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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八年(1919年)三月十五日發行

何為科學家?

任鴻雋

這篇文字,是我才由美國回來的時候,在上海環球學生會的演說。當時曾經上海各日報記載過,但是記得不完備,我久想把它另寫出來。後來《新青年》記者來要文章,一時無以應命。因趁此機會,把這個題目寫出來,同大家商量。

我同了幾位朋友,從美國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看見了幾家報紙,在本埠新聞欄中,大書特書地道:「科學家回滬我看了這個題目,就非常的惶惑起來。你道為什麼緣故呢?因為我離中國久了,不曉得我們國人的思想學問,到了什麼程度。這「科學家」三個字,若有是認真說起來,我是不敢當的;若是照傍的意思講起來,我是不願意承受的;所以我今天倒得同大家講講。

我所說的傍的意思,大約有三種:一種是說科學這東西,是一種玩把戲、變戲法,無中可以生有,不可能的變為可能。講起來是五花八門,但是於我們生活上面,是沒有關系的。有的說,你們天天講空氣是生活上一刻不可少的,為什麼我沒看見什麼空氣,也活了這麼大年紀呢?有的說,用了機械,就會起機心;我們還是抱瓮灌園,何必去用桔棒呢?有的說,用化學精製過的鹽和糖,倒沒有那未經精製過的咸甜得有味。有的說,「不幹不凈,吃了不生毛病」,何必講求什麼給水工程,考驗水中的微生物呢?總而言之,這種見解,看得科學既是神秘莫測,又是了無實用;所以他們也就用了一個「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拿來當把戲看還可以,要當一件正經事體去做,就怕有點不穩當。這種人心中的科學,既是如此,他們心中的科學家,也就和上海新世界的卓柏林,北京新世界的左天勝差不多。這種科學家,我們自然是沒有本領,敢冒充的。

第二種是說科學這個東西,是一個文章上的特別題目,沒有什麼實際作用。這話說來也有來歷。諸君年長一點的,大約還記得科舉時代,我們全國的讀書人,一天埋頭用功的,就是那「代聖賢立言」的八股,那時候我們所用的書,自然是那《四書味

根錄》《五經備旨》等等了。過了幾年,八股廢了,改為考試策論、經義。於是我們所用的書,除了《四書五經》之外,再添上幾部《通鑒輯覽》《三通考輯要》和《西學大成時務通考》等。那能使用《西學大成時務通考》中間的事實或字句的,不是叫做講實學,通時務嗎?那《西學大成時務通考》裡面,不是也講得有重學、力學以及聲、光、電、化種種學問嗎?現在科學家所講的,還是重學、力學以及聲、光、電、化這等玩意,只少了《四書五經》、《通鑒》、《三通》等書。所以他們想想,二五還是一十,你們講科學的,就和從前講實學的一樣,不過做起文章來,拿那化學物理中的名詞公式,去代那子曰、詩雲、張良、韓信等字眼罷了。這種人的意思,是把科學家仍舊當成一種文章家。只會抄襲,就不會發明。只會拿筆,就不會拿試驗管。這是他們由歷史傳下來的一種誤會,我們自然也是不能承認的。

第三種是說科學這個東西,就是物質主義,就是功利主義。所以要講究興實業的,不可不講求科學。你看現在的大實業,如輪船、鐵路、電車、電燈、電報、電話、機械製造、化學工業,哪一樣不靠科學呢?要講究強兵的,也不可不講求科學。你看軍事上用的大炮、毒氣、潛水艇、飛行機,哪一樣不是科學發明的?但是這物質主義,功利主義太發達了,也有點不好。如像我們乘用的代步,到了摩托車,可比人力車快上十倍,好上十倍了。但是「這摩托車不過供給那些總長、督軍們出來,在大街上耀武揚威,橫沖直撞罷了。真正能夠享受他們的好處的,有幾個呢?所以這物質的進步,到了現在,簡直要停止一停止才是。」再說「那科學的發達和那武器的完備,如現在的德國,可謂登峰造極了,但是終不免於一敗。所以那功利主義,也不可過於發達。現在德國的失敗,就是科學要倒霉的徵兆。」照這種人的意思,科學既是物質功利主義,那科學家也不過是一種貪財好利,爭權徇名的人物。這種見解的錯處,是由於但看見科學的末流,不曾看見科學的根源,但看見科學的應用,不曾看見科學的本體。他們看見的科學既錯了,自然他們意想的科學家,也是沒有不錯的。

現在我們要曉得科學家是個什麼人物,須先曉得科學是個什麼東西。

第一,我們要曉得科學是學問,不是一種藝術。這學術兩個字,今人拿來混用,其實是有分別的。古人雲:「不學無術」,可見學是根本,術是學的應用。我們中國人,聽慣了那「形而上」「形而下」的話頭,只說外國人曉得的,都是一點藝術。我們雖然形而下的藝術趕不上他們,這形而上的學問,是我們獨有的,未嘗不可抗衡西方,毫無愧色。我現在要大家看清楚的,就是我們所渭形下的藝術都是科學的應用,並非科學的本體。科學的本體,還是和那形上的學,同出一源的。這個話我不詳細解釋解釋,諸君大約還有一點不大明白。諸君曉得哲學上有個大問題,就是我們人類的知識,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對於這個問題,各哲學家的見解不同,所以他們的學派,就指不勝

屈了。其中有兩派絕對不相容的。一個是理性派,這派人說,我們的知識,全是由心中的推理力得來的,譬如那算術和幾何,都是由心裡生出來的條理,但是他們的公理定例,皆是真確切實,可以說是亙古不變的。至於靠耳目五官來求知識,那就有些靠不住了。例如我們看見的電影,居然是人物風景,活動如生,其實還是一張一張的像片在那裡遞換。又如在山前放一個炮仗,我們就聽得一陣雷聲,其實還是那個炮仗的回響。所以要靠耳目五官去求真知識,就每每被他們騙了。還有一個是實驗派。這派人的主張說天地間有兩種學問:一種是推理得出的,一種是推理不出的。譬如上面所說算術和幾何,是推理得出的。假如我們要曉得水熱到了一百度,是個什麼情形;冷到了零度,又是個什麼情形;那就憑你什麼天縱之聖,也推理不出來了。要得這種知識,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把水拿來實實在在地熱到一百度,或冷到零度,舉眼一看,就立見分曉。所以這實驗派的人的主張,要講求自然界的道理,非從實驗入手不行。這種從實驗入手的辦法,就是科學起點。(算術幾何也是科學的一部分,但是若無實驗學派,斷無現今的科學。)我現在講的是科學,卻把哲學的派別敘了一大篇。意思是要大家曉得這理性派的主張,就成了現今的玄學,或形上學(玄學也是哲學的一部分);實驗派的主張,就成了現今的科學。他們兩個正如兩兄弟,雖然形象不同,卻是同出一父。現在硬要把大哥叫做「形而上的」,把小弟叫做「形而下的」,意存輕重,顯生分別;在一家裡,就要起閱牆之爭,在學術上,就不免偏枯之慮。所以我要大家注意這一點,不要把科學看得太輕太易了。

第二,我們要曉得科學的本質,是事實不是文字。這個話看似平常,實在非常重要。有人說,近世文明的特點就是這事實之學,戰勝文字之學。據我看來,我們東方的文化,所以不及西方的所在,也是因為一個在文字上做工夫,一個在事實上做工夫的緣故。諸君想想,我們舊時的學者,從少至老,哪一天不是在故紙堆中討生活呢?小的時候讀那四書、五經、子史、古文等書,不消說了。就是到了那學有心得,閉戶著書的時候,也不過把古人的書來重新解釋一遍,或把古人的解釋來重新解釋一遍;倒過去一桶水倒過來一桶水,倒過去倒過來,終是那一桶水,何嘗有一點新物質加進去呢?既沒有新物質加進去,請問這學術的進步從何處得來?這科學所研究的,既是自然界的現象,它們就有兩個大前提:第一,它們以為自然界的現象,是無窮的;天地間的真理,也是無窮的;所以只管拚命地向前去鑽研,發明那未發明的事實與秘藏。第二,它們所注意的是未發明的事實,自然不僅僅讀古人書,知道古人的發明,便以為滿足。所以它們的工夫,都由研究文字,移到研究事實上去了。唯其要研究事實,所以科學家要講究觀察和實驗。要成年累月的,在那天文台上,農田裡邊,轟聲震耳的機械工場和那奇臭撲鼻的化學試驗室裡面做工夫。那驚天動地,使現今的世界非復三百年前的世界的各樣大發明,也是由研究事實這幾個字生出來的。就是我們現在辦

學校的,也得設幾個試驗室,買點物理化學的儀器,才算得一個近世的學校。要是專靠文字,就可以算科學,我們只要買幾本書就夠了,又何必費許多事呢?

講了這兩層,我們可以曉得科學大概是個什麼東西了。曉得科學是個什麼東西,我們可以曉得科學家是個什麼人物。照上面的話講起來,我們可以說,科學家是個講事實學問,以發明未知之理為目的的人。有了這個定義,那前面所說的三種誤會,可以不煩言而解了。但是對於第三種說科學就是實業的,我還有幾句話說。科學與實業,雖然不是一物,卻實在有相倚的關系。如像法勒第、發明電磁關系的道理,愛迭生就用電來點燈。瓦特完成蒸汽機關,史荻芬生就用來作火車頭。我們現在承認法勒第、瓦特是科學家,也一樣承認愛迭生、史荻芬生是科學家。但是沒有法勒第、瓦特兩個科學家,能有愛迭生、史荻芬生這兩個科學家與否,還是一個問題。而且要是人人都從應用上去着想,科學就不會有發達的希望。所以我們不要買桂還珠,因為崇拜實業,就把科學擱在腦後了。

現在大家可以明白科學家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但是這科學家如何養成的?這個問題也很重要,不可不向大家說說。我們曉得學文學的,未做文章以前,須要先學文字和文法。因為文字和文法,是表示思想的一種器具。學科學的亦何莫不然。他們還未研究科學以前,就要先學觀察、試驗和那記錄、計算、判論的種種方法。因為這幾種方法,也是研究科學的器具。又因現今各科科學,造詣愈加高深,分科愈加細密,一個初入門的學生,要走到那登峰造極的地方,卻已不大容易,除非有特別教授。照美國大學的辦法,要造成一個科學家,至少也得十來年。等我把這十年分配的大概說來大家聽聽。才進大學的兩三年,所學者無非是剛才所說的研究科學的器具和關於某科的普通學理。至第四年、第五年,可以擇定一科,專門研究,盡到前人所已到的境界,並當盡閱他人關於某科已發表的著作。(大概在雜志裡面)。如由研究的結果知道某科中間尚有未解決的問題,或未盡發的底蘊,就可以同自己的先生商量,用第六、第七兩年,想一個解決的方法來研究它。如其這層工夫成了功,在美國大學,就可以得博士學位了。但是得了博士的,未必就是科學家。如其人立意做一個學者,他大約仍舊在大學里做一個助學,一面仍然研究他的學問。等他隨後的結果,果然是發前人所未發,於世界人類的知識上有了的確的貢獻,我們方可把這科學家的徽號奉送與他。這最後一層,因為是獨立研究,很難定其所須的日月,我們暫且說一個三年、五年,也不過舉其最短限罷了。這樣的科學家,雖然不就是牛頓、法勒第、兌維阜婁、達爾文、沃力斯,也有做牛頓、法勒第、兌維阜婁、達爾文、沃力斯的。這樣的科學家,我們雖然不敢當,卻是不敢不勉的。

斯賓塞爾的政治哲學

高一涵

-斯賓塞爾時代的政治思潮

古今學問家的思想,沒有一個不受時代影響的。所以要想知道斯賓塞爾(以下或單稱斯氏)的政治思想,必先要知道他那個時代的政治思潮。斯賓塞爾的時代,是生物學、經濟學等發達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政治哲學,多受這些科學的影響。所以要想明白這個時代的政治哲學,有必要先明白這個時代生物學、經濟學的原理原則。原來政治和經濟是關系最密切的,所以經濟學的原理,常常影響到政治學上去了。這種先例,英國是最多的。如放任主義,本是舊派經濟學家斯密亞丹和李佳德等所倡導的,後來竟成了政治上的信條。干涉主義,是從德國李斯特List的保護主義和馬克斯Marx 的國際社會主義,輸到英國來的,後來也變成了政治上的信條。生物學的原理,影響英國政治學家的思想,更是彰明較著的。如「生存競爭」、「適者生存」的公例,和那「物競天擇」的道理,也適用到政治學上去了。更有許多人拿自然有機體的生長進化,去說明社會的組織演進。所以斯賓塞爾的時代,可算得拿生物學、經濟學的原理原則,來說明社會進化的時代。

當十九世紀的中世,英國思想家因為「保護貿易制度」、「徒弟法」、「米穀條例」……等把工商各界的自由,差不多剝奪完了。此外又有什麼國教,又有什麼救貧法,不是拘束思想自由,就是斫喪個人的品格,這皆是不能不反對的;所以當時的學者,一個個都大唱放任主義。打一八四八年到一八八。年,前後三十二年間,是趨向個人主義的時代。主張個人主義的,必定拿天然權利作根據,拿放任政策作方法。所以這個時代,不問是政治學家是經濟學家,總脫不了天然權利和放任主義兩種學說的彩色。這種學說的實際應用,對於內政,總說人民有天賦的權利,因此便想把政府的權限,縮到不能再縮的地步;對於國際貿易,總想把自由貿易的政策,行到各國里邊去才好。簡單講起來,這個時代的一般思想,是從侵略主義(Militarism)趨到實業主義(Industrialism)的。所以斯賓塞爾的時代,又可說是個人主義和放任主義極盛的時代。過了

一八七O年後,英國政府因為應時勢的要求,所以竟拿國家的權力,去施行教育。再過十年,到了一八八。年的時候,格林(Green)在牛津大聲疾呼的,主張伸張國家權力;社會主義,也漸漸的雷厲風行。當時Hyndman激烈社會主義和Fabians改革社會主義,主張雖不大相同,然卻沒有一個不是想把經濟的生活,放在社會管理之下的。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反響和個人主義放任主義過盛的證據。

斯氏生在這個科學發達的時代,本可拿科學的訓驗來闡發政治原理。但他的政治學,並不是純從科學中得來的,是拿各種不同的觀念湊成的。當他研究科學的時候,他就先有了政治上的成見,又把不能相合的人權因果觀念和那國家有機體及進化的觀念合在一塊。所以斯氏的哲學,從頭至尾是拿一個自然權利和生理的比譬湊合起來的。他本想把各不相調的原理,融成一個原理,可惜他不能成功。照這樣看來,斯氏僅是一位「牛漫馬勃」「俱收並蓄」的概括家,不能成一位「條分縷析」「融會貫通」的哲學家。僅成了一個雜亂無章時代的產兒,不能成一個匯合萬派的先覺。這也是因為他思想的來源太雜了,所以才成就了一個駁雜不純的斯賓塞爾。

二斯賓塞爾思想的來源

斯氏生平有一種癖性,就是說凡事由我創始,不肯「拾人牙慧」。所以他的學說,就是和前人一樣,也再說不是學人家的。他當一八九九年,寫信給司泰芬(Leslie Stephen)說他作《靜止的社會觀》(Social Statics)的時候,並不曾預備過。所論的事,皆是拿自己眼光觀察的,不是從人家觀察得來的。照他自己說,他的學問是沒有來源的。照事實上說,卻沒有一處不是從人家思想發源下來的。就是他信為「獨得之奇」的自由界說,「人人自由,以不侵犯他人自由為限」一句話,也是從法國《人權宣言》書中抄來的。所以我們要想明白斯氏的思想,不可不先去找出他思想的來源。

斯氏思想的來源有三:(一)激進主義(Radicalism),(二)自然科學(Natural Science),(三)唯心主義。(Idealism)

(一)激進主義的發源。斯氏早年,即在英國激進的空氣中生活。他生在不信國教的家庭中,自小就受了許多反對國教的教育。他的叔父名叫斯賓塞爾泰門司(Rev Thomas Spencer)是一位很文明的神學家,他說教會是適應外界的情形生長起來的,他又常常同斯達支(Joseph Sturge)合在一塊,辦Nonco次rmi」周刊,並加入普通選舉的運動。斯氏的政治活動就是從一八四二年任普通選舉聯合會的職員起。這個時候,英國人多反對金錢選舉成了一種社會的運動,斯氏也曾出了許多氣力。又常常做些文章,反對國教和米穀條例。他當一八四八年,曾充任Economist的副主筆,因此才同浩思金(Thomas Hodgskin)合在一塊兒。可是自打同他在一堆做事,感受他的影響是很不少

的,,浩思金說:社會是自然的現象,當受自然法支配。政府的職務只是消極的,將來的烏托邦,就是無政府;到了無政府的時候,人類全體的感情,自然能夠一致。斯氏早年,既受這種激進主義的影響,且把浩思金的思想,奉作政治上的信條,所以他後來的思想,總脫不盡激進主義的彩色。

(二)自然科學的影響。斯氏哲學的思想,是一半從生物學得來的,一半從物理學得來的。斯氏當少年時代,最歡喜抽氣機和電機,又親自做幾年機器師,所以他得物理學的益處很多。他常常拿物力機械的名詞,說明宇宙的進化,卻不用生物有機的名詞。他用的第一個原則,就是「物力永存」。又從這個原則中,看出萬物的終極,必走到極端的平均。因為如此,所以必須順着進化的次序,向平均的地方走去。斯氏社會的進化觀,也是這個道理。他說社會必有達到極端平均的那一天,因為未達到極端平均的地步,所以才有進化,進化就是向極端平均的地方走的。這種觀念,在達爾文前,已經有了,斯氏不過承這派的「緒余」罷了。

但是斯氏受生物學的影響,也是很大的。他自幼就好喂養昆蟲,所以也很得生物學的益處。後來他常常適用一八OO年拉馬克(Lamarck)所說的生物學原則。他說外部的境遇能夠感動內部的精神。內部精神的構造和機能,又常適應外界的環境。這種適應,是打多少時代上經驗得來的。

斯氏的生物進化觀和Coleridge的生物進化觀念不同:Coleridge說生物進化,是從內部發動的。斯氏說是從外部發動的。所以斯氏自始至終,都主張生物內部的精神常隨外界的環境變化,這就是他跳不出拉馬克主義外的鐵證。他又承認「自然律」非常的庄嚴,好像老莊看「天道」一樣。因為「自然律」如此,所以才能夠淘汰不適宜的,遺留下那種最適宜的。這就是斯氏受生物學影響的所在。

(三)唯心主義的影響。斯氏常從Coleridge書中,求得德國Schelling和Schlegel的唯心主義。他靜止的社會觀中所說的「生命觀念",Idea of Life就是從唯心主義中得來的。他說「生命」是宇宙進化的原因,實在就可算是宇宙進化。照這樣看來,斯氏的進化觀念,並不是從生物學上起首的,也不是拿生物學上的進化觀,擴張起來,適用到宇宙進化上去的。他是從宇宙進化的觀念起首,然後把生物的進化包括到宇宙進化之中的。他書中所說的「進化的假設」也是Schelling講求過的。所以斯氏哲學的基礎,簡直可以說是合冶Hodgskin和Schelling兩個人的理想而成的。這就是他受唯心主義影響的所在。

斯氏思想的來源雖不止這三種。但這三種思想,是斯氏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斯氏的腦筋,是一個「博採兼收」的雜貨店子,所以才成了一個駁雜不純的概括家。他是打唯心的生命觀念起頭,到唯物的物力永存觀念收尾;一方面深信激進主義,一方

面又深信自然主義。他雖想用種種的解說,把各種觀念,調和一致,但他始終不曾做得到。這就是斯氏學說所以駁雜的原因。

三斯賓塞爾的烏托邦主義

斯氏的政治思想,很有許多地方和我國老子一樣:(一)老子主張放任主義,斯氏也主張放任主義。不過老子的放任,是放任於天,對於個人,則主張「無為」,教他不要去「代司殺者殺」。斯氏的放任,卻是放任於個人,不教國家去干涉個人的行動。(二)老子把「自然法」看得非常的森嚴,所以教人聽天,不要有為。斯氏也把「自然法」看得非常的重要,所以說天演造就人,比國家造就的好得多。(三)老子的政治學說,推到極端,只有無知無識、老死不相往來的個人,並沒有國家社會。斯氏的政治理想,推到終點,也是一個人人均等的無政府的社會。(四)老子心目中的世界是一個想像的古代的世界。斯氏心目中的社會,是一個想像的將來的社會。這就他兩個人大同小異的地方。

我們要研究斯氏的政治哲學,第一件緊要的事就是要曉得他所論的社會,是將來的空想的社會,不是現在的實際的社會。

斯氏是一位崇拜「烏托邦」主義的人,他確信進化的終點,必達到完全均等的境界。這完全均等的境界,就是進化最終的目的,也就是終極的社會觀念。到了這個境界,進步就止住了,運動也停歇了。生存這個境界中的人,要怎麼樣便怎麼樣,應該怎麼樣做便怎麼樣做,所以用不着政府。他在《靜止的社會觀》裡面有幾句話說到政府存廢的問題。他說:

「政府不是不道德的嗎?……政府所以存在,不是因為世間有犯罪的事嗎?若是世間沒有犯罪事體,政府的職務,已經沒有了,還可以存而不廢嗎?」

他又說:

「說政府可以永遠存在,這句話是很不對的,……政府不是必定需要的,乃是偶然需要的口我們看見布虛民族是先有國家後有政府,所以相信這兩個東西,將來必有一個是可以廢止的。」

他所以要想廢止政府的意思,就是痴心妄想那種無政府的「烏托邦」。因為拿那無政府的「烏托邦」來作社會的標准,所以把現在的社會看作萬惡的來源。他所以這樣主張,也有幾層道理:(一)他看這不完全的政府.實在不配干預人民的行動;(二)他是崇拜個人主義的,所以主張凡事總要從個人的智識得來,不要從國家和政府官史的智識得來;(三)他是最信人數自然權利的,所以他的反面,不得不反對政府;(四)他是信服「自然法」勝於人為法的,所以他相信人為的淘汰,不如天然淘汰的

公平。這也是十九世紀中最普通的政治思想。

斯氏的意思,以為不均等是進化的原因,極端均等是進化的歸宿。當未達到極端均等的時候,政府也不能夠就廢。唯一的方法,只有限制政府的權力。斯氏很反對國家立法去管理貿易,反對立法去干涉衛生,反對國設的教育和國立的教會,反對營求屬地,反對救貧的制度,並且連國家管理郵政和發行貨幣也一齊反對的。他理想中的國家,只是一個合股保險公司,只有保護自然權利的一種職務。在這外邊,如再多給一點保護,就是人民多受一點損失。所以他說的國家職務,全屬於消極的一方面,只說某事某事都是國家不當做的,不說某事某事是國家應該做的。他所以有這種主張,就是因為他確信有自然權利和天演淘汰兩件事。

四斯賓塞爾的自然權利觀

斯氏所以反對國家,就因為想保全自然權利。他以為人數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自由運用個人的才能。把個人的才能,發展到了極點,就能夠得最大的幸福。發展個人才能的要件,就是自由。他《靜止的社會觀》中第一原則,就是平等的自由律。平等的自由,就是人人自由,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為限。甲盡力發展甲的才能,乙盡力發展乙的才能;甲也不妨害乙的活動,乙也不妨害甲的活動。這就是斯氏的平等的自由觀念。

斯氏哲學的基礎,全築在個人身上他的個人,是無關系的個人,是虛擬的個人。國家的特性,就是集合個人的本性所成的,所以說國家的根本就在個人。國家全靠着個人。個人全靠着自由。能夠自由才能得權利.斯氏所說的權利,是自然的權利,是從天賦得來,在未有社會以前,已經有了的。

這也不是斯氏一個人說的,盧梭也是這樣說。但這種觀念,是很不對的。因為不由社會承認,不待法律承認,不能算是權利。斯氏不承認人民的私有土地權,因為這私有權,妨害一切自由的法則。他主張把土地歸公家所有。不過一經分給個人,則土地上產生的東西,必為個人私有的。這是什麼緣故呢?這不是單因為他花費了人工,只因為他向社會租借土地,當得社會承認的時候,已經得到所有權了。照這句話推論起來,私有權要社會承認,難道自然權利就不要社會承認嗎?斯氏這一句話,幾乎把自己的自然權利根本推翻。他後來竟把所有權認作社會的權利,就是因為這句話改變的。

但是斯氏說家族制度,仍然本着自然權利的觀念。他極力反對婦人服從,並且連兒童的服從也反對的。他不但說婦人應該有選舉權,並且說家庭內的生活組織和訓育兒童的職任,也是應該廢止的。自由的權利,就是小孩子也是應該享受的,也應該和

大人一樣,不當讓父母去壓制他。這種主張也是從自然權利觀念發出來的。

五斯賓塞爾的天演觀

斯氏注重自然權利,本想為個人尋出自由的根據,讓他去發展自然的才能。他尊重天演,發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也是教人發展他適宜於環境的才能。他因為那時代的國家說不起造就人物的話,所以相信天演有造就人物的功能。所以他說:

「人者生物之一科,而最為善變者也。自其善變,而其變常受成於所遭於外境。」(見嚴譯《群學肄言》)這是說環境影響人生的功效,且看他舉出天演中適者生存的證據;

「……是故目莫疾於鷲鳥,此非泰始而然也;其不疾者以艱食而漸亡,其疾者以天擇而蕃滋焉;故鷲鳥以目疾特傳。足莫迅於食薦,其不迅者為豺虎之食盡矣;而豺虎以求食之愈難也,亦存而衍其迅足而善伺者。故天演之事,其能殺與所殺,二者形體之完利,有交相進者焉。不獨形體有交進也,其官知亦然。

警者遇險而早覺,蠢者當機而晚悟;早覺者傳而衍,晚悟者漸以亡也。黠者以善伺而得食,鈍者以驚物而常飢;如是黠者有其子孫,而鈍者絕其種嗣。故自有生物以還,自然者用其相攻,以范進乎庶類;圓顱方趾之倫,其受范於自然亦如此耳,豈能違哉?」(見嚴譯《群學肄言》

這是斯氏所以重視天演的原因。他因為天演是存留最適宜的,淘汰那不適宜的,所以他反對救貧制度和公共衛生。因這兩件事,都是妨礙生存競爭、適者生存的事,是干涉天演的事;就是同老子說的「代司殺者殺」、「代大匠斫」,是一個道理。

六斯賓塞爾有機體的社會觀

斯氏因為Schelling所說的生物學原理,有趨於個體的傾向。所以他由生物學得來的進化觀念,就是「由一之萬,由純之雜。」因為他深信個體的原理,所以極力主張個人主義。他以為人有人的個體,社會有社會的個體。因為人的個體是有機體,所以社會的個體,也可說是有機體。原來有機體含有三層意思:(一)是由不一樣的部分,合組起來的生活體;(二)因為各部有各部的用處,才能夠互相補助,互相倚靠;(三)全部的發達,全仗各部能夠各做各的事。這種生活體,是天然生長的,不是人力製造的;是由內外部一齊發達長起來的,不是由一部一部單獨長起來的。斯氏拿這個原則來說明社會,卻有兩層用意:一是想讓它自由生長,不教國家去干涉它;二是想叫各部分同時發達,各盡各的職務,不可單從一部分着手。不過社會有機體,到底是個什

麼?恐怕連斯氏自己也不大明白。人是天然的軀體,可以稱為有機體;社會不過是由人類精神結合的組織,並沒有天然生成的軀體,若叫他為物質的社會有機體(Physical Social organism)試問這個名詞,怎麼能通呢?

原來國家和社會,有些地方是同有機體相同的,有些地方是同有機體兩樣的。什麼地方是相同呢?(一)國家和社會的構成分子,結成一塊,各有各的機能;照這樣看來,國家和社會絕不像無生命的機械體,到很像機生命的有機體。(二)國家和社會想達到公共目的,全仗各部各自做事;有機體也是這個樣子。(三)國家和社會的變遷,也是由內部發動,用全體進步的法子;這個地方也很像有機體。說到不同的地方,可就很多了:(一)有機體的構成分子,離了全體,就沒有獨立的生命;國家和社會的構成分子,就是離了全體,也可以獨立生活的。(二)有機體的構成分子,不能自由運動遷移,國家和社會的構成分子,不但可以自由運動遷移,並且可以增減個數。(三)有機體的分子發展活動,都是沒有意識的;國家和社會的分子發展活動,都是有意志的。因為有這些不同的地方,所以只能說國家社會像有機體,不能說國家社會就是有機體。國家和社會單是精神的心理的結合,不是物質的生理的結合!斯氏不把他分析清楚,所以弄出許多費解的議論。

七結論

斯氏的政治思想,到後來很有許多變更:土地和婦人兩個問題,變易的痕跡是很明白的。他那種直覺的道德觀已拋棄了,外界的環境觀念,後來也變成內界的精神觀念。但他的虛榮心很重,所以始終打不破自我作始的念頭,去不掉固執已見的癖性。伯爾克(Barker)說:「斯氏生平,不大坦白,若是改變觀念,總要遮掩他改變的痕跡。他又有一個習慣,凡遇有矛盾,他就模模糊糊地掩飾過去。

他同密爾泰勒爾爭論婦人選舉問題,同喬其亨利辯論土地國有問題。後來因為後一問題,竟同赫胥黎、喬其亨利等吵鬧。他對於這些問題,雖分明改變了舊日的主張,卻不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他一八九二年所印的《靜止的社會觀》把第一次出版書中關系這個問題的部分刪了,卻不加一個字的說明,這真是一樁可笑的事!」照這幾句話看來,就可以明白斯氏學問受自我作始和固執己見兩樁事的影響。所以把他引來,作我這篇《政治哲學》的結尾。

本篇的議論,多從白爾克的《英國政治思想史》(Barker's Political Thought in England from Spen er to today )上得來的,讀者可以參看原書0

(一涵)

日本的新村

周作人

近年日本的新村運動,是世界上一件很可注意的事。從來夢想Utokia的人,雖然不少,但未嘗着手實行。英國詩人Coleridge等所發起的「大同社會"(Pantisocracy)也因為沒有資本,無形中消滅了。俄國Tolstoj的躬耕,是實行汛勞動主義了;但他專重「手的工作」排斥「腦的工作」;又提倡極端的利他,抹殺了對於自己的責任,所以不能說是十分圓滿。新村運動,卻更進一步,主張汛勞動提倡協力的共同生活,一方面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一方面也盡各人對於個人自己的義務;贊美協力,又贊美個性;發展共同的精神,又發展自由的精神。實在是一種切實可行的理想、中正、普遍的人生的福音。

一九一O年,武者小路實篤(一八八五年生)糾合了一班同志,在東京發刊《白樺》雜志。那時文學上自然主義盛行,他們的理想主義的思想,一時無人理會。到了近三四年,影響漸漸盛大,造成一種新思潮。新村的計划,便是這理想的一種實現。去年冬初,先發隊十幾個人,己在日向選定地方,立起新村(Atarashiki Mura),實行「人的生活」。關於這運動的意義與事實,我極願略為介紹,但恐自己的批判力不足,容易發生誤會,所以勉力多引原文,可以比較的更易看出真相。

新村的運動,雖然由武者小路氏發起,但如他所說,卻實是人類共同的意志,不過由他說出罷了。

「我的無學,或要招識者嘲笑;但我的精神,可是並無錯誤。我的精神,不是我一人的精神;與萬人的精神有共通的地方。我所望的事,也正是萬人所望的事。……我決不希望什麼新奇的事,不過是已經有多人希望過了的,又有多人正希望着的事罷了。(武者小路實篤著《新村的生活》序)

「我極相信人類,又覺得現在制度存立的根基,非常的淺。只要大家都真望着這樣社會出現,人類的運命便自然轉變。」(《新村的生活》第三三頁)

「只要萬人真希真望這樣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第二一頁)

因為人類的運命,能夠因萬人的希望而轉變。現在萬人的希望,又正是人類的最正當、最自然的意志;所以這樣的社會,將來必能實現,必要實現。

「我所說的事,即使現在不能實現,不久總要實現的;這是我的信仰。但這樣社會的造成,是將用暴力得來呢?還不用暴力呢?那須看那時個人進步的程度如何了。現在的人還有許多惡德,與這樣的社會不相適合。但與其說惡,或不如說『不明』更為切當。他們怕這樣的社會,彷彿土撥鼠怕見日光。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社會來了,人類才能得到幸福J (第一八頁)

「新時代應該來了,無論遲早,世界的革命總要發生。這便因為要使世間更為合理的緣故,使世間更為自由,更為『個人的『,又更為『人類的』的緣故。"(第二五二頁)

「對於這將來的時代,不先預備,必然要起革命。怕懼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漸漸實行人的生活以外,別無方法。"(第一四頁)

新村的運動,便在提倡實行這人的生活,順了必然的潮流,建立新社會的基礎,以免將來的革命,省去一回無用的破壞損失。

「人的生活是怎樣呢?是說各人先盡了人生必要的勞動的義務,再將其餘的時間,做個人自己的事。」(第一百二頁)

「我們生在現世,總感着不安,覺得照現在情形不會長久支持下去。現在世間不公平不合理的事真多.:因此不能實行人的生活的人,也便極多。」(《新村的說明》第一頁)

「非人的生活,便是說不能顧得健康、自由、壽命的生活。因為想得衣、食、住,苦了一生的生活。明知要成肺病,為求食計,不能不勞動;已經成了肺病,為求食計,還不能不勞動;聽人家的指揮,從早晨直做得晚,沒有自己的餘暇;……這等人,我們不能說他們所過的是人的生活。」(第二頁)

「我想人類不能享人的生活,是大錯的。這錯誤從何而生,大約有種種緣由。簡單說,便是因為他們不明白人類應該互助生活;反迷信自己不取得便宜,即要受損失的緣故。所以心想別人的不幸應該永遠忍受,只要自己幸福便好。」(第二頁)

「我們想改正別人不正不合理的生活,使大家都能幸福地過人的生活。但第一須先使自己能實行這種生活,使人曉得雖在現今世間,也有這樣幸福的生活可以隨意加人。」(第四頁)

「這便只是互助的生活。不使別人不幸,自己也可以幸福。不但如此,別人如不幸,自己也不能幸福。別人如損失了,自己也不能利益地生活。」(第五頁)

「我們想造一個社會,在這中間,同伴的益便是我的益;同伴的損,便是我的損;

同伴的喜,便是我的喜;同伴的悲,也便是我的悲。現今世上,都以為別人的損失,便是自己的利益;外國的損失,便是本國的利益。我們對於這宗思想的錯誤,想將我們的實生活,來證明它。……世上以為若非富歸少數者所有,其餘都是貧民,社會便不能保存。對於這宗思想的錯誤,我們也想就用事實來推翻它(《新村的生活》第一百四頁)

「各人應該互相幫助,實行人的生活。現在文明進步,可以做到使一切的人都不必有衣、食、住的憂慮。但實際上,現在為了衣、食、住在那裡辛苦的人,還那麼多,很是不好的事情。病人也不可不休息。應該利用以人類智力得來的方法,使他們早得恢復健康。但在現在不能如此,世上因為沒有錢,不能保全天命的人,不知可有多少。這都是普通的事實。但這事實卻可以用人力消滅的,所以我們應該設法消滅它。據我想這最好的方法,只有各人各盡了勞動的義務,無代價地能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這一法。……這樣我們才能享幸福的人的生活。」(第二二至二三頁)

「凡是人類,因使別人過人的生活,自己才能實行人的生活。又因自己實行人的生活,才能使別人過人的生活。這個確信,因了這回的戰爭,愈加明顯了。……人在錯誤的路上走,不能得到平和。在歸到正路以前,血腥的事件總將接連而起。世人不能像以前地享受平和了,這正像將一個球從坡上滾下,卻等候它中途止住一樣。少數的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想享太平的福,也不可能了。一切都非用人力變成平等不可。這並不是說,叫一切的人都變成現今的勞動者,也不是都變成現今的紳士。只說一切的人都是一樣的人,是健全獨立的,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的人。……一切的人只覆盡了一定的勞動義務,便不要憂慮衣、食、住。凡是不能將健全的生活所必需的衣、食、住給予人民的國,不能樂享太平。」(第一六至一七頁)

這新社會中第一重要的人生的義務,便是勞動。但與現在勞動者所做的事,內容與意義上又頗有不同。因為這勞動並非只是兌換口糧的工作;一方面是對於人類應盡的義務,一方面是在自己發展上必要的手段。

「我想世上如還有一個為食而勞動的人存在,那便是世界還未完全的證據。'額上滴了汗,去得你的口糧』的時代,此刻已應該過去了。……若在現代,不但如此,簡直可說,為了你的口糧,賣去你的一生!這樣境遇的人,不知有多少。但這正因社會制度還未長成完全的緣故。我並不詛咒勞動,但為了口糧,不得不勉強去做的勞動.應得詛咒。在人類成長上必要的勞動,應得贊美!」(第五至六頁)

「我尊敬現在的勞動者。看他們雖然過度的勞動,卻仍然頗高興地度日。但我不能

說,現在他們的勞動是正當,是健全J (第十頁)

「勞動也有幾種:有我們生存上必不可缺的勞動,與不必要的勞動。現在將這必不可缺的勞動,專叫一部分的人負擔,其餘的人都悠遊度日,雖說在現今是不得已的事情,決不是正當的事。"(第十一頁)

「食是各人共通的事。所以如為食而勞動,各人應該共同出力,才是正當,才是合宜。各人協力工作,使得負擔減少結果增多,心力體力資本都是必要。"(第八頁)

「人類為求生存,必要一定的食物。譬如人類常食,一定要多少五穀;這若干分量的五穀,應該有人種作。但現在世上,已沒有奴隸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們都有種作這食物的義務。……其他關於礦業、漁業等等,我們也一樣應該分擔工作。這是人類為了人類的要求而勞動,極是正當的事(二五二頁)

「工場是共有的東西。各人不要愁他的衣食,可以安心勞動。男人做男的事,女人做女的事。"(第十二頁)

「體弱的人如任什麼工都不能做,便不勞動也可以的。……對於病人,醫生與葯物都無代價。凡有在健全的人的生活上必要的東西,都無代價可以取得。各人有這樣權利,便只因各人在勞動上,已經盡了義務。而各人又都替不幸的鄰人,代為勞動了。所以無代價地給與,毫不奇怪。"(第十三頁)

「一切的人都是平等。沒有特別才能的人,在一定期間,都要勞動。這是為自己,也兼為不幸的鄰人而勞動。因了勞動的難易,又有區別。工作愈難,義務年限愈短。勞動的分配,由第一流的政治家、經濟家公平辦理。個人的意志,仍然十分尊重。」(第二三頁)

「在合理的社會里,僱用使女和工人的事,不能行了。各人都是僕役,又都是主人。勞動者這一個特別階級,也沒有了。無論什麼人,都非勞動不可。只是有特別才能的人,或衰弱的人,可以免去,但這只是一種例外。"(第二五七頁)

「那時候奴僕使女這類人,已沒有了。但同胞的人類互相幫助也可以簡易地得到衣、食、住。不必各自煮飯,那是不經濟的事。只有一處煮了飯,用自動車分到各處。屋裡的掃除等,也可用機械來做,可以簡單了事。隨後各人利用閑暇的工夫,可以隨意再加整理。"(第一九頁)

「勞動者便是紳士,紳士也即是勞動者。平民便是貴族,貴族也即是平民。各人雖不能任意動作,卻可以沒有衣、食、住的憂慮。大家各自獨立,卻有同一的精神貫通其間。協力的喜悅與獨立的喜悅,同時並嘗。勞動與健康,互相調和。機械供人使用,不使人被機械使用。不必要的勞動,竭力省節,留出工夫,使各人可以做自己的事J (第四六頁)

「貧富平等,並非使富人變成窮人。不過富人窮人同是一樣的『人『,便同是一樣

的過人的生活罷了。現在的富人,不能算得在那裡過人的生活。略略明白的富人,見這理想的時代到來,怕還要喜歡不迭。」(第二十頁)

這新社會原是人類本位的組織,但在現今社會中,不能不暫受一點拘束。所以對於國家的關系,只能如此。

「古人說:』該撤(按羅馬皇帝的稱號)的東西,還了該撤。『我們也便將國家的東西,還了國家。在國家一面,可以相信這新社會的設立,於他並無損害。稅也拿出,徵兵也不敢抗拒。要說的話盡說,意見也盡發表,可以非難的事,也要非難。但我們不想用暴力來抵抗暴力。」(第四一頁)

這解決暴力問題,實在可是難說。但他們因為「相信人類」。又如《一個青年的夢》序中所說:「我望平和地合理地又自然地生出這新秩序。血腥的事,能避去時,最好是避去。這並不盡因我膽小的緣故,實因我願做平和的人民。」(見本志四卷五號介紹)所以新村的運動,是重在建設模範的人的生活,信託人間的理性,等他覺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來。

「我是建設者,是新的萌芽。我們建造新的房屋。能夠多造,便想在各處盡量建造。有人願意進去住的,十分歡迎。我們的工作,是在建造比舊的還要適於人的生活的新屋。但一半也因我們自己想在這屋裡生活的緣故。」(第一百六頁)

「這樣的時代來了,人生問題未必便能解決,但這時代未來以前,人間總不能的不被良心責難的生活。」(第十五頁)

關於男女道德問題,一時未能定出規約,大約是這樣:

「新社會的裡面,當然沒有妓女。實行一夫一婦制度,也絕沒有橫暴的事。其間的制裁法,讓大家自己去想就好了。知恥的人比不知恥的,自然更可尊敬。……這宗問題,非實際遇見,不能預先解決。但總之金錢的力,在這些事上,決不能再作威福,這是確實的了(第五六頁)

新社會中雖不戒殺生,但純為口腹的殘害也所不取。

「肉食在所不禁,但菜食的人,將來總逐漸增多。也想養豬養雞,倘大家說不必殺了來吃,不殺也好。如有人要殺,也不必嚴禁。可是殘酷的殺法,也不應該。……關於這宗問題,我還沒有十分仔細想過;但人如有了愛,那便是豬,或雞,可也殺不下手罷。暫時或向別村買來也好,但也不能說是好事,這總憑大家的意見。我還沒有感到這樣深廣的愛,竭力地來反對肉食J (第五七至五八頁)

新村的計划,現在雖只限於一地,又只有第一個村,但精神上原含有人類的意義;所以希望很遠,將來逐漸推廣,造成大同社會。那時候,新村的計划,才算完成。

「這樣的制度,先是分國的行了,我還夢想將來有全人類實行的一日。一切的人在

自己國語之外,都能說世界語。無論到了何處,只要勞動,或是執有勞動義務期滿的證據,便不要金錢,可以生活;可以隨意旅行,隨意游覽,隨意學習。這樣世界,只要人類再進一步,沒有不能辦到的事。一個人到了無論哪裡,都有同一的義務,同一的權利。先是以人類的資格而生活,更以個人的資格而生活;先在世上為了生存而勞動,更為發展自己天賦的才能而生存。……我望將來有這一個時代,各人須盡對於人類的義務,又能享個人的自由。"(第二四頁)

以上是新村的理想,以協力與自由、互助與獨立為生活的根本。在生物現象上雖然承認生存競爭的事實,但在人類的生活上卻不必要。

「甲:這樣說,是人類應該協力的生活;又是這樣才能安心喜悅幸福地過日子。你們根據了這信仰,所以立起新村來的?

乙:是的。

甲:這樣,生存競爭豈不可以沒有了麼?

乙:在我們同伴中間,當然可以沒有。

甲:照你們的主義上說來,生存競爭是錯的了?

乙:我想在人間同類中,總是不應有的。」(《新村的說明》第八頁)

至於實行上,現在正是發端,去年十一月才在日向的兒湯郡石河內買了一塊地,建立第一新村,着手耕種。又在東京發行一種月刊《新村》發表意見,記載情形。下面這幾節,便從這月刊中抄出,可以曉得大概。

「看大家在那裡勞動,真是快事。從山岡上叫他們時,大家一齊答應。最有腕力的橫井立刻撐小船來迎,渡過河到了大家勞動的地方。前回下種的蕪菁和瓢兒菜,都己長出可愛的芽。二畝的荒地現在已很整齊的耕好,都播了種子。我到明日也可拿着鋤頭,同眾人一起勞動,想起來很是愉快。

大家停了工作,在河中洗凈了鋤鐮等農具,乘船回來。吃麥四米六的飯,很覺甘美。地爐中生了火,同大家閑談,隨後到樓上,擬定先發隊的規則,今年年內便照着做事。每日值飯的人五時先起,其餘的六時起來;吃過飯,七時到田裡去,至五時止。十一時是午飯,下午二時半吃點心,都是值飯的人送去。勞動倦了的時候,可做輕便的工作。到五時,洗了農具歸家。晚上可以自由,只要不妨礙別人的讀書;十時以後息燈,這是日常的生活。雨天,上午十一時以前,各人自由,以後搓繩或編草鞋,及此外屋內可做的工作。每月五日作為休息日,各人自由。又有村裡的祭日,是釋迦、耶穌的生日。一月一日,新村土地決定的那一天August Rodin的生日。又因為這樣是四月直跳到十一月,所以Toistoj的生日也加進去,定為祭日。就是一月一日、四月八日、八月二十八日,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五日這五天,定為新村的祭日。到那時節,

當想方法舉行游戲。」(《十一月七日武者小路實篤通信》見《新村》第二卷一號)

「早上七時大家拿了鋤或斧,穿上工作的衣服,乘船出去。從清早起,只穿一件小衫勞動,毫不寒冷。橫井等有時赤了膊,元氣旺盛地做事。今日麥已播種了。近處的農夫同來參觀的人見了我們的工作,都很驚服。午後四時起,我們動手砍叢莽,燒草原,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去。昨日照了六張照相,……其中一張,在河中大岩石上,大家都坐着;這真是美麗的地方。這大岩石,現在己由新村的人,替它定了名字,叫做Rodin岩(Rodin-iwa)o因為土地決定的日子,正在Rodin生日十一月十四日,所以作為紀念。這是一個形狀很奇妙,看了很愉快的岩石。倘來參觀新村我願意引導J (同日今田謹吾通信)

對於這平和的運動,可是也有加害中傷的人.武者小路氏通信中又說:

「據從高鍋來的人說,今日《日洲新聞》上對於新村的生活,頗有微詞;說很為石河內的村人所嫌惡。又有東京的匿名信,寄與高鍋近處的村長,教他不許賣土地給新村的人。我想稍過幾時,他們就會明白了。世間無論怎樣地講壞話,可請不必憂慮。我們不久必將漸為村人所愛,村人看見我們到了許多人,難免覺得奇怪。聽說還疑心我們到這里來養狸子,將皮去賣錢呢。」(《新村》第二卷一號)

原來人生的福音,雖然為萬人幸福設法,但因為他們不明白,所以免不了有許多謬見。那些村人的誤會,只要曉得了真相,自然可以消除。只有執着謬誤思想的政治家、道德家、文人、主筆一流人物,難得有覺悟的時候。武者小路氏說:「太陽雖然一樣的照臨,但眾人未必能夠一樣地容受它的恩惠。」又說:「土撥鼠不能愛日光。這在土撥鼠是不幸,但在太陽不是不名譽J這正是極確的話。

兩個掃雪的人

周作人

陰沉沉的天氣,

香粉一般白雲、下得漫天遍地。

天安門外白茫茫的馬路上,全沒有車馬蹤跡,只有兩個人在那裡掃雪。

一面盡掃,一面盡下;

掃凈了東邊,又下滿了西邊;

掃開了高地,又填平了窪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經積了一層雪,

他們兩人還只是掃個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滾滾的香粉一般白雪。

在這中間,彷彿白浪中浮着兩個螞蟻,

他們兩人還只是掃個不歇。

視福你掃雪的人!

我從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謝謝你。

八年一月十三日

微明

周作人

醉了回來,倒頭便睡,

普騰里不知過了多少時刻。

一覺醒時,一一看四面全然昏黑,

只有窗紙上,現出微白。

不知這是黃昏呢?還是黎明?

靜聽窗外樹上的聲息,

不知是夜烏呢?是離巢小鳥的叫聲?

無論如何,醒了便只得披衣坐起,

看這微明究竟是什麼,

睜眼只望着窗紙。一月二十三日

路上所見

周作人

北長街的馬路邊,

歇着一副賣豆汁的擔;挑擔的老人坐在中間,拿着小刀慢慢地切蘿卜片。

一個大眼睛,紅面頰,雙丫髻的,

四五歲的女兒,坐在他側面;

面前放着半碗豆汁,

小手裡捏了一雙竹筷,

張眼看着老人的臉,

向他問些什麼話。

可惜我的車子過得快,

聽不到他們的話。

但這景象常在我眼前,

宛然一幅Raphael畫的天使與聖徒的古畫。

一月二十四日

北風

周作人

好大的北風;

便在去年大寒時候,也不曾有這麼大的風。我向北走,只見滿路灰塵,隱約有幾個人影;

但覺這風沙也頗可賞玩,也是四時里一種風景。

北風在空中嗚嗚地叫,馬路旁發芽的楊柳,當着風不住地動搖。

這猛烈的北風,

也正是將來的春天的先兆。

二月十八日

關不住了

胡適

(譯美國新詩人Sara Tea dafe原著)

我說,「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門關了,

叫愛情生生地餓死,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屋頂上吹來

一陣陣五月的濕風,

更有那街心琴調

一陣陣地吹到房中。

一屋裡都是太陽光,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他說,「我是關不住的,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Over the Roofs

By Sara Teas ale.

I said,,*I have shut my heart, As one shuts an open door, That Love may starve there in And trouble me no more".

But over the roofs there came

The wet new wind of May, And a tune blew up from the curb Where the street-pianos play.

My room was white with the sun, And Love eried out in me,「I am strong, I will break your heart Unless you set me freen.

白璞田太太(Madane Baptiste )

莫泊三著張黃譯

我一走進Loubain火車站的休憩室就望那個鍾,知道去巴黎的快車,還要等兩點十分鍾才有;我陡然覺得疲倦了,好像走了四十多里路來;四圍一望,不知不覺以為那火車站牆上可以找着些東西來混時間過;末後又走出來,站在火車站門外,拚命想,想找事做。那條街像是條大道,街里栽得有acacias,街兩旁兩排房屋。大的小的,這個樣式的,那個樣式的,我們只有在小市鎮里才看得到。街路慢慢兒高上去,通到一隻小山;在那盡頭,有些樹木,好像那塊是個公園。

間或有一隻貓兒,從街這邊走過街那邊,從溝這邊跳過溝那邊,仔仔細細。一隻野狗,走過一棵樹,就拿鼻子去嗅一嗅,走過一家的廚房,就進去搜索零碎吃。但是我卻沒有看見一個人,覺得沒趣,不高興。火車站上有一家咖啡店,我也不知道去過了多少次,進去總是坐着喝一杯那不好喝的啤酒,同讀那讀不清的報,我正在想着這回頭難免又要進去了。恰好那時有一列出殯的人,從一條旁街走進我站的一條街來,我一望見那靈柩,心就安了。無論怎麼樣,這十分鍾內,我總可以有事做了。但是忽然間我又起了好奇心。那遺骸後面有八個紳士跟着,其中一個在哭,其餘的在談話,卻沒有看見一個牧師,我心裡就想:——

「這是一個非宗教的葬式」,但是那時候我又想到像Loubain樣的一個市鎮,應當至少也有百多個不信教的自由思想家,他們應當都會來送殯,給人家看。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跟着的人,走得那麼快,可見那遺骸埋葬,一定是很草草的,不用儀式,所以也沒有教堂的儀式。

我那沒意思的好奇心,一時就構成了許多項復雜的假定。當那靈柩走過我面前的時候,我心裡又生了一個奇想,什麼呢?就是同那八位紳士跟着靈柩走。那麼一來,至少總可以混去我一點鍾。所以我就果然同着他們走,面上帶着一個悲容。那頂後面的兩位看見這個,倒很驚訝,回轉頭去,兩個人就細聲細氣地講話。

不消說他們是在彼此相問,我是不是這地方的人;後來又問他們前面的兩位,那

兩位也就回轉頭來望我。我被他們這麼仔細一望,覺得難以為情。想止住這個,就走近他們身邊鞠了一個躬說:——

「諸君,請你原諒我遮斷你的談話,不過我因為看見一個文明葬式,就跟了它來,雖然我從前不認得你們送的這位不在了的先生。」

「這是一個女人,」他們裡面一個人說。

我聽到這個,非常驚訝,就問:——

「但是這是一個文明葬式,不是麼?」

那位紳士,看他的樣子,很想把一切事都告訴我,他就說:——

「也是,也不是;牧師拒絕了我們,不許我們用那禮拜堂。」

一聽這個,我更嚇着了,不禁「呵——」叫了一聲。我簡直不懂這個的所以然,但是我那位親切的紳士接着講:——

「這個話講起來很長,這位青年女人自殺了;因此她埋葬的時候,不能用宗教的儀式;那位走在第一正在哭的紳士,就是她的丈夫。」

我略微躊躇,回答他:——

「先生,你的話,我聽了雖是詫異,格外引起我好奇的興味。我可以請你把這事實告訴我麼?假使你覺得不便,就請不要介意,只當我沒有問你J

那紳士挽了我的手,好像非常熟識的朋友。

「沒有那個事,沒有那個事。我們可以在他們後面慢慢地走,那麼我就好告訴你這個。不過這是非常悲慘的一場事情。我們未走到那墓地之先,還有許多時間,你看那上面的樹木,就是墓地里的,因為運柩上這個山很要氣力

那麼他就從頭講:——

「這位青年女人,Madame Paul Hamot是這附近一個富商Monsieur Fontanelle的女。當她做小孩子,只有十一歲的時候,她就遭了一場極悲慘的事;一個僕人糟蹋了她,她幾乎死了;那惡鬼的獸行,就成了一件嚇人的刑事罪案,那畜生受了終身罰作苦工的判決。

這個女孩子,自從受了侮辱,簡直沒有人做伴侶;大人也不會想到去Kiss她,恐怕一靠着她的額腦,就要把自己的嘴唇弄臟;所以她就成了這全市的一種不祥之物,一種怪現象。人家見她,就彼此私語:——『你知道那個小Fontanelle,,她走街上過,個個人都跑開。她家的一切僕人,好像一近她身邊,撞着她,就會中毒,所以都遠遠地避她。甚至她的父母想找一個乳娘帶她出去走走,都找不着。

這個可憐的小孩子每天下午去玩耍的樣子,真是可憐。她站在女僕身邊,眼巴巴地望着別的小孩子頑得興高采烈,自己卻動也不動。有時候實在想混進他們裡面去,

忍不住,她就偷偷縮縮一步一步地加到一團里去,顯出一個又害怕又禁不住的樣子,好像自己知道自己不名譽樣的。還沒一刻工夫,娘,伯娘,嬸娘,奶娘們就從家家跑過來,各找各的小孩子,牽着他們的手,拚命拖他們回去。

小Fontanelle又只剩得自己一個人了,非常可憐,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知不覺就哭起來,悲痛到萬分,總是跑到乳母身邊,一面哭,一面把頭伏到乳母膝上。

後來她長大了、她的地位更不好過。他們總不要自己的女孩子捱着她,好像她身上有瘟病。你要記着,她什麼也不知道,無論什麼;她再沒有權利帶那表示貞潔的香橙花圈(新娘用);你要記着,做母親的,平素決不肯許她們的女孩子去猜想,要等到她們結婚的晚上才抖着身子教她們知道那可怕的秘密。這種秘密,可憐她還沒有讀書的時候,就撞着了。

她出到街上去,總是她的女先生帶着她,好像她的父母恐怕再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的眼望着地,抬不起來,因為她覺得那奇怪的恥辱,一天到晚,總壓着她。旁的女孩子們,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麼天真爛漫,不解事。見了她,就一面做出那一種眼色去望她,一面細細的聲音去耳語,或者抵着嘴笑。假使她偶然望着她們,她們就趕緊把頭一轉,裝一個沒看見。街上人絕少招呼她的,只有幾個人對她鞠躬;女孩子們的娘都裝着不看她;有些下賤東西,用那糟蹋了她,害了她一生的僕人名字,叫她做Madame Paptisteo

她心裡私自的苦痛,從沒有人知道,因為她差不多總是不做聲,笑的事更沒有了。她的父母,也好像她做了什麼永遠不能補償的過錯,對她很不滿意;有她在面前,就覺得不暢快。

一個誠實人,見着從牢里赦免出來的人,必定不大願意同他握手;就使那個人是他自己的兒子,你想,他願麼?Monsieur and Madame Fontanelle看待他的女,正同看待那種從牢里赦出來的兒子一樣。她的相貌本來可愛,面色很白,身子很長,很細,舉動又大方;只可惜有那場不幸的事,不然我就很喜歡她。

後來有一位新地方司,八個月前,來這塊就任;他就帶了他的秘書來。這位秘書人很古怪,像是在那Latin Quarter (法國學生住的一個地方,他們過一種放盪歡樂的生活。譯者)住過的。他看見Mademoiselle Fontanelle就愛上了她。後來人家告訴她過去的事,他不過說:——

'算什麼事!那倒是將來的保證;與其結婚後,不如結婚前,發生過這種事。我以後就可以同她過安安靜靜的生活。』

他果然對她求婚,同她結婚了。並且他本來有膽量,遠同着他的新婦到各親友家去行結婚訪問。(法德風俗新婚的夫婦行結婚訪問,與英美風俗相反。譯者)有些

人回他們的看,也有些人不。但是到後來這件事也就忘記了,她在社會上也有了相當的地位。

她敬愛他的丈夫,同敬愛上帝一樣。這也難怪,她丈夫恢復了她的名譽同社交生活,又冒了輿論,當受了侮辱。總而言之,差不多沒有人做得到的勇敢行為,他一個人做了。所以她對她丈夫生一種最高貴最不容易有的愛情。

後來她懷孕的時候,無論怎麼頑固,怎麼古板的人,也歡迎她了,好像她的母性已經把她洗得乾乾凈凈。

這麼看起來,很可笑,但是事實是如此。從那時起,事事都順遂,都如意,一直過到這市鎮的守護神慶祝日那一天。那天,我們的地方司,圍在他的屬員同當局人的中間,主持那音樂的競爭。當他演說完了,就舉行那賞牌授受式,他的秘書Paul Hamot 把那賞牌交給那些應得賞的人。

你知道,那裡面自然總有妒忌同爭競兩種心事,致令人把一切禮儀都會忘掉。這市裡的太太小姐們,當時都在那台上面。恰好有一個從Mourmillor村來的音樂隊長,因為臨到他的班了,走近台前面來。這一隊只能得二等賞牌,因為我們不能把頭等賞牌給個個人,能麼?但是當那秘書把他的賞章給他的時候,那個人拿着望他面前一丟,就說:——

'你可以留着你的賞牌給Baptiste,你該她一個頭等的,同該我一樣。'

有許多人就笑起來了。這些群眾本來沒有慈悲心,加上又沒有修養,只隻眼睛都轉到那可憐的女人身上去。先生,你曾經看過一個女人發狂麼?我們卻親眼看見那光景。她站起來了,又倒到她的椅子里去;站起又倒,站起又倒,接連三回;她的樣子好像想逃走,但是又覺得沒有力量穿過那一群人。忽然間那裡面又有一個聲音叫起來了:——

'呵呵!Madame Baptiste!』

接着又起了一團嘈雜的叫聲,一半是笑,一半是怒罵。只聽見那個字講了一遍又一遍,講了一遍又一遍;一些人一齊起豎腳尖來望那不幸的女人的面貌,各個丈夫把各個的老婆抱到手裡,好給他們看那不幸的女人;這個問那個,那個問這個:-

'誰是她?那個穿藍衣裳的!』

小孩兒們做雞叫,塊塊地方都是笑聲。

她現在坐在椅子上再不動了,好像是塑在那塊,給大家看的。她既不能動,也不能躲起來,也不能遮着臉。她的眼皮一閃一閃地動着,好像非常厲害的光線正照在她的面上,她那種喘氣,像正上那壁陡的山的馬,看見真令人心痛。但是當時Monsieur Hamot已經把那惡賊的頸捻着,倒在地上,滾做一塊。那場里光景的混雜,簡直沒有言

語可以形容,好好的儀式,也因此鬧糟了。

一點鍾後,這兩夫妻就動身回家。這位青年女人,自受了侮辱以後,一句聲也沒有做,渾身卻不住的發抖;好像她所有的神經都有發條管着,不得不動樣的。兩人走過橋上的時候,她突然跳過橋邊的短牆,不等她的丈夫能夠拖住她,就把自己的身子丟下河裡去了。那橋底的水很深,過了兩點鍾,她的身子才找着。不消說是死了。」

說話的人,這塊略微停頓,然後接着講:一

「在她的地位這恐怕是頂好的處置了。世上有些東西,是抹洗不脫的。你現在也可以懂得牧師不許她進禮拜堂的緣故了。唉!假使這是個宗教的葬式,全市的人民必定都會到;但是你可曉得,她的自殺又加上了一層忌諱,(基督教以自殺為大罪犯了就不得人天國譯者)弄得家家的人都避開,不便來送;況且又沒有宗教的儀式,要人家來,自然不是一場容易事。」

我們走進那墓地的門了,我聽了這些話,不覺有動於中,等那棺材放進了土之後,我就走近那正在痛哭的可憐人身邊,懇懇切切地握他的手.他拿一副淚眼望着我,很驚訝,末後說:——

「謝謝你,先生J

我也不後悔我跟了這個葬式。

(完)

遺扇記(續第一號)

英國王爾德著沈性仁譯

第三幕

(布景)達林頓勛爵的屋內,壁爐前面擺一個大沙發,台的後面一個幔帳橫掛在窗上,左右兩個門,右邊的桌子上擺了些文房具,中間的桌上擺了些曹達水瓶、琥璃杯等等,左邊桌上有個盛雪茄紙煙的盒子,電燈開着。

溫夫人:(站在爐邊。)怎麼他不來?這樣等起來,要苦極了。他應該在這里的。為什麼他不在這里拿熱情的說話來感動我,使我的心裡好火熱起來呢?我冷——冷得像沒有感情的東西。現在阿撒一定讀過我的信了,假使他還要我的,他一定趕着我來,強迫我回去。但是他不管了,他是被這婦人纏住了——被她迷住了——被她支配了。假使一個婦人要管住一個男子,她只要利用他的壞處。我們把男子當做神聖,他們倒離棄我們。別的女子把他們當禽獸看待,他們倒很情願很忠心奉順他們。生命多麼可怕!……啊!我到這里來簡直是瘋了,真真瘋了。但是我還不明白到底哪一個厲害;受那愛我的男子的支配呢,還是做那在自己家裡污辱我的男子的妻子呢?女子懂得什麼呢?全世界上是什麼樣的女子能懂得呢?但是我假使把我的生命給這個男子,他會永遠愛我嗎?我有什麼東西給他呢?失去快活聲音的嘴唇,淚水泡壞的眼睛,冷的手,冷的心,我沒有什麼給他。我一定回去——不行;我不能夠回去了,我的信使我伏在他們的權力底下——阿撒也不會叫我回去了!那封致命的信!不要緊!達林頓勛爵明天就要離開英國,我好跟他一同去——另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坐定了一回,又跳起來,穿上了外套。)不,不!我還是回去,隨便阿撒怎樣待我,我不能在這里等了。我到這里來真是發瘋,趕快走才好。至於達林頓勛爵——啊呀!他回來了!叫我怎麼好呢?叫我跟他說什麼話呢?他會放我走嗎?我聽見人家說,男子們都是很強暴,很可怕的……哎!(雙手捧着臉)。

(爾林夫人人。)

爾林夫人:溫夫人!(溫夫人直跳起來,睜着眼看她,又縮退了幾步,現出一種很輕蔑她的樣子。)謝謝天爺,我來得還巧。你一定得趕快回去,到你丈夫的家裡。

溫夫人:一定得去嗎?

爾林夫人:(很威嚴的。)是的,你一定得去!一秒鍾也不能遲了。達林頓勛爵不定哪時候回來。

溫夫人:不要走近我身邊來!

爾林夫人:咳,你在墮落的邊上了,你在可怕的懸崖上了。你一定得快快離開這里,我的馬車在街頭上等着。你一定得同我一直回家去。(溫夫人把她的外套脫了丟在沙發上。)你干什麼?

溫夫人:爾林夫人——你假使不來,我倒回去了。但是現在我看見了你,我覺得世界上沒有可以勸我回去再跟溫爵住在一所房子里的了。我見了你很害怕,你有一種勢力使我心裡發怒。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我的丈夫叫你來騙我回家,好做你們兩個人的屏風,遮蔽你們的關系。

爾林夫人:哎!你不要想那種——你不可以的!

溫夫人:爾林夫人,你到我的丈夫那邊去罷。他現在屬於你,不屬於我的了。我想他只怕鬧出笑話來。男子實在懦弱。世上各種的法律,他們都有膽量去犯的,但是怕人家的議論,叫他小心點罷,就要弄出笑話來了。他就要出那倫敦好幾年來沒有聽見過醜名聲,快了。各種下賤的報紙上都要發他的名字,我的也要登在各種可惡的廣告上。

爾林夫人:不會——不會——

溫夫人:會的!他會有的。假使他自己來請我,我也肯回去,去到你跟他兩人為我預備好的那個卑辱的生活里■—我還可以謙就回去——但是他自己躲在家裡,叫你來當他的使者——哼!真不知羞恥——不知羞恥。

爾林夫人:溫夫人,你把我誤會了——並且你把你的丈夫也誤會了。他還以為你安安逸逸地在家裡呢。他當你在你自己的屋裡睡覺呢。他再沒有讀過你寫給他的瘋信!

溫夫人:沒有讀過!

爾林夫人:沒有——他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情。

溫夫人:你當我的腦筋這樣簡單!(走上一步)你說謊話!

爾林夫人:(強制自己)我沒有。我告訴你的都是真話。

溫夫人:假使我的丈夫沒有讀過我的信,你怎麼會到這里來?誰告訴你我離了像你那樣不知羞恥地肯闖進去的家呢?誰告訴你我到的地方呢?全是我的丈夫告訴你的,並且叫你來騙我回家。

爾林夫人:你的丈夫沒有看見你的信,我看見的;我把它拆開的,我讀的。

溫夫人:(轉向爾林夫人。)你拆看我給我丈夫的信?要你不敢!

爾林夫人:不敢!啊!只要能夠把你從深淵里救出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不敢做的呢。全世界上沒有什麼不敢做的事。這封信在這里,你的丈夫沒有讀過,並且也不會再讀着了。(走到壁爐邊。)這封信再也不應該寫的。(扯碎了,信丟在火里。)

溫夫人:(她的眼睛裡和說話的聲音里,都帶着十分輕蔑的。)怎麼叫我知道那是我的信呢?你以為想出一個極平常的計策來就可以叫我回去!

爾林夫人:哎!為什麼我告訴你的話,你一點也不信!你想一想,我除了從危險里、糊塗里救你出來,還打什麼主意,要到這里來呢?現在燒掉的就是你的信。我可以對你起誓的!

溫夫人:(慢慢地說。)我還沒有看之先,你就要緊把它燒了。我不能信你,你這個人一生里都是假的,哪裡還會說句真話呢?(坐下。)

爾林夫人:(很躁急的樣子。)隨你怎樣看我,隨你歡喜說怎樣的話來反對我,只要你回去,回到你愛的丈夫那裡去。

溫夫人:(面上很陰沉的樣子。)我不愛他!

爾林夫人:你愛他的,並且你也知道他愛你的。

溫夫人:他不懂得什麼叫做愛,他所知道的跟你差不多少——我曉得你要的是什麼。把我叫回去你可以得大人的利益。天呀!以後我還有什麼生命呢!一個沒有慈愛憐恤的婦人,人遇見她都算不名譽的,跟她來往都算卑賤的一個惡婦人,一個離間人家夫婦的婦人,要在這樣的人的手底下過生活!

爾林夫人:(作絕望狀。)溫夫人,溫夫人,不要說這些可怕的話。你自己不知道你說得太過分,多麼不應該。聽我,你一定要聽我!只要你回到你丈夫那裡去,我乞許你,以後再也不借什麼名義同他往來——永遠不再見他——於他或你的生命上永遠不再有關系了。他從前給我的錢不是出於他的愛心,乃是出於恨;不是尊重我,乃是輕看我。我對於他拿得住的是——

溫夫人:(站起來)喝!你承認你拿得住他的!

爾林夫人:是的,我告訴你是什麼,就是他愛你,溫夫人。

溫夫人:你想我會相信那個嗎?

爾林夫人:你一定得信!這是真的。因為他愛你的緣故所以使他受——啊!隨你歡喜叫他什麼,暴虐,威嚇,隨你揀選。總之,這是他愛你,他希望免你的——羞辱。是的,羞辱,醜名聲。

溫夫人:你說的什麼意思?你太沒有禮!我與你有什麼相干?

爾林夫人:(謙恭狀。)沒有什麼。我知道的一但是我告訴你,你的丈夫愛你——這一生里你不能再遇見這樣愛你的人——這樣的愛,你再也遇不見了——你假使背棄了他,總有一天你要想這樣的愛而沒有人來給你,你求愛人要拒絕你——啊!阿撒愛你!

溫夫人:阿撒?你說你們兩人沒有關系?

爾林夫人:溫夫人,你的丈夫對於你在上帝面前可告無罪的!並且我——我告訴你,我要是早想到你會有這種疑心,我死也不願意接近你或是他——啊!死,死也情願的!(移近沙發)

溫夫人:聽你的話你倒像有心肝的。凡像你這樣的女子不會有心肝的,心肝不會在你這種人裡面的。你是個被人家買賣的東西。

爾林夫人:(兩眼直挺着,現出一種很痛苦的樣子。自己勉強壓制住了,走到溫夫人的身邊,但是不敢碰他。)隨便你把我當做什麼,隨你便罷。我不值得有一點難過。但是不要為了我的緣故把你美麗少小的年華消磨了!你還不知道你的前途要怎麼樣,除非你趕快離開這所房子。你還不知道掉在坑裡的滋味;要受人家的輕侮嘲弄,被人家驅逐出去,冷嘲——成個無家可歸的。人家要關門拒絕他,只好從可怕的小路里扒進去,心裡還要時常擔心事,只怕人家觸破他的假面子,常常聽人的笑聲,聽人家可怕的笑聲,這種笑聲比哭聲還要悲慘。你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償他的罪孽,並且永遠也償不清.把他的全生命都賠償掉還不夠。你一定沒有懂得這種事情至於我呢,假使受苦算是贖罪,那末,無論我從前所有的罪孽怎麼樣,在這個時間里我就把那罪孽都贖清了。一個素來沒有心的人,今天你替他造了個心。造成了,又把他毀壞了——這都不去管他罷。我寧可毀壞我自己的生命,只不要毀壞你的。你——你還是小姑娘一個,怕你要走錯路了。你還沒有使一個婦人回轉來的腦筋。你沒有這種機警,又沒有膽量。你受不了這些羞辱。不行,回去,溫夫人,到愛你的丈夫那邊去,他就是你愛的人。你有小孩子的,溫夫人。回去到你小孩子那邊去。他現在或是苦痛,或是快樂,在那裡叫你。(溫夫人直站起來。)上帝給你這個小孩子,他要你把他造成一個好生命,要你保養他。假使為了你,把他的生命毀壞了,你怎麼能夠回

答上帝?快回到你的家裡去,溫夫人——你的丈夫愛你。他對於你沒有一息工夫敢存一點不忠心的,就是他愛千萬個別人,你也得跟你的小孩子同住。假使他待你很嚴厲的,你也須跟你的小孩子同住。假使他虐待你,你也得跟你的小孩子同住。假使他丟棄你。你還應該跟你的小孩子同在一處。

(溫夫人聽了這些話,淌出許多眼淚來,雙手蒙了臉。)

爾林夫人:(奔到溫夫人面前。)溫夫人!

溫夫人:(握住了爾林夫人的手,好像沒有幫助的一個小孩子。)帶我回家,帶我回家。爾林夫人:(要去抱住他,又把自己制住了。臉上現出一種非常快活的形狀。)來!你的外套在哪裡?(從沙發上拿起來。)在這里,穿上了,趕快來!(兩人同到門邊。)

溫夫人:等一等!你沒有聽見聲音嗎?

爾林夫人:不是,不是!那裡不會有人!

溫夫人:是的,有的!你聽!啊呀!那是我丈夫的口音!他進來了!救救我!啊,這是詭計!你叫他來的!(外邊雜聲。)

爾林夫人:不要做聲!我要是能夠,一定在這里救你。只怕太遲了!那邊!(指窗前的幔帳。)你看一有機會就溜出去!

溫夫人:但是你呢?

爾林夫人:不要顧算我!我要搪着他們。(溫夫人躲在幔帳後面。)

阿格司脫:(在外。)胡說!溫特米爾,你一定不準離開我!

爾林夫人:阿爵!那是我糟糕了!(躊躇了半響,四面望瞭望,見右邊的門,就從那裡出去。)

(達爵,丹比先生,溫爵,和西西爾先生入。)

丹:這個時候把我們趕出俱樂部,多討厭!現在才是兩點鍾。(坐倒在椅子里。)夜裡最有趣的時候才起首呢。(上閉眼打了個呵欠。)

溫:達爵,你真是個好人,隨便讓阿爵拉我們到你這里來!但是我不能久留。

達:你要走!真可惜!抽一根雪茄罷?

溫:多謝!(坐下。)

阿:(向溫爵。)我的好小子,你不必想走了。我有好些話要跟你講,並且是很重要的話。

(跟溫爵在左桌邊坐下。)

西:哈!老頭兒,我們都知道你的,除了爾林夫人一個人之外,沒有別的話會講了!

溫:西西爾這不關你的事罷?

西:不關事!所以這才於我有趣咧。我自己的事,常常煩得我要死。我寧可管別人家的。

達:諸位,喝點水罷。西西爾你要韋司格蘇打嗎?

西:多謝。(和達爵同至桌前。)今天夜裡爾林夫人裝扮得實在漂亮,你說是不是?達:我不是仰慕她的。

西:我從前也不是,現在倒是了。她幾次要我介紹她給我可憐愛的克洛林姑母。我相信她會到她那裡去吃飯的。

達:(驚奇狀)不會罷?

西:真的,她會去。

達:諸位,請原諒我。我明天要走,還有幾封信得寫。(走到寫字台前坐下。)

丹:爾林夫人,聰明伶俐的女子。

西:喂,丹比,我想你睡著了。

丹:我是睡,我常要睡的!

阿: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很知道我是笨人一個一■像我知道我自己一樣的明白。(西西爾走到面前來,面上帶着笑容。)我的小子,隨你笑罷,能夠遇見一個知已的婦人,真算是大幸呢。

丹:這是件很危險的事情。結果就是一定得娶她了。

西:老頭子,不過我想,你不再去見她了罷。不錯!你昨天夜裡在俱樂部是這樣跟我說的。你說你聽見了——(和他作耳語。)

阿格司脫:啊,那個。她解釋過了。

西:那麼,韋司巴屯(德國溫眾場)的事呢?

阿格司脫:那件,她也解釋過了。

丹:老頭兒,她的收入呢?她講過了嗎?

阿格司脫:(放重了聲音。)要待明天她才講給我聽。(西西爾回到中桌邊。)

丹:現在的女子都是金錢主義。我們的祖母輩,不管她怎麼樣,只把她們的帽子丟過風車就算完事了。但是現在她們的孫女們,把她們的帽子丟過風車之後立刻要使風起來才好。(英國鄉間的舊迷信,把帽子擲過風車,可以使風車轉。但是現在先要知道風車必轉動,才肯把帽子擲起,此言實利主義之意;恭注)

西:壞女子使人討厭,而好女子使人膩煩,就只一點分別。

達:(手拂雪茄灰。)爾林夫人的前途很遠大的。

丹:爾林夫人過去的歷史很多的。

阿格司脫:我寧可要一個女子有過去的歷史的。同她講話總是很有趣的。

西:老頭子,那麼你可以有好些個話頭跟她講咧。

阿格司脫:好小子,你真討厭。太討人厭了。

西:(一手搭在阿爵的肩上。)喂,老頭兒,你的體格損失了,你的品格丟了,可是再不要丟了好脾氣。因為你只有一個脾氣。

阿格司脫:好小子,假使我不算是在倫敦的最好脾氣的人——

西:我們大家還應該待你恭敬些,是不是,頭老子?(走開了。)

丹:現在這班青年真是太隨便了。他們對於年老的人,沒有一點尊敬心。

(阿爵怒容向四周看。)

西:爾林夫人對於老頭兒很尊敬的。

丹:爾林夫人在她同類中倒可以做個榜樣。現在的女子對於他丈夫以外的男子,簡直不成樣子了。

溫:丹比,你真可笑。西西爾,你也講起毀語來了。你不要愛爾林夫人。你真不知道她,所以常常毀謗她。

西:(走到溫爵前。)我愛的阿撒,我從來沒有講過毀語。我只有講過人家的閑話。溫:毀語和閑話有什麼分別?

西:啊!閑話是好聽的!歷史上的事都是閑話。毀語是把閑話弄得討厭些,里邊有道德的判斷就是了。我向來沒有講過道德。男子講道德的都是偽君子。女子講道德的都是平庸的。

阿格司脫:正是我的意思,好小子,正是我的意思。

西:老頭兒,我很不願意聽這話;每回人家跟我表同情我總覺得我是錯的。

阿格司脫:我的好小子,當時我像你這樣年歲的時候——

西:老頭兒,你可從來沒有像我這樣的年紀過,並且也永遠不會有像我這樣的年紀了。(走上前。)喂,達林頓我們打紙牌罷,阿撒你願意來嗎?

溫:不來,謝謝你,西西爾。

丹:(嘆了一口氣。)天呀!婚姻真是懷人的事!像紙煙一樣的敗壞風紀,並且格外費錢。

西:老頭兒,你當然打的罷?

阿格司脫:(斟滿了一杯勃蘭提蘇打。)好朋友,我不能打。曾經允許了爾林夫人永遠不再打牌喝酒了。

西:老頭兒,你留心不要走錯到正經路上去呢。你若是改良了,將來你一定會厭

煩的。那是女子的壞處。她們常要叫人做好。若是我們好了,她們見了我們,一點也不愛了。她們第一次見我們,願意我們是一個極壞不可救葯的人。等到要撇下我們的時候,又願意我們成一個淡而無味的大好人。

達:(從他寫信的桌子起來。)她們常常看見我們的壞處!

丹:我想我們都不壞。除了老頭一個都是好的。

達:不對,我們都是在小溝里,但是有幾個還可以看得見天上的星宿。(來到中桌邊坐下。)

丹:我們都在小溝里,只有幾個人看得見天上的星宿嗎?啊啃!你一定掉在愛情中了。哪一位姑娘?

達:我愛的是一個不自由的女子,她自己或者以為她不自由。

(說話的時間不知不覺的兩個眼移到溫爵身上去。)

西:那是一個有丈夫的女子!世界上沒有像一個有丈夫的女子那樣專愛的。論到有老婆的男子對於這種愛情,是不懂的。

達:哎!她是沒有愛我。她的確是一個好女子,我生平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好女子。

西:是你生平第一次見的好女子嗎?

達:是的!

西:(燃着了雪茄。)那是你真運氣,喝!我的眼裡見過了幾百幾百的好女子了。都是好的,沒有別的。這個世界是充滿了好女子。不過認識他們如同受中等社會的教育罷了。

達:這個女子真是又貞節又天真,男子所沒有的,她都齊備了。

西:好朋友,我們男子又何必要貞節天真呢?只要留心去把個鈕口花做得好點,比較着還有功效些。

丹:她沒有真真愛你?

達:沒有,她沒有愛我!

丹:恭喜你好朋友。世上只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心裡所要而得不到的,一種是得的到的。第二種更可怕,並且是真真的悲劇!她不愛你,我倒很歡喜。西西爾,要是一個不愛你的女子,你能愛她多久?

西:不愛我的女子?啊,我的全生命!

丹:我也是這樣。但是不容易碰見的。

達:丹比你怎麼會這樣自負?

丹:我所說的並不是自負,乃是悔恨。人人都愛我得了不得。我很不歡喜她們這樣看待我。應酬她們很討厭的。因為有時候我願意留點閑工夫給我自己。

阿格司脫:(向四圍看了看。)我想留點工夫可以教導教導你罷。

丹:不是,留點工夫可以把我從前學過的忘記了。老頭兒,你該知道這是更要緊。

(阿爵坐在椅子里很不自然地移動。)

達:你們這班真是滑稽家!

西:什麼叫做滑稽家?(坐在沙發的後面。)

達:只曉得物事的市價而不知道物事的真價的人。

西:達林頓,感情派呢是把物價看得太過分而一點不管市價的人。

達:西西爾,你常常討我歡喜。你說的話好像你是富有經驗的人。

西:我是的。(移到火爐前來。)

達:你年紀還太輕!

西:這是你大大的謬見。經驗是關於生命的一個本能問題。我有這個本能。老頭兒是沒有;老頭兒之所謂經驗者,就是他一生的錯處。

(阿格司脫氣哄哄地向四周看看。)

丹:經驗這個名詞,個個人稱它為一生里的錯處。

西:(背向火爐站着。)人總不該有錯處。(看見在沙發上溫夫人的一把扇子。)

丹:沒有他們,生命就沒有趣味了。

西:達林頓,你對於你所愛的那個女子,那個好女子,當然是很忠心的了?

達:西西爾,假使一個人真愛一個女子,看世上別的女子都沒有趣味了。愛可以改變人——我是改變了。

西:啊喑!真有趣。老頭兒,我有句話對你說。

(阿爵一點也不睬他。)

丹:跟老頭兒講,沒有什麼用處,只當對一塊磚牆講。

西:我歡喜磚牆講——老頭兒,世界上只有這個東西,從來不會反駁我的!

阿格司脫:要跟我講什麼呢?什麼呢?

(起來走到西西爾這邊去。)

西:到這里來,我只要你。(在旁)達林頓嘴裡剛講道德,純愛,還有這類的東西在這里,他屋子裡藏的女子好久了。

阿:不會,真的!真的!

西:(低聲)有的,這里有她的扇子。(指着扇子)

阿格司脫:(呵呵而笑)啊晴!啊啃!

溫:(起身向門)達爵,我真要走了。很可惜你快要離開英國了,你回來的時候請來看看我們!我的夫人跟我都很想見你!

達:(站起來同溫爵。)我怕我出去要幾年工夫罷。再會!

西:阿撒。

溫:做什麼?

西: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講。不要去,來罷!

溫:我不能——我要走了!

西:這是件特別的事。於你很有趣味的。

溫:(微笑)西西爾是你的糊說。

西:不是的o實在不是的!

阿格司脫:(走到溫爵身邊。)好朋友,你現在一定不要走。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講,西西爾還有點東西給你看呢。

溫:(走過去)是什麼東西?

西:達林頓藏了個女子在他屋裡。這里有他的扇子。是不是很有趣的?(少頓)

溫:天呀!(握住了扇子——丹比立起身來)

西:什麼事?

溫:達爵!

達:(回頭來)是!

溫:為什麼我夫人的扇子會在你屋裡?西西爾放手,不要碰我。

達:你夫人的扇子?

溫:是的,在這里!

達:(走過來)我不知道!

溫:你一定知道。我要你解說出來。(向西西爾)可惡東西,不要捉住我。

達:(在旁)她畢竟在這里!

溫:先生,說出來!怎麼我夫人的扇子在這里呢?對天,回答我!我要抄你的屋子,假使我的夫人在這里,我要——(走)

達:你不能抄我的屋子,你沒有這權柄。我不準你。

溫:你壞小子!我不把個個角兒里尋到之先,我決不離開你的屋子!幔後動的是什麼?(奔到幔前,)

爾林夫人:(躲在右桌的後邊。)溫爵!

溫:爾林夫人!

(個個人都嚇一跳,回轉頭來看。溫夫人從帽後溜出,向右屋逃出。)

爾林夫人:我怕我夜裡離開你家的時候,拿錯了你夫人的扇子,把他當我自己的了。(很對不起的。)從溫爵手裡拿過扇子來。溫爵很輕蔑的樣子看她,達爵又

怒又驚奇。阿爵掉轉點頭。其餘的都相對微笑。

(第三幕完)

第四幕

(布景)和第一幕相同。

溫夫人:(躺在沙發上)我怎麼能夠告訴他?我不能告訴他。告訴了他會要我的命。自從我逃出那所可怕的屋子之後不知道那裡怎麼樣了。或者她已經告訴他們她為什麼到那裡去的,並且把那——我那要命的扇子的實情告訴了。啊,他要知道了——叫我再有什麼臉見他呢?他再也不能饒我的。(按鈴)一個人好好過日子不受外物引誘,無罪無辜的,心裡怎樣舒服呀。不料忽然——啊!生命真可怕。生命原來是治理我們的,我們不能治理他。

(羅色麗人)

羅:夫人叫我嗎?

溫夫人:是的。你知道溫爵夜裡幾時回來的?

羅:爵爺到五點鍾才回來。

溫夫人:五點鍾!今天早起他打過我的門沒有?

,羅:打了,夫人——九點半的辰光。我告訴他,夫人還沒有醒來。

溫夫人:他說了什麼話沒有?

羅:好像提起夫人的扇子。我沒有聽清楚主人說的話。夫人那把扇子丟了罷?我怎麼找也找不着,泊克爾說那一間屋裡也沒有。間間屋裡,都找遍了,連那檯子上也看過了。

溫夫人:那沒有什麼要緊。告訴泊克爾不用再找了。算了罷。

(羅色麗出)

溫夫人:(起來)她一定告訴我丈夫了。我可以想象出來的,一個人做那種驚奇的事情犧牲自己,當時原很豪氣的毫無躊堀的一到得後來她才覺着喪失太厲害了。為什麼她寧可犧牲自己不願我敗壞呢?……真奇怪!我要在我家裡當大眾的面前羞辱她。她肯在別人的家裡容受大眾的羞辱來救我……一定有點苦痛的譏刺在里頭,我們所謂好女子壞女子真是一種苦痛的譏刺。……啊,真是好教訓!多麼可惜,我們得到那些教訓,反於我們沒有用了!就是她沒有告訴,我也一定要告訴的。哎!真是出醜,真是出醜。告訴一遍,就同再經過一番。行為是生命里第一種悲劇,說話還是次之。有時說話也是最可怕的,說話是不仁的……啊口育!(溫爵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溫:(和他親嘴)馬格雷脫你的面色多難看!

溫夫人:我睡得不甚好。

溫:(和他同在沙發上坐下了。)真可憐,我回來得太遲了,那時我不敢驚動你。我愛,你哭過了。

溫夫人:是的,我哭過了,我有點事要告訴你,阿撒——

溫:我的孩子,你身上不大好罷。事情幹得太多了。我們到鄉下去住幾天罷。到塞爾皮去,你就會好的。這季節差不多也算完了,住在這里沒有什麼用處。可憐的寶貝你若是高興的話,我們今天就走。(起身)我們很可以乘四點半的車。先打個電(報)給豐南去。(到書桌邊寫電報。)

溫夫人:好,我們今天走。不行,阿撒,今天我不能走。沒有走之前,我還有個人一定要見他一面——那個人曾經有恩於我的。

溫:(過來靠在沙發上)有恩於你的?

溫夫人:比這個還重些。(起來到他身邊)阿撒我告訴你,不過還要你愛我的,愛我像從前一樣。

溫:像從前一樣?你是不是想起昨天到這里來的那個惡婦人罷?(走來坐在她右邊)你不可以再在那裡瞎想——不,你不能夠。

溫夫人:我沒有,我現在明白了我是錯的,糊塗了。

溫:你氣量真大,肯接待她——但是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要見他。

溫夫人:你為什麼這樣說?

(少頃)

溫:(握住她的手)馬格雷脫,以先我想爾林夫人那個人,如同俗語所說的,人家對她作孽,不是她自己作孽。還想她要學好,再回她因為一時受愚所失去的地方來從新再造一個高貴的生命。我相信她告訴我的話•一那裡知道我都看錯了——她還是壞的——女子可以壞的地方她都做到。

溫夫人:阿撒、阿撒!隨便哪一個女子你都不要議論太刻薄。我想現在一般人誰也分不出哪是好的哪是歹的來,彷彿他們是兩個不同的種族,或是兩個天地的。大家認她為好女子的,也許她心裡頭壞到不堪問的,昏亂,自驕,嫉妒,罪惡什麼毛病都有。大家罵她為壞女子的,也許她心裡頭悲傷,懊悔,憐愛,倒肯為人家犧牲。我想爾林夫人不是一個壞女子——我知道她不是。

溫:我愛的小寶貝,這個女子是不行了。無論她怎樣想法傷害我們,你一定不能再見她。她這個人隨便走到哪裡,都不讓她進去了。

溫夫人:我可是要見她。我要她到這里來。

溫:不能!

溫夫人:她到這里來過一次是做你的客。現在我也要請她來算做我的客。那才公平。

溫:他不應該再到這里來。

溫夫人:(起立)阿撒,你現在說得太晚了。(走開了)

溫:(起立)馬格雷脫你要是知道爾林夫人昨天夜裡從我們家裡出去之後到哪一家去,你可再不願意跟她同坐在一間屋子裡了。做這段事情,簡直一點沒有羞恥的。

溫夫人:阿撒,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告訴你罷,昨天夜裡——

(泊克爾人,手裡託了一個盤,裡面盛了溫夫人的扇子,另外還有一張名片。)

泊:這是爾林夫人拿來還您夫人的扇子,說是昨天夜裡拿錯的。爾林夫人還寫了幾句話在名片上。

溫夫人:啊,請爾林夫人進來(讀名片)喂,告訴她,我很要見她。(泊克爾出)阿撒,她要見我。

溫:(拿名片看)馬格雷脫我求你不要罷,無論怎樣,等我先見她口她是個極險惡的女子。我所知道的女子里頭,她是最險惡的一個。你還不知道你自己做的什麼。

溫夫人:我應該見她,這是正當的。

溫:我的孩子,你要走到苦痛的所在去了。不要見她,還是應該我先見她?

溫夫人:為什麼是應該的呢?

(泊克爾人)

泊:爾林夫人。

(爾林夫人人,泊克爾出。)

爾夫人:溫夫人,你好呀!(向溫爵)你好!溫夫人,你知道麼?你的扇子,實在對不起。我真想不到怎麼我會弄錯的。我真糊塗。方才我一路到你這里來,心裡想,我應該自己送還你的東西,可以當面謝罪,並且來順便辭行。

溫夫人:辭行?(搬到沙發邊去跟爾夫人一同坐下。)爾林夫人,你要往別處去嗎?

爾夫人:是的,我又要到外國去住。英國的天氣跟我不大合適。我的——心裡不安,所以我不喜歡。我寧可到南方去。溫爵,倫敦地方雲霧太多,還有——還有真心的人。不知道是雲霧產出真心的人來,還是真心的人產出雲霧來,我不明白。總而言之,使人難受的。所以我今天就乘下午的一趟俱樂部車走了。

溫夫人:今天下午?不過我很要去見你。

爾夫人:你怎麼這樣好?但是我恐怕一定要走呢。

溫夫人:爾林夫人,我永遠不能再見你面了嗎?

爾夫人:我怕不能,我們的生命隔得太遠了。不過有一點事情要請教你做。請你給我一張你的相片,溫夫人——你肯給我一張嗎?你不知道我心裡會怎樣好過。

溫夫人:那是我很願意的。那邊桌子上就有一個。我來拿給你看罷。(走到桌邊。)

溫:(走到爾夫人身邊低聲說。)你昨天夜裡做出那種行為來,怎麼還有這樣膽子闖到這里來。

爾夫人:(很樂地一笑。)我愛的溫特米爾你先安靜些,再講道德罷!

溫夫人:(轉來)我怕這一張不大像——我自己沒有相片上好看。(指着相片。)

爾夫人:你自己比相片上好看得多咧。你跟你的孩子同照的,有沒有?

溫夫人:有的。你要那張嗎?

爾夫人:是的。

溫夫人:對不起,請坐一刻。我去拿一張給你。樓上有一張。

爾夫人:對你不起,溫夫人。這樣麻煩你。

溫夫人:(走到門邊)一點也沒有什麼,爾林夫人。

爾夫人:多謝。(溫夫人由右門出。)溫特米爾今天有點發氣似的。為什麼這樣呢?馬格雷脫跟我漸漸走得攏了。……

溫:在她面前見你,我真受不了。並且你沒有老實告訴我。爾林夫人。

爾夫人:你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老實告訴她罷。

溫:(立在中間)有時候我倒願意你告訴她。我這六個月里的窘迫,憂慮,苦惱都可以免去了。寧可以叫我的夫人知道——她向來以為已經死去時常思念的母親還是好好地活着——並且是一個被棄的婦人;頂了假名字在各地方混,一個極壞的婦人,欺騙人的,我現在知道你確是那樣的人。我本來預備供給你的用度,一回一回替你還帳,供你的浪費,以至惹起昨天那樣的事情,使我第一次跟我的夫人噪鬧。你不知道我那心裡多少不願意。你哪會懂得那個?不過我要告訴你,從她可愛的嘴裡吐出那難堪的說話來,都是為你。所以我見你在她的旁邊,真叫我發恨。你把她的天真污滅了。(走至左旁)我總想你有這樣多的罪惡,倒還是快快樂樂自以為榮耀的。

爾夫人:你為什麼提那事呢?

溫:因為你強迫我,問我夫人給你一張跳舞會的請帖。

爾夫人:為了是女兒的跳舞會——不錯。

溫:你既然來了,剛離開我家一點鍾的時候,又在一個男子的屋裡——你在眾人面前出醜。(走上一步。)

爾夫人:是的。

溫:(轉過身來向著她。)所以我可以照你的品格看待你--個沒有人品的,不

潔的婦人。我可以禁止你永遠不到我家來,永遠不要打算走近我夫人的身旁——

爾夫人:(冷淡的樣子。)你說的是我的女兒罷。

溫:你沒有權利可以認她為你的女兒。當時她還不過在搖籃里的一個小孩子,你就離開她,丟棄她,為了你相好的,你就不顧她了。她也報應你,丟棄你。

爾夫人:(起身)溫爵,你說這話是為那男子的名譽還是我的?

溫:算那個男子的,因為現在我知道你了。

爾夫人:留神點一一你得要留神點才好。

溫:我不跟你討論字眼兒,我知道你很清楚的。

爾夫人:(睜了兩眼看他!)我倒有點疑惑。

溫:我知道你的。你二十年工夫離了你的孩子,就是想也不想着她。有一天,你看見報上載她嫁給一個富豪了,於是有了你的機會了。你料定我因為想免去她的羞辱,不叫她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是她的母親。想我樣樣都可以承受的,所以就實行你那欺詐的手段,取財的行為來了。

爾夫人:(聳肩)不要說那種難聽的話,溫爵。那是下賤的。說我見了我的機會這句話倒是不錯。並且我趕上這機會了。

溫:是的,你趕上那機會了——並且因為昨夜你被人家看出來,又把她完全毀壞了。

爾夫人:(作奇笑)你說的不錯,昨天夜裡我把她完全毀壞了。

溫:至於你為魯莽從這里拿錯了我夫人的扇子,又丟在達林頓的屋裡,這是不能饒你的。我現在看也不要看她了。永遠也不叫我夫人用她了。這件東西於我已經污辱過的,你還是拿了去不應該拿回來。

爾夫人:我想拿了去好。(取了扇子)我問馬格雷脫要了罷。

溫:我希望我夫人肯給你。

爾夫人:那我料她一定不會答應的。

溫:並且我還盼望她把那個小像也給你,那個東西她每晚為她禱告跟她親嘴——這像是一個年輕天真的小姑娘,頭上長了滿頭的黑發。

爾夫人:啊,不錯,我想起來了。那個好像是多久了!(走到沙發邊坐下)這是我出嫁以前制的。黑頭發和天真的面相算是當時最流行,溫特米爾。

溫:今天早晨你為什麼來的?你的目的是什麼?(走過中間坐下。)

爾夫人:(說話里帶了是刺的聲音。)當然是跟我親愛的女兒告別來的。(溫爵一股怒氣咬着下嘴唇。爾林夫人睜眼看他,聲音漸漸莊重了。發音的高低里含一種極深的悲痛,一時把她的真像顯露出來了。)哦,你不要想在她面前演出什麼悲劇來,抱住她的頸骨哭,告訴她我是誰,像這種事我都不會的,我也沒有念頭想做娘了。我一生里只有一次覺着有做娘的感情,就是昨天夜裡。真叫我可怕——使我難堪'—受的苦太厲害。我活了二十年的光景,照你所說的,沒有孩子——我還是願意沒有孩子好。(微微一笑,把她的真情隱藏起來了。)並且我愛的溫特米爾有這樣長大的女兒,我怎麼可以扮做母親呢?馬格雷脫已經二十一歲了。我向來只承認我二十九歲,至多不過三十歲。有紅暈面頰的時候就算二十九,沒有的時候就算三十。那末你可以看出這里頭牽掛的難處了。不行,論到我呢,讓你夫人,保存她那已死純潔的母親的記念罷。為什麼我要干涉她的幻想呢?我覺得我自己很難保守的。昨天夜裡我失去一個幻想,我以為我沒有心,後來才覺得有的;不過這個心跟我不合式。它跟時式的衣服不配。它把人顯得老相。(從桌上拿起手鏡來照。)並且在最要緊的關節,把人的前途耽誤了。

溫:你害我滿心懼怕---十分懼怕。

爾夫人:(起來)溫特米爾我想你願意我隱居在修道院內,或者去做個病院里的看護婦,或者跟這相類的事情,像那種蠢笨的近代小說里的人。阿撒那是你笨了!在真生命里的人不做這種事情的——無論如何,我們只要好看不做的。不是——現在的人用什麼方法可以安慰自己,並不是懊悔,乃是快樂。懊悔是完全不通行了。並且,還有,假使一個婦人真真懊悔了,她得要到一個壞女裁縫那裡,不然,沒有人會相信她。世上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做那樣的。不行,我永遠不要再跟你們兩人往來了。我來是錯的——昨天夜裡我才發覺的。

溫:一個致命的錯處。

爾夫人:(微笑)差不多致命。

溫:我很懊悔不把攏總的事情告訴她。

爾夫人:我懊悔我的壞行為。你懊悔你的好行為——這是我們兩人不同的地方。

溫:我不信服你。我要告訴我的夫人。我想要是叫她知道好,並且是從我知道的。不過告訴了她,一定使她很苦痛——並且使她大受屈辱,但是還應該使她知道好。

爾夫人:你打算告訴她嗎?

溫:我要告訴她的。

爾夫人:(走上他前來)你假使真要告訴她,一定弄得我的名字非常丑,使她一生沒有片時的快樂了。並且會毀害她,弄得她非常苦。你倘使敢告訴她,一定使我降到極深的階級里去,受最大的羞辱。你不要告訴她——我禁止你。

溫:為什麼呢?

爾夫人:(少息)假使我說因為掛念她或者愛她——你可要冷笑我罷,會不會?

溫:照我看來恐怕不確罷。做母親的愛子女是專心,不利已,情願犧牲。你怎麼會懂這些事呢?

爾夫人:你說得不錯。我能懂什麼呢?我們不要再講這件事罷,什麼,你要告訴我女兒,我是誰,我不能允許你。這是我的秘密,不是你的。假使我心裡要告訴她,等我沒有走之前,我自己會告訴的——要不然,我就永遠不告訴了。

溫:(有怒容)好,那末請你趕快走罷。我可以代你向馬格雷脫請罪的。

(溫夫人由右門進來。走到爾林夫人面前,手裡拿了一張相片。溫爵向後退至沙發邊,當兩人談話的時候,很注意爾林夫人)

溫夫人:很對不起的爾林夫人,要你等這半天。我怎麼找也找不到我的相片。到後來在我丈夫的洗臉房裡尋出來的——把她偷走了。

爾夫人:(從他手裡接相片來看。)這也難怪——這是漂亮。

(跟了溫夫人走到沙發邊坐在她身旁。又拿起相片來看看。)這是你的孩子罷!他叫什麼名字?

溫夫人:叫哲拉爾跟我父親的名字起的。

爾夫人:(將照片擱下了。)是嗎?

溫夫人:是的。假使他是個女孩子,我要把我母親的名字給他。我母親的名字跟我的一樣,也叫馬格雷脫

爾夫人:我的名字也是馬格雷脫。

溫夫人:真的嗎?

爾夫人:溫夫人,你的丈夫告訴我,說你一心記念你的母親。

溫夫人:人人心中都有個理想,就是沒有,也應該有的。我的理想就是我母親。

爾夫人:理想是件靠不住的東西。實事是好些。雖然也有害處,比較着好些。

溫夫人:(和她握手)我如果失了我的理想,就同把所有的東西都丟了。

爾夫人:所有的東西?

溫夫人:是的。(少息)

爾夫人:你父親常常提起你的母親嗎?

溫夫人:不常講,因為使他心裡很難過。他只告訴我過,說我母親怎樣死的,自從我

生了沒有幾個月之後。他一說起就流眼淚。所以他叫我以後再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母親的名字。因為使他聽了太苦痛。我母親——我父親實在是心碎了死的。我所知道的人里頭要算他的生命毀壞得最厲害。

爾夫人:(站起來)溫夫人,我想要走了。

溫夫人:(起立)啊,不要走。

爾夫人:我想,我還是走好。我的馬車大概回來了罷。方才我叫她送張條子到佳德布夫人那裡去的。

溫夫人:阿撒!你肯替爾林夫人去看看她的馬車回來了沒有?

爾夫人:溫夫人不要勞動溫爵了。

溫夫人:阿撒勞你走一躺罷。(溫爵遲疑的樣子,又向爾林夫人看看。爾林夫人只裝做沒有看見,他就出去了。溫夫人向爾林夫人說。)你昨天夜裡救我,叫我怎樣跟你說呢?(走近她面前。)

爾夫人:哎,不要提這事。

溫夫人:我一定要說的。我不願意安安穩穩受你這樣的犧牲,我不會。這件事情太大。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的丈夫,這是我的本分。

爾夫人:這不是你的本分——除了他,你對於別人還有點本分。你不是說你還欠我點東西嗎?

溫夫人:我欠你樣樣東西。

爾夫人:那麼,請你不要開口,就算償還我,只有這個法子可以做報酬。不要向個個人告訴,以至於敗壞我一生所做的只有這件好事。昨天夜裡的事,只准我們兩人知道,不再告訴第三個人。不要叫你的丈夫一生里受痛苦。為什麼好端端要破壞他的愛情呢?你一定不要破壞他。愛情是最容易消滅的。啊,愛情這樣東西真是容易消滅呀!溫夫人,我一定要你答應永遠不要告訴他那件事。

溫夫人:(點點頭)這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

爾夫人:不錯,是我的主意。還有,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孩子——我願意把你當着做母親的看待,並且望你自己也記着你是個母親。

溫夫人:(向上看)以後我總願意了。我一生里只有一次把我自己的母親忘記了——就是昨天夜裡。咳,假使我記着他,一定不會那樣糊塗,那樣壞了。

爾夫人:(身體微微慷)哎,昨天夜裡的事早已完了。

(溫爵人)

溫:爾林夫人,你的馬車還沒有來。

爾夫人:那不要緊。雇輛雙輪馬車罷。我想馬車里頭沒有比雪羅公司的再體面的。溫

夫人,我現在真要走了。(走至中央)啊,還有一椿事體,我記起來了。不過你會想我太冒昧罷.你知道我很喜歡你的扇子,昨天夜裡跳舞完了,迷迷糊糊我帶了就走。我現在想問你要了去,你可允許嗎?溫爵說過你也許肯的。不過我知道這是他送給你的禮物。

溫夫人:你要是歡喜,那自然可以的。但是有我的名字「馬格雷脫」在上面。

爾夫人:好在我們兩個人的名字都是一樣的。

溫夫人:不錯,我忘記了。那當然可以給你了。多奇怪,我們的名字會一樣的!

爾夫人:是奇怪的。謝謝你——我見了這個可以常常使我記得你。(與溫夫人握手。)(泊克爾人。)

泊:阿格司脫勛爵到。爾林夫人的馬車來了。

(阿爵人。)

阿:好孩子,你好呀。溫夫人,你好呀。(見爾林夫人)爾林夫人!

爾夫人:阿爵,你好呀?你今朝早起來怎麼樣?

阿:多謝你,爾林夫人,很好。

爾夫人:阿爵,看你的氣色不大好。你睡得太晚——於你很不好的。你還得格外留心你的身子才好。溫爵,再會。(走向門前向阿爵一鞠躬。忽又轉身向他一笑。)阿爵!你可以送到我的馬車里去嗎?替我拿這把扇子。

溫:我替你拿!

爾夫人:不必,我要阿爵,因為有點特別事體托他傳給公爵夫人。阿爵,你替我拿這把扇子可以嗎?

阿:爾林夫人,你當真願意我拿,我就拿。

爾夫人:(一笑)自然真的。你要拿了真是好看。可愛的阿爵,你拿了什麼東西都好看的。

(爾夫人走到門邊,又回頭來看溫夫人,四隻眼睛卻好碰見。她才轉身出去。阿爵在後跟着。)

溫夫人:阿撒,以後你不要批評爾林夫人,可以嗎?

溫:(莊重狀)她不是像人家說得那樣壞。

溫夫人:她比我好。

溫:(手摸着她的發笑着。)孩子,你跟她兩人是屬於兩個世界的。在你的世界上沒有邪惡可以進來。

溫夫人:阿撒,不要說那種話。我們攏總人都是屬於一個世界上的。善的、惡的、有罪的,無罪的都是手拉手從這世界經過的。時於生命的半面閉上了眼睛,以

為生命是安穩的,就好比一個人瞎了眼可以在崎嶇不平的地方走來走去的。

溫:(走至夫人前)寶貝,你為什麼說那種話?

溫夫人:(坐在沙發上)因為我,在一生里瞎了眼,走到危險邊上。並且有一個使我兩個人分離的人——

溫:我們兩人沒有分離過。

溫夫人:我們永遠不再分了。阿撒要照樣愛我,我也會格外信你。我會完全信你。我們到塞而皮去玩玩罷。塞而皮的玫瑰花園,里邊的玫瑰花有紅有白的。

(阿爵人。)

阿:阿撒,她把樣樣事情都說得明明白白!(溫夫人立刻變了色。溫爵睜了眼。阿爵挽了溫爵到台前。)她把昨夜的事情都講明白了。我們實在是誤會了她。她到達爵屋裡去都是為我——起初到俱樂部,實在是要不叫我提着心,他們說我走了,他跟了來——自然的-----美男子進門的聲音,她害怕一■退到旁

一間屋裡,——我告訴你,這回事情我心裡都很滿足的。我們看錯了她,她做我的婦人正正合式。從頭到地都很配的。她所定的條件,只有是要叫我們兩人離開英國——也算一件很好的事!——混帳的俱樂部,可惱的天氣,惹厭的廚子,樣樣東西是壞的!

溫夫人:(害怕的樣子,)爾林夫人有沒有?——

阿:(走上前來向溫夫人行一禮。)是的,溫夫人,爾林夫人賜顧我,答應嫁我了。溫:好。你娶着了一位聰明的婦人。

溫夫人:(拿了他丈夫的手。)啊!你娶着了一位賢德的婦人。

(全劇完)

(跋)這本戲另由潘家洵君譯登《新潮》第一卷第三號,譯名《扇誤》,讀者可以參看。

(記者)

終身大事(游戲的喜劇)

胡適

(序)前幾天有幾位美國留學的朋友來說,北京的美國大學同學會不久要開一個宴會。中國的會員想在那天晚上演一出短戲。他們限我於一天之內編成一個英文短戲,預備給他們排演。我勉強答應了,明天寫成這出獨折戲,交與他們。後來他們因為尋不到女角色,不能排演此戲。不料我的朋友卜思先生見了此戲,就拿去給《北京導報》主筆刁德仁先生看。刁先生一定要把這戲登出來,我只得由他。後來因為有一個女學堂要排演這戲,所以我又把它翻成中文。

這一類的戲,西文教做Farce,譯出來就是游戲的喜劇。

這是我第一次弄這一類的玩意兒,列位朋友莫要見笑。

戲中人物

田太太

田先生

田亞梅女士

算命先生(瞎子)

田宅的女僕李媽

布景

田宅的會客室。右邊有門,通大門。左邊有門,通飯廳。背面有一張沙發榻。兩旁有兩張靠椅。中央一張小圓桌子,桌上有花瓶。桌邊有兩張坐椅。左邊靠壁有一張小寫字台。

牆上掛的是中國字畫,夾着兩塊西洋荷蘭派的風景畫。這種中西合璧的陳設,很可表示這家人半新半舊的風氣。

開幕時,幕慢慢地上去,台下的人還可聽見台上算命先生彈的弦子將完的聲音。田太太坐在一張靠椅上。

算命先生坐在桌邊椅子上。

田太太:你說的話我不大聽得懂。你看這門親事可對得嗎?

算命先生:田太太,我是據命直言的。我們算命的都是據命直言的,你知道——

田太太:據命直言是怎樣呢?

算命先生:這門親事是做不得的。要是你家這位姑娘嫁了這男人,將來一定沒有好結果。

田太太:為什麼呢?

算命先生:你知道,我不過是據命直言。這男命是寅年亥日生的,女命是已年申時生的。正合著命書上說的「蛇配虎,男克女。豬配猴,不到頭。」這是合婚最忌的八字。屬蛇的和屬虎的已是相剋的了。再加上亥日申時,豬猴相剋,這是兩重大忌的命。這兩口兒要是成了夫婦;一定不能團圓到老。仔細看起來,男命強得多,是一個夫克妻之命,應該女人早年短命。田太太我不過是據命直言,你不要見怪。

田太太:不怪,不怪。我是最喜歡人直說的。你這話一定不會錯。昨天觀音娘娘也是這樣說。

算命先生:哦!觀音菩薩也這樣說嗎?

田太太:是的,觀首娘娘簽詩上說——讓我尋出來念給你聽。(走到寫字台邊,翻開抽屜,拿出一條黃紙,念道)這是七十八簽,下下。簽詩說,「夫妻前生定,因緣莫強求。逆天終有禍,婚姻不到頭。」

算命先生:「婚姻不到頭?」這句詩和我剛才說的一個字都不錯。

田太太:觀音娘娘的話自然不會錯的。不過這件事是我家姑娘的終身大事,我們做爺娘的總得二十四分小心地辦去。所以我昨兒求了簽詩,總還有點不放心。今天請你先生來看看這兩個八字里可有什麼合得攏的地方。

算命先生:沒有。沒有。

田太太:娘娘的簽詩只有幾句話,不容易懂得。如今你算起命來,又和簽詩一樣。這個自然不用再說了。(取錢付算命先生)難為你,這是你對八字的錢。

算命先生:(伸手接錢)不用得,不用得。多謝,多謝。想不到觀音娘娘的簽詩居然和我的話一樣!(立起身來)

田太太:(喊道)李媽(李媽從左邊門進來)你領他出去。(李媽領算命先生從左邊門出去)

田太太:(把桌上的紅紙庚帖收起,折好了,放在寫字台的抽屜里。又把黃紙簽詩也放進去,口裡說道)可惜!可惜這兩口兒竟配不成!

田亞梅女士:(從右邊門進來。她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子,穿着出門的大衣,臉

上現出有心事的神氣。進門後,一面脫下大衣,一面說道,)媽,你怎麼又算起命來了?我在門口碰着一個算命的走出去,你忘了爸爸不準算命的進門嗎?

田太太:我的孩子,就只這一次,我下次再不幹了。

田女:但是你答應了爸爸以後不再算命了。

田太太: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這一回我不能不請教算命的。我叫他來把你那陳先生的八字排排看。

田女:哦!哦!

田太太:你要知道,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我又只生了你一個女兒,我不能糊里糊塗地讓你嫁一個合不來的人。

田女:誰說我們合不來?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一定很合得來。

田太太:一定合不來。算命的說你們合不來。

田女:他懂得什麼?

田太太:不單是算命的這樣說,觀音菩薩也是這樣說。

田女:什麼?你還去問過觀音菩薩嗎?爸爸知道了更要說話了。

田太太: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同我反對,無論我做什麼事,他總同我反對。但是你想,我們老年人怎麼敢決斷你們的婚姻大事。我們無論怎麼小心,保不住沒有錯。但是菩薩總不會騙人。況且菩薩說的話,和算命的說的,竟是一樣,這就更可相信了。(立起來,走到寫字台邊,翻開抽屜)你自己看菩薩的簽詩。

田女: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田太太:(不得已把抽屜蓋了)我的孩子,你不要這樣固執。那位陳先生我是很歡喜他的,我看他是一個很可靠的人。你在東洋認得他好幾年了,你說你很知道他的為人。但是你年紀還輕,又沒有閱歷,你的眼力也許會錯的。就是我們活了五六十歲的人,也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因為我不敢相信自己,所以我去問觀音菩薩又去問算命的。菩薩說對不得,算命的也說對不得,這還會錯嗎?算命的說,你們的八字正是命書最忌的八字,叫做什麼「豬配猴,不到頭,」因為你是已年申時生的,他是——

田女:你不要說了,媽,我不要聽這些話。(雙手遮着臉,帶着哭聲,)我不愛聽這些話!我知道爸爸不會同你一樣主意。他一定不會。

田太太:我不管他打什麼主意。我的女兒嫁人,總得我肯。(走到她女兒身邊,用手巾替她揩眼淚。)不要掉眼淚。我走開去,讓你仔細想想。我們都是替你打算,總想你好。我去看午飯好了沒有。你爸爸就要回來了。不要哭了,好孩子。(田太太從飯廳的門進去了。)

田女士:(揩着眼淚,抬起頭來,看見李媽從外面進來,她用手招呼她走近些,低

聲說)李媽,我要你幫我的忙。我媽不準我嫁陳先生——

李媽:可惜,可惜!陳先生是一個很懂禮的君子人。今兒早晨,我在路上碰着他,他還點頭招呼我咧。

田女:是的,他看見你帶了算命先生來家,他怕我們的事有什麼變卦,所以他立刻打電話到學堂去告訴我。我回來時,他在他的汽車里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候恐怕他還在這條街的口子上等候我的信息。你去告訴他,說我媽不許我們結婚。但是爸爸就回來了,他自然會幫我們。你叫他把汽車動到後面街上去等我的回信。你就去罷。(李媽轉身將出去,)回來!(李媽回轉身來)你告訴他——你叫他——你叫他不要着急!(李媽微笑出去)

田女:(走到寫字台邊,翻開抽屜,偷看抽屜里的東西。伸出手錶看道)爸爸應該回來了,快十二點了。

(田先生:約摸五十歲的樣子,從外面進來。)

田女:(忙把抽屜蓋了。站起來接他父親。)爸爸,你回來了!媽說,……媽有要緊話同你商量。——有很要緊的話。

田先生:什麼要緊話?你先告訴我。

田女:媽會告訴你的。(走到飯廳邊,喊道)媽,媽,爸爸回來了。

田先生:不知道你們又弄什麼鬼了。(坐在一張靠椅上。田太太從飯廳那邊過來。)亞梅說你有要緊話,——很要緊的話要同我商量。

田太太:是的,很要緊的話。(坐在左邊椅子上。)我說的是陳家這門親事。

田先生:不錯,我這幾天心裡也在盤算這件事。

田太太:很好,我們都該盤算這件事了。這是亞梅的終身大事,我一想起這事如何重大我就發愁,連飯都吃不下了,覺也睡不着了。那位陳先生我們雖然見過好幾次,我心裡總有點不放心。從前人家看女婿總不過偷看一面就完了。現在我們見面越多了,我們的責任更不容易擔了。他家是很有錢的,但是有錢人家的子弟總是壞的多,好的少。他是一個外國留學生,但是許多留學生回來不久就把他們原配的妻子休了。

田先生:你講了這一大篇,究竟是什麼主意?

田太太:我的主意是,我們替女兒辦這件大事,不能相信自己的主意。我就不敢相信我自己。所以我昨兒到觀音庵去問菩薩。

田先生:什麼?你不是答應我不再去燒香拜佛了嗎?

田太太:我是為了女兒的事去的。

田先生:哼!哼!算了罷。你說罷。

田太太:我去庵里求了一簽。簽詩上說,這門親事是做不得的。我把簽詩給你看。

(要去開抽屜)

田先生:呸!呸!我不要看。我不相信這些東西!你說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你不敢相信自己,難道那泥塑木雕的菩薩就可相信嗎?

田女:(高興起來)我說爸爸是不信這些事的。(走近他父親身邊)謝謝你。我們應該相信自己的主意,可不是嗎?

田太太:不單是菩薩這樣說。

田先生:哦!還有誰呢?

田太太:我求了簽詩,心裡還不很放心,總還有點疑惑。所以我叫人去請城裡頂有名的算命先生張瞎子來排八字。

田先生:哼!哼!你又忘記你答應我的話了。

田太太:我也知道。但是我為了女兒的大事心裡疑惑不定,沒有主張,不得不去找他來決斷決斷。

田先生:誰叫你先去找菩薩惹起這點疑惑呢?你先就不該去問菩薩,——你該先來問我。

田太太:罪過,罪過,阿彌陀佛,一那算命的說話同菩薩說的一個樣兒。這不是一樁奇事嗎?

田先生:算了罷!算了罷!不要再胡說亂道了。你有眼睛,自己不肯用,反去請教那沒有眼睛的瞎子,這不是笑話嗎?

田女:爸爸,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早就知道你是幫助我們的。

田太太:(怒向她女兒)虧你說得出,「幫助我們的,」誰是「你們?」「你們」是誰?你也不害羞!(用手巾蒙面哭了)你們一齊通同起來反對我;我女兒的終身大事,我做娘的管不得嗎?

田先生:正因為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所以我們做父母的應該格外小心,格外慎重。什麼泥菩薩哪,什麼算命合婚哪,都是騙人的,都不可相信。亞梅你說是不是?

田女:正是,正是。我早知道你決不會相信這些東西。

田先生:現在不許再講那些迷信的話了。泥菩薩,瞎算命,一齊丟去!我們要正正經經地討論這件事,(對田太太)不要哭了。(對田女士)你也坐下。(田女在沙發榻上坐下)

田先生:亞梅我不願意你同那姓陳的結婚。

田女:(驚慌)爸爸,你是同我開玩笑,還是當真?

田先生:當真,這門親事一定做不得的。我說這話,心裡很難過,但是我不能不說。

田女:你莫非看出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田先生:沒有。我很歡喜他。揀女婿揀中了他,再好也沒有了,因此我心裡更不好過。

田女:(摸不着頭腦)你又不相信菩薩和算命?

田先生:決不,決不。

田太太與田女:(同時間)那麼究竟為了什麼呢?

田先生:好孩子,你出洋長久了,竟把中國的風俗規矩都全忘了。你連祖宗定下的祠規都不記得了。

田女:我同陳家結婚,犯了哪一條祠規?

田先生:我拿給你看。(站起來從飯廳進去)

田太太:我意想不出什麼。阿彌陀佛,這樣也好,只要他不肯許就是了。

田女:(低頭細想,忽然抬頭顯出決心的神氣)我知道怎麼辦了。

田先生:(捧着一大部族譜進來)你瞧.這是我們的族譜。(翻開書頁,亂堆在桌上。)你瞧,我們田家兩千五百年的祖宗,可有一個姓田的和姓陳的結親?

田女:為什麼姓田的不能和姓陳的結婚呢?

田先生:因為中國的風俗不準同姓的結婚。

田女:我們並不同姓。他家姓陳我家姓田。

田先生:我們是同姓的。中國古時的人把陳字和田字讀成一樣的音。我們的姓有時寫作田字,有時寫作陳字,其實是一樣的。你小時候讀過《論語》嗎?

田女:讀過的,不大記得了。

田先生:《論語》上有個陳成子旁的書上都寫作田成子便是這個道理。兩千五百年前姓陳的和姓田只是一家。後來年代久了,那寫作田字的便認定姓田,寫作陳字的便認定姓陳,外面看起來,好像是兩姓,其實是一家。所以兩姓祠堂里都不準通婚。

田女:難道兩千五百年前同姓的男女也不能通婚嗎?

田先生:不能。

田女:爸爸,你是明白道理的人,一定不認這種沒有道理的祠規。

田先生:我不認她也無用。社會承認她。那班老先生們承認她。你叫我怎麼樣呢?還不單是田的和姓陳的呢?我們衙門里有一位高先生告訴我說,他們那邊姓高的祖上本是元朝末年明朝初年陳友諒的子孫,後來改姓高,他們因為六百年前姓陳所以不同姓陳的結親;又因為二千五百年前姓陳的本又姓田,所以又不同姓田的結親。

田女:這更沒有道理了!

田先生:管它有理無理,這是祠堂里的規矩,我們犯了祠規就要革出祠堂。前幾

十年有一家姓田的在南邊做生意,就把一個女兒嫁給姓陳的。後來那女的死了,陳家祠堂里的族長不準她進祠堂。他家花了多少錢,捐到祠堂里做罰款,還把「田」字當中那一直拉長了,上下都出了頭,改成了「申」字,才許她進祠堂。

田女:那是很容易的事。我情願把我的姓當中一直也拉長了改作「申」字。

田先生:說得好容易!你情願,我不情願咧!我不肯為了你的事連累我受那班老先生們的笑罵。

田女:(氣得哭了)但是我們並不同姓!

田先生:我們族譜上說是同姓,那班老先生們也都說是同姓。我已經問過許多老先生了,他們都是這樣說,你要知道,我們做爹娘的辦兒女的終身大事,雖然不該聽泥菩薩瞎算命的話,但是那班老先生們的話是不能不聽的。

田女:(作哀告的樣子)爸爸!

田先生:你聽我說完了。還有一層難處。要是你這位姓陳的朋友是沒有錢的,倒也罷了,不幸他又是很有錢的人家。我要把你嫁了他,那班老先生們必定說我貪圖他家有錢,所以連祖宗都不顧,就把女兒賣給他了。

田女:(絕望了)爸爸!你一生要打破迷信的風俗到底還打不破迷信的祠規!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

田先生:你惱我嗎?這也難怪。你心裡自然總有點不快活。你這種氣頭上的話,我決不怪你——決不怪你。

李媽:(從左邊門出來)午飯擺好了。

田先生:來,來來。我們吃了飯再談罷。我肚裡餓得很了。(先走進飯廳去)

田太太:(走近他女兒)不要哭了。你要自己明白,我們都是想你好。忍住。我們吃飯去。

田女:我不要吃飯。

田太太:不要這樣固執。我先去,你定一定心就來。我們等你咧。(也進飯廳去了。李媽把門隨手關上,自己站着不動。)

田女:(抬起頭來,看見李媽)陳先生還在汽車里等着嗎?

李媽:是的。這是他給你的信,用鉛筆寫的。(摸出一張紙,遞與田女)

田女:(讀信)「此事只關系我們兩人,與別人無關,你該自己決斷。」(重念末句)「你該自己決斷!」是的,我該自己決斷!(對李媽說)你進去告訴我爸爸和媽,叫他們先吃飯不用等我。我要停一會再吃。(李媽點頭自進去。田女士站起來,穿上大衣,在寫字台上匆匆寫了一張字條,壓在桌上花瓶底下。他回頭一望,匆匆從右邊門出去了。略停一會。)

田太太:(戲台里的聲音)亞梅你快來吃飯,菜要冰冷了,(門里出來)你哪裡去了?亞梅!

田先生:(戲台里)隨她罷?她生了氣了,讓她平平氣就會好了。(門里出來)她出去了?

田太太:她穿了大衣出去了。怕是回學堂去了

田先生:(看見花瓶底下的字條。)這是什麼?(取字條念道)「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應該自己決斷。孩兒現在坐了陳先生的汽車去了。暫時告辭了。」

(田太太聽了,身子往後一仰,坐倒在靠椅上。田先生:沖向右邊的門到了門邊,又回頭一望,眼睜睜地顯出遲疑不決的神氣。「幕下來」

(完)

(跋)這出戲本是因為幾個女學生要排演,我才把它譯成中文的。後來因為這戲里的田女士跟人跑了,這幾位女學生竟沒有人敢扮演田女士,況且女學堂似乎不便演這種不很道德的戲!所以這稿子又回來了。我想這一層很是我這出戲的大缺點。我們常說要提倡寫實主義。如今我這出戲竟沒有人敢演,可見得一定不是寫實的了,這種不合寫實主義的戲,本來沒有什麼價值,只好送給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罷。

(適)

男女問題

張屐年

看《每周評論》仲密君所說歐洲小說中的男女問題還是沒有徹底圓滿解決,所以仍弄出不自然的結果。這都因想解決它的人沒有在根本上着想,不敢倡言把行了幾千年的婚姻制度從根廢除。沒曉得這個制度也是有廢除的可能的。君憲可以改成共和,專制可以改成民主。婚姻本也是古來傳留、霸據、偏狹、欺偽的制度中的一種,但使吾們明白它的真作用,把對於它的心理改改,這種作萬惡源泉的制度有什麼不可去?有什麼不該去?有什麼不能去的?須知愛情不過自然界里一種自然現象,它的發露與消滅都有自然不可逃的勢子在後邊。發的時候不能不發,滅的時候不能不滅。這並沒有什麼可以稀奇,豈可加以束縛?豈可加以逼迫?也豈能加以束縛、加以逼迫?因為這個緣故,從愛情生出來的人間關系,便該純全隨着愛情定去留口愛情斷了,還定要保留因它起的關系,那便是強迫!那便是作偽!那便是假冒、違背自然!那便是完成男女間的關系只有肉慾。把人間可貴的精神去了,只留下乾枯的軀體,或者恐怕只拿愛情作主,男女間的關系不免過易動搖、過易解散。因此要講什麼貞操,要講什麼節制,其實這並沒有了不得的必須。男女關系不嚴重,也不見得總有害。就要保持他的鄭重切實,也只有仍就愛情想法子。想法在愛情上求純凈真潔、想法把本能之愛養成精神之愛(如羅素說、人之活動、可約略從三原孳乳出來。一、本能。二、心。即思想、即知識。三、精神。),養成高閑純潔、深邃閑寂殷切、聯接「無窮」的愛。若不這樣,想在愛情以外,弄別的責務、制裁、根本已不妥;就令能行,終究也必歸於無用、歸於失敗。所以吾嘗說,兩個男女有愛情,便可共處;(夫妻的名子,自然也不必須,並且也不可要。因為凡物事改了,名子就當隨着改,免得生誤會、出毛病。)愛情盡了,當然走開。這本沒有什麼奇怪、可羞恥、可驚駭,更用不着發什麼惱。愛情原與天氣是差不多一樣的自然現象。天氣不能天天一樣,愛情自然也難免有時要有轉變。(又如羅素說:「終身的一夫一妻,當其成功,雖然是最好的。但是吾們需要之越發復雜,使它越發常常成個失敗。阻止那個失敗,只有離婚是最好的方法「、」要索或希期

一生的固定,苛求互諾以外的離婚根據,都是無理由的。」)比方今天睛得很好,明早忽然起了暴風,要是對着這個發惱;不呆、也有點傻。再不然,便是中了感情,不能見真,不能攻理窟、破理障。

男女的關系或是愛情,本來都不可看得太過板滯,看得太過重。只是有人終見不到這個,沒有愛情還要裝成像有的樣子,便造出種種的惡業。也有隻知死守着狹小、拘束、離索的愛情,不曉得把它推到它所能到的深閡,便也不能得到至善的生活、終極的圓滿。就是見到愛情不可腐、不必震不能^的,也或仍然客氣、矯情、虛偽地不肯明說。這都為人類把自己看得太高貴、太驕蹇了(其實是外強中干),怎會見着真理?怎會能成侶伴無與自由沖突?怎會得到不傷犯心與精神之生活的本能聯合?自然界的東西都脫不了自然律的支配。他們可主張什麼人間律。哪知就有人間律,也不能出了自然律的范圍。現在還有許多人梏在人生講人生、窩到瓮里想見天。恁地道德,怎生制裁。絕不從本源上想想,絕不跳出圈兒去睜開眼睛四下里望望。這個樣兒行去、必定離真越來越遠(在吾意,真即是自然、自然即是真、即真即自然;美善視此。這本不過常識,但科學、科學的哲學都栽根在常識思想。)還有什麼學問可說、什麼道理可論。照着那樣講人生,必是越講越令人生空浮委瑣、粉飾做作、虛驕且枯乾。談道德的,根本總仍離不了為過重什麼不當現、不重什麼當現;誤了的傳襲、習俗道德。這樣兒談,也必越談越迫人世欺詐而晦暗;越促世人偷薄、苟且因循依阿,只去恐虞怕懼,不去希望去喜歡。看破國界,種族界的本早就很有。可是更進一步,看破男女性界,再進一步,看破人與人外的自然界的,卻到如今不多。這仍是見小不見大,仍是識近不察遠,仍是擴充未達極處,沒有止到至善的地步,不知人生除了至好頂善的沒有善的。對着種種結織堅密的網羅,變成鐵石的偶像,怎麼會能真實撞破,怎麼會能全般鏟除?《每周評論》譯的莫泊桑的小說,所說殺父母的兒與被兒殺的父母,根由也不過是被不自然、不良的制度所害。雙方又犯了同一樣的成見,執着習慣病,遂就造成那種不自然的惡果。果然吾們承認愛情、性慾,當真吾們贊成真誠、不贊成欺偽;那麼,有了愛情,生兒子是自然不可免的事。處在這種不必因為真愛情、不必因為精神愛情成關系的制度下,找個發露真愛情、發露精神愛情的地方,也是自然合該。怕生先就不必愛,不準她們生就應一概不準人有愛。既然一樣生來的,有什麼公生私生的別異?為了什麼真實道理,公生私生應該歧待?公生沒有什麼希罕,私生有什麼可丑?私生不但沒有什麼可丑,因為公生常常是虛假生的、常常是專為肉慾生的,私生倒常是由真愛情生出來,過情說,私生簡直有時更覺光輝。(此所以歷來私生子每每多奇才。)可惜人類作偽慣了,甘心處在逼人作偽的制度下,明明愛着那個,偏偏要敷衍這個,等到弄出愛的結局,越發要藏藏蓋蓋,講什麼體面。哪裡知道越昧着越是不體

面?人類不知怎麼竟矯揉造作成這個樣子,糟到這個地步。一面僭稱「萬物之靈」,同時可又膽怯過鼠、苟苟且且、偷偷摸摸。照着這個情景,老不順道走,何時會真實見着天日的光明?

上邊這片話的主意,只是說,「男女間的關系應當純全以愛情為主(或說由精神發出的愛情),絕對自由,非占據的自由、相敬重的自由、與公道相輔的自由。」(如羅素說:「不論法律、或是輿論、都不應過問男女之私關系。」又說:「自由是營生的(政治)慧智之根底,它處然,此處』在男女關系問題'亦然」)隨帶着必須的便是「兒童共育。」(羅素也主張:「身心健全人生的兒子的教養費應完全歸群合負擔。」並且說:「能掙錢的女人,為生育不能掙了,公家應當仍照數給她J)這雖然是個理想,但是現在盛行;認為當認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民治主義、社會主義、女權恢復、國際組織等等。那個當初不是幾個人的懸想?「吾們第一但求心裡明白,哪類的生活吾們想着好、哪類的變遷吾們願欲世間有。」吾們的期望絕不是就為明天,也必不得就為明天。但今到了現在幾個人的孤獨思想變成多數人普通思想的時候,那個思想自然就會實現。「論到究竟,思想的力量是比任何別的人力都大的。有能力去思,並能想象按照眾人的需要去思的早晚要可得到他志在的善」,所以論現在這個男女關系的理想,吾可斷言,人間光明坦盪盪的將來,一定不能不出那條路。可是中國男女關系的黑暗,到現在還沒有減淡多少。怎麼樣子引到那條路上去,還要有幾句話,稍微說說。

審察西方行過的步驟,想使中國走向那條路去,第一必須就是使離婚容易,說實話,就是怎麼使離婚制度能夠行到中國。要想這個,不可不再謀、重新謀:振興中國的女子教育,提高中國女子的知識,使她們也大多半有自立的職業;最要緊的還要想法,使社會對她們改改觀念,改了把她們當貨品、當玩物的不當觀念。現在離婚所以不能行,在所謂上等社會,行到所謂要什麼所謂體面的社會,大部分仍然是為了那個老觀念。因為若有離婚的事情,人仍都看她作出妻的舊套,就是當作嫌那個東西不好,把她丟掉。這個人丟的壞東西,自然別人願意要得很少。被丟的、有意識的東西,雖然可有娘家歸,不必就要餓死,但自然要覺得是個大不體面,所以寧甘受無論如何的苛待,隨她心裡怎麼不舒帖,總少高興被出。男子也有什麼「物議」的束縛,又為不是成俗、習慣的事,自然敢作的也很少。因此兩方都在烏黑里摸路,絕少有心想及光明。與離婚相補足,應當同時並行的,就是結婚的真正自由。這也是要拿教育、知識作前備。外此要講交際一層,也與上頭那個觀念大有關。沒有男女交際,自難有自由婚嫁可說。沒有真自由地,常期地,不是受利用被強迫地交際,自難有由精神愛情成立的關系可言。

後時幾百年的中國,倘能漸漸也使結婚普遍自由,離婚正當容易麼,未來的大路

上,自然會有一道「赤」光向它閃!

附言一。篇中有處說到人生,吾並不是反對談人生。人既是人,如何能於這種切身問題不談?就是吾今論男女關系又何嘗不是談人生?吾的主意只是:就令談人生,絕不可被它囚住。假若被它囚住,那就永不會知識它,永不會得它的真。就如幸福,假若天天求幸福,絕不會得到幸福。

附言二o 篇中所引羅素(Bertrand Russell)語都散見其**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fruction,"1916(此書又有美國版改名"Why Men Fight :A Method of Abolishing The International Dual",1917,)0羅素是現代最有創發的數學原理家、數理名學家、數理哲學家,正在哲學里開新紀元,是吾幾年來最仰望的學者。生在一八七二年。出身英國一個伯侯家。在劍橋三一書院做過講師,就講世界上沒有幾人能講,他自己集大成的一種新學:「數學元理」實新派的數理邏輯,亦即二百年前,德國頭一個大數學家,哲學家來本之Leibniz計畫一生的「通指。」歐戰以來,羅素很感戰禍之烈,唱不抗主義,非戰論,主張公道,又替遵着良心行的人說話,為此受了罰(一九一六年六月),教職也被開掉。但仍徑行不撓,遂又惹得不得出境,並禁錮監牢。美國哈佛大學早請定他去講演,就也不能去了。他這個頭腦極恬靜、態度極和藹、情意極懇至的思想家,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學者,時到今日,這等待遇,還會遭遭!(或者當真仍是自然,應該!)所著書,除講幾何基礎,評述來本之哲學,說數學原理,證他自成的新哲學法(名理、解析法),論他自發的「科學法哲學」、「名理原子論哲學」、數理名學、數學哲學的、等等外、論群治的尚有"Ge man Social Democracy",1896(他第一部著作),Justice in War Time",1916;**Political Ideals"1917o 又出版較近的文集Mysticism and Logic, and Other Eassay"1918O也有幾篇論到人生的通俗文章。他所持改造社會的原理與方法都是由學事實同理想參和出來,很有根據,

隨感錄

(五三)

上海盛德壇扶乩,由「孟聖」主壇,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壇,說他是「邪鬼J 盛德壇後來卻又有什麼真人下降,諭別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議員王訥提讀推行新武術,以「強國強種」。中華武士會便率領了一班天罡拳陰截腿之流,大發冤單,說他「抑制暴棄祖性相傳之國粹」。

綠幟社提倡「愛世語」,專門崇拜「柴聖」,說別種國際語(如Ido等)是冒牌的。

上海有一種單行的《潑克》,又有一種報上增刊的《潑克》,後來增刊《潑克》登廣告聲明要將送錯的單行《潑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許多「美術家」,其中的一個美術家,不知如何散了伙,便在《潑克》上大罵別的美術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藝術真藝術。

以上五種同業的內證,究竟是什麼原因,局外人本來不得而知。但總覺現在時勢不很太平,無論新的舊的,都各各起鬨。扶乩、打拳那些鬼畫符的東西,倒也罷了;學幾句世界語,畫幾筆花,也是高雅的事,難道也要同行嫉妒,必須聲明魚目混珠,雷擊火焚麼?

我對於那「美術家」的內江又格外失望。我於美術雖然全是門外漢,但很望中國有新興美術出現。現在上海那班美術家所做的,是否算得美術,原是雜說;但他們既然自稱美術家,總該有多少美術氣,即使幼稚也可以希望長成;所以我期望有個美術家的幼蟲,不要是似是而非的木葉蝶。如今見了他們兩方面的成績,不免令我對於中國美術前途發生一種懷疑。

畫《潑克》的美術家說他們盲目盲心,所研究的只是十九世紀的美術,不曉得有新藝術真藝術。我看這些美術家的作品,不是剝制的鹿,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確不甚高明。恐怕連十八世紀,也未必有這類繪畫。說到底,只好算是中國的所謂美術罷了。但那一位畫《潑克》的美術家的批評,卻又不甚可解。研究十九世紀的美術,何以便

是盲目盲心?十九世紀以外的新藝術真藝術,又是怎樣?我聽人說:後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的繪畫,在今日總還不算十分陳舊,其中的大人物,如Gezaune與Van Gogh等,都是十九世紀後半的人,最遲的到一九。六年也故去了。二十世紀才是十九年的初頭,好像還沒有新派興起。立方派(Cubism)、未來派(Futunism)的主張,雖然對奇,卻尚未能確立基礎;而且在中國,又怕未必能夠理解。在那《潑克》上面,也未見有這一派的繪畫。不知那《潑克》美術家的所謂新藝術真藝術,究竟是指着什麼?現在的中國美術家誠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卻並不在單研究十九世紀的美術,——因為據我看來,他們並不研究什麼世紀的美術,——所以那《潑克》美術家的話,實在令人難解。

《潑克》美術家滿口說新藝術真藝術,想必自己懂得這新藝術真藝術的了。但我看他所畫的諷刺畫,多是攻擊新文藝新思想的;——這是二十世紀的美術麼?這是新藝術真藝術麼?

(魯迅)

(五四)

中國社會上的狀態,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屍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地存在。

這許多事物擠在一處,正如我輩約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開飯店一般。便是竭力調和,也只能煮個半熟;伙計們既不會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興旺,——店鋪總要倒閉。

黃郛氏做的《歐戰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中,有一段話,說得很透徹:——

「七年以來,朝野有識之士每腐心於政教之改良,不注意於習俗之轉移;庸謳知舊染不去,新運不生;事理如此,無可勉強者也。外人之評我者,'謂中國人有一種先天的保守性即或迫於時勢,各種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時;而彼之所謂改

革者,決不將舊日制度完全廢止乃在舊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層新制度。試覽前清之兵制變遷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謬焉。最初命八旗兵駐防各地,以充守備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敗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徵募湘淮兩軍以應急。從此旗兵、綠營,並肩存在,遂變成二重兵制。甲午戰後,知綠營兵力又不可恃,乃復編練新式軍隊,於是並前二者而變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雖已消滅而變面換形之綠營,依然存在,總是二重兵制也。從可知吾國人之無徹底改革能力,實屬不可掩之事實。它若賀陽歷新年者,復賀陰歷新年;奉民國正朔者,仍存宣統年號。一察社會各方面,蓋無往而非二重製。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寧,是非之所以無定者,簡括言之,實亦不過一種「二重思想」在其間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許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自命「勝朝遺老,」卻又在民國拿錢;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四面八方,幾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個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這矛盾中間,互相抱怨着過活,誰也沒有好處。

要想進步,要想太平,總得連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因為世界雖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種,是終竟尋不出位置的。

(唐俟)

(五五)

昨天在一本雜志上,看見某先生填的一首詞,起頭幾句道:——

「故國頹陽,壞宮芳草,秋燕似客誰依?笳咽嚴城,漏停高閣,何年翠輦重歸?」

我是不研究舊文學的,這首詞里有沒有什麼深遠的意思,我卻不管。不過照字面看來,這「故國頹陽,壞宮芳草」兩句,有點像「遺老」的口吻;「何年翠輦重歸」一句,似乎有希望「復辟」的意思。我和幾個朋友談起這話他們都說我沒有猜錯。照

這樣看來,填這首詞的人,大概總是「遺老」、「遺少」一流人物了。

可是這話說得很不對,因為我認得填這首詞的某先生。某先生的確不是「遺老」「遺少,」並且還是同盟會里的老革命黨。我還記得距今十一年前,這位某先生做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道:——

「借使皇天右漢,俾其克績舊服,斯為吾曹莫大之欣J

當初希望「績舊服」,現在又來希望「翠輦重歸」,無論如何說法,這前後的議論總該算是矛盾罷。

有人說:「大約這位某先生今昔的見解不同了。"我說:這話也不對。我知道這位某先生當初做革命黨,的確是真心,但是現在也的確沒有變節。不過他的眼界很高,對於一班創造民國的人,總不能滿意,常常要譏刺他們。他自己對於「選學」工夫又用得很深。因此,對於我們這班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更是嫉之如仇,去年春天,我看他有幾句文章道:——

「今世妄人,恥其不學。已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已則陷於橫溷,因復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為宗,詞以通俗為貴;假於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羹如沸。此真庚子山所以為'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為『強事飾辭『者也。」

但是這種嬉笑怒罵,都不過是名士應有的派頭。他決非因為眷戀清廷才來譏刺創造民國的人;他更非附和林紓、樊增祥這班「文理不通的大文豪」才來罵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我深曉得他近來的狀況,我敢保他現在的確是民國的國民,決不是想做「遺老」,也決不是抱住「遺老」的腿想做「遺少

那麼,何以這首詞里有這樣的口氣呢?

這並不難懂,這個理由,簡單幾句話就說得明白的。就是:中國舊文學的格局和用字之類,據說都有一定的「譜」的。做某派的文章,做某體的文章,必須按「譜」填寫,才能做得像。像了,就好了。要是不像,那就憑你文情深厚,用字得當,聲調鏗鏘,還是不行,總以「旁門左門」「野狐禪」論。——所謂像者,是像什麼呢?原來是像這派文章的祖師。比如做駢文,一定要像《文選》;做桐城派的古文,一定要像唐宋八大家;學周秦諸子,一定要有幾個不認得的字和結屈鰲牙很難讀的句子。要是做桐城派古文的人用上幾句《文選》的句調,或做駢文的人用上幾句八家的句調,那

就不像了;不像,就不對了。——這位某先生就是很守這戒律的。他看見從前填詞的人對於古跡總有幾句感慨懷舊的話;他這首詞意的說明,是:「晚經玉煉橋……因和夢窗『西湖先賢堂感舊』韻,以寫傷今懷往之情,」那當然要用「故國」……這些字樣才能像啊!

有人說:「像雖像了,但是和他所抱的宗旨不是相反對嗎?"我說:「這是新文學和舊文學旨趣不同的緣故。」新文學以真為要義,舊文學以像為要義。既然以像為要義,那便除了取銷自己,求像古人,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比如現在有人要造鍾鼎,自非照那真鍾鼎上的古文「依樣葫蘆」不可。要是把現行的楷書、行書、草書刻上去,不是不像個鍾鼎了嗎?

(玄同)一九一九,三,一三

通信

白話詩的三大條件

記者足下:

《新青年》提倡新文學以來,招社會非難也不知道多少;大約無意識的占據大半。我們固然應該篤信我的是處,竭力做去,決不可浮盪無根,輕易存退縮心思;鄙人意思完全同諸位一樣。而其中獨以新體詩招人反對最力;我們對於社會這種非難,亦應該分別辦理。一種是一知半解的人,他們只知道古體、律體、五言、七言,算是中國詩體正宗。斜陽芳草、春花秋月這類陳腐的字眼才足以裝點門面。看見詩有用白話做的,登時惶恐起來,以為詩可以這般隨便做去,豈不是把他們的斗方名士派辱沒了嗎?這種人正合屈原所說「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我們何必領教他們的言論呢?還有一種非難卻有點見識,他們並不是根本反對白話詩,不過從組織方面肆其攻擊罷了。我聽社會這種評論,不覺引起我對於白話詩的意見。大凡無論何種文章,一方是文字之組織,一方是所代表的意義。在一般通俗文章,盡可專注意於內質,文詞只要明顯,種種修辭概可免去。但詩歌一種,確是發抒美感的文學,雖主寫實,亦必力求其遣詞命篇之完密優美。因為雕琢是陳腐的,修飾是新鮮的。文詞粗俗,萬不能發抒高尚的理想。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現在我對於白話詩,胡亂擬出三條,供諸位商榷。

(1)用字要精當、造句要雅潔、文章要完密,這是凡白話文都該注意的,而用白話入詩尤甚。因為如沒有這種限制,隨着各人說話的口氣,做起詩來,一天盡可以有幾十首,還有什麼價值呢?自己先沒有美感,怎樣能動人呢?用白話做詩,發揮人生的美,雖用不着雕琢,終與開口直說不同。這個是用通俗的話做美術的詩之第一條件。

(2)音節務求諧適卻不限定句末用韻,這條亦是做白話詩應該注意的。因為詩歌明是一種韻文,無論中外都是一樣。中國語既系單音、音韻一道,分析更嚴。現在句末雖不定用韻,而句中音節自必力求和諧。否則做出詩來豈不成了一首短篇的散文嗎?何以見得它是詩呢?做白話詩的人固然不必細剖宮商,但對於聲氣、音調、頓挫之類還當考求,萬不可輕輕看過,隨便動筆。

(3)說理要深透、表情要切至、敘事要靈活。前邊兩條都是表面,這個說到本質。凡是好的文章決不僅在文法上之構造,其所代表的內容最為重要。而詩尤與文不同。在文可以直說者,詩必當曲繪;文可以繁說者,詩只可簡括。所以詩的說理、表情、敘事均比較散文深一層。話說正了,意思依然反的。話說一部分,意思卻籠罩全體。這無論文言白話都是一樣,而用白話人詩比較更難。因為說得太多太真便失了詩的面目;太包括了又怕籠統含糊、意義欠清晰。所以真正有價值的白話詩,比某生、某翁大作難做得多。如沒好的意思,只好不做。在文學界上盡嫌它少,不嫌它多。但有一首詩便有一首詩的價值,做詩的人才算不白費腦筋。我個人意見如此。

諸位以為怎樣呢?

俞平伯十月十六日

俞君這封信寄到我這里已有四五個月了。我當初本想做一篇「白話詩的研究」,所以我留下他這封信,預備和我那篇文章同時發表。不料後來我奔喪回南,幾個月以來,我那篇文章還沒有影子。我只好先把這封通信登出去。我對於俞君所舉的三條都極贊成。我也還有幾條意見,此時來不及加入,只好等到我那篇「白話詩的研究」了。

俞君這信里我所最佩服的兩句話是:「雕琢是陳腐的、修飾是新鮮的」。近來外面的批評家不懂得這個道理,固屬難怪。

但是我們做白話詩的人千萬不可忘記這個道理。近來我看見俞君自己做的詩《新潮》二號,知道俞君是能實行這個道理的。

八年三月胡適

論譯戲劇

適之先生:

想對先生講的話很多,暫且拉雜寫幾句罷。

先生的「非留學篇」我恨沒有得讀。中國派遣留學生比日本還早,數也比日本多。日本現今文化比歐美文化所差的就是創作力。凡是在歐美學習得到、模仿得到的東西,日本差不多都有了。但是我們中國何如?像《新青年》樣的書,日本文學界早已散布滿了,可憐我們卻把它當做唯一的生命。現在不敢怪它出世太遲,只唯願它不要短壽。還有那水平線下的「國粹」先生,天天在那塊埋着頭做之乎也者的文章,咒罵教育普及、咒罵廉價出版物。留學生、留學生!支那民族果然已經成了劣等動物了!什麼還沒有成?那麼「長子」學「矮子」不過,是什麼鬼怪呢?「國粹」先生還在那塊攻擊你們「輸入了西洋學說、弄得思想自由、弄得精神破產」。你們「顧名思義」背脊上不流汗麼?

在此地的英美人組織有一個Tokyo amateur Dramatic club,每年夏冬兩季演劇兩次,所得的錢作助捐用。上月底演蕭伯訥的Fanmy, s First Play,我去看了。因為劇本一時賣盡了,沒有句句聽懂。《新青年》十二號是應蕭伯訥號。這劇有哪位在譯麼?有一位日本先生對我們說:「蕭的這劇差不多就是易卜生的『娜拉』換了點面目。但是這並不是蕭學了易卜生的意思。好像前回西班牙感冒病一樣,那種思潮易卜生先染着,蕭後些時染着罷了。"我聽了這話覺得很有道理。日本人不幸同歐美人一樣,既染着那種思潮(僥幸還輕)又染着西班牙感冒病。只有中國人幸福,同它相隔不過一水之遙,居然兩樣都不染着。

講到這塊,我對於譯劇不免有些懷疑。現在人家文學界最有勢力的雖是劇曲,我恐怕它的勢力目前未必攻得破那「國粹」的銅牆鐵壁,攻得破那「臉譜」上海「弔膀子院」演的一種人所謂新劇;其實是同「臉譜」隔壁,尚且看的人少,何況什麼蕭思璧、郝伯孟、易卜生、蕭伯訥一類染了病的劇麼?「弔膀子院」里演的,人還不肯勞步去看,何況乾燥無味的廉價出版物上寫印着的麼?所以我以為我們譯出了的劇應當設法使它上場演一演,才算達了我們的目的。不然,看《新青年》的人已是少數,這些少數人便對於文學沒有誠心、沒有趣味,恐怕看久了也就會生厭心。(一半是因為中「八股」、「駢文」先生的毒太深,一時還看不慣白話)既是那麼,就不如暫且把劇譯緩一步,先譯小說里的傑作。(林大文豪「做」的都應當同「八股」「駢文」寶藏一處。)或者後者比前者效力更速。我並不是說劇曲不當譯,也不是說「投人所好」。不過劇不上場,讀者很少。會讀《新青年》的人已經不是「國粹」那銅牆鐵壁里的人了。劇好上場,才能對那銅牆鐵壁下總攻擊。但是這事極困難,極要小心。北京有沒有新劇團我不知道,即使有想必也同上海的相「伯仲」。若把這件事「拜託」他們,那就萬事皆休了!日本文人島村抱月拋卻妻子,費一生力組織藝術座。這人在日本新劇界貢獻不少,月前突然死了。我極希望我國有這種誠心誠意盡力於藝術方面的人出來,組織新劇團,「娜拉」「國民之敵」「小愛友夫」才有登台希望。且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罷!

關於「國粹」先生攻擊白話文學一事我還有些意見。這個問題在日本明治維新初年,他們的國語改革論家同所謂「漢學者」之間也鬧了很久才產出現在的好結果。我很想把它的經過詳細介紹。無奈先生說的是:「學生生涯很費目力」。夜深了,改天再寫罷。

T.F.C.十二月四日

來書所說對於譯劇的懷疑,我以為盡可不必顧慮。第一,我們譯戲劇的宗旨本在於排演。我們也知道此時還不配排演《娜拉》一類的新劇。第二,我們的宗旨在於借

戲劇輸入這些戲劇里的思想。足下試看我們那本《易卜生號》便知道我們注意的易卜生並不是藝術家的易卜生乃是社會改革家的易卜生。第三,在文學的方面。我們譯劇的宗旨在於輸入「範本」。範本的需要,想足下也是承認的。第四,還有一層理由:我們一般同志都是百忙中人,不能譯長篇小說。我們最喜歡翻譯短篇小說,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戲劇的長短介於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之間,所以我們也還可以勉強騰出工夫來翻譯它。

再者,北京也沒有新劇團。天津的南開學校有一個很好的新劇團。他們所編的戲,如《一元錢一念差》之類都是「過渡戲」的一類;新編的一本《新村》正頗有新劇的意味。他們那邊有幾位會員,教職員居多;做戲的工夫很高明,表情說白都很好,布景也極講究。他們有了七八年的設備,加上七八年的經驗,故能有極滿意的效果。以我個人所知,這個新劇團要算中國頂好的了。

(適)

改良文學與更換文學

適之足下:(上略)

《新青年》常常收到,謝謝。此報主旨似在改良文學。改良文學,今人稍具文學興味及科學眼光者多半贊成。惟至如何改良,則主張不一。耘不學,謬想改良應在中國文學自身以內改良,不應出此自身以外而言改良。如某君之主張用羅馬拼音,某君之主張用英、法文,某君之主張用世界語,均系離此自身而言改良。非改良文學也,直互換文字耳。改良文學與更換文字皆為二事.為建設的革命計,吾意只應討論改良之法,不宜涉及更換問題。《新青年》對於文學果有建設計畫,似應主張其一,不應二事並提,徒亂觀聽,而且造成思想界一種極危險的Anarchy。反對可也,革命可也。而毫無目的的Anarchy到無論在何時何事,均應視為大忌,君以為然否?

來書謂大學同人近為着力提倡著譯書籍,聞之非常快慰。蓋中國今日所以人自為說,小學校學生也可高談哲理,略識字的名士也可自立政論的原因,都由無書可讀,不知學問為何物。以為天地之間前無古人,現無今人,一切都可由我自己杜撰。甲說甲有理,乙說乙有理,丙則援引那幾千年妨害思想進步的陳套話說「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作一模稜下場。到底遂造成了一種左沖右突,後卻而決不前進的Anarchy。大學同人提倡著譯書籍,乃是治此種Anarchy的惟一妙葯,乃是腳踏實地的進步起點。敢祝成功,並禱長命。

還有一件事要向你說。近年中國有許多好高鷲遠、思想不清的人,不提倡教人學英、法、德文,而提倡學世界語。這種人只顧把兩眼閉起來作無條理的亂想,毫不看看

世上的「鐵硬事實」。我試問今日歐洲文明淵府是在希臘、羅馬、英、法、德文裡面去求哩?還是在這空空洞洞毫無實用價值的世界語裡面去求哩?我從前聽見崇拜世界語的人說,希臘、羅馬、英、法、德文中的好書籍都有世界語譯本。這種誑話只配騙騙毫無知識的人。自這般人看起來,美國大學得學士學位者至少須通德、法二文之一,得博士學位須兼通德、法二文,而於彼等所崇拜之世界語則置之不理;舍一取二,避易就難,豈非大背經濟學原理嗎?我以為今人凡輕視英、法、德文而極力提倡世界語者,其病因有三:曰愚、懶、妄。惟愚乃信英、法、德文中好書籍,世界語均有譯本;惟懶乃甘取此不通捷徑,無所得而不辭;惟妄乃堅信世界不久必大同,大同後必有大同語,而此大同語又必為今日之所謂世界語。三問題混合為一,頗足形容今日中國人思想紊亂情形。主張腳踏實地,做建設工夫者,對於此種愚、懶、妄傳染病,須極力撲滅之,乃可。

張耘上

張君這封信有許多話未免太過,但他所說的大旨,都很有討論的價值,故登在此處,供大家討論。

(適)

日本留學生與日本文學

適之先生:

今天收到你的信,我很感謝你的厚意。你信里勸我「利用時機,多研究日本的語言文字,更進一步研究日本的新文學和新思潮」。這個是我很願意的事情0.

但是,有二個原因現在不能做。

第一,我已經拿我的心思才力供養給音樂了。現在雖然沒有十分的大收成,但自己信得過,腦力和金錢已經犧牲了不少了。

第二,我信白話比文言好,活文字比死文字好。更進一步,若是一種人能夠採用自己用慣的說話去發表思想,一定比採用自己沒有用慣的說話去發表思想更加便利。所以依我的意思,中國至少要有四種白話。第一是普通話(不是北京話),第二是上海話(不是上海土白),第三是廣州話,第四是廈門話。其中理由,欲一一說明它,自然是長篇大論,做起來很麻煩。我在這里告個罪,暫且擱起到後再說罷。我雖然不是上海人,但是生長在上海,對於上海非常愛它,極想研究上海話的文學。

有上面的二個原因,所以我對於日本的新文學和新思潮雖然有十分興味去看它,確是沒有忍耐心,用系統的方法去研究它。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日本語言文字自然不能十分高明了。

日本留學生雖然有許多人拿新名詞和法政文憑去哄騙人的,確是沒有一個看得起日本的文學的。回去同人家說起來,總不過說日本的文學全是抄襲我們,我們若是欲研究文學,只要看看我們自己的古詩文便已足夠了。

有一位老日本留學生,他在一個有名的大學研究哲學,現在已經畢業了。他也是這樣的意見,我聽他的話很奇怪,以為他不是學法政的,何至說話如此荒謬;後來弄明白了,原來他的畢業不過臨時強記了許多講義,也有參考書,經過一場考試罷了。怎麼叫作系統的研究?怎麼叫做研究的方法?他全沒留意。

日本雖然有許多研究新文學的人,但是社會上一班人到底程度太低。他們有空間的時候總是到淺草去看《浪花節》和《義太夫》,總不願意到藝術座去看島村抱月一班人所組織的新劇。這個團體專門做易卜生、蕭伯訥許多人的劇本。島村先生昨天已經因為感冒病的緣故死去了。我是日本話程度太低,所以也沒有去看過。留學生不用說了。(留學生只要看電影戲)

還有一層,日本的新文學,它的思想也是同世界潮流齊肩並行的,確是同日本立國的精神思想大有沖突;所以帝國大學里的一班官僚學者還要說研究新文藝的一班人不好,說它是危險思想,大有妨害國家的前途呢。

Opera這樣東西,在日本也是很冷淡,.只有意大利式的Musicri comedy罷了。看客也不多,生意極其清淡。戲館里也能唱幾個英美流行歌,好像Pamtomine里的。可見日本人藝術的興味,不過有少數人在那裡起勁罷了。

留學生在日本的,好的是死記講義,不好的就無奇不有了。對於文學藝術上有興味的人,我還沒有看見。

上面的說話,不知寫到哪裡去了。現在暫且收住,以後再說罷。

傅彥長上

歡迎《新聲》

編輯先生:

我們素來的生活是在混沌的裡面。自從看了《新青年》漸漸地醒悟過來,真是像在黑暗的地方見了曙光一樣。我們對於做《新青年》的諸位先生,實在是表不盡的感謝了。,我們既然得了這個覺悟,但是看見我們的朋友還有許多都在黑暗沉沉的地獄里生活,真是可憐到萬分了。所以我們「不揣愚陋」就發了個大願,要做那「自覺覺人的事業」,於是就辦了個《新聲》。這「覺人」的一說,我們本來不敢當,但是這樁事,我們總覺得是當盡的責任。我們既得了《新青年》的覺悟,豈可以自私自利不拿來覺悟別人麼?而且還有一層,我們雖然得了這條正路,然而並沒有走到這條路上來。

我們辦這《新聲》的意思就是想一方面請人家引導我們向這條路上走,一方面希望別人也都跟着向這條路上來,這是我們辦這《新聲》的本意。但是我們知識低淺,思想閉塞,雖然有這志願恐怕是力與心違。我們這《新聲》出版之後,當然是「群起而攻之」,所受的打擊也就不消說得了,我們也早料及有這一來。俗話說「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這兩句話實在是很有道理。我們既然是想「為人」一定不能講「自在」了。然而我們一想「悠悠之口」本不算一樁事,但是我們的理論文字實在不敢自信,如果確是要不得,不獨說是我們「勞而無功二反足以阻礙新思想新文學的進行,損敗我們最崇拜的《新青年》的名譽,那真是「罪不容誅」了。所以我們現在把這《新聲》寄上幾份,請各位先生加以公平地評斷。如果以為可教,我們當努力地向前進行,或者以為要不得,還望大大地指教,使我們用力去改良才好。敬祝《新青年》萬歲!

武昌中華大學中學部新聲社

我們對於《新聲》的出世,極表歡迎。我們恭恭敬敬地祝賀《新聲》的成立!

來信所說「既然想做人,一定不能自在了」,這是我們極贊成的話。北京有一個中學校的學生做了一篇文章,對於孔丘頗不很滿意。他的先生看了大怒,加了一個長批,內中有「出辭荒謬,狂悖絕倫」八個大字的斷語;又說,「有如此之才氣,有如此之筆仗,而不為正軌之文,惜哉!惜哉!這個學生心裡不平,便把這篇文章和他先生的批語一齊送給我看。我看了那篇文章,又看了他那位先生的批語,曉得他同他先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所以只好寫了一封回信,勸他不必失望。我說,「在這種世界,我們正該用『出辭荒謬、狂悖絕倫』八個大字自豪°」末後更希望他「努力不為正軌之文"。《新聲》我們只見了第一期不敢下什麼批評,只好引用那位老先生的批語,略改幾個字,把來奉祝諸君:「諸君有如此之才氣,有如此之筆仗,甚望努力勿為正軌之文;甚望勿畏「出辭荒謬、狂悖絕倫」的批評,甚望時時以這八大字自豪!

(適)

讀者論壇

古迷

彭嘯殊

說起來實在是可笑、可氣、可恥,就是我中國人犯了一種傳染病!使我國沉滯腐敗,數千年如一日,其病名叫「古迷」。我到圖書館中,開卷一看,則古迷的毒氣直撲眼簾;我到社會中,聽人開口一聲,則古迷的毒氣深震耳鼓。難怪得《新青年》出世以來,就有許多人要做文章來駁,想把他推翻,把他罵倒;諸君須知他們就是古迷病患者的代表,他們的文章就是他們的病狀報告書!

古迷病者正是《新青年》的對頭,他們正犯着古迷的病,神魂顛倒,如夢如醉」如何同他討論什麼文學問題,婦女問題,孔教問題,戲劇問題?他們有病的人,你要請他去品嘗大菜,他們自然是一點都吃不下去。我今天拿起手就開了半斤大黃、芒硝開導之葯,請他們試服,看看如何?對中國人說話,非大喝他不留神,非詳說他不會意。所以我所說的話,雖然《新青年》中時常道過,我卻再要專就這病再說一遍,把他們肚子里的惡濁東西,拿出來給他們瞧瞧。

我幼時做文章有幾個得意的調子:就是「古聖王之治天下也」、「古之豪傑之士」「古無所謂口口也,有之蓋自口口始,故□□非古也。」此非古二字。不僅說他非古而已;蓋含有不言之意;無限之感。用呼嗚時,每續以「世道不古」、「人心不古」、「士風不古」、「斯文不古」、「斯學不古」。

從前有人說邏輯學好,我說哪裡敵得戰國時惠施、公孫龍、雞三足牛三耳之精。有人稱贊西洋的工業技術,我說他們還要用蒸氣電氣。我們漢朝孔明的木牛流馬可以自行自走。讀書有一秘訣,就是「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

稱贊人的詩到極點時,則曰「得三百篇之遺意焉」,要說壞到極點時,則曰「已遠於三百篇之旨矣。」

「自生民以來,未有如孔子也。」然孔子以前,軒轅、伏羲、神農、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伯夷、叔齊、柳下惠尚和孔子差不多,以後的人斷斷不如。

《易經》我從前聽得老先生說是宇宙萬物之理都包涵在內我昔雖不敢不信,然亦嘗疑既有此書包括宇宙萬物之理,又何必要其餘之四書五經呢?近年把它評看幾遍,才把這紙燈籠看破,不過是假定某爻代表某象,用以記盈虛消息盛衰之理,並沒有什麼包含宇宙萬物之理。

《詩經》中大半如「彼茁者葭」之類,簡直不成話。以《詩經》三百篇與《唐詩三百首》相較,如嬰孩與少年。

《春秋》不過孔子以其政治學說、倫理學說寓之於時事褒貶之中。乃朱子中他的毒,以為孔子刪《詩書》盡是褒貶善惡,就把《詩經》里淫奔之詩,盡注以刺某人也,美某人也,胡致堂中他的毒,把全部歷史盡評以《春秋》大義。

其餘十經更不待言矣。若說那些是講道德的書,何如著一部提綱挈領、條分縷晰的書。豈有對人講道德不明白曉喻,反叫人去參禪悟法般地讀這些古經麼?

我在中國哲學書中,頗用了一點工夫;昔者沾沾自喜,以為頗得要領。其實他著書的人都未曾得哲學的要領,無非黃遠生所說的「籠統主義」。究其籠統主義之由來,非古迷莫屬。彼輩對於古人所未知而模糊說過的,就本「游、夏不能贊一辭」之義,牽強以附會之。對於古人所未知而未說過的,就本「劉郎不敢題糕字」之義,說那個無須研究。

論文則今人不及前清的桐城派,桐城派不及唐宋八家,八家不及班馬,班馬不及左邱明;總之後人不及古人,新的不及舊的!

論書法,蘇黃米蔡不及顏歐,顏歐不及魏碑,魏碑不及《石鼓文》《峰山碑》。總之,後人不及古人,新的不及舊的!

詞曰詩余,大雅不屑,蓋同非古也,遠於三百篇之旨也。

填詞者必按着唐宋人詞中平仄,一闋是幾句,某句是幾字。是上二下三,上二下四,上三下二……今人既不唱詞。何必設此無謂的拘束?豈欲使古人唱耶?

詩韻必考究唐宋古音以為依據,一東二冬三餚四豪等必要分開。而絕對異韻之字,偏說是同韻。

中華民國的國歌由國會議決,用上古的「卿雲爛兮,糾緞繆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我聞國歌,或取祝慶,或寓鼓勵;我國國歌,只是說雲說日月,不知是初等小學讀本?抑是天文教科書?若雲尚古,「則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一歌,有同等之資格,或比較的有意義。寫字不準寫通用的省字,「為」字「實」字「醫」字「聲」字等,偏偏定要寫「用"字字字「馨」字。說字是古人造的,我們何得擅改。然則誰賦倉頡以造字的權利?李斯何得作小篆?程邈何得作隸書?後人何得改為今日的楷書、行書、草書?

近年排舊革新,全國風靡,乃有許多人提倡起國粹來了。說中國古學(其重要部分,即陳腐的文學與籠統的哲學,若說講仁義道德,外國人委實講得更清楚些。)雖是無用,然而是國粹,應當保存。於是古書暢銷,五經、子史、古文、詩詞、魏碑、崑腔等,又極一時之盛。既說它們無用,又說是國粹,要提倡它,保存它。請問把糞蓄在肚子里,如何吃得飯進去?又請問保存那些國粹,待作什麼用?唐宋元明清歷代保存了數千年,保得中國做個三等國,岌岌不保旦夕,還要說它是國粹。把它棄了專學西洋之學,猶是趕不及,況乎又要分大半精神在這里。

苦心研究了孔子的學問,真正見它的好處,能說出充分理由,而馨香崇拜孔子者,我不管他;若自己沒有把握,聽人駁難孔子就不甘心的一般人,我就說他是古迷。

學佛的有所謂信解行證,先要糊里糊塗的信,次解,次行,次證。我謂如此學去,則做到信的地步,就是中了古迷之毒。然後解其所解,行其所行,證一十足古迷之果。

中華民國開幕,是依嶄新的思想,成嶄新組織。然其中演員與劇情都是些古人古事,古色斑駁,古味盎然。其人則假孔子,假關羽,宋江第二,李逵第二,黃天霸第二;其事則漢朝的事,唐朝的事,水滸傳中的事,所以不合時勢,傳為笑柄!

清朝存說清朝壞.清亡說清朝好,袁在說袁壞,袁死說袁好。此之謂古迷!

一時想起這古迷病,提起筆來,不覺寫了許多證據。請以質諸當世古迷大家,我所說的,還是真的?抑是假的?請了請了。

八,三,一書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