,以描寫此惡社會之怪狀。而又以白話文字,通俗教育,為改良社會之利器。故氏不惟以改良社會為己任,且以改良文字為己任也。氏前此之劇曲,多屬詩歌體裁。其寫英雄之劇本,其詩學雖大有可觀,惟不適宜於普通社會。事倍而功半,舍本而逐末,智者固不為。此氏所以提倡白話文字,為其成功之機緣也。

當易氏居慕尼黑時,其家道已漸豐,其才思亦一往而不能遏止。惟自一八七五年之後,一稔之久,似無甚聲色。乂過一年,至冬季,乃聞着手著一五幕之新劇本。後一年之夏六月,乃完稿,即《社會棟梁》一喜劇是也。

易氏之提倡白話文字,曾與友人一書,以討論之。今譯之如下:

君謂《皇帝與加利利人》一劇,應用詩歌體裁。此鄙意所不然也。此劇全注重在寫實主義。故仆所描寫者事實,而希望閱者所知者,亦事實也。若以有韻體為之,必晦暗不足觀矣。吾人所處之時代,非莎士比亞之時代也:近代之雕刻美術家,亦主張以同色之石,而刻其人之像,其不欲以白石而刻黑人之像也,必矣.凡理想之不合乎

事實者,吾人必須改革之。蓋吾人之所欲倡導者,乃民聲,而非神話也C

自是以後,易氏所著之劇曲,皆反對文言,而取用尋常之白話。《社會棟梁》一劇,乃此新紀元之開幕,亦為純粹社會劇之最初者也。是年十月,即印行於哥本哈根,排演於丹麥、瑞典、挪威等處。而德意志之社會,尤為歡迎。是劇之旨趣,比《少年會》一劇,尤為嚴密。其描寫社會陋習、詐偽、名分之萬惡魔力,為人類之障礙,為社會萬惡之主動力。今日社會最流行之疾病,詐偽是也。其不惜以他人為犧牲,以遂己之私圍。普世之人,如中其催眠術,反為之歌功頌德。及黑幕既揭,乃社會之偽君子耳。其所謂社會棟梁之美名,乃曇花泡影。雖然,良心發現,真我復原,還我本來面目,獨勝於心勞日拙萬萬也。夫社會之棟梁,乃自由真理之精神也。其足放社會之異彩。今之社會,如一破舟。欲圖改革非從根本解決不可,根本為何?自由真理之精神是也!若從一方面之補苴罅漏,反足以速其亡。是劇之主人翁,為一偽君子。一鎮之中,富貴無與比倫。其表面上一舉一動,足為社會心理上良夫賢父之好模範。其家庭之中,亦自高自大,有目空一切之概。社會崇拜之,無所不至。彼以家庭聲譽之故,不惜嫁禍他人;彼欲偽裝良夫之模範,表面上乃善遇其妻;其欲得賢父之假面具,乃嚴肅以待其子;其欲得仁人善士之隆譽,乃廣置公地,以便其私圖;其欲為耶教之真教徒,更裝模作樣,以從事各種事業;其欲置他人於死地,乃不惜以破舟載之,幾自害其子,蓋其子困於家庭之專制,而逃避於舟中也。幸而奸計不行,良心再現,回頭是岸,天下幾多罪惡懺悔之良機也。其寫良夫賢父之模範,與《娜拉》一劇,恍惚相似。惟其打破世人迷夢之感化力,則遠不如其後者。此篇之宗旨雖為描寫社會之作偽心,然對於婚姻問題,亦大有關系,且攻擊其祖國之政界,似為《少年會》之續篇。乃警世文章之名著也。歐洲之婚制,雖雲一夫一妻,惟家庭男女之黑幕,層出不窮。社會之陋習及婚姻制度之約束有以致之!是劇排演於柏林,顧曲家莫不心意滿足,深言其作者為社會黨。然易氏嘗與友人談話,亦以社會黨自承。惟於普通交際上,乃無足表示其主義也。

一八七九年《娜拉》一劇出版。是劇一名《玩偶家庭》A Doll's House亦名《模範家庭》,為易氏生平最有名之傑作。此劇描寫社會之詐偽及名分心,攻擊家庭制度。寫婦人之地位,如愛鳥之在金籠。其表明家庭之罪惡,發展女子之責任,其光榮權利,不在訓夫教子,乃在乎己身之獨立及自由。是劇之主人為娜拉Nora,其夫為社會中堅人物,足為「社會之棟梁」,娜拉固深慶所天之得人,甘心為其玩偶。且願犧牲一己,以遂其志,不惜假冒其父之名,以借債於他人,而救其夫於死地,其夫不知也。及娜拉被挾於債主,其夫乃不肯稍為將就、體恤。然娜拉終無所忌憚也。彼以為本其良心

之主張,法律雖嚴,於我何有。故彼常謂為人妻女者,不應救其夫其父於危亡乎?殊不知法律乃最不近人情之物,婦人不得其夫之許可,不得借債於他人。娜拉之所為,皆反乎近代法律者也。娜拉既知己之行為,不容於人為法律,然於己身亦無所懼,惟懼其夫以愛己之故,或致自承其罪,而犧牲一己之名譽與生命,以保護其愛妻。殊不知天下女子之犧牲,事實也。天下女子,古今中外,其行之者,已不可指屈。而男子雖對於最愛之女子,亦不肯為之。其所謂犧牲者,口頭禪耳!殆至借債之黑幕既破,其夫不惟不為之犧牲,且咒罵之不遺餘力,謂天下之罪大惡極,無逾於此。至是,娜拉之大夢醒矣!家庭之黑幕揭矣!娜拉乃去其玩偶之裝束,離其玩偶之家庭。其夫前日之所以愛己者,非愛己之真我也,乃愛己之能甘為玩偶以為彼之愉樂耳!己身既為玩偶,而又以玩偶待其子女歷代相沿,莫不身為玩偶,罔曉人生之真義。此萬惡之家庭,所以無存在價值也!女子既祖於三從四德之陋習,身如奴隸,而又作種種戲法,媚術,以愉樂其父其夫其子,誠乞丐之不若也。今也,社會之真理大明,家庭之黑幕已去,其對於訓夫教子之責任,全不得謂為神聖。其對於己身之獨立自由,乃真神聖也!其不必自知為人妻為人母,只自知同為人類矣!人類最大之恥辱,莫有逾於與一素不相識之人同居,且為之養育子女。故雖粉身碎骨,不足以洗其羞!而婚姻制度之矯揉造作,家族名分之妄說盲從,皆足為人類之桎梏!此娜拉之所以痛罵一切也!當娜拉之宣布獨立,脫離此玩偶之家庭,開女界廣大之生機,為革命之天使,為社會之警鍾。本其天真爛漫之機能,以打破名分之羈絆,得純粹之自由,正當之交際,男女之愛情,庶幾維擊於永久,且能真摯!處今日家族婚姻制度之下,男女愛情,必無永久純一之希望,徒增社會之罪惡耳!且家庭中之惡濁空氣,青年子女,日夕所呼吸,其不日趨下流者鮮矣!易氏此劇,真足為現代社會之當頭棒,為將來社會之先導也。

易氏此劇,其功效誠無紀極。北歐各國,以其為女子爭自由,咸慄慄危懼。其開演也,萬人空巷。贊成反對,靡所適從,家庭之中,莫不以是為話柄。無數家庭之秩序,為之紛擾不安。普通社會,前已為《社會棟梁》一劇所感動。慷慨激昂,其大夢似已半醒矣。故其對於《玩偶家庭》尤為歡迎。而頑固之輩,更罵易氏為「不道德」,蜚聲社會"Immoral」之名稱,傳遍環球。於是易氏乃有《群鬼》的。小一劇,以解答之。社會更為之囂然矣!娜拉以脫離此玩偶家庭為適當,而歐文夫人Mrs.Alving以不脫離其萬惡之家庭為過矣!娜拉可名為婚姻問題上之悲劇,而《群鬼》則可名為嗣續上之慘劇也。

一八八八年,易氏新著《海上夫人》7Tle 〃外加m Me sea一劇乃不久而復棄置之。是年夏仍遷回羅馬。其對於劇曲事業,略為放任,而謀著一自敘傳:寫其心志之漸次發展,名之曰《由士堅至羅馬》From Skien to Rome,其欲記其壯年已去,素志未酬。

蓋此時氏之年已五十有三矣.此書未行於世:.此後氏曾函告友人雲着手編一新劇,明年夏,諒可起稿。因氏之習慣,於未起稿之先,必深謀遠慮,以籌謀是劇之旨趣也C 及其時而《群鬼》g/10vs之情節,布置妥當。十二月,即出版一萬本.是書脫稿之速,遠過之從前。社會之激昂,較往昔尤甚。而氏早已料及此,故其宣言日:「吾之新劇.今已出版矣。北歐諸國之新聞界,喧囂殊甚。余每日所收之函件及論說,不可勝數。贊成者有之,而反對者亦眾。以現在之情勢度之,德國舞台,必無有歡迎之者,即挪威丹麥瑞典諸國,亦必如是。」自一千八百八十三年,是劇始排演於大庭廣眾之中,瑞典冒險而演之,德人隨其後,丹人乃遲之又遲也。氏之一舉一動雖挪威之所謂自由黨者,亦極端反對此劇之出也,人皆詆之為傳播無政府主義及虛無主義。故其既被逐於貴族,復見陵於眾庶,即各種黨會,均不許其加入。易氏乃不能不出其嚴重、酷辣之手段,以應付之。其痛罵政治生涯之言曰:官吏政黨,為敗德之機!余今愈信其確也。無論如何,余永不加入黨會,以其為大多數之庸俗所組織也。故吾謂「少數必公平,眾必謬誤,是也《人民公敵》The Enemy of the People一劇亦基於此時矣。《群鬼》一劇,比前作更放異彩。其描社會之詐偽,名分之魔力,犧牲之罪惡,職業之枯索,俱足以制人類之死命。是劇之主人翁為mrs Alving歐文夫人,其初以為所偶得人,姻緣美滿。殊不知其夫為嫖界巨子,日夕耽乎酒色,姦淫興於四壁,甚至私及下婢,竟結珠胎。歐文夫人知之,悲憤殊甚,不得已,乃欲脫離此萬惡之家庭,而逃至友人之家。其友固一神道學者,常以超度眾生為職志,一言一動,無不矯揉造作,滿口聖經。彼見歐文夫人之逃其家,以為大逆不道。即使之返其夫家,以盡婦道。歐文夫人年少無知,不得已復回其夫家。此後二十五年之含辛茹苦,皆此神道學家之所賜也。歐文夫人既回家,其所作所為,皆足為人母人妻之模範。其夫之罪惡,蔽之惟恐不密。且自甘如娼妓,以取媚其夫。其家之內幕或為社會之謠言所傷,乃設孤兒院以息之。其一己之犧牲,無所不至。即其幼子,亦為之犧牲焉。蓋其幼子已染先天之花柳遺傳病也。歐文夫人之欲其子脫離此萬惡家庭,乃使之留學巴黎,不使之旋里。及其父已去世.乃囑之回享家庭之樂。時其父之私生女,為夫人所養,仍居婢職。然愛之無殊己出,他人莫悉此女何自而來也。此女嬌小玲瓏,其子愛之,情不自製,輕狂乃起,不惜降格相從,而欲與之結綢。其父淫及下婢,其子亦然,天性遺傳,厲階誰始,此夫人所以不能不罵之為若父之鬼之轉身也!其子之遺傳花柳病,一發再發,不能救葯。彼女子之天性,本無異乎歐士華Oswald (其子名)焉肯以如花美好之年華,為病夫之犧牲耶!此女去,而歐士華病發益不可救矣。

當歐士華之回家也,歷敘巴黎社會之自由,未嘗見有不道德之事實者,其青年男女,俱得享真自由之幸福,道德人格,高尚無比。其別有天地,誠非它方之人,所能

夢見。此美術界中之男女,更足以自由發育。彼輩非各持獨身主義者,然真能享家庭之樂趣。惟不為婚姻制度所縛束,更不為夫婦名義所牽拘耳。歐文夫人之罵舊人物之舊社會也,其言曰:革命精神者,幸福之源流也!綱常名教者,自由之桎梏也!今世婚姻之不道德,無可諱言。天下無數之好女子,俱為敗德男子之犧牲。法律、制度決不足以造成真戀愛之美滿姻緣,適足為製造罪惡之媒介耳。吾人俱「群鬼」也,處此局促世界之人,亦莫非「鬼」也。其種種死思想,舊迷信,縈繞腦中,不能自拔。滿身罪惡,而不自知。故為人子女者,決不能以其長輩為模範,更無所謂肖不肖。科學之真理大明,陳腐之思潮打破,吾人身心內外之「群鬼」須一掃而清之「庶足以還我真自由非然者,不惟自誤,且貽累無窮之後人也。

自《群鬼》出後,社會之咒罵無已時,兩年余,無敢排演之者。氏急不及待,又着手進行著一新劇,此一千八百八十二年事也。此劇為何?非即易氏一生最有名之《人民公敵》TTteEnemy "'比e Peop/e乎?其目的在於解答前劇,並攻擊政治上及經濟上之詐偽也。是劇之主人翁斯鋒曼醫士Dr.Stockman以本城水源穢濁,有害衛生,乃不惜犧牲一切,以圖改革,本得人民之助,乃不旋踵而為官吏,資本家所壓抑,功敗垂成。反加以「人民公敵」之徽號。易氏所謂「少數必公平,眾必謬誤」,即此劇之大旨也。

易氏雖為一有名之大劇曲家,然亦一大革命家也。前劇之出,世人皆詆之為傳播無政府主義。而此劇尤甚。此劇之精彩,在以璀璨之新思潮,反對社會上之詐偽。其於《白蘭特》中已表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All or Nothing之主義。真理,詐偽,二者決無調和之可言也。其得意自豪之挑戰,果敢剛毅之熱誠,寧為真理之犧牲,始終不變其操守。可愛哉,易氏可敬哉!易氏,誠吾黨青年之好模範也!

自《人民公敵》出版,而易氏一生之功業,已佔極頂其革命之新紀元,亦已升堂人室。惟其自身之個人主義,則更形嚴酷,蓋《群鬼》之反抗力,有以使之然也。其心思之發展,乃日趨於消極,而漸入於懷疑時期。若是者久之,又漸變而人於保守之途矣。其對於政治,以敵體處之,其謂於政治上爭自由,必為不可能之事。即執政者之以好意待吾人,是亦不能相信。而其功效,亦屬無益。此種思想,盡表之於《雁》流e血ed血/一劇。此劇情節,文筆,思想,固甚可觀。惟略覺沉鬱不自然耳。此劇之初稿,始於一千八百八十四年。全以嘲笑出之,故其批評不甚易。閱者之賞識雖多,然不無可疑之點。而其思想乃漸次為社會所歡迎。氏之真意,乃欲表明社會之詐偽心理,故謂世人俱處於「玩偶家庭」,其表明社會道德實質上之腐敗,皆鬼也。彼竭其熱誠以圖改革,乃詆之為「人民公敵」,氏固居之而不疑。惟其希望大而成功小,復嘆己之徒勞也。故《雁》一劇,非為高等法庭而作,亦非為公民之選舉權而作也.更非為減去國旗之顏色而作也。是劇之初幕,無甚驚奇。惟其描寫社會之重重黑幕為戲劇界

有名之傑作也。其敘述人情世故,確當無倫。遠非其少年時代所能幾及。此劇之主旨,乃寫腐敗之良心及幻想之危險,社會之周遭,俱為詐偽之毒氣所纏繞。惟庸俗之輩,迷信極深,若去其幻想,無殊奪其幸福也。

易氏未離慕尼黑之前,已與各種社會斷絕關系,即如上所雲。即其家人,除用膳外,亦未能見之。氏曾為憤言曰:「挪威者,野蠻之國也。其中所棲息者,乃二百萬之貓狗耳!余幸居羅馬,乃能吸收此人道之思潮與夫文明之源流也J及放逐二十年之久,乃冒險而回克利宣尼亞,其初雖覺其情狀不甚佳,然久而安之若素。是時挪威政潮洶涌,而憲法問題,險蟾殊甚。氏俱鄙夷之不屑與聞,惟於美景良辰,則聚眾演講革命真諦。本欲早日脫離此土,以避其喧囂,奈為眾人所阻止,而「挪威之學生聯合會」"Union of the Norwegian Students"乃以提燈會慶祝易氏之功業。其意蓋欲引起其虛榮心,而使之捲入政治旋渦。故此舉無異於陷阱也。氏乃不辭而行,只告其學界中之友人耳。更有委員會之代表挽留之,氏乃冷嘲熱笑以答之,彼輩一鬨而散。是年十月,即返居慕尼黑。學生會怒其狂,而氏轉怒其虐,兩方面之筆戰乃起。故氏之返國也,不惟無益而又害之。

易氏久已揚名歐土,而《羅士馬庄》Rosmers/io/m 一劇又出,更足為國交上之光榮。其研究女子及工人問題,使之互相聯絡,以謀發展。其言曰:「惟高尚之人格,乃能致吾人之自由。世系,金錢,才學,俱不足以有為也J吾人乍觀此劇,不知其用意。其取名,乃得之己國古代中等貴族之稗官野史。其寫羅士馬Rosmer之家,不得如他人之實際報酬,而他人則無殊奸徒、強盜與兇手也。此劇之價值,全屬理想上發揮,解剖古代之信條教義.陳腐無叱,而遺傳性亦在痛罵之列焉。(適按:作者論此劇似有誤)

其於一八八八年所著之《海上夫人》比eLady, om比e sea更足以表明此要素。彼常居海濱,日夕對此蒼茫之水,往返之輪船,其談話多為水手航海之事,觸景生情,乃有此劇之作。其神秘奇情,自《伯爾根》Peergynt後,此其僅見。氏之著作,多為悲劇,至此乃得一純粹之喜劇矣。此劇與前劇略有相聯之點,其提倡個人主義,描寫其發展之程序,聲音之噴亮,無絲毫悲怨存乎其中。其不同之點,乃在得達完全發育,而個人之意志,亦達於健全和平之境。《海上夫人》乃完全回復「表象主義」之最初一曲也。其中亦含神秘主義,為顧曲者所贊許。北歐各國,此為最流行傑作之一也。其描寫世俗婚姻,無異遵行賣買性質之契約,無自由高尚道德之可言。而女子更無自由之意志,責任之良知。又不識人生之價值,純正之道德。如中國所謂從一而終,其根本上之謬誤,可得而明矣。及一醒悟,則返乎正軌得真正自由發達之幸福。大抵男女之意志薄弱,易為感情所牽引。此劇為人生問題之重要者,而於女子尤甚。

易氏嘗於一八八七年至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Stockholm,瑞人極表歡迎,時年已六十。而其少年之孤介性情,依然存在。挪威、瑞典、丹麥諸國,眾口同聲稱之為世界獨一無二之大劇曲家。德國亦然,意、俄等國之歡迎,亦占極頂。而英、法諸國,莫不皆然,即世界亦莫不然也。

一八九。年,易氏居慕尼黑著一新劇,名《海妲》Hedda gabler0此劇與易氏生平所著諸社會劇絕不相同。蓋氏之「社會劇」皆研究討論社會之切要問題,而《海妲》則完全為「寫生劇」,無關社會問題,故不同也。此劇主人為一婦人名海妲,其心思之凶很,手段之毒辣,為世界文學中所稀有之創造物。易氏此次脫離其平生著述常軌.故為此絕妙之「寫生劇」,豈故欲表示其儀態萬方,非不能作此種純粹文學的著作,但所志固不在此,故去此而趨彼耶?(此節因原作有誤,故為作如此)(適)

易氏於一八九一年游維也納。氏前曾微服至是城,而此次則高張旗鼓而至,故歡迎之聲浪盈溢乎耳鼓,為它城所未見者。而《雁》一劇,亦曾排演,其贊賞尤甚。其返時,曾親見《娜拉》排演於匈牙利,歡呼之聲若雷。是年七月返國,為一長期之暑假旅行。以《海妲》一戲得優美之成績,甚合己意。國人要之留居京都.氏亦以為然,乃居移其家而回,作久居計。氏自信決其無意外發生也。自是以後,未嘗去其祖國,只作兩次短期至丹麥、瑞典之首都耳。

留國之初年,氏日夕受國人優禮相待。自前劇出版後,三年之久,只成一劇名《大匠》The Master BuilderQ明年十二月脫稿,轉瞬即傳遍歐洲各國,此劇離乎以前之宗旨,其純粹之寫實主義白話社會劇曲,至此劇已不復見。此種戲劇.始於《少年會》,而終於《海妲》。今乃返其神秘主義,與最初之劇曲同,其旨趣近.於詩體其中言語,無殊氏之自敘。其所謂「大匠」者.蓋借構造高樓廣廈之工程師以喻構造詩歌劇曲之著作家也。

其後數年,又寂寂無聲息。年雖老.而家日富,作衰朽之身,得愉晚景,不得謂非易氏之幸。其劇本之版本不可以數計:《海上夫人》初版印一萬冊,消流極速。《小愛友夫》Little Eyo/則一萬五千冊,兩星期即銷盡。其譯成歐洲各種方言,更不知其紀極也。

《小愛友夫》著於克利宣尼亞,而成於一八九四年之春夏間,風行歐土,其反對之聲浪,自《群鬼》後,此為僅見,亦皆承認此為氏傑作之一。亦解決男女問題者也。

迨至一八九六年,易氏更無甚可記,惟著《博克曼》g。厲i ga/ri"bos加皿一劇。從經濟方面發揮,寫崇拜金錢之無益,如作繭自斃。其敘博克曼Borkman日夜籌思致富術,常於夢寐間見其財源廣富,而為犧牲者,不知凡幾及為無識之法律家所誤,欲不為囚徒不得也。家庭既有破產之憂,商場之信用盡失,債主盈門,父母疾首。萬念

俱灰,乃盡改往昔之心志,惟愉樂之是求,從前種種之迷夢,盡行打破。及至知己罪之無可道,乃臥雪以終。此書之道德觀念,以人道之缺點,在於不熱心,而反乎天然之友愛也。其中有未明之點,為表象劇曲所不能免。且加以滑稽之筆,以寫人生之真義,亦表象主義之模範也。

一八九八年三月二十日,易氏七十壽辰,乃其生平之一大慶典也。環球贈品,萬方同慶。回顧數十年前之光景,其感想為如何耶?此種應酬,易氏反視之為憾事,心胸為之不暢。事後乃作哥本哈根之游,丹麥老王,禮遇甚篤。乃轉而至斯鋒漢,各界之歡迎更甚。一八九九年,易氏終日經營挪威國民舞台於克利宣尼亞。九月一日,國王親臨行開幕禮。易氏與勃爾生之銅像,巍峨於舞台之前。是夕開演,易氏與勃氏同居中座,以紅白之玫瑰花,環繞四周。受各界之禮敬,國王亦與焉。明宵,易氏獨居總理之廂房,是晚之主角,則誦歌以祝之:大呼「享利克•易卜生萬歲!」聲震屋瓦。易氏復感觸其既往,情不能制,雖屬笑容可掬,而淚如雨下,似懇其友人之莫為過甚者。今乃為「人民公敵」,而以愉快出之,雖欲逃避而不可得。其離去也,萬眾歡呼,途為之塞。易氏一生之光榮,無有過於此者。

此後氏竊於閑暇之時,從事著作,久而成一劇,為其畢生著作之大收束,可謂之為最終之結論也,其名曰《死者復活時》When we Dead awaken ,成於一八九九年之十二月。此劇之情節,寫一美術家欲雕刻一像,得一美女為模型。此人志在造像,故日對此裸體美人而不為所動。女心怨之,像既成,即飄然隱去。其後此美術家另娶一女為妻,而終不自得。前為模型之女子,已嫁人兩次,亦不自得。此數年中,兩人所經過,俱無真正之人生樂趣,無殊於已死。其後兩人相遇,遂屏絕一切,而逃匿於深山窮谷之間,為終身之戀愛。

一九零一至零二兩年。氏於哥伯哈根著手編其叢著,成十卷。其後數冊,未就印,而氏病已甚。從茲以後,日與病魔為緣,世事一概謝絕。其友人乃繼續編輯其舊稿,其《尺牘》亦成於一九零四年,為氏有名之著作。其演說辭亦大有可觀。

際此病魔纏綿之候,氏常作吃語,以表其痛苦。《群鬼》劇中之歐士華之將死也,喚其母取太陽為己玩弄,而易氏亦常痴望窗外而喃喃自話曰:「小日乎!……」可知易氏有感於斯劇特甚。其度此無聊痛苦之光陰,常取其著作,列於案頭,撫摩不倦。此六年之間,其妻看護之,如保姆之愛護其嬰兒。氏之媳,為勃爾生之女,已產二子一女。易氏與勃氏初為文字仇敵,繼聯兒女姻婭亦天下之一美談也。易氏至一九零六年五月,已不醒人事,纏綿多日,至五月二十三日,一瞑而逝,挪威國會全體決議,以國葬之禮待之。國王親臨執紳,而各國公使亦代表其國王以致禮。生榮死哀,易卜生不朽矣!

(完)

通信

新文學及中國舊戲

記者足下:仆自讀《新青年》後,思想上獲益甚多。陳胡錢劉諸先生之文學改良說,翻陳出新,尤有研究之趣味。仆以為文學之有變遷,乃因人類社會而轉移,決無社會生活變遷,而文學能墨守跡象,亙古不變者。故三代之文,變而為周秦兩漢之文,再變而為六朝之文,乃至於唐宋元明之文。雖古代文學家好摹仿古文、不肯自辟蹊徑,然一時代之文與它一時代之文,其變遷之痕跡,究竟非常顯著。故文學之變遷,乃自然的現象,即無文學家倡言改革,而文學之自身,終覺不能免多少之改革。但倡言改革,乃應時代思潮之要求,而益以促進其變化而已。梁任公之《時務新報》《民叢報》,在前清時代八股思想未除凈盡之日,乃能以新名詞新文體(在當時固為最新之文體)為士流所嘆賞,其所著述皆能風靡一時,則文學改良為社會固有之思想,為進化自然之現象,可以想見。故黃遠生亦謂「文學之必須改革,乃時代思想當然之傾向」(見所著《想影錄》)。且文學改良之後,文學上有三大利益。(一)絕無窒礙思想之弊。舊文學之所以當然淘汰,即因其窒礙思想。如八股為舊文學中最劣等之文學,明太祖創設此種文學,即所以使人民絕對無思想之自由也。新文學第一利益,即使吾人思想活潑,不致為特種情形所障礙,而常有自由進取之精神。(二)使文學有明確之意思,真正之觀念。舊文學之弊,在籠統含糊。黃遠生且以「籠統為國人之公毒,不僅文字一事」。(見《東方雜志》遠生所著《國人之公毒》一篇)新文學則絕無此種弊病,一字有一字之意思,一句有一句之意思,一篇有一篇之意思,一節有一節之意思,文字淺顯,而意思明確。多作此種文字,可使吾人頭腦清楚,知識明白。(三)為文言一致之好機會。新文學干?爭明白,使人易於了解,且雜以普通習用之名詞,尤為雅俗所共曉。如「結果」「改良」「腦筋簡單」「神經過敏」,以至「當然」「必要」「事實」「理想」等語,一般社會,幾成為一種漂亮之俗語,盡人皆能言之,而文學上用此等語調,亦仍不失為雅潔,此豈非文言一致之動機乎?有此三事,故仆對於改良文字,極表贊成。至於改良上具體的辦法,如胡錢諸先生所舉,仆最表同情者、為「不用典」

一事,因此事最足以窒礙思想也。袁隨園亦謂「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攸宜。然明窗凈幾,亦有以絕無一物為佳者,孔子所謂『繪事後素『也」。又謂「唐人詩不用生典,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面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軒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葯,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雲雲。則不用典故,一意白描,洵文學上之最美者也。此外若趨重白話一節,仆亦贊成。惟以《水滸》《西廂》等書為極有價值的文學,與金聖嘆批評「才子書」同一見解,而金聖嘆之批評,乃未嘗一為胡錢諸先生所援引,豈尚怕與人苟同耶?仆以為聖嘆之批評,亦甚有價值,以其思想,即文學改良的思想也。先生等既倡言改良,而吐棄其人,不屑一稱道其與先生等同一之論調,此仆所不解也。仆尤有懷疑者一事,即最近貴志所登之詩是也。貴志第四卷第二號登沈尹默先生《宰羊》一詩,純粹白話,固可一洗舊詩之陋習,而免窒礙性靈之虞但此詩從形式上觀之,竟完全似從西詩翻譯而成,至其精神,果能及西詩否,尚屬疑問。中國舊詩雖有窒礙性靈之處,然亦可以自由變化於一定范圍之中,何必定欲作此西洋式的詩,始得為進化耶?西人翻譯中國詩,自應作長短句,以取其便於達意。中國譯外國人詩,能譯成中國詩,體固是最妙。惟其難恰好譯成中國詩,體故始照其原文字句,譯成西洋式的長短句。《宰羊》一詩及其他《人力車夫》《鴿子》《老鴉》《車毯》等作,並非譯自西詩,又何必為此西詩之體裁耶?《旅歐雜志》載汪精衛先生譯FaMes de一詩,作五言詩體,韻調

格律,亦甚自然。彼譯西詩,且用中國固有之詩體。先生等作中國詩,乃棄中國固有之詩體,而一味效法西洋式的詩,是否矯枉過正之譏,仆於此事,實在懷疑之至。(《清華月刊》載《懺情叢》談,對於先生等之文學改良談攻擊甚力,於白話詩尤甚)仆之意思,以為文學改良,乃自然的進化。但一切詩文,總須自由進化於一定范圍之內。胡先生之《嘗試集》,仆終覺其輕於嘗試,以此種嘗試(沈先生之《宰羊》詩等,皆統論在內),究竟能得一般社會之信仰否,以現在情形論,實覺可疑。蓋凡一事物之改革,必以漸,不以驟。改革過於偏激,反失社會之信仰,所謂「欲速則不達」,亦即此意。改良文學,是何等事,決無一走即到之理。先生等皆為大學教師,實行改良文學之素志,仆佩服已非一日。但仆懷疑之點,亦不能不為胡沈諸先生一吐,故取致書於貴記者之前,懇割貴志之餘白,以容納仆之意見,並極盼賜以明了之教訓I,則仆思想上之獲益,當必有更進者。

張厚載白

又:戲劇為高等文學,錢胡劉三先生所論極是。胡適之先生更將有《戲劇改良私議》之作,劉半農先生亦謂當另撰關於改良戲劇之專論,仆皆渴望其發表,以一讀為

快。但胡適之先生《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中,謂「崑曲卒至廢絕,而今之俗劇乃起而代之」。俗劇下自注雲,「吾徽之徽調,與今日京調高腔皆是也。」此則有一誤點。蓋「高腔」即所謂「弋陽腔」,其在北京舞台上之運命,與「崑曲」相等。至現在則「崑曲」且漸興,而「高腔」將一蹶不復起,從未聞有「高腔」起而代「崑曲」之事。又論中所主張廢唱而歸於說白,乃絕對的不可能。此言亦甚長,非通訊欄所能罄。劉半農先生謂「一人獨唱,二人對唱,二人對打,多人亂打,中國文戲武戲之編制,不外此十六字"雲雲。仆殊不敢贊同。只有一人獨唱,二人對唱,則「二進宮」之三人對唱,非中國戲耶?至於多人亂打「亂」之一字,尤不敢附和。中國武戲之打把子,其套數至數十種之多,皆有一定的打法。優伶自幼人科.日日演習,始能精熟,上台演打,多人過合,尤有一定法則,決非亂來。但吾人在台下看上去,似乎亂打,其實彼等在台上,固從極整齊極規則的工夫中練出來也。又錢玄同先生謂「戲子打臉之離奇「,亦似未可一概而論。戲子之打臉,皆有一定之臉譜,「崑曲」中分別尤精,且隱寓褒貶之義,此事亦未可以「離奇」二字一筆抹殺之。總之中國戲曲,其劣點固甚多,然其本來面目,亦確自有其真精神。固欲改良,亦必以近事實而遠理想為是。否則理論甚高,最高亦不過如柏茂圖之「烏托邦」,完全不能成為事實耳。近有劉筱珊先生,頗知中國戲曲固有之優點,其思想亦新,戲劇改良之議,仆以為可與彼一斟酌之也。

張厚載又白

修子君以評戲見稱於時,為研究通俗文學之一人,其贊成本社改良文學之主張,固意中事。但來書所雲,亦有為本社同人所不敢苟同者,今就我個人私見所及,略一論之。

來書雲:「中國舊詩雖有窒礙性靈之處,然亦可以自由變化於一定范圍之中,何必定欲作此西洋式的詩,始得為進化耶?」又雲:「汪精衛先生譯西詩且用中國固有之詩體。先生等作中國詩,乃棄中國固有之詩體,而一味效法西洋式的詩,是否矯枉過正,仆於此事實在懷疑之至。」今試問何者為西洋式之詩?來書謂沈劉兩君及我之《宰羊》《人力車夫》《鴿子》《老鴉》《車毯》等作皆為「西洋式的長短句,豈長短句即為「西洋式」耶?實則西洋詩固亦有長短句,然終以句法有一定長短者為多。亦有格律極嚴者。然則長短句不必即為西洋式也。中國舊詩中長短句多矣。《三百篇》中,往往有之。樂府中尤多此體。《孤兒行》《蜀道難》皆人所共曉。至於詞,舊皆名「長短句」。詞中除《生查子》《玉樓春》等調之外,皆長短句也。長短句乃詩中最近語言自然之體,無論中西皆有之。作長短句未必即為「西洋式的詩」也。平心論之,沈君之《人力車夫》最近《孤兒行》,我之《鴿子》最近詞。此外則皆創體也。沈君生平未讀西

洋詩,吾稍讀西洋詩而自信無摹仿西洋詩體之處。來書所雲,非確論也。

以上所說,但辯明吾輩未嘗採用西洋詩體,並非謂採用西詩體之為不是也。吾意以為如西洋詩體、文體果有採用之價值,正宜盡量採用。採用而得當,即成中國體。然此另是一問題,茲不具論。

來書兩言詩文須「自由變化於一定范圍之中」。試問自由變化於一定范圍之「外二又有何不可?又何嘗不是自然的進化耶?來書首段言中國文學變遷,自三代之文以至於梁任公之「新文體」,此豈皆「一定范圍之中」之變化耶?吾輩正以為文學之為物,但有「自由變化」而無「一定范圍」,故倡為文學改革之論,正欲打破此「一定范圍」耳。

來書謂吾之《嘗試集》為「輕於嘗試」,此誤會吾嘗試之旨也,《嘗試集》之作,但欲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以作詩,及白話入詩有如何效果。此外別無它種奢望。試之而驗,不妨多作。試之而不驗,吾亦將自戒不復作。吾意甚望國中文學家都來嘗試嘗試,庶幾可見白話韻文是否有成立之價值。今嘗試之期僅及年余,嘗試之人僅有二三,吾輩方以「輕於嘗試」自豪,而笑旁觀者之不敢「輕於一試」耳!

來書末段論戲劇,與吾所主張,多不相合,非一跋所能盡答,將另作專篇論之。惟吾《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中所謂「高腔」並非指「弋陽腔」,乃四川之「高腔」。四川之「高腔」與「徽調」「京調」同為「俗劇」,以其較「崑腔」「弋陽腔」皆更為通俗也。

胡適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我所謂「離奇」者即指此「一定之臉譜」而言。臉而有譜,且又一定,實在覺得離奇得很。若雲「隱寓褒貶」,則尤為可笑。朱熹做《綱目學》,孔老爹的筆削《春秋》,已為通人所譏訕。舊戲索性把這種「《陽秋》筆法」畫到臉上來了,這真和張家豬肄記FE形於豬鬣,李家馬坊烙圓印於馬蹄一樣的辦法。哈哈!此即所謂中國舊戲之「真精神」乎?

金聖嘆用迂謬的思想去批《水滸》,用肉麻的思想去批《西廂》,滿紙「胡說八道」,我看了實在替他難過。玄同雖不學,然在本志上發表之文章,似乎尚不至與金氏取「同一之論調」。

錢玄同一九一八年四月一日

「二人對唱」一句話,僅指多數通行腳本之大體言之,若要嚴格批駁,恐怕京戲中不特有《二進宮》之三人對唱,必還有許多是四人對唱,五人對唱……以至於多人合

唱的。且「唱」字亦用得不妥:一戲子登場,例須念引子報名,豈可算得唱。淫戲中的小旦小生,做了許多手勢,只用胡琴襯托,並不開口,豈可算得唱。《下河南》中,許多醜角打混,豈可算得唱……諸如此類,舉不勝舉。是足下所駁倒者,只一二字,鄙人自為批駁,竟可將全句打消。然我輩讀書作文,對於所用字義,固然有許多是一定不可移易,卻也有許多應當放鬆了活看的。這句話,並不是鄙人自為文飾,汪容甫的《說三九》,早就辯論得很明白了。至於「多人亂打」,鄙人亦未嘗不知其「有一定的打法」,然以個人經驗言之,平時進了戲場,每見一大夥穿臟衣服的,盤着辮子的,打花臉的,裸上體的跳蟲們,擠在台上打個不止,襯着極喧鬧的鑼鼓,總覺眼花繚亂,頭昏欲暈。雖然各人的見地不同,我看了以為討厭,決不能武斷一切,以為凡看戲者均以此項打工為討厭。然戲劇為美術之一,苟訴諸美術之原理而不背(是說他能不背動人美感,足下謂「吾人台下看去,似乎亂打「,似即不能動人美感之一證),即無「一定的打法,」亦決不能謂之"亂'否則即使「極規則極整齊」,似亦終不能謂之不「亂」也。

劉半農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三日

修子君鑒:尊論中國劇,根本謬點,乃在純然囿於方隅,未能曠觀域外也。劇之為物,所以見重於歐洲者,以其為文學美術科學之結晶耳。吾國之劇,在文學上美術上科學上果有絲毫價值邪?尊謂劉筱珊先生頗知中國劇曲固有之優點,愚誠不識其優點何在也。欲以「隱寓褒貶」當之邪?夫褒貶作用,新史家尚鄙棄之,更何論於文學美術。且舊劇如《珍珠衫》《戰宛城》《殺子報》《戰蒲關》《九更天》等,其助長淫殺心理於稠人廣眾之中,誠世界所獨有,文明國人觀之,不知作何感想。至於「打臉」「打把子」二法,尤為完全暴露我國人野蠻暴戾之真相,而與美感的技術立於絕對相反之地位。若謂其打有定法,臉有臉譜,而重視之邪?則作八股文之路閏生等,寫館閣字之黃自元等,又何嘗無細密之定法,「從極整齊極規則的工夫中練出來」,然其果有文學上美術上之價值乎?演劇與歌曲,本是二事,適之先生所主張之「廢唱而歸於說白」及足下所謂「絕對的不可能」,皆願聞其詳。

獨秀

文字改革及宗教信仰

獨秀先生鑒:讀貴志以促青年之自覺為主旨,佩甚。茲就心有所觸感者,為先生言之。(1)錢玄同先生之文字革命,為激烈派,其進銳者其退速。況錢君之主張,直至駭人聽聞,不能按部就班,以盡誘導之天職。如應用文十三條改良之議論,10條主

張省萬千百十諸字,以亞拉伯碼號代之,華文書(一萬),亞拉伯碼書10000,甚或須加以逗點以解明之請,教何者更簡明。12條之主義將引起多數人之奇異。余讀《科學雜志》甚或不便,獨英文(概括西文)則不覺,習慣使之也。第7條與第11條實多此一舉,人且斥為媚外。此說若出,必遭詬謾,甚且令國人失卻文字革命利益之信仰。第3條為勢難(硬不能)辦到者。又余所望於錢君者,不贊成則可,謾罵則失之。如選學妖孽,桐域謬種,是不免無涵蓄,非所以訓導我青年者。願先生忠告錢君,青年幸甚。

作代英君之論信仰,不知是因有排國教之主觀,而波及於宗教否?宗教是否能容於新世紀,悻君之偉論,實不足為此新世紀人群心理之代表。(悍君如直接下問,當細論之,不敢虛占《青年》之篇幅蓋自己未敢信持宗教思想者之論說,能為不信宗教青年之所取也。其次則為學識意思,亦不能為青年之訓導者)輝君以向上性(其實即希望,亦即母君之所拋棄者)為宗教之護符則不可,以為宗教要素之一種則可,蓋宗教自有宗教之精神在也。余自愕君所謂「然望包在信內一語」,窺知悻君不認識(非慢也,實覺非此三字,不能有分量。)基督教,亦即不認識宗教。望為基督教之目標,亦為人世之奮興劑。信則為實際的,為陳跡的,為可靠的,為已定的。(如今所稱之自信自助之意義不同,基督教之信為信神,信基督之十架,見使徒信經)望則為羨慕的,未來的,希冀的,進步的,是也。又持智以處世,欲其不墮於剛愎,則智字之解說,必進而至哲學之地位。哲學之智字,能不墮於剛愎乎?能維持道德乎?未也。希臘phi-losophie,仍不外為求智,究不自以為已經得智也。余是故取乎宗教之釋智,尋求上帝,為知識之開端,此基督教之釋智也。悔君以為未足乎?幸惠教之,但願勿以意氣用事,先排成見,則終能水落石出也。其3獨秀先生於青年之腦筋,求潰入政治知識,實為可感。特據余讀先生之論調,極似一國民系之言論家。其願以引導青年得政治知識為前提,若夫詰責當代政治家,則非所敢深望。恐當局以國民系暴烈分子視先生,則屬望新青年之青年,將呼負負也,先生以為何如?願不以愚玩而棄之。此頌撰安。

南豐美以美會基督徒悔謹上

我主張數目字改用亞拉伯碼號的緣故,早已自己說過,「既便書寫,且醒眉目」。足下以「一萬」寫或10000為不「簡明」,不知畫四個圈子與寫有十二畫之多之「萬」字相較,其繁簡為何如!又如有數日「一萬三千五百二十七」,還是照漢文的寫法便利呢?還是寫「13527」便利呢?若隔開三位記以「,」進,更是「簡明」的確證,亦何至於便引起「奇異」之感,曰「甚或須……」呢?改直為橫的理由,詳見本志第三卷第三號通信欄第十七頁,茲不更贅。足下謂「讀《科學》雜志甚感不便」,這是看直

行的「習慣使之」然。不然,何以讀「英文則不覺」呢?第7條所說,若足下能有別種較良的注音法,我自然不談「注音字母」。若但鄙夷之曰"多此一舉」,斥罵之曰「媚外」,恫嚇之曰"令國人失卻文字革命利益之信仰」,曰「必遭詬謾」則可謂全無理由,我實在沒有空工夫來打這無謂的筆墨官司。第11條,我有極充分的理由,稍暇,尚擬撰為論文。請足下看看。若足下以為此是「媚外」,則至不媚外者,莫如「拳匪」及「遺老」(此「外」字,系專指日本及歐美而言),非但決不寫「1918年」,並且決不寫「民國七年」,必寫「夏歷戊午年「,或竟爽爽快快寫「宣統十年」,足下以為何如?亦褒獎其有愛國心否?第三條,足下以為「勢難辦到者」,請更詳示理由。鄙人雖抱有改良文學之宏願,然因受四周圍不新不舊之惡濁空氣壓逼之故,終覺持論不免「涵蓄」,不能斬釘截鐵,「以盡誘導青年之天職」。今得足下之「忠告」,此後主張,自當益求「進銳」,切戒「退速」,以副雅意。若一班「古今中外派」之涼血動物,以鄙言為「激烈」,為「駭人聽聞」,或「斥」或「詬謾」,則鄙人不但不以為忤,且甚為歡迎。因此輩「古今中外派」之涼血動物,本與純潔之青年為絕對不能相容之一物,此輩若以鄙言為非,則鄙言或於青年尚不無裨益也。至於「桐城派」與「選學家」,其為有害文學之毒菌,更烈於八股試帖及淫書穢畫。八股試帖,人人但以為騙「狀元」「翰林」之敲門磚,從沒有人當他一種學問看待。淫書穢畫,則凡稍具腦筋之人,無不痛斥為不正當之玩意兒。故雖有人中毒,尚易消除。至「桐城派」與「選學家」,則無論何人,無不視為正當之文章,後者流毒已千餘年,前者亦數百年,此等文章,除了謾罵,更有何術?鄙人雖不文,亦何至竟瞎了眼睛,認他為一種與我異派之文章,而用相對的論調,僅曰「不贊成」而已哉?

錢玄同一九一八年三月二H 日

足下指斥作君之說,愚未能代答,惟鄙意以為尊謂信望為兩事,固無不可。然宗教家之信望,均以神為目標?必以歸納法證明神之真實存在,然後依以求智,方不失為剛愎,方不墮於迷信,故庫君以基督教之釋智為未足也。尊謂尋求上帝,為知識之開端,愚為依他求知,依他途之起點,固不獨基督教然也。吳稚暉先生有言:我輩雖非國民黨信徒,而死後胸骨為灰,無一粒非國民黨而為它黨,此言余亦雲然。至國民目為暴烈分子與否,固無所容心焉,倘有人竟以暴烈稱之,則殊慚愧。可憐之支那人,尚何暴烈之可言!

獨秀

討論學理之自由權

獨秀先生:讀《新青年》,見奇怪之言論,每欲通信辯駁,而苦於詞不達意,今見

王敬軒先生所論,不禁浮一大白王先生之崇論宏議,鄙人極為佩服。貴志記者對於王君議論,肄口侮罵,自由討論學理,固應又是乎!此啟。不備。

崇拜王敬軒先生者四月二十日

本志自發刊以來,對於反對之言論,非不歡迎,而答詞之敬慢,略分三等:立論精到,足以正社論之失者,記者理應虛心受教。其次則是非未定者,苟反對者能言之成理,記者雖未敢苟同,亦必尊重討論學理之自由,虛心請益。其不屑與辯者,則為世界學者業已共同辨明之常識,妄人尚復閉眼胡說,則唯有痛罵之一法。討論學理之自由,乃神聖自由也。倘對於毫無學理毫無常識之妄言,而濫用此神聖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隱晦,是曰「學願」。「學願」者,真理之賊也。

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