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新青年 第7卷第2號.djvu/9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此页尚未校对

自殺論

陳獨秀

思想變動與青年自殺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北京大學學生林德揚君在三貝子花園投水自殺了。他自殺的原因,大概是厭世。

林君的同學羅志希君做了一篇文章,叫做「是青年自殺還是社會殺青年?」說林君不是因病想免除痛苦而死,乃是萬惡社會迫他自殺的。他並說出三個救濟的方法:(-)美術的生活。(二)男女朋友交際的生活。(三)新的人生觀。

北大教授蔣夢麟先生也做了一篇文章,他不把青年自殺的罪惡都加在社會身上,他說:「社會本來不能自己改良,要我們個人去改良它。」他主張「奮斗到極點還要奮斗」,「用大刀闊斧斬一條路,為後人造幸福」,「從地獄里造天堂」。他以為「自殺是自示其弱」,「自殺是一個大罪惡」。他以為自殺算是殺了社會上一個人,而且是殺了社會上一有用的好人。

北京《晨報》上登了一首《讀「自殺論」有感》的詩:

凡物皆有死。死了仍再生。死死生生何勞苦!不若永死了不復生。

我昔曾絕望。自殺,豈粗魯。當我自殺時,萬象皆空,情志自由,樂難數。

神魂即與體魄離,茫然如睡,無知無識,更何忤?

誰謂自殺是懦夫?懦夫豈能自殺,甘為虜。

利己利他兩不虧。何罪,求死不自主?

今且追恨援救我的人,把我解了;死乃生之祖。

茫茫宇宙何時停?我怎能夠永久死了不復生?我怎能夠永久死了不復生?

有一個外國人,聽見蔣夢麟先生談學潮後青年的三種心理:(一)事事要問做什麼,就是對於事事懷疑。(二)思想自由。(三)改變人生觀。他便說:好危險!將來恐怕有許多青年要自殺。

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也要做一篇論青年自殺的文章,他這篇文章雖然還沒有做出來,他的意思大概是:能自殺的人固然比偷生苟活的人好,但是再轉一個念頭,能用自殺的精神去改造世界,比消極的自殺更好。

杜威夫人說:「我不自殺。若是我自殺,必須先用手槍打死兩個該死的人。」

以上都是對於林君自殺的各種感想:我以為林君自殺,是青年自殺中的一件,青年自殺,是全般自殺中的一件,要評論林君自殺的問題,不得不從全般自殺問題說起。

自殺是一種重大的社會現象,在社會學上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因為自殺若成了一種普遍的信仰,社會便自然破滅,哪裡還有別的現象、別的問題發生呢?這樣重大的問題,不是簡單的感想可以解答的。我現在從各種方面分別討論如下。

一、自殺的趨勢

二、自殺的時期

三、自殺的原因

四、自殺的批評

五、自殺的救濟

一、自殺的趨勢據社會學者說,自殺的人數,有隨着文明程度(我以為是思想發達和經濟壓迫的程度)加增的趨勢,因此各國自殺的人數多寡不同。從一八八七年到一八九一年,五年間平均計算,歐洲各國的人口一百萬里,自殺的人數如下表:

丹麥 二五三 巴威利亞 一一7,

法蘭西 二一八 英格蘭 八O

瑞士 二一六 那威 八八

普魯士 一九七 荷蘭 五八

奧地利 一五九 蘇格蘭 五六

比利時 一一一 意大利 五二

瑞典 一一九 愛爾蘭 二四

有一位意大利的社會學者也說,自殺的事多發生在智識階級。曾統計意大利和法蘭西百萬人中,自殺的人職業如下:

意大利 法蘭西

科學家、文學家 六一四 自由職業 五一O

軍人 四。四 工業家 一五九

教育家 三五五 原料製造者 ―.—.—.

行政官 三二四 商人、運送業 九八

商人 二七七 仆婢 八三

司法官醫生工業家原料製造者

二一八二O一

八O

二五

二、自殺的時期

歐洲自殺的時期,每年從一月起,漸漸增加;自七月起,漸漸

減少。日本人的自殺期,每年七八月間最盛。

三、自殺的原因據統計學者的話:自殺事件,文明人比蠻族多,教育程度高的比程度低的人多,青年、老年比少年人多,婦女比男子多,未婚的人比已婚的多,都會比鄉村多,窮人比富人多。照統計學上自殺的人數看起來,可以發現自殺的三個原因:

1文明人

(-)知識信仰發達,有教育的人

,青年老年人

(-)

情緒壓迫

婦女

未婚的人

(三)

經濟壓迫

都會里的人窮人

這三個自殺的原因,詳細地追本求源,社會壓迫自然是這三個原因的總原因。但

分別說起來,前兩個是偏於主觀的,後一個是偏於客觀的。偏於主觀的自殺,雖然受了社會壓迫或暗示的影響,而自殺者的意志在主觀上多少總與壓迫或暗示的意志相結

合;偏於客觀的自殺,大部分是因為社會的壓迫。

再就自殺事件的各種直接的原因,除精神病之外,可以類別如下:

(1)厭世及解脫

(2)烈女殉夫

(3)忠臣殉君及奴僕殉主人第一類關於知識信仰。

(4)義士殉國家及朋友

(5)教徒殉教及志士殉主義・

(6)失戀

(7)羞慚

(8)懺悔

(9)名譽被污

(10)考試落第 第二類關於情緒壓迫。

(11)刑罰的痛苦

(12)虐待的痛苦

(13)疾病的痛苦

(14)憤恨

(15)飢寒所迫

(16)債務所迫

}第三類關於經濟壓迫。

第一類的男子殉忠,女子殉節,都是中國、日本重要的道德、最大的榮譽,印度還有寡婦自焚的事。像這類的自殺,完全是被社會上道德習慣壓迫久了,成了一種盲目的信仰。因為社會上不但設立許多陷阱似的制度,像昭忠祠、烈士墓、旌表節烈、節孝牌坊等獎勵品,引誘一班男女自殺,而且拿天經地義的忠節大義,做他們甘心自殺的暗示,這種壓迫和暗示受久了,便變成一種良知,覺得殉忠、殉節,真是最高的

道德,不如此便問心不過。殉教、殉主義、厭世、求解脫這幾種自殺,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客觀上社會直接的壓迫,一方面也因為主觀上受了一種新信仰、新思潮的暗示,

暗示也算一種間接的壓迫。Wundt把暗示(Suggestion)叫做「醒的催眠"(Wach-hypncse),因為他也有催眠作用。受了暗示的人,便入了「意識逼窄」(Narrowing of consciousness)的狀態,暗示的力量壓迫着他的思路向一定的方向進行,他自己的意志

完全失去效力o Christensen(略用Christensen的意思,見Politic and crowd-morality P-12.)分暗示為二大類:一是別人的暗示(Foreign suggestion),一是自己的暗示(Autosuggestion)o別人的暗示又分兩種:一種是人身的暗示(Personality suggestion),一種是社會的暗示(Social suggestion)0人當恐怖、猜疑、冥想、迷信的時候,多起自己暗示的作用。中國人怕鬼,就是這種作用。人身的暗示,最有力量的是兩親、業師、宗教家、醫生、演說家、音樂家、演劇家、大思想家、社會改革運動者、大文豪、愛國者,不但同地同時,就是在遠方古代,他們也都有暗示的力量,社會的暗示就是歷史、傳說、習慣、輿論、道德、時代精神、社會風尚、思想潮流,這幾樣暗示的力量強大而且久遠。個人的行為或者不能說全沒有意志自由的時候,但是造成他的意志以前,他的意志自由去選擇信仰行為以後,都完全受環境暗示的支配,決沒有自由的余地。自殺也是一種行為,所以不能說不是受環境的壓迫和暗示。壓迫和暗示緊緊地逼窄了他的意識,意識失了覺性,意志失了效力,好像鬼迷了一般,壓迫在後面追趕,暗示在前面指引,所以不知不覺地只看見自殺是唯一的道路,不容他看見第二條道路,而且暗示佔領了他的知識界域,成了信仰,也不願意走別的道路,所以平常人看做極悲慘、可恐怖的事,自殺的人看做平常,絕不回顧。這一類自殺的人所以多是文明、有教育的青年,因為知識信仰發達的結果,比蠻族、無教育的人、少年容易接受這種暗示。

第二類的(6)(7)(8)(9)四種自殺,都是因為情緒上受了道德習慣和輿論的壓迫;(10)(11)(12)(13)(14)五種自殺,都是因為情緒上受了社會制度的壓迫。人是社交的動物,一旦受了壓迫,社會上無立足之地,斷絕社交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像這種人自然毫無生趣。但是他們倘不受厭世思想、解脫主義的暗示,恐怕還沒有自殺的決心。因為自殺'多兼兩種原因:一是社會的壓迫,一是思想的暗示。蠻族、無教育的人、少年,比較自殺的少,都是思想不發達,缺少第二種原因。倘若二種原因俱全,無論怎樣勇於奮斗的人,一方面為社會的道德、制度所驅逐,一方面為厭世思想所引誘,還有不自殺的道理嗎?婦女的情緒易於感動,未婚的人情緒容易失調,所以自殺的人數比男子、比已婚的人多。

第三類的自殺,純粹是因為經濟的壓迫,受思想暗示的影響很小。都會里的人生活更艱難,所以自殺的比鄉村多。物質文明越發達,富人兼並的力量越大,窮人所受經濟壓迫的痛苦越深,所以文明人自殺的比蠻族多。這是社會組織、經濟制度不良的結果,不能說是文明本身的弊害。至於學說、思想隨着別的文明發達,而且傳播加快,厭世主義的暗示,也隨着效力加大,所以各國自殺的人數,有隨着文明程度加增的趨勢,這只可以說是厭世主義的弊害,不能歸罪文明本身。這種受了思想暗示的自殺,應該歸到第一類,和第三類的自殺關系很淺。因為受經濟壓迫而自殺的人,大半教育知識的程度很低,未必有學說、思想上的信仰,所以有許多困苦不堪老年殘廢的乞丐,還要貪生怕死,有為的青年卻往往自殺,就是這個緣故了。少年人自殺的少,也因為他感覺痛苦和暗示的力量薄弱。有幾種蠻族不但他們自己不自殺,並不相信人類真有自殺的事,正因為他們一方面思想不發達,一方面經濟的壓迫也不甚厲害。

以上三類十六種自殺的原因,綜合起來,不外兩大總原因:

(-)社會的壓迫(精神的、物質的兩方面)。

(二)思想的暗示(個人的、社會的兩方面)。

四、自殺的批評古來對於自殺的批評,有反對、非反對兩派:

(甲)反對派

(一)佛教反對一切殺,自殺也包含在內,而且他們相信輪回,殺這世的肉身,無濟於事。

(二)基督教極端反對自殺,以為犯了自殺罪的人不能夠到天堂。羅馬聖奧古斯丁(St.Augustine)主張就是受污的女子也不應該自殺。

(三)意大利神學者阿夬納斯(Thomas Aquinas)說自殺有三樣罪:一是違背了好生惡死的自然性,二是減少了社會的分子,三是侵犯了上帝的生殺權。

(四)費希特(Fichte)說為人生存時有義務,自殺是想免除義務,所以不道德。

(五)叔本華(Schopenhauer)說自殺不是應該非難的行為,乃是糊塗的行為,因為自殺只能夠滅絕肉體,不能夠滅絕本體(即意志)。他又以為自殺的真正目的,在求得精神的平安,否定意志是達此目的的唯一方法。否定意志是什麼?就是無我主義。

(乙)非反對派

(一)希臘禁慾派(the Stoics)說自殺可以解脫一切痛苦。

(二)英國哲學家休謨說:「人類處置自己的生命,若算是侵犯上帝的權利,那麼人要延長上帝用自然法限定的生命,豈非也不應該嗎?」又說:「我若是沒有力量為社會造福,或是為社會的累贅,或是因為我的生命妨礙別人為社會盡力,那麼我若是自殺了,不但無罪而且有功。」

(三)法國孟德斯鳩(Montesquieu)反對國家設立沒收自殺者的財產,和處罰自殺未成的等法律。

(四)福錄特爾(Voltaire)說:「若說自殺有害於社會,那麼屠殺生命的戰爭,何以各國的法律都認可?」

我們對於這些評論,可以看出兩種趨勢:一是古代宗教家大半反對自殺,一是後來自由思想的哲學家大半不反對自殺。希臘古代的風氣,本和自由思想的近代相彷彿,所以有Stoics一派的主張,完全與基督教相反。自由思想的希臘人,事事與基督教相反,不止自殺一端。

五、自殺的救濟。討論自殺的救濟,第一個先決問題,就是究竟有沒有救濟的必要?

我們為什麼要救濟自殺?因為自殺若成了一種普遍的信仰,社會便自然破滅。各國政府所深惡痛絕的是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說他們是破滅社會的危險思想,倒是真有兩個可以破滅社會的危險思想,他們卻不曾看見。這兩個思想是什麼呢?一個是獨身主義(我以為不婚主義和獨身主義是兩樣),一個就是自殺。

更進一步討論,我們為什麼要維持這社會不讓它破滅呢?這種疑問是很難解答的疑問,是哲學上的疑問。厭世自殺的人,正是這種疑問達到他心境最深的處所,感得人生沒有什麼價值,所以才發生一種徹底的覺悟、最後的決心。這種自殺是最高等的自殺,是哲學的自殺,是各種自殺的源泉、模範,各種自殺多少都受了它暗示的影響。這種對於人生根本上懷疑的自殺,絕非單是改良社會制度減輕壓迫所可救濟,他心境深處的疑問倘沒有圓滿的解答,對他說什麼生活好,什麼生活不好,什麼社會制度好,什麼社會制度不好;對他說自殺道德不道德,犯罪不犯罪,於社會有害無害;對他說什麼死得值不值,什麼徒死不能收改良社會的效果,什麼為人類造幸福應該奮斗到底,什麼自殺是女性、是示弱、是懦夫。像這一類的話,都是隔靴搔癢,在他的眼裡都沒有一看的價值。只有能解答他心坎裡面深處所藏人生哲學的疑問,才能夠改變他的人生觀,才能夠做他不去自殺的暗示。

我以為這種疑問,是兩種心理造成的:一是苟且心,一是偏見。苟且心出於宗教

上「空觀」的暗示,以為人生百年,終久是死,死後的社會更和我沒有關系,為什麼要維持他不讓他破滅呢?偏見出於哲學上「性惡」的暗示,以為人類生來性惡,救濟,希望,終久是絕對的不可能,像這種黑暗萬惡的社會,為什麼要維持他不讓他破滅呢?

這兩種心理都可以造成厭世自殺,懦弱的人就是不自殺,也要變成順世墮落一派。順世墮落原來就是厭世自殺的變相,都是極危險的人生觀。這兩種人生觀,對於人生的價值都是根本地懷疑:一切皆空,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價值在哪裡?黑暗萬惡,人生的價值又在哪裡?人生既然無意義,無價值,活着徒受痛苦,不自殺便是無意識的苟活。

人生果然完全是空?人性果然完全是黑暗?人生果然無意義,無價值?

相信「空觀」的人,未必都相信靈魂轉生(果然靈魂轉生,不但現世界空而不空,並且死後的社會還和我關系不斷),就是我也不相信靈魂轉生。但是「種性不滅」「物質不滅」,我們是相信的。一切現象是轉變不是斷滅,一切空間、時間都無實在性,都是這永續無間的轉變現象上便於說明的一種假定,我們也可以相信的。我們個體的生命,乃是無空間、時間區別的全體生命大流中的一滴。自性和非自性,我相和非我相,在這永續轉變不斷的大流中,本來是合成一片,永遠同時存在,只有轉變,未嘗生死,永不斷滅。如其說人生是空是幻,不如說分別人我是空是幻;如其說一切皆空,不如說一切皆有;如其說「無我」,不如說「自我擴大」。物質的自我擴大是子孫、民族、人類,精神的自我擴大是歷史。各種歷史都是全體生命大流的記錄,我與非我一切有生命的現象、痕跡,都包含在這些記錄裡面。我們個體生命和全體生命的現象、痕跡,無論是善或惡,是光明或黑暗,總算是「有」不是「空,

復次討論人性問題。「性惡說」本是一種偏見,人性本有善、惡兩方面。如下表:

善的方面 惡的方面

創造的沖動 佔有的沖動

利他心 利己心

互助的本能 掠奪的本能

同情心(即惻隱心) 殘忍心

愛慕心 嫉妒心

哀哭的本能 嗔忿的本能

在生物進化上看起來,人類也是一種動物,他本性上惡的方面,也和別的動物一樣。不過惡的方面越減少,善的方面越發達,他的品格越進化到高等地位,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人雖是最高等動物,「下等動物的祖先」所遺傳的惡性固然存在,他們所遺傳的善性也未嘗不存在。況且現在正在進化途中,惡性有減少的可能.善性有發展的

傾向,何以見得絕對沒有救濟的希望呢?受厭世主義暗示的人,只看見人性上惡的方面,沒有留心那善的方面,豈不是偏見嗎?

「空觀」是世俗囿於現世主義的一種反動,「性惡的悲觀」是過於把人類看得高明的一種反動。反動不合真理的本來面目。我們現在要了解人生不完全是空,而且要了解這不空的人生不完全是惡,我們要口(了)解人生有相當的意義與價值。了解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是什麼,他心境最深處所懷的疑問,便自然有了解答,自然會拋棄那危險的人生觀。

危險的人生觀,厭世的自殺,乃是各種自殺的母親。這種自殺的救濟,也就是各種自殺的根本救濟。因為自殺的原因雖各不相同,多少都受點厭世思想的暗示,這種暗示可以算是各種自殺的共性。解除了暗示,拋棄了危險的人生觀,對於人生根本的懷疑有了解釋,方才可以和他說什麼改良生活狀況,反抗社會壓迫,由個人改造社會,奮斗到底一類的話。這種自殺有了救濟,其餘自殺的救濟才有路可尋。

厭世觀以外,其餘的自殺:像上文所列的(2)(3)(4)(7)(8)(9)六種,都是為了社會道德習慣上積極的壓迫;(5)(6)兩種,都是為了宗風、名教、學說、道德上消極的壓迫;(10)是因為社會制度上積極的壓迫;(11)(12)都是因為社會制度上消極的壓迫;(13)(14)都是因為社會制度上積極的或消極的壓迫。

社會成了固定性的時候,他的道德的組織和制度的組織,往往發揮一種極有勢力的集合力,壓迫、驅逐那和他組織不同的分子,那被他積極的(就是獎勵)或消極的(就是禁止)壓迫,而沒有集合力和他反抗的分子,往往出於自殺。這種被壓迫、驅逐而自殺的分子倘然多了,絕不是全社會中的好現象。救濟的方法分兩方面:一方面是壓迫的社會要覺察自己的組織的缺點,要有度量容納和自己組織不同的新生分子,要曉得這種分子將來也會有集合力,也會有一種新組織,取自己的地位而代之;一方面是被壓迫的分子倘然發現了社會的罪惡,不要消極地自殺,要有單人匹馬奮勇直前的精神,要積極的造成新集合力和壓迫的社會反抗。反抗是好現象不是壞現象,反抗與結合,是相反相成的作用,是社會進化所必經的現象。社會上倘永遠沒有反抗的現象,便永遠沒有進步。

經濟壓迫的自殺,自然也是社會制度不良的結果。世界上對於這種自殺的積極的救濟,正鬧得天翻地覆,現在不用多說了。我相信社會經濟制度果然能夠改變,生產機關、工具和生產物,都歸到生產者自己手裡,不被一班好吃懶做的人搶去,那時便真能達到孔子「均無貧」的理想。因為貧富是比較的現象,缺乏乃是對於不缺乏相形見細的情況,分配果然平均,哪裡會有貧的現象?生產物果然按勞力分配平均,無論生活如何困難,哪裡會有心懷不平憤而自殺的人呢?

據以上討論,自殺的救濟,仍用因果法則,照着自殺的總原因分為兩事:

(一)解除思想的暗示(改造人生觀)。

(二)解除社會的壓迫(改造道德的、制度的組織)。

現代青年的自殺,大多數是(1)(6)兩種原因。林君自殺自然是厭世不是失戀。這班現代的青年,心中充滿了理想,這些理想無一樣不和現社會的道德、信條、制度、習慣沖突,無一樣不受社會的壓迫,他們的知識又足以介紹他們和思想潮流中的危險的人生觀結識。若是客觀上受社會的壓迫,他們還可以仗着信仰鼓起勇氣和社會奮斗,不幸生在思潮劇變的時代,以前的一切信仰都失了威權,主觀上自然會受悲觀懷疑思想的暗示,心境深處起了人生價值上的根本疑問,轉眼一看,四方八面都本來空虛、黑暗,本來沒有奮斗、救濟的價值,所以才自殺。像這種自殺,固然是有意義、有價值的自殺,但是我們要注意的,這不算是社會殺了他,算是思想殺了他呵!忠節大義的思想固然能夠殺人,空觀、悲觀、懷疑的思想也能夠殺人呵!主張新思潮運動的人要注意呵!要把新思潮洗刷社會的黑暗,別把新思潮殺光明的個人加增黑暗呵!

近代思潮中有這種黑暗的、殺人的部分嗎?有的,有的,但是最近代、最新的思潮不是這樣。思潮的趨勢如下表:

古代思潮 近代思潮 最近代思潮

理想主義 唯實主義 新理想主義人(?)、新唯實主義

純理性的 本能的 情感的

超自然的 自然的 以自然為基礎的

天上的 地上的 人生的

神的 物的 人的

全善的 全惡的 惡中有善的

全美的 全丑的 丑中有美的

未來的 現世的 現世的未來

人性超越萬物 人性與獸性同惡 人性比獸性進化

理想萬能 科學萬能 科學的理想萬能

玄想 現實 現實擴大

無我 唯我 自我擴大

主觀的想象 客觀的實驗 主觀的經驗

個人的非國家的 國家的 社會的非國家的

古代的思潮過去了, 現在不去論它。 所謂近代思潮是古代思潮的反動,是歐洲文

藝復興的時候發生的。十九世紀後半期算是它的全盛時代,現在也還勢力很大,在我

們中國的思想界自然還算是新思潮。這種新思潮,從它掃盪古代思潮的虛偽、空洞、迷妄的功用上看起來,自然不可輕視了它,但是要曉得它的缺點,會造成青年對於世界、人生發動無價值、無興趣的感想。這種感想自然會造成空虛、黑暗、懷疑、悲觀、厭世,極危險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也能夠殺人呵!它的反動,它的救濟,就是最近代的思潮,也就是最新的思潮。古代思潮教我們許多不可靠的希望,近代思潮教我們絕望,最近代思潮教我們幾件可靠的希望。最近代思潮雖然是近代思潮的反動,表面上頗有復古的傾向,但它的精神、內容都和古代思潮截然不同,我們不要誤會了。(參看本志六卷六號中《文藝的進化》)

最近代最新的思潮的代表,就是英國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新唯實主義的哲學,和法國羅蘭(Romain Rolland)的新理想主義的文學,和羅丹(Rodin)的新藝術。這也是我們應該知道的。(參看本志前號中《精神獨立宣言》)

這思想變動的時代,自然是很可樂觀的時代,也是很危險的時代,很可恐怖的時代,杜威博士和蔣夢麟先生所慮的,想必也就是這個意思。但是主張新思潮運動的人,卻不可因此氣餒,這是思想變動的必經的階級,況且最近代的最新的思潮,並不危險,並無恐怖性,豈可因噎廢食?

對於《治安警察條例》的批評

高一涵

本篇所批評的《治安警察條例》是民國三年三月二日袁世凱以教令第二十八號公布的,後來經「御用」的參政院追認,改編為法律第六號。同年三月公布的有《豫戒條例》,四月公布的有《報紙條例》,十二月公布的有《出版法》,都是現在政府拿來迫壓「五四」運動和拘捕公民、封禁報館、干涉出版、印刷等法律的根據。我對於言論、出版等自由,前兩年曾做過兩篇《報律私議》載在《甲寅》日刊上略為說出我對於出版法和報紙條例的意見。現在且把《治安警察條例》拿來略為下一點批評。

《治安警察條例》所管轄的范圍很廣,凡關於人民政治的集會、結社,公眾運動,游戲,傳布文書圖畫和勞動工人的聚集,都可以拿治安警察權去禁止它,干涉它。該《條例》的第一條:

行政官署因維持公共之安寧秩序及保障人民之自由幸福,對於下列事項,得行使治安警察權。

一、製造、運輸或私藏軍器、爆裂物者。

二、攜帶軍器、爆裂物及其他危險物者。

三、政治結社及其他關於公共事務之結社。

四、政治集會及其他關於公共事務之集會。

五、屋外集合及公眾運動、游戲或眾人之群集。

六、通衢大道及其他公眾聚集、往來場所粘貼文書、圖畫或散布、誦讀,又或為其他言語、形容並一切作為者。

七、勞動工人之聚集。

以上各項除「一」「二」兩項不論外,其餘五項都是批評該條例的人所應該研究的。這種法律的根本錯誤:(一)是拿一個時代的政治社會的現狀作為將來的永遠不變的政治社會的現狀;(二)是把一時的安寧秩序當作社會生活的永久目的;(三)是只承認現在在政治上、社會上得勢的一部分人,忘卻了壓在現在政治社會底下的一般人;

(四)是把政治上、社會上一切事業當做權利,以為別人的要求都是同他們爭權利,不是想替社會盡義務。有這幾種根本錯誤,所以無論是從人群進步程序上觀察,從社會生活情形上觀察,從公共利益上觀察,從法律職務上觀察,都可斷定這種條例不但沒有存在的價值,沒有存在的必要,並且有種種不利益、不公道的壞處。現在且把他的壞處分開說一說:

(A)從人群進步程序上觀察杜威博士說社會和政治的改革,可分作三個時期看:(1)默認的時期。(2)反抗的時期。(3)成功的時期。譬如從前希臘時代的奴隸,俄羅斯的農奴,美洲的黑奴,不但人家把他們當做主人的財產看待,便是他們自己都作這樣想。從前的夫婦在法律上只當做一個人,這一個人就是指着男人說,至於女子法律上是不承認她有人格的。在這個時期之中,不但人家不以為不道德,便是她們自己也以為這是奴隸女子的天職,是分所當然的。後來知識漸漸發達,生活情形漸漸變遷,她們自己才有些覺悟,因而反抗起來了。經過反抗之後,不但從人道方面設想,壓迫她們是不道德的;便是從社會實際上觀察,看她們在社會上的功勞,也不能不同等待遇,所以才承認她們的要求,這便是成功的時期。《治安警察條例》想借「擾亂安寧秩序」「妨害善良風俗」之名,來禁止、干涉集會、結社、示威運動、散布傳單、工人聚集等事,便是想防止壓在社會和政治底下的各階各級人民,使他們永遠在「默認的時期」中生活,換句話說,就是只承認他們有「默認的時期」,不承認他們有「反抗的時期」罷了。但凡社會底下有許多階級正在被壓的時候,社會上法律上所說的「安寧秩序」「善良風俗」和「自由幸福」等事,必定都是那些在社會上層占勢力的一部分人的「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和壓在社會下層的一部分人毫不相干。豈但不相干涉嗎?並且還犧牲在下層的一部分人的「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就在這個空地上建築在上層的一部分人的「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到了這種在上層的一部分人的「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在法律上佔得根據,在道德上倫理上佔得勢力,那麼,要想打破這種法律,這種道德,這種倫理,必定不是用溫和的合法的方法所能做得到的。在這個時候,下層社會的人只有以集會、結社、示威運動、散布傳單、同盟罷工為爭「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的唯一的武器。法國的大革命,充其量不過為第三階級的人民,在憲法上爭得集會、結社的自由權;俄國現在的大革命,充其量也不過為第四階級的勞動者在憲法上爭得管理國政的位置。法、俄兩國所以有那樣激烈的大革命,便是從前的法律觀念、道德觀念、倫理觀念反動的結果。換句話說,便是這種《治安警察條例》上所指為「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妨礙下層社會自由發展的結果。人群進步的原動力不在這「默認的時期」中間,也不在那「成功的時期」中間,全在這「反抗的時

期」中間。《治安警察條例》把政治上集會結社的自由權,女子集會結社的資格,和勞動工人的「同盟解僱」「同盟罷業」「強索報酬」等權利,根本取消,便是把下層社會和上層社會競爭同等發展的機會根本打破,便是把全社會進步的動機根本堵住:結果便是使舊社會的「安寧秩序」「善良風俗」「自由幸福」變成新社會反抗的仇視的目標。一方面防止過當,一方面反抗過力,所以往往激起來根本推翻的大革命。照這層道理說來,這種《治安警察條例》的確是妨礙人群和平進步的東西。

(B)從社會生活情形上觀察社會生活的現象可分作兩方面看:一是實質的,一是形式的。社會因為想達到生活的目的因而演出的行動,如思想經濟之類,這是實質的生活。因為節制這種行動使它循序漸進因而設下的方法,如法律秩序之類,這是形式的生活。實質的生活是動的,是進步的;形式的生活是靜的,是保守的。就這兩種生活的關系說:形式的生活是實質的生活的方法,實質的生活是形式的生活的目的。換句話說,就是法律秩序是為保護社會進步而設的工具,這種工具是為應付環境需要而設的,是應該隨環境需要變更的。社會生活的情形變更,這種應付社會生活的工具也當然跟着變更。譬如在農業生活的時代,僱人耕種自然不如使用農奴耕種的方便,所以這個時代法律只有承認農奴制度。雅典當紀元前三百零九年市民總數四十三萬一千人,奴隸之數竟有四十萬人。羅馬當紀元後二世紀之後,農業、礦產貿易和普通的商業,都在奴隸的手中。英國直到十八世紀之初,別的歐洲各國直到十九世紀,才把農奴制度廢掉,變成勞銀制度。因為十八世紀之後工業革命,歐洲各國社會的生活,已經由農業的變成工業的。這個時代,已從家族的個人的小生產生活,變到社會的團體的大規模生產生活,所以各國的法律都保護工場制度,獎勵資本集中。後來因為保護獎勵的結果,大資本家、大企業家在社會上佔了絕大的勢力,便把無錢無勢的生產階級——勞動階級——壓倒了,所以現在的法律又注重勞動階級的生計、健康、利益和政治上各種權利。且就英國說罷:英國當十八世紀以後,蒸汽機和別種機器漸漸發明,工場也漸漸增加,從前做手工的,做農民的,和兒童、婦女都到工廠里來求生活,又因為勞動者供過於求,所以到一八一二年以後常常起失業的恐慌。那時英國的政治又行米穀輸入稅,米價越高,勞動者的生活越困難。窮民救恤費在一七八四年以英國全國人口計算,每人約佔五個先令,到了一八三。年每人約佔十個先令六個便士。自一八二四年以後,同盟罷工漸漸多起來了。從一八九五年到一九。五年之間,同盟罷工之數有六千三十多次,勞動者罷工的人數共百七十八萬三千八百多人直到現在同盟罷工的新聞還是天天看見。因為罷工結果,不但勞銀增加,時間減少,勞動組合漸漸完備,便是工場管理權、政治參與權也漸漸擴張到勞動階級的手中。由此看來,社會生活變遷,法律也應該跟着變遷。到了社會生活全靠勞動階級維持的時候,法律就

應該照顧勞動階級,注意他們的生計、健康、利益和各種政治上的權利。法律如果仍然照顧不到他們,他們唯一的武器,只在集會、結社、「同盟解僱」「同盟罷業」「強索報酬,國家的法律只有隨着他們的願望,保護他們的利益。如果對於他們「聚集」,都認為有「擾害安寧秩序」「妨害善良風俗」的「誘惑及煽動」等嫌疑,必定要拿治安警察權去干涉它,那麼,便是拿社會形式的生活,來拘束社會實質的生活。換句話說,簡直是拿社會生活的方法來阻止社會生活的目的了。照這樣說來,《治安警察條例》不但不能維持社會的安寧秩序,並且是妨害安寧秩序的東西。

(C)從公共利益上觀察從前的警察權只以維持風俗、衛生為限,近來的趨勢,凡個人間和團體間的交涉,只要和公共的利益有關系,都可以拿警察權干涉的。所以警察權的目的,是在對於壟斷他人利益的個人或團體,負一種干涉的義務。「公共利益」四個字就是警察權的標准,警察權的效果全用這四個字做「天平秤」。但是警察權雖然有個標准,公共利益的標准,卻不容易斷定。歷史上所載的社會沖突,大概都是為公共利益的標准沖突的。譬如在專制時代,或在寡頭政治時代,只有君主和一般權貴們共同享受特利權利,所以他們便把他們貴族階級的利益當作公共利益。又譬如在教會專權的時代,他們的經典便是法律,他們所說的是非便是道德的標准,結果便把他們法王、祭司、教徒等所享受的特別利益當做公共利益。在家族制度時代也是這樣,一家之中只有長的、老的有權有勢,所說的財產權便是家長的財產權,所說的自由權只有家長可以行使,其餘的家屬都是聽家長擺布的,所以這時家長的利益便是公共利益。歐洲各國關於治安警察一類的法律大概都是在貴族式的政黨、資本家、僱主等當權時代設立的,到了勞動組合進步,勞動代表得進議會的時候,勞動界已經得了自由集會、結社的權利,那些為貴族、為資本家、為僱主幫忙的結社法已經成為廢紙了。袁世凱時代把人家丟掉的廢紙揀起來,當做香帛紙用,我們且不必管他,但是這個條例中偏偏開口就說「公共」兩個字,這卻不能不證明它「公共」兩個字的意義。原來法律上所承認的權利,並不是憑空結撰的,是拿對於社會所盡的義務換來的。人群進步到了「反抗的時期」,必定這種人群在社會盡了許多義務才能生出這種結果。譬如女權運動,自表面上看來,似乎是示威運動要求來的,自事實上看來,卻是拿她們的「職業」換來的。就拿美國說:美國的婦女職生業,即以教育一項說,依一九一五年的統計,從小學到大學所有女教員約佔四分之三,此外還有許多有價值的運動,如「禁酒運動」「反對幼童作苦工運動」……幾乎都全靠婦女的功勞,更有「貧民區域居留地」的設立,所有興辦演說、游戲、音樂、補習課程、醫葯看護等事,都是婦女提倡辦理的。再說英、法、德各國當這回歐戰的時候,所有工場、郵局、電車、醫院等服務的人員,幾乎全靠婦女充任。

女子在社會上盡了這麼大、這麼多的義務,如果拿我們《治安警察條例》去管轄她們,叫她們連一個參與集會、結社的資格都沒有,你說這是公道不公道!至於勞動工人乃是各國社會物質生活的基礎,所有生產、運輸、貿易……哪一件事不靠着他們!照我們《治安警察條例》,不但沒有參與政治、管理工場和公共事務的權利,便連一個「聚集」的自由權都沒有,你想這又是公道不公道!從前勞動階級、女子階級在社會上不佔勢力,便是公共利益中沒有他們的份兒,猶可以勉強說過去,現在他們的「職業」既已為社會生活的生命,他們所盡的義務既已有維持社會生活、改造社會〈生〉活的功勞,反不讓他們集會、結社和自由聚集,這「公共利益」四個字還作什麼解釋!如果警察權要拿「公共利益」做標准,應該要研究用什麼方法可以調劑各階級的利益?用什麼方法可以免去這一階級的利益供那一階級的犧牲?並審查審查看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到底哪一方面享受的利益多?應該保護哪方面,限制哪方面,才可使各方面利益平均?——這才是真正的「公共利益」的意義,這才是真正的警察權的目的。

(D)從法律職務上觀察前邊說過,法律是應付社會生活情形的工具,法律是客體,社會生活是主體,這是法律的性質,也就是法律的職務。法律的職務既然在應付社會生活情形,那麼,社會生活的情形變更,法律的目的也應該跟着變更。就以勞動問題說罷:現在勞動的情形,和從前便大不相同。從前勞動家站在債務者地位,後來勞動家站在債權者地位;從前勞動家爭的是時間和勞銀問題,現在勞動家爭的是管理問題;從前勞動家爭的是個人權利,現在的勞動家爭的是為社會盡義務;從前是對於僱主爭利益,現在是為場工爭效力(Efficiency)o勞動社會的情形既已這樣變更,法律的職務所以也不得不變。譬如古代行奴隸制度,主人和奴隸的關系,如同人和物的關系一般,所以那時的法律把權利盡歸主人,義務盡歸奴隸。後來產業發達,無產階級為償債而替人勞動,叫做「債奴」,所以這時法律的職務,單在強制債奴履行債務。到了十八世紀後產業革命,於是主奴的關系便變成佣雇的關系,這種佣雇的關系是全由契約和信用成立的,勞動家為僱主勞動,不預先受下酬報,且把勞動的結果一律交給僱主,他的勞銀請求權便是他站在債權者地位的證據。所以這時法律的職務就在一方面責成勞動家照契約所定的時間和事項做事,一方面責成僱主照付契約中所定的勞銀。又因佣雇的關系,只有時間和勞銀兩個問題常常發生糾葛,十九世紀的同盟罷工,大概不過爭這時間、勞銀兩件事,所以這時法律的職務,專在限製做工的鍾點和勞銀最低度。又因佣雇的關系是主客的關系,做客的勞動家常常受做主的僱主虐待,所以這時法律的職務便限制危險的和有礙衛生的工作,又設下勞動保險,極力保護勞動者身體、生活的安全。現在生產的機關已經改變性質,變成為社會謀幸福的工具,並不是從前為私人生財、為資本家專利的工具。生產機關的性質既已由私人專利的變成社會

公益的,所以勞動家的地位也由客體的變成主體的。現在和將來的勞動問題,全在研究生產機關應該怎樣管理才能增加效力,勞動家應該怎樣才能為社會盡義務,將來法律的問題就在怎樣才可使生產階級和管理階級完全化除,怎樣管理才可使生產格外收效,怎樣才可把勞動家從客體的地位變到主體的地位——這都是現在和將來法律的問題。

以上所說的是勞動社會的地位變遷的經過,也可說是法律職務變遷的經過。

我國《治安警察條例》乃是十八世紀以前的法律,不但離開承認勞動階級為主體的時代有一二百多年,並且連承認勞動階級為債權者的時代也還沒有達到,簡直可說是奴隸制度時代的立法例。不但勞動階級沒有爭到主體的債權者的地位,就連「人」的地位也沒有爭得到。他們不但沒有自由解僱、自由罷業、自由索報……的權利,並且連「聚集」的自由也沒有。便是退讓一百步說:我國勞動社會尚在佣雇關系時代,但是佣雇關系是根據雙方自由契約成立的,既說到自由契約,那麼,佣雇兩方面在法律上應該承認他們有同等的資格,站在平等的地位。試問無產階級天天受生計的逼迫,如果法律上不許他們聯合運動,哪還有能力和那些有錢、有勢力僱主相抗呢?連那共同聯合向僱主解僱、罷業、索酬的自由權也沒有,又怎麼說到有同等的資格,站在平等的地位呢?歸總一句話,這種《治安警察條例》不過仍然是一種「階級法」罷了。

結論凡批評一種法律必定先要問一問這種法律根本上有沒有存在的價值。如果該法律根本上不能存在便用不着逐條討論。本篇所以不逐條批評便是這個意思。現在且把我對於《治安警察條例》認為根本上不可存在的理由總括起來,做一個結論。

(1)社會是這群同那群聚合起來的,過了一定時期總要發生一種新群,和舊群在社會上爭平等發展的地位。壓迫新群的發展,便是阻撓社會的進步。

(2)法律是適應社會生活的工具,斷不可使這種做方法的工具反為做目的社會生活進步的障礙。

(3)法律不應該只認在社會上占勢力的一部分人私有的安寧秩序、自由幸福,便把全社會的安寧秩序、自由幸福拿去供他們犧牲。

(4)法律的職務在保護貧的、弱的利益使他們有平等發展的機會。

(5)法律應該承認一切職業、職工都是為社會謀幸福的,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怎樣才能使各種職業都能為社會增加幸福,怎樣才能使各種職工都能為社會盡義務?

(6)法律應該不承認這部分人的福利建築在那部分人犧牲之上,應該使犧牲的人便是享福利的人,換句話說,應該使消費和生產、管理和勞動打成一片,沒有不勞動的可以享受福利的

這幾種理由便是我根本上不能承認《治安警察條例》可以存在的原因。

附錄《治安警察條例》幾個重要的條文:

第一條(見前)

第七條關於公共事務之結社雖與政治無涉,行政官署因維持安寧秩序認為必要時,得以命令令其依前條現定呈報:(即由主任人出名呈報名稱、規約、事務所等事。)

第八條下列各人不得加入政治結社。

..三、女子。..

(第十二條規定「不得加入政談集會」的人色也和這條相同。)

第九條行政官署對於結社認為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命其解散:

一、結社宗旨有擾亂安寧秩序之虞者。二、結社宗旨有妨害善良風俗之虞者C三、其他秘密結社者。

第十三條警察官吏對於集會認為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得中止其講演或命其解散:

一、(略)二、集會之講演議論有煽動或曲庇犯罪人或贊賞救護犯罪人及刑事被告人或陷害刑事被告人者。三、集會之講演、議論有擾害安寧秩序或妨害善良風俗之虞者。

(自第十四條到第二十一條規定屋外集合及公眾運動、游戲之解散,政談集會之監臨和文書、圖畫等之禁止或扣留。)

第二十二條警察官吏對於勞動工人之聚集認為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得禁止之:

一、同盟解僱之誘惑及煽動。二、同盟罷業之誘惑及煽動。三、強索報酬之誘惑及煽動。四、擾亂安寧秩序之誘惑及煽動,一五、妨害善良風俗之誘惑及煽動。

美國城市自治的約章制度

張慰慈

-緒論

這篇所討論的,是美國城市自治制度之一部分,英文叫做Mm誦pa/ Rule

Charter Systemo Municipal,可以譯作城市的Home Rule自治,但是Charter這一個,不是容易翻譯的,其意義就是關系城市的一種根本法律:舉凡城市與邦政府的關系、城市的權限、城市政府的組織等,均由此根本法律規定之。城市的這種根本法律,和國家的憲法一樣,簡單一■句話,Charter就是城市的憲法。

在中國文字之中,想尋出一個字來把這Charter所包括的意義完全達出來,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得已暫且把它譯作約章。中國古時有所謂「呂氏鄉約」,這「約」字就含有道德上和法律上的意義,差不多是一種政府的組織法。此刻我們中國的市政,本來沒有一定的組織:有完全在鄉董手裡的,也有歸官立市政公所管理的,也有屬於警察廳的。城市須有一種根本法,凡城市政府的組織,城市的職權,須照這根本法執行,我們大多數的人民,還沒有想到。這篇的宗旨,想把美國的自治約章制度敘述出來,供國內留心市政問題的人參考。

我們可以暫且先下一個定義:所謂城市約章,就是城市的根本法律。在往時的美國,此種法律是由邦議會制定的。邦議會可以細察各城市的特別情形,為各城市各立一種特別法律。不過在這種制度之下,城市的職權被邦議會剝奪殆盡,並且又發生出別的弊病,所以在十九世紀的中間,各邦憲法就有禁止特別法律的條文。於是各邦議會須立普通法律,凡邦內的城市的權限和組織均須照這普通法律所規定的,但是各城大小不一,情形不同,一條普通法律,萬難適用於一邦內所有的城市。所以就有一種變通辦法,一方面可以不犯憲法的禁令,又一方面可以免去普通法律的弊病,這辦法就是把所有城市照人民的多寡,分作等級,凡在一個等級內的城市,須照一種普通法律去組織他的政府,規定他的權限。邦議會須為每等級的城市各立一種普通法律,例如一邦的城市分作三個等級,這邦必須有關於第一級城市的普通法律,第二級城市的

普通法律,第三級城市的普通法律。但是此種城市分類法子,就是特別法律的變相,特別法律的流弊,一點也不能免去。因為這種種法子——特別法律,普通法律,城市分類——的失敗,所以近來又通行一種新制度,這就是自治約章制度——人民可以照憲法或法律所規定,召集一個城市約章會議,制定城市的根本法律。如果要明白自治約章的確實性質,我們必須先明白城市自治的意義,和美國地方制度及所以發生這自治約章制度的緣故。

二城市自治的意義

「城市自治」這名詞不是容易解釋明白的,因為有兩種原因:

第一,城市現在的地位與在歷史上的地位完全不同。

第二,「自治」這兩個字有好幾種意義。

我們可以先討論第一個原因。城市在歷史上曾經過三個地位:

第一時期城市國家

第二時期作為行政區域的城市

第三時期作為地方自治機關的城市

城市國家歐洲在上古的時代,人民是聚族而居的。凡一族的人民,大概是崇拜一個神,信仰一種宗教,因為便於祀神起見,他們就聚集在一處,把廟宇、祭壇等類造起來,組織一個城市。這種城市是完全獨立的,現在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應盡之責務,應有之權力,均兼而有之,所以謂之城市國家。希臘、羅馬的城市,是屬於這一類的。但是這種城市,此刻已經變了歷史上的事實。現今所謂城市自治,並不是要城市脫離國家關系,完全獨立。不過討論城市自治的意義,我們必須曉得因時代的不同,這城市自治的意義亦因之而異。在歷史上,城市曾有一完全獨立的時期,但是此刻所謂城市自治,是一種有限口的自治。

作為行政區域的城市在中世紀的時候,歐洲的意大利、法蘭西、德意志等地方,因商務發達的緣故,又發現了許多城市。希臘、羅馬的城市是根據於血統和宗教,中世紀的城市是根據於商務同貿易。因為它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所有的性質不同,他們的地位也全然不同。上古時代的城市是完全獨立的政治團體,在中世紀的時候,歐洲有帝王,有國王,又有無數封建的貴族,所以城市要完全獨立,是萬萬做不到的。但是在封建時代的習慣之下,城市要自由發展它們的商務,也是不能的,所以它們極力想設法脫離種種束縛。這個時期適值國王和封建的貴族沖突的時候,城市就與國王聯絡起來,互相幫忙,以後貴族失敗,城市固然得了它們的自由,不過同時國王的權力也增加了許多。在中世紀末,歐洲的民族國家漸漸發現了,所有的政權漸漸聚集到國

王手裡。當此中央集權的時期,城市從前得到的自由權,又失去了,漸漸變成國家行政區域之一種。

當時國王能夠把城市作為行政區域,因為有兩個重要的原因:

(一)在社會簡單的時候,各城可各管各的事情,與別的城市毫不相干。不過到了經濟上、社會上的各種事情發展後,有許多事情從前只與各地方相關,現在變了與全國有關系。因為顧全全國利益起見,中央政府不得〈不〉把中央管理來代替地方管理。

(二)人民亦情願中央政府來管理市政,因為中世紀的市政是完全在幾個強暴的貴族手裡,他們是非常腐敗,非常暴戾。人民想早些脫離這種暴虐的城市自治制度,情願把市政交給中央政府管理,反能夠得到一點公平。

有這兩種原因,中世紀末葉的城市變成國家行政區域的一種,完全在中央政府權之下,和別的行政區域沒有什麼分別。

作為地方自治機關的城市城市國家是完全自治的,作為行政區域的城市是完全不自治的,這兩種的城市組織是暫時的,不是永久的。只有歐洲上古時代的情形,才能發生那城市國家;只有歐洲中古時代的情形,才能發生出第二種的城市。所以社會上的情形更變後,這兩種的組織法子也不能適用,必須有相當的新組織,才能適宜於社會上新發生的情形,這就是第三種城市發生的緣故:城市的地位,從國家的行政區域,變成地方自治的機關。

在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之初,歐洲的工藝也改革了,交通也方便了,所以大多數的人民就漸漸聚集到城裡去,人民眾多之後,就發生許多新問題,為中世紀城市所夢想不到的。欲解決這種新發生的問題,城市的政府必須改組,城市的職權必須加大,因之城市的地位又須改變。在十九世紀的時候,歐洲各國所訂關系城市的法律,均是增加它們的自治權力,但是執行與別的城市或全國有關系的事情,城市又須在中央政府權力之下。所以現在的城市有兩種地位:

(一)作為中央政府的機關,處理凡與全國有關系的事情。

(二)作為地方自治的機關,處理一切純粹的地方事情。

作為中央政府的機關時候,城市是完全在中央政府權力之下;作為地方自治的機關時候,城市是可以完全自由的;這是現在歐美各國城市的實在地位。所以現在所謂地方自治,所謂城市自治,不過一種有限制的自治,地方或城市只能在中央政府所規定的范圍之內,自治它們純粹的地方或城市事情,這種事情必須與別的地方或別的城市沒有什麼相干。

我們明白了城市在歷史上和現在所處的地位,就可以解釋「自治」這名詞的意義。自治二字和「地方」或「城市」連用起來,有好幾種的意義:

第一種的意義,是地方或城市有權選舉地方上的官吏。這種官吏可以執行各種法律,無論是中央政府的或地方政府的。這一種的地方自治制度在美國各邦之中是很通行的。美國各地方上的官吏,是完全由地方人民選舉出來的,各邦政府法律在地方上的執行權,是完全在這種民選的官吏手裡。

第二種的意義,是地方或城市人民有權決定所有邦議會制定的普通法律在各該地方或城市能通行與否。這一種地方自治權,在美國也是很通行的美國各邦的憲法,大多數是有禁止立法院通過特別法律的條文,所以邦政府不能為各地方制定特別的法律。如果邦議院通過一條關系地方或城市的法律,這法律必須通行於邦內所有的各地方或各城市。但是這種辦法,有時候是做不到的:各地方有各地方的特別性質,特別情形,各城市的大小不是一樣的,人民的職業和情形,萬不能在各城都是一樣,所以各地方各城市時時需要幾條特別法律,適用於各該地方或城市的特別情形。因為這種種困難的緣故,所以在美國有一種所謂「隨意的法律"(Optional Law),這種法律也是一種普通法律,為各地方或各城市而制定的,並不是為一個地方的或一個城市的。但是這種法律有一個特別性質:立法院通過後,暫時不能實行,必須俟各地方或各城市人民多數決定他們是要這一條法律後,該法律方可在各該地方或各該城市發生效力。

上文曾經說過所謂地方自治,是一種有范圍的自治。地方自治的第三種意義就是地方人民有決定這自治范圍的權力。地方自治問題,就是各地方究竟可以自治到什麼樣一個地位?如果各地方有權力可以決定它們自治的范圍,這地方自治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各地方要這麼樣,就可以這麼樣。但是地方政府的職務同中央政府的職務是很不容易分開的。往往有許多事情在一個時候,完全是地方上的職務,同別的地方也沒有什麼相干,不過到了交通便利,商務發達以後,就與別的地方有連帶的關系,中央政府為保護全國人民的利益起見,萬萬不能聽各地方各自為政,必須加以干涉才好。所以有許多事情,起初是地方的職務,漸漸變成中央政府的職務了。有這種的原因,地方自治的第三種意義是不能通行的。

第四種的意義和上述的第三種大意相同,不過范圍是狹小一些。地方自治的第四種意義就是各地方可以照憲法所規定,組織它們的政府,制定它們的根本法律或約章,所以叫做自治約章。

三美國城市制度及自治約章所以發生的原因

執行國家職權的機關,叫做政府。政府的職務是非常復雜,非一個機關的能力所能及,所以一國必須分作幾部分,各部分有各部分的機關,附屬於中央政府之下。因為政府的各種職務性質之不同,所以有許多事情須歸中央政府管理者,又有許多事情

歸較大的部分(在聯邦政府叫做邦,在單獨政府叫做省)的政治機關管理者,還有許多事情,因為只與各小部分有關,可以聽各小部分的政治機關自行管理。城市又因它的特別地位,特別情形,所以又須有一種特別機關行使它的特別事務。所以美國有三級的政治機關:最高者為中央政府,執行一切與全國有關系的事情,如外交,財政,軍事等項;次一級有各邦的政府,執行一切與全邦有關系的事情,如教育、民法等項;最下一級有各地方的政治機關,執行一切地方上的事務。美國是一個聯邦國,中央政府與各邦的政府同為憲法所設置的,它們的職權也是由憲法規定的,中央政府只能執行憲法所授予的職權,其餘一切為憲法所未及道者,均留存於各邦政府。關於城市制度這問題,憲法上並未提及,所以凡與這問題有關的職權,均歸各邦政府各自處理。在這種聯邦政體之下,城市是完全在各邦政府的勢力范圍之下,城市與中央政府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美國的城市因為不在一個中央政府權力之下,所以沒有統一的組織和職權,各邦盡可有各邦的城市制度,與別邦全不相同。近來美國的城市差不多變〈成〉了政治試驗場:凡有新奇的政治制度出現,總有幾個城市把它來試驗一試驗0如果試驗得有效,別的城市就可以仿效,並且還可以推廣到邦政府或中央政府;如試驗出來的成績不好,就立刻可以棄之不用。近數十年來,美國的城市政體,改了又改,不知改變了多少次數,經過這許多次的改革,市政自然比較從前好得多,不過只從事於改革城市政體,萬難解決關於市政的最困難、最重要的問題。這就是城市自治問題。解決這問題的困難地方,是在於邦政府的職權和城市的職權不能清清楚楚分開。什麼樣的事務是純粹城市的,與全邦毫不相干,所以各城市可以完全自由管理?什麼樣的事務是與全邦有關系的,所以須受邦政府的節制?這個問題不是單從改良市政可以解決的。

這城市自治問題,是包含城市與邦政府的關系問題,所以我們必須先明白城市和邦政府的種種關系,然後可以討論這問題。美國市政的腐敗,有兩個大原因:(一)因為城市政體及組織的不良;(二)因為城市的和邦政府的權限分得太不清楚,所以各城市時時受邦議會的和政客的無理干涉。近來對於解決這城市問題,是從兩方面入手:一方面把最古的、最復雜的城市政體改變成最新的、最簡單的組織,如近來最時髦的「城市委員會」和「城市經理」兩個制度;又一方面規定城市和聯邦的關系,如自治約章之類。城市的組織是不在本篇范圍之內,可以不必提及,我們只須討論城市與邦政府的關系。

美國各邦的行政官吏,大多數是由人民選舉,他們的任期也是憲法規定的,所以邦長無統治這輩行政官吏的權。這種制度,從政行一方面看起來,是地方分權;不過在立法一方面說起來,美國的制度,又是非常集權的;因為在一邦之中,邦議會是獨

一的立法機關,所有關於一邦的立法事務均集中於這一個議會。這樣的邦政府制度,對於城市的地位,發生三種結果。

(-)城市是邦議會所設立的。

(二)城市只有法律所列舉的權。

(三)城市早已失去了它們的自治權。

城市是邦議會所設立的,因為城市的根本法律如無憲法條文保護,只不過是一種平常法律,隨時可以由邦議會更改。照美國的制度,各邦行政官吏因為無權任免地方上的行政官吏,所以不能監督地方上及城市的事情。但是各城市同時也是邦政府的行政區域,替邦政府做了許多與全邦有關系的事務。為顧全全邦人民的利益起見,邦政府萬不能聽各城各自為政,以致全邦人民有所損害,所以不得不監督之。在美國的制度之下,只有邦議會有此權力。

城市的職權是在根本法內規定的,並且只不過在法律內所列舉的幾條,萬不能出此范圍。所以在一城之內,如有新發生的事情為法律所未提及者,城市政府必須呈請邦議會,給予管理該項事務的職權,如承邦議會的許可,城市政府方能執行;如被否決,則無論該項事情是怎樣的重要,城市政府不得管理。所以美國的城市是完全在邦議會的權力之下,邦議會要它怎樣,就怎樣。

我們已經提及,城市是兩種的作用:一方面為邦政府的代表,在地方上行使與全邦有關系的事務,又一方面為地方自治機關,行使只與本城市有關系的事務。為邦政府代表的時候,城市須受邦政府的監督或節制;為自治機關的時候,城市大可自由行動,不必受邦政府的干涉。但是這兩種職務在美國是向來沒有分清楚的,所以邦議會往往因干預城市執行第一種的職務而牽涉到第二種的職務上邊去。因為此種原因,美國城市完全失去了他們的自治權。

近二三十年來,美國人民漸漸覺悟起來了,他們可以看得出來邦議會無理干涉城市政治的種種弊病,所以在憲法之中,限制邦議會的權力的條文,也多起來了。限制邦議會對於城市的權力,有下列幾種:

(一)禁止特別法律。在特別法律制度之下,邦議會可以用一種法律來組織甲城的政府,用另外一種法律來組織乙城的政府,並且可以為幾個人的利益起見,時時修改這種法律。城市的特別法是時常出於不正當的主動力。那議會往往為權利所誘,隨時隨便通過幾條關系城市的特別法律,至於城市居民的幸福的利益實不在他們議員的心目中。為掃除這種弊端起見,各邦憲法大半有禁止特別法律的條文。各城市的根本法,必須一律,如有關於地方的法律通過,此種法律必須通行於邦內的各地方。

(二)在憲法之中規定一個范圍,在這范圍之內,城市可以自由行動,邦政府不得

干涉,例如:

(甲)所有純粹性質的官吏,邦政府不得任命。

(乙)如無人民的許可,邦議會不得隨意把城市街道的或別的權利允許給人家。(丙)城市有制定它們根本法律的權。

四城市自治約章制度的歷史

城市自治約章制度是最有效力阻止邦議會干預城市政治。在這制度之下,城市可照憲法所規定,隨意制定一條根本法律,適宜於他們的實在情形。這種制度,既無普通法律的硬性,又可免去特別法律的弊端。此制度是發源於密沙而立省(Missouri)-千八百七十五年的憲法。

在密沙而立,這個新制度是專為聖路易城St.Louis所設立的。聖路易是該邦最大的城市,其市政在那個時候是極端的腐敗。並且時時受邦議會的無理干涉,例如從一千八百五十二年至一千八百七十五年,它的根本法律,是沒有一年不被邦議會更動的。所以要改良它的市政,非從根本上設想不可。這根本解決方法就想把城市的和邦政府的職權分清楚,禁止邦議會干涉純粹城市的事務。這個辦法是由聖路易代表提出於憲法會議。照此議案,聖路易市民有權選出十三個人組織一個制定約章會(Board of Freeholders),其職務就是制定聖路易城的約章。該約章如得市民的同意,即可為該城市的根本法律。所以關系聖路易城的根本法律,邦政府的權完全取消。但是從當時人民的眼光看起來,這種制度,未免太激烈一些,因為如果實行之後,將來聖路易城政權太大,即使與全邦有關系的事情,邦政府亦難以監督。有此種緣故,所以提議此案的人,又加入一條:「雖有自治約章的條文,邦議會管理聖路易的權與管理別城市的權一樣。」有了這一條修正的條文,此案就通過了。以後新憲法成立後,聖路易市民照憲法的規定,舉了十三個公民組織一個自治約章會制定他們的根本法律。

在密沙而立憲法之中,除了關於聖路易城的特別條文之外,尚有一條普通的條文,把聖路易城所享受的權利推廣到別的過十萬人口的城市。但是在這個時候,全邦只有聖路易城的人口是過十萬,所以只有聖路易可以享受憲法所規定的權利。到了一千八百八十七年,克三水城也有了十萬人民,在一千八百八十九年,克三水城也制定了一條自治約章。

聖路易城的自治約章,效力很大,所以過了一二年,別邦也就想模仿起來了。第一個受影響的是太平洋口岸的加利福尼邦。加利福尼的經驗同別邦是一樣的,邦議會時時想法子避去憲法上的禁令,極力去干預城市政治。在一千八百七十八年,舊金山——加利福尼邦中最大的城——的根本法律有三百十九頁之多,起初的時候這法律

只有三十一頁,但是邦議會因幾個議員先生的私利起見,或為黨派的關系,每年總要加入幾條法律。舊金山的市政被幾個政客鬧得完全不成個樣子。在一千八百七十九年加利福尼邦正在修正憲法的時候,有幾個人想到自治約章制度,想把這制度來救濟他們城市的市政,當時就把議案提出來。但是當時反對派的勢力非常之大,所以又加入一條修正的條文:「自治約章由人民議決後,當呈請邦議會核奪,邦議會只能否決,惟不得修改」。除了這一條限制外,加利福尼憲法規定凡邦內過十萬人口的城市有制定他們的根本法律的權。這條憲法以後又修改了數次,這種權利推廣到過三千五百的城市。所以在加利福尼,大半的城市均有自治約章的。

從加利福尼邦,這自治約章制度推廣到華盛頓邦。在一千八百八十九年華盛頓邦正在制訂憲法的時候,大多數的人想把加利福尼憲法來做一個模範,因為華盛頓邦的人民大半是由加利福尼邦遷移過去的。加利福尼憲法之中,為他們所特別注意的就是這自治約章制度。自治約章制度由城市組織委員會提及,不過什麼樣的城市才有這樣權利這一個問題,費了許多時候才議決的。城市組織委員會主張過二萬五千人口以上的城市方能享受此種權利。但是華盛頓是個新的邦,人口是非常之少,完邦恐怕沒有一城有二萬五千人口,所以有許多人把這數減少到一萬五千。有人主張把這權推廣到過五千人口的城市。還有人主張推廣到邦內所有的城市。經了許多爭執,以後才定過二萬人口的城才能享受這種自治權利。因為這種限制,所以華盛頓邦的自治約章並不十分發達。到了此刻,只有五個城市有自己制定的根本法律。

第四個邦允許城市制定它們的根本法律是米尼所達(Minnesota)。米尼所達在一千八百九十六年修正憲法的時候,就把這自治約章制度加入。這一邦的自治約章制度與別邦稍有不同:第一層,邦內所有的城市均能享受這權利,第二層,制定自治約章會的會員,由地方審判廳法官任命,不是由人民選舉。在這一邦因為沒有限制,所以自治約章非常之發達,到此刻差不多有五十多個城市的根本法律是它們自己制定的了。

在十九世紀,人民對於自治約章制度並不十分踴躍。到了這世紀的末了,一共只有四邦憲法給予城市制定它們根本法律的權利。不過到二十世紀,這制度就推廣得非常之快。在這世紀起初的十二年,一共有八個邦加入這種新運動,所以此刻一共有十二邦——全美國聯邦四分之一-一有自治市約制度。以後加入的八個邦的歷史,大半是與從前的幾個差不多,我們可以不必細述。

五制定自治約章的手續

制定自治約章的手續,不是一定的。各邦的制度未免有大同小異的地方。我們可

以把這手續分做五層:

(-)制定自治約章手續的第一步。

(二)約章委員會的選任和組織。

(三)公布擬定的約章。

(四)人民決定該約章的去取。

(五)修改約章的手續。

制定自治約章手續第一步,大概是由城市的立法機關發端的,但是又有由人民發端的,如能得法定人數的同意,他們也可請求城市的立法機關,選擇一個約章會議。還有一邦把這種權給予地方審判廳的審判官。這手續的第一步發端後,第二步就是選擇約章會,由該會擬定一個新約章。這委員會的會員是從十三個到二十一個,除了一二邦外,均是由人民選舉的。選舉的手續是完全照選舉官吏的手續。被選人員也須有一定的資格,如年歲、居住的時期等。這約章委員會是一個臨時機關,約章擬定公布後,這委員會當即取消。照各邦憲法,約章委員會成立後,在一定期內,必須把新約章擬定,這期限是從三十天到一百二十天。

這手續的第三步就是公布擬定的約章。約章委員會擬定新約章後,當即交付城市立法機關或城市秘書,然後再由城市政府公布。公布的法子有好幾種:有須宣布在城市的政府公報的,也有登在平常的報紙上就可算數的,還有一個法子是把擬定約章由郵局寄給城內公民,每人一份。這種種法子的宗旨就是要人民明白曉得這自治約章的確實性質,究竟是好,究竟是壞,在選擇的時候,他們就可以發表他們自己的意見,決定這約章的去取。所以各邦的憲法總是把發表擬定約章的日期規定,大概必須在人民選擇期三十天以前宣布。時期長一點,人民可以有暇時來細細研究該約章的利弊,如果今天宣布,明天就須人民投票決定,人民哪能知道這約章的詳細情形,所以關於公布的種種手續,實在是非常重要。

制定自治約章手續的第四步,就是人民公決這約章委員會擬定的約章究竟能用不能用。擬定的約章公布後,過一定的時期,大概是從三十天到六十天,有一個選擇的日子,在這一天人民就可發表他們的意見。如有過半數人民贊同這新約章,這新約章過了一定期限後,就變成城市的根本法律,以前的種種法律,均同時取消。不過在幾個少數的邦內,人民決定後,這約章尚需等邦議會或邦長贊同後,然後可以實行。

至於修改自治約章的手續,大概是與制定自治約章的手續相同,故可以不必細述。

六結論

自治約章制度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給予城市一種有限制的自治權利。從前美國市政腐敗的大原因,在於邦議會的無理干涉城市政治,所以救濟這一層弊端的方法,就

是禁止這種干涉。這新制度並不是想設立一種完全獨立的城市。城市所得到的權利只不過制定他們自己的根本法律,組織他們自己的政府,包括所有一切關於純粹地方事務的自治權利。

現今的學者大半多承認城市政府為全國政府的基礎。城市政府是頂重要的一種政府。平常人民大概與中央政府或邦政府是沒有什麼大關系的,每年除了納稅以外,如無特別事故,可以永遠不見一個中央的官吏。不過對於城市政府,是完全不同的,我們一出門,就看見警察,我們平常一舉一動,如有不得當的地方,就有警察來干涉。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產,全靠幾個警察來保護的。總而言之,城市人民的生活,與城市政府有很密切的關系。現今工商業漸漸發達,城市人民一天多一天,城市政府的重要亦一天更甚一天。城市政府並且又是極難管理的。現今城市的生活是非常復雜——人口漸漸加多,工商業漸漸發達,各種各樣的特別利益,漸漸發現——要管理這種種復雜的事情,實在是最不容易的。但是美國的市政制度,是前幾十年城市生活最簡單的時候組織的,所以用來管理現在城市實在是非常不適用。邦議會的議員大半是從鄉間出來,城市的復雜情形,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叫他們今天為甲城制定一條根本法律,明天為乙城制定一條根本法律,這種法律如何能適用呢?只有城市人民才能明白他們自己城市的特別情形,特別需要,才能制定一條法律適合於種種的情形,種種的需要,這就是最新的城市自治約章制度的功用和它所以發生的緣故。

歐美勞動問題

陶履恭

勞動成了歐美國家裡最重要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年了。

自從歐洲工業革新以後,所有重要的生產差不多都漸漸改用機械製造。用機械的工業,並不是不用人工,不過是一種分工的勞動拿機械省人力、省時間的生產法。至於管理機械,還是需要勞動者,並且勞動者是生產的第一要素,因為假使沒有人工運用機械,無論有多少煤也不能自己從地下起來,無論有多少架機器,也不能自己動轉起來,無論有多少原料也不能自己做出物品來,所以有人說勞動是唯一生產者,那機械原料不過是輔助生產的工具罷了。自從太古原人時代,人就是常常做工的,但是自從人類用機械製造物品以來,那所有的大工業都聚集在大都會交通便利的地方(便於得燃料、原料並且便於運出物品去售賣)。原來不是大都會的地方,因為工場或礦山開得多了也就日日發達,成了大工業都會。所以現在做工的人都到都會去,都會也就變成了「勞動之市場」。勞動者來到都會里,自己是沒有機械(因為現今機械的價錢很大,勞動者都是因為家裡或自身沒有產業,或所有的產業不夠生活,才去被雇為勞動者),沒有原料,沒有土地的,他所有的就是他一身的工作能力。他被雇的時候所賣的也就是他的工作能力,所以有人稱勞動者為無資產的齊民(Fowletariat)o

那僱用勞動者的人都是有機械的,有原料的,或是有土地的,或是三者都有的。他們怎麼得到這三者,他們得到這三者的方法正當不正當,我們且不去討論。(讀者可讀英文的著作如英國J.A.Hobson的Evolution of Modern Capitalism,,美國Ely教授的Evolution of Industrial Society,德國Biicher教授的Industrial Evolution和純粹社會黨對於現今資本制度的批評。)因為我們現在用金錢做物品的媒介物,他們既然有機械、原料、±地等資產,也就是有金錢的人,所以在工業發達的國家裡,產出了這兩種階級:一方面是有資產,有金錢的人,僱用那沒有資產、專賣工作能力的;一方面是沒資產的勞動者,因為沒有機械、原料、土地,專是受人僱用才能生產的。

在歐美工業發達的國家裡,這有資產者與無資產者兩種階級是一個普遍的現象。

勞動問題就是從這個現象里發生。勞動者沒有知識,沒有團結的時候,能力薄弱。因為自己沒有資產只好任憑那有資產的調遣(關於這一段勞動界黑暗悲慘的歷史,讀過英國工業發達史的是都知道的)。無論他們的勞動狀況怎樣難堪,無論生活狀態怎樣低陋,他們只為了求生之念,也沒有法子改良。等到勞動者漸漸地有了覺悟,有了團體,自然不甘服那有資產者,就想擴張他們的權利,所以就成了兩種階級對壘的形勢。按理想說起來,一國里的人以至全世界的人因為都是人類,原來是有共同的利益的。理論上雖是這樣說,但是因為工業革新後,成就了現今的資產制度,都把人類分為兩種相對抗的階級。

馬克思一派的社會主義,就用這個對壘的狀態鼓吹那「階級戰爭」。但是據我看來,一個社會里頭不只是有資產者與無資產者兩種階級。兩種階級以外還有那勞心者如官吏、議員、律師、教習、企業家等,他們工作的性質雖然是與勞動者相似,但是他們的利益與思想,卻常與有資產的相近或是完全相同。此外還有那中等社會(Bour-geoi sie)兼有資產者和勞動者兩階級的性質。在工業發達的社會里為數也不少。所以歷來歐美勞動界的紛擾,並不是像馬克思黨所說的,無資產階級向資產階級宣戰,實在是勞動者對於社會各階級求他們相當的位置。他們並不是向著資產階級無理取鬧,卻是要求改良勞動和生活的狀況,享凡人類所應享的物質的、精神的文明。這就是歷來勞動問題的燒點。

歐美的勞動界,不斷地對於僱主有種種的要求:減少工作時間,增加工錢,改良勞動狀況,發給養老年金,賠償工作上的險害。這都是為人的所應該享受的利益。假使不承認勞動者這些種要求,就是不承認他們與我們同是一種有血肉、有感情的人類。但是在有資產者占勢力的時候,那議員、官吏、宗教家、經濟學者等等都是袒護資產的利益的。現今社會上固有的制度,例如國會、學校、教會的組織,也都是保護他們的利益的,所以才顯出「階級戰爭」的現象。近幾年來,勞動用團體的勢力,雖然也有得到他們的要求的,但是只是部分的不是全體的。況且勞動者雖然一時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但是社會上的狀態也不斷地改變,所以他們又起了新要求。(例如生活程度一天比一天增高。勞動者的收入雖然因為屢次的要求有增加,但是終究跟不上那騰貴的物價。例如此次戰後美國的物價增加百分,即加倍,但是勞動者增加的工錢還不到百分。)所得到的利益是一時的,不是永久的。一類勞動者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他類的勞動者也就起而效尤。勞動者獲得了一種要求,不久又要發生了新要求。這樣看起來,那勞動、資產兩階級的沖突是普遍的,並且是沒有完全解決的時候,此外還有那有工作能力而無人僱用的和那無工作能力的都要求他們工作的權利。這就是歐美「勞動不靖」的現象。一般思想家、科學家,專心用力想法子解決的也就是這個大問題。

此次大戰爭開始之先,已經是勞動問題在歐美最吃緊的時候。政府慣用那拳術上「轉閃騰挪」的法子躲避他。戰事一起,英、法兩國把勞動界奮斗的勢力一時都掉轉向戰事上去。最先把失業的勞動者都吸收到軍隊里去,但是勞動問題之困難並不因此減輕。我且述說幾樁錯綜的原因。一、戰爭的時候,生產力已經低減,那所有的生產力的大部分又都是製造軍需品,不是製造損害生產力的物品,如槍炮就是製造些物品專為滿足那無生產能力者或損害生產能力者(即軍人及與軍隊相關系的)的需要。於是一般生產力低減,就把日常需用品的價錢一天一天地漲高起來。二、戰費浩大,政府沒有法子籌款,只有募集國債。國債不足額的時候,發行新紙幣補充(例如法政府發行紙幣約六萬萬鎊而法蘭西銀行——法之國家銀行,今年六月間所存現金只有二萬三千萬四百鎊之數),使紙幣價格低減,也就是使物價提高。三、戰爭的時候雖然異常危急,但是那沒有良心的資產家仍在那裡壟斷獲利,魚肉小民。政府雖然採用監督食品、稽查物價、提高餘利稅(Ercess Pr此tare)所得稅種種的方法,但是那「戰時贏利者」(War Profiteers)(日本所謂成金Narikin就是這一類人),是防不勝防的。無論政府用什麼方法限制不正當的營利,他們是依舊存在。(我這次在英國聽說戰時贏利者非常之多,赤手空拳的人在一兩年裡頭竟會有變成富家翁的。這種意外之財,是不合理的。)這也是擾亂經濟界、蠹害小民的一個原因。有這三種重大的原因,使勞動者的生活更加窮困。人都說戰時勞動者的收入增加最多,但是與生活程度比較起來,還是入不敷出,所以在戰爭的幾年裡頭,勞動界的不穩也一時沒有停止。局部的罷工停業是時時有的,在休戰條約未簽字之先,法國有一次大罷工,幾乎惹出大事來。美國在加入戰事以前,雖然一時因為供給聯盟國方面的需要,在經濟上獲得了許多利益,勞動者因為沒有東歐民進口與他們競爭也沾了工業繁昌的余潤,但是勞動者為保持所獲得的地位,並且忌妒那戰時贏利者和壟斷者的專橫,依然是繼續以先不穩的狀態(自一九一五至一九一八四年間,美國罷工事件共有一萬多件),並且起了野心更大的要求。

所以勞動界的不穩在戰爭時期內,暫時並沒有停歇。不過因為政府取締報紙,不准記載罷工及脅迫資產家的大事件,並且各局部的擾亂,常由政府勸導雙方從速談判解決,所以正確的消息沒有全暴露出來。當時人的精神全貫注在戰爭上,所以也就把勞動問題全忘記了。現在戰事停止,勞動界加倍活動起來。本來是當然的,也是大家預料得到的,但是此次勞動上所要解決的問題,較比歷來發生的問題,更為根本的。不只是工錢、時間、勞動狀況等問題,是為勞動者在社會里爭一個相當的位置,也可以說是一個社會改造問題。假使我們讓資產階級、勞動階級取對壘的形勢,永久繼續下去,還是不能使勞動者獲得一個相當的位置,當然要把固有的社會重新改造一番。

此次歐美社會受了戰事的影響,產出了許多的新問題(如軍人遺族恤金、裁兵、

成人教育諸問題),使固有的問題(如救濟貧窮、增加生產諸問題)益加難以解決。那固有的問題里頭,要推勞動問題為最困難的,最根本的。譬如戰時國內的壯丁都到戰壕里去,女子及未熟練的勞動者出來代他們從事勞動。現在軍人退伍的有幾百萬也要找事做,有什麼地方可以消納他們(據說戰後用人的地方極多,但是退伍的軍人沒有教育,沒有專能,所以找不到事)。假使他們也是些沒有特別技能的,又先要為他們謀教育上的設備。譬加生活難的問題,也是四面八方的來襲擊這些勞動者,使他們想根本的方法處置生活問題。要詳細地把歐美戰後的勞動問題討論起來,不是本文幾千字可以說得完的。但是勞動是現今歐美的問題,我們卻看得出來。因為在歐美工業發達的國家,勞動者是生產者,是人民最重要的部分。例如英國戰前人口有四千五百萬,就中勞動者有一千八百萬,即佔了人口四分之一。又如此次罷工的美國鋼鐵工人(十一月發生之事件)屬於格利Ga1y(此人代表資本家與工會代表會議不諧而決裂者)氏所管轄者,較諸今日歐洲新成立之小國家之人口還多,較諸三年前美國之軍人還多一倍。勞動者不只是人數多,他們與一般人民的關系也是極重。假使礦工不肯工作,全國立刻就缺少燃料。不只是我們消費者不能煮飯,不能取暖,所有的工場也都要停止工作。假使鐵路工人罷工,不只是旅客要感困難,所有的貨物也就不能運輸。英國的礦工、鐵路工人和轉運工人(指碼頭上腳夫、電車手一類)去年聯合起來成了「三合會」(或譯為三角同盟),他們的勢力,覺得格外偉大。法國仿了這辦法。美國的「勞動聯合會"(即America Federation of Labor簡稱為A.F.L.)也有偉大的勢力。這樣看起來,勞動是工業國家的生死問題(中國提倡興實業的都說可以使國家富強。我們看了歐美的經驗,富強的並不是國家,實在是國家裡少數之個人。使國家富強的也不是實業家,實在是多數的勞動者O我們工業後進國千萬不要忘記了這個教訓)。

現在歐美最險惡的情形,就是沒有找到解決勞動問題的機關,沒有找到根本解決勞動問題的辦法。第一是機關。政府應該是一個好機關,但是現在的政府沒有真心處置這問題,最好的只彌縫政策。倒如英國的魯意喬治政府,完全為資產家所操縱,不能順應勞動者的要求,專執反抗的態度。(魯意喬治自身是隨機應變的,專覘察國中勢力所在,並不一定要反抗的,但是他的里頭如克遜勛爵、邱奇爾等都是資產家一派。)法國政府也是沒有誠意的。克雷蒙梭對外一方面實行侵略的帝國主義,對內也是仿帝國主義派的故智,鼓舞人民戰勝的心理,使他們把本國最切要的問題都丟在腦後。(例如慶賀凱旋,屢由政府竭力提倡。今年七月十四的節日政府支出四百萬法郎為裝飾街衢之用。把一個美麗無比的ChdmbsElysGes用了許多旗幟、槍炮、盔甲等醜陋、野蠻的東西擺滿了。用卑劣的方法,迎合卑劣的群眾心理。)至於美國聯邦政府,雖然設了勞動局,也沒有權力應付勞動者的要求。一方面美國的資產者向來在政治上握大權,美

國政治之腐敗與大會社、大工場的關系凡研究美國政治的都知道的,所以要靠着聯邦政府或各州政府行一種積極的勞動政策,一時沒有希望。又一方面美國勞動問題較英、法更覺復雜:西北區是伐木工時起搶亂,(今年三'四兩月的Atlanitc Monthly里有Par-ker夫人記其丈夫之遺事,頗可以窺美國西北區的罷工情形。Parker是心理學者,專研究勞動問題,因為排解勞動界的紛爭,生生累死。)西南區又是礦工的勢力,東北區才是工業勞動者的范圍。工人里頭又有外國人的問題(馬撒珠塞州羅威爾地方的工場里的工人有十四種不同的言語),和南方有色人種的問題。想一個包括一切的解決法是不可能的。何況又有資產家的大阻力呢?

歐美的政府對於勞動問題是沒有能力的。這也有歷史上的原因。歐美的政治制度成立的時候,還沒有成為工業社會。以後發生了勞動問題雖然是由政府辦理,例如國會通過種種保工的法律,行政部監視施行保工法,近來又添設勞動局專辦理勞動界的事務,但是所有的政治組織與現今狀況不合。政府里沒有與勞動者職業、利益相當的代表。即使政府只居排難解紛的位置,專調解資產者和勞動者兩方的沖突,他們也只能在事後處置,不能預防工業上的沖突,減少勞動界的損害,還是沒有用的。

資產者的勢力可以說比政府大,因為他們與勞動有直接的關系,也曉得他們的情形。但是他們現在的態度只顧及枝葉問題,如工錢、時間,對於根本上並沒有改革的主張(如英國的工業聯合會British Fdeeration of Industries就是資本家最有勢力的聯合,沒有根本的具體的政策)。他們更希冀保護他們固有的利益,同時仗着他們金錢的勢力用報紙、小冊子鼓吹反對勞動者的言論蠱惑人民,博他們的同情,所以想使資產家解決勞動問題也是無望的。至於勞動者自身,雖然有覺悟,有要求,但是常偏於局部的、短見的、不一致的。工人的常見以為勞動問題不過是麵包問題,所以普通的擾亂,全是為麵包問題。近來英、法的勞動者,因為所要求的不能達到目的,常不等工聯領袖的認可,就罷工起來。這種局部的短視的舉動,也不是根本上解決的辦法。工聯的領袖比較地覺悟勞動問題之切要,知道勞動不只是麵包問題,連生產所有權和戰後改造的問題也都是勞動范圍內的事。他們曉得現在的局面已經不是那哈密爾頓所規划的民治主義,也不是穆勒•約翰所擬的民治主義,是要與勞動界相適應的工業的民治主義。他們知道只有勞動者是生產者,所以勞動者自身應該有相當的權利,操縱生產,操縱與他們生命有密切關系的工業。現今政府都要被治者的承認,要被治者干涉、監督的,所以一國里生產的事業也當然不許專制,要待生產者自身的認可,要生產者干涉、監督的。他們知道現在的制度是要推翻的,但是工聯的領袖雖然有了目的卻沒有具體的辦法。一班理想家雖然在那裡創造新主義如工會的社會主義,或勞農會,但是常不能即刻應用在事實上。他們有新穎的看法,有高尚的主義,但是只可以供勞動運動者的

參考,所以悲觀的人以為現今勞動問題離着解決尚遠。無能力的政府,貪婪無厭的資產者,和短視的沒有鞏固大團結的勞動者,都不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但是勞動問題又只有政府的機關和資產、勞動兩階級才可以解決。

在資產、勞動兩階級相抗衡狀態之下,還有消費者。本來勞動者、資產者自身都是消費者,但是兩種人以外還有許多消費者。我們做文章的人也就是這一類。法國的中等階級,介乎資產、勞動之間,也可屬於這一類。資產者是向來不顧消費者的利害的。勞動者在現今與資產者沖突的時代,要顧消費者的利害而不得,所以反常惹起他們的怨恨。大概在新工業制度成立之先,消費者是不能滿足的。消費者當兩階級對抗的時候,責任異常重大,應該有遠見,拿定主意,附和資產者還是袒護勞動者,所以消費者對勞動問題也有解決的責任。

今後歐美生產界的趨勢解決勞動問題的兩層是可以斷定的:一、生產趨於統一綜合,節省競爭的濫費(這是在戰前已現的狀態,不過受了戰事的經驗,聯合統一進行當更盛)。二、生產當為公有,免去資產家的壟斷。公有不是以先的國有,國有是官僚制度、衙署制度(Bureancracy),不能存於民治時代。今後之生產要受民治的管轄,所以又可叫做民治的公有。至於怎樣可以使這兩種趨勢平和地、不用革命地實現,並且可以有良好的制度維持這個趨勢,全靠着歐美社會各階級的努力。各階級能否和衷共濟,解決勞動問題,關系異常重大。歐美的文明,世界的文明將來能否保存都靠着他們的能力。

這篇文章做完了,因為舉例太少,頗不適意,但是各地方勞動的紛擾,不過是此處所謂勞動根本問題的局部的表現。本文不過把勞動問題的切要說明罷了。今後歐美勞動界的變化可以按着這種道理推尋的。

(八、十一、廿五)

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

李大釗

凡一時代,經濟上若發生了變動,思想上也必發生變動。換句話說,就是經濟的變動,是思想變動的重要原因。現在只把中國現代思想變動的原因,由經濟上解釋解釋。

人類生活的開幕,實以歐羅細亞為演奏的舞台。歐羅細亞,就是歐亞兩大陸的總稱。在歐羅細亞的中央,有一凸地,叫做Tableland。此地的山脈,不是南北縱延的,乃是東西橫亙的。因為有東西橫亙的山脈,南北交通,遂以阻隔。人類祖先的分布移動,遂分為南道和北道兩條進路。人類的文明,遂分為南道文明——東洋文明和北道文明——西洋文明兩大系統。中國本部、日本、印度支那、馬來半島諸國、俾露麻、印度、阿富汗尼士坦、俾而齊士坦、波斯、土爾其、埃及等,是南道文明的要路;蒙古、滿洲、西伯利亞、俄羅斯、德意志、荷蘭、比利時、丹麥、士坎迭拿威亞、英吉利、法蘭西、瑞士、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奧士地利亞、巴爾干半島等,是北道文明的要路。南道的民族,因為太陽的恩惠厚,自然的供給豐,故以農業為本位,而為定住的;北道的民族,因為太陽的恩惠薄,自然的供給嗇,故以工商為本位,而為移住的。農業本位的民族,因為常定住於一處,所以家族繁衍,而成大家族制度——家族主義;工商本位的民族,因為常轉徙於各地,所以家族簡單,而成小家族制度——個人主義。前者因聚族而居,易有婦女過庶的傾向,所以成重男輕女、一夫多妻的風俗;後者因轉徙無定,恆有婦女缺乏的憂慮,所以成尊重婦女、一夫一妻的習慣。前者因為富於自然,所以與自然調和,與同類調和;後者因為乏於自然,所以與自然競爭,與同類競爭。簡單一句話,東洋文明,是靜的文明;西洋文明,是動的文明。

中國以農業立國,在東洋諸農業本位國中,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大家族制度,在中國特別發達。原來家族團體,一面是血統的結合,一面又是經濟的結合。在古代原人社會,經濟上男女分業互助的要求,恐怕比性慾要求強些,所以家族團體所含經

濟的結合之性質,恐怕比血統的結合之性質多些。中國的大家庭制度,就是中國的農業經濟組織,就是中國二千年來社會的基礎構造。一切政治、法度、倫理、道德、學術、思想、風俗、習慣,都建築在大家族制度上作他的表層構造。看那二千餘年來支配中國人精神的孔門倫理,所謂綱常,所謂名教,所謂道德,所謂禮義,哪一樣不是損卑下以奉尊長?哪一樣不是犧牲被治者的個性以事治者?哪一樣不是本着大家族制下子弟對於親長的精神?所以孔子的政治哲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全是「以修身為本」。又是孔子所謂修身,不是使人完成他的個性,乃是使人犧牲他的個性。犧牲個性的第一步,就是盡「孝君臣關系的「忠」,完全是父子關系的「孝」的放大體。因為君主專制制度,完全是父權中心的大家族制度的發達體。至於夫婦關系,更把女性完全浸卻。女子要守貞操,而男子可以多妻、蓄妾;女子要從一而終,而男子可以細故出妻;女子要為已死的丈夫守節,而男子可以再娶。就是親子關系的「孝」,母的一方還不能完全享受,因為伊是隸屬於父權之下的,所以女德重「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總觀孔門的倫理道德,於君臣關系,只用一個「忠」字,使臣的一方完全犧牲於君;於父子關系,只用一個「孝」字,使子的一方完全犧牲於父;於夫婦關系,只用幾個「順」「從」「貞節」的名辭,使妻的一方完全犧牲於夫,女子的一方完全犧牲於男子。孔門的倫理,是使子弟完全犧牲他自己以奉其尊上的倫理;孔門的道德,是與治者以絕對的權力責被治者以片面的義務的道德;孔子的學說所以能支配中國人心有二千餘年的緣故,不是他的學說本身具有絕大的權威,永久不變的真理,配作中國人的「萬世師表」,因他是適應中國二千餘年來未曾變動的農業經濟組織反映出來的產物,因他是中國大家族制度上的表層構造,因為經濟上有他的基礎。這樣相沿下來,中國的學術思想,都與那靜沉沉的農村生活相照映,停滯在靜止的狀態中,呈出一種死寂的現象。不但中國,就是日本、高麗、越南等國,因為他們的農業經濟組織和中國大體相似,也受了孔門倫理的影響不少。

時代變了!西洋動的文明打進來了!西洋的工業經濟來壓迫東洋的農業經濟了!孔門倫理的基礎就根本動搖了!因為西洋文明是建立在工商經濟上的構造,具有一種動的精神,常求以人為克制自然,時時進步,時時創造。到了近世,科學日見昌明,機械發明的結果,促起了工業革命。交通機關日益發達,產業規模日益宏大。他們一方不能不擴張市場,一方不能不搜求原料。這種經濟上的需要,驅着西洋的商人,來叩東洋沉靜的大門。一六三五年頃,已經有荷蘭的商人到了日本。以後Perry Harris與Lord Elgin諸人相繼東來,以其商業上的使命,開拓東洋的門徑,而日本,而中國,東洋農業本位的各國,都受了西洋工業經濟的壓迫。日本國小地薄,人口又多,擔不住這種壓迫,首先起了變動,促成明治維新,採用了西洋的物質文明,產業上起了革

命如今還正在革命中由農業國一變而為工業國,不但可以自保,近來且有與歐美各國並駕齊驅的勢力了。日本的農業經濟組織,既經有了變動,歐洲的文明、思想,又隨着他的經濟勢力以俱來,思想界也就起了絕大的變動。近來Democracy的聲音震盪全國,日本人誇為「國粹」之萬世一系的皇統,也有動搖的勢子;從前由中國傳人的孔子倫理,現在全失了效力了。

中國地大物博,農業經濟的基礎較深,雖然受了西洋工業經濟的壓迫,經濟上的變動,卻不能驟然表現出來。但中國人於有意無意間也似乎了解這工商經濟的勢力加於中國人生活上的壓迫實在是厲害,所以極端仇視他們,排斥他們,不但排斥他們的人,並且排斥他們的器物。但看東西交通的初期,中國只是拒絕和他們通商,說他們科學上的發明是「奇技淫巧」,痛恨他們造的鐵軌,把它投棄海中。義和團雖發於仇教的心理,而於西洋人的一切器物一概燒毀,這都含着經濟上的意味,都有幾分是工業經濟壓迫的反動,不全是政治上、宗教上、人種上、文化上的沖突。

歐洲各國的資本制度一天盛似一天,中國所受他們經濟上的壓迫也就一天甚似一天。中國雖曾用政治上的勢力抗拒過幾回,結果都是敗辱。把全國沿海的重要通商口岸都租借給人,割讓給人了,關稅、鐵路等等權力,也都歸了人家的掌握。這時的日本崛然興起,資本制度發達的結果,不但西洋的經濟力不能侵入,且要把他的勢力擴張到別國。但日本以新興的工業國,驟起而與西洋各國為敵,終是不可能。中國是他的近鄰,產物又極豐富,他的勢力自然也要壓到中國上。中國既受西洋各國和近鄰日本的二重壓迫,經濟上發生的現象,就是過庶人口不能自由移動,海外華僑,到處受人排斥虐待,國內居民的生活本據,漸為外人所侵入——台灣、滿蒙、山東、福建等尤甚——關稅權為條約所束縛,適成一種「反保護制」。外來的貨物和出口的原料,課稅極輕,而內地的貨物,反不能自由移轉,這里一厘,那裡一卡,幾乎步步都是關稅。於是國內產出的原料品,以極低的稅輸出國外,而在國外造成的精製品,以極低的稅輸入國內。國內的工業,都是手工工業和家庭工業,哪能和國外的機械工業、工廠工業競爭呢?結果就是中國的農業經濟擋不住國外的工業經濟的壓迫,中國的家庭產業擋不住國外的工廠產業的壓迫,中國的手工產業擋不住國外的機械產業的壓迫。國內的產業多被壓倒,輸入超過輸出,全國民漸漸變成世界的無產階級,一切生活,都露出困迫不安的現象。在一國的資本制下被壓迫而生社會的無產階級,還有機會用資本家的生產機關;在世界的資本制下被壓迫而生世界的無產階級,沒有機會用資本國的生產機關。在國內的就為兵為匪,跑到國外的,就做窮苦的華工,輾轉遷徙,賤賣他的筋力,又受人家勞動階級的疾視。歐戰期內,一時赴法、赴俄的華工人數甚眾,戰後又用不着他們了,他們只得轉回故土。這就是世界的資本階級壓迫世界的無產階級

的現象,這就是世界的無產階級尋不着工作的現象。歐美各國的經濟變動,都是由於內部自然的發展,中國的經濟變動,乃是由於外力壓迫的結果,所以中國人所受的苦痛更多、犧牲更大。

中國的農業經濟,既因受了重大的壓迫而生動搖,那麼首先崩頹粉碎的,就是大家族制度了。中國的一切風俗、禮教、政法、倫理,都以大家族制度為基礎,而以孔子主義為其全結晶體。大家族制度既入了崩頹粉碎的運命,孔子主義,也不能不跟着崩頹粉碎了。

試看中國今日種種思潮運動,解放運動,哪一樣不是打破大家族制度的運動?哪一樣不是打破孔子主義的運動?

第一,政治上民主主義(Democracy)的運動,乃是推翻父權的君主專制政治之運動,也就是推翻孔子的忠君主義之運動。這個運動,形式上已算有了一部分的成功,聯治主義和自治主義,也都是民主主義精神的表現,是打破隨着君主專制發生的中央集權制的運動。這種運動的發動,一方因為經濟上受了外來的壓迫,國民的生活,極感不安,因而歸咎於政治的不良、政治當局的無能,而力謀改造。一方因為歐美各國Democracy的思潮隨着經濟的勢力傳入東方,政治思想上也起了一種響應。

第二,社會上種種解放的運動,是打破大家族制度的運動,是打破父權(家長)專制的運動,是打破夫權(家長)專制的運動,是打破男子專制社會的運動,也就是推翻孔子的孝父主義、順夫主義、賤女主義的運動。如家庭問題中的親子關系問題、短喪問題,社會問題中的私生子問題、兒童公育問題,婦女問題中的貞操問題、節烈問題、女子教育問題、女子職業問題、女子參政問題,法律上男女權利平等問題(如承繼遺產權利問題等)、婚姻問題——自由結婚、離婚、再嫁、一夫一妻制,乃至自由戀愛、婚姻廢止——都是屬於這一類的,都是從前大家族制下斷斷不許發生、現在斷斷不能不發生的問題。原來中國的社會只是一群家族的集團,個人的個性、權利、自由,都束縛禁錮在家族之中,斷不許他有表現的機會。所以從前的中國,可以說是沒有國家,沒有個人,只有家族的社會。現在因為經濟上的壓迫,大家族制的本身,已經不能維持。而隨着新經濟勢力輸入的自由主義、個性主義又復沖入家庭的領土,他的崩頹破滅,也是不可逃避的運數。不但子弟向親長要求解放,便是親長也漸要解放子弟了;不但婦女向男子要求解放,便是男子也漸要解放婦女了。因為經濟上困難的結果,家長也要為減輕他自己的負擔,聽他們去自由活動,自立生活了。從前農業經濟時代,把他們包容在一個大家族裡,於經濟上很有益處,現在不但無益,抑且視為重累了。至於婦女,因為近代工業進步的結果,添出了很多宜於婦女的工作,也是助她們解放運動的一個原因。

歐洲中世,也曾經過大家族制度的階級,後來因為國家主義和基督教的勢力勃興,受了痛切的打擊,又加上經濟情形發生變動,工商勃興,分業及交通機關發達的結果,大家族制度,遂立就瓦解。新起的小家族制度,其中只包含一夫一妻及未成年的子女,如今因為產業進步、婦女勞動、兒童公育種種關系,崩解的氣運,將來也必然不遠了。

中國的勞動運動,也是打破孔子階級主義的運動。孔派的學說,對於勞動階級,總是把他們放在被治者的地位,作治者階級的犧牲。「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些話,可以代表孔門賤視勞工的心理。現代的經濟組織,促起勞工階級的自覺,應合社會的新要求,就發生了「勞工神聖」的新倫理,這也是新經濟組織上必然發生的構造。

總結以上的論點:第一,我們可以曉得孔子主義(就是中國人所謂綱常名教),並不是永久不變的真理。孔子或其他古人,只是一代哲人,絕不是「萬世師表」。他的學說,所以能在中國行了二千餘年,全是因為中國的農業經濟,沒有很大的變動,他的學說適宜於那樣經濟狀況的緣故。現在經濟上生了變動,他的學說,就根本動搖,因為他不能適應中國現代的生活、現代的社會。就有幾個尊孔的信徒,天天到曲阜去巡禮,天天戴上洪憲衣冠去祭孔,到處建築些孔教堂,到處傳布「子曰」的福音,也斷斷不能抵住經濟變動的勢力來維持他那「萬世師表」「至聖先師」的威靈了。第二,我們可以曉得中國的綱常、名教、倫理、道德,都是建立在大家族制上的東西。中國思想的變動,就是家族制度崩壞的徵候。第三,我們可以曉得中國今日在世界經濟上,實立於將為世界的無產階級的地位。我們應該研究如何使世界的生產手段和生產機關同中國勞工發生關系。第四,我們可以正告那些鉗制新思想的人,你們若是能夠把現代的世界經濟關系完全打破,再復古代閉關自守的生活;把歐洲的物質文明、動的文明完全掃除,再復古代靜止的生活,新思想自然不會發生。你們若是無奈何這新經濟勢力,那麼只有聽新思想自由流行,因為新思想是應經濟的新狀態、社會的新要求發生的,不是幾個青年憑空造出來的。

答半農的D——詩

獨秀

不知什麼是我?不知什麼是你?

到底誰是半農?忘記了誰是D?

什麼頃間,什麼八十多天,什麼八十多年,都不是時間上重大問題。

什麼生死,什麼別離,什麼出禁與自由空氣,什麼地獄與優待室,什麼好身手,什麼殘廢的軀體,都不是空間上重大問題。

重大問題是什麼?

彷彿過去的人,現在的人,未來的人,近邊的人,遠方的人,都同時說道:

在永續不斷的時間中,永續常住的空間中,一點一點畫上創造的痕跡;

在這些痕跡中,可以指出那是我,那是你,什麼是半農,什麼是D。

弟兄們!姊妹們!

那裡有什麼威權?不過幾個頑皮的小弟兄弄把戲。

他們一旦成了人,自然會明白,自然向他們戲弄過的人陪禮。

那時我們答道:好兄弟,這算什麼,何必客氣!

他們雖然糊塗,我們又何嘗徹底!

當真徹底的人,只看見可憐的弟兄,不看見可恨的仇敵。

提槍殺害弟兄的弟兄,自然大家恨他;

懶惰倚靠弟兄的弟兄,自然大家怨他;

抱着祖宗牌向黑暗方面走的弟兄,自然大家氣他;

損人利己還要說假話的弟兄,自然大家罵他;

奉勸心地明白的姊妹弟兄們,不要恨他、怨他、氣他、罵他,

只要傾出滿腔同情的熱淚,做他們成人的洗禮。

受過洗禮的弟兄,自然會放下槍、放下祖宗牌,自然會和做工的不說假話的弟兄,

一同走向光明裡。

弟兄們!姊妹們!

我們對於世上同類的姊妹弟兄,都不可彼界此疆,怨張怪李。

我們的說話大不相同,穿的衣服很不一致,有些弟兄的容貌更是稀奇,各信各的神,各有各的脾氣;但這自然會哭會笑的同情心,會〈把〉我們連成一氣。

連成一氣,何等平安、親密!

為什麼彼界此疆,怨張怪李?

大家見了面,握着手,沒有不客氣、平安、親密,

兩下不見面,便要聽惡魔底教唆,彼此打破頭顱,流血滿地!

流血滿地,不止一次,他們造成了平安、親密在哪裡?

我們全家的姊妹弟兄,本來一團和氣;

忽然出來幾位老頭兒,把我們分做親疏貴賤,內外高低;

不幸又出來幾條大漢,把一些姊妹弟兄團在一處,舉起鐵棍,劃出疆界,攔阻別的同胞來到這里;

更不幸又出來一班好事的先生,寫出牛毛似的條規,教我們團在一處的弟兄,天天為銅錢淘氣;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分離,失了和氣?

不管他說什麼言語、着什麼衣裳,不管他容貌怎樣奇怪、脾氣怎樣乖強;表面上不管他身上套着什麼鐐鎖,不管他肩上背着什麼刀槍,那槍頭上閃出怎樣的冷光,骯臟皮肉里深藏着自然會哭會笑的同情心,都是一樣。

只要懂得老頭兒說話荒唐,

只要不附和那量小的大漢,

只要不去理會好事的先生的文章,

這些障礙去了,我們會哭會笑的心情,自然會漸漸地發展。

自然會回復本來的一團和氣,百世同堂。

怎地去障礙,怎地叫他快快發展,

全憑你和我創造的痕跡的力量。

我不會做屋,我的弟兄們造給我住;

我不會縫衣,我的衣是姊妹們做的;

我不會種田,弟兄們做米給我吃;

我走路太慢,弟兄們造了車船把我送到遠方;

我不會書畫,許多弟兄姊妹們寫了畫了掛在我的壁上;

有時倦了,姊妹們便彈琴、唱歌叫我舒暢;

有時病了,弟兄們便替我開下葯方;

倘若沒有他們,我要受何等苦況!

為了感謝他們的恩情,我的會哭、會笑的心情,更覺得暗地裡增長。

什麼是神?他有這般力量?

有人說:神的恩情、力量更大,他能賜你光明!

當真!當真!

天上沒了星星!

風號,雨淋,

黑暗包着世界,何等凄清!

為了光明,去求真神;

見了光明,心更不寧。

辭別真神,回到故處,

愛我的、我愛的姊妹弟兄們,還在背着太陽那黑暗的方面受苦,

他們不能和我同來,我便到那裡和他們同住。

十一月十五日

冬天晚上

陳子誠

天上星兒一顆顆地隱了,

無邊無際的雲,也都橫眉豎眼地飛上來了,

那天色是越發變得昏黑:

聲也沒有,風也沒有;

只有那一片冷氣,如刀割地撲面迎來!

我們不管,只望那冷氣里去沖……

走的步子很緊,還不覺得和暖;

穿的棉衣幾重,還是嫌它太薄;

一會兒,那天上的「雪花粉」一朵朵地飄下,把我們的臉孔,都塗得好像個「雪

好冷呵!這冷,凍得我們的手足,好像被「足鐐手銬」系住!咳……不要緊……這冷,才領略這個天氣!

愛與憎

周作人

師只教我愛,不教我憎;但我雖然不全憎,也不能盡愛。愛了可憎的,豈不薄待了可愛的?

農夫田裡的害蟲,應當怎麼處?薔薇上的青蟲,看了很可憎;但它換上美麗的衣服,翩翩地飛去。稻苗上的飛蝗,披着可愛的綠衣,它卻只吃稻苗的新葉。

我們愛薔薇,也能愛蝴蝶。

為了稻苗,我們卻將怎麼處?

一九一九,十月一日

白楊樹

沈尹默

白楊樹!白楊樹!你的感覺好靈敏呵!微風吹過,還沒搖動地上的草,先搖動了你枝上的葉。

沒有人跡的小院落里,樹上歇着幾個小雀兒,「啾口周、啾喝」不住地叫。它是快樂嗎?這樣寂寞的快樂!

除了「啾喟、啾喝」的小雀兒,不聽見別的聲響。地下睡着的一般人,他們沉沉地睡着,永遠沒有睡醒時。難道他們也快樂嗎?這樣寂寞的快樂!

白楊樹!白楊樹!現在你的感覺是怎麼樣的,你能告訴我嗎?

小湖

劉半農

小湖裡一片清流,水晶般的澄明潔凈,映出它邊上的幾行楊柳,和它面上的三五白鷗。

便在黑夜裡,

它還透出一片冷光。

地上的樹,

天上的星,

和遠遠近近的漁燈螢火,

都映射在冷光底里,

保存着他們本來的影像。

普遍的黑暗,

卻沒有能普遍到小湖身上。

到了冬天,

刮幾回風,

下幾回雪,

小湖裡冰凍起來;

墨黑的沙塵,

把它密密封着。

那麼,

你或者要悲傷,

說:「澄明潔凈的小湖,

不幸也變成了這樣

你情理中的(然而是無謂的)悲傷,卻並不長久。

到明年一見春光,

澄明潔凈的小湖,仍舊還它原樣;——恰恰是一絲不錯,符合著你心中的想望。

劉半農

(十月三日作)

半夜裡起了暴風雷雨,

我從夢中驚醒,

便想到我那小院子里,有幾株正在開花的桂樹。

是,

它正開着金黃的花,

我為它牽記得好苦。

但是輾轉思量,

終於是沒法兒處置。

明天起來,

雨還沒住。

桂樹隨風搖頭,

灑下一滴滴的冷雨。

院子里積了半尺高的水,混合著墨黑的泥土。

金黃的桂花,

便浮在這黑水上,

慢慢地向陰溝中流去!

沈尹默

秋風起,一日比一日惡,天氣漸漸冷了,樹葉漸漸黃了、落了。

紅的,白的,紫的,黃的,綠的,粉紅的,滿庭院都是菊花。沒有蝴蝶來,也沒有蜜蜂來,連唧唧的蟲聲也不聽見了;那各色的花,它們都靜悄悄的各自開着。

被雨打折了的向日葵,天晴了,它仍舊向著日,美滿地開花,美滿地結實。

海棠呀,鳳仙呀,在情陰樹下小瓦盆里,不怕人來采,自由自在開着它的又瘦又小的花。枯樹枝上掛滿了豆菱,豆菱上還帶着兩朵、三朵豆花,和一垂、兩垂豆莢。

白蓼花,紅蓼花,經了許多雨,許多風,紅的仍舊紅,白的仍舊白,不曾吹折它的枝,洗褪它的顏色,

秋!這樣光明鮮艷的秋!

草里的石頭和巔員

俞平伯

巔員①馱着高大的石碑,野草蓬蓬亂岔在四圍。

不知誰的碑?誰立的?誰做的?誰刻的?

他們骨頭爛了,局(?)留這個害頻員!

①贏員是雕來馱碑的,是一種鰲,音備戲.

日子久了,他倆白臉皮變黑;

只有野草青了黃,黃了青,一年又一年。

石碑高高站在上面兀自不動,

巔員悶急了嘆氣——哼哩,哼哩。

野草笑了笑:「古人說,你是喜歡負重的!」

「冤枉!我何嘗!」

「干嗎不動呢?」

「我怕它,我沒有力氣!」

「試試看,不妨的!」

它只是膽小,要想個穩當法兒,

盡想盡嘆氣;

石碑還蹲在它背上;野草也是獃獃地。

一個睡着過渡的人

兼士

咿呀,咿呀,許多人搖櫓。一個人卻在船里昏沉沉地睡着,櫓聲也搖不醒他,浪花也打不醒他。

索郎,索郎,好容易船到岸,預備下錨了。睡着的人,居然不費一手一腳的勞力,也身隨着人渡了過來。

括達,括達,一齊在岸邊大道上往前走。好夢初醒的人,今番再不使出一點腳腿的本能來,可就要「拉下」了。

(北方話「拉下」是落後的意思。)

一九一八年舊歷中秋夜熱海泛舟看月

夬庵

中秋夜裡,坐了一隻小船,在海邊盪來盪去。

微微的西風,吹着我的衣裳,覺着有些涼意。

海水印着月色,一片光明,射入眼底。

隨波搖動,好像是無數銀花,浮盪天際。

放眼遠看,一色蔚藍,分不出天和水。

回望伊豆山頭,都被白雲籠住,彷彿似披着棉絮。

山下的市街樓台,迷離難辨,但見電燈萬點,倏起倏落,宛似漁火浮在海里。

八幡宮的夜祭,無數兒童歌聲,又無端隨風吹來我的耳底。

這樣好景光,實在有趣。但惜我不是畫家,不能把它照樣繪出來叫人人見了都

歡喜。

瓦匠的孩子

夬庵

娘——你為什麼皺着眉頭只是嘆氣,飯放在面前也不去吃?

娘——你是不是因為早上來的那個可怕的人,要攆我們搬家?

娘——我正要問你我們好好的住在這里,並沒有得罪過他,為什麼他要攆我們走?娘——你說這是他的房子,租給我們住,爸爸病了兩個多月,不能做工,沒有房

錢給他,他自然要攆我們走。娘這話也有理,但是我不懂得爸爸他會蓋房子,為什麼單替人家蓋,自己不蓋一座,留給我們住?

娘——爸爸怎麼那樣的呆?

娘——你說爸爸是個窮工人,哪裡能有錢蓋房子?這話我更不明白。他們有錢的人,都不會蓋房子,要不是我爸爸去替他蓋,他盡管錢多,有什麼用?

娘——你不要愁,我跟爸爸學,也會蓋房子了。娘——你院子里那個雞圈,不是我蓋的嗎?我再過幾年,長高了,就能蓋一座頂大的房子,留着我們住。他們不要攆我,我還不住他這樣壞房子。

娘'_■你該相信我的話,我決不能像爸爸那樣地呆。

娘笑了。你吃一點罷。有我咧,不要愁。

一個青年的夢

日本武者小路實篤著魯迅譯

譯者序

《新青年》四卷五號裡面,周起明曾說起《一個青年的夢》。我因此便也搜求了一本,將它看完,很受些感動:覺得思想很透徹,信心很強固,聲音也很真。

我對於「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從民眾覺醒不可」這意思,極以為然,而且也相信將來總要做到。現在國家這個東西,雖然依舊存在;但人的真性,卻一天比一天地流露:歐戰未完時候,在外國報紙上,時時可以看到兩軍在停戰中往來的美談,戰後相愛的至情。他們雖然還蒙在國的鼓子里,然而已經像競走一般,走時是競爭者,走了是朋友了。

中國開一個運動會,卻每每因為決賽而至於打架;日子早過去了,兩面還仇恨着。在社會上,也大抵無端地互相仇視。什麼南北,什麼省、道、府、縣,弄得無可開交,個個滿臉苦相。我因此對於中國人愛和平這句話,很有些懷疑,很覺得恐怖。我想如果中國有戰前的德意志一半強,不知國民性是怎麼一種顏色。現在是世界上出名的弱國,南北卻還沒有議和,打仗比歐戰更長久。

現在還沒有多人大叫,半夜裡上了高樓撞一通警鍾。日本卻早有人叫了。他們總之幸福。

但中國也彷彿很有許多人覺悟了。我卻依然恐怖,生怕是舊式的覺悟,將來仍然免不了落後。

昨天下午,孫伏園對我說:「可以做點東西。」我說:「文章是做不出了。《一個青年的夢》卻很可以翻譯。但當這時候,不很相宜,兩面正在交惡,怕未必有人高興看。」晚上點了燈,看見書脊上的金字,想起日間的話,忽然對於自己的根性有點懷疑,覺得恐怖,覺得羞恥。人不該這樣做,——我便動手翻譯了。

武者小路氏《新村雜感》說,「家裡有火的人呵,不要將火在隱僻處擱着,放在我們能見的地方,並且通知說,這里也有你們的兄弟。」他們在大風雨中,擎出了火把,

我卻想用黑幔去遮蓋它,在睡着的人的面前討好麼?

但書里的話,我自然也有意見不同的地方,現在都不細說了,讓各人各用自己的意思去想罷。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日,魯迅.

譯者序二

我譯這劇本,從八月初開手,逐日地登在《國民公報》上面;到十月廿五日,《國民公報》忽然被禁止出版了,這劇本正當第三幕第二場兩個軍使談話的中途。現在因為《新青年》記者的希望,再將譯本校正一遍,載在這雜志上。

全本共有四幕,第三幕又分三場,全用一個青年作為線索。但四幕之內,無論哪一幕哪一場又各各自有首尾,能獨立了也成一個完全的作品:所以分看合看,都無所不可的。

全劇的宗旨,自序已經表明,是在反對戰爭,不必譯者再說了。但我慮到幾位讀者,或以為日本是好戰的國度,那國民才該熟讀這書,中國又何須有此呢?我的私見,卻很不然:中國人自己誠然不善於戰爭,卻並沒有詛咒戰爭;自己誠然不願出戰,卻並未同情於不願出戰的他人;雖然想到自己,卻並沒有想到他人的自己。譬如現在論及日本並合朝鮮的事,每每有「朝鮮本我藩屬」這一類話,只要聽這口氣,也足夠教人害怕了。

所以我以為這劇本也很可以醫許多中國舊思想上的痼疾,因此也很有翻成中文的意義。

十一月二十四日,迅

自序

我要用這著作說些什麼,大約看了就明白。我是同情於爭戰的犧牲者,愛平和的少數中的一個人——不,是多數中的一個人。我極願意這著作能多有一個愛讀者,就因為藉此可以知道人類裡面有愛和平的心的緣故。提起好戰的國民,世間的人大抵總立刻想到日本人。但便是日本人,也絕不偏好戰爭;這固然不能說沒有例外,然而總愛平和,至少也不能說比別國人更好戰。我的著作,也決非不像日本人的著作;這著作的思想,是日本的誰也不會反對,而且並不以為危險的:這事在外國人,覺得似乎有些無從想象。

日本對於這回的戰爭,大概並非神經質;我又正被一般人不理會,輕蔑着:所以這著作沒有得到反對的反響,也許是當然的事。但便是在日本,對於這著作中表出的

問題,雖有些程度之差——大約也有近於零的人——卻是誰都憂慮着的問題。我想將這憂慮,教他們更加感得。

國與國的關系,倘照這樣下去,實在可怕。這大約是誰也覺得的。單是覺得,沒有法子,不能怎麼辦,所以默着罷了。我也知道說了也無用,但不說尤為遺憾。我若不當做藝術家將他說出,實在免不了肚脹。我算是出出氣,寫了這著作。這著作開演不開演,並非我的第一問題。我要竭力地說真話,並不想誇張戰爭的恐怖,只要竭力地統觀那全體,想用了誰都不能反對的方法,誰也能夠同感的方法,寫出這恐怖來。我自己明知道深的不足,力的不足,但不能怕了這些事便默着。我不願如此膽怯,竟至於怕說自己要說的真話。只要做了能做的事,便滿足了。

我自己不很知道這著作的價值,但別人的非難,是能夠答復,或守沉默的:我想不久總會明白。我的精神,我的真誠,是從裡面出來,絕不是塗上去的。並且這真誠,大約在人心中,能夠意外地得到知己。

我以為法人愛法國,英人愛英國,俄人愛俄國,德人愛德國,是自然的事;對於這一件,決不願有所責難。不過也如愛自己也須同時原諒別人的心情,是個人的任務一般,生怕國家的太強的利己家罷了。

但這事讓本文里說。

這個劇本,從全體看來,還不能十分統一。倘使略加整頓,很可以從這劇本分出四五篇的一幕劇來;也可以分出了一幕劇,在劇場開演。全體的統一,不是發展的,自己也覺不滿足,而且抱愧。但大約短中也有一些長處,也未必全無統一;從全體看來,各部分也還有生氣:但這些事都聽憑有心人去罷。總之倘能將國與國的關系照現在這樣下去不是正當的事,因這劇本,使人更加感得,我便歡喜了。

我做這劇本,絕不是想做問題劇。只因倘使不做觸着這事實的東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所以便做了這樣的東西。

我想我的精神能夠達到讀者才好。

我不是專做這類著作。但這類著作,一面也想漸漸做去。對於人類的運命的憂慮,並非僭越的憂慮,實在是人人應該抱着的憂慮。我希望從這憂慮上,生出新的這世界的秩序來。太不理會這憂慮,便反要收到可怕的結果。我希望:平和地、理性地、自然地生出這新秩序。血腥的事,我想能夠避去多少,總是避去多少的好。這也不是單因為我膽怯,實在因為願做平和的人民。

現在的社會的事情,似乎總不像走着能夠得到平和地解決的路。我自己比別人加倍地恐怖着。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武者小路實篤

序幕

夜間的寺院模樣的一間房屋,青年向著大桌子,在洋燈下讀書。不知從什麼地方進來了一個不認識的男子。

青年你是誰?

不識者就是你願意會見卻又不願意會見的。

青年來做什麼?

不識者來看你的實力的。因為你叫了我。

青年我還沒有會見你的力量。

不識者孱頭!能怎樣正視我,便正視着試試罷。

青年我還沒有動你的覆面的力量。

不識者你看着我就是了。我的覆面,連我自己也取不下,——是不許取下的。單是誰有力量,便感着我的正體。

青年在我還沒有力。

不識者向各處說,說一到緊要關頭的時候,決不會腰軟的是誰呢?

青年緊要關頭的時候還沒有到。

不識者真沒有到麼?站在這個我的面前,還說緊要關頭的時候沒有到麼?

青年我的確站在你的面前。但在這時候,我全不知道了。不知道怎麼才好了。

不識者你真是扶不起的人呵!我當初很有點希望你,莫非我竟錯了麼?我除了再等候能夠解我的謎的真天才出來之外,沒有法子;除了再等候對於人類的運命,有真能感到的力量的人之外,沒有法子。

青年請你寬恕,我將你叫了出來,還是說這樣不長進的話。我見了你,才分明知道自己無力。但不見你時,卻又想會見你。總覺得無論如何,想要解你的謎。人類的運命,任他像現在這般走去,是可怕的。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不識者不知道也好罷。你不愁沒有飯吃,除了做夢,也沒有遇着過死。無論什麼時候,總是同合適的朋友看些愛看的東西,講些愛講的話。一碰到什麼為難的事,說些沒有力量、未到時候的話就完了。你好福氣。已經到了二十多歲,真還會悠然地活着呵。也沒有見你用功,你所想的事,也沒有出過或一范圍以外。除了能夠辨正你現在的生活的東西之外,總沒有見你跨出一步。

青年你說的話,都是真的。

不識者可怕的事,立刻停止了才好呵。

青年是呀。

不識者你所怕的事,現在定要起來。沒有知道已經起來了麼?你該已經知道了塞爾維亞的事罷。單覺得對岸的火災不過是對岸火災的人,便解不了我的謎。你不知道這世上可怕的事正多麼?能使可怕的事起來的可能性有多少,你也不知道麼?你是將那可怕的事裝作沒有看見的人麼?倘若這樣,你便是撒謊的專說大話的人。被人這般說,你居然還不開口呵。

青年請你略等一等罷。

不識者你有明年,還有後年。你是定會活到四十歲,至少也能到三十六的人麼?你嘴裡說些人類的愛這等事,也會感到真的愛麼?

青年彷彿感到的。(被不識者瞪視着,便改了語調。)還有人類的運命的事,也仿佛感到。怎麼辦才好的事,也彷彿感到。

不識者昏人!你拿了彷彿感到這件事,在那裡自滿着麼?要緊的不是從此以後麼!你是個不要臉的。

青年無論被你怎麼說,我總沒有改變說話的力量。我很怕。生成是膽怯的。想到大事便要畏蕙。我的翅膀,被禁着的時候,總沒有力。

不識者你不想你的翅膀強大起來麼?

青年想的。可是怕。

不識者乏人,一個不協我的心的東西。你是。

青年……

不識者但你卻還沒有裝作沒有見我的模樣。我到這國里來,誰都不想用了自己的眼睛看我,所以很無聊。你大約也是不中用的。但縱使你的國是昏國,小聰明國,拿俏皮話當做真理說的人們集成的一個團塊,也該有一兩個勝於你的,真心的,為了人類的運命不怕十字架的人罷。然而現在姑且將你鍛煉一番試試看。跟了來。

青年哪裡去呢?

不識者單是跟了來。看那些我給你看的東西。

青年……

不識者孱頭。還不跟了來麼?

青年我去,我去。

(不識者先行,青年惴惴地跟去。)

一九一六,一

第一幕

(野外)

青年這里有什麼事?

不識者有平和大會呢。

青年開了平和大會做什麼。

不識者看着就是。

青年莫非開些什麼平和大會,真有用處麼?

不識者你想怎樣?

青年因為從心底里愛這平和的還不很多,所以這些事大抵總不過是從政治上的意味做的。因為心裡以為厭惡戰爭便不得了,嘴裡卻倡導着平和主義。因為若不是一面擴張軍備,一面說些平和論,現在不能算時道。因為這倒也並不是全無道理。因為稍不小心,便被敵人攻擊了;要還被人虐殺,做了屬國,破壞了本國的文明,很束縛了思想的自由,硬造成懵懂的人民:這都是些難受的事呵。

不識者這樣說,你喜歡戰爭麼?

青年不是,不是,不是這麼一回事。我是最厭惡戰爭的;是想到戰爭,便有些傷心的人。但做了屬國,也可是難堪的呵。

不識者這世界上為什麼有戰爭呢?

青年想來就因為有許多國家的緣故。

不識者這樣說,沒有國,便沒有戰爭了。

青年差不多,就是如此。

不識者這樣說來,你不想去掉戰爭麼?

青年雖然有點想,但人類還沒有進步到這地方。

不識者不想努力,教他進到這地方麼?

青年因為還沒有力量。

不識者而且時候也沒有到麼?

青年是的。

不識者你的照例的兵器又來了。簡直是將手腳都縮到介殼裡面的龜子之流哩。

青年被你這樣說,也實在答復不得。

不識者不覺得羞麼?

青年覺得的。

不識者既然這樣,怎麼不再進一步想呢?

青年就因為怕。

不識者再進一步罷。

青年叫我主張「人類的國家」麼?不識者拋了國家。

青年我還沒有這樣力量。

不識者看罷。

青年都來了,就要開會麼?(吃驚)這是怎的?竟全是怪物呵。

不識者是一件事的殉難者。

青年都是死了的人麼?

不識者是的。

青年這是哪裡?

不識者管他是哪裡,只要你有能看真事情的力量便好。

青年我看不下去。唉唉,血腥的很。都沒有作聲。都在那裡想。女人也來了。還有孩子,還有嬰兒,還有老人。這是怎的?

不識者都是被殺了的。

青年連這樣可愛的孩子麼?

不識者是的。

青年連那麼美的女人麼?在旁邊哭着的,就是那女人的母親麼?傷痕可是看不見呵。

不識者衣服破着罷。那便是中了手槍的彈子的地方。

青年各國的人都聚在這里呢。

不識者並沒有沒有戰爭的國度了。

青年他們以前都是敵國的人麼?

不識者是的。

青年可是現在都很要好。

不識者個人大家是要好的。

青年因為死了的緣故麼?

不識者不然,活着的時候也如此。便是正在戰爭時候也如此。

青年正在戰爭的時候都如此麼?

不識者是的,倘在惡魔沒有將這人的心運到異常的境地的時候。

青年照你這樣說,〈不〉過我也聽到休戰時候、談判時候、兩軍掩埋死屍時候的話,說是互送煙卷的火,很要好地說笑。那時候.還該感到特別的愛罷。

162《新育年》簡體典戴全本

不識者是的。

青年這有點用處麼?

不識者你自己想。

青年……

不識者怎麼不開口了。苦麼?

青年似乎有點頭眩了。看了這情形,大約誰也會變非戰論者罷。很想拖兩三個主戰論者到這里,叫他們演說一回。他們不知道這事實。異樣的沉默,浸進臟腑去了,似乎要發狂。要叫些什麼了。看這模樣實在受不得。想到那樣青年有望的人,那樣天使似的孩子,那樣善良的老人,那樣年輕的女人,都嘗了死的恐怖,並且就從人們的手用了無可挽救的方法殺了的事,實在受不得。怎麼辦才好呢?這許多人們,都是被人殺了的麼?

不識者是的。

青年詛咒這戰爭!

不識者你不想除掉戰爭麼?

青年一看這樣子,無論怎麼樣人,總該要反對戰爭罷。至少也總該覺得戰爭這事,是怎樣可怕的事罷。(少停)唉,唉,胸口不舒服了。似乎要發腦貧血了。

不識者孱頭!靜靜地耐心看着。使這真事情一生不會忘卻地好好看着。

青年誰還會忘記呢。

不識者盡你的力量看着。老老實實地,不含胡地看着。

青年……

不識者頭痛麼?

青年痛起來了。遇着了可怕的事實的人們,漸漸到了。沒有窮盡。我覺得單是自己悠悠然地生活着,實在有些對不起人了。

不識者好好地看。活着的人都不想看這事實。還是你盡量地看着罷。連看的力量都沒有了麼?平和大會,可就開了。

(鬼魂一走上演壇)

鬼魂一承諸君光降。我們今天,得了招待一位活人到這里的光榮。我們想從這位活着的人,將我們的心的幾分,傳布開去,為我們的子孫,早早成就平和的世界。所以今天開了臨時會,特請反對戰爭的諸君光降的。凡是活着的人,總是單知道活人的話。便是對於戰爭這事,活着的人也只知道沒有戰死的人的話。沒有戰死的諸位,因為沒有戰死的幸福,忘卻了真的戰爭的悲慘這一面,便常有照此說去的傾向。這是我們常常引為遺憾的。我們本來,並沒有想要

活着的人吃些苦的意思,而且這是我們的主人,就是人類,所不許我們的。我們單想要將我們所受的苦,不但是苦,苦以上的死之恐怖,死之恐怖以上的生之詛咒的萬分之一,傳給活着的諸君,因此教人類的運命得着幸福,我們所愛的子孫得着幸福,——單因為這一點意志,開了這會。我們的主,就是人類,很以為然。諸位也都領會這主意,誰有想傳給活着的人的事,便請說罷。有要說的人,請起立。

(鬼魂五六人起立)

鬼魂一(指定一人)就從你起。

(鬼魂二走上演壇。)

青年彷彿很面善。呵,是了。在法國的插畫雜志上見過的。那人是在荒野里,縛在柱子上死的。一定是這人。

(鬼魂二站在壇上,臉上有四個彈痕,衣服也很破爛。)

鬼魂二諸君裡面,也許有知道的。我就是德國的軍事偵探,受了潛入法國的命令的人。我在那時,很以為名譽,而且想到自己的本領,竟得了信用,也很喜歡。很有好好地完了任務給人看的自信。我於是改變裝束,混進了法蘭西。

(鬼魂一有所通知,鬼魂二點頭。)

鬼魂二要演說的人還很多,而且時間又有限制,所以我的經歷,只好省略一點了。總之我是德探,進了法國,而且苦心慘淡,為德國出力。我並不憎惡法國人。因為自己懷着鬼胎,對於法國人的那種好待遇,反覺得感激徹到骨髓,我愛德國人,但也尊敬法國人。到現在,我自然是無論哪一國的國民都愛,哪一國的文明都尊敬了。但活着的時候,實在是很愛和自己交際最密的法國人。因為法國人相信我,有時也發生嘲笑的意思,然而愛是愛的。見了法國的美的女人,也感到愛。請不要見氣。但我並沒有忘了自己的任務。因為愛祖國麼?也不,就因為是自己的事情。至於自己的事情是怎樣的事情這一節,卻沒有想。單覺得確鑿是一件不可不做的事情罷了。我想,我是德國人,應該愛德國。我所做的事,是德國最要緊的事。也常常想,倘若我的事情做壞了,德國怕會滅亡,同胞也不知要受怎樣的苦。這些思想在我已經很夠了,不必再想別的了。我因此不失名譽、不入歧途地生活着的。我想想自己是一個像樣的德國人,是一件高興的事。自覺到為祖國出力,是一件高興事。因為做了別人做不到的事,得了稱贊,也從心底里喜歡。其時戰爭開始了,我越加為德國活動。但到底被人看破,將我捉去了。我為德國,忍受着法人的憎惡和虐待。這時候,我倒還沒有空活一世的心思。自己以為勇士,眾人憎惡我,

同時也稱贊我。我被人領到荒野,縛在一根柱子上。各人的槍口都正對着我,專等士官的一聲「放」的命令。這時候,我才從心底里感到「自己的一生是毫無意思,做了無可挽救的事了。」這實在是說不出的寒心和可怕。「為什麼做人做到這地步?戰爭該詛咒。"我這感想,嘴裡是不能說,無從傳給活着的諸公。但心底里,卻以為「做了無可挽救的事了」。這時已經下了「放!」的命令。我在外觀上,可是勇士似的死了。這自然是誰也不見得記念我。倘有人為我下淚,那可未必是德國人,怕還是我的情婦的法國人罷。諸君,不,活着的先生。我從真心說,假使我現在還活着,大約還以為給德國做事是自己的職務。假使戰爭完結以後,我還沒有戰死,大約便未必想到戰爭的可怕,正忙着講我自己的功勞呢。而且隨便到哪裡,都受優待,只是得意,也未必能想到別的事了。然而從死的看來,戰爭是確乎應該詛咒的。不願我們的子孫再嘗這味道這一件事,實在是我們全體的心。死在人們的手裡,無論如何,總是不合理的。我活着的時候,並非平和論者,而且是從心底里輕蔑平和論者的人,然而現在,對於無論如何沒有力量、沒有結果的平和論者,我可都贊成了。這樣下去,是可怕的。沒有戰死的人還可以,死的人可難受了。就是我們的子孫里的一個人,我們也不願教他再這樣想。我極想會見一位活人,並且請他盡些力,不教戰爭再來支配這世界。今天竟達了希望,我很喜歡。我所說的,從活人聽來,也許是很無聊的話。因為要說話的還很多,雖然可惜,就此終結了。願身體康健。聽說你是日本人,我是沒有輕蔑日本人的:就請你將我的意志,傳到日本去。

(青年很興奮地想着。)

鬼魂一這回是你。

(鬼魂三起立,沒有兩手,登壇。)

鬼魂三我簡單說罷。我的身受的苦痛,實在說之不盡。我是一個平和的人民。我不是勇敢的人,但也不是膽怯的人。我不是主戰論者,也不是非戰論者;不是國家主義者,也不是非國家主義者。我是畫家。雖然不是世界知名的畫家,朋友卻都以為有望的。我是比利時人。戰爭的開初,我全不理會。因為我的意思,以為我是畫家,畫着畫就是了,平和的人民,是未必會被殺戮的。我住在街里,德國兵入街的時候,也不很介意。看那德國兵入街的情形,雖然稍稍覺得奇怪,但倒是不很介意地看着的。然而有一天的晚上,四五個德國兵到我家裡,硬要拉我的妻子去了。我很憤怒,叱責他們。他們都笑着。並且說要是不聽話,沒有好處。於是仍然要拖我的妻子去。我憤不過,直撲向

一個兵。這時手裡拿着一把小刀,定神看時,一個兵叫了一聲倒了。一個說道:「殺麼?」這一瞬間,我早被砍掉了右手,其次便是左手。從苦痛和恐怖間,發出一聲「討厭,砍了罷」的喊,我便被殺死了。我的妻子此後怎麼樣,卻是不知道。大約還是含垢忍辱地活着罷。我究竟是何為而生的人呢?難道我遇到這宗事,是應該的麼?我想,還有戰爭的時候,便總有遇到這宗事的人,是一定的事。我實在不能不詛咒人生。不能不以為人的生命只是無意味的東西,不安定的東西。活着的先生,你怎麼想?要是你也遇到了這宗事,便怎麼樣?你的意思或者正以為因此戰爭萬不可打敗仗,也未可知呵。從古到今,像我的人不知有幾千萬了,我為這些人哭。又想到此後遇着這類事情的人沒有窮盡,又替活人可憐。什麼人道呵,平和呵,愛呵,四海同胞呵,這些事全比空想家的空想,尤其空想。人是稟了被殺的可能性活着的,也有被弄殺的可能性的。倘沒有弄殺也不妨事的覺悟,人生是總不能安心的。你有這等決心麼?你也同我一樣,單以為別人或者遇着,卻未必輪到自己身上,便滿足麼?遇着這些事的人實在不幸,可憐,悲慘,很表同情,很苦了罷,你只是這麼想就完了?沒有遇着這些事以前,大約誰也這樣想。可是遇着了試試罷。(異樣地笑)很是難堪的事呢。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遇着這些事的人,除了聽其自然,便沒有法子麼?怎麼辦才好呢?戰爭為些什麼?犧牲者為些什麼?被伴侶殺掉的,該怎麼辦才好呢?一國的戰爭是什麼意思?戰勝了又有什麼好處?又是誰的好處呢?不全是空而又空的事麼?為了這事,便幾百萬人非死不可麼?先生,你見了聚在這里的人們,究竟怎麼想?還能漠不關心,還能悠然自得麼?這許多人的苦痛,苦悶,恐怖,單是毫無意思的消去麼?我們的死,和子孫的幸福絕不相干,卻來做增加恐怖的角色麼?單為了擴張軍備,增加各國的不和,各國的恐怖,各國的租稅,所以流掉我們的血的麼?怎樣辦才好呢?活着的人,到現在還是悠然地活的麼?這樣下去,會到怎樣,誰也沒有想麼?便是想了也沒法麼?想了也沒法,所以不想的麼?不想法子,是不行的。趕快地造起沒有戰爭的國罷。趕快造起人模樣的國罷。快造不要國家競爭的國。快造不教別國人恐怖、也不受別人的恐怖的國罷。倘不然,可怕的事要來了。倘使我還了魂,看現在這樣生活法,一定要害怕。將來也許有點方法,但照現在這樣下去,可是要走進無可挽救的地步的呵。遇着了我這樣的事,可是不得了啊。我說的話,也許覺得毫無意思,但到了那時候,「為國家」這事,也會更無意思,要感到更上一層的事實的呵。人類呵,人類呵,再為個人的運命想想罷。照現在這樣,個人的運命太不安了。

「拔劍而起者死於劍」這句話,其實是真的。不趁現在想點方法,要無可挽救了。怕罷,怕罷。日本的運命,以後有點可怕呢。我對於活人是有同情的,總願意活人幸福。請在活着的諸君面前道候,願他們幸福。不要像我們這樣,將恐怖和苦痛和血都空費了。在活着的諸位面前請代問候罷。(從演壇下)鬼魂一這回是你。

(鬼魂四登壇,畫了十字。)

鬼魂四我並非在這次戰爭里死的,是十多年前,被某國的人殺了的。我是一個大學的學生,當了俄羅斯的軍隊的。幸福的神明正微笑給我家看的時候,我的愛人正把好意給我看的時候,戰爭便將我運到離開本國幾千里的地方去了。離別的時候,我們都哭了。但看不起對手的我們,卻只做看凱旋時的夢,並且單空想着再見時的喜歡。誰知道敵人是意外地厲害。有一天的事,我正在一個村莊的人家裡面。我軍已經退卻,是絲毫沒有知道的。我們正在說笑。我因為從愛人送到了一張照相,被人笑了。但我卻高高興興地聽着。這時忽聽到腳步聲。我們心裡想,這是誰呀?便向那邊看去。誰料進來的人,並非俄國的士官,卻是某國的。這時候,我們都明白了。來人雖然只一個,但我們的地位,已經瞭然了。我們有十多個,來人也吃了一驚,站在門口。我們便昏昏沉沉地跪在這人的面前。何以跪了呢?自己也不知道。總之是意外的事,是沒有覺悟的時候,所以我們身不由己地跪下了。死之恐怖和生之執着,教我們身不由己了。敵人的士官的臉上,這時顯出了喜和愛了。這人本以為要死在我們手裡的,剛吃驚地立着時,我們都已跪下,所以這人的高興,也實在是應該的事了。某國人!恕我老實說。我們那時從心底里,覺到某國的人也是人。這人也親親熱熱地用手摩我們的頭。我們以為這人很可靠,有了命了,從胸口裡湧出喜歡。我們便伏伏帖帖地做了俘虜,這樣便活了命,實在安心了。但我們又從這人交到別的士官的手裡。那時這人很高興似地對別的士官說些話。到臨了,我們竟被槍斃了。哪裡會有這等事呢?心裡要發狂似地想,可是我們竟被槍斃了。這怨恨至今絲毫沒有消。我想這士官竟是欺騙我們罷了。

(這時候一個鬼魂起立)

一個鬼魂這是你錯想的。

鬼魂四何以呢?

一個鬼魂那時候摩你們的頭的士官就是我。

鬼魂四唉,唉,是你麼?怎的也在這里?

一個鬼魂那一回的戰爭,我並沒有死。在這回的戰爭里,可是死了。我常常記起你們的事。自從有了這事以後,在我活着的時候,而且覺得做了無可挽救的事,記起來便心底里都難受。我當初實在以為你們已經有了命的。但在戰爭,暫時竟把你們的事都忘了。有一回,忽然記起,心裡想,怎樣了呢?便去會那寄頓着你們的士官,——這人現在也在這里,而且還在後悔着,——向他問你們的事。我正等候他的好消息。誰料那回答,卻說是「護送這一群人,很麻煩,便都結果了,我聽了這話,忍不住生氣。我心里想,這真是做了無可挽救的事,口裡也說道:「你真替我做了糟透的事了」。他說:「那幾回不是因為沒有法麼?要是人數多,許可以想點法。」我以為朋友的話,固然也有理的。但自以為救了你們的我,可是很覺得對不起人,覺得傷了男子的體面。便悄然地合了口。朋友說:「這樣願意救他們麼?早知道這樣,該想點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是。過了許久,想到這事,總覺得做了無可挽救的事,請原諒我罷。

鬼魂四好,好,原諒你了。這也是並非無理的事。

鬼魂一兩人握手就是。

(一個鬼魂走近演壇,握手。能拍手的都拍手。另外一個鬼魂見這情形,即起立。)

另一鬼魂我實在做了太對不起人的事了。我憑一點簡單的理由,便絕了你們的生命,如今實在後悔。倘若我能夠略略推想你們的愛人和你們的父母的心,想來便未必會行若無事地殺掉你們了。倘若你們那時的死之恐怖和生之執着,我能略略感到一點,也許會專從救活你們這一邊做了。但那時候,這話雖然很像辯解,其實是我本來也很想救助你們,卻因為有誰反對,說活了這幾個人也不中用,所以你們竟至於死的。然而我,並不竭力救助你們,反以善人模樣為羞,卻進了「很麻煩結果了罷」這一黨,這實在是從心裡羞恥不盡的。我在那時候,還沒有真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我竟是一個不管別人運命的人。我真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了。今天會見了你,覺得像這樣一位人,何以竟行若無事地將他殺了呢,連自己都要問。那時候,見了你那樣怕死的情形,卻暗暗地以為丟人的。我實在連請你原諒的資格都沒有。只是我現在真心後悔,願你明白就好。我實在做了無可挽救的事了。

鬼魂四你講的話,我都很明白。你做的事,我也並不見怪了。假使我在你這一面,也許變成你一樣的態度的。我們若在平和時候見面,怕早成了朋友了罷。我倒並不以你為特別殘酷的人,覺得還是善良一面的人。我已經不恨你了。至

於那時候,卻很以為野蠻無理的人。心裡想,活了我不好麼?那時我的心,實在是發狂了。心裡想,難道竟非殺不可麼?這過分的事的怨恨是要報的。現在可是不這麼想了,倒反以為也是無怪的。只要你肯,我卻很願意同你握一握手。

另一鬼魂阿,阿,肯寬恕麼?肯同我握手麼?

鬼魂四是的,很願意做兄弟呢。

(另一鬼魂進前握手,能拍手的都拍手。)

鬼魂四我們實在是這樣的能從心底里做朋友的人。倘使活的時候,能嘗到這樣的感,不曉得多少喜歡呢。我如果對着愛人和父母說了,他們一定滿眼含着淚,從心裡感謝你們呢。我很想不使他們傷心,卻使他們喜歡呵。

另一鬼魂我實在慚愧。

鬼魂四哪裡的話。我說這話,並非想責難你。我是喜歡看。但現在是一位活着的人在這里。我就想將人們應該「盡能活的活着」這事通知他,並且想他將這意思傳給活着的人們。我們是朋友。倘在貴國的風習上沒有礙,我願意抱了接吻。但因為尊敬貴國的風習,所以不敢隨便做。但我的心是抱着你們的心的。我們活的時候,不識不知地、悠然地過去了。人間最高的喜悅,竟全無所知的過去了。(對一個鬼魂說)你來摩頭的時候,才觸着了片鱗,真是連愛人也沒有通知過我的一種喜悅,——這並非取笑的話。因為已經得了活命,這喜悅固然便就去了。但時時想到這喜悅的片鱗,卻總有一種感的。活着的時候,都應該真知道真的人們的喜悅是在哪裡的,請盡力地傳給人們罷。許多人們,連最要緊的東西都沒有知道地活着。正嘗着最深的喜悅的時候,卻做那無可挽救的傻事。正可以留下最深的感謝之念的時候,卻演出了留下最深的憎惡的行動。這實在是只差一張紙的,可是許多人們,沒有拿那好的一邊的資格,都拿了壞的一邊了。現在我從心底里,感到這件事,可惜說話達不出這心思。但請你記着我的話。想到的時候,一世里總該有一兩回罷。而且請將這事件給活着的人。我們的主,就是人類,對於這事很痛心的。還有許多要講的人等候着,雖然遺憾,我只好就此完結了。請盡能活的活着罷。我還祝活的諸位的幸福。(鬼魂四行禮下壇)

(鬼魂四的演說剛要完結,青年的朋友的鬼魂,走近青年。青年見了,兩眼都含淚,走近了,握着手暫時無言。)

青年你在這里麼?全沒有知道。很苦了罷?

友的魂唉,唉,到死為止是很苦了。一死可就完了。他們都好麼?

青年都好的。

友的魂你代表了活人到這里來,卻是想不到的。

青年並不是來做活人的代表的。是跟了這位,全不知道地跑來的。

友的魂聽了我死的消息,我的母親很傷心罷。

青年真可憐。驟然老了。

友的魂那人怎樣了?

青年那人也很傷心,總是哭。現在還是很傷心地說夢見你呢。

友的魂原來我的事早都忘了罷?

青年哪裡,常常提起你的。大家都說,要是你活着,要是你平安回來,我們多少高興呵。你一定告訴我們許多事情的。怎的就死了。

友的魂我何嘗自己情願死呢。

(鬼魂五,這時被鬼魂一指出,走上演壇。)

友的魂再談罷。

青年好,好。

鬼魂五(開始演說)我從前想,只是以為自己死在戰爭里是不會有的事。自己的生命以上的東西,並沒有切實抓住的我,對於自己死在戰爭里的事,是萬想不到的。戰死這類事,別人也許遇着,但決不以為要輪到我。活着的人,大約便是現在,也一定自以為絕不是要死在戰爭的人罷。就是我們裡面,誰也未必想到過自己是要戰死的人。可是在我們,死是很可怕的東西。我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同這麼可怕的東西遇着。一切事情,全是有生以後的話。自己一死,何以要戰爭,便不懂了。我從出戰以來,時時想,為什麼戰爭。我以為無論我出戰與否,我這F國的運命是一樣的。我不知道深道理,單想着並不戰死以後的事。幸而我的死是突然的,我死在戰場上了。然而覺得「打着了」的剎那的味道,實在不願意嘗到兩回。詛咒生來的力量,是盡有的。我並非要在這里訴苦。但戰爭究竟為什麼?起了戰爭,究竟誰有利益呢?沒有戰死的人,還有不很負傷而活着的人,大約總將戰場上經驗過的情形當做一場醒後的噩夢,而且還作為一樁話柄的。沒有戰死的人,大約總不肯說自己恥辱的事,卻單說自己得意的事的。但戰究竟為什麼,試問他們看罷。他們能有使我們戰死者滿足的答話麼?諸君以為能有麼?有能答的,請出來罷。假使我對活人這樣說,他們會說我是發瘋,並且一定問,你連祖國亡了也不管麼?你的子孫做亡國民也不妨麼?我們與其做亡國民,不如戰爭,不如死。其實我們如果要做亡國民,自然不如死。我的祖國如果要變C國的屬國,我自然

也願意拼了命戰爭的。但雖然這樣說,也未必便沒有無需戰爭,也不做屬國的方法。我不願拿別國做自己的屬國,拿別國做了屬國高興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至少也需尊重別國的文明,像尊重本國的文明一樣。所以我們以為加入滅亡別國的戰爭,便不免是反背人類的行為。這精神,凡是有心的人,全都有的。拿別國做屬國,做亡國民,或者破壞別國的文明,希望這些事是何等恥辱,我們都知道的。我們該是不靠戰爭也不會做亡國民的人們。不戰便亡國,這在從前,也許是可怕的真理。不,在現在還是幾分的事實,也未可知的。然而奴隸制度已經廢止的現在,這可怕的侮辱人類的、侮辱人們的事實,也該廢止了。和別國交情好,尊重別國的文明,比那拿別國做成亡國起來,不知道於我們多少利益。我們怕國家的貪欲應該在怕個人的貪欲以上。為本國物質的利益計,滅亡了別國,是不合理的,我們要反對的。人類也反對着這事的。取了別國的領土,拿了別國的人民,這也不合理的,無論如何總是不行的。我們戰爭的犧牲者,便是這不合理的犧牲者。沒有比這事更無聊的。我們是因為本國或敵國的貪欲,被殺掉的,要不然,就是無意義不合理的恐怖或憎惡或無知的犧牲了。我們不將用在戰爭上的金錢、勞力、性命做些有意義的事,應該羞恥。單說敗了要糟便(?)戰爭,實在是傻的。我現在在這里拿一個滑稽的例,請看看何等傻氣罷。

(鬼魂一向鬼魂五耳語)

鬼魂五這回兩個人演一點劇,請大家看罷。

(兩人之中其一先下壇。都拿了劍,從兩邊上壇。)

鬼魂五(獨白)對面可怕的東西來了,拿着大刀。遇着討厭的東西了。不來砍我才好。有了,還是趁他沒有砍我,我先砍了他罷。

鬼魂一(獨白)對面來了一個拿着大刀討厭的東西。這大意不得。他要殺我,也難說的。是呀,還是先殺了他罷。

(兩人遇着,交鋒。)

鬼魂五砍人麼?

鬼魂一隻是你要砍我。

鬼魂五丟了刀便饒你。

鬼魂一你先丟了。

鬼魂五我不上這個當。

鬼魂一我就肯上當麼?

(兩人同時受傷,滑稽的倒地。)

鬼魂五哎喲好痛。

鬼魂一哎喲好痛。

鬼魂五你為什麼要殺我?

鬼魂一倒是你為什麼要殺我?

鬼魂五你先下手的。

鬼魂一倒是你先下手的。

鬼魂五我單是怕被你殺掉罷了。

鬼魂一我也這樣。要不然,殺你干什麼。

鬼魂五我也這樣。何嘗要殺人,只是怕你來殺我,才要殺你的。

鬼魂一我也這樣。不願死在你手裡,才要殺你的。

鬼魂五隻要你不想殺我,我何必要殺你呢。但你終於拿了你的刀了。

鬼魂一你拿了刀,我才也拿了刀的。

鬼魂五這樣看來,只要我不想殺你,你便也不想殺我麼?

鬼魂一自然的事。只要你決不殺我,誰願意殺你呢。

鬼魂五早明白這些事,我們兩人不死也行了。

鬼魂一真做了傻事了。

鬼魂五唉,唉,好苦。做了挽救不得的事了。我們兩人,便這樣地死在這里麼?鬼魂一真傷心呀。

(眾人都笑)

鬼魂五勞駕勞駕。這樣夠了。(站起)

鬼魂一夠了麼。(下壇,眾人都笑。)

鬼魂五諸君雖然覺得可笑,但我們所能承認的戰爭的原因,除了國家的、利己家的戰爭是另一事以外,其實只有怕做屬國這一點。這樣戰爭,才是個人或國民可以承認的戰爭。別的戰爭,國民都該自己起來反對的。南阿的戰爭,是英國之恥。青島的戰爭,是J國之恥。E國對印度人的辦法,應該反對。J國對朝鮮的辦法,也是僭越的。即使印度、朝鮮沒有獨立的力量,然而竟用了怕教這國興盛似的辦法,是可恥的。俄國、德國、奧國對波蘭的態度,也該羞恥的。不自然地妨害那地方的人的自由,也是壞事。我們只為怕這一事,才起來戰爭。當做亡國、屬國這樣看待,實在是難受的。我們不但對於使別國變成亡國、屬國的事,沒有興味,而且覺得有從心底里出來的反感。使別國變了亡國、屬國,覺得高興的人,是一種階級的人。這一類人,一到社會的道德進步了,也要羞恥那些事。我們,雖說是死人,現在都當做活着的說,

因為這麼辦,可以使活的諸君更容易懂得,所以照了活着一般的說的。我們應該結一個不肯為圖別國做屬國而戰的世界的同盟。倘要別國做屬國或亡國,換一句話,就是要別國人做亡國之民,是應該羞恥的事。我們倘若為此而戰,便反背了人類的意志,我們單為要免做亡國民這一事,才該戰爭。但倘若全世界的人只為要免做亡國民才戰爭,這結果便怎樣呢?假使沒有那樣傻事,像我們剛才所演的傻戲,這戰爭便大概可以消滅了。許多人也許說,這是理論罷了。但不到這樣子卻是謊。現在的戰爭,究竟怎麼一回事呢。許多國民,勉勉強強地戰着,並不明白將要怎樣,單是戰着。兩面都以為不戰便要做亡國之民,因此戰着。在一種階級的人,我不能知道,至於國民,卻只是互怕亡國而戰。並非要敵國亡國而戰的,是因為怕做亡國的恐怖而戰的,是同那兩個滑稽式武士一樣的理由而戰的:於是我們死了。這不是太沒意思麼?然而是事實,是極確的事實。我很望各國民都有一個決心,要是單為想別國做亡國做屬國,決不戰爭。並且也不給別國以這類無聊的恐怖。殺了幾萬人想奪別國領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也不能不過去了。我知道戰爭的太可怕,又想到何以戰爭的問題,知道除了兩面無謂的恐怖之外,並沒有別的原因。我們不可受利慾的騙。我們人民,應該同敵國的人民聯合,竭力使戰爭變成無謂的事。我們愛敵國的人民。一到大家相愛,大家知道戰爭是傻事,戰爭就可以立刻消滅了。我很希望這樣的時候早早出現。活的人也許以為這時候不會到,我卻以為一定要到,以為不會不到的。倘若不到,那就是活着的諸君的恥辱了。但願竭力的設些法,教大家看戰爭當傻事的時候,早早到來罷。我還有五歲以下的三個孩子,留在地上,委實不願教他們再嘗自己嘗過的味道了。

(又另一鬼魂起立)

又另一鬼魂你的話太理想了。這麼辦,戰爭是總不曾消滅的。

鬼魂五你可有立刻消滅戰爭的方法麼?我可不知道別的了。大約人類也未必知道。

又另一鬼魂你的話過於調和的,沒有權威,為什麼不再進一步,提倡絕對的非戰論呢,像那真的耶蘇教和佛教所說似的。

鬼魂五你以為這樣的無抵抗主義,在這世界上能夠通行的麼?不能相信來世的人們,能甘心聽人殺害,做人奴隸的麼?可以成真宗教的素質的人,地上能有多少呢。我說的事,並不是對宗教家說。我單想將戰爭如何可怕,戰爭因為傻氣才會存在的事,說給人知道就是了。我絕不是希望無理的事,也並非說不要管自己的利害。要得到值得生活之道,是在別的路上的。我單要說明那不合

理的事是加何不合理,徹底地說明那滑稽的事是如何滑稽,說明那沒意思的事是如何沒意思:教那些自以為不會死在戰爭上的人,知道戰爭的可怕,而且知道死在戰爭上,是沒意思的事,並且希望從心底里,至少也在心裡想,各人都願意去掉戰爭罷了。希望起鬨滿口戰爭、戰爭的人,能少一點便少一點罷了。還不能做到無抵抗主義的我,但深知戰爭的可怕和無意味的我.要不提倡連自己都能做到的或一程度的平和論,實在覺得不能。你不能滿足這些話,也是當然的事。便是我自己,每感到不能用我的法子立刻消滅戰爭這一節,也很覺得寂寞的。然而我除了說我的非戰論之外,沒有辦法,也很以為慚愧的。但便是這一點,或者也可以供活着的諸君的參考。不要拿戰爭得意,卻拿不戰爭得意罷。將拿別國人做亡國民的事,自己羞罷。與其憎敵人,倒不如愛罷。他們也並非因為憎你們而戰的。倘能做到,還想和你們要好呢。也同你們一樣,並不願意死,卻願意活的。也是人類之一呢。好戰國出名的日本的天皇明治天皇御制里,彷彿有四海都是同胞,何以會有戰爭這般意思的歌,我也正這樣想。我的意見,以為那樣滑稽武士的死法,是傻到萬分。國民都該開誠相示,大家不要戰爭。萬不可上惡政治家的政略的當。如果有顯出要戰模樣的人,也只因恐怖而起的罷了。自己沒有死,總覺戰爭有趣的人,自然也還多。我就怕這一類人,扇起戰爭的氣勢。其實是不論哪一國,除了軍人之外,誰也不知道軍備要擴張到怎麼一個地步,正因此都窘着。正都窘着,卻又不能不向這窘里走,這便是人類的苦悶的所在。這是怎麼一回傻事呢?但這傻事,現在卻成了無法可辦的事。一想到如此下去會到怎樣的時候,我們頗覺得傷心。至少需比列國有優勢的軍備,是目下的情形,目下的大勢。我們的主,就是人類,生怕這大勢,是當然的。唯其傻氣,所以更可怕。文明愈加進步,知道是傻事,便將這傻事消滅的時候,倘若沒有到,也可怕的。我們很願意盡力做去,教這時候能夠早到。我的解決策,也許太簡單了,並且有孩子氣。但據我現在的頭腦,除了這樣理想的方法以外,實在沒有別的更有效的、合理的、簡單方法:這也是自己很抱愧的。(鄭重作禮之後,下壇,眾拍手。)

鬼魂一休息一會罷。

友的魂剛才的話,你以為怎樣。

青年都不錯的。可是拿這話對活人說,就要被人笑話呢。因為活着的人,實在都不以為自己會戰死,因為都以為戰死的全是別人。況且真怕戰爭的,也還沒有,因為卻以為勇氣。因為他們以為反對戰爭的只是一班新式的淺學的少年。

因為他們真以為不戰便要亡國。真相信不壓服外國,自己便要亡了。任你問誰,誰都說戰爭是悲慘的。但真知道悲慘這事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就有知道的,也不過以為和世上的天災一樣的事罷了。況且許多人,還以為擴張領土是名譽,是非常的利益。這種根性,單是別人死了,是不會消滅的。還有人想,以為如有嫌惡戰爭的小子們,便盡可不必去,也可以戰的。至於別於群眾,那更毫不明白了。因為他們連人是會死的事都忘卻了,至多也單知道死了便是不活罷了。隨便哪一國,都有這一種胡塗人,所以很糟的。被大勢卷了,便胡胡塗塗地憑他捲去。一到關頭,只叫一聲「完了」便歸西了。因為從心裡感到戰爭的恐怖這剎那,就是歸西的剎那,已經遲了呢。並且這一種人,倘使幸而沒有戰死,也就咽下喉嚨便忘了燙了。即使沒有忘了燙,也做不出什麼的。這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

友的魂活着的人,該很窘罷。

青年哪裡,誰也不窘呢。直接窘着的,自然是另外。

友的魂總該有人擔心罷。現在的樣子,是不了的。

青年可是也沒有人擔心呢。經營慘淡地研究着怎樣才會戰勝的專門家,或者還有;至於慘淡經營地想着怎樣才會沒有戰爭的人,在日本彷彿沒有罷。就令也有,也不知道他真意思在哪一程度,真感着恐怖到哪一程度。就令這樣的竟有一兩人,卻又沒有力。不過空想家罷了。因為對於實際問題,還沒有出手呢。

友的魂會到怎樣呢?

青年會到怎樣?大約能夠擴張軍備的國,便只是擴張軍備,擴張不完罷了。

友的魂以後又怎樣呢?

青年大約碰了頭再想法罷。

友的魂這麼說,你以為戰爭竟無法可想麼?

青年倒也不。我想總得有一個好法子才是。

友的魂假使沒有,又怎樣呢?

青年那可沒法了。

友的魂不想勉強搜尋它麼?

青年可是麻煩呵。

(男女的鬼魂,都聽着青年和朋友的魂的對話;其中一個美的女人的魂,這時發了怒。)

美的女人的魂說是麻煩?

(青年看見鬼魂都發怒,大吃一驚。)

青年就因為我自己沒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因為沒有力,不更該想勉強搜尋麼?

青年這固然是的。

美的女人的魂你說固然是的,還有什麼不服麼?你並不希望戰爭消滅麼?以為我們的孩子們,不妨死在戰爭里的麼?

青年那是決不這樣想的。

美的女人的魂照這樣說,你是嫌惡戰爭的麼?

青年嫌惡之至。

美的女人的魂照這樣說,該希望戰爭消滅罷。

青年自然。

美的女人的魂既然如此,還不想出些力教戰爭消滅麼?

青年出力是很想出力的。

美的女人的魂很想了,以後怎樣呢?

青年我沒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這也未必。你單想悠悠然地對着書桌,寫些隨意的話罷了。你是小說家。並且不願意做費力的事。這事煩厭是委實煩厭的。你不愁沒有吃,眼力又壞,不上戰場也可以。要是敵人到了,可以和家眷搬到安全的地方去的。你何必真要沒有戰爭呢?只要空想着戰爭的悲慘,寫了出來,便得到良心的滿足,也得了名譽和金錢了。好一個可羨的身份呵。但是到這里來干什麼?來聽我們的話做什麼呢?單因為仍然以為沒有法,以為麻煩,不要再想什麼戰爭的事,才到這里來的麼?(少停)怎麼不開口了呢。

友的魂你答復幾句罷。

青年這並不然的。去掉戰爭這件事,我的確想着。不過我還有許多事,不能把我的一生,都用在去掉戰爭這一件里。

美的女人的魂這樣的麼?你年紀還輕,所以還想做各樣的事罷。但是,戰爭的犧牲者的心,你可知道?如果不知道,說給你聽罷。

青年請寬恕我。戰爭的可怕,我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真知道麼?活着的人真能知道?

青年這卻未必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好罷。

美的女人的魂對於人類的運命,沒有擔心的資格的人,固然還是不知道的好。但是你,已經被命到這里的你,卻不許進這種悠然黨的。別人都全不知道

地活着,也可以的。但是你,竟也能到這里的你,就令不能夠免去戰爭,也該知道做了戰爭的犧牲的苦到怎樣罷。

青年你講的話,都很對的。

美的女人的魂你臉色變了。有什麼不安麼?

青年在你們中間,我覺得自己悠然地活着,有些對不起了。

美的女人的魂這倒也不必。能夠悠然地活着的時候,是誰也悠然地活着的。但我卻不願你悠然地活着,因為想把我們對於戰爭的詛咒,滲進你的心裡呢。誰也不可憐我們,我們真是毫無意味地死了。是受了所有侮辱,嘗了死之恐怖而死的。我們為什麼死的呢?我很想問一問活着的人們。從古以來,在像我一樣的運命之下,死掉的人,固然不知道有幾萬、幾十萬、幾百萬了:所以也許說,這是不得已的事。但能夠冷冷地講這種話的,其實只有活人。倘使像我們的身受了的,便誰也不能這樣說了。以為謊麼?也請你嘗一回死之恐怖試試罷。

青年請恕,請恕。真表同情的。正想着怎麼辦才好呢。

美的女人的魂這里為止,是誰也能想的。要緊的是從此以後呢。

青年很是。

美的女人的魂你是知道到此為止的事的,然而還沒有想以後的事罷。為什麼有戰爭這東西?

青年因為國家和國家的利害沖突罷。國家和國家之間,不許有太強的。

美的女人的魂也許如此。但從用去的金錢、勞力、人命這邊一想,那些什麼利害,不是全不足道麼?

青年我也這樣想,但也有種種別的事情的。戰爭開初的原因,固然是利害的關系,然而一到中途,利害早不管了,變成拚死戰爭的發狂時代了,為難的就在此。這變化也只有很少的一點,但這一變,無可開交了,為難也就在此。以後便只是氣勢,後悔也無用了。戰爭到一兩年,便誰都希望平和,可是氣勢卻不准他了。沒有法想,一路打去的。

美的女人的魂這不是太傻麼?我們卻因此死了,並不願死,並不願給人殺掉的阿。青年我表同情。

美的女人的魂你以為有了口頭的同情,我們就滿足了麼?你以為只要說,這是大勢,沒有法,真是奈何不得,你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殺,忍耐着自己的被辱,打熬着自己的被殺,我便滿足麼?唉,唉,連想也不願了。我是詛咒生來的。我為什麼生來的呢?如果生來是無意味的,又為什

麼有戰爭這些事呢?我活着的時候,全沒有想到別的事。只是自己的事,丈夫的事,孩子的事,菜的事,衣服的事,所想很是有限的。這樣過去了許多日月。有高興事便笑,有傷心事便哭的。孩子生點病,受點傷,便非常着急的,傷了一點指甲,也要大嚷的。現在想起來,很覺得異樣。何以不能生活在平和里,何以該打熬這可怕的事呢?你也是生活在平和里的罷。昨晚上哪裡去了?

青年看戲去了。

美的女人的魂有趣麼?

青年老實說,實在是看懵了戲,什麼也不覺了。傷心時便都哭,但自然是舒服的便宜的眼淚;發笑時便一齊笑了,從肚底里來的。我現在羞愧着這件事。

一個少年的魂不羞也罷。喜悅的時候,還是喜悅的好。我們身受的死之恐怖和悲哀以上的悲哀,倘給活人嘗了,要發狂的。人類不願這樣。

美的女人的魂你的話真對。我並不想給活人沒意味的寂寞。可是想活着的人,誰也不遇到無可挽救的事呢。

少年的魂我能知道你的居心。但活着的人們,是不懂你真的居心的。就是我,也何嘗喜歡戰爭呢?但我竟出去戰爭了,而且也殺了人。看見夥伴給人殺了,所以想殺人的。活的時候,說到敵人這東西,是最容易發生敵愷心的。現在想起來倒不懂了,那時可總想想些法子呢。只要一些事,立刻發恨,覺得只要能多殺人,便自己死了也可以。聽到自己的同胞給人殺了,被人辱了,聽到自己的祖國危險了,真覺得自己是不算什麼的。這雖然可怕,但實在覺得如此。而且遇着敵人,單是殺了還不夠,還想將他慘殺哩。

美的女人的魂戰爭會到這樣,所以可怕。兩面都因為同伴被人殺了,便越發增加了憎惡的心思。總該趁這勢子沒有到這地步的時候,想點法才好。即使已經到了這地步,也得用了愛之喜悅燒了這勢子才是呢。這真可怕。因為一點發狂,後來卻會不知道到怎樣的。同我這樣,就為着這飛災,受了說不出的辱,還被殺掉的。還有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哪裡去了?

其夫的魂(近前)在這里呢。

美的女人的魂這種事真怕再遇到了。

其夫的魂不再遇到也盡夠難受了。人是天生的只能受到或一程度的苦的東西,苦到以上便發狂,所以還好。但便是想想也就難堪呵。我們遇着這事了,許多人們,大約還正在重演這罪惡,教人正受着死以上的苦罷。

少年的魂但人裡面壞東西還多呢。別人苦了,他卻高興的東西還多。因為污辱慘殺

了本國人,也毫不介意的東西也還有哩。這類東西,許多混進了戰場,所以更難堪了。好的自然也有。但被惡人殺了的人,就是善人到了,也活不過來了。這實是沒法的事。

美的女人的魂的確是的。毀了的人,就令居心怎樣好,也不能遇了善人的清凈的愛,便洗干凈的。最難堪的,竟還有不得不生出敵人的孩子的女人,而且還不止一兩個。總之教人遇到無挽救的事,是不行的。教人遇着要詛咒生來的事,更其不行的。我是這樣想,(對青年說)你不這樣想麼?

青年這樣想的。從心底里這樣想。

美的女人的魂請看在這里的人們罷。全是託了戰爭的福,弄得不能不詛咒生來的這些人們呢。你竟還不想去掉戰爭麼?詛咒生來的剎那時,你知道?

青年在夢里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就在夢里也很難受罷?

青年說不出的難受。這味道再多一分鍾,大約便要發狂的。

美的女人的魂醒後就好了罷。

青年哦,哦,在這一瞬間,我就醒了。心裡想,幸虧是做夢。

美的女人的魂我們可是醒着身受的,而且受到十分二十分鍾以上呢。實際上便是嘗了一秒的百分之一,便已很難受,我們可是嘗到半日以上呢。以後的結果,就是弄殺呵。我這里(指着胸口)還有三個傷呢。

青年我明白,我明白。

美的女人的魂你看在那邊的孩子。看那個年富力強的青年和樣子很高尚的那老人。看那些思慮很深的男人們,看那個純潔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你想,這都是在地上,因為人們的暴力失掉的。你也該有愛人在地上罷?這人若像我這般死了怎樣呢?你若正在這年青時候,非死不可,又怎樣呢?你只要想定現在沒有法,做犧牲者也沒有法,便能滿足麼?能漠不相干似的,說別人的苦、別人的死在現在這世界上是沒有法麼?倘想到這些可愛的人死了,便是你也總該略略有點心痛罷。總而言之,我想,戰爭是應該竭力免去的。

青年我也這樣想。但麻煩便在這以後。試將你的話,對着活人說一回看罷。都要笑呢。倘使他們遇着了像你的事,大約要發狂。可是還都說,正因為不願遇着像你的事,所以定要戰爭呢。況且別國的女人遇着像你的事,她們只要笑笑就得了。所以戰爭這問題,實在為難。

美的女人的魂因為難問題,所以更是活着的人應該想法的問題。假使是容易解決的

問題,那該早已解決了。

青年解決也有過的。釋迦、耶蘇以來,許多人都下過解決。只是人們還沒有實行這解決的力量就是了。

美的女人的魂說沒有力就算了麼?

青年算是不能就算了的。我想這問題,總該有些怎樣的辦法,可是全沒有怎麼辦法:所以很寂寞。另外應該解決的問題,沒有解決的也還有。

美的女人的魂這樣情形,你還悠然地過去麼?

青年無從措手,所以正茫然呢。

美的女人的魂也未必無從措手罷。許多人都措過手了。

青年我還沒有確信的道。而且我生成不是實行家。無論什麼運動,我都不願意加進去。我單想在書桌上做點事。向誰也不低頭,和誰也沒交涉,寫些要寫的東西。

美的女人的魂好一個可羨的身份呵。這樣的人,何以到這里來呢?

青年跟了那一位來的,因為不得不跟了。至於我自己有沒有到這里的力量,可是不知道。倘說沒有,便對不起有的人,也對不起你們諸位;如果說有,又仿佛有點太驕傲了。我到這里來,也並非代表活人的。

美的女人的魂但是到了這里,還客氣着,是卑怯的事呵。我們請你到這里來,並非想從你聽些曖昧的回話,是想從你聽一個有責任的答復,要聽你對於戰爭的意見,才請你到這里來的。將對於戰爭的真意見,說給我們聽,並且將怎麼辦才好的意見,說給我們聽罷。

青年倒是我正想聽你們的意見呢。

美的女人的魂不行,你該毫不客氣地說出你的意見。

青年我沒有這資格。

美的女人的魂到了這里,卻又默着回去,是卑怯呵。是日本人的羞恥呵。

青年既這樣,也許另有適當的人罷。

美的女人的魂誰?

青年那可不知道。

美的女人的魂日本沒有平和協會麼?

青年有的。

美的女人的魂誰是會長?

青年……

美的女人的魂不知道麼?

青年知道的。但說出來,實在是日本的羞恥。

美的女人的魂何以呢?

青年因為這人是撒謊有名的人。因為就是說「為要平和所以戰爭是必要」的人。因為他做了平和會長,便一面對世界宣言說,沒有軍備,就得不到平和,一面卻拚命的擴張軍備的。不但如此,他很喜歡戰爭。現在這里的我的好朋友,就是因此死掉的。

美的女人的魂啊呀,你的國里,這等人是平和會長麼?

青年是的,實在是羞人的話。真知道愛平和的人,怕一個也沒有罷。說起來也慚愧,就是我自己,也沒有真知道的,只是茫然地慕着平和罷了。

友的魂不至於如此罷。

(鈴響)

鬼魂諸君!諸君裡面,想對活着的人說些話的,想必很多。可是時候不夠了。我們的主,就是人類,對於這特地光降的日本的活人,命他講些話。我們也很願意知道活在日本的人,懷着什麼意見。這回便是活着的人要演說了,請靜靜地聽。這位活的人是日本人,是想為人類的運命做事的人。年紀也還輕,想來以後為人類的運命做事,正多着呢。這樣的人出來,人類很喜歡,我們也很喜歡。並且能聽這樣人說話,更是無上的喜歡,而且以為光榮的。

(手上沒有傷的都拍手。青年茫然地聚集了眾人的注意。)

美的女人的魂還躊躇什麼呢。

友的魂想什麼說什麼就是了。你沒有想過的事,誰也沒有想聽呢。

不識者你不能不上演壇去。

(青年沒奈何,上了演壇。)

青年我是因為受了站上來的教命,站在這里的。我自己覺得並沒有站在這里的資格,但既然受了教命,便不能不上來。照自己所做的事一面說,如果還要躊躇,也要算卑怯,所以站在這里了。我到這里,並非代表那活着的人。時於戰爭,我也毫無知識。無論哪一面,生怕都不能有使諸君滿足的議論,這實在是很抱歉的。我只能將我的所感,老實說出。這也不是解辯的話,也要請體諒的。我是想到戰爭,便覺得寒心的人。這並非因為怕自己要死在戰爭里。只要想到死在戰爭里這事,本來就很寂寞的。然而可怕的,是一切生人,都以為戰爭是不可免的事,而且以為不愛戰爭似乎是一樁丟人的事。國家看那害怕戰爭的事,比什麼都害怕。說弱於戰爭,便是國家滅亡的意思。大家都這樣想。不但是想,卻不能不信以為是一件要發現的事實的。這在古代是事

實,現在也還是存在的事實。有些話,雖然前回這一位,已經說了,但我想亡國的恐怖,是誰的腦里,也都滲進着的。照現在這樣下去,其實也不是無端的恐怖。倘不去掉了戰爭原因的原因,卻要消滅戰爭的枝葉,實是無理的話。從國家主義生出戰爭,是必然的結果。在僅計本國的利益,而且以僅計本國利益為是的現代,戰爭不能消滅,是當然之至的。加果國家主義無錯誤,是真理,戰爭也就不可免,而且是美的了。有以國家主義的人,贊美戰爭。戰勝的事,算最勇,算最美。取了別國的領土,不是恥辱,是名譽;使別國人做了亡國之民,也不是恥辱,是光榮。英國拿了印度,在英國不但有了利益,同時也得了名譽的。忍辱這件事,在個人是美德,在國家是無比的恥辱了。殺人是不行的事,搶別人的東西是壞事,擾亂他人的平和與自由是討厭的行為。但一為國家,這些惡德便不但都得了許可,而且變了美德了。這類事情,從死了的諸位看來,大約是不合理,但從活着的我們看來,卻是當然的。孔子和梭格拉第,在或一界限上,也以這事為當然的事。他們並沒有說,別國人的侮辱是應該忍受。他們也沒有明白說,戰爭是一件罪惡,因為他們是承認國家的。至於耶蘇、釋迦便不認國家了,所以也以戰爭為罪惡。倘若孔子、梭格拉第的教支配了人類,戰爭當然不能消滅,但耶蘇、釋迦的教,若當真支配了人類,戰爭卻該消滅的。然而倘使發問,這時候會到麼?說不會到,是不錯的。我們也想象着一個沒有戰爭的時候,但不以為能從耶教、佛教這樣無我愛,或無抵抗主義的傾向,可以到來。只有孱入了尤其主我的、利己的立腳地以後,要消滅戰爭,戰爭也就消滅。我想只有我們更加聰明一點,涸竭了共同的不幸的源泉,戰爭才會消滅的。再回到上文說,無論是聖人,是君子,是哲人,只要承認國家的存在,便承認戰爭的必要,而且也不能不承認的。這世界上不能塞滿了聖人和君子。承認國家,便需承認別國了,也不得不承認其間的利害關系,也不得不承認因此沖突的事了。於是軍備成為必要,怎樣防禦敵國侵入的事成為問題,徵兵也必要,重稅也必要,殺人的器具,愈加精巧了。內行似的講些盡人皆知的話,要請諸君原諒。這結果,便造出了諸君這樣犧牲者了。在以戰爭為不得已,以戰爭為為皇帝、為國家、為同胞是必要,因此死了為光榮的時代的人,便做了戰爭的犧牲,也許便能滿足罷。但使看那不可不戰的理由為無意味的人們,也做戰爭的犧牲,可是太悲慘了。我在這里,傷心的是不能說諸君的死是光榮的,所以諸君可以瞑目的話。傷心的是只能說諸君的死是不得已,現在沒有法,忍耐罷,體諒罷,表同情的這些話。我知道就是現在,每日、每時間,勒令嘗那死之恐怖如諸君

的人,正是很多,此後也不知將有多少:想來總很難受的。然而傷心的是現在的時候,除卻說些遇到這事是無法可想,只能算了之外,別無方法了。

旁聽的一個鬼魂這些事都知道的。要問的是怎樣才會沒有戰爭你如果在戰地里,給人捉去槍斃的時候,只要說現在的世界無法可想,算了罷,你便狗子似的死掉就算麼?想想才好。

青年這話是不錯的。我不見得就算了,但我是不能不死的。

旁聽的一個鬼魂如果對着這樣死去的人,真心表同情,便早一天好一天,趕快去掉戰爭罷。少一個好一個,趕快減少那詛咒生來的人們罷

青年倘能做到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樣喜歡呢。因為世上有戰爭.在我是很寂寞的。戰爭之外,世上也還有種種不幸的事。但不能說世上有種種不幸的事,戰爭的不幸便可得了辯正了。

(鬼魂一對青年耳語,青年點頭。)

青年說些盡人皆知的事,空費了諸君貴重的時間,於心委實不安。竭力的簡單說罷。我相信戰爭是會消滅的,而且也不能不消滅的。請不要疑心罷。我想倘若人間還未生長到「人類的,」戰爭是不會停止。照現在這般國家依然存在,戰爭是不會沒有的,或者戰爭反要利害,至少是對於戰爭的恐怖,也一定反要加增。我想現在還不覺醒,可怕的時候便要來了。第一,軍備便是不了,這事不必說,是諸君都很知道的。我們怎麼免掉呢?這只有一條路,就是我們不用國家的立腳地看事物,卻用人類的立腳地看事物。真知道別國人不害我,給我利益,因為民族的互助,才能增進幸福的事。我們不能拿別國人當做惡魔一樣看。我們實際上,從別國人互得了利益的。我們不願失掉了德國人,就從俄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實在也教了我們許多事。他們的文明,都可以互助的,其實也確鑿互助着的。我們也不可不尊敬支那和印度的文明,要他發達。喜歡鄰國的爭斗,喜歡支那文明的破壞,是不行的。就是我們日本,現在也一定可以證明是人類里不可缺少的人種C我們其實是應該承認別國人的長處,發揮這長處,從這里取出可取的東西,因此得到利益的q破壞了別國的文明,就在這上面建設自己的文明,是一件發昏的事,違背人類的意志的。現在試想,如果全世界的文明,都成了德國式罷。別國人無須說,就是德國人,也要說不甚舒服的。即使法國文明支配了全世界,我們能夠高興麼?我們還不如種種文明,在地上存在得更多,發達得更盛的好倘早如此,便種種的發明也更多,文明也更進,種種的藝術品也存在得更多了罷這世界也是更有趣的世界,人類也該有更多的東西了罷我想妨礙別國文明

的發達,是應該詛咒的。使別國成亡國,妨害他人民的生長,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我們沒有怕這世界上人種的種類太多的理由,倒該怕現在的人種有滅亡的。從種種的人種,在這世界上創造出種種的美,是我們所希望的。在這世界上創造種種的文明,是我們所希望的。而且或一文明,能知道別文明所沒有知道的,別文明所沒有具備的東西。譬如或一人種發明了一種葯,受這種葯的恩澤的人,絕不是限於一人種。這些事,是盡人皆知的。但在現代,卻現出異人種間互相輕蔑互相憎惡互相滅亡的傾向,我要責備這狹量與不合理,我們不要暗地裡從別國人或別人種,竭力取了利益,卻互相忘記了這恩惠。應該知道本國的文明,如何受別國文明的幫助,互相稱贊的。應該撒下愛的種子的,卻撒F了憎惡的種子了。別國不滅亡,自國便不能存在,這種思想是最為人類所憤怒的,說別國的文明不滅亡,自國的文明便不能存在,也大錯的。脫離了別國的文明,本國文明在真意義上卻不能存在,是人類的意志人們不知道尊重人類的意志,所以不行的。(拍手)從蔑視人類的意志的地方,起了戰爭的「可敬、可愛的諸君,諸君的血,都因為蔑視人類的意志流掉的。人類一定從心底里,為諸君的不幸傷心。人類要將國家主義這一個大病,使個人知道。照這樣下去,在人類是可怕的。在人類是可怕的事,不消說在個人自然也可怕,在國家自然也可怕的了。倘若國家還是這樣,我怕總要感到自己漸漸地走進了無可奈何的狹路。我是感到了。國家便要覺醒,託人類替他想點方法的現在為止,國家當做無上的東西而存在。就是現在,也還是當做無上的東西而存在罷。諸君便是做了這犧牲的。然而以後,國家未必是無上的東西罷。正如前回的演說者所說,我們能將別國人做朋友看的。無論是戰勝者、戰敗者、敵國人,都只當做人們看的時候,一定要來的。被人佔領,古代是死以上的恐怖但被佔領等於不被佔領的時代,一定要來的。現在這樣說,也許覺得奇怪但人類是這樣希望,個人和國家,也就要這樣希望罷,到這時候,戰爭便不必要了。征服者需向被征服者討好的時候便來了「到這時候,戰勝變了無意味,戰爭也成了無意味了。這些事,現在似乎是太如意的空想罷。然而個人的自覺,不到這地步是不肯干休的。人類希望着如此的用暴力壓迫別國,佔領別國,送去本國的人迫壓了別國,妨害思想的自由,阻遏他的文明,移植了本國的文明,消滅了那一國的自立的力量,這都是現在殖民地的辦法然而解放了奴隸的人,大約必不許有再使別國人受奴隸以上的苦的事的。我們不許有將人不當人的待遇。倘若各人都將人承認是人,真心地圖謀他的發達和幸福,戰爭便該消滅了。這樣時代,一定要

來的。

(鬼魂漸漸隱去,青年沒有覺得。)

青年我們極希望這樣時代到來。而且應該盡力,使這樣時代到來將人不當人的壓制的政治,漸漸地會從這世界上消去。使一切的人,都像人樣地生活着的時代能夠到來,是我們活人應該盡力的到這時候,戰爭也便從這世界上消去了。無論如何,使善良的人,遇着要詛咒生來的事,是不行的。使不喜歡戰爭的人,不得不戰,絕不是可喜的事。並不願戰爭的,卻強要他戰爭,也絕不是好事。這樣不合理的事,在這現世已經任意推廣到「沒奈何」這一個理由以上,傲然地顯出一副美德似的相貌,支配着這世界「無論如何,想來總覺寒心的,總是不行的。至於對着別國人,出了無理難題目,說不聽便要戰爭,那可更是不好的事。我憎惡這樣的戰爭,尤其恐懼這樣的根性,希望以有這樣根性為羞的時代到來「我們愛本國的國民和文明,同時也應該尊重別國國民的權利和文明。應該盡力於互相利益,相愛相親的喜歡使別國民發生反感,擾動民眾,是不行的。別國的幸福,絕不是祖國的不幸。外國文明的進步,並非可悲,是可喜的。外國的武器的進步,軍備的擴張,不是可喜的事。然而依着人類意志的文明的進步,是可喜的。我們該在真的意味上,更做到人類的人。並且也像在本國國民間禁止奴隸制度一般,對於屬國國民用那對付人間以下的態度,也應該改過的。我們很怕人類的運命的進行,取了現在這般國家主義的進路。這意思明明就是不幸。我們為避掉人類將來的不幸起見,目下應該改變了這人類的進路的。這就是使人們像人模樣地生活這一件事。就是已經知道了人類的運命照現在這般進行是可怕的各國人,互相聯合,竭力地免去這不幸。就是使國家遵從人類的意志。就是人民與人民,都真明白了戰爭的悲慘,互相盡力地免去這戰爭。這些情形,大約是誰都知道的,大約諸君是尤其從心底里感到的。我因為諸君,尤其感到戰爭的悲慘了,總想去掉這戰爭。我真心仰慕着平和我想諸君一定很難受,我可惜沒有慰藉諸君的話。因為諸君的死毫無意味,所以對於諸君更表同情了我說的話,都是常談,不能使諸君滿足,很覺抱歉然而今日的情景是不會忘卻的。我從此以後,大約總要時時想到諸君,也便時時想到人類的運命請寬恕我的無力,寬恕我的話的無力罷。但我心裡所有的對於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許多時候,將不得要領的話,瀆諸君的清聽,很是慚愧的事。但實在因為沒有力,只能請諸君原諒了。(青年這時才覺到鬼魂都已隱去,只橫着許多枯骨,大吃一驚。)

不識者誰也沒有哩。只有枯骨縱橫哩。

青年我很寂寞。

不識者那邊去罷。

青年人為什麼活着的?以前的人,為什麼活過的?

不識者這些事管他什麼。那邊去罷。

青年那些人們,究竟為什麼活過的呢?

不識者遇到這些事的人們,從古到今,多的很了。死了以後,這人活的時候的業完了。

青年倘若我遇到這樣〈事〉情呢?

不識者沒有遇到的時候,是沒有遇到的,不也好麼?

青年可是。

不識者那邊去罷。遇到這樣事情的東西,以後還不知要有多少。那邊去罷。(沉默退場)

一九一六,一,二,一,-二,一六。--

摩訶末的家族

俄國V.Dantshenko著周作人譯

一摩訶末

俄國與土耳其軍隊的前哨間,排槍又正開始了。

霧氣很濃厚,巴爾干凌亂的群山,幾乎渾成一團,分別不得。這宛然是許多雲,從天上降到地下過夜似的。霧裡面遠遠地顯出一道紅光,這說不定是土耳其露營的火,或是一個孤獨的村莊的火災。可薩克人將銳利的眼光向那邊望,然而沒有效。在這樣深密的黑暗中間,有什麼東西,絕對地不能看出。

首先開槍的是土耳其人,俄國人只是回槍罷了。兩邊都不能彼此看見,但他們放槍,因為恐怕在這濃霧中,敵人也許近前,不愁被人發現。在這樣時候,人便自然而然地放槍。這是一種交互的警告,彷彿說,「你知道,我沒有睡呢,你要小心!」

在潮濕厚重的空氣中,槍聲漸漸絕了。夜緩緩地下來,將戰場和臥在雪裡的死屍.都完全遮掩了。到處是沉寂。只有受傷的人的呻吟與馬的臨死的咽氣聲息,時時約略聽到,但此外更沒有什麼了。那些兵卒,日里行路,夜間開仗,都十分睏倦,早沒有一點力氣想到去駝回夥伴的身體的事了。他們除了一夜的休息睡眠之外,更不希望別的東西了。

「少佐,在這新年的夜裡,我們卻不很快活哩!」大佐說。他是一個短而且肥的人,那少佐長而且瘦,一隻手用布絡着。這兩人都坐在一所土耳其人家的迴廊上。

「是呵,不快活得很呵。而且家裡也沒有信來

「這件事我倒不很着急,我們行營的郵政情形,我是知道透了的J

「啊,倘能看見所愛的人,真不知道將如何快樂,便是一刻也好。但在Shipka峽道過基督聖誕日,又在這里過新年,可真不是好玩意呵。在我們家裡,聖誕樹正點上火了,小孩們在樹的周圍跑。你的夫人和孩子,一定同我的在一處,他們便談着我們的事。或者他們因為我們沒有信,也正着急哩。恰似我們能夠寫信,——我們卻只是向前直奔,同狂人一樣,只落得跌破我們的頭。但是你的手怎麼了?」

「不很要緊。」

「你大可以利用它。」

「什麼用?」

「跑去。可以說因為調養,告假回去。」

「你可不應該對我這樣說

「為什麼呢?」

「因為你知道,我們豈不是已經很缺軍官麼?在我的大隊里,都用少尉帶領中隊了。而且你和我向來又沒有分離過。總之如果回家,我們須一同回去。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罷。」

天色全黑了,地平線都已隱藏不見了。只有處處黑暗裡穿出幾點光明,是村中的窗戶,還點着燈。忽然在街上,現出火把的移動的紅光。在這火光圈中,現出一個有胡須的紅色面龐。有時在這光中,有一個馬頭,豎着兩只耳朵,也可以望見。

大佐向火把這方面叫道,「Pantelejev!」火把走進了院子,不多時那馬已立在軍官們的面前,鼻子里噴氣,又用蹄刨着堅硬的雪。騎在馬上的可薩克人將火把倒轉,很濃的黑煙蓬蓬發出,繞住他的手腕。

「你這樣地到哪裡去?」

「到前哨去,大佐。」

「什麼事?」

「炮擊又開始了。」

「你去告訴他們,倘沒有特別的事情,便可以不必回答。土耳其人把火葯花費得厭倦了,他們自己會停止攻擊的。」

幾個兵走進了院子,很沉重地踏着地面。Pantelefev擎起火把,看見他們中間,還有一個人夾着走。

「走,走!光頭。為了你們,真是一刻也沒有休息的機會,魔鬼捉你去!」那些兵士咕嚕着說。他們大約還沒有看見軍官。「好,好!你可是要我們用槍柄獎勵你才行麼?」

大佐站起來說道,「孩子們,什麼事?」

「大佐,我們解了一個土耳其人來。我們偶然遇見他,——在一個草叢里拾得的。」

「在草叢里?怎麼遇見的?」

「他一隻鶴鶉似的蹲着。Vassilijev中尉叫我們把他活捉了,解到你這里來的,大佐。他的名字是摩訶末。」

「Pantelefev,借火把給我們用一回。」

可薩克人拿火把走近眾人。紅的火光,分明地照出一個大鼻子、蓬鬆的花白鬍須的面貌。那鼻樑的中間,突出一塊,額間有一個紅色的新傷痕,戴着一頂用舊帳篷的污黑的布片做成的頭巾。他又穿着一件駱駝皮的黃外套。

大佐轉過身去,對他朋友說:「且住,他是一個軍官呢。」

少佐對着土耳其人細看了一回,說道:「是的,而且他還是我們的舊相識。你不認識他了麼?先看那傷痕罷,我相信他的左手還缺兩個指頭呢。拿他的左手給我們看

站在摩訶末近旁的那個兵抓住他的左手,拿了出來。

「是的,這是摩訶末•倍(Mahmud Bej),土耳其的大佐。是俘虜,又是逃犯。他的賬是算定了,將軍怕要將他槍斃完事。這須看他那時的興致如何。那是一件可惜的事。孩子們,帶他們這里來,一個人留在我們這里,其餘的都趕快回去。」

摩訶末被帶到迴廊裡面的屋裡。一個拿槍的兵,站在門口。

那俘虜是一個偉丈夫,肥大寬闊,大概五十餘歲的情形。他的眼睛在直豎的灰色眉毛底下,露出陰郁的表情;蓬鬆的胡須,也是灰色,不住地牽動着;兩腳用破布裹扎,外套也破了,肩上有一個血跡。

「這血怎的?」

「Kvrilov略用槍刺撩了他一下,引他出草叢來的,大佐。」

「為什麼呢?」

「大佐,因為我們用好好的俄國話叫他,——光頭,出來!——總是沒有效。他不聽我們的話,只是搖他的手。Kvrilov惱了,略略刺了他一下。於是他才走出草叢來。老實說,我們本想就地結果了他,但是Vassilijev中尉叫我們帶着他來的。」

    • Somjone,給他一把椅子坐。」

俘虜將手接連地放在他的胸口、嘴以及頭上,然後坐下。他的顏色仍舊陰郁。他對於他的新主人們,大約早沒有什麼好事可以希望了。他的大鼻子掛在亂蓬蓬的胡須上面,他的頭垂在兩肩的中間。

二審問

少佐在高加索邊境軍隊里,服務多年,略懂些土耳其語,所以這便可以替代一個翻譯了。他對俘虜說:「我想我們曾經見過。你不是摩訶末•倍大佐麼?」

土耳其低下頭去,幾乎全然俯伏了。

少佐又說,「或者這是錯的,我將你誤認為別的一個人了?」

俘虜抬起頭來說:「我決不說謊!我從加贊烈克逃到這里,又被你們的兵捉住了。一個人步行不能跑遠,」他慘慘地微笑又說:「像我這樣頭上和腿上都受了傷的人,自

然更不行了。而且我在肩上又受了傷了。」

「你知道,這也是依了戰爭的習慣,」少佐竭力地想裝出公務聲口,但終於沒有效。

「你不必向我講這廢話。權力是在你們這一面。你們是得勝的,教他們殺我就是。我昨夜從看守我的軍人家裡逃出的時候,我完全知道自己所冒的危險。我賭過了,我輸了,我應該死了

少佐聽了俘虜的口氣,很覺感動,說話漸漸地更加和善了:「你住在哪裡,不很舒服麼?」

「不

「他們待你好麼?」

「和我同住的軍官是寬大的人。他教我用他的床,他給我飲食,他待我像一個兄弟,不是一個敵人。」

「但你怕在俄國受虐待麼?」

「不,我知道俄國人待俘虜多很好。」

「這樣,你何以逃走呢?」

「這與你有什麼關系呢?我現在在你手裡,你盡你的義務就是了。只要快便好!」老土耳〈其〉人的喉中,彷彿有一種壓下的哭聲,他的頭又垂下去了。

「你想逃走有什麼希望呢?土耳其人到處退卻了,你們那裡飢荒盛行,住民都逃散了。你留在這里,不反較好麼?戰爭不久就要完結,你便能回到你自己的家裡去了。」

「回到我自己的家裡去?這是怎麼說?」

「我不懂你的問。」

「你就會懂得。我知道現在一切的情形,沒有一點虛幻。近來君士但丁堡剛有命令,教人民移住到小亞細亞去。各人都將去了,我的家族和其餘的人。他們哪裡去呢?我怎能再尋到他們呢?呸!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這是無用的了。我自認為我的義務的事,已經做了,你也可以盡你的義務了。沒有人能逃得過死。要來的事,總是要來:這是註定的。沒有人能活過運命所定的期限-我所做的事,卻並非為我自己……」俘虜的聲音斷了,他做出一個絕望的手勢。

少佐憂郁地說,「你說到你的家族,……我也有家族呢。」

「那樣,你是很運氣,——活着,又能夠回去,會見他們。你不是俘虜。」

「我為了你的家族,才問你的。你有孩子麼?」

俘虜的頭垂得愈低了。一時是沉默。

少佐又說:「你有許多孩子麼?」

摩訶末低聲說道:「四個

「他們都長大了麼?」

「不,都還小呢。最大的女孩剛六歲丁

「正和我家的無賴同一年紀哩。」少佐說,彷彿對着自己說話一般,

「我的女孩子長大時,想必很美麗。」俘虜的聲音,比較地更有生氣了:「伊有大的眼睛,現在已經很是明媚。我不見伊,足有五個月了。我出門時,伊哭得很厲害。最小的孩子還只一周歲。我走的時候,他還不能走路呢。他們都住在亞德利安堡的外邊。我有一所房屋與葡萄園……那裡很愉快。我希望能看見他們那些小東西在我眼前長成。可是這戰事來了。那個引起戰爭的人,應得詛咒呵。神是公正的,他將懲罰那些流我們的血、毀滅我的小孩們的幸福的人。」

「是的,戰爭有什麼好處呢?」少佐說,「這有什麼用處呢?我的一切財產就是我的官俸,倘若我明天被打死了,我的家族將怎麼樣呢?」

審問俘虜的這件事,已經變了性質,成為關於家族的談話了C少佐將一切話翻給大佐聽,大佐對於俘虜的不幸,引起了很深的同情。他對少佐說:

「朋友,你告訴他,他如果真愛他的孩子們,他應該安安靜靜地聽憑帶到俄國去,不應該拼了性命想逃走。他回去的時候,便能再去管他們的教育了。這個期間並不很長,不過幾個月罷了。」

摩訶末悲哀地答道:「倘我們的妻子與親戚知道俄國人的真相,他們便將安然地留在家裡,等候我們回去了。可是不然。幾日之內,全部住民都將逃散了。待你們的軍隊望見亞德利安堡的時候,那個城一定早經全被住民舍棄了。只有基督教徒留在那里。」他忽然又興奮地說:「你們剛才問我為什麼從看守我的那個寬大的軍官那裡逃出。這無非是為我家族的緣故。我想跑去救我的妻與孩子們。你們同我談起他們的事,可是知道他們的將來怎麼樣麼?我告訴你們知道。我的妻必然非常驚惶,棄了房屋、菜園和一切物件。這些東西就成了希臘或亞美尼亞人的吃食。我的妻往君士但丁堡去,帶了小孩們同走。伊到了首都,可是不能從政府得到一點資助。你想哪裡有這錢,夠滿足這許多毀壞的家族的要求呢?一總怕有十萬人以上呢。那時他們都要被遣發到小亞細亞或司庫達利。到了那邊,便被忘卻了。伊一個人怎麼樣呢?只有一個結果:我的女孩們都美麗壯健,伊可以將她們賣到人家內院(harem)里去。生長在那中間,可憐的小東西,將來連自己父親的名字都不記得了。我的孩子們將變作奴隸。女孩們將來還要被轉賣給亞勒坡或大馬色有錢的老人。至於我的妻呢?伊的悲愁過了,也便只好進別家的內院去。一年以後,我回去的時候,還尋得到什麼呢?沒有了:也沒有房屋,也沒有家族了。便是他們哪裡去了,我也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夠告訴我。這樣,我將失掉了一切我的所有,我的房屋也將換了主人了。你們問我,為什麼逃走?因為

我忍不住心裡所受的苦痛了。我在逃走之前,哭了一夜。我知道我拼了性命,冒這危險。但在這時候,或活或死豈不都是一樣麼?倘若我成功了,我能夠救得孩子們;倘不成功,——那麼,我應得死了。這都是Kismet(案:這是土耳其語,意雲運命)。呵!死卻不能嚇我,自從開戰以來,我每日都冒着死,已經習慣了,更不至於發抖。但使我悲苦的,是知道我的家族被棄了,不幸,將餓死了,——知道他們很與我相近,我卻又不能飛去救他們……」

老土耳其人將兩手抱着頭,哭泣起來,兩個軍官看了很張皇。大佐忽地跳起,在屋裡大踏步地往還。他舉手裝了一種姿勢,彷彿想拂去眼前的一件物事,這正阻止着,使他不能看得明了。他又對自己忽然發怒。他說:「魔鬼!我幾乎變成一個老婆子了。」他看少佐。少佐也一樣的臉色青白,仍舊坐着,用手指在桌上畫出奇異的圖案。他喃喃地說道:「是的,戰爭這東西,真是可怕呵。」

俘虜又接續說:「在這次戰爭以前,我不曾離開過我的家。我親見孩子們出世,每日看着他們長大。他們漸漸長大,心理也漸漸發達。一切詳細事情,都逃不了我的觀察:他們初次認識我的時候,他們初次吃着舌講話的時候。我記得一切,一切的事:他們還柔弱的小的肢體……他們的嘴張開,小鳥一般。現在誰給他們每日的食料呢?他們的母親麼?伊自己也危險了。剛才前天……」他不能講完他的故事,他的力氣盡了。

「朋友,這正如我們的家裡。這正是一樣情形。」大佐說,很不安地在房中走着。

「現在我們怎麼做好呢?」少佐說:「我想我們且等到明天,再送他到將軍那裡去。大佐,你怎麼說?」

「是的,是的,明天好罷。」

「現在他姑且留在我們這里麼?」

「是的,他可以留在我們這里。我將告訴Somjone給他架一個床。四個孩子!這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大佐,倘將軍把他槍斃了呢?……」

「哼,可不是麼……這都須看他那時的興致如何。對着將軍可不能同他談孩子的事呢。」

「戰爭是一件可怕的事。大佐,可不是麼?」

「是的,正是如此,倘你要問我的意見。但是你知道義務、軍服、軍隊的宣誓,怎麼樣呢?我願那些東西一齊到魔鬼〈那〉里去。現在我們且不要想這些事,待到明天再說。想到這事,覺得心臟里緊縮似的了。你問他可要酒喝。我們可以一同吃飯了。」

三夢

俘虜的床是裝在大佐與少佐所住的同一間的屋子裡,不多時一切都沉默了。只有時時聽到單聲的炮響,但被霧氣阻住,也麻木了。這是土耳其人,他們不肯安靜,還是繼續地對着俄國人開炮。但因為俄國人並不回答。他們也不久便停止了。現在只有夜統治世界,將一切物件都包在黑暗與潮濕的中間,——那些被雪遮滿了的山頂,與那平和的峽道,其中布滿了土耳其的村落,現在卻被住民棄去了,彷彿瘟疫正在流行似的。

山下的谷里,躺着幾千死屍,大開了固定的眼,獃獃地望著暗黑神秘的天。他們專一的眼光,似乎想穿通黑暗,固執地問天:剛才早晨使他們肉體活動的那一種東西,現在哪裡去了?從他們的被槍刺貫通或槍彈打穿的胸膛中發出的最後的呻吟,現在變了什麼了?但那暗黑的不可接近的天只從上面慘慘地望着他們,時時落幾點冷淚在他們變相的臉上。

少佐睡不着覺。他躺在替代氈毯用的皮外套下,只是翻身;將外套推向旁邊,仍復拉過來蓋在身上;第十次拿起新聞來讀,又聽它落在地上;偷偷地看那睡着的土耳其人,聽到他在不安的睡夢中發出的模糊的言語。睏倦極了,少佐很想將自己的心思移到別事上去,但他的思想又終於回到這一件事上。

便是他後來合了眼睛,他的呼吸變了更平勻了,暗夜已將伊柔和的神力布滿了室中的時候,他的思想還在同一方向上動作,沒有更改。他夢見孩子們,但並非那俘虜的不幸的小子們,卻是他自己的孩子,——有母親的全心的愛護守着他們,住在他家族所在的小俄羅斯鄉鎮周圍平原的深密寂靜的中間,不必怕遇着危險。他的思想,經過了幾千里路,飛向他們去了。

一切別的東西都隱滅了。現在的事物,不復留存,沒有戰爭,也沒有無數的死屍,也沒有災禍的大洋,——這血染的波浪,在少佐眼前,卷來捲去,已經多時了。

他所見的只是一間適中的房屋,屋角掛着一方聖畫。聖畫面前的長夜燈微微點着,彷彿因為永久對着聖徒庄嚴的臉色,所以十分膽怯。聖徒的表情,與像框的銀飾相對照,卻更顯得陰暗了。這青白微弱的光在陰影里,約略映出兩張小小的臥床;在雪白的床帳後面,發出平勻的呼吸聲音。少佐揭起一面的帳子,睡在這床上的女孩子是太熱了:伊推去了蓋被;滿臉薔薇色地熟睡着,也沒有夢,屈了肥壯壯的腿,緊靠着身體;伊的果肉般的口唇,正是半開的。這小猴兒整天地跑,現在可是疲乏極了。伊從冰坡上滾下,戲弄伊心愛的雞和廚娘,喂鴿子;又在別樣許多事情之外,還要和伊的小兄弟打架。現在伊將肥的小手,墊在頭下。伊彷彿將要開眼,卻又合上了;當他彎

身子〈看〉伊的時候,見了父親的臉,似乎微笑。他很長久地看了伊一回。他在伊的上面,畫了十字,喃喃地說道:「我的可愛的人,睡着;我的天使,睡着。」

他轉身向那邊的一張小床。你看見這小子麼?他還不到兩歲,但他已經遍身是搔破的傷痕了,因為他專門打架,有時和貓打,有時和他的妹子打,去欺侮伊。所以他的頰上,都是貓的爪痕;但那貓似乎現在已經和伊的敵人停了戰,也就睡在他床上,滾做一堆,看去宛然是一球灰色的毛線。這少佐的無賴子,可不肥而且壯麼?他這樣肥,他的好看的兩手,小的腳,和他的頸子,都彷彿中間束着一支線,正同很小的嬰兒一般。他的面龐,又怎麼紅而且飽滿呵?那兩頰肥到這麼地位,幾乎埋沒了鼻子;鼻子在這中間,只像一粒小扣了!圓頭上長着淡黃的頭發,幾乎像白色;他的肘上,長着一個小窩。假如他在窩上接吻,怎麼樣呢?不,——孩子怕要醒。好,好,讓他睡着罷。父親在這嬌養的小孩上面,也畫了十字。他於是走近長夜燈的面前;燈心已經焦了,他略略撥高,屋內更覺明亮了。

屋角里,老乳母睡着打鼾;這聲音像是貓的打呼嚕少佐踮着趾尖,走向間壁的房裡。他的大兒子睡在那裡,他對他的妹子與小兄弟,向來很輕蔑的。在他父親出外時候,他便睡在母親的床上,皮球一般蟠着。青罩底下微弱的燈光,落在他們二人的身上。床邊是一張小小的圓桌,少佐的妻大約在睡前正看報章,因為桌上幾張報紙,剛在說及他營伍的那一頁上展開着呢。牆上是一張他的照相,桌上也有幾張。他的紀念似乎充滿了這地方,他的確沒有被忘卻了。他很感激,彎身到睡着的人的上面,輕輕地極小心地觸着伊半開的口唇,他又在伊額上與合著的眼上,都接了吻。從他看去,伊似乎稍稍瘦削了。伊的寢衣在頸間解開,燈光直接地照着。伊因為憂慮丈夫的事,所以瘦了,這原是極自然的事。伊一隻手挽着孩子的頭頸,他也很安適地睡着,卷螺發的頭靠在母親的肩上,他的嘴略略張開。他有怎樣的牙齒呵!而且一隻眼睛是變黑了。

這里多少和平呵!似乎有一個清凈的精靈,伏在空中。一切事都呼出愛與靜與清明的氣。這彷彿有天使的祈禱,在兩間房上飛翔,保護睡人的頭腦,使他們遠離惡意絕望以及怨恨。

這時候,倘有人看守着那熟睡的少佐的臉,他當見這瘦而且長的人的嘴上,現出一種幸福的微笑,——這笑容如此幸福,所以相隔不遠的土耳其老人見了,幾乎不能忍受了。

摩訶末終夜想着苦痛的心事,萬分苦惱;他在榻上很不安地轉側,時時一條熱淚,從臉上流下。那夜的女神見這兩種反比,似乎也覺察了。伊送給他一個神秘的幻景;睡人一接受,他的表情便立刻改變。他緊縮的筋肉放鬆了;他的嘴,藏在大鼻子下幾

乎不能看見,露出微笑了;頰上的眼淚已幹了:俘虜想必正在夢見幸福的事。夜俯在他上面,伊的顏色包在黑暗的中間;伊在他耳邊喃喃地說出所愛的人名,只送給他幸福的夢;於是伊輕輕地溜到少佐那邊去了。

他什麼事?他似乎發了顫抖的病了。夜俯在他上面,用伊的黑幕將他蓋住。剛才看守着他的人,必然能看出他表情的改變了。他的面貌現出驚訝與恐怖。他想起立,擺脫睡眠的重煉,但夜緊緊地將他握住了。伊將伊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看見一個非常奇怪的物件,他血管里的血,幾乎冰了。他家裡的安靜的房中,似乎充滿了喃喃的微聲。小孩們在床上坐起,定着眼睛,瞳人因為恐懼,都張大了,痴痴地看着一塊黑色嚇人的雲物,在他們頭上緩緩地飛翔。父親也看着他。使他的小孩們這般驚慌的雲里面,有什麼東西呢?他的心極猛地跳起來了。

雲還是往下墜。小孩們從床上跳下。睡在鄰室里的小兒也跑來了。他們都叫乳母,但伊已經不見了。在伊曾經睡過的地方,除了一堆破布以外,更沒有別的東西了。小孩們叫他們的母親,但那黑雲將伊擋住,看不見了。他們現在孤獨了,和雲物面對面地站着。他慢慢地落在地上,宛然是降到海波里去模樣。那朦朦朧朧變化不定的外形,漸漸固定。少佐和他的孩子們終於看出裡面是什麼東西了。他們看見的是一個直挺的極大的身體,周圍站着四個大黑眼睛的孩子,眼中裝滿了苦痛與憂愁。他們很悲痛地哭,眼淚落在中央的死屍上。少佐的小孩們走近他們,細看那身體,——灰白的頭發,大鼻子,額上的疤,灰色的直豎的胡須。在少佐心裡,分明知道這是何人了。這正是摩訶末的身體。一切都在那裡,——肩上的新傷痕,破外套上凝結的血,裹在破布里的強直的兩腳。

「但是誰……誰做這事的呢?」少佐的小女兒說。伊剛才睡着,滿臉通紅的,現在忽然變了青白了。

「誰殺了他呢?」一雙黑眼睛的六歲的孩子也說。最小的那一個,拉着他的袖子站着。

黑眼睛、棕黃麵皮的土耳其小孩們,轉身向了少佐,用手指點着他說:「這是他殺了我們的父親。是的,這是他。他將我們摔在街上,使我們變了窮困無依的。」

少佐竭力想說話,或者叫喊。他的心很苦痛,幾乎破裂了;他的舌覺得麻木了;他的聲音在咽喉里塞住了。他看見他的孩子們很嫌惡地轉過身去,反背着他。那最小的並且舉起伊的小手,彷彿遮蓋自己似的。他想走近伊,但伊逃走了,為了恐怖,面貌都痙攣了。伊指點他的手,叫道:「血,血!」

少佐看自己的手,小女孩是對的,兩手果然〈沾〉滿了血。他竭力想說話,但他不能發出一個字。他覺得似乎有人捏住他的咽喉,想扼死他。他拚命掙扎,作最後的

努力,於是……醒了。

撇開了蓋在身上的外套,他站起身。土耳其人已經沒有睡著了;他和大佐同坐在桌子的旁邊。

「少佐,我想你在新年的夜裡,定然好好地睡了一夜罷。」

「是的,……而且我做了一個夢。」

「你也……」大佐張皇地說。

「你為什麼說你也呢?」

「是的,你萬想不到我做的怎樣荒唐的夢哩。我從來沒有料到我自己會這樣地易動感情的。」

「你夢見關於俘虜的事麼?」

「自然。你記得我的Volofa麼?」

「問得好奇,我不是他的教父麼?」

「你真對。我的腦非常奇怪。啊,我被這小子追趕了一夜。他執意地要求,說我應該將土耳其人給他。我問這為什麼呢?他答說,他也有許多小Volodja們,我願他能夠自由去尋找他們。但是,朋友,我想昨晚我們喝酒,並不比平常更喝得多罷。」

「未必多罷。」少佐說,注視着大佐。

「但試想我的夢見的事,這更重大了。」

「可不是……」

「真是的……」

少佐也將自己的夢講了。

「我們漸漸地變了迷信家了,」大佐說:「無論怎樣,我們總當決心。我想趕快將這土耳其人送到將軍那裡去。請上帝守護他!將軍應該決定他的運命。倘我們留他在這里,我們怕自己要發狂完事。」

「這樣,我有一件事,要請求你。」

「什麼事?」

「我想自己到將軍那裡去。」

「你麼?」

「是的。請你准我帶摩訶末見他去。」

大佐向旁邊瞥了一眼,保住莊重的樣子,末後說,沒有對着少佐看:「這沒有什麼不可。但你須要一匹馬才好。」

「這很容易,就去尋一匹來。我們不是從土耳其人已經奪得夠多麼?」

「真的。很好,這沒有別的妨礙。將俘虜交給將軍。」大佐用了上官發命令的聲口,

又加說一句。

少佐同摩訶末緩緩地走,土耳其人還是從前一樣地憂郁,不久便已到了俄國軍隊前哨的地方。

一個騎馬的可薩克兵從霧中走出。這是一個哨兵。另外兩個可薩克人,直挺地臥在地上,他們的馬被拴在樁上,在那裡嚼一束稻草。那兩個兵見了軍官,便趕快站起。

「好夥伴,這戰壕通到哪裡的?」少佐說,指着他們近傍一道很深的壕塹。

「一直通到敵人那邊,少佐。」

「今日有人看見土耳其人麼?」

「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今天早上稍為安靜了。」昨天他們像狂人一般地發狂,但謝上帝,現在他們也給我們一點休息了。」

「他們多耗費了彈葯,現在知道了。」

少佐示意俘虜,叫他跟着走,一同降到壕塹里。一剎那間,一個可薩克兵也在他的旁邊了。

「你有什麼事?」

「少佐,應當小心。我們不能預料將來的事。你知道,土耳其人離此不很遠哩。」

「這倒不必

「但是,少佐,你的俘虜怕要逃走。」

「不,他不會逃走。他還應許我,指點出土耳其兵的陣地給我看呢。你回到原處去罷。」

可薩克兵回去了。這兩人沉默地前進。約有半個小時,後來少佐終於停住了。

「摩訶末•倍,你聽我說。土耳其的軍隊,離此不遠了。快逃走,到亞德利安堡尋你的孩子們去。你懂得我的話麼?我也有孩子。你還等什麼呢?去,逃,要快!現在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我,或者也要變心呢。」少佐半笑着說。

土耳其人似乎完全昏沉了。他眨他的兩眼。他顯然是全沒有懂的模樣。

「我叫你去,尋你的家族去。你懂了麼?」

很快的,連少佐還不及注意,摩訶末彎下身去,握住他的手,接了一個吻。

「俄國人,你聽我說。我決不能報你的恩了。我不敢望你將來也有一日在我的地位,也遇見同你一樣好的一個土耳其人。但要知道這里只有一個真神。宗教雖有各種,真神卻只一個。我應許你,我和我的孩子們,盡我們生存的日子,將禱告上帝,請他保佑你,為你的孩子們的緣故,正如你為我的孩子們的緣故而救我一樣。請太陽長久照在你的上面!再見,俄國人,再見!」說了,彷彿怕少佐變心一般,急忙鞭馬,便不見了。

少佐站了一刻,等他逃遠之後,這才走了回來。他來到俄國軍隊前哨的時候,恰遇見剛才要陪伴他去的那一個可薩克兵,他便說,「你的預言中了。俘虜跑了。」

可薩克兵細看軍官的臉色一回,答道,「我願他好運氣。我們所要的並不是俘虜。現在我們快要沒有地方可以安頓他們了。」

少佐尋到大佐的時候,見他正在屋內往來地走,彷彿是非常苦惱似的。

「怎樣?」

「請拘捕我。我將俘虜放走了。」

大佐趕忙走向前,抖抖地將他抱住,叫道:「好呵!Volodja已經得到他的新年的禮物了。我們希望他可以讓我安睡了。」

「但我們不是應該做一個報告麼?」

「為什麼呢?」

「關於俘虜那件事情的文書呢?」

「文書麼?火爐里邊便是他的灰。我將他燒了。……可憐的人,他是想趕快——他是想趕快去找尋他的家族哩。」

Vassilij I.Nemirovitsh-Dantshenko(1849-)可薩克人,是陸軍的軍官,後來為新聞記者,一八七七一八年俄土戰爭和一九O四一五年日俄戰爭,他都從軍為通信員。這一篇文章,大約是在巴爾干半島時候作的。又有一篇《清白的心》,寫俄土戰爭中一個看護婦的歷史。伊雖然在污泥里過了一生,精神卻清凈慈惠,有靈光圍繞着。不知道為什麼,俄政府當時竟將他禁止了。他的著作雖然不能及Tol-stoj或Tshekhov這樣重大,但也很有意義,所以便譯了這一篇到中國來。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一個貞烈的女孩子

夬庵來稿

「爸爸我實在餓得忍不住了。你四天多不給我一口飯吃,爸爸呀,你當真忍心看着我餓死嗎?」

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鎖在後堂屋西頭房裡,兩只手不住地捶打房門,連哭帶喊,聲音已經啞了。他的父親坐在房門外頭一張椅子上,臉上顏色,冷冰冰地好像鐵一樣。聽着他的女兒喊叫,忽然站起來指着房門說道:「阿毛,你怎麼這樣地糊塗。我自從得了吳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節。又叫你娘苦口勸你走這條路,成就你一生名節,做個百世流芳的貞烈女子。又幫你打算,叫你絕粒。我為什麼要這樣辦呢?因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辦法,都非自己動手不可,你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如何能夠辦得到。我因為這件事情,狠費了躊躇,後來還是你大舅來,才替我想出這個好法子,叫你坐在屋裡從從容容地絕粒而死。這樣殉節,要算天底下第一種有體面的事,祖宗的面子上,都添許多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說了。你要明白,這樣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實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極了。」

王舉人說了一篇大道理,他女兒聽了還是不懂,哭喊越發厲害,後來竟然對他老子大罵起來。王舉人沒有法子想,只好溜出來,叫陳媽把他房裡書桌子上那把新洋鎖拿來,連穿堂後邊通後院的門,也鎖起來了。

到了明天,阿毛的娘,躺在床上,正在為他女兒傷心流淚。看見王舉人從外面進來,就向他說道:「阿毛不吃飯也〈已〉經六天了,還沒有餓死,還是直著脖子在那裡喊罵。今天嗓子更啞,聲音好像老鴨子,我聽到耳朵里,比刀扎我的心還要難受,這樣慘的事情,我實在經不住了。依我的意思,不如拿你吃的鴉片煙膏,和在酒里,把它灌下去,叫她死的快些,也少受許多苦。這樣的辦法,我想你也沒有什麼不願意。」

王舉人說:「你這個主意,我倒也很願意辦。但是事到如今,已經遲了。你要曉得我們縣里的鄉風,凡是絕粒殉節的,都是要先報官。因為絕粒是一件頂難能而又頂可

貴的事,到了臨死的時候,縣官還要親自去上香進酒.行三揖的禮節,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叫一般婦女都拿他作榜樣。有這個成例在先,我們也不能不從俗。阿毛絕粒的第二天,我已經託大舅爺稟報縣官了。現在又要叫他服毒,那服過毒的人,臨死的時候,臉上要變青黑色,有的還要七竅流血。縣官將來一定要來上香的,他是常常驗屍的人,如何能瞞過他的眼。這豈不是有心欺騙父母官嗎?我如何擔得起。」

又過了一天,是阿毛絕粒的第七天了。王舉人清早起來,躺在炕上過癮,後堂屋里連鴨子似的聲音,也聽見不了。知道阿毛已到要死的時候。連忙出來,開了兩道門上的鎖,進去一看。阿毛直挺挺地,臥在床上,臉色灰白,瘦得皮包骨頭,眼珠子陷到里頭,成兩個深坑,簡直像個死過的人。拿手放在他小嘴唇上,還略有一絲鼻息出進。緊按他兩手上的脈,也還覺得有點跳動。知道他還可以經過三四個鍾頭,才能斷氣。正當這個時候,可巧大舅爺來了。王舉人就托他趕快往縣衙門里去報告。又托他順道代邀幾位熟識的鄉紳,預備縣官來的時候作陪客。王舉人叫人把香桌抬到客廳里正面擺好。就同他夫人把阿毛抬起,放在一張大圓椅上坐着,拿幾根絲帶子,把她從頭到腳,都綁在椅子上,抬到客廳里香桌跟前。再看阿毛,兩隻眼睛的光,已將散了,只有氣息還沒有斷盡。她娘看見她這個樣子,就忍不住大哭起來。王舉人皺着眉頭說道:「今天縣太爺來上香,總算我們家裡百年不遇的大典,你這樣哭哭啼啼,實在太不像樣,你還是忍着些好。」他夫人就哭着進後面去了。

大舅爺同着幾位鄉紳進來了。不多一刻,合肥縣官也來了。上香,進酒,作三個揖,禮畢。王舉人向縣太爺作揖道謝。坐定後彼此說了許多客氣話,縣太爺端茶碗告辭,幾位陪客略坐一坐,也都散去了。

王舉人送完了客,向大舅爺說道:「剛才縣太爺說的,他那裡還預備了『貞烈可風』四個字的一方匾額,明天早上就用他衙門里的全副執事鼓樂送過來懸掛。這件事情,一定要轟動了全城的親友,都來賀匾,又要到阿毛靈前上祭。明天還要勞舅兄的駕,早些到我這里,替我煩一煩神招待他們。」大舅爺說:「那是應該的事,何消你說,我想我這外甥女兒,不過十四歲的一個孩子,死後驚動了闔城官紳,替他掛匾上祭,他的福命,總還……」剛說到這里,忽然聽見後面上房裡一陣亂嚷,老陳跑出來喊道:「老爺,請你快些進去,太太哭暈過去了。」

(完)

羅丹

張嵩年

英地一個藝術批評家,克來武•貝爾(Clive Bell),新近嘗說,「羅訥(Renoir)是生存的最偉大的畫家」。這個話這樣說是對的。但是若泛言近代最偉大、最受人稱道、最有影響的美術家,卻還不是羅訥,乃是他的老友,乃是他畫過像的一個人。此人是誰?便是生於一八四。年十一月,死於一九一七年十一月的,雕刻界里第一個模實主義者、自然主義者,第一個使雕刻自由的、世界的、革命的雕刻家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o

羅丹生是巴黎左近的一個寒家子。以母氏的刻苦,乃得進一個小學校。十四歲的時候得到巴黎一個學校學畫。他的從事雕刻便在這個時際定的,純是出於偶然。

習畫三年,乃從當時有名的動物雕刻家巴銳(Barye)受雕刻術。此後他會接連三次地請入巴黎的美術學校(Ecole des Beaux Arts),三次都被拒其入。以後他遂默默無聞地做人家的雕刻幫手。雖不從師,卻加一分地努力研究。以至於三十七歲(一八七七年),始以他那個「黃銅時代的人」的全身像露頭角於巴黎的美術場。

但是羅丹的事業不是從此就順當下去,一往盡利了。他不合世俗,世俗也就不合他。他第一個打擊,就是人竟說他那個像是假的,是從模子上套出來的。(又於時十一年前他曾出其「破鼻之人」於巴黎展覽會而被拒。)

他那個像本是以全力表出優雅之美與少壯的氣概。他的名字,有一時曾叫做「覺悟到自然的人」。羅丹以為如此,可以表出那眩惑漂泊生活海中的少年的世界的美之黎明的意思。這個像實是羅丹自己覺悟到圍繞着他的世界之親切的美的一個記號。但是當時的批評者怎能見到這種詩的意思,所以他這個像出到不律塞(比利時京城),〈不〉律塞人說他假;出在巴黎,巴黎人也說他假。雖然後來終於是非大白,疑雲實已把他罩了許久。

從此以後,四十年間,羅丹的名譽誠然漸漸地滿了歐洲,以至於世界。但誹謗他、譏笑他之聲也同樣盈人之耳。他的出品是常常被拒的。就如那樣表出自然的情愛的

「接吻」那個像,當芝加高展覽會特請他出品時,這個像出到那裡乃被關在一間私室,不準一般人觀看。柏林人還懂得他,叫他做「今日之彌開安樓」。(彌開安樓Michae langelo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美術家,可說是羅丹以前最大的雕刻家,意大利人。)倫敦人卻叫他做「雕刻之左刺」(左刺Zola羅丹同時地的寫實派的小說家、科學家)。

羅丹為什麼這樣子受人反抗?這實因為他先反抗人。要想特出,非反抗不可;要保持個性,非反抗不可。所以他的反抗是應該的,但別人於他只是反應。以前人總以雕刻是與建築相連的,是應當靜的。羅丹的作品卻是動的,活的。他那個「浸禮者聖約翰」的像竟要走起來,怎能不駭人的眼目!這是他第一件違反雕刻的老原理。以前人又以為雕刻總應拘束端莊一點。但是羅丹的作品乃放達不羈,煥發已極,他總要把人的天然的、自由自在的活動,盡量表出來。這是他第二件違反雕刻的老原理。羅丹美術最特異的標志就是自然。自然便美,美在自然。但是人類受人為的法律禮教的束縛慣了,告以自然,反以為奇怪。此也不僅美術一端。羅丹的美術又是尚真實的,這也是與虛偽的社會不相容。真實太過了,人反以為是假造。羅丹說什麼東西都有美,越尋常的越美。以前人多求美於縹緲遼遠之鄉,他乃求個(?)於眼前。為虛偽遮住的人自然見不到這個。因為見不到,遂竟以為丑。羅丹模實而又是最象徵的天才。普遍永久,超出時間、地域、種族的象徵是常向他心的,所以他的藝術是「出乎自然,人乎自然的」。他這樣的藝術是很與埃及的、古希臘的、中土的藝術相接近,很能感覺形式之美而把它形出來的。這也是西方晚近商販式的藝術所輕視。習故蹈常的人不要個性。有了個性,反覺累贅。但是羅丹的藝術是有個性的藝術,他能夠那樣子地在傳襲之上超然獨立,不守「規矩」,學寮的藝術家又怎能不恨他?

因為這種種,他在當時受人計議,被人反對,是當然的。但是最後怎麼樣?自然無敵!最後總是真實的勝利。

新村的精神

周作人

十一月八日在天津學術講演會所講

今日承貴會見招,囑我講演,實在非常欣幸。自問學識淺陋,沒有什麼可說。適值今年暑假時往日本去,曾到日向的新村停留數日,所以現在就將關於這新村的事情,略略講述。從前曾在《新青年》六卷三號及《新潮》二卷一號上,做過兩篇文章,略說新村的理想與事實,請諸君可以參考。

新村的目的,是在於過正當的人的生活。其中有兩條重要的根本上的思想:

第一,各人應各盡勞動的義務,無代價地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

第二,一切的人都是一樣的人。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

現在要說明,這思想的根據,並不由於經濟學上的某種學說,所以並不屬於某派社會主義,只是從良心的自覺上發出的主張。他的影響,也在精神上、道德上為最重大。實行這生活,原不是一件難事;只須實在痛切地感到正當的生活的必要與實現的可能,對於上列二項的理想,完全了解,那便已得了新村的精神,雖然還不能去躬耕,在道德上已不愧為正當的新人了。

新村的精神,首先在承認人類是個總體,個人是這總體的單位。人類的意志在生存與幸福。這也就是個人的目的。但現在我們能完全地達這目的麼?我們能不妨害別人的生存而生存,不妨害別人的幸福而幸福麼?當然是不能的。現在人的生存與幸福的基礎,便全築在別人的滅亡與禍患上。這是錯的,是不正當的,因為這是違背了人類的意志了。人要求於存與幸福,應在自己的范圍以內,努力去做,不能侵害了別人的自己。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可惜現在社會情形,正在反對的方向走去。富貴的人不必說了。便是從事於「腦的工作」的人,用了幾點鍾思想講說或著述,就可以分得苦工的結果的米和煤,也不能算是正當。那種田與掘煤的,可說是以勞動換得生存,似乎是正當的生活了。但有兩件原因不能說是合理。第一,他們肩了兩倍的負擔,供給別人生存的資料,

自己幾乎不能保其生存。第二,他們將一日的勞動,換一日的生存,將生命與勞動都切片另賣了。因為照新村的理想,人應盡勞動的「義務」,「無代價」地取得衣、食、住,並不是論斤較兩的賣買。或者可徑說,生存與勞動是兩件事,各是整個的,是不可分割的。人人有生存的權利,所以應該無代價地取得衣、食、住;但這生活的資料,須從勞動得來,所以又應該盡勞動的義務,並非將工資來抵算房飯錢。游惰原是不行,但疾病殘廢,暫時或久遠的不能做工,也並不因此失了他的生存權,不必懷着生活上的不安定。這是一個要點。這理想如能實現,許多事情,都可得了着落,便是最困難的女子問題,也可根本解決了。

這種理想,從前已經有人想到,如托爾斯泰所說的原始基督教徒的生活,同他實行的泛勞動主義就是。但他太偏重了手的工作,把腦的工作看做惡魔的誘惑,未免有點矯枉過直。有人評他的著作,說好像無文化的人民批評文化之不必要,用實行來證明它。文化原有許多流弊,但這並不是文化本身的不好,乃是由於以人殉文化,被文化所用了的緣故。譬如機器,本來是幫助工作,節省勞力的用具,但倘放在大工廠里,天天驅使幾百、幾十的工人,替別人去生利,那又何嘗不是不幸之源呢?我們要改去這不幸,不必打破機器,只要使人去善用機器,不要被機器所用、做了機器的油便好了。對於文化,也是如此。有人以為手的工作是生利的,是公益;腦的工作是分利的,是私利。其實手的工作固然是我們生存的資料所從出,但腦的工作也是我們求幸福的要緊的工具。

生活的、物質的滿足,結果不免成為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靜的生活。學術藝文的精神,常能使我們精神相通。這在人類的、個人的兩面,都是如此。我們第一項的理想,或者不難實現,但如沒有這第二項的理想調劑其間,這終不免為單調的孤獨的生活,不能稱為幸福。我們反對軍國主義等,便因為它不承認個人,只將它當做製造那空洞洞的什麼軍國的材料與犧牲。現在如將社會或世界等等字作目標,仍不承認個人,只當它作材料,那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新村之所以與別種社會運動不同的地方,大半就在這里。

照以上所述,我們可說,照新村的理想,人應該有生存權,無代價地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但一面應該盡勞動的義務,製造這生活的資料。人又應該利用他的生存,創造幸福的生活,使世間更為「人類的」,又更為「個人的」。他須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一面也完全發展自己的個性。這樣是正當的人的生活。

他們實行的方法,是先用言論鼓吹,招集同感的人,在東京設立新村本部,各地方設分部。去年十二月在九州的日向地方,買了土地,立起第一新村,便將本部移到那邊去了。這新村裡並沒有什麼煩碎的規程,只有現行的會則十二條,作為一切辦事

的標准。那會則的內容是:

一、贊成本會的精神,自負責任而入會者為會員。

二、會員有二種。凡親自入村,協力工作,依本會精神而生活者,為第一種會員;真心贊成本會精神,而因事情未能實行此種生活者,為第二種會員。

三、第一種會員的權利、義務與自由,一切同等。

四、第一種會員入村時,無條件地將所有的錢財納在村中,但如無有,原亦不妨。

五、入村的責任,全部自己負擔。

六、第一種會員的衣、食、住,由第一種會員全部擔任。共同努力,務期沒有一人不能得到健全的衣、食、住。

七、會員言行的責任,由各人自己負擔。但贊成者分任其責。

八、對於本會精神,有違反或冷淡的人,自然地不能成為會員。

九、第一種會員有疾病時,共同看護,竭力治療。其時或籌集臨時費。

十、義務勞動的時間及年限,雖有限制,詳細的事,須由實際試驗,在二年至五年中定之。現在暫定大家在相同的時間內,共同工作。

十一、志願為第一種會員者,先將這意思告知會員的一人,在依了村的情形許可入村以前,暫時等候。這其間,應用心多與第二種會員相會。會見的第二種會員,應將關於這人的感想,正直地報告本會。

十二、第二種會員應用心為村盡力,利用機會,謀划村的利益。每月應捐金一口(五十錢)以上,以懺除自己的生活不正當的罪,但以不勉強為限,又或一口以下亦可。其他關於村的事情,可至本部或各支部詢問。

村的土地並不廣大,只有四十餘畝,現在築了三所房屋,有二十二個人在那裡耕種。村裡的情形也沒有什麼特別,還是與平常的村差不多,但有一種平和幸福的空氣為別處所無的。勞動者的物質的困苦與「智識階級」的精神的不安,村裡的人都可以免了。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極自由,一面又極嚴格;一面是辛苦,一面又極舒服。村里的人,可以終身不要憂慮衣、食、住與醫葯,完全得到生命的保障,他卻同時為自己及鄰人而勞動。他們正式的事業,目下只是耕種,但關於他種設備,也並不怠慢,如圖書館、美術館、音樂會、醫院、學校、工場等,都要次第量力建設。《新村的生活》上說:「先在世上為了生存而勞動,更為發展自己天賦的才能而生存。……我望將來有這一個時代,各人須盡對於人類的義務,又能享個人的自由。」個人的生長與人類的生長,同時並重。以協力與自由,互助與獨立為生活的根本。在這樣生活里,才覺得我是「唯一者」的所有,卻又是人類的一員,互相維系著。這種渾融的感情,在實驗確是可能,於道德改革上很有效力,是新村運動的一種特色與實效。

中國近來社會上發生幾種運動,頗與新村相像,原是很可喜的事。但實際上還有幾個異點,約略說明,對於「新村的精神究竟是怎樣」這問題,或者比以前所說的更容易明了,也未可知。

(一) 南京的啟新農工場有限公司。這農工場的組織,聲明是明仿照美國蘭路村的。《勞動》雜志第一號所載蘭路村的宗旨:一、工值平等,二、所得平等。辦法中說:「村人皆股東,所佔股份二千,不得或多或少,故將來獲利時所得平均。」農工場的《簡章》第五也說,要每人認股一千元,然後有權居住及工作。這便與新村的第一項理想不同。新村裡沒有工值,也沒有股本。大家量力做事,即如開礦掘煤等苦工,有人情願擔任,也只能得到尊敬,沒有物質的報酬。又如居住的人須要資本,也不大妥當,因為做人的資本,只要真實的精神與適當的體力便好,金錢不能算是第一重要。

(二) 北京的平民新組織。關於這問題的議論,在上海、北京的新聞雜志上,發表了許多,但還未成為事實。平民新組織雖還沒有照商榷書進行,但已有一種計划發表。照那計划看來,是以改良平民的生活為重,組織的人立於指導者的地位,彷彿與十九世紀中間俄國的「往民間去」那種運動相似。這樣辦法,和新村的注重先自實行人的生活,使人曉得了,可以隨意加入,逐漸推廣,造成合理的社會便很不同了。

(三) 龍華的新村。這個組織,將要就緒,在報章上登出的時候,有許多新村的會員,都很喜悅,說中國也有新村出現了。後來我看見報上的龍華新村的簡章,才知道性質不是一樣。別的且不論,只是那村裡的許多機關,如行政科、司法科、警察科之類,就為新村所沒有。簡單地說一句,這可算是一個「模範町村」,與我們所說的「新村」不同。新村的理想,是使人努力做一個模範的人;模範町村的理想,是使人努力做一個模範的國民:這是極大的異點。

反對新村的批評,有這兩種較為切實,就是慮他經濟上的不安與理想的難於實現。新村的經費現在每月約需金三百五十圓,還有臨時特別費不在內。這許多費用大半依賴會員的捐助,似乎不能持久。但一年來的經驗,已證明這事不必憂慮,而且一二年後村中出產漸多,可以獨立,經濟自然寬裕了。新村的理想,要「將歷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從常人看來,似乎不免太加意了,可是他們的苦心,也正在這里」。他們相信人類,信託人間的理性,等它覺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來。「只要萬人真希望這樣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這是他們的信仰。「中國人生活的不正當,或者也只是同別國相仿,未必更甚;但看社會情形與歷史事跡,危險極大,暴力絕對不可利用,所以我對於新村運動,為中國的一部分的人類計,更是全心贊成。」即使照現狀看去,一時沒有建立新村的希望,但能正當理解新村的精神,改去舊來謬誤的人生觀,建立新道德的基本,也就利益很大了。

戈登-格雷的傀儡劇場

宋春舫

歐洲戲曲,到了十九世紀告終的時候,忽然起了兩次大革命。第一次革命首領,是當然要推易卜生,第二次乃是戈登•格雷。易卜生的曲本,讀過《新青年》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他的影響,是古今無二的,但是他革命的宗旨,是專在曲本上一方面着想°

「曲本的構造法」,自從希臘阿里斯多德以來,經過了多少文學家的「推敲」。到了十六世紀的時代,法國「復古派」(Ecole Classique)又想了許多方法出來,什麼「三一■律"(ThEorie des Trois Unites),亞力山大詩體(Alexandrins),種種苛律,無非是要想束縛人家思思的自由。

復古派的勢力,直到了十九世紀,才被"浪漫派"(Le Mouvement romantique)打破,但是復古派對於曲本的構造,是用過一番苦功夫的,對於歐洲曲本的進化,是極有影響的,我們也不可過於埋沒了他。

到了十九世紀的中間,司格立白(Scribe)的曲本,大受歐洲社會歡迎。歐洲各國的劇場,差不多都被司氏的曲本壟斷去了。其實司氏的曲本,從文學思想上一方面看起來,是毫無價值,不過他曲本的構造法,確是別出心裁,司氏曲本,起首往往是很平淡無奇,但是看到末了,竟使人拍案叫絕,所以當時評劇家稱他的曲本為妙品(Well made Plays)o

就是易卜生自己也是司氏的私淑弟子,不過他加了他的新的主義在裡面。

所以有人說易卜生在歐洲戲曲史上的位置,並不是革命家(Revolutionist),不過是一位「改良」家(Reformer)罷了。

真正革歐洲戲曲的命的人,還是要算戈登•格雷,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第二次革命的首領。

戈登•格雷(Gordon Craig)是英國人,他的母親(Ellen Terry)是世界上一位最著名的女伶,他的父親,是英國一個劇場工程師,所以他對於戲曲一道,竟可以稱為

「家學淵源」。

格雷自己,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粉墨登場」,又跟了一位著名畫家,叫做William Nicholson的,研究圖畫布景,所以他的戲曲革命主張,是從實驗一方面得來,不像人家專憑理想所及,去建造空中樓閣的。

格氏所主張的第一步,就是戲曲是一種純粹的科學。非但是一種科學,而且包括無數科學在內。演戲是一種科學,曲本的構造也是一種科學,至於光線的位置,劇場的建築,是更不容說了。

但是歐洲戲曲,雖然包含着許多科學,向來是無統一的機關。演戲的人,只管演他的戲,「出他的風頭」。戲園子的經理,只要博看客的歡迎,不顧曲.本的惡劣。即如布景的人,也只求將幾張畫片,畫得惟妙惟肖,與劇中的情形,「有無矛盾」的地方,他也可以置之不問。格氏的主張,舞台既然是一種科學統一的機關,不能無一種統一的表示,不過這種統一的手續,是很費事的。

照格氏的意思,統一的手續的責任,應該卸在戲園子經理的肩上。歐洲戲園子經理的學問,本來和我們中國戲園子的領班天天排演幾出紅面孔與黑面孔打架的戲,大不相同,但是格氏以為凡是戲園的經理,非但要知道各種的科學,而且對於「面圖」「機器」「光學」種種的科學,一定要有實地的研究。

格氏第二步主張,是對於舞台另有一種特別評判的態度,就是「劇場的目的到底是怎麼樣?」

我們不是常常說:「曲本是有移風易俗的能力麼?」小仲馬(Alexandre Dumas Fils)曾經說過,「曲本對於社會的影響比小說還厲害」。易卜生不是借曲本來討論人生最緊要的問題麼?

格氏的意見,全然不同。戲曲的影響,斷乎不在曲本。英文中有兩個字:一個是Drama,現在我們譯作「戲曲」。Drama是從希臘文脫胎來的。這個字原有的意義,是和Action,「動作」差不多。格氏的見解,以為action就是movement,「姿勢」。第二個字,是Theatre,「劇場」,也是從希臘文Theatrcn生出來的。Theatron是一種「觀覽場"。A place to see既然〈是〉Drama的原意,是「姿勢」,Theatre的原文是「觀覽場」,我們就可以曉得,戲曲本來的目的,是只要供人觀覽。戲曲應該注意的,是人家的「眼睛」,不是人家的「耳朵」。——戲曲是應該讓美術家去研究,不必去供文學家的玩弄……

那麼曲本還有什麼用處呢?

除了「姿勢」兩字以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動目呢?自然是布景、光學這幾種科學了,所以格氏對於這兩種,非常注意,對於曲本的方面,漸漸疏忽起來。不但漸漸

疏忽起來,而且將有文學價值的曲本,完全廢棄。

格氏對於伶人一方面,亦起了大大的一個革命。曲本既然完全廢棄,伶人的口舌,也是沒有用的了,以後伶人應研究的就是姿勢。

格氏不是說過麼?戲園的經理,有統一戲園內各種機關的責任。再進一步說,凡是與戲園有關系的人,必須聽戲園經理的命令。從前文字曲本有效的時候,伶人是聽「戲曲家」(Playwright)的指揮。但是聽「戲曲家」的指揮比較起來,是容易得多。因為除了「戲曲家」以外,還有曲本可以幫忙,使伶人容易領會。現在既然沒有曲本,姿勢一方面,處處要仿摹經理的意思。除非天資過人的伶人,是辦不到的。即使辦得到,也是枉然。因為伶人是個活人,往往不知不覺之中,露出他「個性」的表示,斷斷不能亦步亦趨地去摹仿。所以格氏起初對於伶人,就抱極深的悲觀。他說:「活的伶人是美術劇場(Aesthetic Theatre)最大的障礙。」他後來就極力主張不用活人,另外造了一種巨大的傀儡來代替。人家以後就把格氏理想中的劇場,叫做「傀儡劇場」(Super Marionnette),又因為他是提倡「美術運動」的始祖,所以又把他叫做「美術劇場」(Aesthetic Theatre)o

格氏主張最激烈的一段,是在反對寫實派戲曲的布景。我現在把他所著的一本7。-「也以s arw77ie"re裡面結末的一段,譯了出來,可以知道他所最痛惡的就是。

寫實派一流的布景!

無非是拿最丑惡的東西,當做是極美麗的去騙大眾。這豈非是「美術」極大的罪人麼?

所以我現在把我幾張布景,印出來給人家看看,顯出我對於寫實派的戲曲,是具體的反對。

現在流行的戲曲,將美術二個字完全忘卻,偏還要自稱為「代表現在時代的潮流」,真正該死!

仔細看起來,他們所能夠代表的,是極微細的一部分,反把現在時代的生活,奇形怪狀,各種丑態,都宣布出來!

要知道美術的宗旨,並不是要將種種丑惡的東西陳列出來,使人越看越覺得可怕。美術是要將美麗的東西,更加變得美麗。使看的人有一種特別心靈上的愉快……」

格氏的主張,發表的時候,受了英國社會上無數人的唾罵。有人簡直說他是「瘋人院中出來的人」,但格氏的態度,是非常強硬一他就離開英國,到意大利飛來士

(Firenfze)城中,建設了一個他理想中的劇場,去實行他的主張了。

同時德國有一位雷音哈德氏(M.Rheinhardt)聽了格氏的議論,非常佩服,就在他自己所建設的劇場內,試驗起來。所以「美術劇場」發端雖在英國,第一次發現的地方,卻在德意志京城裡面。

雷氏雖然是推重格蘭,但他實驗的效果,卻並不是一個「傀儡劇場」。不過他另外發明了一種Mimo Drama-"無聲劇",又竭力提倡「美術跳舞"(Aesthic Dance)o

果然不到幾年,歐洲各大都會無一處沒有Russian Ballet的足跡了。Russian Ballet「俄國跳舞隊」,是對於美術跳舞一種,是有特別研究的。

後來俄羅斯莫斯科的劇場,又把格雷氏去請了來,排演了幾出梅德林克的《綠鳥》(L'Oiseau Bleu),《盲人》(L'Aveugle)的戲曲。莫斯科劇場的經理,是Staniolaosky,司泰尼來夫。他也是極崇拜格雷的人,對於美術劇場的進行,非常注意,不完備的地方,又竭力地改良,所以不到幾年,莫斯科的劇場,就變為天下第一的美術劇場了。

自從二十世紀以來,歐洲自然派的學說,漸漸衰弱起來。象徵派(Symolism)的學說,一天盛似一天。易卜生的曲本如,edda Q力/er,卯/ten 雖也含有象

征派的氣味,但是到底還是自然主義的首領,所以也有人起來反抗。格氏所提倡的傀儡劇場,與象徵派是可以互相表裡的。說他成功的原因,一半雖然是他的學說新奇,一半也是現代思潮變動的影響……

參考書

Rouche:L'Art thedtral Mooesn

Cheney:The Art Theatre

Cheney:The New Movement in the Theatre

Moderwell.The:Theatre of today

Fuchs:Die Revolution des Theatres

Huntley Carter:The Theatre of M.Rhein hardt

G.Craig:Towards aNew Theatre

社會調查

山東的一部分的農民狀況大略記

孟真

我本想做一篇文,述說山東全省的農民狀況。轉來一想,我不能這樣做。第一層,我雖是山東人,過了兒童時代,卻不常在山東住,而且東部各縣的情形我是茫然,我只對於濟南以西和以北的地方曾親身觀察過,斷不能隨便用別人不思索、不真實的報告作為記載。第二層,社會狀況的區划和省的區划不是一件事。同在一省的地方,幾乎社會的狀況全然不同,而不同省的竟多在一個經濟區域里。例如我們山東的西部和東部的社會,有很多差別。而和直隸南部、河南北部大致一樣。我們應該照着經濟界分別做去,不便照着省界。所以我現在專記山東省一部分的社會的一部分'—•農民社會——所說是我直接所得的智識。

這一部分指山東的西北部,粗略說來,算包括着東臨道屬的二十九縣。此外如舊武定屬、舊曹屬都很相似,不過舊武定屬各縣的人情更枯薄些,舊曹屬的人情又較粗魯、質直、強野些。這些地方的農民,自然受這人情的熏染。但是經濟狀況上絕沒有可注意的不同。直隸的南部,河南的北部的農民情形很相似,和東臨同在一個經濟區里。

我先要略說明東臨一帶地理上經濟上的位置,因為這些是造成他的社會的狀況的,而農民又不過是社會的一部,自然受他影響了。東臨一帶,據山東的西北部,全是平原,除去東南一個小角外,沒有一點山澤。土質是黏性黃土多,間有沙地。地殼的最上面,全是被黃河造成的沖積層。河水沖積的結果,一部分肥沃了,一部分變成鹼地,所以土性平均說來,總算瘠薄,遠不如山東東部與曹屬,但也不很斥鹵,像武定一帶。所以這地的人,不很富足,不很飢荒,能維持着在本地的生活,只是這生活也很枯薄的了。交通上只有一條黃河,是不中用的。一條衛河和運河,是用處不多的。東邊一條津浦路,在境內穿個角;西邊的京漢路,雖不在境內,可也能幫助他的交通,其餘全是旱路。所以這在交通方便與不方便之間的地方.也很受點外邊經濟勢力的侵入,

但是決不如山東東部的厲害。山東東部直接受日本經濟勢力的侵略,所以那裡經濟狀況很紊亂,發橫財的人,和失業的人都很多。山東西部也是洋貨的大銷場,不過日本人還不能到此地來坐地經營,所以經濟上不見有大紊亂。但東部農民,和其他社會被壓迫而創新實業的頗多。兼以交通便,人民多,有泛海遠徙的冒險性,舊實業也很有可觀(山東東都舊實業在中國的力量,是大家知道的)。所以現在雖然失了一個經濟的大淵源,可也能創個新淵源,決不像西部坐待枯槁。東部是個新陳代謝的狀態,西部只有一個舊狀態的將次死去。這現象不為於農民不局於經濟狀況,社會上一切皆然。東部早能吸收點新文化,社會上漸有起色,西部只有一個舊社會的系統將次死去。這一片地方的自然狀況,就是地勢齊一,土田枯薄,地不絲毫荒蕪,也不加以水利等等的振作,很可以陪襯這一片地方的社會狀況:齊一,枯薄,不一味頹敗,也不振作。

山東東部南部多大地主,東臨一帶是很少的。有三四千小畝地的人便是了不得的財主。因為少大地主,村落就小了,散部得密極了。鄉村間的人家以竭力經營能維持極原始的生活的佔大多數。大村鎮固然也有,一兩家的小村固然也不少,但以二三十家至七八十家為常例。村與村的生活,各各獨立。聯村的「團」「鄉」等等,簡直是有名無實,除當土匪的騷擾時代用以自保外,只有應酬官差的一條用處。一村是一個單位。一個村裡頗有義氣。一家的親戚大家也以親戚相稱,一家的朋友就是合村的朋友。不論貧富貴賤,總是平等的,但以年齒輩分為差,所以一村彷彿是一個大族。一村的自治有「公看義坡」,即所謂「守望相助」。公應官差,公設一兩個學房(私塾),公修圍牆、廟宇等。但這些事項總是為防禦而設的多,為發展而設的乃「絕無僅有」,所以村的結合很少力量,感情結而事業少見,彷彿家家的生活都有點獨立的意味。

農民的生活最使我們注意的一點,是他們的不分二的生活。一個農夫,兼為工人,兼為行商,有時間為開鋪店者。夏秋收獲時和播種、翻地、擇草時,他是農夫;農業閑暇時,他常蓋房,打木器、棺材,治理農具與農家用具等等。有時用自己的大車,載糧食、棉花、柴草、帽辮和其他原料等等,運到別處,再以當地的產品載回,不住地往來貿遷。他的村莊若大些,也可以弄點小小資本開鋪。若旁大路,便可開店。總是常常利用他的時日與器具(若車、牛、騾、馬等)與房屋,賺得個極原朴的生活。

一個農夫在農作時的一日生活如下。晨五時起來,整備好用畜與用具,趕緊吃了早飯,(或不吃,待人送)趕到地上,工作到午。家裡的人把午飯用罐子送去,就地吃了,再以工作到四時,忙時乃至六七時。回家,吃晚飯,趁空磨面碾米。八九時就寢。但夜間須以飼畜牲之故,起來三、四次。在收獲時,有時須借月光在田中或場上勞動,必在地頭上睡覺,所以勞動的時間竟達二十餘小時。若當恰恰成熟時,怕被人偷與天氣改變,便徹夜不眠。

一個農婦的一日生活如下。晨四五時起來,做飯,飯後洗濯器具。午間又是如此一遍。晚餐時又是一遍。有小兒女的,自然要伺應他,不過除吃奶時,都是用布束着,放在一旁,有時放在沙土布袋裡。到四五歲時,就全不管了,七八歲時,便要幫大人工作了。農婦管田地以外的一切農家事務,除造自己的衣食之外,還有曬菜、磨面、喂豬等等職務。紡線,織粗布,繚絲,編帽辮,都是整日徹夜的工作。場上女子與男子一同服勞,看坡也如此。但女子不耕種,這因為纏足的風俗,還絲毫不曾改革的緣故。

一個農夫一年的生活大略如下。陰歷正月里,總要玩幾天。到了解凍,便須在田地里做事了,但不甚忙。待麥子成壟就忙些了。初春暇時預備一年的工具,或修蓋房屋等。清明節後,早秋禾稼就要下種了,從此大忙特忙。麥收獲時,(當端陽節)忙個要死。一夏為秋禾,沒有一天閑。只到秋獲,又忙個要死。待八月底,把麥苗種上,九月底,場里事完,從此無事了。勤的人趁暇時出外貿遷,不勤的人也非在家舍農而工不可。但冬季總是一個假期。中等以下的農夫,什九趁這假時拾糞。

一個農婦一年的生活大略如下。春天是預備食物忙,夏與初秋是助農作忙,深秋是衣忙,冬是紡織忙。農婦幾乎比農夫還勞苦,因為四時不得安寧。最苦惱的是秋、冬兩季。冬天常在地下屋裡織布,多人集在一起,童孩遺溺,暖氣蒸着,臭極。

農民的家庭自然大小不等。現在取一個中等的人口和中等的產業的農家作例。一家有老農和他的妻兩口,都七十歲了,有個大兒子與兒婦,都及五十歲了,二兒與兒婦,都四十多歲了,三兒三十歲,妻死了。這三兒已分居。公共除出四十小畝田來,作兩個老者的養生送死費。這四十畝田大家種着,賣了糧食的錢貸出,作兩個老者的零用,至於食住,是每月中每支供給十天。長房的長子下關東死了,只有長媳,帶着個孫子,手中稍有點在母家得來的「體己錢」,放着生息。二兒、三兒皆有妻,皆農作,也都有兒女。三個兒媳輪流着做飯,每人三天。家裡有線車三架,布機二架,有土房十五六間。院子里幾個水缸、菜缸、糧囤,和豬圈、雞窩間雜着。有磨一座,和鴿子窩在一個屋裡。一個空院里積柴、喂牛。房頂上就是他們的曬物場。兩個兒子自種着五十畝地,租了人家三十畝地,家裡用着一個「做活的」。農作之外,還須於暇時拾糞,做點工,如打棺材之類,才夠一家人用度。三個兒媳人人積「體己錢」,工作很勤。冬天織布,春夏繚絲,打草帽辮,但也常把糧米私累了利己,所以姑婦她墀間的悶氣是常日不免的。長房裡又有兩個女兒:大的嫁了,嫁的人家遵守衣用由婆家供給的習慣。(我們地方對於兒媳有兩種待遇:在一帶地方,兒媳的衣用,由婆家供給;在別一帶地方,兒媳的衣用,全由娘家供給,婆家除管吃飯外一切不問。甚至把兒媳所生之兒女,亦由其外家供給衣用。尤甚者,此兒媳之夫之衣用,亦歸其岳家支取。風

行於東阿、東平、陽谷一帶。)小的在家也天天操作,預備積「體己錢」。二房的房舍田產與此相等。長子開酒店,二子在城裡學堂讀書,都娶過妻了。自己的田由「做活的」種。這一房比長房過得充裕,稍有資本,所以能供給一個兒子讀書,還供給一個女兒在婆家的一切用度。三房把他的地租出去,用幾個伙計,就住房的前院開店。

這是一個中等人家的家庭,他們的生活就以這樣的家庭為根據。這是一個「小康之家」。還有許多下於此的,在農民中占過半(或三分二)的多數,心裡邊的企求,也就是以此為究竟。據我推測他們的心理,除去富戶和被都市生活引誘了心思的,大多數的農民心中,以這樣階級的人家為公道、自給,可以滿足的生活。

這是一個中產之家。此外貧富的差異自然也是相距很遠,不過比起都市中貧富的懸殊,是遠不及了。村落中突然有個極富的人家,必是他的生活不限於村落,不是純粹的農民生活。在純粹的農民生活中,貧富的差別很有限度,而且使他們的貧富懸殊的,除去遺產和官家借差役或訟案勒索和災旱三種原因外,其餘的原因都是合理的原因,如勤儉與怠侈,誠朴與飄盪,和氣與乖張等。所以農民的生活在分配上本來是合理的。所以使他們不合理者,全由於他們以外的不生產者的生活擾亂他們,使他們失了平衡。在這樣下等經濟狀態的生活中,能保存很好的質素,這是我們要注意的。

農民的食物大略如下。北方的糧食最好的是小麥。我們地方的農夫,只有上等戶才能終年吃麥粉,其餘的中戶只當新麥在五月節間收獲後至秋收一期間吃麥粉,余時皆吃粗糧。窮人須終年吃粗糧。粗糧中最好的是小米,貧富都用他煮粥。他也能磨成粉,制面餅。其次是豆子。綠豆多半用來煮飯,或制粉與各類粉食。黑豆是制油料、飼畜料,人也吃它。黃豆除制油、制豆腐之外,也可磨成粉供食。最普通的粗糧是蜀玉黍與高粱,這兩樣供給農民的食物的大部。黍子、稷子之類也供製麵粉與煮粥之用。紅薯也占食物的一重要部分。谷類的製法是蒸「窩窩」,煮稀飯,攤煎餅三類。助谷類的食物為辣椒,鹹水浸的蠻菁、蘿卜等。至於白菜、黃瓜、冬瓜、茄子等等容易多吃的青菜,都是不常吃的。雞蛋是供奉老人與客的。肉食一年不過幾次,年、節與麥秋後的酬勞。只用鹽煮,烹調是全無可講的。一當牛疫的時候,他們便大吃特吃起賤牛肉來,決不怕死的。糖食僅供禮品與老人用。酒的消耗頗大,有白酒與小米黃酒(即甜黃酒)二種。茶葉也是日用品,但農民所用的茶葉,我看也就和槐樹葉差不多了。芝麻油極少用,平常只用豆油。至於為異鄉人能詬病的食物,如蔥、蒜、韭菜、臭腐乳、蝦醬之類,實在食它的極普遍。

農民的衣服大略加下。土布占衣服原料的大宗。本色的、深藍的、藍白線的,葛布也很銷行。裕褪,粗愛國布、高陽布、東洋布.是上等的原料。絲綢的種類完全不懂,所以才加各類絲綢以「綢子布」的渾然妙稱(此地家庭中所業之線,皆為出線用,

供給織帶等業者,故不知綢之種類)。氈帽、氈襪中年以上的人常用。衣服的式樣仍是肥大不適體,保存三十年前的狀態。紅、綠等顏色仍為女子所喜。女子衣服上的裝飾仍是許多年前的樣子。女子的首飾最普通的是白銅器,銀器已稀有,至於包金的銀器,殊為少見。

農民的居處大略如下。天井有時頗不窄,房屋也不很隘。制房的原料,普通下層用磚,上層用土,頂用柴,上以泥蓋着。窗是極小的。室內外高低相等。有時人、豬、牛、羊、騾、馬同住一院,甚至一室。有錢的戶,蓋「敵壘式」的樓房,非常堅固;極窮的戶,只以草泥堆成「窩巢」。臥具是土炕居多,但這土炕和北京所見的炕很兩樣。北京的炕很大,一家人在上睡;此地的炕極小,沿牆邊築着,是獨人睡的。燒坑用柴草與馬糞。這是北方最壞的風氣:育微生物,添濕氣蒸骨頭,一句話說,弱種族。也有的村莊全不用炕。用炕的地方也是炕、床兼用。床常以柳木製成,上面以高粱稈勒成。

城市絕不用炕。

農民的用具大略如下。陶器約有五種:(一)淡藍釉之粗磁,(二)白釉之極粗磁,(三)沙制陶器,如砂鍋之類,(四)紅泥陶器(分有釉、無釉兩種),(五)砂磁(專用制缸罐之類)。鐵具的來源由山西。最上等的用具是錫制的,銅器除盆、壺外極少見。木器什九是農民自做的,間有敷桐油者,除富家外從不敷漆。柳條、茵柳條、白楊桿、高粱稈,是制許多用具的原料,棉線口袋、衣包等等,半作當地的人用,半運到別處去,燈是無罩煤油燈。

農民的農作分五層手續:(一)翻土,(二)下種,(三)再翻土,(四)收獲,(五)場工。農產種植的時期大約有三樣:(一)麥子,秋末播種,次年初夏收獲;(二)早糧,春天播種,中夏收獲;(三)晚糧,麥後播種,深秋收獲。農民的農作以外,還有些附帶於農作的事;如制畜牲的糧草,酉麗糞等等,占工作的一大部。

窮漢的生計約三項:(一)在城市中為勞工,(二)徙關東,(三)為人農作。窮漢為人農作,分長工、短工兩類:長工年給,短工日給或期給。長工的工資,普通每年大錢十四千至十八千,最高的間或達二十五至三十千,最低的十千,吃飯由主人供給。普通農戶中主人對於長工待以家人禮,同案吃一樣的食物,居處沒有差別,稱謂也照年歲定輩分,不分主僕,主人年少的須等稱長仆。除工錢之外,主人也須時常添補他的衣用。所以很多終身給役一家的,彷彿是「同化的家人」,但操作實在太勞苦,勞動時間與種類都極不堪,所以死亡率很大。至於富戶的長工自然另是一種情形,很有點主從的意味,不能如此親切了。所以富戶之稍大者,必須用幾個「掌櫃的」經紀土田,督率「做活的」(即長工)。短工每日的工資平時極賤,收獲時極昂,每日大錢

五百至三千不等。但只有麥秋收獲時這般,平常日子短工便閑起來了。

農村中的工作可分為通常工作與特種工作兩種。通常的工作如蓋屋、制粗木具等,是家家要做的。特種工作是職業的工作,如錫匠、鐵匠、木匠等,有時設肆,有時到處遊行。木匠居家的多,有時也做農作;錫匠、鐵匠等常自遠道而來。

農民中的交易有時竟用直接交易法,不用錢幣,如以大楊樹易谷類,以谷類易油、酒,以柴草易磚瓦等,可見北方農民經濟狀況的低下了。較大的村才有商肆。商肆的種類大約不外饃饃店、酒、油肆、雜貨肆、糖食店之類。更大的村鎮才有錢店、布店、木器店等等。一切交易多在集會上,集每五日一次,賣買一切農民用品,大集中兼交易騾、馬、牛、羊。會須重要的地方才有,每年一次或兩次,羅列用品、玩具、牛馬、食物等等,有時蔓延半里許,百里以外的人也有去的,因為此時可買一切用物,其價值較之在城市所買者為廉。

農民的家庭就是他的一切生活品的製造場,如鞋、帽、染衣、彈棉、織紡、編筐、制鹹菜,甚至油、醬、酒、醋等皆不常取給於家外。所以農民的生活時常一身兼備農、工、商、行賈,是極不分工的生活。

農民中無分男女,都愛儲積資本,生息利錢。普通的利錢大約是月利二三分。±豪與土棍的利錢有時竟至十分。

農村中的特殊階級有三:(一)土豪,(二)土棍,(三)企業者。土豪多半是士族或富戶,在鄉村中使行城市的生活,與官府聯絡,指揮土棍,破壞農民的生活與自治。土棍多半是逃散的丘八,退職的衙役,和一切離過鄉井,在官府、士族服役過的人,或有讀書不成而為土棍者,常以架訟為職業。農民對於土豪很有敬仰服從的心思,而土棍的傳染力量尤其厲害。企業者多以數百千以上的資本,就當地所產,製造一種物品,或成就一種原料。東臨一帶的企業者,多業羊毛、棉花、油酒、制棗、燒族等等。

農民的宗教心未常不深,但對於舊宗教的靈氣,全都喪失了。他對於神鬼的觀念只憑一個恐懼的心理,和一個苟且的見解所造成。我們看見到處許多破廟,可以證明經濟狀況的衰落,和信仰心的墜落。直到自己病了,機會危迫了,兒女不安了,才去求神,可見他們對神的態度,是「臨時抱佛腳」的苟且免害的一條法。當冬天時,村婦群集廟的前面檯子上取日光,第一種談資,是婆婆或兒媳、她嬋如何如何不好,第二種談資,是某家的男人偷盜,某家的女子不貞,甚至燒香才過,便與情人私,或者竟在廟里行私事,所以農民對鬼神只剩了敬禮主義了。但新興的地方宗教的勢力頗大。鄉間的這一會、那一會,都有宗教的規約。禮教的流行,在城市比在鄉間更廣。大家都知道我們的鄉土是義和團的出產地。義和團是《水滸》《封神演義》《包公案》《濟

公傳》《彭公案》《施公案》《七俠五義》等書中的人生觀化合成的宗教。我們即此可知他們的宗教心很重,但對於舊的厭倦了,於是就心識中所存造為新的。我平日常想,中國若不和西洋交通,中國的宗教思想與形式也必大起變化,因為道、佛都是名存實亡的了。中國的道、佛都以一人從世上解脫為究竟,這里邊的深意,農民是不懂得的,這教里的形式,農民用久了是不耐了的,所以義和團才散布得極速。義和團的一切惡性質不用我說了,但我覺得義和團要以宗教的力量去積極處理世上事務,確可代表中國人對於宗教思想轉變的一個大動機。

農民的道德,大約不出節儉、誠實、謹慎等等收斂的道德和宗姓、倫常的觀念。但也有一種特長,就是比起城市的人來,較能服從仲裁。至於同情心、羞惡心,確比城市的人發達得多。我們家鄉一帶,城市的人性情大半很枯薄,就他們的心理上比起農民來,彷彿是衙役地方和「鄉土頭」的不同。

農民的思想,大略可以分做兩種相反的思想:(一)無治的思想,(二)潰決和墜廢的思想。原來中國是專治久了的,專制國家的最下層社會,必在無治的狀態,久了,自然陶成無治的思想。中國的社會向來上級和下級不接氣,城鎮和鄉村不接氣。上級的人,城鎮的生活,雖然有時侵入農村,但農村終能維持他們的無治的自製。例如國家觀念的薄弱,納稅的不了解,「好人不打官司」「好漢不當兵」「人沒有大小,水不成低高」一類的成語,都可以表現他們的這一類的思想。以勤勞換取生活的觀念,是在農民中很普及的。他們的大部真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業,樂其居」,社會上的一切虛偽圈套,對他們都無所用。他們的生活全不仰仗着法律、國家、城鎮的文化。至於在他們群里發生了不安的現狀,如訟案、盜竊、流寇等,都由於在他們以上的階級引誘他們,刁風、土痞是從城市學的,而且上級剝奪他們的生產物,所以平時多了盜竊,薦年沒多量的物品救補,然後成流寇。但農民的生活在經濟上是極下等的,人類的向上的天性,必使他們打破這個階級,偏偏物質文化的進步走錯路了,西洋如此,中國也這樣。於是乎他們找不到一個正當的向上的路線,只看見城市的生活生羨心。再加上被勢力與苦工壓久了,那宗懦弱的心情,合著初民的肉慾,便發而為依仗勢力,結攀城市中浪人,求游手好閑的生活等等行為和現在的當兵熱、投匪忙。他們不安於他們的經濟階級與勞動狀況,是一個很該注意的問題。他們的這樣牛馬勞動的生活,更容易使他們的生活趣味完全消沉,所以壯夫多轉為乞丐,女子多自殺。

我想他們的不受外治的思想是該保留的,但他們要求進一級的經濟狀況與生活,也是極公道的事。然而使他們經濟狀況增進,便不允把他們原有的好元素失去,這是應該研究的事。

拿山東西北部一帶的農民,和東部的農民比,我們覺得有幾樣不同。第一,東部

的農民比較地還算能稍和工商業接觸,西部乃真土頭土腦的農民。第二,東部的農民常不安於家,泛海而往東三省,或經商在外;西部的農民雖然也常有「下關東的」,但終不若東部的人遷徙出去的多。第三,東部的農村富的很富,貧的很貧,這因為山地便無出產,而非山地、非海灘便極沃腴;西部的農村比較地齊一,各處土地的肥瘠差不多。第四,東部農民比較地強悍,濱海的尤其厲害;西部大半是順忍的農民。第五,東部的農民間多詐謀;西部大半是平易的農民,但也有時性情上不免枯薄。北方農民生活的艱苦,食粗糧,居土窩,是大家知道的,因不限於山東的一部。至於這一部的主要點,總而言之,有四項:(一)旱平原的生活;(二)中等貧乏的生活;(三)產業分配較為平均的生活;(四)勤勞而不振作的生活。地理的齊一,可以陪襯他們的生活的齊一。

近來這一帶的農民的生計漸比從前壓迫了:一由於東洋貨的侵入,二由於兵和土匪的蹂躅。以前鄉村裡很少乞丐,現在居然很多。雖不如山東、江蘇交界地方的困窮,然而也疲敝得很了。有一件大禍根,就是常有人來招兵,後來又把他們遣散回家。當這疲敝的時候,這些被遣兵的惡習,極容易傳染。原來此地的人對於新工業本沒有振作心,再加上這個傳染病在疲敝的社會里流行,所以社會心理的不安已經很厲害了:若不想個導引的方法,必有大潰決的一天。

山東西部在當年並不是不濟的地方。有一條運河和南北大道,所以當地是很富庶的。也就因為當地富庶,一般工人和農民都不肯遷地求事業,遠不如東部的人的精神。(山東東部在當年本地的生計很苦。)譬如就聊城縣一地而論,聊城在當年是山東西部三大埠之一,(三埠是濟寧、聊城、臨清,商務在濟南之上。)又是山東西部、直隸南部的「八股文化中心點」,於是地方上頗少剛氣,而多怠性。我的同學某君說,「學子似書吏,紳士如衙役」,這話誠不免稍刻薄,但很可表現這地方不振作的情形來,——一切社會都受運河和八股文化的影響,農民的思想也不免如此流露。沿運河皆這樣,不止聊城;沿運河的農民,遠不如去運河遠的。現在經濟上的狀況一落千丈了,只有當時造成的惡根性存着,妨害生活的發展。八股文化也無用武之地了,但仍用着舊精神妨害新文化的進來。

隨感錄

(七四)《浙江新潮》——《少年》

《浙江新潮》是《雙十》改組的,《少年》是北京高等師范附屬中學「少年學會」出版的。《少年》的內容,多半是討論少年學生社會的問題,很實在有精神。《浙江新潮》的議論更徹底,《非「孝」》和攻擊杭州四個報一《之江日報》《全浙公報》《浙江民報》和《杭州學生聯合會周刊》——那兩篇文章,天真爛漫,十分可愛,斷斷不是鄉願派的紳士說得出的。我讀了這兩個周刊,我有三個感想:(1)我禱告我這班可愛可敬的小兄弟,就是報社封了,也要從別的方面發揮「少年」「浙江潮」的精神,永續和「窮困及黑暗」奮斗,萬萬不可中途挫折。(2)中學生尚有這樣奮發的精神,那班大學生、那班在歐、美、日本大學畢業的學生,對於這種少年能不羞愧嗎?(3)各省都有幾個女學校,何以這班姊妹們都是死氣沉沉!難道女子當真不及男子,永遠應該站在被征服的地位嗎?

獨秀

(七五)新出版物

近來新出了許多雜志,並且十種里總有八九種是說「人」話的新雜志,不用說中國社會上只有這件事是樂觀,但是我對於這件事,更有數種進一步的感想:

(一)出版物是文化運動的一端,不是文化運動的全體。出版物以外,我們急於要做的實在的事業很多,為什麼大家都只走這一條路?若是在僻遠的地方——雲南、甘肅等處一■發行雜志,到也罷了,像北京、上海同時出了好些同樣的雜志,人力上、

財力上都太不經濟了。

(二)我們的民族性,是富於模仿力,缺少創造力,有了大舞台,便有新舞台,更有新新舞台,將來恐怕還有新新新舞台,還有新新新新無窮新……舞台出現,像這點小事,都只知道模仿不知道創造!現在許多人都只喜歡辦雜志,不向別的事業的方面發展,這也是缺少創造力的緣故。就以辦雜志而論,也宜於辦性質不同、讀者方面不同的雜志,若是千篇一律,看雜志的同是那一班人,未免太重復了。

(三)凡是一種雜志,必須是一個人、一團體有一種主張不得不發表,才有發行的必要。若是沒有一定的個人或團體負責任,東拉人做文章,西請人投稿,像這種「百衲」雜志,實在是沒有辦的必要,不如拿這人力、財力辦別的急於要辦的事。

獨秀

(七六)保守主義與侵略主義

我從前總覺得尊孔與復辟,有必然的因果關系,現在又覺得保守主義與侵略主義,也有必然的因果關系。

日本要侵略我們土地、利權的,是那軍閥、財閥、外交官和保守主義的新聞記者,那進步主義的社會黨人,卻都以為不應該侵略中國。進步主義的列寧政府,宣言要幫助中國,保守主義的渥木斯克政府,自己已經是朝不保夕了,還仍舊想侵略蒙古和黑龍江,它若是強起來,豈不是第二個日本嗎?現在保守主義的英、法政府,仍舊在那里夢想侵略主義的、帝國主義的虛榮,而傾向社會主義的勞動家、學者,卻都宣言侵略主義不合人道。最近、最明白的一個例,就是現在意大利的大政變,大政變的原由,是因為國會議員分為兩派:一是保守派,主張侵略主義,主張兼並非麥;一是社會民主派,反對侵略主義,攻擊段獨阿的行動。保守派的軍隊槍殺社會黨員,勞動界便全體罷工,要求政府卸去保守派阿爾蘭特兵隊的武裝。軍閥、財閥們腦子里裝滿了弱肉強食的舊思想,所以總是主張侵略主義;社會黨人腦子里裝滿了人道、互助、平等的新思想,所以反對侵略主義。這不是必然的因果嗎?我們中國人對於日本人的侵略主義,沒有不切齒痛恨的,但是我們究竟應該走哪一條路?

獨秀

(七七)裁兵?發財?

裁兵自是人民最希望的事,但像政府現在的辦法,實在令人失望得很:(一)查八年度預算案,陸軍費在二萬萬以上,裁兵二成,歲費應該減少四千萬元,何以只能減二千萬?(二)八年度預算案及路、電、郵、航四政特別會計預算案,每年短少有三萬萬之多,只節省軍費二千萬,何濟於事?(三)各處軍隊的空額何只二成,現在只裁二成,便是不裁一兵反可以得一筆裁兵費,豈不是無上妙計?(四)公文上雖然裁去二成,倘再招警備隊,每年節省的二千萬,是否改個名目還要政府拿將出來?(五)整頓丁漕、稅契、一切雜捐,何以和裁兵做在一篇文章裡面?是不是又要借裁兵來橫敲人民的骨髓?

獨秀

(七八)學生界應該排斥的日貨

中國古代的學者和現代心地忠厚坦白的老百姓,都只有「世界」或「天下」的觀念,不懂得什麼國家不國家。如今只有一班半通不通自命為新學家的人,開口一個國家,閉口一個愛國。這種淺薄的、自私的國家主義、愛國主義,乃是一班日本留學生販來的劣貨。(這班留學生別的學問絲毫沒有學得,只學得賣國和愛國兩種主義。)現在學界排斥日貨的聲浪頗高,我們要曉得這宗精神上輸入的日貨為害更大,豈不是學生界應該排斥的嗎?有的人說:國家是一個較統一、較完備的社會,國家是一個防止弱肉強食、調劑利害感情沖突、保護生命財產的最高社會。這都是日本教習講義上的一片鬼話,是不合天理人情的鬼話,我們斷乎不可聽這種惡魔的誘惑。全人類的吃飯、穿衣、能哭、能笑、做買賣、交朋友,本來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天然界限,就因為國家這個名兒,才把全人類互相親善的心情上,挖了一道深溝,又砌上一層障壁,叫大

家無故地猜忌起來,張愛張的國,李愛李的國,你愛過來,我愛過去,只愛得頭破血流,殺人遍地。我看它的成績,對內只是一個挑撥利害感情、鼓吹弱肉強食、犧牲弱者生命財產、保護強者生命財產的總機關,對外只是一個挑撥利害感情、鼓吹弱肉強食、犧牲弱者生命財產、保護強者生命財產的分機關,我們只看見它殺人流血,未曾看見它做過一件合乎公理正義的事。

這個名兒原來是近代——十九世紀後半期更甚——歐洲的軍閥、財閥造出來欺人自肥的騙術,這種騙術傳到日本,日本用它騙了許多人(日本的平民和朝鮮人、中國人都包含在內),中國留學日本的人,現在又想從日本傳到中國。其實大戰以後,歐洲的明白人已經有了覺悟(參看本志前號中《精神獨立宣言》),想把這流血的陳年賬簿燒去不用了,就是日本也有幾個想燒流血賬簿的明白人,武者小路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中國人原來沒有用這種賬簿的習慣,現在想創立一本新的從第一頁寫起,怎麼這樣蠢笨!

但是我們對於眼前拿國家主義來侵略別人的日本,怎樣處置它呢?我以為應該根據人道主義、愛公理主義,合全人類講公理不講強權的人(日本人也包含在內),來撲滅那一切講強權不講公理的人(日本人也包含在內),不要拿哪一國來反對哪一國。若是根據國家主義、愛國主義來排斥日貨,來要求朝鮮獨立,未免帶着幾分人類分裂生活的彩色,還是思想不徹底。拿日口來排斥日貨,在人類進化史上仍是黑暗的運動,不是光明的運動,我們學生界應當有深一層的覺悟,應當發展在愛國心以上的公共心。至於那連愛國心都沒有的奸商、奸官,根據個人的私利主義,販賣日貨,販賣中國米出口給殺中國人的人吃,我不承認他們的見解和我一樣。

獨秀

(七九)闊處辦

我看見多少青年,飲食起居,婚喪酬應,都想着朝闊處辦才有面子,他眼中的朴素生活,大約是很寒酸可恥。

我回想從前有許多親戚朋友,都因為喜歡朝闊處辦,才破壞了家產,犧牲了氣節,辱沒了人格,造成了痛苦,我想起來,我渾身戰栗!

現在的青年他們又想朝闊處辦,然而沒有錢。沒有錢仍然想朝闊處辦,所以身為

大學生不得不投降安福部,不得不聽安福部的命令擁護胡仁源,不得不利用胡仁源來分配他們自身的位置。現在失敗了,大家看穿了,丑得不好意思和舊同學見面了。

闊處辦!闊處辦!過去已墮落的青年,現在方墮落的青年,都被你害得苦了。我盼望未墮落的青年,倘若這位先生叩門求見的時候,總要擋駕才好。現在你若見了他,將來你就不好意思見你的朋友了。

獨秀

(八O)青年體育問題

健全思想、健全身體本是應該並重的事,現在青年不講體育,自然是一大缺點。

聽說杜威博士說奉天的學生體魄好,不像南方和北京的學生,都現出疲弱的樣子,這是學生界應當警覺的一件大事。但是備體育應有三戒:(一)兵式體操。(二)拳術。(三)比賽的劇烈運動。

這三件事在生理上都背了平均發達的原則(小學教育更不相宜),在心理上都助長惡思想。軍國民教育的年代過去了,什麼兵式的殺人思想,少輸入點到青年的腦筋里罷。庚子年「神拳」的當我們已經上夠了,現在馬師長的武藝我們也領教了,別再把孔夫子所不說的「怪力亂神」來「賊夫人之子」。比賽的劇烈運動,於身體不但無益而且有害,至於助長競爭心、忌妒心、虛榮心,更是他的特色。

獨秀

(八一)約法的罪惡

從前舊人罵約法,現在新人也罵約法,這約法合該要倒運了。

舊人罵約法是罵他束縛政府太過,新人罵約法,是罵他束縛人民太過。但照事實

上看起來,違法的違法,貪贓的貪贓,做皇帝的做皇帝,復辟的復辟,解散國會的解散國會,約法不曾把他們束縛得住,到是人民的出版、集會自由,卻被約法束縛得十分可憐,約法!約法!你豈不是一個有罪無功的厭物嗎?

政府拿《治安警察條例》和《出版法》兩種武器,來束縛人民的出版、集會的自由,許多人背着眼睛罵政府違法,其實政府何嘗違法。約法里明明說:「本章所載人民之權利,有認為增進公益、維持治安,或非常緊急、必要時,得依法律限制之。」正因為約法對於人民的權利,原來有這樣一手拿出、一手收回的辦法,政府才定出許多限制的法律,把人民的出版、集會自由,束縛得和鋼鐵鎖鏈一般。這本是約法的罪惡,何嘗是政府違法呢?這種約法護它做什麼?

我要請問護法的先生們,護法的價值在哪裡?

獨秀

(八二)男系制與遺產制

對於李超女士的事件(見《新潮》二卷二號),我們可以看出社會制度上兩大缺點:一是男系制,一是遺產制。

遠古亂婚或同姓為婚時代,曾經過女系制(或是母長制)及父母同長制,這是各國社會學者所同認的了。在他們漁獵為生、家族初成立的時候,社會上固不盡是男子掌權,家族以內更多半是母長制,這也是自然之理。後來農業發達,人口加增,土地所有權的觀念一天深似一天,戰爭也就多起來了,那戰勝的部落把擄來戰敗的男子為奴、女子為妻(古代的擄妻Capture-wife,自然不能和本族的自由妻平等,彷彿和後世的妾相似。後來妾的制度,也是從擄妻變化出來的,所以漢文「妾」字從「立」從「女」,就是罪人的意思),在社會學上這就叫做「擄妻」或「掠奪婚姻」。又有一種和平的方法,乃是用農產物或家畜交換,這就叫做「買賣婚姻,因為這兩種婚姻制度,女子在家族、在社會的地位,自然發生和以前不同的兩種現象:一是女子不能和男子平等,一是女子變為個人的私有物。自從女子變為個人的私有物,所以女子的身體便不能歸自己所有,在家歸父所有,出嫁歸夫所有,夫死歸夫家或子所有。既是個人的所有物,便和別的動產、不動產一般,所以她的物主任意把她毀壞、贈送、買賣,都

不發生什麼道德的、法律的問題。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東方禮教國女教的「三從」大義,也就是男系制完全勝利的正式宣告,也就是女子終身為男子所有的詳細說明、鐵板注腳,不如此便不算孝女、良妻、母賢。只可惜中國人的三從主義、女子歸男子所有主義,還不及匈奴發達。匈奴父死,父的妻和別的財產都歸兒子所有,這種從子大義,這種把女子也歸在遺產以內一同承襲的制度,比中國人更做得淋漓盡致。

從前在女系制度下的子女,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那遺產自然是男女平分或是專歸女子。到了女子專歸那一個男子(女子的夫)私有以後,接着許多教主、聖人都說出一篇男尊女卑的大道理,女子的地位自然漸漸低將下去,自然由女系制變為男系制,由母長制及父母同長制變為完全父長制,同時父子關系也分明了,遺產也自然變為男子專有了。後來宗法觀念和家長觀念發達起來,長子、嫡子的地位又比次子、庶子加高,便發生了長子或嫡子承襲爵位的習慣。由這個習慣,一切沒有爵位的平民,也模仿他們造成了長子一人承襲遺產的習慣。東洋各民族男系的血族觀念,格外發達,女子的地位也格外低,所以寧可以承繼旁系的男子,嫡系的女子反沒有承襲遺產的權利。

現在已經不是宗法社會,什麼男系制、女系制,都是過去的歷史問題,不是現在的社會問題,除了幾個賤丈夫,自然沒有人明目張膽地拿男系制來做道德、法律的標准。

至於遺產制度,也應該隨着社會的趨勢有個應時的改革才好。有一班思想徹底的人,總覺得勞力所得以外,不會有許多正當的財產,就說凡是財產都算是勞力所得,都算是正當,那絕對不勞力的子孫,也沒有安坐而得遺產的道理,就勉強說不勞力的子孫所得遺產,是他勞力的先人自由遺贈的權利,也斷乎沒有嫡系的女子不能承襲遺產、旁系的男子反來可以獨霸的道理。這是什麼道理、什麼法律?我想了三日三夜,也想不出頭緒來。

李女士的承繼的哥哥,固然是殘忍沒有「人」的心,但是我以為不能全怪他,我對於社會制度要發兩個疑問:

(一)倘若廢止遺產制度,除應留嫡系子女成年內教養費以外,所有遺產都歸公有,那麼李女士是否至於受經濟的壓迫而死?

(二)倘若不用男系製做法律習慣的標准,李女士當然可以承襲遺產,那麼是否至於受經濟的壓迫而死?

李女士之死,我們可以說:不是個人問題,是社會問題,是社會的重大問題。

獨秀

(八三)解放

我們中國人不注重實質上實際的運動,專喜歡在名詞上打筆墨官司,這都是迷信名詞萬能的緣故。

現在大家對於「婦女解放」這個名詞也是這樣。有人方才主張婦女解放,實際上還沒有一點事做出來。又有人並不反對「婦女解放」這個事實,卻反對「婦女解放」這個名詞,說解放不是自動,辱沒了婦女的人格,惹得大家懷疑,慢說實際運動,連口頭上也幾乎不好說了,這是圖什麼!

解放就是壓制的反面,也就是自由的別名。近代歷史完全是解放的歷史,人民對君主貴族,奴隸對於主人,勞動者對於資本家,女子對於男子,新思想對於舊思想,新宗教對於舊宗教,一方面還正在壓制,一方面要求自由、要求解放,事實本來是這樣,何必要說得好聽?男子也是如此,並非專門辱沒婦女。況且解放重在自動,不只是被動的意思,個人主觀上有了覺悟,自己從種種束縛的、不正當的思想、習慣、迷信中解放出來,不受束縛,不甘壓制,要求客觀上的解放,才能收解放的圓滿效果。自動的解放,正是解放的第一義。

我們生在這解放時代,大家只有努力在實際的解放運動上做工夫,不要多在名詞上說空話!名詞好聽不好聽,徹底不徹底,沒有什麼多大關系。在思想轉變的時候,道理真實的名詞,固然可以做群眾運動的共同指針,但若是離開實際運動,口頭上的名詞無論說得如何好聽,如何徹底,試問有什麼用處?

我們迷信名詞萬能,還是八股的餘毒。名詞若果萬能,「共和」這個名詞,自然比「專制」「君主立憲」都好聽得多,徹的得多,可是中國現在總算有了「共和」這個名詞了,實質上實際的效果怎麼樣?所以我們要覺悟:(一)我們所需要的是理想的實質,不是理想的空名詞;(二)我們若要得到理想的實質,必須從實際的事業上一步一步地開步走,一件一件地創造出來,不要睡在空名詞圈裡,學那變戲法的,把名詞當做一種符咒,只是口中念念有詞,就夢想它、等候它總有一天從空中落下,實現在我們的眼前。

空名詞固然沒有價值,就是他所代表的實質,也只有他本身相當的價值。沒有像「萬應丸」百病包治的價值。我們被那些「先王之法」「聖人之道」等包含一切金科玉律的空法名詞遺誤已久,此後不可再誤了。

獨秀

杜威博士講演錄

高一涵

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

前兩次講演說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分三大派:(1)偏於理想,想把現行制度一齊推翻;(2)偏於保守,對於現行制度一律辯護;(3)注重具體的問題,對於現行制度不作籠統的攻擊,也不作籠統的辯護。今天所講的屬於第三派,隨時對於第一、第二兩派也略加一點批評。

第三派哲學的重要觀念,是學說起於紛亂,學說的目的在隨時隨地補救修正社會的缺點和社會各種勢力的沖突。要想補救修正社會的缺點和社會各種勢力的沖突,除了注重具體的問題之外,還須要有一些能指導全體的觀念。

譬如船家航海,先要有個地圖,帶個指南針,定個方向,然後再轉舵張帆朝這個方向走去。社會哲學家也必要有指導全體的觀念,作他們的地圖和指南針,先觀察社會沖突動搖不安的病根在什麼所在,然後來解決具體的問題。但是我們說的指導全體的觀念並不是上次所批評的籠統理論,仍然是從具體觀念中找出的普通觀念。從前的哲學家總好用許多籠統的兩兩相對的名詞,譬如說「個人」同「社會」沖突,「人民」同「國家」沖突,「法律」同「自由」沖突,這樣囪回說去,便把社會沖突的具體原因遮蔽住了。我們要想找出大沖突的原因,不必從這許多抽象的、兩兩相對的名詞上去找,應該從群與群交錯的關繫上去找。

據我們看來,社會沖突並不是什麼簡單的雙方沖突:一造是個人,一造是社會;一造是人民,一造是國家;一造是法律,一造是自由。社會是群與群的結合,群的界限是錯雜不齊、犬牙交錯的東西,所以群的沖突便是錯雜不齊、犬牙交錯的沖突。我所說的群是有公共目的、公共利害團結在一塊的。人類只要有一種興趣利益的關系,自然會團結成群。譬如有打球的興趣,自然會結成球會。社會成立的原因既是這樣,

所以社會上的沖突,是階級和階級、行業和行業、民族和民族的沖突,並不是一方面是個人,一方面是社會。

何以說人類只要有興趣利益的關系自然會團結成群呢?譬如人類的天性,有男女性慾的需要,男女同居,然後有夫婦,有子孫,有家庭,有家族。又如人生都有要吃要穿的天性,因為這種天性的需要,自然有供給吃的、穿的等群,自然會發生商業、工業、交通等群。再放大范圍說,人類的天性好爭,因為好爭所以才有國家和政府的需要,因為有國家和政府的需要,所以才有國家和政府等大群。

人類又有一種宗教的天性,對於現世多不滿意,要想求那未來的精神的幸福,因為有這種天性,所以大家才同拜一種宗教,因此發生教會、庵、觀、寺院等群。照這樣看來,可見得人類只要有一種興趣利益的需要就會發生種種的群。

以上所說的是人群發生的原因,自此以後,再說人群沖突的原因。人群是「參伍錯綜」的東西,並不是一個獨立的,彼此毫無關系的東西。比方一個人,在社會是社員,在國家是國民,在教會是教士,在某種行業之中又是某種行業的職員。社會所以有亂,都因為這許多團體不能同時平等發展進步,結果常使這一群壓倒那一群,經過幾十年、幾百年,表面上雖然沒有什麼影響,骨子裡已有了紛亂的種子,已經有許多不平之氣,所以才有沖突的事件發生。

現在且舉出幾個例說明,社會中往往有一種群,受特別的待遇,占特殊的地位,把別種群壓下去,這便是紛亂的原因。

(-)宗教的群

歐洲中古自五。。年到一五O。年的一千年的歷史,是宗教團體很勝利的時代。宗教的群既占勢力,便把家庭,美術,教育,政治等群壓將下去。因為宗教家有特別的見解,提倡獨身不婚等事,因此便把家庭的興趣減殺了。宗教家重用精神不重慾望,恐怕美術感動人的慾望太甚,所以又不注重美術,便用美術,不過為他們宗教做奴隸罷了。宗教家又不敢提倡科學,恐怕推翻他們宗教上幾個根本觀念,結果又把教育的興趣減殺,把教育的團體壓將下去。宗教家又反對政權,所以鬧成一千多年的政教戰爭,國家的群和教會的群兩不相讓,所以造成許多年政教沖突的歷史。就是現在意大利還有許多地方尚在爭執這個問題。

舉這個例是要證明宗教的群在歷史上佔了特殊的和獨尊的地位,結果便把別種群的需要、興趣壓倒了,做他們的附屬品。這個例是很普通的,除了三個例外,(1)希臘(2)中國(3)美國,其餘各國都是這樣的。希臘古代教會並不曾掌過大權,中國歷史上並沒有奉為一尊的宗教,但美國自成立國家以後,雖然沒吃過政教戰爭的苦,可是他的祖先已經受過許多痛苦了。美國歷史上沒有政教戰爭,不過是「前人栽樹,

後人乘涼」罷了。以上所說的,都是宗教的群占獨尊的地位壓倒別種群發展進步的證據。

(二)政治的群

政治的群在歷史也曾占過特殊的、獨尊的地位,把別種群壓將下去,做他們的附屬品。有一個西洋人同印度人談天,說東方人所以不能振作的原因。西洋人說:東方人所以不能振作,因為土人太守舊,太重習慣。例如印度人搬運東西,總是頂在頭上,不會用車子去推。有一天教他用車子推煤,他雖把煤放在車上,但仍然把車子放在頭上頂着。就此可以證明東方人被習慣的勢力綁住了,所以不能維新。

印度人回答說:

東方人固然太重習慣,西洋人卻太重政府。西洋人的毛病,就是把政府當做車子用,不會用自己的力量去頂東西,只會靠政府力量去做事,哪如我們用自己的頭來做自己的事呢?

印度人這幾句話很有幾分道理。把政府看得過重,實在是西洋人的毛病,譬如這回歐戰,國家政府的權力擴張極大,把鐵路、礦產、財產、生命,都可以一手拿來,商業、工業、學術各種團體,沒有不受他支配的。因為國家政府的力量這樣強大,所以發生一種反動。現在有許多明白的人不免發生疑問,要問:「國家政府是否應該有這麼大的權力?別的團體是否應該受他絕對的支配?」這種懷疑的人現在已經X天增加起來了。

(三)經濟的群

中國人常常批評西洋人,說他們偏重唯物的方面,想弄錢,想發財。對於美國尤甚,因為美國有偏重經濟的趨向。美國有天然的富源,不能不發展工商各業,因為工商各業發達,便造成許多大資本家,所以經濟的組合多有操縱國家政府的勢力。美國大資本家常常操縱政府,利用政府。人民有時不知道真正的政府究竟是京城裡邊的政治機關,還是工商業的組合。這種偏重經濟的趨向,遂生出種種流弊,文學、哲學、美術等的發達都落在歐洲之後。這都因為偏重這方面,丟掉那方面,所以一方發展,一方偏枯。

(四)家庭的群

家庭的群也時常占據一個特殊的、獨尊的地位,因為家庭的群比較別的群更加親密,更可把經濟、政治、教育、宗教等群包括在內。因為如此,所以格外容易代替別種群,把別種群壓將下去,一齊由他支配。最初生計的團體,無論東西各國都是一樣,都是由家庭生計做起,如紡織衣服,製造飲食等事,都是從家庭起首。奴隸、牛馬、婦人都歸家庭所有,聽受家長支配。後來因為教育兒童,有了教育的需要,家庭之中

又兼任教育的職務。由家庭變為家族,由家長變到族長,便含有半政治的性質,可以賞罰家人,可以強令家人做事,故又兼有政治的職務。古代家長率領子孫拜神祭天,故家庭的群又兼為宗教的群。家庭的團體如此,難怪在歷史上佔了一個最重獨尊的地位,把別種團體都看輕了,都丟開了。

家庭的組合在人類社會上本是很重要的,許多道德的觀念,慈悲的觀念,如親愛、和睦、保育幼弱、一視同仁等思想,都是從家庭制度中發生出來的。這都是家庭組合的好影響,但有幾種壞處:

(1)守舊。家長要保持一部分人的權利,故往往教子孫遵守祖法,久而久之,遂變成死的,不活潑的現象。

(2)不平等。家庭之中,一部分人掌權,一部分人服從。婦女、奴隸均受不平等待遇,不能謀全部的充分發展。

(五)區域的群

人類因為地方的關系,因為居住相近的緣故,遂發生鄰居的觀念。再大則有同村、同城、同縣、同省的關系,發生同鄉的觀念。這都是以區域作基礎組織成群的,無論是否同黨、同教,均因地理上的關系組成一團。好的影響可以橫沖進去,把宗教、黨派等界限化除,聯合成為一氣,發生很親密的結果。壞的影響就是疆界的觀念太重,因而分成鄉界、國界,容易發生猜忌。歷史上許多戰爭都是從疆界問題發生的。

以上所說的是要想改良社會,免了社會的搖動,應該知道社會裡面互相沖突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從前的社會都聽自然的趨勢,必等到偏枯不平的氣象發現以後,才知道設法救正。現在我們總要有種工具,可以先事防備,不要等到發作的時候才去救正。所以必定先要觀察社會沖突的原因,由於那種社會太占優勝,所以盤據最重要的地位;那種社會需要被壓太甚,所以退到吃虧的地位。能夠如此然後才能夠對症下葯,預先來設法糾正他,調劑各群的地位,讓他們有平等發展、平等進步的機會。不但不互相沖突,並且可以互相幫助。一部分有好結果,各部分都受好影響;一部分有壞結果,各部分都受壞影響,這就是因為社會的關系是「犬牙相錯」的緣故。

我很希望大家把這種社會沖突的觀念想一想,從這種觀念中研究出來解決社會的具體的辦法,好代替那種完全辯護、完全推翻的籠統思想。

前幾回所講的有兩個要點:(一)學說的起源在社會紛擾不安的時候;(二)社會所以紛擾不安,就因為偏重一種人群的利益、興趣,把別種人群的利益、興趣壓將下去。結果是一種人群佔了特殊的、獨尊的地位,那被壓下去的人群便發生偏枯不平的

氣象,所以才發生沖突。

這種講法和從前社會哲學史、政治哲學史普通的講法不同。諸君研究過社會哲學史、政治哲學史應該知道這種學說和舊說相異的所在。從前的舊說大致可分為幾派:

(一)極力提倡個人的自由、權利、尊嚴。這是個人主義。

(二)但承認社會,根本不承認個人,所以注重法律、秩序和社會全體的利益。

(三)調和二者之間,認定一方面是個人,一方面是社會;一方面是自由、權利,一方面是法律、秩序。

以為社會的紛亂,是由於這方面的自由、權利和他方面的法律、秩序相沖突。

以上三派舊說都和我們的講法不同。我們認定社會是種種群組合起來的,偏重一群,使這一群把別的群壓將下去,結果便發生沖突。因為講法不同,所以發生兩大問題:

(-)倘若我們的講法是對的,何以三四百年來的社會和政治哲學家都錯了?換句話說,社會哲學史上所謂個人和社會的沖突究竟有什麼意義?

(二)我們這種講法和舊說有什麼區別?還是口頭上、紙面上的區別,還是實際上、根本上的區別呢?

現在先講第一個問題——社會沖突究竟有什麼意義?簡單地解答,就是社會是群與群組合起來的,並不是一方面個人,一方面社會。所以社會的沖突就是群與群的利益相沖突。一種人群在社會上佔了特殊的、獨尊的地位,社會上已經公認他的特別勢力,可以統治一切人群,因而漸漸地把其餘的人群利益認為個人的利益。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佔了勢力的人群把個人利益認做社會利益,所以把那沒有占勢力的人群所認為利益當做個人的利益,說他們的主張是反對社會的。其實這些利益都是社會的利益。所以我們與其說個人同社會沖突,自由權利同法律秩序沖突,不如說一部分自由太甚,權利太大,壓制其他的部分,所以起了沖突。要知道新進的一部分並不是激烈太甚,不過想對於現在的制度、法律改正一點,就是對於現在的法律、秩序稍稍說幾句話,也不過是想補救他、修正他罷了。唯在當時,這種主張尚沒有占勢力,所以人都把他看做個人的利益,想把他打壓下去。

照這樣說來,兩方的沖突都是為着社會的利益,並不是一邊是個人,一邊是社會。若說是個人,反對的一方面是個人,優勝的一方面也是個人,所以也可以說是這群個人和那群個人競爭。不過優勝的一群個人所主張的利益,社會上已公認為社會的利益;反對的一群個人所主張的利益,社會上尚沒有公共承認,所以才說他們是搗亂。

歷史上最著名的實例,就是政教沖突。歐洲中世紀的政教戰爭,就是一邊是教徒的利益,一邊是國民的利益;一邊是精神的群,一邊是政治的群在那裡沖突。這兩個

大群互相沖突起來,就成了政教的戰爭。這一群的利益已經社會公認了,效果也看得見了,所以便把他當做社會的利益;那一群的利益未經社會承認,沒有效果可見,所以把他當做個人的利益。他們以為如果承認它,便與現狀相沖突,國家社會都要受他的危險,所以彼此才發生沖突。仔細看起,歷史上社會沖突,並不是一邊是個人,一邊是社會,乃是這一部分以自己利益為中心的人群和那一部分以自己利益為中心的人群在那裡沖突。

宗教和科學的沖突也是如此。歐洲中古,教會勢力非常尊大,他們的教條便是法律,他們的經典便是教材,他們的教會便是學校,把立法、司法、教育等權都收歸他們的掌中。他們盡力保存禮教,維持安寧秩序,把社會的治安看做他們一部分人的責任,以為他們的利益便是社會的利益,同他們沖突便是同社會沖突。凡做科學運動的,凡主張獨立思想的,在他們看將起來,都是亂黨,都是叛徒,都是社會利益的對頭。其實是他們自己把持社會,保持他們自己所說的社會利益。他們不承認新發生的要求,說這種要求都是社會利益的反對,這就是他們自私自利的鐵證。

再說一個最好的例,便是東方的家庭。東方的社會以家庭做中心,後來便把家庭的利益看做社會的利益。家庭中一部分老的、男的,佔了特殊的地位,有特別的勢力,把少的、女的一部分利益壓迫完了,少的、女的便變為他們的附屬品。後來時代變了,子弟們也想說話,也想自由選擇職業,自由信仰宗教,自由選擇婚姻。家庭的長老看見他們這樣要求,都以為他們是反對家庭,也便是反對社會。他們都以為想保持社會的利益非保持家庭的利益不可,想保持家庭利益非壓制子弟們的要求不可,他們哪知道子弟們的要求也是代表一種社會的利益呢!子弟們想自由做事,自由信仰,自由結婚,無非希望造成平等的社會,得自由發展的機會。不過沒有經社會公認,所以人家都把他們當做社會的禍害。由此看來,可見得已經公認的社會需要總不承認未經公認的社會需要:歷史上的沖突都是由這個原因發生的。

歸綜一句話:歷史上所有的種種沖突,並不是個人同社會沖突,乃是群與群的沖突。一群已被社會公認,一群未被社會公認。這種已被社會公認的群不肯承認未被社會公認的群所要求的也是社會的利益,所以才有沖突發生。

若把世界上所有的革新運動分做三個時期看,格外可以看得明白。現在且舉女權運動做例。歐洲自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可算是女子要求解放的時期。從前的女子在社會上沒有地位,近來女子們要想選擇職業,替社會盡點義務,所以才起來要求政權,這就叫做女子解放的運動。且把它分做三個時期看:

(-)順受的時期從前社會上事業都由男子獨占,女子被男子壓制久了,自己也承認不平等是當然的,服從男子是應該的。英國法律把夫婦認做一個人,這一個便是

丈夫!大家都以為這是天經地義,不能改變的。

(二)反抗的時期社會上經過一大變遷,種種新需要發生,種種新思想加入,便把從前的天經地義動搖了。從前的女子只做家庭以內的工業,到了實業革命後,機器發明了,工廠也發達了,生產的方法一齊都變了,女子也可以做工了。所以從家庭工業變到工廠工業,從手工生產變到機器生產,女子到這個時候,他們的習慣經驗已都改變了,他們也漸漸同社會接近了。後來又因這個發生教育的需要,又因為受了高等教育,知識逐漸增加,知道社會的待遇太不平等,知道他們沒有代表便不能參與政治。他們既然有這種覺悟,自然要加入社會的生活,反抗舊時的生活。但是這時舊制度、舊道德、舊風俗依然存在,女子運動還是少數,所以被社會把持,結果遂起了沖突。當時社會當她們是一些「個人」,她們自己也只覺得是一些「個人」,所以提出天賦人權之說,主張凡是一個人都該有天賦的權利。自表面上看來,好像一邊是爭自由,爭權利,一邊是代表社會,保持已成的秩序。凡是種種革新的運動都要經過這個時期的。

(三)成功的時期到了這個時期,贊成的人也多了,組織也漸漸有勢力,有實行的機會。過渡時代一方維持道德秩序,一方要求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權。到了第三時期性質都完全變了,大家都以為所要求的,是社會的利益,不是個人的利益。從前的要求是爭權利,現在是爭盡義務的機會。她們以為社會不讓他們盡義務是於社會有害的,社會也承認她們所要求的不是私利,卻是社會的公益。所以從前認為非社會的,現在都變成社會的了。

凡歷史上革新運動都必定要經過這三個時期e不過在第二時期中,一方面要維持社會秩序,一方面要主張天賦人權,看起來好像是個人同社會競爭,必待到第三時期,才能明白沖突的究竟是都是社會的利益,並不是個人與社會相爭。

不但女權運動可以分做三時期看,凡一切革新運動也都可以分做三時期看。譬如勞工運動:在第一個時期,大家都以為不平等的待遇是當然的;到了第二個時期,大家都以為他們自己也是人類,也應該要求權利,所以才提出勞工神聖,待遇平等的觀念;到了第三個時期,大家又才知道這不是個人的問題,卻是社會的問題,如果容納他們的要求,不但可滿足個人的願望,並且可為社會增加許多利益。

這三個時期是一切革新運動必要經過的,不必一一舉出,諸君可由此類推罷。

以上所說,都是要解答我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政治學說史上所謂個人與社會的沖突,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們的答案是:本來不是什麼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只是這一種人群的利益需要和別一種人群的利益需要相沖突。

一部分的利益因為久經社會公認,故自以為可以為代表社會全部的利益。那新起

的勢力,因為未經社會公認,故表面上很像和「社會」處於對抗的地位。其實這種新起的要求往往也都是社會的需要,不過還沒有被社會公認罷了。所以平常所謂「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其實只是一種人群的要求,當未經社會承認的時候,起來與社會上久占特殊地位的勢力相對抗。換句話說,這種沖突不過是一切革新運動必須經過的第二時期的表面解釋。過了這個時期,新要求的社會性質漸漸明白了,便不覺得是個人和社會的沖突了。

再講第二個問題——我們這種講法和舊說有什麼區別?還是口頭上、紙面上的區別,還是實際上、根本上的區別呢?現在且簡單說一說,我們現在的講法,和舊日的講法不是外面不同,卻是實際上不同。如果照舊日的講法,把社會沖突當做個人同社會沖突,那麼,革新家便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便要吃了許多苦。因為社會把革新家的運動看做個人的運動,便說他是社會的仇敵。革新家自己也承認自己的運動是個人的運動,也覺得社會是他們的仇敵。這樣一來,兩下的仇恨更深,一方面便要籠統把持;一方面又要根本推翻,覺得一切制度都不中用,甚至於暴動起來,要用不正當的手段去根本解決。就是不應該改革的也拿來改革,不應該推翻的也拿來推翻了。這種籠統的推翻真是最不經濟的事。

若照我們現在的講法,革新家和社會都要取研究的態度。第一步先認定社會上有某種需要沒做到,有某種有用的分子沒有發展,有某種有用的能力過於埋沒,把這些事件,都認做社會的缺點。我們的要求,是為社會爭某種方法應該推行,某種情形應該改革,卻不是要同社會為難。這樣一來,便把仇視的態度變做研究的態度了。既然抱着研究的態度,第二步便要問哪種方法是好的,哪種方法是不好的?哪種方法是對的,哪種方法是不對的?到了各取研究的態度,自然不會把革新家當做仇敵,去趕他、殺他,可以免掉許多無謂的沖突。不但主張的人抱着研究的態度,就是批評的人也抱着研究的態度。這是完全用人的智慧,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事實,把那些籠統把持、根本推翻的毛病都免掉了。革新家也不居功,也不把自己當做社會仇敵,不過提出一種主張,叫社會上拿去試驗試驗,看到底能行不能行罷了。推到這層結果,可見得我們的講法,並不是紙面上的空談,實在有些實際上的區別。

我前次講演中曾發過一問,說從前的學說,說社會上紛亂是個人同社會沖突,現在我們說社會上紛亂是社會的利益、興趣太不平均,所以這一群往往同那一群紛爭一一這樣講法究竟實際上有沒有區別?我的答案是說大有區別。說社會上紛亂是社會同個人沖突,結果必定激成社會和個人的意氣:一方面主張一概保存,一方面主張

一概推翻,便把應該研究的具體問題丟開了。新的說法便不是這樣,說彼此所爭的都是社會的利益,不過一方是已得社會公認的,一方是未得社會公認的罷了。既然都是社會的利益,就應該研究哪種主張利益多?哪種主張利益少?哪處應該改革?哪處應該保存?這便是研究的態度,這便是科學的方法,這便是實際上的區別。

用舊法子講來,自然生出一個天然的趨勢,就是把社會同個人看做兩不相容的東西。社會中守舊的人並不用研究的態度,並不說明哪一部分有價值應該保存,也不說明用什麼方法來保存,單是籠統說凡是古的都是好的,反對古的便是反對社會。新的人受了這種激刺,又說凡是成了制度、成了風俗、拘束個人行為的,都是壞的,都是應該推翻的。他們也不研究為什麼要變,為什麼不變就有壞處?固然不能說凡是舊的講法都是如此,但是自然趨勢必定要歸到這步田地。我們現在的講法並不是主張調和,乃是想找出一個新方法養成鑒別的能力,使人人能辨別哪件是好的,哪件是壞的,哪件應當改革,哪件應當保存,指出具體的問題,說出所以然的理由,用科學的態度,下具體修正的工夫。

我們且拿無治主義做個例:主張無治主義的人以為一切管理限制都要推翻,如政府、法律、財產、家庭、婚姻……都是束縛個人自由的,都應該廢掉。其實那真問題不是凡是政府、法律等都不應該有,不過是某種政府、法律應該有,某種政府、法律不應該有。極端自由是做不到的事,因為人性自然的趨勢總免不掉一點限制,就是推翻這種限制,必定又有那種限制起而代之。譬如讓路,如果沒有一定的慣例,便要生出無謂的沖突,要想免掉沖突便不能不遵守慣例。照這樣說起來,不如承認制度是免不掉的,不過要研究哪種政府、哪種法律是好的,是我們可以承認的,這便是研究的態度,科學的態度。

剛才所說的都是緒論,現在且歸到方法、態度的中心問題,說到鑒別的能力上去。我們要鑒別哪種是好的,哪種是壞的,哪種比較好一點,哪種比較壞一點,必定要有個鑒別的標准。現在且指出幾個鑒別的標准作我們鑒別的工具。

說到標准往往易生誤會。從前的舊說也常常提出理想的目的做他們的標准,但是這種標準是空想的,是做不到的。我們所說的標準是根據事實的,是辦得到的。譬如航海:如果不辨航路、水性、礁石,不用羅盤,不看地圖,單說朝那目的地去,人便笑他是外行了。政治也是如此,應該根據事實,從事實中找出方法,空有理想是沒用的。現在的事實是根據人性而來的,這是社會哲學、政治哲學最重要的基本。我們所說的人性,並不是空空洞洞地說人性的善惡,是研究人的性質是怎樣,變化是怎樣,從事實上找出人性的需要、方向和必不可少的條件,拿來做根據,然後想出怎樣下手的方法。

現在且舉出人性的三種需要做標准:(一)習慣風俗,(二)社會編制,(三)共同生活。個人把已往的經驗保留下來,作做事的慣例,便叫習慣;把習慣變成社會通用的慣例,便叫風俗;再把風俗變成制度,便是禮制。把社會安排到分工易事、同力合作的地步,使成為有系統的組織,叫做社會編制。這兩種都是第二等的重要事件,第一等重要的事件還是共同生活。人類必定要共同生活,才可互相幫助,互相長進,這是人性頂重要的需要。

(一)習慣風俗從心理學上看來,習慣風俗是保存人類已往的經驗最經濟的方法。如果事事都要自己用心安排,一舉一動都要現去設想,便把有用的精神注重到小事上去,再也沒有工夫去研究重要的事體了。譬如小孩子沒有走路的習慣,初學走路便太費事;又如用筷子,沒有用筷子習慣的人便不能隨意應用,反要費許多精神去管住它。個人有了習慣,社會有了風俗,很是人類一樁大經濟的事體,是人性需要最不可少的東西。

社會風俗既已到了公認的時期,便變成一種禮制,如家庭制度,財產制度,婚姻制度……便是。風俗到了人類公認的時期便有很大的功用。風俗是天然的需要,但不能一定穩固,不必都能一致。到變成禮制的時候,便變成固定的、統一的制度。大家都以為照這樣做沒有錯,不照這樣做便不是,便錯了。如果沒有禮制,你想那樣做,我想這樣做,結果便免不掉沖突。霍布士(Hobbes)說:「沒有政府的時代,是個互相殘殺的時代,有了政府便是安穩的時代我們固然不能完全承認他的假設,但是人類社會沒有禮制便不能安穩太平,有了禮制便安穩太平,這是大致不錯的。

但是風俗有好處也有壞處,好像蛤蝌的殼子一樣,固然可以保護蛤蝴的肉體,但是因為太硬了,往往妨害肉體的發達。習慣、風俗、禮制也是這樣,本來是保存已往經驗的方法,後來弄錯了,把它當做目的,我們反來保護它。又因為保護的結果,好像蛤蝌的殼子越長越硬,便把生機的發展一齊堵住了。堵住的結果,便要生出沖突,便要生出拿暴力推翻一切的革命。革命並不是革新家造成的,乃是守舊黨激動起來的,因為有人出死力保存死殼子,所以才起反動的革命。

我們要想使習慣、風俗、禮制不致妨礙生機,不致激起革命,須要救正它,不要叫它變成死殼子。如想叫它不要變成死殼子,必須注意人的心思作用,用個人的見解來選擇、批評、判斷、試驗它,用人的心思作用來保存生機,使它常常活潑,不要老死。

我們第一個標准要想怎樣調劑風俗、習慣、禮制,使他不致妨礙人性的發展,注重個人選擇的自由,批評的自由,鑒別的自由,不叫風俗、習慣、禮制變成一種死東西,才可免掉革命的危險。

(二)社會編制風俗習慣是不知不覺變成的,編制是有意編成的。編制組織好像有機體,是互相照顧、互相相幫忙的。編製得好,組織得完備,自然會加增競爭的能力。要想用力少而成功多,非有有系統的編制不可。

我們對於德國人雖然不滿意,但是不能不承認他的編制能力。他用科學的方法來把各部分支配起來,計劃出來,要刻期辦到,這都是德國人的好處。

但是太偏重編制也有許多壞處。簡單說起來,一定限制了許多自由發展的機會,妨害許多自由創造的能力。

譬如商店、公司、兵隊……固然不能不講編制,但是編制的結果,只有幾個人從中操縱,其餘的人都是器械。

如宗教盡講些拜跪的儀式,用兵盡講些操演紀律的死法子,便把自由發展、自由創造的能力消磨完了。德國人可以代表最長於編制的民族,同時也可代表偏於編制所以發生種種流弊的榜樣。

凡講究編制組織的,總有一個總機關,如大公司的管理部,如軍隊的司令部,都是中央集權。結果便只把少數居中操縱的人當人,其餘的都當做機械,把個人自由發展、自由創造的機會一齊喪失了。這也不但德國如此,便是西洋各國也都免不掉這個毛病。人家多說美國太放任,其實也有太偏於編制的,如大公司、大營業的限制都非常嚴密,所以往往生出許多板滯不靈的毛病。我們應該得一種教訓:就是天地間絕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沒有「包醫百病」的葯方。德國固然是太偏重編制,但是中國也太不講究編制組織,凡事都是臨時現湊。沒有組織編制,要想講究效力,實在是辦不到的事體。

我們第二個標准,就是要審查什麼宜於編制,什麼不宜於編制;編制有多少限度,在多少限度以內可以實行編制;過乎限度便不能死守着老法子,才是正當的辦法。

(三)共同生活現在時間不夠,不能詳細解釋,簡單說來,這種生活是互助的,是彼此都能夠得益的。好像交友一樣,得個朋友幫助,互換知識,格外可使思想長進,可使生活有意味。共同生活是最高社會的希望,凡是社會都要朝這方向走去。我們的標准就是要想怎樣使共同生活發展,怎樣使彼此得自由交換智識,怎樣得互相幫助、互相長進。

上回講演曾提出一個疑問,說究竟社會編制、風俗習慣的的標最後準是什麼?換句話說:便是拿什麼做標准來批評社會的編制組織和風俗習慣?簡單的答案,就是要看這種編制、風俗習慣能不能發展共同生活。共同生活便是自由交際,互相往還,交

換感情,交換種種有價值的東西。社會的編制、風俗習慣能做到這步田地是好的,做不到便是壞的——這就是標准。

有幾種社會組織,好像牆壁一般,把各部分的共同生活一齊隔開。譬如埃及和印度都有一種階級制度,限制很嚴。這一階級和那一階級隔絕不通,婚姻禮制、感情思想……都是互相隔絕的。這種制度不但不能養成共同生活,並且防止他們的共同生活

不但埃及、印度是這樣,便是歐洲的社會從前也有二種階級:上等是貴族地主,中等是中流人家,下等便是工人和學手藝的人。當這種制度最盛的時候,也是彼此斷絕交通的,所以也成一種孤立生活社會,不是共同生活的社會。

不但階級制度是這樣,還有偏重一方面的,如家長制度也是這樣。在嚴格的家長制度之下,一方面是家長,一方面是家屬,尊、卑、長、幼,有名分堵住交通,感情思想一概隔絕。又如獨裁製度無論是政治的、實業的、家庭的獨裁製,他們的組織都是一方是上,一方是下;一方是尊,一方是卑,都沒有互相交通的機會。又如宗教變成了特別階級之後,教內的牧師變成專門職業,專管禱告、禮節等事,和社會一切生活斷絕交通,一方為入世的,一方為出世的,感情思想都是隔絕的。再說教育,在學校里邊的便成了讀書人的階級,如農夫、工人等不識字的,便成了鄉下人的階級。鄉下人以為讀書的人高不可攀,所以也不同他們往來了。本來理想中的宗教,原是解決人生問題的,不應該離開人生問題專朝出世的方面做去。教育本是應該拿社會生活做根據的,使教育與社會溝通,使生活受教育的影響。如工廠、商店本不是專為發財的,目的在流通貨物,不但要使物質方面流通,便是精神方面也要使它流通。我們所希望的社會,便是這種有自由交通、自由交換作用的社會,這偏是我們最高的標准。

今天要提出來講的,是要說明「社會相互的往來、關系、影響,是共同生活的要素,先從消極方面說,如果沒有共同的生活便發生什麼弊病,這個最普通的例便是主奴的關系。我所說的主奴關系並不是專指黑奴式的奴隸制度說的,凡是父母對於子女,夫對於妻,君對於民,僱主對於勞動家……都包括在內。凡是一方面為上,一方面為下,一方面有統治權,一方面沒有統治權;一方面發命令,一方面受命令——這些關系都是一種主奴的關系。我們且看這種關系有什麼弊病,大概不相交通的社會必發生兩種弊病:

(-)這種社會組織在社會本身上有絕大的危險,使社會自身不能持久。

(二)偏重一方面,使妨礙個人人格的發展。

先講為什麼社會本身發生危險。因為有許多人以為把社會分做上下、貴賤、尊卑、長幼各階級,雖然有點妨礙個人自由,但於社會本身很有好處,很可以保持社會的安寧。他們以為因為要社會安寧持久,只好叫一方面吃點虧。一方面雖吃點虧,全體卻

受益了。這種見解的錯誤在於不知道這種社會階級的護符,就是武力。凡是拿武力來做根基的總是不牢固,不耐久,內部總要發生危險的。不但和個人有害,就是社會自身也有害處。因為獨裁政治和平民政治絕對相反。平民政治就是想叫社會互相交通、互相影響,根本是不靠武力的,只靠興趣維持,要使社會各分子都有表示興趣的機會,各方面互相幫助,互相影響,所以社會堅固。獨裁政治全靠武力迫壓,只有一方面自動的,沒有互助的精神,所以不能穩固。

這種沒有共同生活的社會何以要用武力做根基呢?因為社會各分子,於社會本身沒有興趣,全靠威力逼迫才可團到一塊,威力減少,馬上就散了。比方一個學校的秩序要是全靠先生拿板子維持,那麼,板子沒有,或是先生去了,學校的秩序便即刻亂了。又如中國歷史上每換一次朝代,必有一次大亂,直至有人把群雄征服了,紛亂才能平定。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他們全拿威力來維持秩序,表面上雖然很像太平的,但是各方勢力一不平均,馬上就起了紛擾。可見得全憑武力維持的秩序,武力一去是即刻要亂的。至於立憲政治,使各分子都有表現興趣的機會,所以政府雖然變更,秩序絕不會紛擾。

再看這回由歐戰發生的大擾亂,這樣大的擾亂是從沒有過的。結果便有幾國受了一場大劫,到了不堪受劫的時候便成了紛亂的現象。但是居然有幾國經過這一大劫而不亂的。這是什麼緣故呢?比較看起來,經不起這次大劫的國家都是行獨裁政治的,如俄國、德國便是。俄國行獨裁政治更久,所以亂的程度更甚。再看那些行平民政治的國家,不靠武力把持,卻使社會中各分子都得自由加入社會之中,覺得國家不單是幾個代表人的,是大家的意志、大家的感情、大家的興趣聯合起來的。既然有這種意味,所以都你幫着我,我幫着你,所以雖然經過這樣大劫,究竟不致大紛擾。

觀察這種情形應該使我們生出一種覺悟:就是獨裁政治一定沒有共同生活,一定不能各部分的感情、興趣互相影響。至於平民政治的根本觀念便是「凡是公道的政府須根據被治者的同意」。政府一切行動既以被治者的同意做根據,被治者覺得他們也是社會的一部分,社會的意志便是他們的意志,盡一部分義務便享一部分權利,所以他們都願意幫助政府做事。——這便是國家最穩固的根基。獨裁政治雖然也有能夠維持得一二百年的,但是在歷史上看來卻是很短的時期*還請大家不要貪圖這點小便宜,還是要有共同生活的社會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獨裁政治表面上似乎很有力量,其實都是假的,比較共同生活的社會弱得多了。平民政治是以大家的情願作根據,表面上好像禁不起大危險,試驗起來卻靠得住的很。這個最顯明的例便是工廠的組織。舊時的工廠經有名的專門學者調查,每天工人所做的工不到他能力百分之五十。因為他們沒有興趣,把工廠看做人家的東西,所以即有

能力也不肯用。可見得獨裁政治表面上似乎很有強力,但是實際上是沒有用的。比方工廠的工人為什麼不肯用力呢?因為他覺得他們做工是為生計逼迫的,他對工廠沒有別的責任,對於製造、出品、銷路、贏余、分配……問題全不管的,結果便沒有個人的興趣,不是故意搗亂,便是故意糟踏好材料,用種種消極抵抗的法子。現在美國的工人工錢也增多了,時間也減少了,比較中國好得多了。但是他們還不滿意,還要要求管理權,這就是想把民治主義應用到實業的組織之中,使工人不但拿錢,並且要有興趣,要有發展才能的機會,使他們覺得自己也是工廠的一部分,這是心理上的問題,不單是工錢和時間的問題。

人類並不是機械,是有血氣的,有心思才力的;筋肉的能力比較小,此外還有重要的心思感情的能力比筋肉的能力更大。倘若社會的組織能使社會中所有的心思感情都願意拿出來為社會用,這種社會比那全靠武力把持的社會,自然要穩固得多了。

再說沒有共同生活的社會在人格上發生的影響■且分做兩部分說:(一)被治者部分;(二)治者部分。

(-)被治者部分在沒有共同生活的社會中,被治者所受的惡影響有二:

(A)心理上的惡影響最淺的心理方面的惡影響便是愁苦、怨恨、不滿足,甚至於發狂,得神經病。據現在學者的研究,對於神經病下的斷案是:神經病是由於把人類平常應該有的正當的需要、情慾強壓下去而起的。可見得凡壓迫人類正當的興趣、正當的願望,結果自然發生神經系的種種病。

(B)天才上的惡影響天才必須常常地試驗才能發展,如果不用,雖然有統治、經理的才能,久而久之,也會消廢了。再凡天才如果不能向正當的方面發展,便要向不正當的方面發展。這方面摧殘了好天才,那方面便養成了壞品性。主奴階級的社會能產出兩種壞根性:(a)奴性——服從,阿諛,諂媚,想種種不正當的方法迎合在上的歡心;(b)狡詐性——狡猾,奸詐,說謊,用種種不正當的方法來規避在上的威權。

更壞的、更可笑的便是既已造成惡結果之後,反來替這種制度辯護,說這種制度必不可廢,說這一班倚賴的、狡猾的、奴性的、沒有知識的人,哪配同我們享共同生活?

其實這種種缺點並不是他們生成的,乃是沒有共同生活的制度造成的。一種不良的制度養成了一部分人的奴隸品性,後來反用這種制度的結果來替這種制度辯護,說他們不配同我們平等:這便是世間最可慘的悲劇!

(二)治者部分莫說沒有共同生活的惡影響盡在被治者方面,便是治者的部分也養成許多壞行為:

(A)道德方面的惡影響因為統治者越發當權,越發養成一種殘忍、暴虐、驕傲、

奢侈……種種不正當的行為。他們所以這樣,也不是天生的,乃是制度養成的,使他們常常高居人上,別人的痛苦一點也不知道,所以只有一方面的道德。

(B)知識方面的惡影響統治者方面雖然佔了許多便宜,有錢、有機會可以求學,但是他們所學的都是偏於狹隘的專門技術一方面。譬如做父親的,做教師的,做政客的,當老闆的,做工頭的……都偏於一方面,沒有共同的知識。譬如政客如果想保全勢力,便不能不用利誘威嚇的手段,但這是一方面的技術,不是各方面的知識,總不如大政治家能將各方面的意志希望平均採取,使他們都有共同發展的機會。

還有一個重要的壞處:便是上等階級最容易墮落或衰敗,連平常的知識也沒有。從歷史上看來,沒有一朝帝王起初不是英明神武的,傳了幾代,便成為特別的階級,不同外人往來,要怎樣便怎樣,沒有限制。久而久之,便生下不好的種嗣,這都是人人共見的事實。最大的原因:便是沒有共同生活,如果有共同生活斷不致有這樣墮落的情形。

以上所說的都是例,不過想這些例來說明我所講的民治主義的哲學。這種哲學所主張的是什麼社會呢?這個社會一定使各分子有自由發展,自由交換,互相幫助,互相利益,互通感情,互換思想知識的機會。社會的基礎是由各分子各以能力自由加入貢獻的。在表面上看來,似乎不大強固,實在是強固得很,不但強固,並且可以減少各種由隔絕交通而發生的弊病

附錄

新刊一覽(以本志收到的為限)

報名 發行地點 已出號數 價目

新潮(月刊) 北京大學出版社 二卷二號 每冊二角每卷五冊一元二角

國民(月刊) 北京北池子五十三號本社 一卷四號 每冊三角全年十二冊二元

新生活(周刊) 北京後門內東高房一七號本社 第二十期 每冊銅子四枚郵寄三分半

法政學報(月刊) 北京太僕寺街法政專門學校 二卷一號 每冊二角半年六冊一元

曙光(月刊) 北京西河沿二二。號本社 一卷二號 每冊一角全年十二冊一元

晨報(日刊) 北京丞相衚衕四號本社 三七四號 每份銅子四枚每月(本京七角外埠八角五分)

工讀(半月刊) 北京翊教寺高等法文專修館 第二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大洋二分

少年(半月刊) 北京師范附屬中學少年學會 第六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大洋二分

新社會(旬刊) 北京南弓匠營社會實進會 第六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大洋二分

工學(月刊) 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工學會 一卷一號 每冊六分全年八冊四角

平民教育(周刊) 北京高等師范平民教育社 第九號 每號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建設(月刊) 上海法界環龍路四六號本社 一卷五號 每冊三角半年一元六全年三元

解放與改造(半月刊) 上海新學會 一卷七號 每冊一角半年一元全年二元

少年中國(月刊) 上海五馬路亞東圖書館 一卷五期 每冊一角全年十二冊一元

星期評論(周刊) 上海愛多亞路新民里本社 第廿六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中華教育界(月刊) 上海棋盤街中華書局 八卷五號 每冊一角五全年一元五角

太平洋(月刊) 上海商務印書館 二卷一號 每冊二角全年十冊一元八角

黑潮(月刊) 上海霞飛路太平洋學社 一卷二號 每冊一角五分每卷五冊六角

科學(月刊) 上海大同學院內中國科學社 四卷十二號 每冊二角五分全年二元五角

時事新報(日刊) 上海望平街本社 四二一二號 每份三分

美術 上海西門圖書美術學校 第二期 每冊六角

報名 發行地點 已出號數 價目

新教育(月刊) 上海西門新教育共進社 二卷一期 每冊二角全年十冊一元八角

興華(周刊) 上海吳淞路十號本社 第十六年第五十冊 全年五十冊一元

青年進步(月刊) 上海崛山花園四號本社 第二八冊 每冊二角全年一元五角

聖約翰學生報(半月刊) 上海樊王渡聖約翰大學 第四二號 每份銅子二枚

民風日刊 廣州城內南潮街三十號本社 第十一號 每份銅子一枚每月郵寄三角

民風周刊 廣州東堤榮利新街二二號 第十九號 每冊五分每月二角

教育潮(月刊) 杭州浙江省教育會 一卷三號 每冊一角三全年十冊一元二

校友會十日刊 杭州第一師范學校 第六號 非賣品

體育周報 長沙儲英園二三號本社 第四八號 每份銅子三枚全年八角

小學生(半月刊) 長沙馬王街修業學校(高小部學生自治會) 第二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獄雲周刊 長沙經武門本社 第七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湖南教育(月刊) 長沙議會東街十九號 一卷二號 每冊一角六全年十冊一元四

新生命(半月刊) 天津真學會 第二號 每冊銅子三枚

門星(半周報) 福建漳州新閩學書局 第七號 每月二角每冊三仙

農產種類

產額籬

f•平均產物價目:工

1本年地主和種戶的關系農民生活狀況水利狀況交通狀況其他

(三)商業■

勞資關系輸出入的比較利息額金融

資本額稅則幣制物價商店及商品的種類交通及運輸狀況其他

社會調查表

[工價

勞資關系待遇

,勞動時間

礦工生活狀況

手藝工人生活狀況

勞力工人生活狀況

(二)工業,

礦山種類 :

1未開採的

資本額

生產品的種類及產額

女工及童工的狀況

.其他

,人口與富力比較

人口與土地比較

人口與職業比較

近年比較平均人數

目,.A L 男若干取近人口總數《上_什十

1女若干

生出率瞿

(四)人口• r里

[成人K

死亡率

幼童佇

I 1女

死亡原因比較

疾病種類比較

死亡率與職業比較

|其他

家庭狀況

婚禮

喪禮年節禮俗

(五)

風俗

土語

宗教及迷信狀況

婦女裝飾

娛樂組織歌謠其他

識字人數

藏書

新書報社舊收藏家

,新聞雜志

社會教育狀況演講

I戲曲

(六)

教育

學校教育(男女)狀況

數目及種類

經費

科目

教員及學生人數

成績

學生體格檢查表

私塾狀況育兒狀況其他

(七)

自治組織

貧民救濟機關

育嬰堂孤兒院等

救火機關

地方自治的區域及任務

交通事業(義渡橋梁道路等)

公共團體組織(各處會館各業公所等)

上列各項聽便選擇。白話、文言各任其便。

稿寄北京北池子箭竿衚衕九號《 》

北京工讀互助團消息

工讀互助團募款啟事

做工的窮人沒有力量讀書、受教育,這不是民智發達上一種缺憾嗎?讀書的人不能做工,教育越發達沒有職業的流氓越多,這不是教育界一種危機嗎?佔全國民半數的女子不讀書、不做工,這不是國民的智力及生產力一種大大的損失嗎?父兄養子弟,子弟靠父兄,這種「寄生的生活」,不但做子弟的有精神上的痛苦,在這財政緊急的時代,做父兄的也受不了這種經濟上的重累。同人等因此種種理由,特組織「工讀互助團」,來幫助北京的青年,實行半工半讀主義,庶幾可以達教育和職業合一的理想。倘然試辦有效,可以推行全國,不但可以救濟教育界和經濟界的危機,並且可以免得新思想的青年和舊思想的家庭發生許多無謂的沖突。照眼前試辦的預算,需費不過千元,凡贊成此舉者,請量力捐助為荷。

發起人:李大釗陳獨秀蔡元培胡適周作人顧兆熊陳溥賢王星拱高一涵張然年程演生陶履恭李辛白孟壽春徐彥之羅家倫王光祈

關於繳納捐款等事,請與北京大學新潮社徐彥之君接洽。

工讀互助團簡章

(一)宗旨本互助的精神,實行半工半讀。

(二)團員凡志願人本團者,須團員一人之介紹,經全體團員認可,得為本團團員。

(三)服務團員每日每人必須作工四小時。

若生活費用不能支持,得臨時由團員公議加增作工鍾點。

廚中事務及打掃院宇,由團員輪流擔任

(四)權利團員生活必需之衣食住,由團體供給。

團員所需之教育費、醫葯費、書籍費,由團體供給,唯書籍系歸團體公有。

(五)工作種類暫分九種

1 .石印

2 .素菜食堂

3 .洗衣服

4 .制漿糊

5 .印信箋

6 .販賣商品及書報

7 .裝訂書報

8 .制墨汁及藍墨水

9 .其他

(六)工作所得歸團體公有。

(七)設備設書報室及音樂室。

(A)組織由全體團員組織團員會,選舉事務員,並討論團中重要事務,及審查新人團員。

事務員設總會計一人,管理全團銀錢出入事務;會計若幹人,分管各組會計事務。

設庶務二人,管理全團買賣及一切雜務。

事務員每月末日選舉一次,得連任一次。

組織細則,另行規定。

(九)規約凡團員有怠於作工情事,由團員會提出警告,經繼續三次警告,仍不努力盡職,即令其出團。

(十)出團團員得自由退出團體唯需提出理由書。

(十一)附則凡團員不能入校聽講者,得由本團聘請教員,每日教授二鍾,若程度不齊,得適用單級教授制。

本團預算及工作分配方法,另有細章。

本團簡章,得由團員會隨時增改。

報名期限,以額滿為止;俟經費充足時,再為推廣。

凡報名願人本團者,請明願在本團何組工作。

通訊處,北京東華門內宗人府東巷蓬廬王光祈

本團預算及工作分配方法

本團因便利團員求學起見,暫分為三組,共需費一千元。

第一組二十七人,地點在北京大學附近。

營業要目:(一)素菜食堂。(二)石印及裝訂。(三)洗衣。

(工業專門學校後)

第二組十九人,地點在法文專修館 附近。

、北京師范學校,

營業要目:(一)素菜食堂。(二)洗衣。(三)製造小工藝(如耦糊、墨水等)。

第三組若幹人,地點在女子高等師范附近(本組全由女子組織。)

營業要目:(一)編織。(二)小工藝。

第一組開辦費四百元。(食堂與石印局系在兩處)

(一)開素菜食堂共需房費、設備費等一百元。

(-)石印機器及其附件一百五十元。

(三)石印局房費一百元。

(四)買傢具五十元。

每月經常支出 每月經常收入

兩處房金共五十元 食堂收入一百元除去資本

伙食共七十元

教育費共六十元 石印及裝訂收入一百二十元

衣服費共二十兀 洗衣收入五十元

醫葯、書籍、郵票等六十元

共支出二百七十元 共收入二百七十元

工作分配方法:

(甲)食堂每日十人,其分配方法如下:

四人擔任

上午十一鍾至下午一鍾下午五鍾至七鍾

,食堂

招待

坐櫃

的工作

二人擔任

上午十一鍾至下午一鍾

下午五鍾至七鍾

,灶上的工作

二人分任上午七鍾至十一鍾食堂(招待、坐櫃及灶上。)的工作

二人分任下午一鍾至五鍾食堂(招待、坐櫃及灶上。)的工作

下午七鍾以後之工作,自由擔任。

(乙)石印及裝訂每日十二人。

機器每日八人。(每日十六小時,分為四班工作,每班二人,每人四小時。)畫寫及裝訂四人。

(丙)洗衣每日五人。

收送衣服一人。

洗曬衣服四人。

以上三項工作,共佔二十七人。

第二組開辦費三百元。

(一)食堂設備及房費共二百元。

(二)購買製造小工藝的原料及工具一百元。

每月經常支出 每月經常收入

房金三十元 食堂收入一百元

伙食共六十元

教育費共四十元 洗衣收入五十元

衣服費共二十兀 小工藝收入四十元

醫葯、書籍、郵票等共四十元

共支出一百九十元 共收入一百九十元

工作分配方法:

(甲)食堂每日十人,分配方法與第一組相同。

(乙)洗衣每日五人,分配方法與第一組相同。

(丙)製造小工藝四人。

第三組開辦費三百元。

(一)房費一百元。

(二)購買工具及原料等二百元。

每月經常收支及工作分配方法,俟開辦時,再為精密計算及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