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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號

民國七年(1918年)十月十五日發行

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

胡適

去年我曾說過要做一篇《戲劇改良私議》,不料這一年匆匆過了,我這篇文章還不曾出世。於今《新青年》在這一期正式提出這個戲劇改良的問題,我以為我這一次恐怕賴不過去了。幸而有傅斯年君做了一篇一萬多字的《戲劇改良各面觀》,把我想要說的話都說了,而且說得非常明白痛快。於是我這篇《戲劇改良私議》竟可以公然不做了。本期里還有兩篇附錄:一是歐陽予倩君的《予之戲劇改良觀》,一是張修子君的《我的中國舊戲觀》,此外還有傅君隨後做的《再論戲劇改良》,評論張君替舊戲辯護的文章。後面又有宋春舫先生的《近世名戲百種目》,選出一百種西洋名戲,預備我們譯作中國新戲的模範本。這一期有了這許多關於戲劇的文章,真成了一本「戲劇改良號」了!我看了這許多文章。頗有一點心癢手癢,也想加入這種有趣味的討論,所以我劃出戲劇改良問題的一部分作我的題目,就叫做《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

我去年初回國時看見一部張之純的《中國文學史》,內中有一段說道:

是故崑曲之盛衰,實興亡之所系。道成以降,此調漸微°中興之頌未終,海內之人心已去。識者以秦聲之極盛,為妖孽之先征。其言雖激,未始無因。欲睹昇平,當復崑曲;《樂記》一言,自勝於政書萬卷也。(下卷一一八頁)

這種議論,居然出現於「文學史」裡面,居然作師范學校「新教科書」用,我那時初從外國回來,見了這種現狀,真是莫名其妙。這種議論的病根全在沒有歷史觀念,故把一代的興亡與崑曲的盛衰看作有因果的關系,故說「欲睹昇平,當復崑曲」。若是復崑曲遂可以致昇平,只消一道總統命令,幾處警察廳的威力,就可使國中戲園家家

唱崑曲,——難道中國立刻便「昇平」了嗎?我舉這一個例來表示現在談文學的人大多沒有歷史進化的觀念。因為沒有歷史進化的觀念,故雖是「今人」,卻要做「古人」的死文字;雖是二十世紀的人,偏要說秦、漢、唐、宋的話。即以戲劇一個問題而論,那班崇拜現行的西皮二黃戲,認為「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的人,固是不值一駁;就有些人明知現有的皮黃戲實在不好,終不肯主張根本改革,偏要主張恢復崑曲。現在北京一班不識字的崑曲大家天天鸚鵡也似的唱崑腔戲,一班無聊的名士幫着吹打,以為這就是改良戲劇了。這些人都只是不明文學廢興的道理,不知道崑曲的衰亡自有衰亡的原因,不知道崑曲不能自保於道咸之時,決不能中興於既亡之後。所以我說,現在主張恢復崑曲的人與崇拜皮黃的人,同是缺乏文學進化的觀念。

如今且說文學進化觀念的意義。這個觀念有四層意義,每一層含有一個重要的教訓I。第一層總論文學的進化:文學乃是人類生活狀態的一種記載,人類生活隨時代變遷,故文學也隨時代變遷,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學。周秦有周秦的文學,漢魏有漢魏的文學,唐有唐的文學,宋有宋的文學,元有元的文學。《三百篇》的詩人做不出《元曲選》,《元曲選》的雜劇家也做不出《三百篇》。左丘明做不出《水滸傳》,施耐庵也做不出《春秋左傳》。這是文學進化觀念的第一層教訓,最容易明白,故不用詳細引證了。(古人如袁枚、焦循,多有能懂得此理的)

文學進化觀念的第二層意義是:每一類文學不是三年兩載就可以發達完備的,須是從極低微的起源,慢慢的,漸漸的,進化到完全發達的地位。有時候,這種進化剛到半路上,遇着阻力,就停住不進步了;有時候,因為這一類文學受種種束縛,不能自由發展,故這一類文學的進化史,全是擺脫這種束縛力爭自由的歷史;有時候,這種文學上的羈絆居然完全毀除,於是這一類文學便可以自由發達;有時候,這種文學革命只能有局部的成功,不能完全掃除一切枷鎖鐐銬,後來習慣成了自然,便如纏足的女子,不但不想反抗,竟以為非如此不美了!這是說各類文學進化變遷的大勢。西洋的戲劇便是自由發展的進化,中國的戲劇便是只有局部自由的結果。列位試讀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試看中國戲劇從古代的「歌舞」(歌舞是一事。猶言歌的舞也。)(Ballet Dance)一變而為戲優;後來加入種種把戲,再變而為演故事兼滑稽的雜戲(王氏以唐宋遼金之滑稽戲為一種獨立之戲劇,與歌舞戲為二事。鄙意此似有誤。王氏引各書所記詼諧各則,未必獨立於歌舞戲之外。但因打渾之中時有語諫之旨,故各書特別記此詼諧之一部分而略其不足記之他部分耳。元雜劇中亦多打渾語。今之京調戲亦可隨時插入譏刺時政之打渾。若有人筆記之,後世讀之者亦但見林步青、夏月珊之打渾而不見其他部分、或亦有疑為單獨之滑稽戲者矣)。後來由「敘事」體變成「代言」體,由遍數變為折數,由格律極嚴的大麴變為可以增減字句變換宮調的元曲,

於是中國戲劇三變而為結構大致完成的元雜劇。但元雜劇不過是大體完具,其實還有許多缺點:(一)每本戲限於四折。(二)每折限於一宮調。(三)每折限一人唱。後來南戲把這些限制全都毀除,使一劇的長短無定,一折的宮調無定,唱者不限於一人。雜劇的限制太嚴,故除一二大家之外,多隻能鋪敘事實,不能有曲折詳細的寫生工夫;所寫人物,往往毫無生氣;所寫生活與人情,往往缺乏細膩體會的工夫。後來的傳奇,因為體裁更自由了,故於寫生、寫物、言情各方面都大有進步。試舉例為證。李漁的《蜃中樓》乃是合並《元曲選》里的《柳毅傳書》同《張生煮海》兩本戲做成的,但《蜃中樓》不但情節更有趣味,並且把戲中人物一一都寫得有點生氣,個個都有點個性的區別。如元劇中的錢塘君雖與布局有關,但沒有着意描寫;李漁於《蜃中樓》的《獻壽》一折中,寫錢塘君何等痛快,何等有意味!這便是一進步。又如元劇《漁樵記》寫朱買臣事,為後來南戲《爛柯山》所本,但《爛柯山》中寫入情世故,遠勝《漁樵記》,試讀《痴夢》一折,便知兩本的分別。又如崑曲《長生殿》與元曲《梧桐雨》同記一事,但兩本相比,《梧桐雨》敘事雖簡潔,寫情實遠不如《長生殿》。以戲劇的體例看來,雜劇的文字經濟實為後來所不及;但以文學上表情寫生的工夫看來,雜劇實不及崑曲。如《長生殿》中《彈詞》一折,雖脫胎於元人的《貨郎擔》,但一經運用不同,便寫出無限興亡盛衰的感慨,成為一段很動人的文章。以上所舉的三條例,——《蜃中樓》《爛柯山》《長生殿》,——都可表示「雜劇」之變為南戲傳奇,在體裁一方面雖然不如元代的謹嚴,但因為體裁更自由,故於寫生表情一方面實在大有進步,可以算得是戲劇史的一種進化。即以傳奇變為京調一事而論,據我個人看來,也可算得是一種進步。

傳奇的大病在於太偏重樂曲一方面,在當日極盛時代固未嘗不可供私家歌童樂部的演唱,但這種戲只可供上流入土賞玩,不能成通俗的文學。況且劇本折數無限,大多數都是太長了,不能全演,故不能不割出每本戲中最精彩的幾折,如《西廂記》的《拷紅》,如《長生殿》的《聞鈴》《驚變》等,其餘的幾折,往往無人過問了。割裂之後,文人學士雖可賞玩,但普通一般社會更覺得無頭無尾,不能懂得。傳奇雅劇既不能通行,於是各地的「土戲」紛紛興起:徽有徽調,漢有漢調,粵有粵戲,蜀有高腔,京有京調,秦有秦腔。統觀各地俗劇,約有五種公共的趨向:(一)材料雖有取材於元明以來的「雅劇」,亦有新編者而一律改為淺近的文字;(二)音樂更簡單了,從前各種復雜的曲調漸漸被淘汰完了,只剩得幾種簡單的調子;(三)因上兩層的關系,曲中字句比較的容易懂得多了;(四)每本戲的長短,比「雅劇」更無限制,更自由了;(五)其中雖多連台的長戲,但短戲的趨向極強,故其中往往有很有剪裁的短戲,如《三娘教子》《四進士》之類。依此五種性質看來,我們很可以說,從崑曲變為近

百年的「俗戲」,可算得中國戲劇史上一大革命。大概百年來政治上的大亂、生計上的變化、私家樂部的消滅,也都與這種「俗劇」的興起大有密切關系。後來「俗劇」中的京調受了幾個有勢力的人,如前清慈禧後等的提倡,於是成為中國戲界最通行的戲劇。但此種俗劇的運動,起源全在中下級社會,與文人學士無關,故戲中字句往往十分鄙陋,梆子腔中更多極不通的文字。俗劇的內容,因為他是中下級社會的流行品,故含有此種社會的種種惡劣性,很少如《四進士》一類有意義的戲。況且編戲做戲的人大都是沒有學識的人,故俗劇中所保存的戲台惡習慣最多。這都是現行俗戲的大缺點。但這種俗戲在中國戲劇史上,實在有一種革新的趨向,有一種過渡的地位,這是不可埋沒的。研究文學歷史的人,須認清這種改革的趨向,更須認明這種趨向在現行的俗劇中不但並不曾完全達到目的,反被種種舊戲的惡習慣所束縛,到如今弄成一種既不通俗又無意義的惡劣戲劇。——以上所說中國戲劇進化小史的教訓是:中國戲劇一千年來力求脫離樂曲一方面的種種束縛,但因守舊性太大,未能完全達到自由與自然的地位。中國戲劇的將來,全靠有人能知道文學進化的趨勢,能用人力鼓吹,幫助中國戲劇早日脫離一切阻礙進化的惡習慣,使他漸漸自然,漸漸達到完全發達的地位。

文學進化的第三層意義是:一種文學的進化,每經過一個時代,往往帶着前一個時代留下的許多無用的紀念品;這種紀念品在早先的幼稚時代本來是很有用的,後來漸漸地可以用不着他們了,但是因為人類守舊的惰性,故仍舊保存這些過去時代的紀念品。在社會學上,這種紀念品叫做「遺形物"(Survival、of Rudiments)。如男子的乳房,形式雖存,作用已失;本可廢去,總沒廢去;故叫做「遺形物」。即以戲劇而論,古代戲劇的中堅部分全是樂歌,打庫科白不過是一小部分;後來元人雜劇中,科白竟占極重要的部分,如《老生兒》《陳州祟米》《殺狗勸夫》等雜劇竟有長至幾千字的說白,這些戲本可以廢去曲詞全用科白了,但曲詞終不曾廢去。元明之際,已有「終曲無一曲」的雜折,如屠長卿的《曇花夢》(說見藏晉叔《元曲選》序),可見此時可以完全廢曲用白了;但後來不但不如此,並且白越減少,曲詞越增多,明朝以後,除了李漁之外,竟連會做好白的人都沒有了。所以在中國戲劇進化史上,樂曲一部分本可以漸漸廢去,但他依舊存留,遂成一種「遺形物」。此外如臉譜、嗓子、台步、武把子等等,都是這一類的「遺形物」,早就可以不用了,但相沿下來至今不改。西洋的戲劇在古代也曾經過許多幼稚的階級,如「和歌」(Chorus)面具、「過門」「背躬」(a-side)、武場等等。但這種「遺形物」,在西洋久已成了歷史上的古跡,漸漸地都淘汰完了。這些東西淘汰干凈,方才有純粹戲劇出世。中國人的守舊性最大,保存的「遺形物」最多。皇帝雖沒有了,總統出來時依舊地上鋪着黃土,年年依舊祀天祭孔,這都是「遺形物」。再回到本題,現今新式舞台上有了布景,本可以免去種種開門、關

門、跨門檻的做作了,但這些做作依舊存在,甚至於在一個布置完好的祖先堂里「上馬加鞭」!又如武把子一項,本是古代角抵等戲的遺風,在完全成立的戲劇里本沒有立足之地。一部《元曲選》里,一百本戲之中只有三四本用得着武場;而這三四本武場戲之中有《單鞭奪槊》和《氣英布》兩本都用一個觀戰的人口述戰場上的情形,不用在戲台上打仗而戰爭的情狀都能完全寫出。這種虛寫法便是編戲的一大進步。不料中國戲劇家發明這種虛寫法之後六七百年.戲台上依舊是打斤斗、爬杠子、舞刀耍槍地賣弄武把子,這都是「遺形物」的怪現狀。這種「遺形物」不掃除干凈,中國戲劇永遠沒有完全革新的希望。不料現在的劇評家不懂得文學進化的道理,不知道這種過時的「遺形物」很可阻礙戲劇的進化,又不知道這些東西於戲劇的本身全不相關,不過是歷史經過的一種遺跡,居然竟有人把這些「遺形物」——臉譜、嗓子、台步、武把子、唱功、鑼鼓、馬鞭子、跑龍套等等——當作中國戲劇的精華!這真是缺乏文學進化觀念的大害了。

文學進化觀念的第四層意義是:一種文學有時進化到一個地位,便停住不進步了;直到他與別種文學相接觸,有了比較,無形之中受了影響,或是有意地吸收人的長處,方才再繼續有進步。此種例在世界文學史上,真是舉不勝舉。如英國戲劇在伊麗莎白女王的時代本極發達,有蔣生(Ben Jonson)、莎士比亞等的名著;後來英國人崇拜莎士比亞太甚了,被他籠罩一切,故十九世紀的英國詩與小說雖有進步,於戲劇一方面實在沒有出色的著作;直到最近三十年中,受了歐洲大陸上新劇的影響,方才有蕭伯納(Bernard Shaw)、高爾華胥(John Galsworthy)等人的名著。這便是一例。中國文學向來不曾與外國高級文學相接觸,所接觸的都沒有什麼文學的勢力;然而我們細看中國文學所受外國的影響,也就不少了。六朝至唐的三四百年中間,西域(中亞細亞)各國的音樂、歌舞、戲劇,輸入中國的極多:如龜茲樂,如「撥頭」戲(《舊唐書•樂音志》雲「撥頭者,出西域胡人」),卻是極明顯的例(看《宋元戲曲史》第九頁)。再看唐宋以來的曲調,如《伊州》《涼州》《熙州》《甘州》《氐州》各種曲,名目顯然,可證其為西域輸入的曲調。此外中國詞曲中還不知道有多少外國分子呢!現在戲台上用的樂器,十分之六七是外國的樂器,最重要的是「胡琴」,更不用說了。所以我們可以說,中國戲劇的變遷,實在帶着無數外國文學美術的勢力。只可惜這千餘年來和中國戲劇接觸的文字美術都是一些很幼稚的文學美術,故中國戲劇所受外來的好處雖然一定不少,但所受的惡劣影響也一定很多。現在中國戲劇有西洋的戲劇可作直接比較參考的材料,若能有人虛心研究,取人之長,補我之短;掃除舊日的種種「遺形物」,採用西洋最近百年來繼續發達的新觀念、新方法、新形式,如此方才可使中國戲劇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我現在且不說這種「比較的文學研究」可以得到的種種高深的

方法與觀念,我且單舉兩種極淺近的益處——

(一)悲劇的觀念——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是悲劇的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現今戲園里唱完戲時總有一男一女出來一拜,叫做「南圓」,這便是中國人的「團圓迷信」的絕妙代表。有一兩個例外的文學家,要想打破這種團圓的迷信,如《石頭記》的林黛玉不與賈寶玉團圓,如《桃花扇》的侯朝宗不與李香君團圓;但是這種結束法是中國文人所不許的,於是有《後石頭記》《紅樓圓夢》等書,把林黛玉從棺材裡掘起來好同賈寶玉團圓;於是有顧天石的《南桃花扇》使侯公子與李香君當場團圓!又如朱買臣棄婦,本是一樁「覆水難收」的公案。元人作《漁樵記》,後人作《爛柯山》,偏要設法使朱買臣夫婦團圓。又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寫的本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兩句,元人作《青衫淚》偏要叫那琵琶娼婦跳過船,跟白司馬同去團圓!又如岳飛被秦檜害死一件事,乃是千古的大悲劇,後人做《說岳傳》偏要說岳雷掛帥打平金兀術,封王團圓!這種「團圓的迷信」乃是中國人思想薄弱的鐵證。做書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顛倒是非,便是生離死別,他卻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偏要說善惡分明,報應昭彰。他閉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劇慘劇,不肯老老實實寫天工的顛倒慘酷,他只圖說一個紙上的大快人心。這便是說謊的文學。更進一層說:團圓快樂的文字,讀完了,至多不過能使人覺得一種滿意的觀念,決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動,決不能引人到徹底的覺悟,決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頭記》寫林黛玉與賈寶玉一個死了,一個出家做和尚去了,這種不滿意的結果方才可以使人傷心感嘆,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使人對於人生問題和家族社會問題發生一種反省。若是這一對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緣」,團圓完聚,事事如意,那麼曹雪芹又何必作這一部大書呢?這一部書還有什麼「餘味」可說呢?故這種「團圓」的小說戲劇,根本說來,只是腦筋簡單,思力薄弱的文學,不耐人尋思,不能引人反省。西洋的文學自從希臘的Aeschylus, Sophocles, Euripdes時代即有極深密的悲劇觀。念悲劇的觀念:第一,即是承認人類最濃摯最深沉的感情不在眉開眼笑之時,乃在悲哀不得意無可奈何的時節;第二,即是承認人類親見別人遭遇悲慘可憐的境地時,都能發生一種至誠的同情,都能暫時把個人小我的悲歡哀樂一齊消納在這種至誠高尚的同情之中;第三,即是承認世上的人事無時無地沒有極悲極慘的傷心境地,不是天地不仁,「造化弄人」(此希臘悲劇中最普通的觀念),便是社會不良使個人消磨志氣,墮落人格,陷入罪惡不能自脫(此近世悲劇最普通的觀念)。有這種悲劇的觀念,故能發生各種思力深沉,意味深長,感人最烈,發人猛省的文學。這種觀念乃是醫治我們中國那種說謊作偽,思想淺薄的文學的絕妙聖葯。這便是比較的文學研究的一種大益處。

(二)文學的經濟方法——我在《論短篇小說》一篇里(新青年四卷五號),已說過「文學的經濟」的道理了。本篇所說,專指戲劇文學立論。戲劇在文學各類之中,最不可不講經濟。為什麼呢?因為:(1)演戲的時間有限;(2)做戲的人的精力與時間都有限;(3)看戲的人的時間有限;(4)看戲太長久了,使人生厭倦;(5)戲台上的設備,如布景之類,有種種困難,不但須要圖省錢,還要圖省事;(6)有許多事實情節是不能在戲台上一一演出來的,如千軍萬馬的戰爭之類。有此種種原因,故編戲時須注意下列各項經濟的方法:

(1)時間的經濟。須要能於最簡短的時候之內,把一篇事實完全演出。

(2)人力的經濟。須要使做戲的人不致精疲力竭;須要使看戲的人不致頭昏眼花。

(3)設備的經濟。須要使戲中的陳設布景不致超出戲園中設備的能力。

(4)事實的經濟。須要使戲中的事實樣樣都可在戲台上演出來;須要把一切演不出的情節一概用間接法或補敘法演出來。

我們中國的戲劇最不講究這些經濟方法。如《長生殿》全本至少須有四五十點鍾方可演完,《桃花扇》全本須用七八十點鍾方可演完。有人說,這種戲從來不唱全本的;我請問,既不唱全本,又何必編全本的戲呢?那種連台十本、二十本、三十本的「新戲」,更不用說了。這是時間的不經濟。中國戲界最怕「重頭戲」,往往有幾個人遞代扮演同一個角色,如《雙金錢豹》,如《雙四傑村》之類,這是人力的不經濟。中國新開的戲園試辦布景,一出《四進士》要布十個景,一出《落馬湖》要布二十五個景!(這是嚴格的說法但現在的戲園里武場一大段不布景。)這是設備的不經濟。再看中國戲台上,跳過桌子便是跳牆;站在桌上便是登山;四個跑龍套便是一千人馬;轉兩個彎便是行了幾十里路;翻幾個斤斗,做幾件手勢,便是一場大戰。這種粗笨愚蠢,不真不實,自欺欺人的做作,看了真可使人作嘔!既然戲台上不能演出這種事實,又何苦硬把這種情節放在戲里呢?西洋的戲劇最講究經濟的方法。即如本期張繆子君《我的中國舊戲觀》中所說外國戲最講究的「三種聯合」,便是戲劇的經濟方法。張君引這三種聯合來比中國舊戲中身段,台步,種種規律,便大錯了。三種聯合原名The Law of Three Unities,當譯為「三一律」。三「一」即是:(1)一個地方,(2)一個時間,(3)一樁事實。我且舉一出《三娘教子》作一個勉強借用的例。《三娘教子》這出戲自始至終,只在一個機房裡面,只須布一幕的景,這便是「一個地方」;這出戲的時間只在放學回來的一段時間,這便是「一個時間」;這出戲的情節只限於機房教子一段事實,這便是「一樁事實」。這出戲只挑出這一小段時間,這一個小地方,演出這一小段故事;但是看戲的人因此便知道這一家的歷史;便知道三娘是第三妾,她的丈夫從軍不回,大娘二娘都再嫁了,只剩三娘守節撫孤,這兒子本不是三娘生的,……這

些情節都在這小學生放學回來的一個極短時間內,從三娘薛寶口中,一一補敘出來,正不用從十幾年前敘起:這便是戲劇的經濟。但是《三娘教子》的情節很簡單,故雖偶合「三一律」,還不算難。西洋的希臘戲劇遵守「三一律」最嚴;近世的「獨幕劇」也嚴守這「三一律」。其餘的「分幕劇」只遵守「一樁事實」的一條,於時間同地方兩條便往往擴充范圍,不能像希臘劇本那種嚴格的限制了(看《新青年》四卷六號以來的易卜生所作的《娜拉》與《國民之敵》兩劇便知)。但西洋的新戲雖不能嚴格地遵守「三一律」,卻極注意劇本的經濟方法:無五折以上的戲,無五幕以上的布景,無不能在台上演出的情節。張螺子君說,「外國演陸軍劇,必須另築大戲館。」這是極外行的話。西洋戲劇從沒有什麼「陸軍劇」;古代雖偶有戰斗的戲,也不過在戲台後面吶喊作戰斗之聲罷了;近代的戲劇連這種笨法都用不着,只隔開一幕,用幾句補敘的話,便夠了。《元曲選》中的《薛仁貴》一本,便是這種寫法,比《單鞭奪槊》與《氣英布》兩本所用觀戰員詳細報告的寫法更經濟了。元人的雜劇,限於四折,故不能不講經濟的方法,雖不能上比希臘的名劇,下比近世的新劇,也就可以比得上十六七世紀英國、法國戲劇的經濟了(此單指體裁段落,並不包括戲中的思想與寫生工夫)。南曲以後,編戲的人專注意詞章音節一方面,把體裁的經濟方法完全拋掉,遂有每本三四十齣的笨戲,弄到後來,不能不割裂全本,變成無數沒頭沒腦的小戲!現在大多數編戲的人,依舊是用「從頭至尾」的笨法,不知什麼叫做「剪裁」,不知什麼叫做「戲劇的經濟」。

補救這種笨伯的戲劇方法,別無他道,只有研究世界的戲劇文學,或者可以漸漸地養成一種文學經濟的觀念。這也是比較的文學研究的一種益處了。

以上所說兩條——悲劇的觀念,文學的經濟——都不過是最淺近的例,用來證明研究西洋戲劇文學可以得到的益處。大凡一國的文化最忌的是「老性」;「老性」便是「暮氣」。一犯了這種死症,幾乎無葯可醫;百死之中,只有一條生路:趕快用打針法,打一些新鮮的「少年血性」進去,或者還可望卻老還童的功效。現在的中國文學已到了暮氣攻心、奄奄斷氣的時候!趕緊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湯」,還恐怕已經太遲了;不料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孫還要禁止醫生,不許他下葯,說道,「中國人何必吃外國葯!」……哼!

(完)

戲劇改良各面觀

傅斯年

這篇《戲劇改良各面觀》的意見,是我一年以來,時時向朋友談到的,然而總沒寫成篇章。十日前,同學張修子君和胡適之先生辯論廢唱問題,我見了,就情不自禁了。但是我在開宗明義之前,有兩件情形,要預先聲明的:

第一,我對於社會上所謂舊戲、新戲,都是門外漢;

第二,我對於中國固有的音樂和歌曲,都是門外漢。

既然都是門外漢,如何還要開口呢?據我個人觀察而論,中國人熟於戲劇音樂一道的,什麼是思想牢固的了,不客氣說來,就是陷溺深的了,和這些「門內漢」討論「改良」「創造」,絕對不肯容納的。我這門外漢,卻是不曾陷溺的人。我這篇文章,就以耳目所及為材料,以直覺為判斷,既不是「隨其成心而師之「,也就不能說我不配開口。

我以為改良舊戲和創造新戲,是兩個問題(理論詳見第四節)。應否改良創造的理論,和怎樣改良創造的方法,又是兩個問題。我們但凡把眼光放大些,可就覺得現在戲劇的情形,不容不改良,真正的新劇,不容不創造。現在只當討論怎樣改良創造的方法,應否改良創造的理論,不成問題了。若是還把極可寶貴的時光,耗費在討論這個上,就是中國人思想處處落在人後的證據。然而就中國社會可憐的情形而論,卻不能不供出思想處處落在人後的證據。我們若逕然討論方法,便有大多數人根本反對道,「何必要改良?」無可如何,只好先把舊戲的情形,作一具體的評判;我還要自己承認,這個評判是不得已而出的「廢話」。

(一)舊戲的研

我們對於舊戲的形式和材料,不表同情,原不消說,然而僅僅漫罵,也不能折人之心。照我意思,先就戲劇進化的階級為標准,看看現在戲界進化到何等地步,更就中國戲劇和中國社會同用的關系,判斷現在戲界的真正價值如何。易詞說來,前者以

戲劇歷史為觀察點,後者是個社會問題;二者並用,似乎可得個概括的論斷。

現在中國各種戲劇,無論「崑曲」「高腔」「皮黃」「梆子」,總是「鱉血龜水,分不清白」,在一條水平線上。不僅這樣,這般高等戲,和那些下等的「碰碰戲」「秧歌戲」「高翹戲」,也在一個水平線上。雖然詞句雅俗,情節繁簡,衣飾奢儉,有絕大的分別,若就它組成的分子而論,卻是同在一個階級,沒高下之別。的真正的戲劇純是人生動作和精神的表象(Representation of human action and Spirit),不是各種把戲的集合品。可憐中國戲劇界,自從宋朝到了現在,經七八百年的進化,還沒有真正戲劇,還把那「百衲體」的把戲,當作戲劇正宗!中國戲劇,全以不近人情為貴,近於人情,反說無味。請問戲劇本是描寫人事的,何以專要不近人情?純粹戲劇,不能不近人情,「百衲體」的把戲,雖欲近人情而不能組成純粹戲劇的分子,總不外動作和言語,動作是人生通常的動作,言語是人生通常的言語;百般把戲,無不合有競技游戲的意味,競技游戲的動作言語,卻萬萬不能是人生通常的動作言語——所以就不近人情,就不能近人情了。譬如打臉,是不近人情的。何以有打臉?同為有角色,何以有角色?因為是下等把戲的遺傳。譬如「行頭」,總不是人穿的衣服。何以要穿不是人穿的衣服?因為競技游戲,不能不穿離奇的衣服。譬如花臉,總做出人不能有的粗暴相。何以要做出人不能有的粗暴相?因為玩把戲不能不這樣。譬如打把子、翻筋斗,更是豈有此理了,更可以見得是競技的遺傳了。平情而論,演事實和玩把戲,根本上不能融化,一個重模仿,一個重自出;一個要像,一個無的可像;一個重情節,一個要花哨,簡直是完全矛盾。中國人卻不以完全矛盾見怪,反以「兼容並包」為美。那些下等戲,像上文所舉的「碰碰」「秧歌」「高翹」……之類,雖然沒有這些上等戲兼容並包的大量,卻同是不離乎把戲的精神。在西洋戲劇是人類精神的表現(Interpretation of human Spirit);在中國是非人類精神的表現(Intei-pretation of inhuman Spirit)0既然要和把戲合,就不能不和人生之真拆開,所以我以為中國的上等戲、下等戲在一條水平線上,是就戲劇演進的階級診斷定了的;是就他們組成的元素分析比較過的。好比猴子,進化到毛人,就停住了,再也不能變人了;中國的戲,到了元朝,成了「雜劇」「南戲」的體裁,就停住了,再也不能脫開把戲了。

唱功一層,舊戲的「護法使者」,最要拿來自豪。唱功應廢不應廢,別是一個問題(解詳第四節)。縱使唱功不廢,「京調」中所唱的詞句,也是絕對要不得。歌唱一種東西,雖不能全合語言的神味,然而總以不大離乎語言者近是。且是曲折多,變化多,詞句參差,聲調抑揚才便於唱。若用木強的調調兒,總是不宜。「京調」不能救治的毛病,就在調頭不好,——不是七字句,就是兩三加一四的十字句。任憑它是絕妙的言語,一經填在這個死板里,當時麻木不仁,索然無味起來。這個點金成鐵的緣故,全

是因為調頭不是,——不合言語的自然,所以活潑潑的妙文,登時變成死言語,不合歌曲的自然,所以必須添上許多「助聲「轉聲,我們說話,不是定要七字十字,唱曲何必定要七字十字?從四言五言樂府,變成七言樂府,是文學的進化,因為七言較比五言近於語言了;從七言樂府變成詞,是文學的進化,因為詞更近於語言了。從稍嫌整齊的詞,變成通體參差的曲,是文學的進化,因為曲尤近於語言了。可是整齊的「京調」,代不整齊的「昆弋」而起,是戲曲的退化,因為去語言之真愈遠了。現在把一部《樂府詩集》和一部《元曲選》比較一看,覺得《元曲選》里的詞調好得多。使我們起這種感覺,固然不止一個原因,然而主要原因,總因為樂府整齊,所以笨拙,元曲參差,所以靈活。再把一部《元曲選》和十幾本《戲考》比較一看,又要覺得生存的「京調」,尚且不如死了五百年的元曲,也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敢斷言道,「京調」根本要不得,那些「轉聲」「助聲」,正見其「黔驢技窮」,和八代樂府沒奈何時,加上些「妃」「稀」,是一樣的把戲。「京調」的來源,全是俗聲——下等人的歌謠,原來整齊句多,長短句少,——這是因為沒有運用長短句的本領,「京調」所取材,就是這下等人歌唱的款式。七字句本是中國不分上下今古最通行的,十字句是三字句四字句集合而成,三字句四字句更是下等歌謠的句調。總而言之,「京調」的調,是不成調,是退化調。就此點而論,「京調」的上等戲,又和那些下等戲在一條水平線上了。照這看來,中國現在的戲界,不但沒有進化到純粹的戲劇,並把真正歌曲的境界,也退化出去了。

我再把中國戲劇,和中國社會相用的關系,說個大概。有人說道,中國戲劇,最是助長中國人淫殺的心理。仔細看來,有這樣社會的心理,就有這樣戲劇的思想;有這樣戲劇的思想,更促成這樣社會的心理。兩事是交相為用,互成因果。西洋名劇,總要有精神上的寄託;中國戲曲,全不離物質上的情慾,同學汪緝齊對我說,中國社會的心理,是極端的「為我主義」,我要加上幾個字道,是極端的「物質的為我主義」。這種主義的表現,最易從戲曲里觀察出來。總而言之,中國戲劇里的觀念,是和現代生活根本矛盾的,所以受中國戲劇感化的中國社會,也是和現代生活根本矛盾的。

(二)改革舊戲所以必要

照上文所說,中國戲劇,既然這樣下等,應當改革的道理可就不必多說了。但是關於舊戲的技術文學各方面,還有批評未到的地方,現在再論一番,作為改革舊戲所以必要的根據。

就技術而論,中國舊戲,實在毫無美學的價值,舉其最顯著的缺點:第一,是達背美學上的均比律(law of proportion)o譬如一架黃包車,安上十多支電燈,最使人起

一種不美不快的感覺,這是因為十幾支電燈的強度,和個區區的黃包車,不能均比。中國戲劇,卻專以這種違背均比律的手段為高妙:《紅鸞喜》上的金玉奴也要滿頭珠翠,監獄里的囚犯,也要滿身綢帛。不能彼此照顧,互相陪襯,處處給人個矛盾的、不能配合的現象,哪能不起反感?第二,是刺激性過強。凡是聲色一類,刺激甚易的,用來總要有節制,因為人類官能,容易疲乏,一經疲乏,便要漸漸麻木不仁,失了本來的功用了。更進一層,人類的情緒,不可促動太高,若是使人心境頓起變化,有不容呼吸的形勢,就大大違背「美術調節心情」的宗旨。舊戲里頭,聲音是再要激烈沒有的;衣飾是再要花哨沒有的。曲終歌罷,總少覺「餘音繞梁」的余韻,只有了頭昏眼花的痛苦。眼簾耳鼓,都刺激疲乏不堪了,請問算美不算美?至於刺激心境,尤其利害,總將生死關頭,形容的刻不容緩,讓人懸心吊膽,好半天不舒服0這種做法,總和美學原理,根本不相容。第三,是形式太嫌固定。中國文學和中國美術,無不含有「形式主義"(formalism),在於戲劇,尤其顯著。據我們看來,「形式主義」,是個壞根性,用到哪裡哪裡糟,因為無論什麼事件,一經成了固定形式,便不自然了,便成了矯揉造作的了;何況戲劇一種東西,原寫人生動作的自然,不是固定形式能夠限制的。然而中國戲里,「板」有一定,「角色」有一定,動作言語有一定,「幹部一腔,千篇一面」。不是拿角色來合人類的動作,是拿人類的動作來合角色;這不是演動作,只是演角色。猶之失勒博士(Dr.F.C.S.Schiller)批評「形式邏輯」道,「'形式邏輯』不是論真偽,是論假定的真偽。」(此處似覺擬於不倫。然失勒之批評「形式邏輯」,乃直將一切「形式主義」之乖謬而論辯之,其意於此甚近,但文中不便詳引耳。)西洋有一家學者道,「齊一即是丑"(Uniformity means ugliness),談美學的時常引用這句話。就這個論點衡量中國戲劇,沒價值的地方可就不難曉得了。第四,是意態動作的粗鄙。唱戲人的舉動,固然聰明的人也能處處用心,若就大多數而論,可就粗率非常,全不脫下等人的賤樣,美術的技藝,是談不到的。看他四周圍的神氣。尤其惡濁鄙陋,全無刻意求精,情態超逸的氣概。這總是下等人心理的暴露,平素沒有美術上訓練的緣故。第五,是音樂輕躁。胡琴一種東西,在音樂上,竟毫無價值可言;「噪音浮響,亂人心脾」,全沒庄嚴潤流的態度。雖然轉折很多,很肖物音,然而太不蘊藉,也就不能動人美感了。舊戲的音樂,胡琴是頭腦,然而胡琴竟是如此不堪,所以專就音樂一道評判舊戲,也是要改良的。——上來所說五樣,原不能盡,但是總可據以斷定美術的戲劇,戲劇的美術,在中國現在,尚且是沒有產生。

再就文學而論,現在流行的舊戲,頗難當得起「文學」兩字。我先論詞句,凡做戲文,總要本色,說出來的話,不能變成了做戲人的話,也不能變成唱戲人的話,須要恰是戲中人的話,恰合他的身份心理,才能算好,才能稱得起「當行」。所以戲文一

道,是要客觀,不是要主觀;是要實寫的,不是給文人賣弄筆墨的。「崑曲」的詞句,尚且在文學范圍之內,然而賣弄筆墨的地方,真太厲害了,把元「雜劇」、明「南曲」自然的本色,全忘干凈了,所以漸漸不受人歡迎了。「京調」卻又太不賣弄筆墨了,翻開十幾本《戲考》竟沒一句好文章,全是信口溜下去,絕不見刻意形容,選擇詞句的功夫。這是因聲造文,不是因文造聲;是強文就聲,不是合聲於文。一言以蔽之,京調的文章,只是混沌,無論甚人,都是那樣調頭兒。若必須分析起來,也不過一種角色,一種說話法,同在一個角色里頭,卻不因時因地變化言辭。這樣的「不知鳥之雌雄」,還有什麼文學的技藝可說?我再論結構,中國文章不講結構,原不止一端,不過戲文的結構,尤其不講究。總是「其直如矢,其平如底」,全沒有曲折含蓄的意味。無數戲劇,只像是一個模刻下來的,——有一個到處應用的公式。若是敘到心境的地方,絕不肯用寓情於事,推彼知此的方法,總以一唱完之大吉。這樣辦法,固然省事,然而興味總要索然了。我再論體裁,舊戲的人物,不是失之太多,就要失之太少。太多時七錯八亂,頭緒全分不清楚了;太少時一人獨唱,更不能布置情節,文學的妙用、組織的功夫,全無用武之地了。譬如「崑曲」里的《思凡》,文詞意思,我都很恭維它,但是這樣不成戲劇的歌曲,只可歸到廣義的詩里,算一類,沒法用戲劇的法子,去批評他。戲里這樣一人獨唱的,固是絕無僅有,然而舉此倒彼,那些不講究的體裁,正是多着呢!——照這看來,中國的戲劇文學,總算有點慚愧。

論到運用文筆的思想,更該長嘆。中國的戲文,不僅到了現在,毫無價值,就當它的「奧古斯都期」,也沒什麼高尚的寄託。好文章是有的(如元[北曲]明[南曲]之自然文筆),好意思是沒有的;文章的外面是有的,文章里頭的哲學是沒有的,所以僅可當得玩弄之具,不配第一流文學。就以《桃花扇》而論,題目那麼大,材料那麼多,時勢那麼重要,大可以加入哲學的見解了,然而不過寫了些芳草斜陽的情景,凄涼慘淡的感慨,就是史可法臨死的時候,也沒什麼人生的覺悟。非特結構太松,思想里也正少高尚的觀念。就是美術上、文學上做得到家,沒有這個主旨,也算不得什麼。大前年我讀莎士比亞的Merc/iantVenice,覺得*'To baib fish withal."一段,說人

生而平等,何等透徹,只是「盧梭以前的《民約論》」在我們《元曲選》上,和現在的「昆弋」「京調"里,總找不出。我很盼望以後作新戲的人,在文學的技術而外,有個哲學的見解,來做頭腦,那種美術派(Aesthetical School)的極端主張,是不中用的。

再把改良戲劇,當作社會問題,討論一番。舊社會的窮凶極惡,更是無可諱言,舊戲是舊社會的照相,也不消說,當今之時,總要有創造新社會的戲劇不當保持舊社會創造的戲劇。舊社會的狀況,只是群眾,不算社會,並且沒有生活可言。這話說來

很長,不是這篇文章里,能夠全說的。約舉其詞,中國社會的裡面,只是散沙一盤,沒有精密的組織,健全的活動力,差不多等於無機體;中國人卻喜歡這樣群眾的生活,不喜歡社會的生活,——這不就簡直可說是沒有生活嗎?就是勉強說他算有生活,也只好說是無意識的生活,你問他人生真義是怎樣,他是不知道;你問他為什麼我教做我,他是不知道;他是阮嗣宗所說大人先生褲襠里的虱子,自己莫名其妙的;他不懂得人怎樣講;他覺得戕賊人性以為仁義,猶之乎戕賊杞柳以為梧耀;他不覺得人情有個自然,有個自由的意志;他樊籠里,卻很能過活得,並且忘了是在樊籠里了。——這是中國人最可憐的情形!將來中國的運命,和中國人的幸福,全在乎推翻這個,另造個新的。使得中國人有貫徹的覺悟,總要借重戲劇的力量,所以舊戲不能不推翻,新戲不能不創造。換一句話說來,舊社會的教育機關不能不推翻,新社會的急先鋒不能不創造。

上面說的,都是新劇所以必要的根據-我還要聲明一句:對於有知覺的人,這都算廢話。

(三)新劇能為現在社會的容受否?

戲劇應當改良的理論,縱然十分充足,若是社會全無容受的地步,也不過空論罷了。所以我們要考察現在社會的情形,能容新劇發生否。說到中國戲劇界,真令人悲觀得很。一般「戲迷」,正在那裡講究唱功、做工,胡琴的手段,打板的神通,新劇的精神,做夢還沒夢到呢。記得一家報紙上說:「布景本不必要,你看老譚唱時,從沒有布景,不過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搬來搬去,就顯出地位不同來。西洋人唱做不到家,所以才要布景。」這種孩子話,竟能代表許多人,想在這樣社會里造出新劇來,如何不難!但是細細考察起來,新劇的發生,尚不是完全無望。專就北京一部而論——其實到處都是這樣,一聽戲的人,大別分為兩種:第一種人是自以為很得戲的三昧,——其實是中毒最深的,一■聽到舊戲要改良的話,便如同大逆不道一樣,所以梅蘭芳唱了幾出新做的舊式戲,還有人不以為然,說:「固有的戲,盡夠唱的,要來另做,一定是舊的唱不好了,才來遮醜。」你想和這種人還有什麼理論,——然而嫻熟舊戲的人,差不多總是這樣思想;第二種人在戲劇一道,原不曾講究,不過為聲色的沖動力所驅使,跑到戲園里,「顧而樂之,這種人在戲界里雖沒勢力,在社會上卻佔大多數,普通聽戲的人,差不多總是這樣。現在北京有一種「過渡戲」出現,卻是為這一般人而作。所謂「過渡戲」者,北京通稱「新戲」,但是雖然和舊戲不同,到底不能算到了新戲的地步,那些擺場做法,從舊的很多,唱還沒有去了。有一個作戲評的人,造了這個名詞,我且從他。社會上歡迎這種戲的程度,竟比舊戲深得多。奎德社

里一般沒價值的人,卻仗這個來賺錢,我有一天在三慶園聽梅蘭芳的《一縷麻》,幾乎擠壞了,出來見大柵欄一帶,人山人海,交通斷絕了,便高興得了不得,覺得社會上歡迎「過渡戲」,確是戲劇改良的動機。在現在新戲沒有發展的時候,這樣「過渡戲」,也算慰情聊勝無了。既然社會上歡迎「過渡戲」比舊戲更很,就可憑這一線生機,去改良戲劇了。

說到新思想一層,社會上也不是全不能容受。我在舊戲里想找出個和新思想即合得來,竟找不出;只有「崑曲」里的《思凡》還算好的,看起來竟是一篇宗教革命的文章,把尼姑無意識的生活,盡量形容出來。這篇《思凡》本是《孽海記》的一出。就《孽海記》全體而論,也沒甚道理可說,我這番見解,總算斷章取義罷了。一個女孩兒,因為父母信佛,便送到庵里去,自己於佛書並未學過,佛家的宗旨,既然不知道,出家的道理,更是不消說,卻囚在那裡,如同入了隧宮一般,念那些全不懂得半梵半漢的佛經。什麼思凡不思凡,猶可置而不論,只這無意識的生活,是最不能容忍的。跑下山去,也不過別尋一個有意識的生活罷了。(「只因俺父好念經」一段,下至「怎知俺感嘆多」,把這個意思,形容盡致。)所以就這篇曲子的思想而論,總算極激烈的,但是一人獨唱,全沒情節,聽戲的人.不能懂得這個意思,卻無從照着社會上歡迎這篇戲的程度,來判斷新思想的容受。我後來又找出「過渡戲」《一縷麻》是有道理的,這篇戲竟有「問題戲」的意味,細分起來,有幾層意思可說。

(-)婚姻不由自主,而由父母主之,其是非怎樣?

(二)父母主婚姻不為兒女打算,卻為自己打算,其是非怎樣?

(三)訂婚以後,只因為體面習慣的關系,無論如何情形,不能解約,明知火坑,終要投入,其是非怎樣?

(四)忽而有名無實的丈夫,因極離奇的情節死掉了,他的妻以後的生活,應當怎樣自處?在現在社會習慣之內,處處覺得壓迫的力量,總要弄到死而後已;

(五)父、母、庶母、女兒間的關系、表兄妹的關系,——就是中國人家庭的狀況,——可以藉此表現。

總而言之,這戲的主旨,是對於現在的婚姻制度,極抱不平了。在作原文的包天笑未必同我這見解一樣,在演成戲劇的人,和唱這戲的人,未必有極透徹的覺悟,然而就憑這不甚精透的組織,竟然很動人感情了,我第一次同同學去看,我的同學,當然受很大的刺激,後來又和親戚家幾位老太太去看,回來我問他們道,「覺得怎樣?」他們說,「這樣訂婚,真是沒道理J咳!這沒道理一句話,我想聽的人心裡,總有這樣覺悟,這點覺悟,就是社會上能容納新思想的鐵證。雖然中國人的思想,多半是麻木性的,——不肯輕意,因為沒道理,——就來打破這沒道理,若使有人把這沒道理

說得透徹了,用法子刺激厲害了,也就不由得要打破這沒道理了。憑這一點不曾枯亡盡的「夜氣」「擴而充之」,不怕不能容受新思想。所以說到改良戲劇的骨子,還不算是絕望。

至於做法場面,一律改革,尤當受人歡迎。因為舊法子處處板滯,處處沒趣,在不常聽戲的人看來,竟不能分青紅皂白,一經改了新式,便能活潑得緊。現在人唱戲,有時把舊戲里一枝一節,改變法子,成個新樣,聽戲的人,總覺分外受用,若是完全改了,死的變成活的了,如何不尤其討人好。譬如梅蘭芳唱《獅吼記》原是古裝,怕婆子一場,忽然變成時裝了。這樣辦法,真是矛盾,然而形容怕婆子,總不是古裝能做出來的,用時裝反覺得格外覺切。衣服尚且如此,何況做法排場呢?

至於音樂歌唱一層,就原理而論,戲劇里有歌唱,仍是歌曲的遺傳,仍不脫「百衲」的本質,和專效動作的真戲劇根本矛盾。就一般婦孺以及不常聽戲的男子而論,歌唱原無所用。然而在街巷裡,總聽見人順嘴胡唱,在朋友處,常聽見他唱幾嗓子,這是為何呢?據我看來,喜歡音樂歌唱,是人性的自然,所不幸者:(一)中國可唱的沒通俗詩詞曲子;(二)歌謠太少了;(三)學校家庭,又全不管音樂;(四)再加上樂器缺乏,有這許多原因,幾乎使得中國人和樂曲斷絕關系。卻又為本能所迫,情不自禁,可就侵犯別處,大嚼戲里的唱了。我以為將來新劇廢唱,是絕對的可能,——因為戲里原不能要唱,看戲的人,原不注意在唱,現在所以注重在唱是一時變態,是別種情形壓迫的,一但是這四層缺陷,總是要盡力彌補。若不彌補雖然可能,不過是少量的可能,不能風行一世,不能把大多數的戲,都變成廢唱,不能使得人人知道,演劇和唱曲,是不能融合的兩件事。

照上文所說,廢唱已經比較別種情形為難辦,再加上劇本的缺乏,劇才的缺乏,劇場的缺乏,改革戲劇一種事業也是不易做的。雖然不易做,卻又是不能不做的急務。好在改革的動機,和社會的容受情形,很有可以樂觀的地方,只好請有心人勉為其難To ——就樂觀的地方看來是那樣,就困難的地方看來是這樣,所以我以為新劇發生,絕對可能,但總要少需時日,早則三年,遲則五歲。現在是在胚胎期,應當作預備的事業。

(四)舊戲改良

未來的新劇,唱功廢了,做法一概變了,完全是模仿人生真動作,沒有玩把戲的意味了,——拿來和舊戲比較,簡直是兩件事,所以說舊戲改良,變成新劇,是句不通的話,我們只能說創造新劇。但是在這新劇未登舞台以前,——在這預備時代,——難道就容那些不堪的舊戲,仍舊引誘社會嗎?照我意思,這預備時代的事業,

應當分兩途做去:為將來新劇打算,是要編制劇本,培植劇才,供給社會劇學的常識;為現在戲界打算,還要改演「過渡戲」,才可以導引現在的社會,從極端的舊戲觀念,到純粹的新戲觀念上頭去。這有三種理由:

(一)現在唱戲的人,十之九不是新劇才,教他做純粹新戲,絕對的不可能。若是另由別人演做新戲,一時又辦不到。在這過渡時代的辦法,不妨降格遷就,請這些人多唱「過渡戲」。「過渡戲」雖然不好,總比舊戲高了,總可作將來新戲的引子;

(二)音樂歌曲,放在戲劇里,固是不通,但是當現在他種音樂極不發達的時代,若把戲里歌樂除去了,一般人對於戲劇,便頓然冷淡了許多。若暫且不廢歌樂,正可借這歌樂的力量,引導一般人,到新戲觀念和新思想上來。——歌樂和情節,是舊戲的兩種元素,舊戲對於情節一層,卻極不修飾,「過渡戲」若果注意這件,改造好了,聽戲人心裡,就要從注重歌樂一方面,轉到專重情節,忘卻歌樂一方面。這是用音樂的效用,導引他來聽「過渡戲」,一轉之間,又用「過渡戲」的情節,導引他來容受廢唱的純粹新戲。這樣做法,看起來似乎曲折,事實上必能很見功效;

(三)創造新戲,比創造新體文學,難好幾倍,都因為後者可以孤行己意,不必管社會容受的情形,前者卻不能對於社會宣告獨立。登台說法,總要有人來聽,如果沒人理,一番事業,無從措手了。為這緣故,有不能不體察社會情形的形勢。我們並不是服從社會,是用遷就社會的手段,來征服社會。

我這主張,不過因為過渡時代,不能不有過渡的辦法,等到新劇預備圓滿了,我便要主張廢除「過渡戲」,猶之乎現在主張廢除舊劇了。——這「過渡戲」的功用,不過像個過得的橋罷了。我還要勸告演唱「過渡戲」的人,對於思想上,情節上,多多留神,破除舊套,這樣才能顯出「過渡戲」的過渡效用呢。

到了新劇發生,「過渡戲」消滅的時候,中國式的戲曲,就從此告終嗎?我想舊戲到了這時代,總要改變體式,另成一宗;就是從戲劇的位置,退到歌曲的地步。易詞說來,從音樂、歌唱、情節三種混合品,離開情節退到純粹的音樂度曲。這個極小的范圍,是舊戲退一步保守得住的。何以見得?

(一)新戲里絕對不容唱的存留,容或有人覺得枯寂。有這樣歌曲,可以在演劇之先,或者演劇之後,點綴一下,以為余興。西洋舞台上,每當戲劇開幕以前,或兩幕之間,總有音樂,正是這個意思。

(二)歌曲也是優美的文學,存留着他,可借這體裁,造出許多好文章。

(三)戲劇歌曲進化的階級,大略四層:1.各樣把戲和歌曲獨立並存;2.歌曲里容的把戲的材料,再略帶上些演故事;3.成了戲曲的體裁,故事重了,歌曲反輕了;4.純粹戲劇成立,歌曲又退出來,去獨立了。這個情形,西洋如此,日本如此,中國

已到了第三級,想來第四級也必如此。

但是我要保存的獨立歌曲一小部,也不是不待改良的。改良之點有兩件:

(一)造麯。中國樂歌里,實在曲牌太少,還有許多不適用的。總要不為古人所限,自造若干,才能便於使用。歌唱一道,本極復雜,照着數學上Combina-bin和Permutation 的道理,再造百倍二百倍多的曲調,也不窮盡。

(-)改樂。胡琴是件最壞的東西,梆子鑼鼓,更不必說,若求美學的價值,不能不去。笛子卻好,月琴也可將就。古樂里的琵琶,不妨再用。若果能採取西洋樂器,像短笛、鋼琴、外鄂林(即小提琴)之類,尤其好了。

(五)新劇創造

我在上文說過,今年今日,尚不是新劇發生時候,現在還在預備期中;將來發生時一切設施,有許多不便揣擬的,姑且存而不論。我暫把預備時代的預備事業,舉出幾條,奉請有心此道的人做起來。

第一是編劇問題。我起初想來,中國現在尚沒獨立的新文學發生,編制劇本,恐怕辦不好,爽性把西洋劇本翻譯出來,用到劇台上,文筆思想,都極妥當,豈不省事。後來轉念道,西洋劇本是用西洋社會作材料,中國社會,卻和西洋社會隔膜得緊。在中國劇台上排演直譯的西洋戲劇,看的人不知所雲,豈不糟了。這樣說來,還要自己編制,但是不妨用西洋劇本作材料,採取它的精神,弄來和中國人情合拍了,就可應用了。換一句話說來,直譯的劇本,不能適用,變化形式,存留精神的改造本,卻是大好。至於做獨立的編制,更要在選擇材料上,格外謹慎。舊戲最沒道理的地方,就是專拿那些極不堪的小說作來源;新戲要有新精神,所以這一點萬不可再蹈覆轍。材料總要在當今社會里取出更要對於現在社會,有了內心的觀察,透徹的見地,才可以運用材料,不至於變成「無意識,我希望將來的戲劇,是批評社會的戲劇,不是專形容社會的戲劇;是主觀為意思,客觀為文筆的戲劇,不是純粹客觀的戲劇。

將來新劇本,尤要力避文筆粗率。這個毛病,是中國文人的通病,我恐怕將來的新劇作家,免不了這樣。劇中人的心情,總不可爽爽快快,自己道出來。在舊戲里一唱了之,真弄得索然興盡,新戲雖沒有唱,卻可以造出一個對面人,來說白一番,這樣固然省事,價值可算沒一點了。拿小說作比喻,《水滸》里的宋江,《紅樓夢》里的劉姥姥,骨子裡何等詐變,外面卻專避詐變,卻又使得讀書的人處處覺出詐變,這種筆法,精細極了。曹雪芹常常替賈寶玉、林黛玉說出心裡的層次,有人說道,「這兩人的心理太曲折,不能『曲喻『J我說:「若是曹雪芹文筆更好一層,可就能『曲喻』了。」我希望將來新劇本,全用「曲喻」,不用「直陳」。就引動觀者興趣而論,就文

學的價值而論,是不得不然的。

第二是新劇主義的鼓吹。現在一般的人.對於新劇的觀念,全不曾有,忽然新劇發生,容受上總要困難的。所以應當有個鼓吹新劇主義的機關,把舊戲所以不能存在的道理,盡量傳布。一面作概括的討論,通論舊戲的情形;一面作分別的批評,就每出戲批評去,再把新劇的組織,新劇的思想,新劇的精神,張旗擂鼓地道來,使得社會知道新劇是個什麼東西,可就便於發展了。等到將來新劇發生,這種機關,也是要的,因為新劇組織,總要精密,寓意總要深切。在薄於思想力的中國人看起來,恐怕有許多誤會,一一就是不懂,——非來「面命」「提耳」不可。我覺得中國人看西洋的問題戲,不但不能用批評的眼光來解答這問題,並且不知道戲里有什麼問題,-這都因為腦筋混沌。所以在新劇沒發生時,這個機關是「宣教師」「急先鋒」,在發生以後,是「良師,凈友」。

(六)評戲問題

戲評對於戲界影響的大,原不消說,但是看到現在北京的戲評界,——中國的戲評界,——真叫人無限感嘆。姑且舉幾件最不滿意的情形:第一,是不批評,這是中國人的通信,只會恭維人,罵人,卻不會批評人。說他好,就滿紙堆砌上許多好字眼;說他不好,就滿紙堆砌上許多壞字眼。只有形容——不稱實的形容,——沒有批評。批評原不是容易做的,總要有精密的思想力才可,否則空空洞洞,浮浮泛泛,焉得不說些支吾鋪張話?——支吾,鋪張,就是不批評。第二,是不在大處批評。每天報上登的戲評,不是說「某某身段好」,就是說「某某做工好",再不就是說「某句反二黃唱得好」,「某句西皮唱得好」,從來少見過論到戲里情節通不通,思想是不是,言語合不合的。這樣專在小地方做功夫。忘了根本,如何能使得戲劇進化?第三,評伶和評妓一樣。以前的人,都以為倡優一類(文人也夾在里頭),就新人生觀念說來,娼妓是沒有人格的,優伶卻是一種正當職業。不特是正當職業,並且做好了是美術文學的化神,培植社會的導師。所以古代的莎士比亞、近代的易卜生都曾經現身說法;更有許多女伶,被人崇拜為藝術大家。然而中國人依然用褻視人格的辦法,去評戲子,恭維旦角,竟和恭維嫉子一樣,請問是恭維她還是罵她?——凡褻視別人的人格,就是褻視自己的人格,待別人當姨子,就是先以姨子自待,然則姨子評戲,還有甚話可說?第四,是黨見。黨見鬧深了,是非全不論了。評戲變成捧角了。這樣情形,或者因為個人嗜好乖謬,或者因為懷抱接交之心,或者竟為金錢所使——總而言之,是不堪問的。北京的劇評家,差不多總要時時刻刻,犯這些毛病,我只見有署名春柳舊主者,還偶然評到戲的情節上去,並把現在所謂新戲,叫做「過渡戲」,這也算是難得了。鐲

子君也常有很聰明的說話。痛快說來,要想改良戲劇,不先改良劇評,才是修子君說的「空口說白話」呢!所以我希望鑲子君和他同好的人,將來的事業,正是多着呢!七年九月五——六日

附錄一予之戲劇改良觀

歐陽予倩

井手先生詢余以對於今日中國劇界之意見。予歌場汨沒,於今數年,隨俗浮沉,無所表示,不敢有所謂意見。然就思念所及,得一二為大略陳之。

試問今日中國之戲劇,在世界藝術界當占何等位置乎?吾敢言中國無戲劇,故不得其位置也。何以言之?舊戲者,一種之技藝。昆戲者,曲也。新戲萌芽初茁,即遭蹂蹣,目下已如腐草敗葉,不堪過問。舍是更何戲劇之可言?戲劇者,必綜文學、美術、音樂及人身之語言動作組織而成。有其所本焉,劇本是也。劇本文學既為中國從來所未有,則戲劇自無從依附而生。元明以來之劇、曲、傳奇等,頗有可采,然絕不足以代表劇本文學。其他如皮黃唱本,更無足道。蓋戲劇者,社會之雛形,而思想之影像也。劇本者,即此雛形之模型,而此影像之玻璃板也。劇本有其作法、有其統系。一劇本之作用,必能代表一種社會,或發揮一種理想,以解決人生之難問題、轉移誤謬之思潮。演劇者,根據劇本,配飾以相當之美術品(如布景衣裝等),疏盪以適宜之音樂,務使劇本與演者之精神一致表現於舞台之上,乃可利用於今日魚龍曼延之舞台也。

然則吾人之主張當如何?予以為:(一)須組織關於戲劇之文字;(二)須養成演劇之人才。

文字約分三種:

一、劇本

劇本文學為中國從來所無,故須為根本的創設。其事宜多翻譯外國劇本以為模範,然後試行仿製。不必故為艱深,貴能以淺顯之文字發揮優美之理想。無論其為歌曲、為科白,均以用白話,省去駢儷之句為宜。蓋求人之易於領解為效速也。唯格式作法,必須認定。暇當專論之,中國舊劇,非不可存,唯惡習慣太多,非汰洗凈盡不可。然世方重視其惡習慣,為之奈何!

二、劇評

今日之所謂劇評者,大抵於技術之談多不完全。其對於伶人,非以好惡為毀譽,

則視交情為轉移。劇本一層,在所不問;而人情事理,亦置諸腦後。自某某諸名士使詩歌以昵近花旦後,簿上多效尤之作;文人惡習殊足不道,亦評劇界之蠡賊也。吾所謂正當之劇評者,必根據劇本、根據人情事理以立論,劇評家必有社會心理學、論理學、美學、劇本學之智識。劇評有監督劇場及俳優、啟人猛省、促進改良之責,決不容率爾操艇、魯莽從事也。唯今日之中國既無戲劇,則劇評亦當然不能成立。吾所望於今日之評劇家者,在誘導演劇者斷棄其頑梗之主張而趨重於事理人情而已。如俳優能勉守人情事理之范圍,庶幾真戲劇有養成之希望焉。

三、劇論

劇論之范圍甚廣,凡關於戲劇之理論皆屬焉。最要者,在名劇本之分析及舞台上之研究。中國之戲劇,一種之「雜戲」而已,不能繩之以理。必有精確之劇論,能獲信於社會,則不近人情、與無價值之戲,當然漸就漸滅,同時真戲劇亦因之而生。故不欲改良戲劇則已,欲改良戲劇,非亟倡正確之劇論不可。如雲」某處宜下鑼」或「某處不似老譚所唱」所論非戲劇,不能孱入劇論也

今日之劇界,腐敗極矣!俳優之腦筋,過於簡單,方且「抱殘守缺」「夜郎自大」,以為一技之長可以應世變、傳子孫、吃着不盡,故聞新論莫不駭笑。久居暗室者,視日必暗;今之俳優,處暗過久,幾失其明;如纏足者,其骨已斷,無由再伸。故為目下計,為將來計,一面借文字以救其弊,一面須組織一「俳優養成所」,以四五年卒業,以養成新人材。辦法略述如下:

(一)募集十三四齡之童子三五十人,於其中選拔優良.授以極新之藝術,劣者隨時斥退之;

(二)不收學費;

(三)修業二三年後,隨時可使試演於舞台,以資練習,並補助校費;

(四)課程於戲劇及技藝之外,宜注重常識及世界之變遷;

(五)卒業後,須服務若干年;

如此四五年辦去,必見好成績。而於營業上,亦可決操勝算。蓋四五年後之劇場,絕非腐敗之俳優所得而左右也。

以上所談,尚多未盡,容緩緩細及之。

附錄二我的中國舊戲觀

張厚載

上回我因為《新青年》雜志胡適之、劉半農、錢玄同諸位先生,多有對於中國舊戲的簡單批評,我就寫了一封信去略說些我個人的意思。因為兩方面意思不同,所以我也不便多說。前天胡適之先生寫信來要我寫一篇文字,把中國舊戲的好處跟廢唱用白不可能的理由詳細再說一說。我因此就先在《晨鍾》報上略略說些,跟胡先生頗有一番辯論。現在胡先生仍舊要我做一篇文字,來辯護舊戲,預備大家討論討論。我也很贊成這件事,就把我對於中國舊戲的意思,挑幾樣重要的稍為說說。至於說得對不對,還希望諸位要切實指點才是。

(一)中國舊戲是假相的

中國舊戲第一樣的好處就是把一切事情和物件都用抽象的方法表現出來。抽象是對於具體而言。中國舊戲,向來是抽象的、不是具體的。「六書」有會意的一種,會意是「指而可識」的,中國舊戲描寫一切事情和物件,也就是用「指而可識」的方法。譬如一拿馬鞭子、一跨腿,就是上馬。這種地方人都說是中國舊戲的壞處,其實這也是中國舊戲的好處。用這種假相會意的方法,非常便利。有人講笑話,說天下的東西,只有戲台最大,什麼緣故呢?因為曹操帶領八十三萬人馬在戲台上走來走去,很覺寬綽。這就可見中國舊戲用假相會意的方法,是最經濟的方法。我曾經看見某小說雜志上,照美國最大戲館的像,下面小注說這種戲館,演唱陸軍劇很合適。我想中國戲台上可以容八十三萬人馬,外國演陸軍劇卻必須另築大戲館。這就可以恍然明白唱戲這件事,是宜於抽象而萬萬不能具體的了。要是具體地演起來,戲台上哪能容八十三萬人馬呢?至於拿張藍布當城牆,兩面黃旗當車子,更無一非假相會意的辦法。戲台上有多大地方,要把世界上一切事情和物件,都要具體地演起來,那是絕對的不可能。既然不能樣樣具體,倒不如索性樣樣抽象,叫人家「指而可識」。那麼無論如何大的質量、如何多的數量,多可以在戲台上演出來了。這豈不是中國舊戲的根本好處嗎?

而且戲劇本來是起源於模仿。(亞里士多德就這麼說)中國古時優孟模仿孫叔敖便是一個證據。模仿,是假的模仿真的,因為他是假的模仿真的,這才有游戲的趣味,才有美術的價值。上回曾看見錢稻孫先生在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講演的記錄,說「美之目的,不在生,故與游戲近似,鮮令斯賓塞所以唱為游戲說也。」又說,「哈德門之假相說曰,畫中風景,勝於實在,以其假相,而非實在也。」可見游戲的興味和美術的

價值,全在一個假字。要是真的,那就毫無趣味、毫無價值。中國舊戲形容一切事情和物件,多用假相來模仿,所以很有游戲的興味和美術的價值這也是中國舊戲一件好處。現在上海戲館里往往用真刀真槍真車真馬真山真水。要曉得真的東西,世界上多着呢。哪裡能都搬到戲台上去?而且也何必要搬到戲台上去呢?一搬到戲台上,反而索然沒味了。

(二)有一定的規律

中國舊戲,無論文戲武戲,都有一定的規律。崑腔的「格律謹嚴」是人人都曉得的。就是皮黃戲,一切過場穿插,亦多是一定不變的。文戲里頭的「台步」「身假」,武戲里頭的「拉起霸」「打把子」沒有一件不是打「規矩准繩」裡面出來的。唱功的板眼、說白的語調也是如此,甚而至於「跑龍套」的總是一對一對的出來。而且總是一面站兩個人或四個人,一切「報名」「念引」也差不多出出戲都是一樣。這種多可以說是中國舊戲的習慣法。無論如何變化,這種法律是牢不可破的。要是破壞了這種法律,那中國舊戲也就根本不能存在了。又像王夢生《梨園佳話》所說「痛必倒仰,怒必吹須,富必撐胸,窮必散發」這都是中國舊戲做作上的規律,也可以算是一種做作上的藝術(Art of acting)o

中國舊戲的種種規律,看來彷彿拘束的力量太大。其實「習慣成自然」,這種拘束力,在唱戲的早已成了一種自然力。而且有許多的規律,是自然而然的。譬如龍套一定要四個,兩邊各站兩個,這是自然的。你如今偏要三個,一邊站一個,一邊站二個,那就不自然了。就是「痛必倒仰,怒必吹須」也何嘗不是自然的做作。所以自由在一定范圍之內才是真能自由。要是自由在范圍之外,那倒反而不能自由。政治上、社會上的事情,都是如此;藝術上、戲劇上的事情也是如此。

中國舊戲一切唱功做派多有一定的規律,這也可算是中國舊戲的一件好處。有人說中國舊戲的規律太嚴,說中國舊戲不好,這是理想家極端的論調。外國戲悲劇有悲劇的演法,喜劇有喜劇的演法,也絕不是「漫無紀律」的。我看見《百科全書》的戲劇部說外國戲最講究三種的聯合(Three Unities),就是做作的聯合、地方的聯合、時間的聯合(Unity of action, Unity of place, Unity of time),(中國跟印度的戲劇都沒有這種規律,地方跟時間的聯合更是向來沒有,)還有身手上的動作,可以表示意思的(譬如Gesture),也有種種的法律來整理伶人身體面貌上的做法,這豈不是跟中國舊戲上的「身段」「台步」都有一定規律是一樣的道理嗎?

有人說中國舊戲的規律完全是一種籠統主義,但是籠統主義是說沒有明了的界畫。譬如約一個時候,中國人多說一兩點鍾、七八點鍾,到底幾點鍾?不能明了。幾點幾

刻幾分的觀念更是沒有的,這就是籠統主義,這就是黃遠生所說的「國人之公毒」。這麼一說,舊戲的「龍套」一定要兩個人以上,代表多數,不能隨便上來兩三個人就算數。仔細看來,這種一定的規律倒很有明了的界划,可見得也並不是完全的一種籠統主義。

(三)音樂上的感觸和唱工上的感情

中國舊戲向來是跟音樂有連帶密切的關系,無論崑曲、高腔、皮簧、梆子,全不能沒有樂器的組織,因此唱工也是中國舊戲里頭最重要的一部分。中國戲劇的發源,是在歌跟舞(Dance and Song)。中國的戲,在古時本也有不歌而但舞的,然而歌的一部分,漸漸發展成了戲劇上的元素,所以現今一般人多把(歌)跟(戲)兩種觀念聯絡起來。俗語「唱戲」兩個字,就是(歌)(戲)兩種觀念聯絡的表示。中國舊戲拿音樂和唱功來感觸人是有兩個好處:(A)有音樂的感觸;(B)有感情的表示。

音樂這一件事情,於通俗教育最有關系。中國古時本有《樂經》而且「六藝」之中也有「樂」這件事,外國學校注重音樂更不必說。現在中國的音樂,既不發達,但是崑曲的笛子、二黃的胡琴以及鑼鼓等等,吹打起來究竟還有許多音樂的意味。二黃場面上(場面就是戲台上音樂組織的一部分)的吹打,差不多全是崑腔的曲牌,是很有音樂上的價值的。何一雁先生求《幸福齋》隨筆裡面說過,有一善吹噴吶的中國人跟某人到西洋去,在船上吹噴吶,西洋人多大加嘆賞,有一個德國人就拜他為師,學會了之後,就以善吹軍笛出名,而且把中國「風入松」「破陣樂」等曲牌,翻到德國軍樂譜里頭去。就這一節,已可見中國舊戲上音樂的價值了。而且古語說「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可見,音樂上的感觸是很有「移風易俗」的力量。王夢生《梨園佳話》說:「戲之佳處,全在聲音悅人。患寂者弦管以嘩之,患郁者金鼓以震之,抱不平者妙歌緩節以柔下之,悲作客者閑情艷唱以慰勞之就是這個道理。總之音樂於人類性情最有關系,所以於社會風俗也最有關系。中國舊戲有音樂上的感觸,這也是中國舊戲的好處。

中國舊戲是以音樂為主腦,所以他的感動的力量,也常常靠着音樂表示種種的感情。譬如《四郎探母》的楊延輝在番邦思念他的母親,要不用唱功而但用白話來表示他思母的苦情,那楊延輝自己說了一番想念的話,便就毫無情致。如今用唱功來表示他思念的苦情,「引子」「詩」「白」多念完,到末了一句「思想起來,好不傷感人也」下接西皮慢板,唱「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一大段,這麼樣唱來就可以把想念母親的感情,用最可以感動的方法表示出來,這豈不是唱功最可以表示感情的一端嗎?所以拿唱功來表示感情,比拿說白來表示是分外的有精神、分外的有意思!這也是中國舊戲的一件好處。

那麼廢唱用白,到底可能不可能呢?我以為拿現在戲界的情形看來,是絕對不可能。將來如何,要看諸位提倡的力量如何,那是不能預言的。這些話已在《晨鍾報》上聲明,也可不必再說。我的意思,以為戲的情節好、伶人的做作好,那麼唱功是不很要緊,譬如《四進士》這一類戲不要唱功也似乎未嘗不可。又如上海汪優游一般人的新戲,做作很好,他們的新戲常有完全不用唱功的,也很能叫人歡迎,我也很愛看。但是情節和做作多不好,那唱功就斷乎不可廢的。譬如《二進宮》這出戲除了唱功外,情節做作,多不好看,你要是把他改了白話戲,三個人在台上,他說一句,你說一句,那就更沒有絲毫的趣味。所以廢唱用白一句話,也應當分別看來,不能有絕對的主張「不過唱功有表示感情的力量,所以可以永久存在,不能廢掉。要廢掉唱功,那就是把中國舊戲根本的破壞,將來進化的社會,是不是一定要把中國舊戲根本破壞,而且能不能把他根本破壞,那是極難解決的問題了

中國舊戲,還有許多最能表示意思和感情的地方。譬如做一個「背躬」就可以把一個人肚子里思忖的事情表示出來。《武家坡》里的薛平貴和王寶川兩個人,對面說話的時候,兩個人心裡的話,都用袖子一擋,轉過身來,說了出來,這就是「背躬」的做法。這種做法,是表示一個人心裡的意思最便利的方法。《虹霓關》里頭的丫環,看見東方夫人不肯殺王伯黨之後,唱「見此情不由人心中暗想」的一段二六,就把丫環心裡的意思,用最動人的方法表現出來。這也是唱功最能表示意思的一個證據。還有一種最能表示感情的,就是起「叫頭」。母女、父子、夫妻分別的時候用「叫頭」是最能表示感情的。還有哭的時候,用「哭頭」也是很有精神的地方。現在一般的新戲,差不多都添了鑼鼓,也用舊戲里頭的「躬背」「叫頭」的做法。這就可見舊戲的鑼鼓唱功,是最有表示意思和感情的力量了。

以上所說,都是中國舊戲的好處。有人說中國舊戲因為有這許多的情形所以不好,都是我實在不敢附和,我以為要說中國舊戲的不好,只能說他這幾種用的太過分,不能說他有這幾種就說不好;所以我們只能說中國舊戲用假相的地方太多,卻不能說用假相就是不好;只能說他用規律的地方太多,不能說用規律就是不好;只能說他用音樂的地方太多,不能說用音樂唱功就是不好。「因噎廢食」那是極端的主張,不是公平的論調。

我做這一篇文字,不過隨便寫出幾樣中國舊戲的好處,其實此外的好處還有,一時也說不了許多,就先提出三樣稍為重要的來跟大家斟酌斟酌。我的結論,以為中國舊戲是中國歷史社會的產物,也是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可以完全保存。社會急進派必定要如何如何的改良,多是不可能,除非竭力提倡純粹新戲和舊戲來抵抗。但是純粹的新戲,如今很不發達,拿現在的社會情形看來,恐怕舊戲的精神終究是不能破壞或消滅的了。

再論戲劇改良

傅斯年

(一)答張修子論舊戲。(二)編劇問題。

上月我做了一篇《戲劇改良各面觀》交給胡適之先生,過了幾天胡先生說,同學張修子君也做了一篇文章,替舊戲辯護。我急速取來一看,同時我在《晨鍾報》上,看見鏢子君的《戲園的改良談》,又有位朋友把《訟報》上登載的歐陽予倩君所做《予之改良戲劇觀》剪寄給我。我對於這幾篇文章,頗有所感觸,不能自己於言,所以再做這一篇。

歐陽君的文,我看了一遍,不由得狂喜。戲評里有這樣文章,戲劇家有這樣思想,我起初再也料不到。我的《戲劇改良各面觀》和歐陽君說的,竟有許多印合的地方,所以我對於歐陽君的文章,也就不再加以評論。我是劇界的「旁觀人」「門外漢」,我的議論,自然難以得人信服;歐陽君是戲界中人,歐陽君的說話,是從親身體練得來。反對戲劇改良的人,可不能再說改良戲劇僅僅是理想之談了!——改良戲劇的呼聲,從劇界發出,這番改良的事業,前途更有希望。

修子君要改良戲園,雖然不關戲劇問題,在現在也算當務之急,也是戲劇改良預備時代應當作的事業,——因為新戲不能入舊劇場。一一就請修子君和有志此道的人,勸那些戲園東家和掌班的做去,這原是一件功德事。

鏢子君辯護舊戲的文章,處處和我心裡刺謬,竊取「不敢苟同」之義,每條加以討論。

修子君把「抽象」「假相」混做一談,其實這兩名詞,絕不是一件東西。「抽象」對於「具體」而言;「假相」對於「實像」而言。「假相」對於「實像」,是代表的作用(Representation);"抽象"和"具體",一個是"總」(Universalis),一個是「單」(Particula)o修子君當作一件事,看的人就不能明白了。況且「抽象」必須離開「具體」,「體"(Concrete)不曾脫去,如何說得上「抽」(abstraction)。一拿馬鞭子,一跨腿,仍然是「具體」,不是「抽象」。曹操帶領幾個將官,幾個小卒,走來走去,仍

然是「具體」,不是「抽象」。拿張藍布當城牆,兩面黃旗當車子,更無一不是「具體」,更無一算做「抽象」。上馬是一種具體的像,一拿馬鞭子,一跨腿,又是一種具體的像……兩件事更沒有「總「單」的作用。若說這樣做法,含有Symbolic的意味,所以可貴,(張客子君說的「假相」據我揣度,或者指Symbolism。我想不出中文對當名詞,暫用原文。)其實Symbolism的用處,全在「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中國戲的簡便做法,竟弄得「視而不可識,察而不見意」。這不過是歷史的遺留,不進化的做法,只好稱他粗疏,不能算作假相。

修子君引用錢稻孫先生的話,覺得太不切題。當時錢君講演,我原在坐,他的意思是說:繪畫對於實物,含有剪裁、增補、變化的作用,所以較比真的,更為精粹。畫中風景,勝於實在,正因為稍帶主觀,把實物不美不調和的地方去掉,然後顯得超於實物以上。這本是極淺近的道理。我們若是把這道理移在戲劇上,就是說:戲劇模仿人生,要有意匠的經營,倘使每事模仿起來,不加簡截,不見構造,就不能夠見出美來。我們引用別人的話,總要對於引用的話,有幾分把握。若果本來的意思,並不見得明了,引用了來,總覺不妥。鮮令的學說,見於他的der Kunst;鮮勒的學說,見於他給gothe 的Briefeilber die asthetische Erzilhung d.Meuschheit ;斯賓塞的學說,見於他的Rinciples of Psycholozy ;哈德門(Hartmann)的學說,見於他的asthelik ;Bosanqnet的《美學史》上,都有記載和批評。若把這原書翻開一看,便曉得和修子君的「戲劇假相論」全不相干。我們做一篇文字,里頭的名詞,總要始終一個意思。如果前終不一貫,不但不能自定其說,就是辯駁的人也無從着筆了。張君文的第一節,拿「假相」一詞當骨子,然而起頭「假相」和「抽象」混了宗,後來張君心裡的「假相」和哈氏評畫的「假相」同了流,這樣還有什麼可說。

據我意思,中國舊戲所以專用視而不可識的「代替法」,也有兩個緣故:第一,中國戲本是「百衲體」,所以不要像的;第二,中國劇台極不發達,任憑露天地上,高堂大廳,都可當作劇台,(印度也是如此)所以才用「代替法」來遷就。與其說這樣辦法含有奧妙作用,不如說這辦法是迫於不得已。凡事都有個進化,進化的原則,是由簡成繁,由粗成細。上海唱戲的人,雖然沒價值,上海唱的新戲,雖然不配叫新戲,然而弄些「真刀真槍,真車真馬,真山真水」,(假山假水)對於舊來的混沌做法,總是比較的進化。一般人看起來,就高興得多。北京唱戲的人,有時把舊戲的「代替法」改成「模仿體」,看戲的人,覺得分外有趣。又如《天河配》一出戲,總算沒意識到極點了,但是第一台唱他,加上些布景,換上些「模仿體」,叫座的力量很大。從這里可以看出舊戲的混沌式,不討人好。做法越能親切畢肖,看的人越喜歡。既然修子君說的「假相」,引人不快之感,如何還能說得上「美」呢?

有人說道:「如果處處要刻意模仿,有些不能模仿的事體,究竟怎樣處置?」其實這也並不難辦,天地間事,盡有不能供給戲的材料的,只好闕如。猶之乎畫圖不能包括動象,不能四面全露。譬如武戲,簡直是根本不能存在,更何必慮到戲台上不能現打仗的原形?西洋戲劇,到了現在,兩軍交戰的動作,淘汰凈了。凡關於戰爭的事,不過用軍卒報告司令官帶出來,或者做出一小部分軍隊,擺布行走,或者做出一隊炮兵,驅炮上陣地去。這種辦法,推此知彼,舉一反三,既不至於遺漏,並且顯得精確。比起中國戲來,亂打一陣,全不成模仿,都變了競技,真不可以道理計了。總而言之,布景的功夫,中國戲里沒有,所以因陋就簡,想出這些不倫不類的做法,又因為中國戲不講體裁,不管什麼時候地位,都要弄到戲台上去,所以異想天開,造了些不近人情的手勢動作。若果把這些無聊的舉動,當作寶貝,反來保存下去,豈不是是非倒置?

修子君文第二節說,中國戲的好處,因為有一定的規律。楊雄說:「斷木為棋,撓革為鞠,亦皆有法焉。」又說:「圍棋擊劍,反目眩形,亦皆自然也。由其大者作正道,由其小者作奸道。」我們只能問規律是不是,好不好,不能因為一有規律,就說是好。天地間事,不論大小,哪裡有全沒規律的?若果不管規律是不是,逕然把規律固定,作為中國戲的長處,真覺得說不下去。難道西洋戲就不講規律,我們主張的新戲,就全沒規律不成?況且規律成了死板,處處覺得不自然。不論什麼戲都是一樣做法,不算「籠統」算什麼?修子君說:「習慣成自然」,真是一語破的。凡是習慣成的自然,何曾有真自然?中國戲的規律,僅僅是習慣罷了;既然認為習慣,也就不足寶貴了。

修子君文第三節,極力稱道中國戲里音樂唱功的效用。分析起來,有三種意思:

第一,音樂自身的效用很大。"新戲廢唱論」,並不是墨子的「非樂論」。音樂自身的價值,原不消說,就是說得天花亂墜,又和戲曲不能和音樂分離,有什麼相干。戲劇是一件事,音樂又是一件事,戲劇和音樂,原不是相依為命的。中國現在的情形,戲劇音樂都不發達,正因為中國戲里重音樂,所以中國戲背了音樂的累,再不能到個新境界,又因為中國音樂夾在戲劇里頭,獨立的地方很少,所以中國音樂背了戲劇的累,再不能有變遷演進的情勢。這真是陸機說的「離之則兩美,合之則兩傷」。戲劇讓音樂拘束的極不自由,音樂讓戲劇拘束的極不自由。若果中國有Mozart 一流大人物,正要改樂造麯,使中國音樂的美術地位,更進幾層,使中國現在的雛形歌曲,(指「京調」)和腐敗歌曲(指「崑曲」)變成「近世歌拍拉」式(Modem opera)。然而想要這樣辦,非先把戲劇音樂拆開不可。不然,便互相牽制,不能自由發展了。修子君說,音樂根本是要緊的,我極端極端的贊成,但是因為他要緊,就取消了他的獨立,和效動作的戲劇永不分開,實在覺得沒甚根據。

第二,歌唱可以補助情節的不工。修子君說:「戲的情節好,伶人的做作好,那麼

唱功是很不要緊,……但是情節和做作多不好,那唱功就斷乎不可廢的。」這話說得最痛快,最通達。我仍用這個意思,換句話說道,「現在舊戲里情節做作都不好,所以才借重於唱,等到新戲把情節做作研究好了,唱功盡可不要這正是修子君的話,不過上半句下半句互換地位罷了。可見修子君這段文章,非特沒有證明歌唱不可廢,反來替主張新劇廢唱的幫了忙。舊戲所以必須改造的緣故,不止一條,不講情節,不工做作,卻是件最重要的。新戲專要彌補這個缺陷,歌唱還有什麼用處?《二進宮》一種戲,因為沒有主義,沒有情節,根本要不得,並不是一旦廢唱改為說白,就要得了。汪優游一般人的新戲,除了唱功,添上情節,做作上更加了意,就能使得修子君說:「很好,……我也很愛看」,可見戲劇感動人,並不靠着歌唱。現在戲劇里用歌唱引人,本因為情節不講究,發生的一時變態。更進一層說,汪優游一流人的新戲,也沒甚道理,西洋近代戲劇,是哲學、文學、美術的「集粹」,若果能夠參酌仿製,介紹到中國戲台上,我想修子君的愛看,正不止像現在說的。

第三,歌唱可以補說白的不足。這仍然因為中國戲里不講情節和做作,所以任憑什麼事,都用歌唱說白了結他。——這正是中國戲的粗疏處,不自然處。凡各種心景,各種感情,全拿歌唱形容出來,「簡便」固然「簡便」,其奈不「精細」何?愁子君只見得這樣做法,包容一切,又「概括」,又「簡妙」,卻不覺得不合人情,不分皂白。西洋名劇,關於表示感情的地方,總要慘淡經營,曲喻旁達;像舊戲這樣「一筆了之」的辦法,依然是因陋就簡罷了(這道理我在前篇說了許多,現在不再多說,請讀者參看。)

修子君總括三大節,加以論斷道:「要說中國舊戲不好,只能說他這幾種用得太過分;……所以我們只能說中國舊戲用假相的地方太多;……只能說他用規律的地方太多;……只能說他用音樂的地方太多可見舊戲處處用「代替法」,處處用固定的規律,處處用音樂,繆子君也很覺得不然。-~■然則給舊戲作辯護士,真是不容易事。——廖子君這番意思,雖然和我們的「新劇創造論」不同(我們的改造主張在質,張君的主張改造在量),卻也覺得舊戲要改良。就請籍子君設法「去泰去甚」,就舊戲,說舊戲,未嘗沒有小補。

鏢子君又說:「中國舊戲是中國歷史社會的產物,也是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這上半句全沒疑義。但是我還要問到修子中國社會是什麼社會,中國歷史是什麼歷史?如果是極光榮的歷史,極良善社會,他的產物當然也是光榮良善的了,可以「完全保存」了;如果不然,只因為是歷史社會的產物,不管歷史社會是怎樣的,硬來保存下去,似乎欠妥當些。中國政治,自從秦政到了現在,直可縮短成一天看。人物是獨夫、宦官、宮妾、權臣、奸雄、謀士、佞幸;事跡是篡位、爭國、割據、吞並、陰謀、宴

樂、流離,這就是中國的歷史。豪貴魚肉鄉里,盜賊騷擾民間;崇拜的是金錢、勢力、官爵,信仰的是妖精、道士、災祥,這就是中國的社會這兩件不堪的東西寫照,就是中國的戲劇至於說舊劇是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真正冤死中國文學美術了!中國文學,比起西洋近代的,自然有些慚愧,然而何至於下了舊戲的「湯鍋」?舊戲的文章,像最通行的京調腳本,何嘗有文字的組織和意味?何嘗比得上中國的詩歌、小說?中國美術里雕刻、陶器、繪畫之類,在世界美術史上,原有頗高的位置。拿因陋就簡的「劇工」和全不修飾的戲台,同這些美術品參照,恐怕不能開個比例率。

綜合修子君全編的意思,彷彿說道,「凡是從古遺傳下來的,都是好的。"我們固不能說,凡是遺傳的,都要不得;但是與其說歷史的產品,所以可貴,毋寧說歷史的產品,所以要改造。進化的作用,全靠着新陳代謝: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歷史的遺傳不去,創造的意匠不來。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出產品,前一時代的出產品,必然和後一時代不能合拍。中國舊戲,只有一種「雜戲體」,就是我在前篇說的「百衲體」,這是宋元時代的出產品。如果要適用於二十世紀,總當把這體裁拆散了,——純正的「德拉瑪」,純正的「吹拉拍」,純正的把戲,三件事物,各自獨立。況且中國舊戲所以有現在的奇形怪狀,都因為是「巫」「儺」「傀儡」「缽頭」「競技」……的遺傳(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如果不把這些遺傳掃凈,更沒法子進步一層。西洋戲劇進化的階級,可以參證。在英國伊麗莎白時代.「雜戲體」本很流行,只為得有莎士比亞一流人,才把「雜戲」變成「真劇」。例如開場,一個傷兵上來報告軍情,現在的「莎士比亞學者」,用各種方法,證明這幾幕不是莎士比亞作的,因為傷兵報告軍情,是件不通的事,又給台下人一種反感,最和莎氏平日美術的技術不合。現在的用女及比劇本,所以有這樣情形,都由於被當時唱這戲的人,求合當時劇界的習慣,把純正的新體,加上些雜戲的做法。照這看來,西洋戲劇的進化,全在推陳出新了。又如西洋二十年前,戲劇的做法,仍然有許多不自然的地方。自從易卜生的40。〃'$//oHie進攻歐洲「劇術"大起革命。說白的自然,時間地位的齊一(Unities of time and place),結場圓滿的廢除,「自語」(Soliloquy)的不見,都是新加的原質。西洋人日日改造,中國人年年保存,中西人度量相差,何以這樣遠呢?

我來做文回答修子並不是專和舊人過不去。修子給舊戲做辯護士,我卻是主張新劇的。舊戲的信仰不打破,新戲沒法發生,所以做這不憚其煩的事。還要請修子體諒一■切。

我把修子君文,用心看了幾遍,又作了這篇回答的說話,心裡起了幾種感想,姑且連帶說下來。第一,我覺得中國人只懂得「好」「最好」,不懂得「更好」。總是拿着「好」當成「最好」,卻不知道天地間其實並沒「最好」的,也不知道現在的「好」

以外,還有未來的「更好」。就戲劇論,中國人覺着舊戲「好二就以為是「最好」,再不想「更好」的了。第二,中國人對於現狀,太為滿足。這正是因為不知道「更好」,所以對於目前情形,總是「安之若素」,縱然一件事改革的動機極熟了,舊狀再不能容忍了,也甘心敷衍下去。西洋所以有現在的文化,全靠着人人方寸之間,時時刻刻,有個不滿現狀的感覺;中國所以有現在的糟糕,也全由於人人方寸之間,時時刻刻,有容受下去的心理。第三,中國人不懂得「理想論」(Idealism)和「理想家(Idealist)的真義。說到「理想」,便含着些輕薄的意味,覺得「理想」即是「妄想」(fancy);「理想家」即是「妄人」(Crank)。其實世界的進步,全是幾多個「理想家」造就成的。「理想家」有超過現世的見解,力行主義的勇氣,帶着世界上人,兼程並進。中國最沒有的是理想家。然而一般的人,每逢有人稍發新鮮議論,便批評道,「理想得很!」所以這樣煩惡理想的緣故,一則由於覺得天地間未曾發生的事,十九是不可能,恰是拿破崙一世所說的反面;二則由於上文說的現狀滿足。這兩種情形,就是弱國國民的鐵證。第四,中國人把國別看得太清楚了。就戲劇而論,我們說,「美善的戲劇,應當怎樣「,一般的人說,「中國戲是中國的,必要這樣,要是那樣,就不是中國的了。」我請問中國戲劇的發生,難道不是模仿西域北胡嗎?(《舊唐書•音樂志》載「撥頭戲」,《元史•馬可保羅游記》多載中國戲仿自外國之證據。)像現在舞台上的「噴吶」「胡琴」,是中國自造的嗎?第五,自從西洋學說進口,中國游談家多了個護身符,發起議論來,總加上些西洋的學者名,學術名,卻不問相干不相干。這仍然是策論家嚇人的慣技,不是用來推論證明。若果有西洋人恭維中國事情,那更高興得了不得。衛西琴一流人,真是善會人意的乖角兒。——這五種看起來好像不切本題,但是我覺得中國人常常如此,(我並不敢說卷子君是如此,)還請看的人仔細理會一番。

辯論舊戲的當廢和新劇的必要,我在前月做前篇文章時,已經說過都是廢話。現在更覺得多費唇舌,真正無聊"舊戲本沒一駁的價值;新劇主義,原是「天經地義」,根本上決不待別人匡正的,從此以後,破壞的議論,可以不發了。我將來若果繼續討論戲劇,總要在建設方面下筆口我想編制劇本是預備時代最要辦的,不妨提出這個問題,大家討論討論,——討論劇本的體裁,討論劇本的主義。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有幾層意思,把他寫在下面

(-)劇本的材料,應當在現在社會里取出,斷斷不可再做歷史劇。

(二)中國劇最通行的款式,是結尾出來個大團圓,這是頂討厭的事。戲劇做得精緻,可以在看的人心裡,留下個深切不能忘的感想。可是結尾出了大團圓,就把這些感想和情緒一筆勾銷。最好的戲劇,是沒結果,其次是不快的結果。這樣不但動人感

想,還可以引人批評的興味。拿小說作榜樣,中國最好的小說,是《水滸》《紅樓夢》,一個沒結果,一個結果極不快,所以這兩部書才有價值。劇本的《西廂記》本是沒結果的,後來妄人硬把他添起足來,並且說,「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若果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天下沒有文章了。我很希望未來的劇本,不要再犯這個通病。

(三)劇本里的事跡,總要是我們每日的生活,縱不是每日的生活,也要是每年的生活,這樣才可以親切;若果不然,便要生幾種流弊:第一,引人想人非非,破壞人精密的思想想象力;第二,文學的細致手段,無從運用;第三,可以引起下流人的興味,不能適合有思想人的心理。

(四)劇本里的人物,總要平常舊戲里最少的是平常人,好便好得出奇,壞便壞得出奇。——簡直是不能有的人,退一步說,也是不常有的人。弄這樣人物上台,完全無意義。小孩子喜歡這個,成年人卻未必喜歡這個。若說拿這些奇怪人物作教訓,作鑒戒,殊不知世上不常有的事,哪裡能含着教訓鑒戒的效用?平常人的行事,好的卻真可作教訓,壞的卻真可作鑒戒。固為平常,所以可以時時刻刻,作個榜樣。況且人物奇異,文學的運用,必然粗疏,人物愈平常,文章愈不平庸哩。

(五)中國人恭維戲劇,總是說,善惡分明。其實善惡分明,是最沒趣味的事。善惡分明了,不容看戲的人加以批評判斷了。新劇的製作,總要引起看的人批評判斷的興味,也可以少許救治中國人無所用心的毛病。

(六)舊戲的做法,只可就戲論戲,戲外的意義一概沒有的,就是勉強說有,也都淺陋得很。編制新劇本,應當在這里注意,務必使得看的人還覺得戲里的動作言語以外,有一番真切道理做個主宰。

以上六條,都是極淺的說話,並不是不能行的說話。還有我在前篇說過的,不再說了。

十年以前,已經有新劇的萌芽,到了現在被人摧殘,沒法振作,最大的原因,正為着沒有劇本文學,作個先導。所以編制劇本,是現在刻不容緩的事業。但是若果編制不好,或者文學的價值雖有,卻不能適用在舞台上,可又要被人摧殘了,再經一度摧殘,新劇的發達,更沒望了。我極盼望有心改良戲劇的人,在編劇方法上,格外注意!

民國七年十月二日

近世名戲百種目

宋春舫

讀《新青年》的人或者還記得本報第四卷第四號所發表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有一個提議如下:

「我以為國內真懂得西洋文學的學者應該開一會議,公共選定若干種不可不譯的第一流文學名著:約如一百種長篇小說,五百篇短篇小說,三百種戲劇,五十家散文,為第一部《西洋文學叢書》,預定五年譯完,再選第二部e譯成之稿由這幾位學者審查,並——為作長序及著者略傳,然後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選。」(四卷三O五頁)

這個意見發表以來,頗有幾位學者贊成。今承北京大學法文學教授宋春舫先生把他所擬選的「近世名戲百種表」送給我們發表。這一百種戲目已登過北京《英文導報》和上海《密勒評論報》,此次登出的表,乃是宋先生最近修改的,和原稿有六種戲不同。

這表內所有一百種戲,代表五十八位文學家,代表十三國。著作的時代大概以最近五六十年為限。各戲有中文譯本的,都注中文譯名。俄羅斯、挪威、瑞典、荷蘭各國的戲都用英文譯名,其他各國的戲有英文譯本的,都用英文譯名。

這表內所舉百種戲未必能完全包括近世的第一流名戲。但這一百種已很可代表世界新戲的精華,很可夠我們幾年的翻譯了。

民國七年十月一日胡適記

近世名戲百種

I .Danish:

1.Bergstrom :Karen Borneman

II.Scandinavian :

2.Bjomson :The Newly Married Couple

3.A Gauntlet

4.Ibsen :Brand

5.Peer Gynt

6.A Doll's House (娜拉)

7.Ghosts

8.An Enemy of the People (國民之敵)

9.The Wild Duck (野鴨)(雁)

10.Rosmersholm

11.Hedda Gabler

12.StrinbergThe Father

13.Miss Julia

14.The Stronger

ID.Russian :

15.Tolstoy :The Power of Darkness

16.Maxim Gorky :A Night's Lodging

17.Tchekhov:The Sea Gull

18.Uncle Vanya

19.The Cherry Orchard

20.Three Sisters

IV.Dutch :

21.Heijermans.The Good Hope

V.Spanish :

22.Echegaray :En el puno de la Espada

23.El Gran Galeoto

24.Galdos :The Grandfather

25.Guimera :La Pecadora

26.Marta of the Lowlands

VI.Italian -,

27.D1Annunzio :La Gioconda

28.Butti :L *Utopia

29.La fine(V un ideale

30.Giacosa :La Contessa di Challant

31.Come le Foglie

32.Il Piu Forte

33.G.A.Traversi :La Civetta

34.Roberto Bracco :Matemita

35.Il Piccolo Santo

VD.Polish :

36.Przybysztwski :Totentanz der Liebe

VUI.German :

37.Hauptmann :The Weavers

38.The Beaver Coat

39.The Sunken Bell

40.Sudermann :L'honneur

41.Magda

42.The Joy of Living

43.St.John ,s Fire

44.Hoffmann :Elektra

45.Wedekind :77?e Awakening of Spring

46.Such is Life

47.Schnitzler :Anatol

48.Liebelei

49.Hirschfeld :Mothers

50.Max Halbe :Die Jugend

51.Hartleben :Rosenmontag

IX.French

52.Rostrand :L'Aiglon

53.Cyrano de Bergerao

54.Dumas fils :Le Demi Monde

55.La Question d'Argent

56.Scribe :Un Verre d'eau

57.Sardou :Les Pattes de Mouche

58.Pailleron :Le Monde ou I ,on s1ennuie

59.Augier:Le gendre de M.Poirier

60.Lavedan :Le Duel

61.Henri Becque :Les Corbeaux

62.Brieux :The Red Robe

63・Damaged Goods

64.Bernstein :Le Voleur

65.Hervieu :Les Tenailles

66.Know Thyself

67.Capus :Les Deux Ecoles

68.Francois de Curel:L'Envers d, une Sainte

69.Donnay :Amants

70.de Portoriche :Amoureiise

71.Anatole France :Crainquebile

72.de Flers et Caillavet :L'ane de Buridan

73.G.Courteline :Boudouroche

X.Belgian:

74.Maeterlinck :L'IntriLse

75.Les Aveugles

76.Monna Vanna

77.L'Oiseau Bleu

78.Emile Vaehaeren :Les Aubes

XL English :

79.Oscar Wilde:Salome

80.An Ideal Husband

8LLady Windermere's Fan

82.Synge :The Tinker1s 'Wedding

83.Riders to the Sea

84.Yeats :The Countess Kathleen

85.Gregory :Spreading the News

86.The Rising of the Moon

87.Bernard Shaw :Arms and the Man

88.Mrs.Warren's Profession

89.Man and Superman

90.Major Barbara

91.Zangwill :The Melting Pot

92.Pinero :The Second Mrs.Tarujueray

93.H.A.Jones :Saints and Sinners

94.The Liars

95.John Galsworthy :The Silver Box

96.The Mob

97.Granvile Barker :The Madras House

98.Moody :The Great Divide

99.Knoblauch :My Ladies Dress

XII.Hindoo :

100.Tagore :Post Office

(完)

香山早起作,寄城裡的朋友們

沈兼士

天剛明,披了衣,拄了杖,

散步到石橋旁,

坐在個石頭上,

受他山水的供養。

靜悄悄地,領略些帶露的草香,

聽一陣迎風的松響.

赤腳臨水,洗脫了骯臟。

這時候,自然的樂趣,

同那活潑潑的小孩子一樣。

一忽而,山頭上吐出了太陽,

金閃閃的光,照得北京城隱約可望。

一般都是太陽照的地方,

何以城裡那樣煩熱,

鄉下這樣清涼?

三溪路上大雪裡一個紅葉(六年十二月作的)

胡適

我行山雪中,我不知何故,踏雪摘下來,還想作首詩,

抬頭忽見你!心裡很歡喜。夾在小書里。

寫我歡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很難寫,抽出筆來還擱起。

湖南小兒的話

李劍農

來函代序

吾兄那首《你莫忘記》的詩實在很好。因為你那首詩,我也試作了一首,題曰《湖南小兒的話》,是套襲你那一首的,架子並意思,略參些湖南話,寫在後面;請你指教指教。中國詩我向來不能作,外國詩我從沒有讀過一首。這首詩是我第一回開荒土的產物,,你若肯切實指教,或者我將來也隨諸位詩翁時常胡諳幾句。

你看?這個小傷俐(即小孩子),真有些憨氣!

我說,我們總要愛國,他說那穿黃衣的國軍,他說那穿黃衣的國軍,他說那穿黃衣的國軍,

他就問我:愛國做什麼哩?

拷壞了他的爹爹(讀如的的);

嚇死了他的挨姐(挨音哀,湖南人呼祖母為挨姐);殺了他的哥哥,又逼死了他的姐姐。

我呵他道:

「你不要胡說!

這個你哪裡怪得——我們的國?……」

他又搶着說:

「他單剩了一個嫂子,又被那穿黃衣的搶着跑了;

他們的院子都被穿黃衣的燒了;

他的一條命都是外國人救出來的;

他如今還住在外國人的家裡J

我正要把話去駁他,

忽聽他哇的一聲「呵呀!」

「先生!我們趕趕趕快躲!

那對面街上又發……發……發了火!」……

如夢令(兩首)

胡適

(一)六年八月作

幾次曾看小像,幾度傳書來往。見見又何妨?休做女孩兒相!凝想,——凝想,——

想是這般模樣!

(二)七年八月作

天上風吹雲破,照見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

「誰躲?誰躲?

那是去年的我!」

酋長

波蘭Henryk Sienkiowicz著周作人譯

美洲Texas省羚羊河上,有一個羚羊鎮,鎮里的活人,全向馬戲場去了。自從這鎮建立以來,現在是第一次,有馬戲帶着舞女歌人和走索的到鎮,所以鎮上住民格外高興。這鎮是新鎮,十五年前,不但沒有一戶人家,連四近也絕沒有白人看見。只在河流分叉處,就是現在羚羊鎮的地址,有過一所印第安人村落,名Chiavatta,是黑蛇部落的都會。鄰近日耳曼殖民地,從Berlin, Griindenau, Ha-rmonia移來的人,看這黑蛇部落,卻同眼中沙礫,至於容忍他們不得。原來印第安人不過單保護他們的土地,Teaxes 省政府,也曾用極庄嚴條約,承認保護,但在Berlin, Griindenau Hamionia的移民,這能算什麼呢?他們的確從黑蛇部落取去土氣水三件物事,可是也帶了「文化」來酬謝他們。這紅人卻又用別的方法來報恩,——就是從日耳曼人頭上挖去顱骨。這樣事情,怎麼忍受?所以一天的月夜,從Berlin等三處來的移民,便聚集了四百多人,又招了La Ora的墨西哥人做幫手,去襲那睡着的Chiavatta人。

正義完全勝利,Chiavatta燒成灰燼,住民不分男女老小,都砍殺了。只有一小隊戰士,出外打獵,免了這難。至於村裡的人,早已沒一個活的了,這全是地勢的緣故。村是在灣上,春天水漲,四面多被潦水圍住。但這位置,在印第安人有害,在日耳曼人卻很有利。這地方要逃固難,卻很可以守。眾人想到如此,從Berlin等三處來的移民,便立刻都遷到這里。一眨眼間,在那Chiavatta蠻村舊址上,已經建設了文明的羚羊鎮。五年之內,鎮中住民,居然有二千人了。

第六年,他們在對岸尋到一座水銀礦。因這礦務,住民數目,又加了一倍。第七年,在死人林里捉住了以前逃去的十二個黑蛇戰士,就依着私刑法(Lynch Law),都在市場上絞死,——從此以後,更沒有人可以妨礙羚羊鎮發達了。鎮中發行了兩種Tagblatter (日報),一種Montagsrevue (月曜評論)。造了一條鐵路,同Rio del Norte 和San Antonis兩處連接。龍舌街立了三個學校,其中一個是高等學校。鎮中公民,又在絞死黑蛇餘孽的市場上,設了一所同善局。每日曜日,教會里的牧師說教,教訓人應

該愛他的鄰居,尊重別人的產業,並此外一切文明社會必要的道德。有一個旅行演說家,曾朗誦過一篇論文,名曰「論各國民之權利。」

有錢的居民,提議要建立大學,省政府加點補助。公民都很繁富,水銀、橘子、大麥、葡萄酒的商業,獲利極厚。他們都正直,節儉,勤勞,有秩序,而且很肥。羚羊鎮住民,已有二萬之數,外人來訪的,早已認不出這富商中間,有十五年前燒Chia-vatta的殘酷戰士了。他們日里在棧房,工廠,事務所度日;晚上便到響尾蛇街的金太陽酒店。人如聽那緩慢的喉音,說Mahlzeit Mahlzeit (飯時了飯時了)或慢騰騰地說Nun ja wissen Sie, Herr Miiller, ist das aber moglich?(你可曉得,Muller 先生,這事可能麼?)和那酒杯相碰,啤酒落地,或泡沫噴發的聲音;看見那種遲緩從容的態度,肥大的俗臉,魚一般的眼睛,就要猜是在Berlin或Miinchen酒店裡,不是在Chiavatta的廢墟。但在鎮里,現在無不ganz gemiithlich (十分舒服),也沒有人想起廢墟了。

這一晚,全鎮的人,都往馬戲場去:第一,因為勞作之後,消遣也極重要,而且有益;第二,因為馬戲到了,很是高興。大眾都曉得,馬戲是不到小地方的,所以這回班長領了他的一班,來到羚羊鎮就顯得鎮的偉大;但還有第三件,是鎮人熱心的最大原因。戲目第二項說:

走索,離地十五人,音樂合奏。演者為著名力士黑鷲即黑蛇之酋長,古王之末孫,而其部落之遺民也。第一,走索;第二,羚羊跳;第三,死之舞,死之歌。

酋長周遊各處,倘有最表歡迎的地方,那必是羚羊鎮了。班長在金太陽酒店對人說,十五年前往Santa Fe去,路過Pianos de Tornado地方,過着一個垂死的老印第安人同一個十歲的孩子。老人受了傷,又極疲勞,不久死了。未死以前,曾聲明這孩子是黑蛇部落被殺的酋長的兒子,繼承大位的嫡嗣。班長一行就留養了這孩子,後來便成了班裡的第一個技士。但班長也在金太陽酒店,才曉得這羚羊鎮就是Chiavatta舊址。有名的走索技士,卻來他祖父墳上賣藝。這個消息,很使班長高興,他只要辦理得法,一定能有好效果。那羚羊鎮的俗物,便帶了從日耳曼運來的妻子,——他們一生還沒有見過印第安人,——往馬戲場,去看墨蛇遺民。指點說:「你們看!十五年前,我們砍了許多人,都同這漢子一樣!」他們答道Ach, Herr Je)從amalchen (婦人名)或小Fritz (小兒名)口裡,聽這驚嘆的答詞,是極愉快的事。所以鎮中只聽得不絕聲的都說,「酋長!酋長!」

一直從清早起,孩子們都圍在場外,從板縫里探望,臉上露出好奇和驚慌的顏色。年紀大一點的,被尚武精神激動,都排了隊從學校回家,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這樣做。

晚上八點鍾了,好一片星夜。微風從郊外吹來,帶着橘林香味;鎮內的風,卻多

混着麥曲氣息。馬戲場已是一片火光,極大的松樹火把,插在正門上,煙蓬蓬地燒着。微風一陣,吹得黑煙和火焰亂卷。戲場照在火光中間,是一座新建的木棚,圓形尖頂,上插美國的星旗。門外立着許多人,多是要不到戲票,或沒銀買票的。他們看戲班的大車,和東大門所掛的畫幕,上面畫着白人同紅人戰斗的圖畫。有時偶然拉開幕,顯出裡面的休息酒場,千百隻玻璃杯,排在桌上。後來幕真開了,看客都進去了。空屋裡便只聽得眾人的步聲,霎時間那黑簇簇的一群人,已經塞滿戲場,從最高的地方直到地下。場內明亮,宛如白畫,雖然沒有煤氣燈,卻用一支大燈集來代,上有五十盞石油燈。在這燈光底下,現出許多面貌:有吸啤酒的肥臉,仰着頭,讓出地位來給下須安放;少年、齊整的婦人;兒童出驚的美麗小臉,因為好奇,大睜着兩眼,幾乎爆出頭皮外面去了。所有看客,都具那一副好奇而且自滿的相貌,凡在馬戲場中所常有的。喃喃的談話聲中,夾着叫Frisch wasser, frisch wasser (清水清水)的聲音,眾人都不耐煩地等候開場。

後來鈴聲一響,走出六個馬夫,穿着明晃晃的靴子,沿了從馬房到圍場的路,分作兩行站着。從這兩行中間,沖出一匹怒馬,沒有鞍,也沒轡頭。在馬上彷彿一團流蘇飄帶,就是舞女Lina。他同馬就合著音樂,舞蹈起來。Lina煞是羨麗,龍舌街酒商的女兒Matilda看了,大吃一驚,忙靠着Floss——同街的一個少年雜貨商——的耳朵,低聲問他現在還愛她麼?這時候,馬跑得極快,噴氣像汽機一般。有一班插科打渾的,跟着他跑,鳴鞭叫喚,互批巴掌。霎時間,彷彿電光一瞥,舞女不見了,場中一陣拍掌。這真是好技藝,但演技第一項,不久過去了,第二項將到了。看客口裡,傳誦酋長這一個字不絕。打渾的還在那裡互批巴掌,但現在沒有一個人留心他們了。一面是打渾的人,像猴子一般的動作;一面馬夫又復出來,拿了幾根木頭的高腳架,一丈多高,放在圍場兩端。樂隊停止了yankee Doodle,奏起Don Juan的哀調。馬夫將鐵絲掛在高腳架上。忽而一陣煙火,照得圍場血一般紅。在這紅光中,現出可怕的黑蛇部落最後的酋長!但這是怎麼了?酋長並不在那裡,只是那馬戲的班長公。他對眾鞠躬,提起聲來,說請求和善而可敬的紳士,同美麗而一樣可敬的女士,今日要格外安靜,不可拍掌,不可作聲,因為酋長發怒,比平常尤為暴烈。這幾句話,發生了絕大效力,而且也是一大奇事,——這十五年前滅Chiavatta的羚羊鎮公民,如今卻很感着不安。剛才Lina在馬背跳躍時,都喜歡坐近演技場,可以格外看得仔細;現在卻又都想坐到樓上,又覺得越坐得低,便越是氣悶。這卻與物理公例,大相反背了。

但酋長還會記得前事麼?他從小時就養在班長那裡,那班裡大半是日耳曼人,他

還不忘掉了一切麼?這很近情理。他的境遇,和十五年的馬戲經歷,到處獻技,眾人稱賞,這等事情,想必已發生影響了。

Chiavatta呵!Chiavatta呵!——但他們都是日耳曼人.此時住在自己的地上,除卻「營業」餘暇,也不多想祖國。況且人是第一必需飲食,這道理,一切俗物,以及黑蛇的遺民,也都應該放在心裡的。

他們的思想,忽被馬房裡的一陣呼哨隔斷,他們熱心仰望的那酋長,已在圍場上面了。眾中切切地私語道,「是他了!是他了!」一隨後又是沉默。煙火還是燒着,嘲嘶地叫。眾人都眼睜睜望着酋長,看他到祖父墳上來演技。這印第安人,確也值得人看。他高傲有加帝王,披着一件白貂裘,——是他酋長的章服;——他的身材,又高大,又獰猛,穿了這衣,宛然是一隻半馴的美洲虎。他的臉,彷彿紫銅鑄成;頭如老雕,臉上發出一種寒光;生得一雙真正印第安眼睛,鎮靜冷淡,隱藏不測。他環視看客,似乎揀擇犧牲。他又全身武裝,頭上飄着羽毛,腰帶間插一把斧,一把挖顱骨的刀,但手裡卻沒有弓,只捏着一支長棒走在索上,可以支持身體。他立在場圍中央,忽然發一聲戰叫,Herr Gott!(感嘆詞,因為表日耳曼人吃驚的意思,所以特用德語。)這正是黑蛇的叫聲!從前殘殺Chiavatta的人,還分明記得這可怕的呼號,——可是奇怪,十五年前,當着一千個這樣的戰士毫不怕懼的人,現在在一人面前,卻弄得遍體流汗。幸而班長出來,到酋長跟前,說了幾句話,像是安撫他。野獸受了餌,這幾句話,發生效力,不一刻,酋長已在索上搖擺了。他向前進,眼看着石油燈,索向下彎曲得極厲害,有時望去看不見索,酋長就像掛在空中。到了索的中間,他更往上走,他進前,退向後,又向進前,保持他的平衡。他伸開兩臂,上披外衣,宛然來兩只大翅,他失足了!跌下了!一■卻不是短促的一陣叫好,風暴般起來,忽又住了。酋長的顏色卻愈顯得可怕。他眼對着石油燈,閃出兩道凶光。戲場里個個驚惶,卻沒一人開口。這時酋長走到索的盡頭,便停止了,嘴裡立刻發出戰歌來。

真怪事!酋長用日耳曼語唱歌了,但這也容易懂得。他一定是忘卻黑蛇言語了,而且那時也沒有人更留心這件事。眾人單聽這歌,漸漸提高,這是一種半唱的叫聲,非常悲涼,又極獰野,多含殺伐的聲音。有這幾句話,明白聽得出:

「時雨過了,五百戰士,每從Chiavatta出赴戰爭,或行春獵°從戰歸時,帶顱骨歸;從獵歸時,帶水牛的肉和皮歸。他們妻女,喜歡迎接,大家跳舞,贊美大靈。

Chiavatta很是幸福,婦人在舍中工作,兒童長大,成為美麗的處女,或為勇敢無懼的戰士。戰士死在榮光戰場上,到銀山去,同先祖的鬼打獵口他們斧頭,不蘸婦人小兒的血,因為Chiavatta戰士,是高尚的人◎Chiavatta很是強大,但白面人從遠方海上來,放火燒Chiavatta。白色戰士,不用戰斗來滅黑蛇卻暗夜偷走如

野狗子,埋刀於熟睡的男女小兒的胸中。

現在沒有Chiavatta 了。在這地方,白人築起石舍。被殺的民族,同滅亡的Chiavatta,正在呼號,要求報復。"

酋長的聲音,變成沙聲。他立在索上,彷彿一個紅色的報仇天使,浮在眾人頭上。班長自己也顯然有點怕了。死一般的沉默,充滿馬戲場中。酋長又接續叫道:

「全民族中,只剩一個小兒,他弱且小,但他已誓於地靈:他要報仇!他要見白人男女小兒的屍體!他要見火與血!」

這末尾幾句,變成狂怒的吼叫。馬戲場中,似乎旋風鬥起,人聲喃喃。千百疑問,起於心中,沒有解答。這狂虎,他要怎麼?他說的什麼話?他真要報仇麼?他一個人?——他要停留在這里,還是逃走呢?他要自己防衛?又怎樣防衛呢?婦人嚇慌了.只聽得他們連聲問道?Was ist das?Was ist das?(什麼事?什麼事?)

忽然一種非人間的叫聲,從酋長胸中發出。索子搖盪得很兇,他一跳便到高腳架上,向燈攀舉起長棒。各人腦中,彷彿火光一閃,同時飛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要揮起燈槃,把着火的石油,滿潑在馬戲場里。看客心裡,剛要發喊,——但他們所見的是什麼?圍場中有人叫道,「且住且住!」酋長去了!他跳下了麼?他竟沒有把戲場放火,從入口走了!他現在在哪裡呢?看呵,他正來了!他第二次進場來。喘息,睏倦,還是可怕。他手裡是一張錫盤,他拿盤向客,懇求說,Was gefallig fur den letzten der Schwarzen Schlangen?(你們有什麼賞賜黑蛇遺民呢?)

看客心中,繞把一塊石頭放下。你看這都是戲單上有的,全是班長的計策。一元的和半元的金圓,雨一般擲下來。他們在Chiavatta遺址羚羊鎮上,豈能對黑蛇遺民說個「不」呢?人都是有良心的。

演技之後,酋長便到金太陽酒店,吸啤酒,吃包子。他的境遇,確已發生影響了。他在羚羊鎮很得人望,在女界里尤甚,——後來關於他,甚而至於有蜚語在外面流傳了。

Henryk Sienkiewicz (1846~1916年)在他本國,以革命首領著名。在世界上卻更以小說家著名;世人單佩服他歷史小說,識者卻更佩服他短篇。美國Phelps 教授說,古今歷史小說,能得Homeros精神者,唯彼所作《火與劍》等三部及俄國Gogolj作Taras Bulba。丹麥Brandes博士著《波蘭十九世紀文學論》說他短篇最好:

「Sienkiewicz系出高門,天才美富,文情斐惻,而深藏諷刺。所著《炭畫》記一農婦欲救夫於軍役,至自賣其身。文字至是,已為絕技,蓋寫實小說之神品也。又樂人揚珂《天使燈台守》諸篇,亦極佳勝。寫景至美,而感情強烈,甚能動人。晚近模擬Dumas Pere作歷史小說,疊出不已,因得盛名,且獲厚利。唯余甚惜之,所不取也。」

Sienkiewicz作短篇,種類不一,敘事和言情,無不美妙,這民間憂患這幾篇尤好。事多慘苦,然文章極奇詭,能用輕妙詼諧的筆,寫他出來,所謂笑中有淚,正同Gogolj 一般。《炭畫》就是他的代表著作。他又最恨日耳曼人,譏刺攻擊,無所不至,《酋長》便是其一,《得勝的Bortek家庭教師日記》等,也是這一類。

Sienkiewicz世界著名的傑作,是一部歷史小說《何往》(Quo Vadis),講羅馬Nero 王時事,中國未有譯本。他的短篇,經我譯成漢文的,有《炭畫》單行本,《樂人揚珂天使燈台守》在《域外小說集》中。《酋長》這一篇,本是民國元年所譯。寄往上海去買,寄一處,逐一處,如是的幾次,終於連稿子也不見了。今年夏間,整理舊紙,草稿還在,可是那種「古文」,已經用不得。便從新起草,用國語改譯。雖然依舊拙劣,但用適當的言語翻譯,神氣還能保存,不至於硬變「史漢」,似乎還對得起作者,這是自覺極喜歡的事。

Sienkiewicz一字,照世界語拼法,是Sjenkjevic。從前用漢字合音的時候,寫做「顯克微支」的就是。

七年八月十日識

老夫妻

陳衡哲

(外面很大的雷雨,漸漸住了。有一個老太婆,在灶內燙衣服。她的丈夫,渾身淋着水,自外面走進。)

老太婆哪,我曉得你又忘記了。

老太公忘記了什麼?

老太婆忘記了什麼?你須問你自己,我哪裡知道?

老太公哦!我記得了。你不是說那塊雞蛋糕嗎?

老太婆不是它又是什麼?

老太公你看哪!我兩只手裝得這樣的滿,哪裡再能把它帶回來?

老太婆很好,晚餐的時候你可不要咕噥就是了。

(老太公走進臥房,換濕衣)

老太婆(對着臥房高聲說)你換了衣服,立刻就去把那扇門釘好吧!

老太公(口中咕噥着向外面走去)大概我終年終日,是不應該有一刻兒休息的。

老太婆不錯不錯,這句話是我常常對自己說的。我說:「我自從嫁了這個亨利華倫簡直可以說沒有休息過一天。一家八口,燒洗縫補,哪一件不是我一人做的?」今早我的腰背……(一個隔壁的寡婦走進來向老太婆借報紙,忽見他怒容滿面。)

寡婦華倫太太,今天又有甚事不稱心了?

老太婆(指着籃中未燙的衣服)你看!

寡婦但你有那麼大的家庭,真是福氣!多燙一件衣服,就是說你多了一個孩子。像我這樣……

(老太公口中噓着氣,自外面走進,陡見了寡婦。)

老太公陶林太太,你來得正好。今天我的妻子不知又吃了些什麼不消化的東西,他正在發氣哩!

寡婦(站了起來,且笑且嘆着氣)好了好了,華倫太太,我丈夫沒死的時候,我也

常常如此。現在我想起從前我們兩口兒愜氣的情形,覺得已經和在天上一樣,更不要說起我們說笑快樂的情形了。

(寡婦取了報紙自去)

老太公愛娜我們該用晚餐了!

老太婆(放下熨斗,一面解圍裙,一面說)「好好,我也餓了。」

(二人坐下吃晚餐)

老太婆啊呀!你的鞋襪都濕了。還不快去換掉,明天又要生病了。

(老太公進內換鞋)

老太婆取了一塊蘋果做的點心,放在老太公的座位面前。

老太公(自房中走出,見點心)這是哪裡來的?

老太婆這是我今天為了你做的。

老太公愛娜,你可記得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到你家去看你,你把這個點心給我吃的情形嗎?

老太婆怎的不記得?你那天差不多把碟子都吃下去呢!

老太公(且吃點心且說)這個點心,也和那天的差不多,不過碟子是我自己的,我捨不得把他吃下去罷了。

(老太公說着,兩個人忍不住,都笑起來了。)

(完)

國民之敵(承前)

易卜生著陶履恭譯

第五幕

(布景——斯鐸曼醫士之書齋。書櫃及藏標本之木櫥依牆而立。後面一門直達外廳,左門通客室,右牆兩窗玻璃皆已破碎。醫士之書台在室之中央,台上書籍報紙散漫無紀。時正清晨,斯鋒曼醫士身着盥漱便衣,足套拖鞋,頭帶吸煙小帽,俯其身,以傘柄搜索櫥櫃,須臾檢得一石。)

斯鐸曼醫士(向客室之門呼喊)加賽林,我又找出一塊來!

斯鐸曼夫人(自客室內)啊,我想你還可以找出許多來咧!

斯鐸曼醫士(投其石於桌上石堆中)我要保存這些石頭做紀念品,愛立夫和冒登天天要看他們。等到兩人長大了,還要當祖產承襲他們。(復在書櫃下搜索)那個——他叫什麼名字——那個女僕——還沒有把嵌玻璃的人喚來麼?

斯鐸曼夫人(入書齋)叫了,但是他說不知道今天能來不能來。

斯鐸曼醫士你看,他不敢來。

斯鐸曼夫人蘭丁正是這樣想——為的是鄰舍們,他不敢來。(向客室呼)蘭丁你要什麼?給我吧!(入客室旋即出)脫瑪這是你的一封信。

斯鐸曼醫士給我看!(啟封讀之)啊!——當然的。

斯鐸曼夫人是誰寄來的?

斯鋒曼醫士房東寄來的,叫我們騰房子。

斯鐸曼夫人看的麼?那樣的好人——

斯鐸曼醫士(讀其信)他說不敢照別樣辦,又不願意這樣辦,但是又不得不這樣辦

——因為他的同胞國民——因為眾人的意見,他的位置是靠着人的——不敢得罪那些有勢力的人——

斯鐸曼夫人脫瑪你看!

斯鐸曼醫士是的,是的。所看得很明白。城裡所有的人,都是膽怯。他們里頭沒有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一個敢不怕別人做一點事的(擲其信於桌上),加賽林,但是這個於我們無妨,我們要到美洲去咧!並且——

脫瑪,但是你敢決定我們應該走這一着麼?

照你說,我們應該留在這里由他們當我國民公敵,把我懸掛起來——污辱我——打破我的窗戶!加賽林,你來看這里一他們還把我的黑褲子扯了一條大縫!

哎喲!■—那條褲還是你的頂好的呢!

要出去為自由和真理奮斗的時候,不應該穿頂好的褲子的。你知道我並不是可惜我的褲子,你總為把他縫好的。這般平民居然也敢攻擊我到這個地步,彷彿他們是和我平等的——那是我這一輩子也咽不下去的!脫瑪,他們對待你固然是很壞,但是我們遠離了我們的家鄉,永遠不回來,這理由充足麼?

假使我們到別個城裡去,你想那裡的平民待我們是會像他們在這里的那樣無禮麼?信我的話,他們也是差不多的。啊!好了,讓這班東西攻擊我們吧——這還不是算頂壞的呢!那最壞的,乃是在全國里四處八方的人個個是他黨里的奴隸。固然,論到這個,我敢說,在自由的西方,也不甚好。團結的大多數,自由的輿論,還有許多討厭騙人的東西,或者也在那裡盛行。但是那裡的事情局面大,他們就是要弄死你,必不至於把你凌遲處死的,也不至的像他們在這里所做的,把一個自由人的靈魂困死在一個罪惡里頭。並且到沒有法子的時候,一個人還可以去獨居。(躁躡室內)假使我可以找一個沒有開辟的深林,或者在南洋要賣的一個小孤島,賤價——

脫瑪,但是要想一想孩子們!

(靜立)加賽林,你真是奇怪!你想要把孩子們在這樣的社會里長起來麼?你昨天晚上自己也看見了。一半的人民都在那裡發昏,其餘的一半連發昏的程度也夠不上,他們簡直是沒有知覺可失的畜生了。

但是脫瑪,我可愛的,你知道你說那不謹慎的話,也不是沒有關系的。

我說的話,還不是真的嗎?他們豈不是把每個意思掉轉了嗎?他們豈不是把是非都弄顛倒了嗎?他們豈不是拿我信以為真的為撒謊麼?那最荒唐的一段,就是這些「自由主義」的人,成年的人,在大群里頭想他們是氣量大的那一黨!加賽林,你聽見過這種事情麼?

是的,是的,他們實在是非常之昏。但是——(裴特洛自客室入)已經

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裴特洛

斯鐸曼醫士斯鋒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醫士裴特洛

斯鐸曼醫士裴特洛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裴特洛何斯特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裴特洛

從學校里回來了麼?

是的,我已經接着被辭退的通知了。

被辭退?

你也是?

巴斯克夫人通知我的,所以我想最好就走。

這才對了!

誰會想到巴斯克夫人是像那樣的一個婦人!

巴斯克夫人一點也不像那樣的。我看得極清楚,他這樣辦是很難過。他說他不敢別樣辦,所以他才通知給我。

(笑而摩擦其手)他也不願意別樣辦,這真有趣啊!

啊,自從昨天晚間那可怕的光景之後——

不止於那個,父親,你聽聽這個!

什麼?

巴斯克夫人給我看三封信,他今天早晨接到的——

我想是匿名的吧?

是的。

是的,加賽林,因為他們不敢冒險署他們的名字!

並且兩封信上說,有一個人在我們家裡作過客的,昨天晚上在俱樂部里宣言,說我關於各種問題的見解太放浪——

你沒有不承認吧?

沒有,你曉得我一定不會。我同巴斯克夫人兩個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的見解也頗破除俗見的。自從這次關於我的報告傳播出去之後,他也不敢留我了。

一個人在我們這里作過客的!脫瑪,這才得見你好客的成績了。

我們決不能再在這種討厭的地方住了。加賽林,快快收拾行李,我們走得越快越好!

不要躁急——我聽見外廳好像有人。裴特洛,看一看是誰!

(開戶)啊,何斯特船長,是你呀!進來,進來!

(入內)早晨好呀!我要來看一看你怎麼樣了。

(握其手)謝謝!難為你這樣好意。

何斯特船長,並且還要謝謝你,幫助我們從人群里鑽出來!

你怎樣回去的?

何斯特

斯鐸曼醫士

何斯特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裴特洛何斯特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何斯特斯鐸曼醫士何斯特裴特洛何斯特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何斯特

哎,無論怎麼樣,我是很強壯的。那些人原不過是虛聲恫嚇,哪裡會動真怒的呢!

是的,他們這樣的蠢笨膽怯,豈不可怪嗎?呀,我要給你點東西看!這都是他們由我的窗子里丟進來的。只要看一看這些個!我敢賭咒,這堆里頭整塊的大石頭也不過兩塊,其餘沒有別的,只有些碎塊兒——可憐的小東西們!他們還站在那裡吶喊咒罵說,他們要以武力對待我。要論到真真做點事情——在這個地方你看不見什麼。

醫士,這一次於你是好的了。

誠然,誠然。但是也已經叫人發氣了。何斯特船長,一旦國家發生了一個真正要奮斗的問題,你看這輿論就要贊成逃跑了。這團結的大多數就要像一群羊那樣逃走了。想到那個,實在是可悲!真叫我十分擔心事——不必,專誠掛念着這個,也太可笑!他們稱我為國民的公敵,那麼,就讓我做一個國民的公敵吧!

脫瑪,你斷乎不能做那個!

加賽林,不要起那個誓!一個惡名加在身上,如同肺上針刺一樣的痛苦。那個可惡的名字——我不能脫去,粘在我胃的窩里如同烈性酸的侵蝕我,沒有碳酸麻哥尼修姆可以除去的「

呸!你只好置之一笑,父親。

醫士,他們總有一天會改過的。

是的,脫瑪敢斷定他們總有這樣的一天。

等到時候晚了,或者可以,他們或者可以得許多益處!那個時候,他們陷落在泥坑裡頭,就要懊悔把一個愛國志士放逐出去了。何斯特船長,你幾時開駛?

哼!一一我來正是要說這個——

什麼,船有什麼毛病麼?

不是,我不乘那條船走了。

你是已經被辭退不叫駕船了麼?

(微笑之狀)是的,正是那個。

你也是?

脫瑪,你看!

那是為真理的關系!唉,假使我以前想到這個事可以——

你不要把這個掛在心上,我一定可以向別的船主處找一件事做的。

斯鐸曼醫士

何斯特斯鐸曼醫士何斯特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裴特洛何斯特裴特洛何斯特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夫人何斯特斯鐸曼醫士何斯特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鋒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並且是威克那樣的人---個財主對於人,對於事實,一點沒有依賴的

——真可羞!

他倒還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告訴我,他極願意留着我,假使他敢一

但是他不敢?啊,自然是不敢!

他說一個在政黨里頭的,這不是一段容易的事一■

這個好人說實話,政黨好似一個造腸子的機器,把各種肉都混在一起,

做成一樣的肉丁——糊塗人和笨漢全混在一堆里頭!

脫瑪,可愛的,不要——

(向何斯特)假使你沒有陪我們回家來,或者事情還到不了這一步。

我並不後悔。

(伸手與之)我為那個謝謝你!

(向斯鐸曼醫士)我來,還有一件事,你打算離開這里,我倒有一個計策——

那極好了!——要是我們果然可以立時離開。

吁!■-—不是有人敲門麼?

那一定是伯父。

啊哈!(大聲)進來!

脫瑪,一定得答應我一■

(斯鐸曼市長自外廳入)

哎,你現在正有事。那麼我要——

沒有,沒有,進來吧!

但是我只要同你一個人談話。

我們趁這個時候到客室里去吧。

我再來看你吧。

不必,何斯特船長,同他們到那裡邊去,我還要聽你說一

很好,那麼,我一定等着。(隨斯鐸曼夫人及裴特洛入客室。)

今天這里有點風,是不是?戴上帽子吧!

謝謝你!要是許我戴。(復戴其帽)我想我昨天受了涼,我立着打顫——是真的麼?我覺得夠暖了。

昨天晚上我沒有權力去攔阻他們,吵鬧得那樣過分,我真慚愧!

除此之外,你還有特別的同我說麼?

(自衣袋內取出一大信封)我這里有浴場董事會送來給你的一封信。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鋒曼醫土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鋒曼市長

斯鐸曼醫土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土

斯鋒曼市長斯鐸曼醫土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土

斯鐸曼市長

免我的職?

是的,從今天起算。(置信於桌上)這樣辦法,我們很難過,但是實是因為輿論,我們不敢照別樣辦。

(微笑)不敢?我好像今天曾聽見過那兩個字。

你現在應該知道你的地位了,將來你一定不能再靠着這城裡行醫了。

誰還管行醫的事情!但是你怎麼敢斷定呢?

房主聯合會正到各家裡去發傳單,請所有正經的公民,都不要請你。並且我敢說,沒有一個家長敢冒險抗拒不署名的,他們簡直是不敢!不是,不是,我不疑惑這個,但是又怎麼樣呢?你要是肯聽我,最好是暫且離開這個地方一會兒^

是的,我已經想到了,還是離開這地方好。

好!並且以後呢?你要是有六個月的工夫思量這些事情,等到仔細斟酌之後,你就自己寫幾個懺悔的字,承認你自己的錯!——

你的意思謂我可以恢復我的官職麼?

或者可以,並不是完全不行的。

那個時候,輿論又怎麼樣呢?為公眾的感情起見,你一定不敢辦的。

輿論是一個極變化無常的東西,老實同你說吧,你能夠寫點自己悔過的

東西出來,於我們倒是一樁頂重要的事情呢!

哎!那就是你所希望的麼?我只好請你不要忘記我近來痛罵你那種詭計的話!

那個時候,你的位置同現在是完全不同的。當時你想全城都在你的背後--

是的,並且現在我覺得全城都在我背上——(憤發之狀)就是魔鬼都在我的背上,我決不做那個——決不!——決不!

有家室的人,沒有像你那樣行為的權利。脫瑪,你是沒有那個權利。

我沒有權利!只有一件事情在這世界上一個自由人沒有權利做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呢?

不知道!

自然你不知道!但是我告訴你,一個自由人沒有權利弄齷齪自己。他沒有權利打自己的耳光。

這種事自然也很有理的,你就固執己見,要是沒有別的解釋——但是好像是有的。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鋒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鋒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得極清楚。但是我既是你的阿哥,並且一個慎重的人,我勸你不要太依着希望和預料去想。這兩樣是極容易歸於泡影的!你到底說些什麼?

你難道完全不知道柯以爾遺囑上的條件嗎?

我曉得他所有的那一宗小款,將來要歸到一個養老院里頭的。那於我有什麼關系?

第一件,那宗款項也不算小,柯以爾先生是一位頗有財產的人。

我並不知道!

哼!——你真不知道麼?那麼樣,我想你更不知道他一大部分的財產要傳給你的孩子。你和你的夫人在生前有享用利息的權利,他沒有告訴過你麼?

沒有,實在沒有!他向來什麼事亦不做,只有為納那苛重的稅發氣。彼得你說的是十分確實麼?

我從十分可靠的地方聽來的。

那麼,謝謝上帝!加賽林是有靠了——並且小孩子們也有靠了!我立刻就要告訴他——(高呼)加賽林!加賽林!

(阻止之)嗯!現在暫且不要講一個字!

(開戶)什麼事?

啊,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你回去吧!(夫人閉戶去,醫士振作神氣,繞行室中。)有靠了!一•你想一想,我們都有依靠了!並且是一輩子!一個人知道他有了依靠,是怎樣樂意的!

是的,但是你可沒有!柯以爾無論在哪一天,都可以改他的遺囑的。

我可愛的彼得,他不會那樣辦!這「老狸」很歡喜我攻擊你和你那般聰明的朋友們的。

(現驚愕之狀,注視醫士。)啊,那就可以明白了許多事情了!

什麼事情?

我以為這樁事全是你和他共同的運動。你所做的那些凶橫不顧危險的事,攻擊這地方上的重要人物,假託那真理的名目——

關於那些個怎麼樣?

我想這些不是別的,不過是為那個懷恨的老頭兒的遺囑,所商定的報酬罷了!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

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憤怒幾不能出聲)彼得,你真算是在我這一生里碰見的最討厭的鄙夫咧!

我們兩個人的關系都完了,你的免職是不能挽回的一一我們現在有一個防備你的武器。(外出)

呸,呸,沒羞恥!(高呼)加賽林,等他走後,你一定要把地板擦過的!

(在客室中)嗯!脫瑪不要躁急!

(來至門前)父親,外公來了。他問可以同你一個人談麼?

他一定可以!(行至門前)柯以爾先生,進來吧!(柯以爾入,醫士俟其入即閉門。)你找我做什麼?請坐下吧!

我不必坐!(環視室內)脫瑪,你今天在這里很像安適的樣子。

是的,我們還不是麼?

極安適一■許多的新鮮空氣,你昨天所說的那個養氣,我想你今天已經得了許多了,我想你的良心上今天一定很舒服。

是的!

我正是這樣想。(輕拍其胸)你知道我這里是什麼?

我盼望也是一個好良心。

呸!——不是,有比那個還好的!(自胸袋取出懷中小冊啟之,露紙一束。)

(注視柯以爾作驚愕之狀)浴場的股票麼?

今天不難弄到!

你已經買好——?

我所有的錢都買了。

但是柯以爾先生——想一想浴場的情形!

你要像一個講理的人行去,立刻就可以把浴場的名譽恢復起來。

啊,你自己可以看出來,我已經盡我的能力辦了。但是——這地方的人都昏了!

你昨天說最骯臟的東西,是從我的製革廠來的。假使這個是的確,那麼,先前我的祖父和父親同我自己在過去的許多年裡,就如同三位惡神毒害這地方,你想我受這種的辱罵,會安安靜靜的坐着麼?

不幸,我恐怕你得不如此。

不行,我謝謝你!我愛惜我的名字和名譽。我聽說他們稱我為「老狸」,我知道狸是一種豬,我不能讓他們稱呼我那個。我打算在這一世里,做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鋒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鐸曼醫士

柯以爾

斯鐸曼醫士

柯以爾斯鐸曼醫士柯以爾斯鋒曼醫士

柯以爾斯鐸曼醫士

柯以爾

個干凈人。

你要怎樣起手呢?

脫瑪,你要把我洗干凈了!

我?

你知道我買股票是用什麼錢?你自然不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就是等我死後,加賽林、裴特洛和小孩子們要得利的錢,因為我曾經節省出過一點來。

(憤急之狀)可是你用加賽林的錢去弄這個?

是的,所有的錢現在都放在浴場里了。脫瑪,我現在要看一看你是不是發昏。假使你還要說這些動物和那些骯臟東西是從我的製革廠來的,那你正像剝加賽林、裴特洛和小孩子們身上的皮一樣。沒有正經人那樣辦的---除非他是瘋了O

(繞行室中)是的,我是瘋了,我是瘋了!

這是為你老婆孩子的問題,你不能像那樣的瘋鬧!

(靜立其前)你去買那些廢物之先,為什麼不同我商量一下呢?

已經做完的事,也不能反悔了。

(躁覆不安之狀)我要是不那樣的.的確!一但是我總信我自己是不錯的。

(舉示其懷中小冊搖之)你要是固執你那狂妄的理想,你知道這個就不值什麼的!(旋又納其小冊於衣袋中)

真討厭!我想科學上或者可以發明一種預防葯——或者別樣同類的解毒葯--

你說是殺這些動物麼?

是的,為的叫他們無害。

你不能拿殺鼠葯來試一試麼?

不要瞎說!他們都說這是幻想,你知道的。就讓他幻想吧!隨他們大家的便處置吧!那些狹窄意見的糊塗東西們,不是侮蔑我是一個國民的公敵麼?——他們不是還預備把我的衣服從背上扯下來麼?

並且把你的窗戶也打碎!

我對於家族有我的義務,我一定要和加賽林說一說,他於這些事情上頗有識見的。

好極了!聽着一位有道理的太太的勸解吧!

斯鐸曼醫士(進行至其前)你會做出一樁這樣不通的事情來!妄用加賽林的錢,直叫我進退兩難!我見你就好像看見了魔鬼的本身——

柯以爾那麼我還是走吧!但是兩點鍾前,我一定要你的答——可以還是不可以?要是不可以,股票就要充作善舉了,並且就在今天!

斯鐸曼醫士加賽林得什麼呢?

柯以爾一個錢也沒有(由通至外廳之戶得見霍士達及阿拉克森)!看這兩個!

斯鐸曼醫士(注視愕然)什麼!什麼!你們還有臉到我家裡來嗎?

霍士達那自然的!

阿拉克森我們有點事要同你講。

柯以爾(低聲)可以不可以?兩點鍾以前回話。

阿拉克森(視霍士達示意)啊哈!(柯以爾退出)

斯鐸曼醫士那麼你找我做什麼?簡潔一點!

霍士達我可以十分體諒你,因為我們昨天在會場上的態度,討厭我們了——

斯鐸曼醫士你稱那個為「態度」麼?是的,一個好態度!我稱他無能無價值——呸,混賬!

霍士達隨你便叫吧,我們不能別樣做!

斯鐸曼醫士你不敢別樣做——是不是?

霍士達你要是願意那樣說。

阿拉克森但是你為什麼以前一個字也不同我們說?——不稍示意給霍士達或者給我呢?

斯鐸曼醫士示意?關於什麼?

阿拉克森關於所有在後邊藏着的。

斯鐸曼醫士我一點也不懂得你!

阿拉克森(點首示自信之狀)哎,是的,你知道的!斯鋒曼醫士。

霍士達亦不必再裝着隱秘了——

斯鐸曼醫士(先注視其一,旋又注視其他)你們兩人到底說些什麼?

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我先請問你一句,你的岳父不是走遍全城購買那浴場所有的股票嗎?是的,他今天是去買了浴場的股票,但是——

阿拉克森要是另外找一個人去做這樁事,就更謹慎些——另外一個同你關系較遠的。

霍士達並且你不應該把你名字夾在這里頭,本來用不着叫人知道攻擊浴場的是你。斯鐸曼先生,你應該先同我商量!

斯鐸曼醫士

阿拉克森霍士達斯鋒曼醫士阿拉克森霍士達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

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

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

(向前締視,少頃,似豁然大悟者,示驚詫之狀。)會想到這種事情?會有這種事情?

(微笑)顯然是這種事情!但是最好要用一點手段。

這種事情,更好是有幾個人辦。固為人多了,各人的責任就輕了。

(泰然自若)兩位先生說明白些吧!你們要怎麼樣?

最好請霍士達先生——

不行,阿拉克森,你告訴他!

因為我們如今實在知道這事全體的關系,我們想我們可以把《民鐸報》聽你的指揮。

你們現在敢那樣辦麼。輿論可怎麼樣呢?你們不怕惹起反對我們的大風潮來麼?

我們要努力擋着它!

醫士你須得快快地預備,走一條新路!等到你的攻擊既然成功——

你的意思,是等我的岳父和我用賤價把股票買進來麼?

我以為你打算操縱這個浴場,最主要的是為科學上的理由。

自然的,我勸「老狸」對於這樁事贊助我就是為科學上的理由。我們要稍為修理那水管,挖掘那水岸,不叫這個地方上花一個錢,那就好了——是不是?

我想是不錯的一假使你有《民鐸報》在後邊幫着你。

醫士,報館在一個自由的社會里頭,實在是一個大勢力。

誠然,並且輿論也是!你,阿拉克森先生——我想你是可以代房主聯合會負責任?

是的,並且還可以代禁酒會的,你不必憂慮的!

但是兩位先生——我實在是不好意思,要問你們一句話——你們要什麼樣的報酬?——

實在的,我們是十分願意幫助你,什麼報酬也不希望。但是《民鐸報》現在的情形,不很穩當,前途也不大好。並且現在正值那政治方面有好多事可做的時候,我實在不願意停辦那份報。

誠然,那個必得要找幾個像你們那樣的國民的功臣。(勃然震怒之狀)但是,我乃國民的仇人,記住了!(繞行室內)我的手杖放在哪裡?我的手杖跑到哪裡去了?

這是什麼事?

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

霍士達阿拉克森斯鐸曼醫士霍士達斯鐸曼醫士阿拉克森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醫士霍士達阿拉克森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醫士

你一定不會想?--

(靜立)假使我賺來的一個錢,也不給你?有錢的人,不是容易拿出錢來的,不要忘了?

你也不要忘了這股票的事情,可以有兩種的看法!

是的,並且你正是辦這個的人。我要是不去救《民鐸報》,你一定用壞的眼光去看這樁事,你就轟我,我可以想象得來一一逼迫我•一打算把我擠死,像獵犬把兔子一樣咬死。

這是一個自然的法則:凡是動物,總是為它自己的生存與人家奮斗!

(微笑)並且哪裡有東西,它就去吃。

那麼,你們就到溝里去找你們的!(繞行室內)我要給你們看一看我們三個里頭,誰是最強壯的動物!(獲其傘在頭上揮之)呵!—

想你總不至於用武力待我們的!

請你注意,你用那把傘做什麼?

霍士達先生,從窗戶里滾出去!

(繞行至客室之門)你真完全是瘋了麼?

阿拉克森先生,滾出窗外去!跳!我告訴你,你遲早一定要跳!

(繞寫字台而馳)醫士請穩健"一我不是一個健壯的人——我不能受的太多——(高呼)來救呀!來救呀!

(斯鐸曼夫人,裴特洛及何斯特自客室入)

哎喲,脫瑪呀!怎麼一回事情?

(高揮其傘)跳出去!跳到溝里去!

毆打,一個無罪的人!何斯特船長,我請你作見證!(由客室急急退出)

(逡巡之狀)假使我知道這里的路徑——(潛由客室退出)

(遏止其夫)脫瑪你自己鉗制些!

(擲下洋傘)哼,他們居然逃去了!

他們要你做什麼?

我以後再告訴你,現在我還有別的事要想。(行至桌前書數字於一名刺上)加賽林,看這里寫的是什麼?

三個大「不」字,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我也等以後再告訴你!(以名刺遞與裴特洛)裴特洛,叫女僕把這個送到「老狸」那裡去!越快越好,快快的!(裴特洛持名刺出外聽)

呀,今天魔鬼差來的專使,一個個都拜訪過我了!但是現在我要把筆修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何斯特斯鐸曼醫士何斯特斯鐸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何斯特

尖了,叫他們試試那尖刺,把毒水抹在尖頭上,把墨水罐拋在他們頭上!是的,但是脫瑪你知道我們快走了。

(裴特洛回到室中)

怎麼樣?

已經送去了!

好了——你說快要走了麼?不走,不走!加賽林我們就住在我們所在的地方!

住在這里?

這里,在這城裡?

是的,這里。這是戰場——這就是應該開戰的地方,這就是我要獲勝的地方!等到我的褲子縫好了,我就出去找一所別的房子,冬天我們總要有屋頂蓋在頭上。

那麼,你可以用我的房子!

我可以麼?

可以,好極了!我有許多的屋子,並且我差不多總不在家裡的。

何斯特船長,你真待我們太好了!

謝謝你!

(攫其手而握之)謝謝你,謝謝你!這一個難題目算已過去了!現在我立刻可以專心的做起來了。加賽林,這里有不少的事情要辦!幸而我所有的時間,都可以用在這里。你知道,因為浴場已經免了我的職了。

(嘆息一聲)啊呀,我也早想到了!

並且他們還要阻止我出診去,讓他們去!無論如何,我還有一般窮人——那些不拿錢的。況且總是他們有求於我,他們一定要聽我,我要一天到晚在他們面前講演的。

講演有什麼用處?我想你已經看得穿了。

加賽林,真可笑!你要我被這輿論團結的大多數和同類的魔鬼,從競爭場里趕出來麼?不必,謝謝你!我所要做的,又是這樣的簡單明了,又是坦白。我只要叫這些糊塗蟲的腦子里都知道這個主張自由的人,乃是反對自由的頂欺詐的仇敵,——政黨的黨綱,絞死那新發生猛進的真理一權宜之計,把道理和正義都弄顛倒了——並且他們終結把生命悶死!

何斯特先生,你想我不應該叫人民明白這個麼?

或者,我自己於這些事情知道得不清楚。

斯鐸曼醫士那麼——我給你講!一定應該淘汰的就是政黨的領袖。那政黨的領袖好似一隻貪婪無厭的狼,他要是活着,每年總要被他擄獲許多小犧牲,拱給他。你只看霍士達和阿拉克森他們曾弄死多少個小犧牲——或者把那些個弄麻木了,或者弄碎了,直等到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只有房主或買《民鐸報》看的!(斜坐於桌之角上)加賽林,來!——看今天太陽的光這樣好!我現在正吸納美嚴新春的空氣!

斯鐸曼夫人是的,脫瑪,假使我們只可以依靠着日光和春天的空氣活着!

斯鐸曼醫士哎,你一定要搏節,省出一點——那麼,我們就可以過活了!那個我並不什麼憂慮,最壞的就是我不曉得哪裡有個思想自由,理想高尚的人,等我死後,敢接續我的事業的。

裴特洛父親,不必想那個,你的壽命還長呢!——啊,孩子們已經回來了!(愛立夫及冒登自客室入)

斯鐸曼夫人你們今天放假麼?

冒登不放,但是休息的時候,我們同別個孩子們打架——

愛立夫不是這樣,是別的孩子們同我們打架。

冒登啊,是的,後來勒倫先生說我們先在家裡歇一兩天吧。

斯鐸曼醫士(彈指作聲,自桌上躍下)我有了!我有了!你以後不要再到學校去了!

二童不再到學校去!

斯鐸曼夫人但是脫瑪——

斯鐸曼醫士永遠不必、!我要自己教育你們。就是你們不必學——

冒登忽雷!

斯鐸曼醫士——我要造就你們做兩個思想自由,理想高尚的人。裴特洛,要你幫着我做那個!

裴特洛是的,父親,我一定的!

斯鐸曼醫士並且我的學校,就要設立在他們侮蔑我叫我為國民公敵的那間屋裡。但是我們現在學生太少,起手至少也應該有十二個。

斯鐸曼夫人在這城裡你一定得不到!

斯鐸曼醫士我們看吧!(向二童)你們認得街上的野孩子一一純粹的無賴子?■一-

冒登是的,父親,我認得許多!

斯鐸曼醫士那好極了!給我找幾個做試驗的來!我要用野人做試驗,止於一次,在他們里頭或者有很好的。

冒登等到你把我們造就成功了思想自由理想高尚的人,我們做什麼呢?

斯鐸曼醫士孩子們呀,以後你們要把所有的狼趕出國外去!

(愛立夫現遲疑之狀,冒登跳躍高呼忽雷)

斯鐸曼夫人脫瑪,我們盼望那些狼不把你趕出國外去!

斯鐸曼醫士加賽林,你昏了麼?把我趕出去!現在——我是這地方上最強壯有力的人!

斯鐸曼夫人最強壯有力——現在?

斯鐸曼醫士是的,我還可以說大話,我是這全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

冒登父親!

斯鐸曼醫士(低其聲)口息!你現在還不應該高聲說,但是我發現了一件新事。

斯鐸曼夫人又一個?

斯鐸曼醫士是的(集諸人於其前言時若深信自己之狀)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

斯鐸曼夫人(微笑而搖其首)脫瑪,脫瑪!

裴特洛(緊握其父之兩手若贊勵之狀)父親!(幕下)

(全書完)

皖江見聞記

高一涵

我離了安徽差不多三年了,我記得那年到安慶的時候,正當洪憲皇帝歸天之後,安徽的人,正在那裡忙着恢復省議會。逃亡在外的一般「亂黨」,也一個個被他們歡迎回去了。這還不算,凡是在學堂畢業的,在外國留學的和亡命到外國的人,他們多恭維他,叫他「新人物」。這種「新人物」在這個時候,可就是闊得了不得了:吃飯總請他首座,打牌就替他墊錢,對他談話,還口口聲聲地說我們安徽也要「維新」。我見了很歡喜,以為這是安徽人的思潮一大變遷,從此「維新」下去,這三年中一定是大有進步了。這回我到安慶見那「番菜館」門前,是很熱鬧的。別的不用說,就是這「撲克」牌,每一天也能銷幾十打。我想形式上既「新」到這個樣子,精神上一定還「新」呢!進城去想找幾個朋友來問問安徽的事情,找了幾天,連一個「新人物」也不見。聽說那年的「新人物」,又被他們趕到上海去了。我悶極無聊,跑到書鋪子里邊想買一本《新青年》來看看,誰知問了半天,他們連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最後找到一家書店,出來一位老先生,彷彿有點認得我,低聲對我說道:「你老不要在這個地方新新新的,因為我們這個地方人最惡憎的是這一個字。還聽人說:』這《新青年》是白話做的,一般人多以為民國的白話,與晉代的清談,同為亡國之兆呢我聽了這話,不覺毛骨悚然,急回寓處,誰知我同住的一位朋友,已經被巡警抓去了!

那時候,因為馮玉祥在武穴安慶正在特別戒嚴。我問「戒嚴干什麼?」他們說:「這里差不多一年到頭皆是戒嚴,你老正是少見多怪了!」戒嚴的時期,每晚九點鍾就閉城門,凡是出進城的客人,所帶的行李包里,皆要檢查的。我想安慶既不便久居,可到別的地方去逛逛。我的行囊本不多,就是幾本破書,打津浦路上走的時候,已經查了一次,箱子上還貼一個「驗訖」的條子,到安慶下船時,查了一次;進城門時,又查了一次;這回出城,又查了一次。到蕪湖下船,行李就搬到「查船所」,等待軍警來查。同行的有位北京去的委員,他對那兵士說:「我們是奉公事來的,該可以不查驗?」那兵士挺着腰,大聲叱道:「你是公事難道我們不是公事嗎?」那位委員是一個外

國留學生,他很看不慣這個樣子;他就氣着把箱子一拋,把箱子鎖拋開了,裡面現出一角農商部的護照。那兵士見了護照,他的腰兒也漸漸地變了,他的聲兒也漸漸地小了,還堆着臉笑道:「對不起!你老人家。」輪次挨到我,那兵士抬頭一看,他的腰又依舊直了,大聲叫道:「快把箱子打開!」又被他查了一次,可憐我幾本破書,真弄成「韋編三絕」了!我旁邊的人說:「你先生被檢查數次,失落過東西沒有?」「我說沒有匚」他說:「你還是幸事,我有一位朋友,去年年底從北京往上海去到浦口檢查行李時,他裝錢的皮扎子,竟『不脛而走』了。在下關住了兩星期,還打信到北京望他朋友借錢,才能夠到上海呢。"我想了一想,我這回真是萬幸了。

在蕪湖一帶游覽山水,足足跑了一個多月。再回到安慶.那時馮玉祥已離去武穴江西湖南的前敵上,雖然失利,但是離安慶很遠,他們是很不關心的,所以社會上又現出一種「歌舞昇平」的氣象。安慶人的生活,是終日同那熏風巷御碑亭的姑娘,和三層樓小蓬萊的茶房,混在一塊兒的。他們各機關辦事人員,每日有三樣功課,是必要做的:一是請酒,二是打牌,三是送客。凡有相熟的人離安慶,他們皆要到城外迎賓館去送的。我一回也跟着多少人在那裡送一位位置很高的朋友,到蚌埠去。站了半天,連那位朋友的面也未見,他已經上船走了。

在安慶又住了兩星期,就從桐城的大路上回家去。走了三天,到了齊嶺腳下霸王街看見許多人在那裡站着,聽一個人演說湖南的戰時情狀。我當時看見很奇怪,以為湖南的戰場遠得很呢,他何以知道得這樣清楚?後來問了一位姓陶的醫生,才知道那人是跟山東師長施從濱到江西湖南一帶去打仗的,剛剛逃回來沒有幾天。原來施從濱就是桐城霸王街的人,前幾年還在家裡做掛面,因為賭錢輸急了,跑到山東去當兵,後來一步一升,竟升到第十七師的師長。這位演說的人,是施從濱的「把兄弟」,因為他運氣不好,所以施從濱做了師長,他還在那裡當兵。我就雜在人叢中,聽那人演說道:「當我們奉軍令開往江西的時候,多少膽小的人,就要逃跑。我是老行伍,知道中國人打仗,不過是擺架子,我們到了前敵,包管有人打電報來講和的。誰知到了江西我那『把兄弟老施』卻遠遠地在九江住了,發下一個命令,叫我們上前敵去。我聽了氣悶不過,想想我吃軍糧已經二十多年了,當真還去替人家做面子,要打勝仗嗎?我們弟兄們也是這樣想。所以我們到了戰線就在那山頭上睡覺。看見南軍來了,我們就把槍兒彈兒給他,他也不殺我們,還送我們一件長大褂子,叫我們逃跑.二我們朝前進到沒有什麼危險,朝後面跑,可就費了事了。因為『老施』是曉得我們要逃回家的,他將所有的路口,早已派兵防堵了。一被他捉去,至少也責打幾十軍棒,還把你收在那裡,他就對中央說,是收撫南邊的逃兵,還要望中央要餉呢。我知道『老施』必然用這一着,所以繞道從湖南那條路跑到長沙在長沙住了幾天,也會了多少當兵的熟人。

長沙方面的軍人,不是防南軍的勞苦,到是防百姓反太勞苦了。湖南人一見口操北音的人去問路分明是朝東,他偏叫你朝西。有一回幾位朋友請我到小館子里頭去吃面,吃了回來,一個個都叫着肚子痛?還有一位朋友吃面很多,竟弄成七孔流血而亡。兵士們夜裡到鄉下去放哨,若是落了單,就是幾個小孩子,也上前揪着你,將你的槍搶去,然後送你歸天去。後來張督軍看見這個情狀,以為湖南遍地皆是匪,他就用『以匪治匪』的法子,把山東和徐州一帶的土匪,全行招來,編成幾連人,將他們放到湖南鄉下去。當他們初去的時候,所過的地方,真是雞犬不留。後來這些土匪也改變宗旨,與那些老百姓要好。有一次從長沙開他們到鄉里去,他們剛到城外火車站,就動起手來搶了,搶完之後,就一鬨而散,與那些鄉下老百姓同過生活。所以現在山東徐州的土匪,竟在湖南新辟一塊『殖民地我那天離長沙坐了一隻小火輪,剛到二更的時分,見岸上來了許多人,大叫『輪船莫走!'輪船無法,只得停了。那些岸上的人一齊上船,將口操北音的幾個人扯將下去,不知後來怎樣處置。聽船上人說:'這些岸上的人都是老百姓呢J我是口說南方語的人,所以才能倖免,因此就趕緊回來了。"我聽見這一段話,是很奇怪的。我未到過湖南不知湖南的狀況,真如這位老兵士所講的麼?然比照湖南督軍師旅長等所發表的電報,什麼「土匪肅清」,什麼「軍紀嚴明」,什麼「居民安堵」的話頭,相差的多了,唯有問親眼見的人才可知道的。

我在家裡過了幾天,又從水道出來,雇了一隻小船,在內河裡走。看這內河兩岸,設下多少厘金局,這還是曾國藩「抽厘助餉」的遺策。厘金局的章程:只有錢谷准許流通,以外皆要抽稅的。黃豆芝麻等物,不算是谷,谷是指稻米而言。然稻米又有米厘局收稅,可見除錢而外,是無物不納稅的。那厘金局的規矩,是很嚴的:早上八點鍾才辦事,下午四點鍾就停止辦公。我的小船到遲了五分鍾,就在那裡整整地等了一夜,候他看了一遍,照了船單,才敢開船。在船上遠遠望見一個鄉下人,擔着一百多個雞蛋,正在那裡趕緊走路,忽被局丁看見了,叫回來命他納稅。那鄉下人腰中並無一文錢,哀告了半天。那局丁大怒,說要「辦」他,鄉下人聽見,將要舍雞蛋而跑,又被局丁抓住了。正爭持間,忽來了一位老者,口銜着一支旱煙袋,足有五尺多長,聲稱與他解和。看他所提出的調和條件,就叫那鄉下人拿出二十個雞蛋,給那局丁,並不要納稅的票子,局丁看在這位老者的面上,才恕過他。那鄉下人口中感謝不止,低着頭,含着淚,才走了。後來聽見人說,那位拿長煙袋的老者,也是厘金局的司事。

這次出來,在安慶住了一個多月,覺得從前看不慣的事,也漸漸看得慣,再不逃去,恐怕要同化了。所以又到蕪湖住了十多天,同一位朋友往採石磯一游。到了太平的時候,聽見人說「不好了!太白樓要燒了!"我聽見這話很是驚訝。又見一路上大碑很多,碑文是「張老大人德政碑」,我想「張老大人」是誰呢?後來問了一問,才知

就是在北京復辟的那位張大師張勛,原來他做安徽督軍的時候,帶許多「辮子兵」住在太平採石一帶。隔日稍久,所以「張老大人」的「德政」只有那個地方人心裡還記得,表面上已多看不見了。我到了採石上太白樓去看看。我往日看見《太白酒樓楹聯》一書,所刊的對聯共有一百多幅,這回去看,僅僅殘留幾幅破壞的,和那夠不着的匾,還在上頭。聽人說:「『辮子兵』住在太白樓的時候,就把對聯全摘下來,當作鋪板睡覺,睡斷了的,就當作柴火燒鍋,所以如今僅剩了一個破樓了由太白樓上翠螺山山的背面有一灣平地,栽的有桃李幾十株,桑樹幾百株。聽人說:「採石鎮每年出產,以絲和綢為大宗。小小的一個鎮市,每年收入,約在三四萬元」雲雲。到這鎮中見有許多老婆子同小女孩子在街心裡績麻,績成了線,就去織網。所以長江一帶上自蕪湖下抵鎮江漁家所用的網,皆是採石鎮的人制的。「辮子兵」住採石時,採石鎮僅剩幾個男子在家看門,婦女們皆跑到別處去了。採石鎮的酒館如翠螺春如第一樓等,都被那「辮子兵」將本錢吃幹了,都歇了業走了,如今才漸漸的回來。所以他們那裡人公議要把太白樓和三公祠一齊燒了,恐怕後來又要住兵。我想了一想,這莫非就是「張老大人德政」嗎?

我看過採石搭船到南京晚間打江口火車站旁經過,見車站旁邊有幾十個女人在那裡邪眉豎眼的勾人。對面站的就是一名「維持風紀」的警察。我因向這位警察問道:「這些賣淫的豈不是有傷風化嗎?」那位警察答道:「你老想是初次到南京的,原來先幾年這個地方大街小巷都是他們一流人。後來我們廳里煞費苦心,才指定這一個地方,給他們做生意。要在別的地方拉人,那就有傷風化了,那就犯法了。聽他的話,才知道這火車線兩旁邊,是一個風化以外的所在,是一個法律所不管的所在J

我這一篇「皖江見聞記」隨便寫來,已有三千多字,卻無一句不是悲觀的話。原來社會改良進步,必先覺得對於社會的現狀,有些不安,有點看不慣,才知道改良,才能有進步。若人人對於社會都是隨遇而安,不覺得社會有點兒壞處,那就是這社會宣布死刑的日子了。我作「皖江見聞記」的意思,要想在日日所見的小事上着眼;要想使人不滿意於社會現狀,不要為社會現狀所同化;要想使人立在社會外看社會,不要鑽到社會中為那社會融化了。果人人都想與社會現狀作對,那社會現狀就站不住腳了。

隨感錄

(三十三)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叫道理明白,能叫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它。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摻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例如一位大官做的衛生哲學,裡面說:

吾人初生之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所以稱之日丹田。

要用植物來比人,根須是胃。臍卻只是一個蒂,吊了便罷,有甚重要!但這還不過比喻奇怪罷了,尤其可怕的是:

精神能影響於血液。昔日德國科布博士發明霍亂(虎力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對之,取其所培養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據我所曉得的,是Koch博士發現(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發現,創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發明)了真虎力拉菌,別人也發現了一種.Koch說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後來沒有病,便證明了那人所發現的,的確不是病菌。如今顛倒轉來,當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豈不危險已極麼?

搗亂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事在科學家之上。他先說道:

今科學家之發明,欲觀天文則用天文鏡,然猶不能持此以觀天堂、地獄也。究之學問之道如大海然,萬不可入海飲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雖然也分不出發見和發明的不同,論學問卻頗有理。但學問的大海,究竟怎樣情形呢?他說:

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蓋壓之。若遇某星球將壞之時,即去某星球之

水晶蓋,則毒火大發,焚毀民物。

眾星……大約分為三種,曰恆星、行星、流星。……據西學家言,恆星有三十五千萬,以小子視之,不下七千萬也。行星共計一百千萬大系。流星之多,倍於行星。……其繞日者,約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純為大火。……因其熱力極大,人不能生,故太陽星君居焉。

其餘怪話還多,但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記》,講地獄的也不過抄襲《玉歷鈔傳》,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還有許多感慨的話,說科學害了人。下面一篇《嗣漢六十二代天師正一真人》張元旭的序文,尤為單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託鬼神,致招聯軍之禍,幾至國亡種滅,識者痛心疾首,固已極矣。又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回」之說,奉為國是。俾播印於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生矣!放僻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殺,其禍將有甚於拳匪者!……

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而且與其科學,不如拳匪了。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厲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紹興《教育雜志》裡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學毋寧偏重道德》(寧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諱)的論文,他說:

西人以數百年科學之心力,僅釀成此次之大戰爭。……科學雲乎哉?多見其

為殘賊人道矣!

偏重於科學,則相尚於知能;偏重於道德,則相尚於欺偽。相尚於欺偽,則

禍止於欺偽;相尚於知能,則欺偽莫由得而明矣!

雖然不說鬼神為造德根本,至於向科學宣告死刑,卻居然兩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傳單上,明白寫着:

(孔聖人、張天師)傅言由山東來,趕緊急傳,並無虛言!(傅字原文如此,疑停〈傳〉字之誤。)

照他們看來,這般可恨可惡的科學世界,怎樣挽救呢?《靈學雜志》內俞復先生答吳稚暉書里說過:

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

可知最好是張鬼神之說了。鬼神為道德根本,也與張天師和仿古先生的意見毫不沖突。可惜近來北京乩壇,又印出一本《感顯利冥錄》,內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諦閑法師的問答:

師雲:發願一事,的確要緊。此次由南方來,聞某處有濟公臨壇;所說之話,殊難相信。濟祖是阿羅漢,見思惑己盡,斷不為此。……不知某會臨壇者,是濟祖否?請示。

乩雲:承諭發願,謹記斯言。某處壇,靈鬼附之耳。須知靈鬼,即魔道也。(知)此後當發願驅除此等之鬼

「師雲」的發願,城隍竟不能懂,卻先與某會力爭正統。照此看來,國家之命未延,鬼兵先要打仗;道德仍無根底,科學也還該活命了。

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嘗真有科學。現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歷史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麼叫道德、怎樣是科學?只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以上所引的話,不過隨手拈出的幾點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還不知有多少奇談。但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聖人、張天師)傳言由山東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症,卻只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這是什麼緣故呢?陳正敏《遁齋閑覽》有一段故事(未見原書,據《本草

綱目》所引寫出。但這也全是道士派編造謠言,並非事實。現在只當他比喻用)說得好:

楊助中年得異疾,每發語,腹中有小聲應之,久漸聲大。有道士見之,EJ:此應聲蟲也!但讀《本草》取不應者治之。讀至雷丸,不應,遂頓服數粒而愈!

(唐俟)

(三十四)

近來讀英國Edward Carpenter著的《愛的成年》(Love's Coming-of-age)關於兩性問題,得了許多好教訓、好指導。女子解放問題,久經世界識者討論,認為必要;實行這事,必須以女子經濟獨立為基礎,也是一定的道理。但有一件根本上的難題,能妨害女子經濟的獨立,把這問題完全推翻,那就是生產。瑞典Strindberg著《結婚中改革》(譯載本志五卷二號)、《自然的障礙》諸篇,即說此事,但他是厭惡女性的人,不免懷有惡意,笑「改革」之終於失敗。Carpenter卻別有「改革」的方法,第四章論女子的自由,有兩句說得最好:

我們不可忘記:如無社會上的大改革,女子的解放,也不能完成。如不把我們商販制度,——將人類的力作,人類的愛情,去交易賣買的制度,——完全去掉,別定出一種新理想新習俗時,女子不能得到真的自由。(五十四頁)

他又加上一段小注,意思更為明了:

女子的自由,到底須以社會的共同制度為基礎。只有那種制度,能在女子為母的時候,供給養活他,免得去依靠男子專制的意思過活。現在女子力求經濟獨立,原是好景象,也是現時必要的事;可是單靠這一件,解決不了那個問題,因

為在為母的時候,最需幫助,女子在那時,卻正不能自己去做活賺錢。(同上)

英國Havelock EUis著《性的進化》(Euohition in Sex),關於這事,也有一節說:

民種的生殖,是社會的職務(a social function)o所以我們斷定說:女子生產,因為盡她社會的職務,不能自己養活,社會應該供養她。女子為社會生一新分子,於將來全群利害,極有關系,全群的人對於她,自應起一種最深的注意。古時孕婦有特權,可以隨意進園圃去,摘食蔬果,這是一種極健全美麗的本能表現。(十五頁)

以上所說的話,都十分切要,女子問題的根本解決,就在這中間。此外方法,如畫師的「改革」,不能徹底,遇着「自然的障礙」,終要失敗。■—但在中國,連畫師夫婦那樣見識的人,怕還不多。

《愛的成年》第一章論性慾,極多精義。他先肯定人生,承認人類的身體和一切本能欲求,無一不美善潔凈。他所最恨的,便是那「賣買人類一切物事的商販主義,與隱歲遮蓋的宗教的偽善。」(十九頁)他說明,「對於人身那種不潔的思想,如不去掉,難望世間有自由優美的公共生活。」(同上)從前的人也曾經說過相似的話,Squrgeon 著《英文學上的玄秘主義論》的質am這一節中說:

人的欲求,如方向正時,以滿足為佳。Blake詩雲,「紅的肢體,火焰般的頭發上,禁戒(Abstinence)播滿了沙,但滿足的欲求,種起生命與美的果實。」(案此系格言詩第十,原題《柔雪》的第二章。)世上唯有極端純潔,或是極端放縱的心,才能宣布出這樣危險的宗旨來,在Blake的教義上,正如Swindume所說,「世間唯一不潔的物,便只是那相信不潔的念。「(百三七頁)

Ellis又著有《新精神》(The New Spirit)一書,其中評論美國詩人Walter Whitman,稱述他對於肉體及愛的意見,隨後說:

宗教政治上,我們經過了大爭斗,總算得到了無價的自由與誠實。但在性的地界內,正同我們道德的和社會的生活上一樣,還不能得這幸福。現在還有那種野蠻的傳說,經中世教會竭力宣傳,流傳在世間。把女子當作性的象徵,說物事經她接觸,就要污穢。Plinius說:「世上無物,比月經更丑到現在這句話還有

勢力。為什麼不放科學的光,到這地方,使我們也得自由與信實呢?因我們對於這一部分的意見如此,就使我們對於人生全體的態度上,也很發生影響。(二百二十六至七頁)

Blake承認"力(Energy)是唯一的生命,從肉體出;理(Reason)便是力的外界。力是永久的悅樂。」(見《天堂與地獄的結婚》中)Whitman能「把下腹部,與頭部胸部同一看待。"Carpenter的意見,就同他們相似,卻更說得明白,又注重實際的一面。他的希望,是在將來社會上,成立一種新理想新生活,能夠以自由與誠實為本,改良兩性的關系。第八章論自由社會,就是議論這件事。

《愛的成年》系一八九六年出版,在本國銷行甚廣,別國也多已譯出。我本想多譯幾節,因為沒有餘暇,所以只能說個大略。

(作人)

通信

反對注音字母

適之先生:

前幾天我寄交先生的書籍和信,此刻想已經登覽了。從前我說要和先生討論的事件,今天我有一二小時閑空,暫且先把最要緊的一件事寫給先生看看。這件事就是「反對注音字母」。

我對於改良中國文字主張用羅馬字拼法,和這件事有密接的關系。至於我反對的理由,那就很多了。因為一刻不能和盤托出——我的閑空時間,極其寶貴,不得不算就了行事,原諒原諒——只得將要緊的分條寫出如下:

(一)注音字母不足簡省學者的腦力。

這一種理由,可以拿日本人用注音字母(指用假名注漢字而言)的覆轍來做證據。日本自發明假名以來,已經八百年了,不但一點好成績也沒有,反大受其害。現在雖有許多眼光稍遠的日本人,要把羅馬字拼音法來代替舊文字,卻被漢字(音讀的)所累,不能成功。日本地方比中國小,人口比中國少,方音比中國單純,尚且用注音的成績不佳,那麼將來中國用注音字母的成績不佳,可以「不言而喻了"。我知道有許多人看見我這議論,一定要駁我道,「日本一般社會上的人,至少三分之一能夠看報寫信,這就是好成績。」這種議論,聽起來像有道理,其實是不對的。日本能看報寫信的人比中國多,一半是教育普及的成績,一半是教授得法的成績。譬如我們中國人有和日本同樣的教育,同樣的教法,我敢說那個時候,就使這害煞人的漢字未廢,比較起來,中國的能看報寫信的人未必比日本人少呢!!再進一層說,拿歐美來同日本比,歐美的小兒,大多數十五歲即可寫信看報,請問十五歲的日本小兒有幾個能夠這樣麼?這就是日本文字不適用,不好的鐵證;也就是注音字母和漢字(單音字)不好的鐵證。更進一層說,日本人不過偷幾個漢字用,尚且注音字母的成績不好。可見全用漢字的中國文,更與注音字母不相宜了。

為什麼日本人用注音字母的成績不佳呢?這就是我說的注音字母不能簡省學者的

腦力。為什麼注音字母不能簡省學者的腦力呢?這很容易明白的。簡單說:譬如一個人要記一件事,當然比記兩件事容易,所以記一個乾乾凈凈的中國字,比記一個中國字又加上旁附的注音字母要容易。如果用注音字母,則學者不但須熟記此字母,而且仍不能不熟記漢字;反轉來說,就是除記了漢字外,還要記這附加的注音字母。這個到底是省簡學者的腦力呢,還是多費學者的腦力呢?就說這注音字母極容易記,不見得多費學者的腦力,但是那個漢字依舊是「依樣畫葫蘆」,斷不省簡學者的腦力,這是確實無誤的定論了,注音字母原來為省簡學者腦力而設的,既不能省簡腦力,請問要他做什麼?

請看那些日本人,拿了一張報,嘴裡嘰嘰咕咕的念,一面看漢字,一面看注音,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他們先看字不念音既不能懂,念了音不看字仍舊不懂,就是看了字念了音還須去猜摸意義。請問這種文字有什麼好處?日本的明白人,哪一個不說他們的文字不合用。我們中國如果用這個注音字母,以後受害還要比日本人大呢!(因為全是漢字之故。)

我們中國人以為日本文最容易學,就以為日本文簡便,比歐美文容易,所以我們可以仿照他的樣子用注音字母。但是要知道中國人的以為日本文容易學,並不是日本文真容易學,不過內中的中國字我們原已認得的便了;猶之乎意大利人學法文比美國人要容易,是一樣的道理。你如問一問懂中國文和日本文的歐洲人,」到底中文容易學,還是日文容易學?」我知道他一定說「中文容易。」這個不是我空設的比喻,我已經問過好幾個這種歐洲人了,這樣推想起來,將來中國用了這注音字母,或者把這害煞人的難漢文更加弄難了。

總而言之,用注音字母的理由,不過是簡省學者的腦力,既不能簡省學者的腿力(已經證明),我絕對的不贊成。

(二)注音字母不足改良文字。

這一種理由,更容易懂了。今日中國最要緊的事,改良文字要算一件。如果不先改良文字(如何改良文字不能在此條理由內討論)先用注音字母,請問在桐城派的古文,《文選》派的文學上加幾個注音字母,能夠使這種死文字起死回生麼?能夠使學者容易學麼?如此推想,就曉得注音字母對於改良文字,一點好處也沒有。我也知道提倡注音字母的諸君,以為藉此可以統一中國的語音,可以做一個建設國語的基礎。但是我說這種注音字母決不能統一語音,日本人用假名已經八百年了,至今橫濱人跑到九州地方,依然和到了外國一樣,這就是一個好標榜。不但如此,就在英法等國,語音又何嘗統一?倫敦人跑到了愛丁堡,巴黎人跑到了馬賽,也要吃語音不同的虧的。這是地域上、習慣上的效果。語音因地因時而變改,先靠注音字母去強同他,是萬萬

做不到的。就說道注音字母能有統一語音的功力,等到數年數十年之後因地域、因習慣而改變,漸漸又不同了,豈不是又要造一種注音字母去統一他呢?況且這注音字母並不足統一語音麼?所以現在對於改良文字這一問題,先用注音字母去統一語音,實在不是根本的辦法。先生曾說「國語不是單靠幾位言語學的專門家就能造成的」「也不是單靠幾本國語教科書和幾部字典就能造成的……」我極贊成,我還要加一句「國語不是單靠注音字母去統一語音就能造成的不但如此,就是統一語言,也不能靠這注音字母的。所以我說這種注音字母,不過多費一番精力,實在毫無益處。

(三)何不爽爽快快把中國字完全去了

既要用注音字母,就是要保存中國舊文字,為什麼緣故呢?因為注音就是注漢字的音,那麼不是保存中國舊文字是什麼?吳稚暉先生曾說:「中國文字,遲早必廢。」既然如此,何不爽爽快快把漢文全然打消,用世界最通行的羅馬字拼法?為什麼要用這白費一番精力,毫無益處的注音字母呢?難道這也是和中國一般憲政黨的屁話,說「中國沒有Repuflic的程度,必須先立憲」一樣?以為中國沒有立即改用拼音文字的程度、必須先用注音字母麼?日本吃死了注音字母的虧,我們中國人還要去走他的舊路麼?至於反對羅馬字拼音法的人,不是那一班講國粹的守舊鬼,就是不知道拼音文字好處的人。這種人不配反對拼音文字!!!諸君,諸君!我們受了這漢字古文的害,已經幾千年了,還要用這注音字母去挽救他,再使我們的子孫受害麼?

用羅馬字拼法的好處,當另作文討論。以上這三種理由,是我反對注音字母的主腦。此外還有許多理由,我很想和盤托出,但是我的閑空時間已經告終了,且待後來再說。

過幾日再有空,當再和先生討論他事,但是我已經寫了三封信給先生,至今沒有得着一封回信,甚念。

七年九月十五日朱有啊謹啟

反對Esperanto

適之我兄:

前十天(九月十七日)接到你的信,當時已經奉答了。我前後一共寄給你五封信,一本《內外科看護學》和一張教會羅馬字拼音報,不知道你已經完全收到沒有?來信望你提及。

今天我又有一兩點鍾閑空,所以我就要趁這個機會,來把我反對Esperanto的意見,說給你聽聽。

這件事陶孟和和錢玄同兩先生已經在《新青年》上討論了,但是我不曾看見第四卷第二號以前的《新青年》,所以也不曾看見兩先生論調的全體。只有第二號中錢先生的信,和第四號中孫國璋先生的信和錢陶兩先生的答書已經拜讀了。

陶先生說:「世界語之功用,在今日文明諸邦,已過討論之時代,而我輩今猶以寶貴之光陰,討論此垂死之假言語,這正是中國文化思想後於歐美之一種表象這幾句話的意思,我很以為然。但是中國文化思想實在後於歐美所以我不得不再費些寶貴的光陰——我的閑空時間,比寶貴的光陰更加貴,但願看見這封信的人,諒我費去我的比寶貴光陰更寶貴的閑空時間的苦心,用一對歡迎的眼睛來看我反對Esperanto的理由,那我就歡喜無量了——來幫助陶先生攻詆Esperanto。

又陶先生把Esperanto稱做「垂死之假言語」,我不以為然。為什麼呢?因為語言這東西,是要已經一國人,一群人,或者許多的人時時刻刻用嘴說的。說了能使這一國人,一群人,許多人懂的;能隨時進化日新月異的……請問Esperanto有這等功用沒有?如果沒有,那就陶先生不應該把他稱做語言。陶先生說他是「垂死的」也不對,因為陶先生自己已說「世界語之功用,……已過討論的時代。」錢先生信中所說莫斯科的世界語書店,我曾親眼見過,但是這時候如果沒有給過激派放火燒了,也要因為書不銷行藏起招牌來了。所以我以為爽爽快快地叫他做「已死的」方才對。如果有人不以為然,我就要問他,世界全體的人里頭,現在實實在在有幾個人學Esperanto麼?拉丁是死文字,但是我敢說世界上學拉丁的人比學Esperanto的多,拉丁的用處也要比Esperanto多,那麼Esperanto不是已死的是什麼?如果再不以為然,我一定再問他,自從Esperanto發明以來,十年前還有少數人不知道他的無用,聽了「賣葯者誇贊其葯之靈驗」(陶先生語)的「牛皮」,費了許多寶貴的光陰去學他,這些人究竟得了他的益處沒有?我也上過這個當,憑我的良心說,我是一點益處也沒有得到的。不但如此,這幾年來,學Esperanto的人愈少,現在除了錢先生所說的「上海一班無聊人」外,實在沒有多少人了。這不是「已死」是什麼?英國各商業學校已將Esperanto一科除去。美國雖尚未除去,學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所以我簡直叫Esperanto做「已死的私造文字」。並且文字也不配稱,文字是由語言變成的,是能代表語言的;Esperanto既不是由語言變成的,也不是能代表語言的(因為用世界語說話的人竟沒有),所以不配稱做文字。但是我一時想不出一個適合的大名來奉送他,只好姑且恭維他為文字,要不然就叫它做「私造的符號」。

錢先生不贊成譯Esperanto為「世界語」,我拍手叫好,但是我的不贊成和錢先生的是兩樣的。錢先生的不贊成,是因為「世界語」這三字和Esperanto的原意不對;我的不贊成有兩種理由:(一)Esperanto不配稱為世界語,因為他不能夠看作世界適用的

語言,並且「語」都不配稱,這個我已經說過;(二)世界語這三個字欺騙了許多人

—我就是個中人——突然一看,以為這是世界通用的語言,連忙去學,費了三四年的光陰一點益處也得不到。孫國璋先生以為「世界語」這名稱不必棄去,又說:「此等專名詞,有何通不通之研究,譯音譯義,所謂已非本真矣。」這種論調我絕對不敢附和,譯音不準還沒有什麼大害,譯意不對那就為害不淺了,豈可無通不通之研究。專門謀利的葯店,弄了點嗎啡,做了一些葯丸,起他一個大名,叫做什麼「參茸戒煙丸」,那又是什麼「戒煙梅花參片」呢?這和把Esperanto叫做「世界語」一樣。

孫先生引了1905年各國代表會的宣言來證明Esperanto的好處,但是這是十三年前的陳說了。到了今天,我敢說連這種不完全的代表會也沒有人開了,這種宣言豈可當作可靠的評論?我學Esperant。還在1905年以後,我已早知道Esperanto的無用。將心比心,我敢說當時那些代表到今日和我表同情的一定也就不少了。

瞎!我對Esperanto的怨言已經說夠了,現在且把Esperanto無用的證據,搬出幾樁來,給先生看看:

(1)根據我的閱歷說起來,我遇見的歐洲人,五百個里頭至少有四百九十九個不懂Esperanto的,亞洲人更少。大凡學一種語言,是預備說出去使若幹人懂的。懂Esperanto 的人既然如此之少,就是Esperanto無用的鐵證。

(2)用E叩eranto做的書,請問有幾部有文學上價值的?大凡學一種文字是預備看書的,用Esperanto做的書既沒有好的,這也是Esperanto無用的鐵證。

(3)用Esperanto來作文,請問到底能暢達深奧的思想麼?據我的經驗說起來,Es-perant。尚無這種價值。大凡學一種文字,是要能暢達思想的,既不能暢達深奧的思想,這種文字學了有什麼用處呢?

(4)大凡一種文字,一定先有一種語言作他的根本,如果這種語言漸漸變了新面目了,那文字一定也要隨着更變的。假使不更變,就可以認作沒有語言做他的根本,就變成死文字了。拉丁是死文字,我們中國的古文駢文也是死文字。為什麼緣故呢?因為今日沒有說拉丁話的人,中國話已經改變了。如此推想起來,造Esperanto的時候,既沒有一種語言作他的根本,現在又沒有人用他作語言,所以也不過是一種死文字。死文字是無用的是不能隨時進化的,所以這Esperanto也是無用的。

(5)無論哪一種語言文字,只有因為文字不合語言,把文字改了的(先生所說,意大利人廢拉丁文,就是好證據。),斷沒有用文字去改語言的。如此推想,就知道私造了一種文字(這文字二字是假定的稱謂)要世界的人拿他當作日常應用的語言,是萬萬做不到的。所以Esperanto斷不能當作世界通用的語言,簡直是一個無用的東西。

Esperanto無用的證據,已經大致說完,明眼人一看就可明白,用不着再多說了。

現在且把我已經拜讀過的錢玄同先生致陶先生的信(《新青年》二卷四號)略略評論一評論:

(-)玄同和獨秀兩先生說:「Esperanto為人類之語言,各國語乃民族之語言,以民族之壽命與人類較短長,知其不及矣J這幾句話我不以為然。第一,Esperanto究竟配當作人類的語言麼?這一層不可不審查明白。據我的研究,Esperanto實在沒有人類的語言之價值。為什麼呢?因為自從Esperanto發明以來學的、研究的、主張的、提倡的人一天少一天,弄到現在,已把這「私造的符號」置諸不聞不問了,請問這不聞不問的東西,可以認作人類的語言麼?第二,Esperanto究竟配稱做語言麼,這個問題我已在上文討論過了;第三,陳、錢兩先生稱為「人類之語言」的語言,究竟是世界上能有的,還是不能有的麼?這個問題,現在尚不能解決。因為這是將來的語言,不能據現在幾個人的理想測度得準的。但是據現在的事實看起來,這語言是現在沒有的。所以兩先生所說的「人類之語言」,只能算做一個虛擬的名稱,不是實有的事物。如此推想,那麼兩先生的這幾句話,是不合邏輯的,所以不能駁倒陶先生的立論。

(二)兩先生又說:「重歷史的遺物而輕人造的理想,是進化之障也我又不以為然。兩先生的意思是稱各國語為歷史的遺物,Esperanto為人造的理想,不對不對!!!第一,我們中國的文字,誠然可以認作歷史的遺物,但是英、美、德、法諸國的語言文字,是日新月異,當世應用的?斷不能認為是歷史的遺物;第二,語言文字是一種「公眾應用的特別事物」,絕不是私造的理想。如果Esperanto是人造的理想,那就萬萬不能用作語言文字了。所以陶先生既沒有重「歷史的遺物」,也沒有輕「人造的理想」。

(三)玄同先生說:「玄同以為文字者不過一種記號……」這個我更加不敢附和。可以用公孫龍「白馬非馬」的論法來駁的。文字是代表語言的,明白說,就是用筆寫出來的語言,所以稱它作一種語言的記號還不算錯,光泛泛地稱做一種記號,是絕對不妥當的。猶之乎公孫龍說,白馬是白馬,不是黃馬紅馬,所以不是泛稱的馬。因為錢先生把文字的定義弄錯了,以為是一種記號無可無不可,X可以當Y,+可以當X,只要認定了就完結,所以把Esperanto當作文字了。要知道文字是語言的代表,是語言的記號,Esperanto是私造的記號,不是應用語言的記號,所以不能認作文字。

(四)錢先生又說:「玄同以為世界上苟無人造的公用文字,則各國文字斷難統一,因無論何國皆不能舍己從人,無論何國文字皆絕無統一世界之資格也。若舍己國私有之歷史的文字而改用人類公有之人造文字,則有世界思想者,殆無不樂從……」這種理想,我對着是脫帽表敬意的,但是能否實行,和以後實行時的秩序是否如此,還得實地研究,光這幾句空話是不可靠的。第一,將來世界上能有人造的公用文字麼,且不必問;但是就Esperanto的成績看起來,即使將來有人造的公用文字,我敢說這文字

絕不是那歐洲人已經置諸不聞不問的,私造的Esperanto。第二,文字是隨着語言進化的,將來到了國家種族的思想界限漸漸消滅,五方雜處的時候,語言自然漸漸會得統一的。語言既統一,文字也就統一了。語言斷不能隨着私造的文字改變的,也不會隨文字統一的,這個可以據歐洲文字的沿革和我們中國文言不一致證明的。所以憑着幾個人的腦力私造了一種記號,叫做文字,要想世界上的人把固有的語言拋了,去用這憑空造的記號做語言,這個和用中國的古文去改中國現在的語言差不多,是萬萬做不到的。

總而言之,玄同先生和我根本上的反對是:我以為世界文字的統一,要從語言統一發端的(語言如何統一前已略述),不是可以用私造的記號去統一的;錢先生則以為世界的語言可以用私造的符號(指Esperanto)統一的。

現在我要把孫國璋先生的信評論評論了:

(一)孫先生稱陶先生的議論為十年前歐洲的懷疑派,敢問孫先生知道今日歐洲人對於Esperanto的「非懷疑派」麼?這個「非懷疑派」就是置諸不聞不問。孫先生既譏陶先生的議論為十年前的陳說,卻又引出十三年前各國代表的宣言來頌揚Esperanto的好處。就說這種宣言不是陶先生所說的「賣葯者自誇葯靈」的論調,也不免是陳腐不堪的論調了。

(二)孫先生說:「試問世界上各民族之文字,哪一種是天授的而非人造的?」我以為這「人造」兩個字要分個界限,各民族的文字是隨公眾語言的進化漸漸變成的;不是不根本語言,幾個人私造的。Esperanto是幾個人私造的,不是根本語言進化的。如果稱各民族的文字為人造的,一定要稱為「公人造的」方對。至於Esperanto只可稱為「私人造的「,陶先生是輕「私人造的文字」,不是輕人造的文字,孫先生不要弄錯了。

(三)孫先生引留法學界雜志的話「世界語出,是誠天授中國以研究西學的利器」來頌揚Esperanto,這個利器,我也會用,但是我研究西學起來,這個利器竟一點都不利,毫無用處。

(四)孫先生把法文比作中國各地的土話,Esperanto比作中國的官話,我既不承認Esperanto為應用的語言,所以絕不承認它為世界的「官話」。(這是用孫先生的原語,妥不妥且不管他。)

(五)孫先生又引羅森堡拉丁學校校長的話「……今世界語不僅使學者不下淚而已,且為學語言之橋梁,能渡學者由本國語以至外國語也……」這位校長,真在那裡說夢話!橋梁是因為有河相隔不能過去,所以用它來消滅這個隔障的。一國人學他一國的語言,可以直接學的,用不着什麼橋梁;並且Esperanto也不配比作橋梁,一過橋就可由此岸達彼岸。請問學了Esperanto就能使中國人懂英、法、德文麼?

總而言之,孫先生把Esperanto認作和民族文字同樣的人造文字,把根本弄錯了,所以枝葉也就不對了。

我反對Esperanto的話多得很,但是我的閑空時間少得很,不能再寫了,只好再講幾句非講不可的話作個收場鑼鼓吧!

有人說學了Esperanto再學英、法、德文就容易了,所以能簡省學外國語的時間。我說這話不對通盤計算,只有多費時間的,斷不會簡省時間。譬如直接學英文,如果教授得法五年足夠了;但是學Esperanto至少要三年,學了之後再學英文,就說能簡省一年,只要四年,合起來反變成七年了,如何能夠簡省時間?

又有人說Esperanto的文法如何簡單,語根如何精良。但是我說語言文字是一個隨時改變的東西,初起頭無論它如何簡單如何精良,到後來一經實用,就要變成繁雜不規則的。現在已經完全發達的英、法、德文,尚且每天每月有新字、新意義、新句法加進去,那麼這未完全發達的Esperanto,如果實用起來,那變更得迅速更不消說了。因為Esperanto是個沒有完全發達的東西,所以覺得簡單明了;但是等到人人用它做語言文字,老幼文陋都把它放在嘴裡說起來,提起筆來寫起來的時候,不久就要變成繁雜不規則的了。譬如英國話一到了洋涇浜滑頭嘴裡和船上的水手嘴裡,就真相大變。英國人在外國住了多年,也受各國語的影響,把他純粹的英國話弄雜了。又如前六年我在愛丁堡的活動寫真館,第一次看見美國人所用的滑稽語「Some girl」「Some Man」等,莫名其妙,問他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哪曉得,等不上三天,這個「Some girl」「Some Man」就在愛丁堡大出風頭,幾乎無人不說。甲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就對乙道「Some girl, eh?」乙看見了一個打golf打得好的人,就對甲道"Some golfplayer, eh?」幾乎無時無地不說——我也不但懂了,並且會用了。再等不到三天,又有一種時髦話出來了。這個滑稽的「Some girl""Some Man」和英文原來的「Some girl」「Some Man」意義何等差異,這就是通用的語言文字必定日新月異,日趨繁雜的鐵證。現在的Esperanto雖然簡單,到了實用的時候,未見得不比現在的民族語繁雜呢。要曉得最簡單的東西,不見得一定不能變為最繁雜的;較繁雜的東西,不見得一定變為最繁雜的。所以現在的Esperanto雖然簡單,但是將來的變為繁雜——不必一定是最繁雜的——是可預料的。現在的各民族語,雖較Esperanto繁雜,然而我已說過,這種已經發達的語言文字,變改起來一定比未發達的緩而且少,將來不見得比Esperanto發達了的時候更繁雜。現在研究和提倡Esperanto的人因為各自採用「各自愛用的字」,已經有了「弄不清楚」的情勢,這就是將來Esperanto必定變繁雜的鐵證。

啊呀!我的手腕子也寫痛了,時間也早完了,算了吧,不再寫了,請你原諒!

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朱有的上

我農吾兄:

老兄這兩次的來信都是極有價值的討論,我讀了非常佩服。我對於世界語和Esperanto 兩個問題,雖然不曾加入《新青年》里的討論,但我心裡是很贊成陶孟和先生的議論的。此次讀了老兄的長函,我覺得增長了許多見識,沒有什麼附加的意見,也沒有什麼可以駁回的說話。我且把這信中最精彩的幾條議論摘出來,或者可以使讀者格外注意。

(1)老兄說:「無論哪一種語言文字,只有因為文字不合語言,把文字改了的,斷沒有用文字去改語言的。

(2)又說:「文字是語言的代表,是語言的記號,不可泛泛地稱做一種記號J

(3)又說:「文字是隨着語言進化的,將來到了國家種族的思想界限漸漸消滅,五方雜處的時候,語言自然會將漸漸統一的。語言既然統一,文字也就統一了。(這一段說得太容易了,其實語言文字的守舊性最難更改,請看瑞士國何嘗不是五方雜處,但語言文字還是德、法、意三國語並立。)語言斷不能隨着私造的文字改變的,也不會隨文字統一的。……所以憑着幾個人的腦力私造了一種記號,叫做文字,要想世界上人把固有的語言拋了,去用這憑空造的記號作語言,這是萬萬做不到的J

(4)又說:「各民族的文字是隨公眾語言的進化漸漸變成的;不是不根本語言,由幾個人私造的J ——常人說倉頡造中國字,又說Cadmus造希臘字。要知道倉頡造的是一種記號來代表中國當時的語言;Cadmus造的是一種字母的記號來代表希臘古代民族已有的語言。故月字是倉頡造的記號,但月字讀作Yues,可不是他造的,乃是中國已有的語言。懂得此理,便知把中國現有的語言用字母拼音,是可以做得到的;廢去中國話,改用別種語言,是做不到的。

(5)老兄又說:「語言文字是一個隨時改變的東西,初起頭無論如何簡單如何精良,到後來一經實用,就要變成繁雜不規則的。……因為E叩eranto是個沒有完全發達的東西,所以覺得簡單明了。但是等到人人用它做語言文字,……不久就要變成繁雜不規則的了。……現在研究和提倡Esperanto的人,因為各自採用各自愛用的字,已經有了弄不清楚的情勢,這就是將來Esperanto必定變為繁雜的鐵證。」

以上五條,我非常贊成。老兄討論這個問題的根本論點只是一個歷史進化觀念。語言文字的問題是不能脫離歷史進化的觀念可以討論的,我覺得老兄這幾段議論不單是討論Esperanto,竟可以推行到一切語言文字的問題,故特別把它們提出來,請大家特別注意。

國民七年十月四日胡適

對於朱我農君兩信的意見

適之兄:

承示朱我農君兩信,囑我作答。我看了一遍,覺得「反對Esperanto」的信,無可討論。朱君是認Esperanto為「已死的私造符號」,我是認它為將來人類公用的語言文字,所見統不相同,似可不必辯論。且我對於提倡Esperanto的意見,已屢屢言之,見致陳獨秀、陶孟和、孫芾仲、區聲白諸君信中,現在可以不必再論。我已決定,以後凡有提倡Esperanto的來信,我當與之討論。至於反對Esperanto的來信,唯主張I do及他種「世界語」的當與之討論。若如陶孟和、朱我農兩君及老兄之根本推翻Esperanto 者,甚或不承認將來人類應有公用的語言文字者,則不復置辯。

至於朱君「反對注音字母」的通信,我卻要答他幾句。並且我對於羅馬字母拼漢語之說,先有幾句要說的話。

我本來是不贊成漢語改用羅馬字母拼音的(其故詳下),但我亦非絕對的反對此說,因為漢字的形式,實在難識難寫。如其有人能夠想出很完美的拼音方法,將漢語改用拼音,或者可以減省識字的困難。所以前次朱君來信,盛稱羅馬字母拼漢語之可行,我也附和幾句,說是教育上可得一種利器。但我彼時以為朱君研究此法,一定很有心得,與從前王照的《官話字母》、勞乃宣的《簡字》一定不可同年而語。因此「延頸跋望」,要看朱君第二次寄來的附件(其時老兄對我說朱君尚有附件不久可到),以為這附件必是一種說得很詳細的羅馬字母拼音方法同關於推行學習的議論,如日本的《口一7字,主張百夕條口一7字反對論千破幾發音口一7字》,或如《口一7字學校》《口一字獨習》之類。如果有此等著作及議論,大足以供吾人之參考;或者我還不贊成用羅馬字母拼音的人看了,也可以恍然大悟,幡然改圖,來主張此說。不意附件寄來,乃是一本用羅馬字母拼廈門(?)語的《內外科看護學》,乃使我大為失望。此等書籍,我以前也看見過,我們只要照着《五車韻府》等書,將用漢字寫的文章一個一個找出拼音,連了起來,就可做到,並且拼的還是普通語言,比這《內外看護學》總還容易看一點。但是照此辦法,是否可以算做漢語改用拼音的完全解決,我實不能無疑。今就極小之處而論,已有可商者。如《內外看護學》中所拼復音名詞,仍是逐字分開,但以「一」連之而已;如開卷第一行,「解剖學」三字,拼作Kai-pho-hak不作Kaiphohak,則作者尚未知漢文的「解剖學」三字是等於英文的Anatomy一字,名為三字實是一字。漢文因為字字整方,所以只好分作三個字去寫。既改拼音,當然要把它連寫,才是正辦。今作者並此而未知,似乎於拼漢音之法尚欠研究。此外尚有毛病與否,我因其書所用之音實在難懂,只好不去研究他了。

至於我不贊成用羅馬字母拼漢語的理由本年三月中致獨秀兄信中已經說過(見四卷第三五二、二五三兩頁)。獨秀兄和老兄都不以為然,惠答之語多主張漢語應改拼音。我雖承兩兄之教然一時尚未能服從,只好「各行其是「。此外還有一個理由,則我以為今後的中國人應該把所有的中國舊書盡行擱起,凡道理、智識、文學,樣樣都該學外國人,才能生存於二十世紀做一個文明人。既然如此,就應該學外國文,讀外國書,那固有的漢語因事實上不能立刻消滅,只好暫時留住一部分勉強可用的,——把那不適用的都送進博物院去,——以為短時期內交通之用,但與學術無關。至於文字,在文章方面,既改用口語,較之舊日之言文不一致者,已可便利許多。在書寫方面,則應復用草書,或兼采古體俗體之筆畫簡單者,——如「從」「處」「圍」「與」之古體,「灶」「寶」「個」「爐」之俗體,大可採用。——聲音難明者,則注以注音字母。如此將就行去,也可勉強敷衍十年廿年。至於漢字之代興物,我以為與其製造羅馬字母的新漢字,遠不若採用將來人類公用的Esperanto0即退一步說,亦可採用一種外國語來代漢文漢語。我以為採用Esperanto與採用外國語,比製造什麼羅馬字母的新漢字上算得多,有用得多。這也是我不贊成用羅馬字母拼漢語的一個理由。

上面所說,明知老兄和朱君看了,一定要大加反對。但我的意見既是如此,也不妨老實說說。

至於朱君反對注音字母的話,我初看了,以為必有一番議論,可以供吾人之討論。不料把信看完了,又大為失望。朱君說道:

日本自發明假名以來已經八百年了,不但一點好成績也沒有,反大受其害:

我看到這里,亟欲知道日本怎樣的受假名之害。不料底下說道:

……卻被漢字(音讀的)所累,……日本地方比中國小,尚且用注音的成績不佳,……

上面說為音讀的漢字所累,下面說注音的成績不佳似乎意思有點不甚相貫。其下又說道:

譬如我們中國人有和日本同樣的教育,同樣的教法。我敢說那個時候就使這害殺人的漢字未廢,比較起來,中國的能看報寫信的人,未必比日本人少呢。

照這意思似乎說中國雖沒有假名,只要教得得法,也能和有假名的日本文收同樣的好果。就此語而論,似尚不能作為日本受假名之害的證據。其下又說歐美小兒十五歲能寫信看報,日本小兒不能,於是下一斷語道:

這就是日本文字不適用不好的鐵證,也就是注音字母和漢字(單音字)不好的鐵證。

說日本受漢字的害,以致文字不適用,這話固然不錯。至於說日本不能及歐美是因為它有注音字母的不好,請問日本的彳,…,工,才和歐美的a, e,i, o,u,在獨立用時,其標音之方法有何區別?英國小兒認得了字母就會寫You,日本小兒認得了假名,也就會寫口十夕,其功效有何差異?若說假名注於漢字之旁不及歐美直寫字音之便利,那自然不錯,但此是漢字的不好,並非假名的不好。難道日本漢字的難讀是因為有了假名的緣故嗎?其下又道:

日本人不過偷幾個漢字用,尚且注音字母的成績不好。可見全用漢字的中國文,更與注音字母不相宜了。

照這幾句話看來,似乎說有了漢字,便不能用注音字母,漢字愈多,注音字母愈不適用。換言之,竟是衍形的文字不能適用注音的方法了。此誠下愚之所大惑不解者矣!此下又有朱君自評為「確實無誤的定論」一段,大意謂記一件事比記兩件事容易,所以學記漢字,比兼記注音字母容易。這話我也有點兒懷疑。譬如日本人識漢字,看見一個「山」字,旁註那就知道「山」字的意義了。意義既知,字形自然隨之而能記憶。要是其旁不注則永遠不知「山」是何字何物,即永遠不能識此「山」字了。凡識字,總是先記得字音,才能認得字形,無論識中國字,識日本字,識西洋字,都是如此。我以為日本有了假名,實在是幫他認得漢字的利器;和沒有假名,光看漢字,瞠目結舌,不知為何物者相較,孰難孰易,願朱君有以語我來!其下又道:

請看那些日本人拿了一張報,嘴裡嘰嘰咕咕地念,一面看漢字,一面看注音。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他們先看字,不念音,既不能懂.念了音,不看字,仍舊不懂。就是看了字,念了音,還須去猜摩意義。

我要請問,那些中國人拿了一張報,嘴裡想要嘰嘰咕咕的念也不能,只看漢字,莫名其妙,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他們只有字可看,沒有音可念。就是想看了字去猜摩它的意義,因為不知道他的音,竟無從猜摸起。這個情形,與朱君所講的日本人的情形相較,其得失何如?其下又引歐洲人的話,說中國文比日本文容易學,於是斷言道:

這樣推想起來,將來中國用了這注音字母,或者把這害殺人的難漢文更加弄難了。

這所說的,比上文更加顯明,即謂漢字本難識,日本人加了假名,於是更難識。中國人如其加了注音字母,不消說的,自然也是更難識了。注音之法用於非拼音之文字其害竟至於此。其然豈其然乎!其下又道:

請問在桐城派的古文,《文選》派的文學上加幾個注音字母,能夠使這種死文字「起死回生」麼?能夠使學者容易學麼?

我們因為桐城古文、《文選》駢文不好,所以不要人去讀。如其這兩種文章有讀的價值,竟有人刻出加註音字母的《古文辭類纂》和《文選》那一定要比什麼康刻本胡刻本、容易讀得多,因為看了注音,可以讀得下去。有一件事可以做個比例,現在北京大學預科里的《模範文選》將古代文章用新式句讀符號,並且分段分節,我們看了,覺得着實比刻在古書里沒有句讀、不分段落的明白得多。然則就是古代文章,如其加了注音,也要比沒有注音的明白得多。下文又謂注音字母不能統一語音,舉日本之橫濱和九州語音絕異為證。又舉倫敦和愛丁堡、巴黎和馬賽語音也不相同,以作語言不能統一之證。照此看來,就是朱君所最主張的羅馬字母拼音,亦無法以處此事了。然則注音字母就是沒有統一語音的能力,似乎也不能算做一種罪案吧!其下又道:

既然用注音字母,就是要保存中國文字,為什麼緣故呢,因為注音就是注漢字的音,那麼不是保存中國舊文字是什麼?

我主張注音字母,是因為漢字一時不能廢去,所以想出這個「補偏救弊」的方法,絕無保存中國文字的意思。朱君謂注漢字的音就是保存舊文字,則朱君要改羅馬字母拼音,是否是拼漢字的音?如其是也,豈朱君亦要保存中國舊文字乎?其下又道:

吳稚暉先生曾說中國文字遲早必廢,既然如此,何不爽爽快快把漢字全然打消,用世界最通行的羅馬字拼法?……

敬告朱君,吳先生此語,系兼指中國語言而言。吳先生作此文時,是主張用Esperanto 來代漢文的,吳先生又是最反對用羅馬字母拼漢音的人,與朱君所見全不相同,未可並為一談也。

我生平是最恨「中國一般憲政黨的屁話,說『中國沒有Esperanto的程度,必須先立憲。所以以為中國大可廢去野蠻之漢文而用尤較文明之Esperanto (或用較文明之法、德、英文)。

以上所說,是我對於朱君來信的意見。還有幾句話,要請問朱君:

何以明治以前之日本書.於漢字之旁不注假名,而五十年來旁註假名之書日見其多,大雜志如《太陽科學世界》等等,皆字字旁註假名?

何以日本的新聞紙,除「一二百千」等字以外,無不旁註假名?新聞紙天天要印,論說、時事、文藝、小說,花樣很多,而印刷時必須一一加以注音,不憚麻煩,這是什麼緣故?有人說,因為新聞紙為全國人人須看之物,故不得不多費此一番手腳,以期通俗。這話究竟對不對?

以上兩層,請朱君賜答。

臨了尚有奉告朱君一語,朱君對於漢語既主張改用羅馬字母拼音,則反對注音字母固宜。但羅馬字母拼音,製造之時並不容易,絕非單單把音拼成,就可了事的。於語言發音上,文字組合上,在在皆須研究。竊謂歐文組合的方法,日本Romaji會里的議論,皆有可供參考的價值。若專靠幾個傳教的西洋人做的幾本拼方音的書,似乎稍嫌不夠一點,不知朱君以為然否?

弟錢玄同一九一八年十月六日

「臉譜」——「打把子」

記者足下,仆前此曾上一書,承胡適之、錢玄同、劉半農、陳獨秀諸先生答復,甚感甚感,唯錢先生對於臉譜,極端反對,竊以為過矣。日前偶與姚茫父先生談及此事(姚先生精詞曲有《恭猗室曲話書適》等著,見《庸言報》),渠謂「中國伶人之臉譜,頗有外國圖案之性質,往往繪動植物於其面。如李逵之勾臉,作飛燕形。蓋古時形容狀貌,每日『虎頭燕頷』,臉譜之觀念,殆本於此。尚有面上繪蘭花形及種種植物

狀者。蓋其作用,頗有圖案之性質,而亦極有美術上之興味。譬如黃潤甫扮曹操,其臉譜不過多畫幾筆,而奸相更露。其有裨益於美術者,為何如耶!」且打臉一事,於歷史上極有關系。古代戰斗,多用假面,《教坊記》渭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為假面,臨陣著之,因以為戲,亦人歌曲。(《樂府雜錄》亦雲)此即打臉之始,故今人猶稱花臉為「大面」也。唯當時皆用面具,厥後嬉變,日趨簡單,罕用面具,盡勾花臉,而臉譜乃代假面以起。且方相氏熊皮金目,亦未嘗非後世勾臉之濫觴。臉譜極有歷史上之關系,不待論也。至臉譜之作用,則在區別舞台上各色人物之性質.西文稱角色為Character,而Character之一字,又訓為性格,又訓為形狀。蓋舞台上之角色,亦所以形容或區別其性格與形狀也。臉譜之作用,亦猶是耳!忠義血誠,則飾以紅漆;奸佞涼薄,則飾以白臉;強橫豪霸,神仙鬼怪,與夫粗慈魯莽之人物,則更有種種之花臉以狀之焉。蓋打臉不但區別其形狀,且以形容其性格,所謂「隱喻褒貶」,即是此意。則打臉乃極有意思之一種化妝術也,陳先生謂其暴露吾國野蠻真相。然中國舊戲,本為歷史上遺傳之一種藝術,因歷史上之關系,正不妨其表示野蠻。且戲劇上所演花臉,本系假相,何至遂雲暴露真相耶?吾國野蠻之真相,果如戲劇上所演之花臉耶?故仆以為打臉乃中國舊戲特色之一種,其歷史上之精神,與美術上之作用,皆有未可厚非者。錢陳兩先生之說,未足以使一般傾向舊劇者心悅誠服也。

胡先生日前語仆,渭舊戲臉譜,往往有數人相類者。如關公、李克用、趙匡胤之臉譜,張飛、鄭恩〈用〉李逵之臉譜,皆相類似。故中國舊戲之扮演人物,只有幾種之type,而無individual之存在°此為中國思想上之根本問題,亦即所謂「籠統主義」之表示。此論甚覺精確,唯細察關、李、趙等之臉譜,實各有不同。張、鄭、李亦可互相分別,且即使臉譜有類似處,而其扮相及一切衣飾,亦大相徑庭。故扮關羽、張飛者出台,則婦孺亦可認識其為關公、張飛絕不致誤認為趙匡胤黑旋風。由是觀之,則中國舊戲之扮演各種人物固頗有個位主義(individualism)之精神也。

「打把子」,亦中國武劇之優點。其套數之整齊,精力之壯健,身手之活動,在在有Athletic精神。且古代戰爭之狀態,亦頗能表示一二,故頗足以鼓勵尚武之精神,而興起歷史的觀念。絕非僅以其「從極整齊極規則的功夫中練出來」,而始重視之也。(仆前作此語,乃對於劉先生「亂打」二字立說。)劉先生所謂「每見一大夥穿臟衣服的,盤着辮子的,打花臉的,裸上體的跳蟲們……」雲雲,此是別一問題,非「打把子」本來之問題。至「打把子」,在武劇中最為重要,套數亦極多,刀槍雜把,演打起來,亦樂美觀。仆每愛觀「艷陽樓」劇中高登所打把子,以為綿密壯美,非常好看。劉先生以仆雲「吾人在台下看去,似乎亂打」一語,為即不能動人美感之證,仆亦不

敢承認也。

陳先生謂仆論中國劇,根本謬點在囿於方隅,未能曠觀域外。仆甚佩其言,唯仆以為先生等之論中國劇,乃適得其反,僅能曠觀域外,而方隅之內,反懵然無睹,所謂「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能自見其睫」者,仆亦不必為先生等諱也。總之,先生等之論中國劇,每表見一種極端之理想論(Idealism),仆則頗傾向於想化論者之說。「想化論者曰:藝術之重自由固矣,然自由中必不可棄形象性於不顧。故依自然者,亦依理想;憑理想者,亦憑自然。取捨調和之間,是為想化。」

(見《學藝》第三卷天虹一友《藝術淺說》)

此外意見,有為馬二先生已道過者,均不復贅。(馬二稿見上海《時事新報》、北京《公言報》)

張厚載白七年九月十二日

本卷第二號我有答劉半農先生的信,說中國戲是極野蠻的「方相氏」的變相,又說主張舊戲者是要保存野蠻;三號《隨感錄》里我講到「臉譜」有「一臉之紅,榮於華袞,一鼻之白,嚴於斧鉞"二語。我雖然說了這些話,但是我於舊戲,和傅斯年君一樣,是「門外漢」,說得究竟對不對,卻也不敢自信。今得陳君此信,竊喜前言之不謬。現在把張君信中的話舉出幾句,寫在下面,以為鄙說之證。

「且方相氏熊皮金目,亦未嘗非後世勾臉之濫觴。」

「正不妨其表示野蠻。」

「忠義血誠,則飾以紅臉,奸佞涼薄,則飾以白臉J

又張君此信,又使我增長一點見識。原來中國的圖案,是畫在臉上的。領教了!至於臉上畫飛燕,畫蘭花,此等奇妙之相貌,即無「美術上之興味」,也就夠好看了!

但是我現在還想做點人類的正經事業,實在沒有工夫來研究「畫在臉上的圖案J 張君以後如再有賜教,恕不奉答。

記者(玄同)一九一八年十月八日

論《新青年》之主張

適之、獨秀兩位先生大鑒,我國數千年來,文化毫無進步,雖有種種的原因,而言文不能一致,卻是一個最大的原因。鄙人在十餘年前,即有這個議論,主張言文一致的道理。彼時寡調獨彈,竟沒有一個人能明白這個理由,鄙人也就不往下說了。前月鄙人請蔡先生吃飯,席間偶然談及此事,聽蔡先生說兩位極力提倡文學革新的道理,發行一種雜志,發揮得很透徹。鄙人就破費幾文,買《新青年》回家一看,才曉得兩

位見解的高超,實在佩服得很。但是鄙人對於這個道理,所見微有不同的地方,不能不向兩位上一個條陳。如:

獨秀先生主張推翻孔學,改革倫理,鄙人以為見解太高了,不適宜於現在社會的情形。我們因為中國不懂文字的人太多,非以白話為文章,教育便不能普及,我們盡可用白話編國民小學的教科書,用白話寫信,編成尺牘便覽,發行幾種白話報,廉價出售。辦事的時間唯恐不夠,哪裡有閑工夫推翻什麼孔學?改革什麼倫理?惹起那班不三不四的鄉學究村夫子,唯恐砸破他的飯碗,不得不起而反對之。倒是我們主張言文一致的障礙物了。適之先生謂死文言絕不能產出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這個道理很對的,唯欲破壞什麼桐城派的古文,什麼《文選》派的文學,什麼江西派的詩,且欲取而代之。據鄙人看來,卻可不必。我們但辦我們言文一致的事業。看他們的古文駢文詩句,恍惚是春天的鳥叫秋日的蟲啼,既不能禁止它不叫不啼,又何必取蟲鳥而代之?如此辦法,損卻許多的唇舌,保存許多的精神,拚命地向言文一致的前途進行,庶可以到達我們改革新文學的目的。鄙見如此,不知兩位新文學家以為然否?

尚祈賜教即頌大安弟易宗夔謹啟

再者鄙人著有《新世說》一書,卻完全是文言書。呈上自序及例言廣告,兩位盡可作鳥叫蟲啼之悅耳,內有一則,與兩位有關系,寫上一閱。

近來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傅斯年諸君,發刊《新青年》創為文學革命之義,主張以白話為文章。胡之言日:「死文字絕不能產出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陳則力主推翻孔學,改革倫理,為根本上之解決;錢並主張廢去漢文另採用一種文法簡賅,發音整齊,語根精良之人為的文字;傅則欲鏟除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謂吾國數千年來,所有學術,為陰陽學術,所有文學,為偈咒文學,若非去此誤謬,自與西洋文明,桿格不入。觀諸君之緒論,類皆以舊文學為死文學,須一律掃除。主張言文一致,於新文學界放一異彩。若能去激去偏推行以漸,未始非吾國文化進步之一轉機也。

承示深為感佩!仆等主張以國語為文,意不獨在普及教育,蓋文字之用有二方面:一為應用之文,國語體自較古文體易解;一為文學之文,用今人語法,自較古人語法表情親切也。今世之人,用古代文體語法為文以應用,以表情者,恐只有我中國人耳!尊意吾輩重在一意創造新文學,不必破壞舊文學,以免唇舌,鄙意卻以為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猶之欲興學校,必廢科舉,否則才力聰明之士不肯出此途也。方之蟲鳥,新文學乃欲叫於春啼於秋者,舊文學不啼叫於嚴冬之蟲鳥耳,安得不取而代之耶?舊文學,舊政治,舊倫理,本是一家眷屬,固不得去此而取彼。欲謀改革,乃畏阻力而

牽就之此東方人之思想,此改革數十年而毫無進步之最大原因也。先生以為如何?牽復不備。

胡適之陳獨秀

勸讀雜志

記者:

中國舊無雜志,與之不相習,故罕能利用之。然雜志乃現代的記載,注重知現代為晚近之好趨勢。不知過去,固不知現代的來歷;徒知過去,不知現代,其知亦豈能切實周備?知現代為知將來之基,欲善將來,必先善現代;不知之,何能善之?生在現代,而不知現代,何能隨之進?何能促之進?何能享樂之?何能利用之?如是生活復有何味?此讀現代的記載以知現代所以必要之一端。

西士學者著作之方今古已有不同,古之學者畢一生之力,匯其所學,成一大典.以為不朽之業;今之學者學有所得,常即發為講演,布諸雜志,以相討論,以求增益,一二年所得,罕有刊成書冊者。治一學,而欲知新,而欲與時偕進,乃非讀其學之雜志不可。居今講學,宜以能與世界學者共論一堂為期。苟不知人之造詣,何由與人共論?今之世界所謂大通之世,處斯時世,倘欲有所樹立,必應受世界教育,得世界知識,其世界眼光,俱世界懷抱,並合身親種種世界事業。此數者中,自以世界教育、世界知識為先;無是,余應不可能。所謂世界教育知識自指現代者而言。而此教育此知識,現代實況與現代實況記載者雜志實供之。

中國不競,百不長進。以現在之文化與西土較,何顏能不自愧弗及?知其弗及,則應急起直追,豈可再行敷衍苟且為是!一,應則效人已行之步驟;二,應資借人所獲得。苟欲自是能與人相追隨,不復後時,自尤須簡人新得,審慎切磋,而後乃期出人一頭地。久在他人腳跟下湊泊,亦良不可。晚近,中國政商固已門戶開放,然講學猶去閉關自守未遠。學校誠已設些新科目,然僅賴此,濟得甚事?至與人之新思潮新知識實猶絕罕接觸。有所稱說,每為人所已唾異;有所摭用,每為人之廢余。(此在用教科書,即有然。例如,溫特擺斯之幾何書有小混特渥斯與斯密教授之改本已幾八年,改本之優於原本既有定論,且得之亦無難,乃中國選教科書者猶然舍新不用,唯舊是守。)是皆不讀現代的記載之弊。固然新者不必盡善,舊者不必盡惡,然新者絕不可不知。中國之有留學他邦者亦既濟濟甚眾,顧泰半回國後必與其所學離絕。稍上者亦僅為負販,此已歷歷可數。求於學問里賭生命,向世界文明進步上努力,發其所自得以覺其國人者,更屬寥寥無幾。(實則中國留學生十九為無所自得。)豈彼士為之師之良

者亦悉若是?若曰中國時勢不宜,不能以有為,是乃自暴其弱。苟其強,人不能阻之,天寧能阻之?自留學生不能傳布新知,國內人自應與新知益遠。苟欲愈此,必有賴於讀雜志。得自雜志之知識誠有時不免蕪雜零碎,無條理缺統系,然是在人之善用不善用。無雜志之知識,其知必不具,固已如既言。

更取實事言之,北京大學已設哲學門五年,設哲學研究所亦既周歲,乃校中絕無新到之東西文哲學雜志以備讀覽,此事豈不可駭!(他國大學研究科概有讀雜志新藝文之課)不可忽之,要足見中國人之不喜讀此;不願與聞人之研究結果,舉措記載;不願與知人之風尚趨歸;自以為地大物博,一應俱全;充物乎中,無求於外。蓋晚世之好逸不好學已相習成風,不喜讀雜志特其小焉者。

記者如以上意為然,甚願與以提倡是幸!

張感年

什麼話?

胡適

我們每天看報,覺得有許多材料或可使人肉麻,或可使人嘆氣,或可使人冷笑,或可使人大笑。此項材料很有轉載的價值,故特辟此欄,每期約以一頁為限。

馬二先生說:「中國人何必看外國戲?」

馬二先生說:「中國戲何必給外國人看?」

王揖唐歡迎安福部的新國會議員詞中,有一段說:「今天本俱樂部開歡迎大會,與會者俱系國會議員同人。各省英傑之士,同時聚於一堂。按字義言之。智慧過萬人者日英,過千人者曰傑。中國人口四萬萬,今到會者將四百人,豈非每百萬人中選出一智慧超群之代表乎?謂之曰英,曰傑,誰曰不宜?」(《神州日報》八月二十二日)

王揖唐復徐世昌函,有一段說,「抑又聞之,總統之名義,考之臘丁原文,為伯理璽天德。伯理雲者勇於事也。璽天德雲者,安於位也J

北京新國會開會詞如下:「國步方艱,多士興之。民困未蘇,多士濟之。凡茲多士,億兆賴之。言坊行表為舉國重。……」

林傅甲上徐世昌「治安三策」原電中有雲:「在野知人民公意,有治安三策。第一策:本美國總統減定大總統年俸歲十五萬元,節存三十三萬以立南京武昌廣州三大學。黎宋卿不用此策致失位辱身。第二策,國會議員照英例取無給主義,則南北皆無所爭。另選議員不致行賄。……總統議員不要錢,軍人誰敢不用命?」林君之意以為爭總統的只爭三十三萬的年俸,爭議員的只爭每月現洋四成票洋六成的月俸。可謂陋儒的「要錢主義」了!

徐世昌就總統職宣言書中,有句雲,「唯是事變紛紜,趨於極軌,我國民之所企望者,亦冀能解決時局,促進治平耳。而昌之所慮,不在弭亂之近功,而在經邦之本計;不僅囿於國家自身之計划;而必具有將來世界之眼光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