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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號

民國十年(1921年)八月一日發行

國語文法的研究法(續前號)

胡適

第三篇文法的研究法中

(二)比較的研究法

比較的研究法可分作兩步講:

第一步:積聚些比較參考的材料.越多越好。在國語文法學上,這種材料大部分是各種「參考文法」,約可分作四類:

(1)中國古文文法,一至少要研究一部《馬氏文通》。

(2)中國各地方言的文法,一如中國東南各省的各種方言的文法。

(3)西洋古今語言的文法,一英文法,德文法,法文法,希臘拉丁文法等。

(4)東方古今語言的文法,一如滿蒙文法,梵文法,日本文法等。

第二步:遇着困難的文法問題時,我們可尋思別種語言里有沒有同類或大同小異的文法。若有這種類似的例,我們便可拿它們的通則來幫助解釋我們不能解決的例句。(1)若各例彼此完全相同,我們便可完全採用那些通則:(2)若各例略有不同,我們也可用那些通則來做參考,比較出所以同和所以不同的地方,再自己定出新的通則來。

我且舉上篇用的虛擬口氣的「了」字作例。我們怎樣得到那個假設呢?原來那是從比較參考得來的。我看了《水滸傳》里的一些例,便想起古文里的「矣」字,似乎也有這種用法,一也有用在現在和未來的時間的。例如:

諾,吾將仕矣。(《論語》)

原將降矣。(《左傳》)

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論語》)

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孟子》)

我於是翻開《馬氏文通》,要看他如何講法。《文通》說:

矣字者,所以決事理已然之口氣也。已然之口氣,俗間所謂"了」字也。凡

「矣」字之助句讀也,皆可以「了」字解之。(九之三)

《文通》也用「了」字來比較「矣」字,我心裡更想看他如何解釋。他說:言效之句,率以「矣」字助之。(《孟子》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矣」字者,決已然之口氣也。而「效」則唯驗諸將來。「矣」字助之者,蓋「效」之發見有待於後,而「效」之感應已露於先矣。(言效之句即我說的虛擬的效果句子。)

這一段話的末句說的很錯誤,但他指出「言效之句,率以『矣『字助之"一條通則,確能給我一個「暗示」。我再看他講「吾將仕矣」一類的文法:

「吾將仕矣」者,猶雲,吾之出仕於將來,已可必於今日也。……其事雖屬將來,而其理勢已可決其如是而無他變矣。

他引的例有「今日必無晉矣」,「孺子可教矣」,「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等句。他說這些「矣」字「要不外了字之口氣」。他說:

「了」者,盡而無余之辭。而其為口氣也,有已了之了,則「矣」字之助靜字即形容詞而為絕句也,與助句讀之往事也。有必了之了,則「矣」字之助言效之句也。外此諸句之助「矣」字而不為前例所概者,亦即此已了必了之口氣也。是則「矣」字所助之句,無不可以「了」字解之矣。

我看了這一段,自然有點失望。因為我想參考「矣」字的文法來說明「了」字的文法,不料馬氏卻只用了「了」字的文法來說明「了」字的文法來講解「矣」字的文法。況且他只說「已了必了之口氣」,說的很含糊不明白。如孔子對陽貨說「吾將仕矣」,絕沒有「必了」的口氣,絕不是如馬氏說的「吾之出仕於將來,已可必於今日」的意思。又如他說「言效之句」所以用「矣」字,是因為「效之發見有待於將來而效之感應已露於先矣」,這種說法,實無道理。什麼叫做「效之感應」?

但我因《文通》說的「言效之句」遂得着一點「暗示」。我因此想起這種句子在英文里往往用過去式的動詞來表示虛擬的口氣。別國文字里也往往有這種辦法。我因

此得一個假設:我們舉出的那些『了』字的例,也許都是虛擬的口氣罷?

我得着這個「假設」以後的試證工夫,上章已說過了。我要請讀者注意的,是:這個假設是從比較參考得來的。

白話里虛擬口氣的「了」字和古文里的「矣」,字並不完全相同,如「請你放了我罷」一類的句子是古文里沒有的。和別國文字里的虛擬口氣,也不完全相同。如英文之虛擬口氣並不單靠過去式的動詞來表示:別國文字也如此。但不同之中,有相同的一點,就是虛擬的口氣有區別的必要,馬氏忽略了這個道理,以為一切「矣」字部可用「已了」「必了」兩種「了」字來解說,所以他說不明白。我們須要知道:那些明明是未了的動作何以須用那表示已了的「矣」字或「了」字?我們須要知道:古文里「已矣乎」「行矣,夫子!」「休矣,先生!」一類的句子,和白話里「算了罷」「請你放了我罷」「不要忘了那十兩銀子」,絕不能用「已了,必了"四個字來解說只有「虛擬的口氣」一個通則可以包括在內。

這一類的例是要說明比較參考的重要的:若沒有比較參考的材料,若處處全靠我們從事實里「擠」出一些通則來,那就真不容易了。我再舉一類的例來說明沒有參考材料的困難。六百多年前,元朝有個趙德,著了一部《四書箋義》,中有一段說:

吾我二字,學者多以為一義,殊不知就己而言則曰吾因人而言則日我。「吾有知乎哉?」就己而言也。「有鄙夫問於我",因人之問而言也。

清朝楊復吉的《夢蘭瑣筆》引了這段話又加按語道:

按此條分別甚明。「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我,對二三子而言。「吾無隱乎爾」,吾,就己而言也。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我,對公孫丑而言,吾就己而言也。

後來俞檄把這一段抄在《茶香室叢抄》卷一里,又加上一段按語道:

以是推之,「予唯往求朕攸濟,予即我也,朕即吾也,「越予沖人,不卬自恤」,予即我也,卬即吾也,其語似復而實非復。

我們看這三個人論「吾我」二字的話,便可想見沒有參考文法的苦處。第一,趙德能分出一個「就己而言」的吾,「因人而言」的我,總可算是讀書細心的了。但這個區別實在不夠用,試看《莊子》「今者吾喪我」一句,又怎樣分別「就己」「因人」呢?若有「主詞」「止詞」等等文法術語,便沒有這種困難了。第二,楊復吉加的按語說「此條分別甚明」,不料他自己舉出的四個例便有兩個是大錯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個「我」字與上文的幾個「我」字,完全不同!這個「吾」字和上文的幾個「吾」字,又完全不同!倘使當時有了「主格」「受格」「領格」等等術語,等等通則,可作參考比較的材料,這種笑話也可以沒有了。第三,俞槌解釋「予」「朕」

「邛」三個字,恰都和趙德的通則相反!這種錯誤也是因為沒有文法學的知識作參考,故雖有俞槌那樣的大學者,也弄不清楚這個小小的區別。到了我們的時代,通西文的人多了,這種區別便毫不成困難問題了。我們現在說:

「吾」「我」二字,在古代文字中,有三種文法上的區別:

(甲)主格用「吾」為常。

(例)吾有知乎哉?

吾其為東周乎?

吾喪我。

(乙)領格用「吾

(例)吾日三省吾身。

猶吾大夫崔子也。

吾道一以貫之。

(丙)受格(止詞司詞)用「我

(例一)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以上為外動詞的「止詞」。

(例二)有鄙夫問於我。

孟孫問孝於我。

善為我辭焉。

以上為介詞後的「司詞」。

這些區別現在中學堂的學生都懂得了,都不會纏不清楚了。

故有了參考比較的文法資料,一個中學堂的學生可以勝過許多舊日的大學問家;反過來說,若沒有參考比較的文法資料,一個愈例有時候反不如今日的一個中學生!

現在我們研究中國文法,自然不能不靠這些「參考文法」的幫助。我們也知道,天下沒有兩種文法是完全相同的;我們也知道,中國的語言自然總有一些與別種語言不相同的特點。但我們決不可因此遂看輕比較研究的重要。若因為中國語言文字有特點,就菲薄比較的研究,那就成了「因為怕跌倒就不敢出門」的笨伯了!近來有人說,研究中國文法須是「獨立的而非模仿的」。他說:

何謂獨立的而非模仿的中國文字與世界各國之文字(除日本文頗有與中國文相近者外),有絕異者數點:其一,主形;其二,單節音,且各字有平上去人之分;其三,無語尾等諸變化;其四,字詞(《說文》「詞,意內言外也」),文位確

定。是故如標語(即《馬氏文通》論句讀編卷系七(適按此似有誤系或是彖之誤。)所舉之一部分),如足句之事,如說明語之不限於動字,如動字中「意動」「致動」(如「飲馬長城窟」之飲,謂之致動;「彼白而我白之」之第二白字,謂之意動)。等之作成法,如詞與語助字之用:皆國文所特有者也,如象字比較級之變化,如名字中固有名字普通名字等分類,如主語之絕對不可缺:皆西文所特有,於國文則非甚必要。今使不研究國文所特有,而第取西文所特有者,——模仿之,則削足適履,桿格難通,一也;比喻不切,求易轉難,二也;為無用之分析,徒勞記憶,三也;有許多無可說明者,勢必任諸學者之自由解釋,系統既異,歸納無從,四也;其勉強適合之部分,用法雖亦可通,而歧義必所不免,五也;舉國中有裨實用之變化而犧牲之,致國文不能盡其用,六也。

是故如主張廢滅國文,則已;若不主張廢滅者,必以治國文之道治國文,決不能專以治西文之道治國文也。(《學藝雜志》第二卷第三號、陳承澤《國文法草創》頁五至六。)

陳先生這段話是對那「模仿」的文法說的。但他所指的「模仿」的文法既包括《馬氏文通》在內,(原文頁六至八、注六。)況且世間決無「一一模仿」的笨文法,故我覺得陳先生實在是因為他自己並不曾懂得比較研究的價值,又誤把「比較」與「模仿」看做一事,故發這種很近於守舊的議論。他說的「必以治國文之道治國文」一句話,和我所主張的比較的研究法,顯然處於反對的地位。試問,什麼叫做「以治國文之道治國文」?從前那種「書讀千遍其義自見」的笨法,真可算是幾千年來我們公認的「治國文之道」!又何必談什麼「國文法」呢?到了談什麼「動字」「象字」「主語」「說明語」等等文法學的術語,我們早已是「以治西文之道治國文」了,一難道這就是「廢滅國文」嗎?況且,若不從比較的研究下手,若單用「治國文之道治國文」,我們又如何能知道什麼為「國文所特有」,什麼為「西文所特有」呢?陳先生形容那「模仿」文法的流弊,說,「其勉強適合之部分,用法雖亦可通,而歧義必所不免」。我請問,難道我們因為有「歧義」,遂連那「適合的部分」和「可通的用法」都不該用嗎?何不大膽採用那「適合」的通則,再加上「歧義」的規定呢?陳先生又說「有許多無可說明者,勢必任諸學者之自由解釋,系統既異,歸納無從」。這句話更奇怪了。「學者自由解釋」,便不是「模仿」了,豈不是陳先生所主張的「獨立的」文法研究嗎?何以這又是一弊呢?

中國語言文字的研究,這幾千年來,真可以算是「獨立」了幾千年。「獨立」的困難與流弊還不夠使我們覺悟嗎?我老實規勸那些高談「獨立」文法的人:中國文法

學今日的第一需要是取消獨立,但「獨立」的反面不是「模仿」,是比較與參考°比較研究法的大綱,讓我重說一遍:

遇着困難的文法問題時,我們可尋思別種語言里有沒有同類或大同小異的文法若有這種類似的例,我們便可拿他們的通則來幫助釋我們不能解決的例句。

若各例彼此完全相同,我們便可完全採用那些通則。

若各例略有不同,陳先生說的「歧義」。我們也可用那些通則來做參考,比較出所以同和所以不同的地方,再自己定出新的通則來。

第四篇文法的研究法(下)

(三)歷史的研究法。

比較的研究法是補助歸納法的,歷史的研究法也是補助歸納法的。

我且先舉一個例來說明歸納法不用歷史法的危險。

我的朋友劉復先生著了一部《中國文法通論》,他也有一長段講「文法的研究法」。他說:

研究文法,要用歸納法,不能用演繹法

什麼叫做「用歸納法而不用演繹法」呢?譬如人稱代詞(即《文通》的指名代字)的第一身(即《文通》的發語者)在口語中只有一個「我」字,在文言中卻有我,吾,余,予,四個字。假使我們要證明這四個字的用法完全相同,我們先應該知道,代名詞用在文中,共有主格,領格,受格,三種地位;(即《文通》的主次、偏次、賓次。)而領格之中又有附加「之」字與不附加「之」字兩種;受格之中又有位置在語詞(Verb)之後和位置在介詞之後兩種。

於是我們搜羅了實例,來證明他:

A.主格,

1.我非生而知之者。(《論語》)

2.吾日三省吾身。(《論語》)

3.余雖為之執鞭。(《史記》)

4.予將有遠行。(《孟子》)

B.一、領格,不加「之」字的。

1.可以濯我縷。(《孟子》)

2.非吾徒也。(《論語》)

3.既無武守,而又欲易餘罪。(《左傳》)

4.是予所欲也。(《孟子》)

B.二、領格,附加「之」字的口

1,我之懷矣,自貽伊或。(《左傳》)

2.吾之病也。(韓愈《原毀》)

3.是余之罪也夫!(《史記》)

4.如助予之嘆息。(歐陽修《秋聲賦》)

C.一、受格,在語詞後的。

1.明以教我。(《孟子》)

2.嫂嘗撫汝指吾而言目。(韓愈《祭十二郎文》)

3.女為惠公來求殺余。(《左傳》)

4.爾何曾比予於管仲!(《孟子》)

C.二、受格,在介詞後的。

1.為我作君臣相悅之樂。(《孟子》)

2.為吾謝蘇君,(《史記》《張儀列傳》)

3.與余通書。(《史記》)

4.天生德於予(《論語》)

到這一步,我們才可以得到一個總結,說我,吾,余,予,四個字,用法完全一樣。這一種方法,就叫作歸納法。

(《中國文法通論》頁一七。)

這一大段,初看起來,很像是很嚴密的方法;細細分析起來,就露出毛病來了。第一個毛病是:這一段用的方法實在是演繹法,不是歸納法;是歸納法的第三步(看本書第二篇)不是歸納法的全部。劉先生先已打定主意「要證明這四個字的用法完全相同」,故他只要尋些實例來證實這個大前提,他既不問「例外」的多少,也不想說明「例外」的原因,也不問舉的例是應該認為「例外」呢,還是應該認為「例如C 一,(2)「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一句,這「吾」字自是很少見的,只可算是不懂文法的韓退之誤用的「例外」不能用作"例此外如A.(1),在《論語》里確是「例外」,B.-(1)與B.ZL (1)都是詩歌,也都是「例外」。若但舉與大前提相符合作「例二不比較「例」與「例外」的多少,又不去解釋何以有「例外」,——這便是證明一種「成見」不是試證一種「假設」了。所以我說他是演繹法,不是歸納法。

第二個毛病更大了。劉先生舉的例,上起《論語》,下至韓愈歐陽修,共佔一千五百年的時間!他不問時代的區別,只求合於通則的「例」,這是絕大的錯誤。這一千五

百年中間,中國文法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大變遷。即如從孔子到孟子的二百年中間,文法的變遷已就很明顯了。孔子稱他的弟子為「爾,汝」孟子便稱「子」了;孔子時代用「斯二孟子時代便不用了;陽貨稱孔子用「爾二子夏曾子相稱亦用「爾,汝」,孟子要人「充無受爾汝之實」,可見那時「爾,汝」已變成輕賤的稱呼了。即如「吾,我」二字,在《論語》《檀弓》時代,區別的很嚴。「吾」字用在主格,又用在領格,但決不用在受格;「我」字專用在受格,但有時要特別着重「吾」字,便用「我」字代主格的「吾」字,如「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我非生而知之者」.••我則異於是二都是可以解釋的「例外丁到了秦漢以後,疆域擴大,語言的分子更復雜了,寫定了的文言便不能跟着那隨時轉變的白話變化。白話漸漸把指名代詞的「位次」(Cane)的區別除去了,但文字里仍舊有「吾,我,爾,汝」等字。後人生在沒有這種區別的時代,故不會用這種字,故把這些字隨便亂用。故我們不可說:

吾我兩字用法完全相同。

我們只可說:

吾我兩字在《論語》《檀弓》時代的用法是很有區別的;後來這種區別在語言漸漸消滅,故在文字也往往隨便亂用,就沒有區別了。

如此,方才可以懂得這兩個字在文法上的真正位置,余於二字也應該如此研究。我們若不懂得這四個字的歷史上的區別,便不能明白這四個字所以存在的緣故:古人不全是笨漢,何以第一身的指名代詞用得着四個「用法完全相同」的字呢?

這種研究法叫做「歷史的研究法」。

為什麼要用歷史的研究法呢?我且說一件故事:

清朝康熙皇帝游江南時,有一天,他改了裝,獨自出門遊玩。他走到一條巷口,看見一個小孩子眼望着牆上寫的「此路不通」四個字。皇帝問他道:「你認得這幾個字嗎?」那孩子答道:"第二個是『子路』的路字,第三個是『不亦說乎』的不字,第四個是『天下之通喪』的通字。只有頭一個字我不曾讀過皇帝心裡奇怪,便問他讀過什麼書。他說讀過《論語》。皇帝心裡更奇怪了:難道一部《論語》里沒有一個「此」字嗎?他回到行宮,翻開《論語》細看,果然沒有一個「此」字。皇帝便把隨駕的一班翰林叫來,問他們《論語》里共有幾個「此」字。他們有的說七八十個,有的說三四十個,有的說二三十個,皇帝大笑。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顧亭林《日知錄》說:

《論語》之言「斯」者七十,而不言「此」,《檀弓》之言斯者五十有二,而言「此」者一而已。《大學》成於曾氏之門人,而一卷之中言「此」者十九。語

言輕重之間,世代之別,從可知矣。

其實何止這個「此」字?語言文字是時時變易的,時時演化的。當語言和文字不曾分離時,這種變遷演化的痕跡都記載在文字里,如《論語》《檀弓》與《孟子》的區別,便是一例。後來語言和文字分開,語言仍舊繼續不斷的變化,但文字卻漸漸固定了。故雖然有許多「陳」跡的文法與名詞保存在文字里,但這種保存,完全是不自然的保存,是「莫名其妙」的保存。古人有而後人沒有的文法區別,雖然勉強保存,究竟不能持久,不久就有人亂用了。我們研究文法,不但要懂得那亂用時代的文法,還應該懂得不亂用時代的文法,有時候,我們又可以看得相反的現象:有時古代沒有分別的,後來倒有分別。這種現象也是應該研究的。故我們若不懂得古代「吾、我」有分別,便不懂得後來這兩個字何以並用;若不懂得後來「吾、我」無分別,便不懂得白話單用一個「我」字的好處;但是若不懂得古代主格與領格同用「吾」字,便不懂得後來白話分出「我」與「我的」的有理。

因為我們要研究文法變遷演化的歷史,故須用歷史的方法來糾正歸納的方法。

歷史的研究法可分作兩層說:

第一步:舉例時,當注意每個例發生的時代:每個時代的例排在一處,不可把《論語》的例和歐陽修的例排在一處。

第二步:先求每一個時代的通則,然後把各時代的通則互相比較。

(a)若各時代的通則是相同的,我們便可合為一個普通的通則。

(b)若各時代的通則彼此不同,我們便應該進一步,研究各時代變遷的歷史,尋出沿革的痕跡,和所以沿所以革的原因。

我們可舉白話文學里一個重要的例。前年某省編了一部國語教科書,送到教育部請審查。教育部審查的結果,指出書里「這花紅的可愛」,「鳥飛的很高」一類的句子.說「的」字都應改作「得」字。這部書駁回去之後,有人對部里的人說,「這一類的句子里《水滸傳》皆作『得』,《儒林外史》皆作『的『,你們駁錯了後來陳頌平先生把這事告訴我,我的好奇心引我去比較《水滸傳》《石頭記》《儒林外史》,三部書的例,不料我竟因此尋出一條很重要的通則。

先看《水滸傳》的例:都在第一回及楔子。

(1)最易踢得好腳氣空。

(2)高俅只得來淮西臨淮州。

(3)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着他?

(4)小的胡亂踢得幾腳。

(5)你既害病,如何來得?

(6)俺如何與他爭得?

(7)免不得飢餐渴飲。

(8)母親說他不得。

(9)此殿開不得。

(10)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

(11)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

(12)母親說得是。

(13)史進十八般武藝:一一學得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

(14)方才驚虢得苦。

(15)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

(16)驚得洪太尉目瞪口呆。(此句亞東本作「的」,後見光緒丁亥同文本果作「得二可見舉例時不可不注意版本。我作「爾汝篇」論領格當用「爾二今本《虞書》有「天之歷數在汝躬」一句、然《論語》引此句正作「爾躬」。可見《尚書》經過漢人之手已不可靠了。)

次舉《石頭記》的例:(都在卷二十二至卷二十五。)

(17)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

(18)別人拿他取笑,都使得。

(19)賈環只得依他……寶玉只得坐了。

(20)你但凡立得起來,到你大房裡……也弄個事兒管管。

(21)告訴不得你。

(22)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還得起他。

(23)嬸娘身上生得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娘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樣了。

(24)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也十分精細干凈(比較上文(23)「生得單弱」一條、及下(25)條。)

(25)只見這人生的長容臉面,長挑身材。

(26)舅舅說的有理。(比較上文(12)條。)

(27)說的林黛玉撲嗤的一聲笑了。

(28)嚇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

(29)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都是花片。

(30)弄得你黑眉烏嘴的。

(31)林黛玉只當十分盪得利害。

(32)但問他痛得怎樣。

再舉《儒林外史》的例:都在楔子一回。

(33)世人一見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自古及今哪一個是看得破的。

(34)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針精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

(35)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

(36)有什麼做不得?

(37)彼此呼叫,還聽得見

(38)我眼見得不濟事了。

(39)都不得有甚好收場。

(40)鬧得王冕不得安穩。

(41)這個法卻定的不好。

(42)一陣怪風刮的樹木都嗖嗖的響。

(43)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

(44)娘說的是。

(45)這也說得有理。(比較(44)條。)

(46)照耀得滿湖通紅。

(47)尤其綠得可愛。

(48)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

以上從每部書里舉出的十六個例,共四十八個例。《水滸傳》最早,(依我的考證、是明朝中葉的著作。)比《儒林外史》與《石頭記》至少要早二百多年。《水滸傳》的十六個例一概用「得」字。《石頭記》與《儒林外史》雜用「得」「的」兩字。這種排列法是第一步下手工夫。

第二步,求出每一個時代的例的通則來做比較。

我們細看《水滸傳》的十六個例,可以看出兩種絕不相同的文法作用:

(甲)自(1)至(10)的「得」字,都含有可能的意思。「踢得幾腳」即是「能踢幾腳」「如何安得」,「如何來得」「如何爭得」即是「如何能安」「如何能來」「如何能爭」「免不得」即是「不能免」「說他不得」即是「不能說他」。以上是表「能夠」的意思。「開不得」即是「不可開」。「不得無禮」即是「不可無禮」。以上是表「可以」的意思。

(乙)自(11)至(16)的「得」字,是一種介詞用來引出一種狀詞或狀詞的分

句的。這種狀詞或狀詞的分句都是形容前面動詞或形容詞的狀態和程度的。這個「得」字的意義和「到」字相仿,(得與到同聲,一音之轉。)大概是「到」字脫胎出來的。「說得是」即是「說到是處」。「驚^得苦」即是「驚虢到苦處」。「學得精熟」即是「學到精熟的地步」。「驚得洪太尉目瞪口呆」即是「驚到洪太尉目瞪口呆的地步J這都是表示狀態與程度的。凡介詞之後都該有「司詞」,但得字之後、名詞可以省去、故很像無「司詞」。其實是有的、看到字諸例便知。

於是我們從《水滸》的例里求出兩條通則:

(通則一)「得」字是一種表示可能性的助動詞,它的下面或加止詞,或加足詞,或不加什麼。

(通則二)「(得)」字又可用作一種介詞,用在動詞或形容詞之後,引起一種表示狀態或程度的狀詞或狀語。

其次,我們看《石頭記》的十六個例,可分出三組來:

(第一組)(17)至(22)六條的「得」字都是表示可能的助動詞。如「也算得」等於「也可算」。「只得依他」等於「只能依他,「立得起來」等於「能立起來」。「還得起他」等於「能夠還他」這一組沒有一條例外。

(第二組)(23)至(28)六條,七次用「的」,一次用「得」,都是表示狀態或程度的狀語之前的「介詞」。

(23)條最可注意:

生得單弱,

料理的周周全全,

累的不知怎樣了,

「生得」的「得」字明是誤用的「例外」。下文(24)(25)兩條都用「生的」更可證(23)條的「得」字是「例外」。

(第三組)(29)至(32)四條,都是與第二組完全相同的文法,但都用「得」不用「的」,一是第二組的「例外」。

再看《儒林外史》的十六個例,也可分作三組:

(第一組)(33)至(39)七條的「得」字都是表示可能的助動詞,與《石頭記》的第一組例完全相同,也沒有一個「例外」。

(第二組)(40)至(44)五條用的「的」字都是狀語之前的介詞與《石頭記》的第二組例也完全相同。

(第三組)(45)至(48)四條,又是「例外」了。這些句子與第二組的句子文法上完全相同,如「說的是」與「說得有理」可有什麼文法上的區別?

我們拿這兩部時代相近的書,和那稍古的《水滸傳》,比較得了兩條通則:

(通則三)《水滸傳》里表示可能的助動詞「得」字,在《石頭記》和《儒林外史》里,仍舊用「得」字。(參看通則一。)

(通則四)《水滸傳》里用來引起狀語的介詞「得」字(通則二)在《石頭記》和《儒林外史》里,多數改用「的」字,但有時仍舊用「得」字。

綜合起來,我們還可得一條更大的通則:

(通則五)《水滸傳》的時代用一個「得」字表示兩種完全不同的文法,本來很不方便。但那兩種「得」字,聲音上微有輕重的不同;那表示可能的「得」字,讀起來比那介詞的「得」字要重一點,故後來那輕讀的「得」字,就漸漸的變成「的」字。但這個聲音上的區別是很微細的,當時又沒有文法學者指出這個區別的所以然,故作書的人一面分出一個「的」字,一面終不能把那歷史相傳下來的「得」字完全丟了,故同一個意義,同一種文法,同一段話里往往亂用「的」「得」兩字。但第一種「得」字一表示可能的助動詞,一很少例外

如此,我們方才可算是真正懂得這兩個字變遷沿革的歷史這種研究法叫做歷史的研究法。這種研究的用處很大。即如我們舉的「得」字與「的」字的例,我們可以因此得一條大教訓I,又可以因此得一條文法上新規定。

什麼大教訓呢?凡語言文字的變遷,都有一個不得不變的理由。我們初見白話書里「得」「的」兩字亂用,鬧不清楚,……差不多有現在「的」「的」兩字相鬧的樣子!……我們一定覺得糊塗,很沒有道理。但我們若用「比例而同之,觸類而長之」的方法,居然也可以尋出一個不得不變的道理來。這又是我在第一篇里說的「民族常識的結晶」的一個證據了。

什麼是文法上的新規定呢?語言文字的自然變化是無意的.是沒有意識作用的.是莫名其妙的,故往往不能貫徹它的自然趨勢。不能完全打破習慣的舊勢力,不能完全建設它的新法式。即如「得」字的一種用法自然分出來,變成「的」字,但終不能完全丟棄那歷史上遺傳下來的「得」字.現在我們研究了這兩個字的變遷沿革和它們所以變遷沿革的原因,知道了「的」「得」兩字所以亂用,完全是一種歷史的「陳跡」,我們便可以依着這兩個自然趨勢,規定將來的區別:

(1)凡「得」字用作表示可能的助動詞時,一律用「得」字。

(2)凡動詞或形容詞之後的「得」字,用來引起一種狀詞或狀語的,一律用「的」字。

有了這條新規定,以後這兩個字便可以不致胡亂混用了。現在「的」「底」兩字所以鬧不清楚,只是因為大家都不曾細心研究這個問題,所以發生的原因。

以上我說研究文法的三種方法完了歸納法是基本方法;比較法是幫助歸納法的,是供給我們假設的材料的;歷史法是糾正歸納法的,是用時代的變遷一面來限制歸納法,一面又推廣歸納法的效用使它組成歷史的系統,

討論無政府主義

區聲白陳獨秀

(-)區聲白致陳獨秀書

獨秀先生:

先生前天在法政學校講演,對於無政府主義批評,弟有很多懷疑的地方,茲特列舉出來望先生指教。

1.先就經濟而言:現在工業發達,一個工廠往往有數千萬數人;而無政府主義要保護人人絕對自由,不許少數壓多數,也不許多數壓少數,九十九人贊成,一人反對,也不能執行;試問數千數萬人的工廠,事事怎可以人人同意,如不同意,豈不糟極了麼?

據我所知到無政府主義的社會,是自由組織的,人人都可自由加入,自由退出,所以每逢辦一件事,都要得人人同意,如果在一個團體之內,有兩派的意見,贊成的就可執行,反對的就可退出,贊成的既不能強迫反對的一定做去!反對的也不能阻礙贊成的執行,這豈不是自由嗎?若照先生說「九十九人贊成,一人反對,也不能執行」。就是以少數壓服多數,無政府黨人是絕對不敢贊成的。但是先生所批評的,不知是哪一種無政府主義?如果是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我們共產的無政府主義,有組織的無政府主義者,也是極端反對的,我很希望先生聲明一句。

2.哪知一面贊成絕對自由,一面又贊成聯合,是不對的,也不能成功的,我常說要絕對自由就不能聯合,要聯合就不能絕對自由,這是不易的道理。

我現在舉一個最簡單的例證,中國有一種舊習慣,每逢一地方遇了火警,各地方的居民都很踴躍同往救援,無論在冬天雪夜,一聞告警,即爭先恐後,跑到患災的地方,救災的時候,無論怎麼危險,亦沒有畏避的,患災者對於他們,亦沒有什麼酬報,社會亦沒有替他鑄銅像,大總統又沒有給他一個嘉禾章,又沒下過一度命令各地方居民如不聯合救火的就殺無赦,法律又沒有規定不救火的罰一年以上五年以下的監禁,如果是鄰近的,尤可說是恐怕連累,但是很多在城中由極東跑到極西的。因一處地方

的災難,各地方的居民竟能以一最短促的時間,自由聯合起來,可見聯合與自由是完全沒有沖突的,又如五四運動,一天之內,而聯合數萬的學生,齊集天安門,舉行示威運動,更聯合全國之學生各地方之工商各界舉行罷課罷市罷工,以對抗北京政府,這都是自由聯合的。法律沒有規定,如不聯合就要處無期徒刑,又沒有軍隊來強制他,如不遵從就格殺勿論。不特是這樣,能夠以法律繩人,軍隊壓人的北京政府,竟要屈服,於此更可證明法律之無用,軍隊之無能,而自由確可以聯合,有聯合就不能自由一言之不足信。至於不顧社會的福利,只要個人有絕對的自由,這是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主張,共產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不敢贊同的,我很願意先生把無政府主義各派別分清一下,再下批評。總之無政府黨人所持的態度,是科學的、進化的,即如巴枯寧之主張由未善而至於較善;克魯泡特金之主張由較未幸樂而至於較為幸樂,亦即是由最不自由而至於較為自由。若是先生所說的「絕對的自由」不知是哪一個無政府黨人之所主張,還望指教

3.再就政治方面而言:他主張人不幹涉人,要根本廢除法律,這件事也是很錯的。因為我們固然不滿意現在的法律,但將來只可以把它修改,不能絕對的廢除,如果絕對的廢除,便發生種種困難,但凡有社會組織,必有一種社會制度,隨之亦必有一種法律,保護這種制度,不許有人背叛,就在無政府時代也必須是如此發癲的人,任何時代都是有的,我想不會有人主張放任發癲的人去殺人放火,倘若干涉他,把他拘管起來,便是壓制他的自由不過發癲是極端的現象,由發癲以至最輕的精神病者或強漢,都應該受法律之制裁口又如兩性戀愛,以兩男戀一女,或二女戀一男,彼此便會發生沖突,沖突劇烈的時候,又怎樣裁判呢?再從事實上着想,像中國人賭錢吸鴉片煙這等惡習,是不是應該有法律禁止呢?

無政府黨所不幹涉的人,是善人,不是惡人。如果無論善人惡人都不能去干涉他,那麼,無政府黨人之暗殺官僚,推翻資本家,是什麼意思呢?先生所批評的想必又是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我們主張反對強權的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敢贊同的。至於先生恐怕法律廢止之後,如有發癲的人就怎麼辦,這是很容易的事,把他送到癲狂院醫治便得了,因為發癲是由於生理上的關系,沒有什麼罪過,若果疾病都要受法律制裁,雖民主主義的國家亦沒有這種的法律至於強漢之殺人放火,我們准可以善言勸導他,並拉他到學校去教訓他使他悔悟:假使先生問這時沒有政府沒有法律,怎能夠處置他呢?人類是活的?不是死的,不是沒有政府,沒有法律,便連飯不會吃的。我舉一個例,比方五四運動後,北京大學有少數不良分子,想破壞大學,後來經共同的意見,把他拘禁起來,這是不是法律總之無政府主義的社會,雖然沒有法律,但是有一種公意,凡事皆由公眾會議解決,公意是因事實之不同,而可隨時變更的,不像法律是

銅板鐵鑄的,由幾個人訂定不管他人如何一定要他人遵守的,且訂法律的時候也沒有得遵守法律之人的同意,這是不對的。由此可以證明無政府之不難實現,若果依照自由自立自主的原則向前進行,沿途都是康莊大道,除了盲目的人外,斷不致撞得頭破額裂的。

(-)陳獨秀答區聲白的信

聲白先生:

在《群報》上看見你的來信,對於我的意見加以糾正,我很感謝,先生所見也有些和我不同的地方,茲條復如下:

(1)照先生的意見「在一個團體之內,有兩派的意見,贊成的就可以執行,反對的就可退出,贊成的既不能強迫反對的一定做去,反對的也不能阻礙贊成的執行,這不是自由嗎?」我現在要設一個例請問先生依無政府主義應如何辦法:有一條大街,住戶一百,內有數戶的住屋,因公共利益的關系必須拆毀,而此數戶的住民因為他們自己交通或職業或特別嗜好之關系,決計不願遷移;這時候若不拆屋,那主張拆屋的多數人之自由在哪裡?這時若竟拆屋那不願遷移的少數人之自由在哪裡?無政府主義既不主張多數壓服少數,更不主張少數壓服多數,請問上列的這件事如何辦法呢?

先生說「贊成的就可以執行,反對的就可退出」我現在假定反對的不取消極的退出手段,而取積極的固執主張;兩派的意見絕對不同而兩派都不肯退出,請問先生,無論何種事業在這種狀態之下,依無政府主義如何處置呢?若因為兩派有重大的意見,並且由於兩派的同意,退出一派,這種不幸的事,就是資本主義之下的生產或他種團體也是有的,並不須到了無政府時代才有這種妙法;但是我們要曉得這不是產業界的好現象,偶一為之,已經不妙,若是事無大小都要人人同意,那不肯同意的少數人,不肯犧牲自己的意見服從多數,除了退出無他辦法,照這樣常常紛亂起來,大規模的生產團體里.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事務.一日之內便不知有多少人退出,多少人加入,在事務和技術的經驗上熟練上秩序上看起來,非鬧到由停頓而破產不止,我所以說無政府主義完全不適用於經濟方面:

再進一步討論,我們的社會乃由許多生產團體結合而成,一團體內各人的有各人的意見,人人同意已不易得;一社會內各團有各團的意見,人人同意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一團內意見不同的分子還可以說自由退出,我不知道一社會內意見不同的分子或一團體,有何方法可以自由退出?

我們要明白,我們無論如何反對我們所生存的社會制度,在我們未曾用我們的力

量把現存的制度推翻以前,我們仍舊必然為現存的我們所反對的社會制度所支配,除非自殺或是單獨一人逃到深山窮谷沒人跡的地方,絕對沒有方法可以自由逃出;所以就是對於資本制度深惡痛絕的無政府黨或社會黨,在社會革命未成功以前,仍然是資本制度支配他們的生活,沒有方法可以退出。因此我們應該覺悟,我們唯一的使命只有改革社會制度,否則什麼個人的道德,新村運動,都必然是無效果的;因此我們應該覺悟,非個人逃出社會以外,決沒有絕對的自由,決不能實現無政府主義。

先生反對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又反對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我以為無政府主義已經由先生打得粉碎了。因為我不相信有人人同意及可以自由退出的社會;我更不能相信有不用強力及「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抵抗的無政府主義。

(2)我所說「要絕對自由就不能聯合,要聯合就不能絕對自由」的道理,上面已經說過,因為聯合無論大小,都要有一部分人犧牲自己的意見,才能夠維持得比較的長久一點;若常常固執個人或小團體的絕對自由,自己退出,自由加入,東挪西變,仍是一堆散沙,這種散沙的現象,至少也不適宜於大規模的生產事業。先生舉出兩個自由組織的例,一個是救火,一個是五四運動,實在是妙想天開了。

先生要曉得救火是一樁偶然突發的事,他的目的極其簡單;五四運動是一時的群眾運動;若是拿這兩個方法用在社會組織,和生產事業,來證明無政府主義的自由聯合,無政府主義真是破產了。人間社會是何等復雜,其間感情利害目的是何等紛擾,至於生產事業上時間的適應及分業的錯綜更是何等麻煩,拿一時突發的狀況和群眾運動的方法去處置,我以為是常識所不許。因為社會組織和生產事業,都必須有持續聯合的方法,決不是一時烏合的勾當。

再進一步討論,即以救火說,七手八腳的各人自由行動是否比有組織的救火會更為有效?五四運動發生之前,各校各班的學生是否有組織,組織時是否人人同意?五四運動發生以後跟着有許多必然要做的事,是否都是用毫無組織的群眾運動做出來的?五四運動後的學生聯合是否人人同意,是否有多數同意用法律的形式懲罰少數不同意的事?由此可見先生所引的自由聯合的例,純然是用在偶然突發的事件和政治問題之群眾運動,尚且不盡是自由聯合;何況是重組織尚秩序關系復雜的經濟方面,生產事業上,自由和聯合更是不相容的了。

先生說:「至於不顧社會的福利,只要個人有絕對的自由,這是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主張,共產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不敢贊同的。」這幾句話我十分贊成,我希望先生認清了這個觀念,切勿貪圖超越這個觀念以上的空想。但先生要注意,先生主張對於不顧社會福利的個人!或擴充至少數人甚至擴充至多數人!在先生僅僅是不承認他個人的自由,在他是個人受了多數人的壓服了;先生若說因為他不顧社會的福利,他便說,

自古受人壓服的人都是被人說不顧社會福利呵!自古壓服人的人都是說為了社會福利呵!先生既不贊成這種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但不知在先生眼中,不顧社會福利的少數人與不顧社會福利的個人有何分別?依先生所謂共產的無政府主義,對於這不顧社會福利的個人或少數人,一概予以自由,還是加以裁製呢?

(3)先生說:「無政府黨所不幹涉的人,是善人不是惡人。」這句話我也十分贊成;不但無政府的社會,自古以來,無論如何專制暴君時代,也未曾訂過一條法律要干涉善人;我們所以不贊成絕對的廢除法律,也正為要干涉惡人;先生既不反對干涉惡人.可見也不是主張絕對廢除人干涉人的法律,彼此意見相同,便不須討論了。我們對於法律的觀念,是由社會上有選舉權的人多數意思,決定幾條必要的法律,好維持社會上公共的安寧秩序.先生的法律觀念,是臨時的一種公眾意見,這就叫做「自然法」。

按自然法多由群眾心理造成的,這種法卻是萬分危險。過於銅板鐵鑄的法律不適應社會的需要,這種法律當然要修改,但不能拿這個做絕對廢除法律的理由;至於先生所渭隨時變更的公意,卻實在不敢領教了。第一,我們實在沒有這種預知的天才能夠適合隨時變更的公意而不違背;第二,隨時變更的公意完全是群眾心理造成的,這種公意有時固然能為善,有時也能作惡;五四運動我們固然可以說是善的,但義和拳和荷蘭市民迫害斯賓諾莎,巴黎市民殺死柔勒以及歐洲中古虐殺異教徒,像這類群眾心理所造成的公憤,未見得常加於社會上的惡人。若照先生主張用這種盲目的群眾心理所造成之隨時變更的公意來代替法律,實在要造成一個可恐怖的社會,先生還說是康莊大道,還說是除了盲目的人斷不至撞得頭破額裂,我們實在不敢附和。

(三)區聲白答陳獨秀書

1.來書雲「有條大街,住戶一百,內有數戶的住屋,因公共利益的關系必須拆毀,而此數戶的住民因為他們自己交通或職業或特別嗜好之關系,決計不願遷移;這時候若不拆屋,那主張拆屋的多數人之自由在哪裡;這時若竟拆屋,那不願遷移的少數人之自由在哪裡?無政府主義既不主張多數壓服少數,更不主張少數壓服多數,請問上列的這件事如何辦法呢?」

我前次不是向先生說過嗎?「至於不顧社會的福利,只要個人有絕對的自由,這是個人的無政府主義所主張,共產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不敢贊同的J巴枯寧說「人之窮居獨處,不得謂自由;人之自由,乃眾人以人視之以人待之,故自由非獨處乃聯合。自由者乃人權也,人將來不維持以強力,而維持協約」我們借社會方能生存,個人為社會之分子,故欲求個人之自由,當先求社會之自由。來書既雲」因公共利益的關系」

便是社會的自由。又雲「因為他們自己……之關系」便是個人的自由,我們自然贊成社會的自由,而反對妨礙公共利益之個人的自由,這種個人主義的頑固派,施之以善良教育,達到無政府共產實現的時候,一定很少很少。假使遇了這種人,我們准可用誠懇的態度把正當的理由告訴他,主張拆屋的多數居民可因他們的需要而互助他,如因交通上之關系,附近熱忱之居民,如不與交通上有重大之關系,可自行遷移而讓與之,至於職業上之關系,則共產之世,人人共工作,相同的工作,無論什麼地方都有,為什麼一定要住在這一條街上才能夠工作,遷移了後便不能工作嗎?至於特別嗜好不知指什麼,建築好麼?同一的建築一定很多,空氣足麼,哪一處沒有相同的空氣,如此仍不遷移,便甘與群眾為敵,雖為眾人所摒斥亦奚足惜。有人難我說「你們主張自由,這豈不是侵犯他人的自由嗎?」不知這種不顧公共利益的個人的自由,並不是自由,而且是自由的大敵,資本家何嘗不自由,我們為什麼反對他,就是因為他奪大多數工人之自由,以為一己之自由;官吏何嘗不自由,我們為什麼反對他,就是因為他奪大多數人民之自由,以為一己之自由;總之無政府之世,眾人協約而為群,既志願而為一群,則必共守信約(自由契約是共同訂定共同遵守的,與幾個人訂定強他人遵守之法律不同)共同工作互相協助。出之於感情,其中之人,亦恐為眾人所不諒,或眾人之干涉,即設有不肖,斷不敢犯眾怒!若有不踐行信約的,可為眾人所摒斥,總之無政府黨人既然能推翻政府和資本制度,那麼,遷移的小事,是很容易解決的,我們何必過慮呢?

2.來書雲「我現在假定反對的不取消極的退出手段,而取積極的固執主張;兩派的意見絕對不同而兩派都不肯退出,請問先生,無論何種事業在這狀態之下,依無政府主義如何處置呢?」

我們如何能夠合起來做事,合起來做事的時候是不是有一個共同的目的,既然有了共同的目的,便可共同訂定一種契約,如果違反了契約的,當然要退出,比方我們欲組織一個大工廠,我們就找一班人來,彼此相約說「我們每天作工四小時,如果贊成的,就請加入,以後如有不踐行信約的應受眾人所摒斥」,他們既然能合起來做事,焉有不履行信約的。且這種契約是共同訂定的,願意的,自由的,不是強迫的,那麼,先生所憂慮紛擾的現象,斷不發生的,一團內各人之聯絡是這樣,一社會各團之聯絡也是這樣,更何紛擾之足雲。

3.來書雲「我們要明白,我們無論如何反對我們所生存的社會制度,在我們未曾用我們的力量把現存的制度推翻以前,我們仍舊必然為現存的我們所反對的社會制度所支配,除非自殺或是單獨一人逃到深山窮谷沒人跡的地方絕對沒有方法可以自由逃出……因此我們應該覺悟,我們唯一的使命只有改革社會制度,否則什麼個人的道德.

新村運動,都必然無效果的;因此我們應該覺悟,非個人逃出社會以外,決沒有絕對的自由,決不無實現無政府主義。」

先生以上所講這一段說話我十分贊成,但是不免有點誤會,我所講的自由,是指推翻了現存的制度而說,不是處於現存之制度就能夠實現自由,處於各種惡制度之下,一舉一動,都不能自由,所以欲得自由,就要推翻現存的制度,至於「個人的道德,新村運動」這種消極的手段,斷不能有達到社會改造的目的,我也不贊成的,所以共產的無政府主義者,多置身於工團派的運動,且用革命的手段,以撲滅現存的制度,實現無政府主義,斷不是想個人逃出社會,以實現無政府主義,先生請勿誤會。

4.來書雲「先生反對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又反對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我以為無政府主義已經由先生打得粉碎了。」因為我不相信有人人同意即可以自由退出的社會;我更不能相信有不用強力及「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抵抗的無政府主義,我確是反對個人的及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但是我不反對一切的無政府主義,然先生竟說我把無政府主義打得粉碎,於論理上實在講不去,北方袁世凱是人,我反對袁世凱,然不是反對人,先生竟因我反對袁世凱,便說我反對人,我是不能承認的。先生既不相信有人人同意即可以自由退出的社會,我沒有強力一定要先生相信,先生亦沒有強力使我不信,但是如果做事不必人人同意,那麼,陳獨秀可以和王敬軒合起來辦雜志,康有為可以和孫中山合起來組織政府,真是妙極,既然意見不同,還不許人自由退出,你想他人服從你,他人也想你服從他,相爭不下,必至於殺戮,這種悲慘之現象,吾實不忍言,不堪言。

至於先生不相信「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無政府主義,我也不能不懷疑,因為先生在女子師范演講(演說詞見正月廿四日《群報》)先生說「我的意思,以為物質上的生活,能夠做到平等自由,便是正當的人生,因為人人都是人類,不應該受他人的壓迫,如果我壓迫人,或人壓迫我,都是不正當的人生。」又說「正當的人生,就是我不壓人,亦不受人所壓」,這幾句話真可為無政府黨人的格言,我請問先生物質上的生活和政治上經濟上的生活有什麼分別?為什麼「物質上的生活,能夠做到平等自由」,政治上經濟上的生活,便不能夠做到平等自由?「不施壓於人,亦不受人所壓」和「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又有沒有沖突?

自由之與聯合絕對的沒有沖突,我前函已經證明了,但是先生還沒有十分明白我的意思,今再為之說明,克魯泡特金在《麵包略取》第十一章《自由契約》說,「吾人自由團結,做共同的事業,其結果很是庄嚴,比方歐洲十七萬五千里鐵路,縱橫如網,四通八達,自馬得利地,到彼得堡,自嘉利士到君士坦丁,不停留,也不換車;更便宜的,是旅客如有攜帶的零碎東西,僅用一方紙片,寫明去處,投於車站,再不

費什麼手續,就可給你帶到目的地了建設鐵路的方法,就是依自由契約,互相討論,使各路線彼此聯絡,這不是政府的命令,也沒有政府的監督.和與什麼道路大臣、獨裁官、大陸會議、調理委員會,都不相乾的,萬事全由諸小社會的契約,就成功了」克魯泡特金又在《無政府共產主義他的根據和原理》說,「十九世紀還有一個令人驚異的狀態,幫助這同樣的無政府趨勢,它就是自發的力量,逐漸廣大,大的組織,一天一天發達,結果便全用自由的契約歐洲蛛網一般的鐵道,始初是由各處自己建築,後來才聯絡一氣,運載搭客和商品,直接經過許多路線,卻未嘗有一個歐洲鐵路的中央部去管理它。」

這是那些以契約而做出來的最動人的實例如果五十年前,有人敢預說怎麼那多的分立公司所築的鐵道,最後能措成一個完全的網形,如今日一樣,他必定被別人目為獃子了。這是自由聯合適宜於大規模的生產事業的鐵證。既然有了一種自由契約,那麼如果兩方合意,便可聯合。聯合一年也可兩年也可,何得雲東挪西變,一堆散沙,如果他違反了自己承認的契約,便失信於社會,不用你去懲罰他,他自己也站不住。就現在而論,凡經營商業的人,全靠契約來維持,很少有膽敢破約的。所以維持社會秩序最好的東西是「信權」不是「法權」。中國的孔老二也知道「民無信不立」,這是一個例呵!然且自由乃相對的名稱,巴枯寧說「人之窮居獨處不得謂自由」,必要以一己之自由尊重他人之自由,方得謂之自由,所以人與人相交,你不侵犯我的自由,我也不侵犯你的自由,便是真自由.個人與個人結交,互相敬重其自由,便是個人的自由,團體與團體相聯合,互相敬重其自由,便是社會的自由,所以孤立便不能自由。以上反復申論,自由與聯合不特沒有沖突,我可簡直說:「唯聯合才能自由,唯自由方能聯合」,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

5.來書雲:「五四運動發生之前,各校各班的學生是否有組織,組織時是否人人同意?……五四運動後的學生聯合是否人人同意,是否有多數同意用法律的形式懲罰少數不同意的事?

總上幾句說話,先生都以為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斷難得人人同意,這也是我所承認的,但雖然不同意,有一部分能夠願意犧牲自己的意思以就他人,不用武力,也不用法律,這是自由的同意。我見五四運動的時候,答幹事都是自由認定的,如果不幹又沒有人用法律懲治他的,這是我親眼見的事實。至於學生聯合,確是人人同意,如不同意,就不能聯合,所以去年廣東就有兩個學生會。

6.來書雲「先生既不贊成這種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但不知在先生眼中,不顧社會福利的少數人與不顧社會福利的個人有何分別。依先生所謂共產的無政府主義,對於這不顧社會福利的個人或少數人,一概予以自由,還是加以裁製呢」?

凡是只享權利而不盡義務,或是只顧一己之自由而侵犯他人之自由,都是叫做個人主義。凡是主張個人主義的是個人主義者,並不是指一個人而言,無論他是少數人或是多數人或是一個人,都不贊成。如資本家掠奪工人之幸福以為一己之幸福,如官吏掠奪人民的幸福以為一己之幸福,這都是個人主義。我們之反抗他,並不是干涉他人的自由,因為他們侵犯他人的自由,就是自由的魔敵;我們之鏟除他就是為自由之保障。至到無政府共產之世,雖然不能說是絕對的沒有,雖有亦是很少很少,我們准可用善言勸導他,說明個人主義不能生存的道理;如果仍不覺悟,我們就可對他說:「朋友,我們和你做的事,然而你常不盡責任,且常侵犯他人的自由,我們和你共事的人因此不能不和你分開,去罷,去找尋那不管你偷閑及受得你氣的人去罷」先生一定問我,如果他不肯去就怎麼辦?因為人人都有廉恥的,斷沒有受人驅逐還不去的道理。

7.來書雲,「自古以來,無論如何專制暴君時代,也未曾訂過一條法律要干涉善人,我們所以不贊成絕對的廢除法律,也正為要干涉惡人;先生既不反對干涉惡人,可見也不是主張絕對廢除人干涉人的法律,彼此意見相同,便不須討論了。」

我確是主張干涉惡人,惡人不過是侵犯他人自由之人,我們之所以干涉他,完全是正當之防衛,斷不能說是干涉他人之自由,但是先生竟因我主張干涉惡人,而說我不主張廢除法律未免近於武斷,法律不過是一部分之人要來壓制他部分人之一種方法,未必能夠干涉惡人,有時反侵害善人,是不公道的,不平等的,所以無政府黨人主張廢除法律而代之以自由契約,必要共同合意才訂立的。

因為將來之社會團體,如蛛網之密布,各團體均有一種自由契約,由各會員共同訂定共同遵守的,不像法律是一部分人訂立要他部分人去遵守的。法律禁止姦淫,而執立法者可以宿娼納妾;法律禁止搶掠,而官吏可以大扒特扒。陳獨秀反對安福部要受法律制裁,吳佩孚反對安福部則可領大功;張勛反對共和而主張復辟,而可以逍遙法外,陳獨秀主張共產,就要被逐出境;約法上大書特書人民有言論出版集會之自由,而政府可以隨時干涉人民言論出版集會之自由。照此看來,政府之法律,可謂一點的價值都沒有,我們斷不可再做法律萬能的夢想罷。

8.來書雲「五四運動我們固然可以說是善的,但義和拳和荷蘭市民迫害斯賓諾莎,巴黎市民殺死儒勒以及歐洲中古虐殺異徒,像這類群眾心理所造成的公憤,未見得常加於社會上惡人,若照先生主張用這種盲目的群眾心理所造成之隨時變更的公意來代替法律,實在要造成一個可恐怖的社會。」

先生所舉出的幾個例,皆由宗教迷信迫之使然,科學進步,便可消滅,在近日已經很少見,何況是在科學昌明之無政府時代,因為無政府黨人所提倡的是科學真理,所反對的是宗教迷信,所以無政府主義進一步,科學也進一步,到了實現的時候,盲

目的群眾心理,斷沒有出現的,而先生拿宗教迷信之群眾心理比方科學昌明之群眾心理,未免時代錯誤了。

(四)陳獨秀再答區聲白書

聲白先生:

前天在《群報》上看見你的答復,現在再略陳鄙意如下:

1.先生不贊成個人絕對的自由,我很佩服你的見解比別的無政府黨好得多(我在《廣州晨報》上見過幾篇文章,一面說他們是共產的無政府主義不是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個人無政府主義他們曾反對過;一面卻口口聲聲說:「我們主張極端自由,不是多得少得」「我們既贊成安那其,而要求絕對自由°」)但是先生所主張對於這種個人主義的頑固派之辦法,我卻有點懷疑:一、你說施以善良教育,達到無政府共產實現的時候,一定很少很少;我請問照你的說法,善良教育未普遍以前無政府主義是不能實現的了,那麼,在私產政府之下有何法何人施行普遍的善良教育呢?這才真叫做走投無路了!二、你說假使遇了這種人,我們准可用誠懇的態度把正當的理由告訴他。我請問照這樣告訴他,他仍然固執,那便怎麼樣呢?即以你對嶺南學生而論,你總用過誠懇的態度把正當的理由告訴他們,效果如何呢?先生說:「便甘與群眾為敵,雖為眾人摒斥亦奚足惜。」不顧公共利益的個人自由,是自由的大敵。

「既志願而為一群,則必共守信約」。這些話我們都很以為然,因為若不共守信約摒斥一群之敵,便不能保這群的組織及利益。換一句話說,信約既定之後,我們便不能容忍不顧公共利益的少數人有「主張極端自由」「要求絕對自由」之餘地了。先生所謂信約,也可以說就是法律,不過是名稱不同。但先生說信約是共同訂定的,法律是幾個人訂定的,這種全稱肯定,在邏輯上殊欠妥當.因為自來共同信約不見得盡是全體共同意思,並且有時還是一二人煽動群眾盲行的;反之,自來法律的實質多半根據在全社會的習慣及心理的基礎上面,至於成立法律的手續,幾個人訂定法律的時代,不用說歐美,就是中國和日本也過去數十年了。

2.天下事始而贊成繼而反對始而願意繼而不願意的情況很多,愛情的夫婦還有決裂離異的時候,何況別的事。先生說:「既然能合起來做事,焉有不履行信約的",我便問你:若是不履行信約,怎麼辦?若是取退出的辦法,那麼,一個家庭一個學校一個工廠還可以退出,試問社會如何退出?

3.在這一段,先生和我的意見不甚相差,便不必討論了。但先生要注意的,我們還以為工團派的組織不適於革命;然在無政府主義看起來,工團派已不免有權力集中

的傾向,其實權力集中是革命的手段中必要條件。

4.先生一方面不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一方面又贊成人人同意及人人可以自由退出的社會;一方面不贊成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一方面又贊成不以多數壓服少數的社會;請先生自己想想矛盾不矛盾,一切無政府主義都已經打碎了沒有?人人可以自由退出社會,這是何等極端的個人主義!抵抗主義中是否含有壓服多數人或少數人的意思?(我原文是「我更不能相信有不用強力及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抵抗的無政府主義)先生改為「不相信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無政府主義」,刪去「抵抗的」三字,語意大不相同,請再細心看一下。

反乎自由的事三種:(甲)一階級無理的壓迫他階級,一個人無理的壓迫他個人,好像資本家之於勞動者男子之於婦女,這種無論在精神上物質上都是不應該有的;(乙)為一群或一團體之意見無法一致,而又當不能分裂或不宜分裂的境況,不得已只有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丙)為社會公共利害不得不壓服少數頑固派,甚至於有時還要壓服多數的頑固派。我們所討論的是乙丙兩種,我在女子師范演說的是甲種,先生如何並為一談呢?自由平等雖是好名詞,但不可當做萬應丸到處亂用呵!譬如資本家之自由也是先生所不承認的了。

先生所引克魯泡特金的兩段話,僅是說明「聯合」之可能,未曾說明「聯合而且自由」之可能。歐美各國間在資本家管理之下大規模的生產聯合很多,試問其中辦事都須得人人同意的嗎,都是自由而無強制執行的事件嗎?倘然能夠這樣,便不必無政府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也足令先生謳歌崇拜了!

5.法律的作用在消極的制止,我們未曾主張並且自古也少有訂一條法律積極的要人做一件什麼事。廣東有兩個學生會,是好的現象嗎?這正是自由便不能聯合的好例,多謝先生舉出。一切社會一切生產機關如果都像廣州學生會那樣不同意便自由分裂,大團結大聯合如何能成立呢?可見一方面主張人人同意及自由,一方面又說主張大團結大聯合,直是自欺欺人!

6.先生說人人都有廉恥,受人驅逐的必定走,我要請問:倘若他不顧廉恥堅不肯去,怎麼辦?我還要請問:驅逐他到什麼地方?

7.契約是各團體一部分人的私約,法律是全社會眾人的公約,范圍作用都大不相同.在社會學上,團體群眾社會這三樣大有分別,萬萬不可以混同。各團體內雖有自由契約的裁製,而無關系之各團體間及個人之於其他團體抵觸時,法律的需要便發生了。法律的大作用只是保護社會公共的安寧利益及裁製侵犯他人法律上的自由。至於它的名稱,叫做法律叫做公約叫做契約都沒有什麼大不可。借法律侵害善人,執法者不守法律,法律本身都不受過;凡是這等弊病,就是公約契約都不能免。

因北京政府的法律之無價值,便可以推定現在及將來各國的法律都無價值嗎,因為法律不是萬能的便可以絕對廢除嗎,世界上凡不是萬能的東西都應當絕對廢除嗎.無政府主義萬能嗎,科學萬能嗎,教育萬能嗎,世界上何物萬能?

8.有群眾便有群眾心理,並不是古代或宗教時代特殊的現象。法人殺死儒勒及五四運動和宗教迷信有什麼關系呢?群眾心理都是盲目的,無論怎樣大的科學家,一旦置身群眾.便失了理性,這是心理學說及我們眼見的許多事實可以證明的。用一二人可以利用的群眾心理一時感情所造成之公眾意見來代替那經過長久時間理性的討論及多數議決之法律,不能說不是無政府主義最大的缺點之一。

(五)區聲白再答陳獨秀書

1.來書雲(你說施以善良教育,達到無政府共產實現的時候,一定很少很少。我請問照你的說法,善良教育未普遍以前無政府主義是不能實現的了,那麼,在私產政府之下有何法何人施行善良教育呢?這才真叫做走投無路了。

無政府共產實現是不是要等到善良教育普遍之後,我雖不能斷定,但是在無政府共產實現的時候,假使善良教育還沒有普遍,我們對於不良好的分子,就要請他去受善良的教育,因為用教育來訓練他,使他悔改,使他覺悟,總比用法律懲治好得多;但是施行善良教育,現在就要去做,這是教育家之責任,不必要等到私產政府傾覆之後。即如蔡元培陳獨秀胡適之處在最腐敗頑固北京政府的底下,都可以施行他的善良教育,不必要等到蔡元培陳獨秀胡適之一班人通通做了大總統閣員後,才能夠施行善良教育。假使他們做了大總統閣員,一班教育家的頭腦還沒有改變,也是沒有用的。即如處於現在私產政府之下,就要去宣傳社會主義,不必要等到社會主義的政府成立後才去宣傳社會主義。若果說處於私產政府之下,不能去宣傳社會主義,一定要等到社會主義的政府成立後才能夠宣傳社會主義,等到無政府共產實現後,方能夠施行善良教育,這才真叫做走投無路了。現在各國的無政府黨社會黨,車載斗量,這都是人民宣傳的力量,各國私產政府沒有設立幾千百個社會主義學校,無政府主義學校製造出來的;施以善良教育,也都是我們人民的責任,不必倚靠政府的。

2.來書雲你說假使遇了這種人,我們准可用誠懇的態度把正當的理由告訴他。我請問照這樣告訴他,他仍然固執,那便怎麼樣呢?即以你對於嶺南學生而論,你總用過誠懇的態度把正好的理由告訴他們,效果如何呢?

人之所以固執,皆因沒有知識,和不知合群的道理的緣故;如果與公眾沒有妨礙的,准可聽他自由,但是如果與公眾有妨礙的,就拉他到學校去教訓他,對於教育上

更要加倍的注重,不過三兩個月他便不固執了至於我對於嶺南學生用誠懇的態度把正當的理由告訴他們總比用武力強迫他們信從我的主張效果大得多;因為我對於他們用一種誠懇的態度,他們對於我便有感情,既有感情,那麼我所講的話,他們便可相信,若果我對於他們怒目相視,他們對於我必發生一種惡感,那麼我無論講什麼他都不聽了。

3.來書雲「先生所謂信約,也可以說就是法律,不過是名稱不同。但先生說信約是共同訂定的,法律是幾個人訂定的,這種全稱肯定,在邏輯上殊欠妥當;因為自來共同信約不見得盡是全體共同意思,並且有時還是一二人煽動群眾盲行的;反之,自來法律的實質多半根據在全社會的習慣及心理的基礎上面,至於成立法律的手續,幾個人訂定法律的時代,不用說歐美,就是中國和日本也過去數十年了」。

信約(或自由契約)和法律完全不相同,斷難混合為一:信約之英字為Contract,它的定義為(an agreement between two or more persons兩人或多數人的合意),法律之英字為law,它的定義為(a rule of action, prescribedby the supereme Power of a state 國家最高權力所制定的行為規律),所以信約一定要經過守約的人之同意,法律是沒有經過守法的人同意,如果法律有經過守法人的同意,為什麼守法人未出世以前,法律已先他而存在?至於信約一定要經兩方同意方能訂立,斷沒有一方面可以訂立的,如果只有一方面的創制權,這就是法律,不是信約了。先生說我說法律是幾個人訂定在邏輯上殊欠妥當,我請問先生立法權是不是放在幾個代議士之手中,抑或在於人民全體,先生既說「法律的實質多半根據在全社會的習慣及心理的基礎上面」更要使各地方及各團體自行訂定自由契約,好過定一種全國死板板的法律,因為各地方的社會習慣常有相差很遠,若強一地方以從他地方之習慣實為人生之最大苦事,如不遵從,就要受法律所制裁;且各地方的人民常因天時氣候地理之關繫心理也不一樣,以心理不一樣的人民,一定要遵守同一樣的法律,你說有道理沒有?至於先生說「幾個人訂定法律的時代,不用說歐美,就是中國和日本也過去數十年了",我請問先生滿清的法律是誰人定的,就是現在的中國和日本是不是代議制度,代議制度是不是議員才有立法權,幾個代議員能夠代表人民全體否?不知代議制度在二十世紀已經破產,先生反去崇拜謳歌我實在不敢附和。我更問先生中國和日本的治安警察法是不是政府幾個人訂定的,抑或人民全體定的,治安警察法有根據於社會的習慣和心理的基礎上面沒有?可知政府所制定的法律,都是保護政府治安罷了,什麼保護人民都是欺人的說話。

4.來書雲「若是不履行信約,怎麼辦?若是取退出的辦法,那麼,一個家庭一個學校一個工廠還可以退出,試問社會如何退出?」

無政府的時代沒有法律.維持社會的秩序全靠信約,如果有人一旦瘋狂起來,破

壞了他們自己所定的契約,若是出於不得已的我們准可原諒他;但是如果有意的,我們就可以宣布說某人破壞契約,以後大家請勿上他的當便得了。因謂現在之不顧廉恥,甘犯眾怒者,皆因私產制度迫之使然,到了共產之世,這種人——除了瘋狂的——當可絕跡,縱有亦居極少數,斷不能與大多數的人為敵的,萬惡的資本制度都可推翻,少數之破壞分子,亦何難解決。如果他一定要甘與社會的幸福為敵,極其量我們就用對待資本家的手段對待他便得了,先生又問社會如何退出?凡是合一群人而有一種共同的目的共同的契約不論人數之多少,都可叫做一個社會,不必要人類全體才可叫做社會;如果社會不能退出,我請問先生社會是不是一個地球抑或一個監獄?

5.來書雲「我們還以為工團派的組織不適於革命,然在無政府主義看起來,工團派已不免有權力集中的傾向,其實權力集中是革命的手段中必要條件J

我看法國.《勞動總聯合會會章》第二十七條:本會(總聯合會)以聯合主義及自由的原則為根據,保障及尊重加入各團體的完全自治權(見《新青年》八卷四號),與權力集中完全相反,先生所說不知何所據而雲,然至工團派的組織為什麼不適於革命,和為什麼權力集中是革命的手段中必要條件?先生沒有說明理由,我不明白,還望指教。

6.來書雲「先生一方面不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一方面又贊成人人同意及人人可以自由退出的社會,一方面不贊成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一方面又贊成不以多數壓服少數的社會,請先生想想矛盾不矛盾。一切無政府主義都已經打碎了沒有?人人可以自由退出社會,這是何等極端的個人主義。

個人的無政府主義是主張個人絕對的自由,不承認有所謂社會,更不承認有他人的意見,我既說人人同意可見得不是以一人之意見,而侵犯他人之意見。又有社會可以自由退出,因為個人主義是不加入社會的,所以沒有社會可退出,可見得我所主張的是有社會的無政府主義,不是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反之以一方面之意見,不許他人自由退出,如日本之不許朝鮮獨立,只顧一己之權利,以侵犯他人之權利方算個人主義。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是任由他人壓服都不抵抗的,我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的社會,所以我就不贊成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請先生想一想何嘗有矛盾,何嘗把一切的無政府主義打碎。

7、來書雲「抵抗主義中是否含有壓服多數人或少數人的意思?我原文是我更不能相信有不用強力及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抵抗的無政府主義」先生改為「不相信絕對不贊成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的無政府主義」,刪去「抵抗的"三字,語意大不相同,請再細心看一下。

先生原文確有「抵抗的」三字,一時忽略,很是抱歉。但是抵抗和壓服完全不相

同,抵抗是把被人奪去的權利取回來,壓服是要把他人的權利據為己有;即如朝鮮現在為日本所征服,他們一旦起革命脫離日本而獨立,也不過是取回朝鮮的自治權,何嘗有壓服日本的意思。又如一個盜賊把我的東西奪去,我只要奪回自己的東西,豈有把賊所有的東西都要奪為己有的道理。一方面反對人做賊,一方面自己又想去做賊,這種以暴易暴的辦法,實在不敢附和。

8.來書雲「為一群或團體之意見無法一致,而又當不能分裂或不宜分裂的境況,不得已只有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又雲'為社會公共利害不得不壓服少數頑固派,甚至於有時還要壓服多數的頑固派J

不知先生說「人人都是人類,不應該受他人的壓迫,如果我壓迫人,或人壓迫我,都是不正當的人生。」先生之所謂「人」是全稱的,不是特稱的,斷沒有一群或團體以外之人才算是人,一群或團體以內之人便不算是人,凡是二人以上之集合都可叫做一群,如果除了一群之外便只有一個人,一個人怎能夠說(不施壓於人,亦不受人所壓),可見得先生之所謂(人)是指一群或團體以內之人,並不是指一群或團體以外之人,我請問先生(不施壓於人,亦不受人所壓)和(多數壓服少數或少數壓服多數)有沒有沖突?至於在一團之內因意見之不同,有時我犧牲意見來就你,有時你犧牲意見來就我,這都是很平等的,如果講到壓服,只可有一部分人的意見,不管他部分人的意見怎麼樣的了。比方一學校之內,校長發表強迫學生遵守的命令,這可算是壓服;如果學生自治會的決議案,學生大家去遵守,這種便不能叫做壓服;因為討論的時候,各個人都可參加在內,沒有指定哪一個應該服從哪一個,所以犧牲一己的意見以就他人也是很公道的,因為今日我可以犧牲意見來就你,他日你也可以犧牲意見來就我,沒有壓服與不壓服。至於校長的命令便不同了,因為他只有一己的意見,沒有經過學生討論過,且學生一定要服從他的意見,他可以不服從學生的意見,這方算是壓服。至於對待少數頑固派的辦法,我上文已經說過了,若社會上還有多數的頑固派,則社會革命斷不能成功;所以社會革命以後,只有少數的頑固派,斷沒有多數的頑固派。

9.來書雲「先生所引克魯泡特金的兩段話,僅是說明『聯合'之可能,未曾說明'聯合而且自由』之可能。歐美各國間在資本家管理之下大規模的生產聯合很多,試問其中辦事都須得人人同意嗎,都是自由而無強制執行的事件嗎?倘然能夠這樣,便不必無政府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也足令先生謳歌崇拜了!」

克魯泡特金所引出各種的聯合都是以自由契約而聯合的,既以自由契約而聯合,便可依照自由契約而行使他的自由,這是人人都曉得的。比方我說「把東西放在口內吞落肚下去」,我雖不說明「吃」字人人都知道是吃了。先生既承認這種聯合有聯合之可能,便可以不必再行討論了。我不過證明自由聯合之可能,並沒有說過唯資本家方

能夠聯合。至於處在雇傭制度的資本主義之下,勞動者不滿意於其主人,都可以解辭職務,到了共產主義時代各團體之分子反不能自由退出,先生想必以為現在雇傭制度的資本主義罪惡未深嗎?

10.來書雲「廣東有兩個學生會,是好的現象嗎?是正是自由便不能聯合的好例,多謝先生舉出,一切社會一切生產機關如果都像廣州學生會那樣不同意便自由分裂,大團結大聯合如何能成立呢?」

先生既多謝我把兩個學生會不能聯合的例舉出,但是有一件事先生還要多謝我的,就是這兩個學生會沒有經過武力,現在因得兩方的同意,又自由聯合起來了(見三月四日《群報》),可見得大團體大聯合一定要同意及自由才能夠成功的,如果只有一方面的意見,怎能夠聯合呢?若不是自由的聯合,如日本之並吞朝鮮,英國之滅亡印度,陸榮廷之掠奪廣東,這是好的現象嗎?那麼,軍國主義帝國主義先生以為如何?

11.來書雲「先生說人人都有廉恥,受人驅逐的必定走,我要請問:倘若他不顧廉恥堅不肯去,怎麼辦?我還要問:驅逐他到什麼地方?」

我又請問比方先生在北京提倡新文學的時候,被惡氣所壓迫,為什麼先生又肯去呢?姑退一步講,只是先生才能夠有廉恥心,在別人一定堅不肯去,我們就用幾個人抬他出去,誰人抬呢?阿保、阿勝、阿茂、阿壽。抬到什麼地方?就是抬到出於和他有關系的人之團體外頭便得了,如果他再來,就給他一個閉門羹。

12.來書雲:「各團體內雖有自由契約的裁製,而無關系之各團體間及個人之於其他團體抵觸時,法律的需要便發生了J

個人與個人間既以自由契約集合而成小團體,團體與團體間也是以自由契約集合而成更大的團體,無關系之各團體及個人於其他團體有沖突時,就可找第三者之團體出來就理排解,如有恃強欺弱的,我們就可聯合起來干涉他.像協約國之對待德國一樣便得了。將來各地方各團體之聯合,也如協約國一樣,不必要有一中央統治機關來干涉他的,所以不必要一國壓服那一國,一地方壓服那一地方。如果自由就不能聯合,為什麼英法日都能夠聯合呢?可見聯合是不必要武力的,只求兩方的契約便得了。

13.來書雲:「群眾心理是盲目的,無論怎樣大的科學家,一旦置身群眾,便失了理性,這是心理學說及我們眼見的許多事實可以證明的,用一二人可以利用的群心理一時感情所造成公眾意見來代替那經過長久時間理性的討論及多數議決之法律,不能說不是無政府主義最大的缺點之一」。

先生所說的一二人是什麼人?為什麼一二人可利用群眾,大的科學家就不能利用群眾,反要置身群眾便失了理性?未免自相矛盾了。總之,我主張固定的事,就用一種自由契約來維持;一時的事,就由公眾的意見來解決。

法律是死板板的,不能更改的,如果隨時都可以由人民自己修改,這就成為一種公意,不是法律了。天下之事,千變萬化,定法律的人怎能夠有預想的天才,知道將來有什麼事情發生呢?這又不能不借公眾的意見來解決了,此又不能說不是無政府主義最完善的地方。

(六)陳獨秀三答區聲白書

聲白先生:

你在《民聲》上答復我的話,越說越支離了,不能不再詳明告訴你一次。

1.這段裡面,有一句原文為「在私產政府之下有何法何人施行普遍的美良教育呢?」《群報》上脫了「普遍的」三字。我的意思是:在私產制度之下的教育,無論倚靠政府不倚靠政府,全體,至少也是百分之九十九有意或無意維持資產階級的勢力及習慣,想在這種社會狀況之下實現善良教育而且是普遍的,我想無人能夠相信。蔡元培陳獨秀胡適之在北京所辦的教育即或假定是善良的,然要靠這一點星星之火,慢慢地達到你所說「這種個人主義的頑固派,施之以善良教育,達到無政府共產實現的時候,一定很少很少。」的狀況,真是河清難矣了。

據你的話,可見善良教育未曾普遍以前,這種個人主義的頑固派一定很多很多,試問你如何處置他,這便未免是實行無政府主義的大障礙了。如此看來,請你還是快去努力施行善良教育,且慢談無政府主義。你說「假使善良教育還沒有普遍,我們對於不良的分子,就要請他去受善良的教育;因為用教育來訓練他,使他悔改,使他覺悟,總比用法律懲治好得多。"你這種說話和孔子「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的意思相近,但孔子還不過是說政刑之效不及德禮,並不曾主張絕對廢止政刑,因為維持社會的方法不限於一端,政刑教化用各有當,不可偏廢;我們也相信教育的功效好過法律,我們且相信教育是改良社會的最後最好的工具,但不能迷信教育萬能,更不能妄說教育的力量還未滅盡惡人以前即可以教育代替法律,因為若有許多許多個人主義的頑固派一定不肯去受善良教育,請問你又如何辦?我想你們無政府黨又要說我「是以現世的頭腦去考慮進化的無政府社會;以現世的眼光去觀察無政府社會,他所預防的弊病——不可能的證據,完全是被現世的景象駭昏了所致。」這幾句話正是你們無政府主義者致命的病根的病根所在。我只簡單請問:你們所說進化的無政府社會,是用人力從這現世的萬惡社會漸漸改造出來的,還是用符咒把現世的社會沉到海底突然另外現出一個嶄新的無政府社會,和現世的景象沒有連續的關系呢?辦教育不必倚靠政府,現時資本家私立學校都做得到,這並不待無政府黨的指教。你所謂「人民的

責任」,請問這人民若兼指資本階級,他們的教育可會有真是善良的一日?這人民若單指無政府黨社會黨,善良的教育一時又何能普遍?

2.我問你在嶺南的效果如何,不過希望你實地感覺「用誠懇的態度把正當的理由告訴他」,不見得人人都肯聽從,因此可以悟得有時不得不用勢禁以濟理喻之窮,(能理喻自然更好)並不是勸你以武力強迫怒目相視對待嶺南學生嶺南學生對於你誠懇的傳播主義反對宗教等說話果有感情,果然相信嗎?這件事何劉陳諸君都知道,說謊話是最可恥的事呵!

3.自狹義的契約說起來,和法律的范圍作用都大不相同,前函已說過,你何以未看清楚?但自廣義說起來,法律也可以說是一種契約,有人稱法律是社會的契約(或稱民約),前函所以說:「法律是全社會眾人的公約」,可說:「至於他的名稱,叫做法律叫做公約叫做契約都沒有什麼大不可。」你所說的契約和法律的不同,更足證明法律的必要;因為若無國家最高權力所制定統一的法律以為各個人各團體間契約的標准及監督,便必然會發生兩個弊病:第一是沒有監督無以制裁違背契約的責任者;第二是沒有標准無以制裁侵害甲種人權利的乙種人的契約發生。

救濟這第二個弊病,正是近代發達的國家制定進化的統一的法律之大功,這種法律進化的大功在我們人類進化歷史的過程上是斷然不應該蔑視的。古代各部落各地方有種種不同的生活狀況和信仰習慣,遂有種種不同的法律,因此遂發生種種沖突種種戰爭,後來因為國家進化法律進化,這種部落的法律地方的法律含有地方性的國家法律漸漸消滅,國內的沖突戰爭也跟隨着漸漸減少;所以近來頗有人主張建設統一世界的大國家,訂立更進化的更統一的有強制力的國際法律(現有的國際法因為非國家最高權力所制定,沒有強制力,所以無效)。好漸漸消滅國界消滅國際戰爭;我們應該承認這個理想是進化的,而且不是不可能的。我們真想不到你們竟然生今之世反古之道,竟然以為全國統一的法律不好,竟然主張使各地方及各團體自行訂定自由契約!難怪有人說無政府主義是退化的學說,因為照它的主張實行起來,在經濟上必然要恢復到手工業時代,在政治上必然要恢復到部落時代。即讓一步,依你所說國家所訂定違反各地方的習慣心理強制各地方一體遵守的統一法律不好,要依各地方的習慣心理自行訂定自由契約才對;我們現在要研究的,第一是這種地方自行訂定的契約的性質,第二是它的效能。第一關於性質方面的研究:(一)請問你既然力說法律和契約不同,為什麼稱國家訂定的是法律,各地方自行訂定的是契約?(二)你若說有制裁力使人必須遵守的才是法律,我們真不明白任人不必遵守的契約是一種什麼東西?(三)若說國家統一的法律是不能盡合各地方的習慣心理的,我請問各地方內各村落各團體各個人間的習慣心理是否都是一樣?(四)若以是否經過同意分別法律和契約的不同,代議制是

你們不贊成的,那麼,個人間團體間的契約還容易經過人人直接的同意,若地方的契約(其實就是地方的法律)要經過人人直接的同意豈是容易的事?(五)即令可以經過人人直接的同意,試問又如何經過定契約時還未曾出世之人的同意?(六)即說不避麻煩,凡在一個地方范圍以內有一個新出世的人都要徵求他的同意通過一次,那麼對於還不會說話的兒童如何徵求他的同意?(匕)如果不經過他的同意,別的契約不用說,關於兒童直接身受的童兒規約,是否也和你所謂只有一方面創制權的法律相同?(A)若說契約的同意權應以相當的年齡為限,現象怪極了,因為你們主張對於未出世的人還不能剝奪他的同意權,試問為什麼已出世的人反來要到相當年齡才有同意權,這種規定年齡的契約又是不是只有一方面的創制權呢?第二關於效能方面的研究:(一)在無政府社會里,倘有一地方一團體自行訂定契約准許吸鴉片煙或賭博,別的地方別的團體對於這種自由契約的效能怎麼樣?(二)在無政府社會里,倘有一地方一團體自行訂定契約擁戴出一個皇帝或選舉出一個總統,別的地方別的團體對於這種自由契約的效能怎麼樣?(三)倘有一地方一團體自行訂定契約有損於他地方他團體的利益或有害於他地方他團體,他地方他團體對於這種自由契約的效能怎麼樣?照以上兩層研究,在性質方面,你所說的地方的契約,實質上就是地方的法律,無論它是否好過你所謂全國死板板的法律,這是地方法和統一法良否比較的問題,不是根本上法律應否存在的問題,你拿它來否認法律,算是文不對題;在效能方面,正賴有國家最高權力所制定統一的法律,以為各個人各團體各地方契約的標准及監督,才可以維持各種契約的效能。你說立法權是放在幾個代議士手中,不在人民全體,請問瑞士及美國都有全民直接投票的創制權,是否立法權都放在幾個代議士手中?請問你們所急於實現的無政府制度,是否必須得人民全體的同意?代議制度是永遠不能廢掉的,你何所證明代議制度在二十世紀已經破產,真是跟着一般淺見的人瞎說!不但沒有可以容納全世界人全國人全省人全城人開會的會場,就是全民投票也不是常常可以舉行的事。全國交通開會議時,若全體人員到會,豈不因之交通斷絕?又如你們若開全世界無政府黨大會,果能全體黨員列席嗎?所以除了用代議制度沒有辦法。你有何種理由可以舉出一個中國和日本的治安警察法便全稱肯定所有政府制定的法律都不是保護人民的?你說:「法律是沒有經過守法的人同意,如果法律有經過守法人的同意,為什麼守法人未出世以前,法律已先他而存在?」你主張全體同意竟極端到這樣可笑,我且問你,你們所急於實現的無政府制度,是否必須一一得到未出世人的同意,是否不許無政府制度先他而存在?你倘沒有充分的理由回答我,我便不能不可憐你腦筋壞了!

4.你說現在之不顧廉恥,甘犯眾怒者,皆因私產制度迫之使然,到了共產之世,這種人當可絕跡。我說這種人不絕跡如何能夠到真正共產之世。我再正告你一次:共

產之世仍舊是我們這萬惡的私產之世漸漸改造出來的,並不是用符咒把這腐敗的舊私產之世沉到海底,突然另外現出一個新的共產之世與舊的私產之世沒有連續的關系呵;你說:如果他一定要甘與社會的幸福為敵,極其量我們就用對待資本家的手段對待他便了。我們不知道你所說對待資本家的手段是什麼?用手槍炸彈對待他,未免小題大做了;用刑法制裁他,你們是反對刑法的;收沒他的財產,那時已無私產了;剝奪他的選舉權,你們是反對代議制度的;用誠懇的態度勸告他,他是不聽的;拉他到學校去受善良教育,他是不肯去的;送他去到遠方,未免是以鄰為壑;終是沒有辦法,只好任他為惡而已。你所說的乃是合一群人而有一種共同的目的共同的契約,不論人數之多少,都可以叫做一個社會,這是團體不是社會,你是學哲學的人,難道團體與社會還分不清楚嗎?一個社會里可以包含許多團體許多機關,社會和單一的有界限的家庭學校工廠學會黨派等團體不同,也正和單一的有界限的監獄等機關不同,所以不能退出。若但是退出這個社會,跑到遠方,遠方那裡也有社會,除非跑到空山無人的地方或是自殺,才算是退出了社會。

5.你只看見第二十七條自由自治等合味的名詞,你可曾注意到第三條加入的限制及課各團體的義務?又可曾注意到第四條所說「本總聯合會由一個國民委員會支配之」?又可曾注意到第五條所說:管理委員會是由國民委員會指命的,各團體間的沖突是由管理委員會裁判的?又可曾注意到第九條所說「國民委員會實行各國民大會的決議干涉關於勞動者階級的一切問題,決議一般性質的一切問題」?這是不是有一點權力集中的傾向?我們正因為它僅僅只有一點權力集中的傾向,而猶迷信各團體的自由自治,未能完全權力集中,所以不適於革命。勞動團體的權力不集中,想和資本階級對抗尚且不能,慢說是推倒資本階級了;因為權力不集中各團體自由自治起來,不但勢力散漫不雄厚,並且要中資本階級離間利用和各個擊破的毒計,我所以說:權力集中是革命的手段中必要條件。

6.我原來知道你不是相信Stimer派個人無政府主義的,但你卻是相信人人同意人人可以自由退出社會,這種思想仍舊建築在個人的自由權上面,系這樣一面贊成社會的聯合一面又主張個人的自由之矛盾思想,不但是你,克魯泡特金正是如此;我看還是Stimer反社會的思想徹底得多圓滿得多,因為有了社會的組織,個人的自由便要減削,社會的組織越龐大越復雜,個人自由減削的分量越多。

我原來知道你也不是相信Toktoi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的,但你卻是相信不以多數壓服少數的;像這樣矛盾思想,不但是你,克魯泡特金正是如此,我看還是Toktoi無抵抗的思想徹底得多圓滿得多,因為抵抗便需要強力,便會發生多數壓服少數,甚至於少數壓服多數的事;例如主張無政府共產革命的人,在一個社會里無論是多數或是

少數,當然要抵抗資本階級,當然要壓服了少數或多數頑強擁護政府及私有制度的資本階級,然後無政府共產社會才能夠實現的。假定我如果相信無政府主義,我寧肯相信斯蒂納和托爾斯泰而不相信克魯泡特金,因為斯蒂納否認社會的組織,在理論上才算得把個人自由的障礙根本除去了;托爾斯泰看穿了抵抗、強力、政府、國家、法律、軍隊,這些事是必然相因而至的東西,他又看穿了個人的自由在農業手工業時代多過機械工業時代,大交通大工業越發達,法律的強制力之需要也跟着發達,個人的自由遂跟着減削,所以他極力反對工業交通等一切物質文明。這兩人的學說思想是否向著人類歷史進行的線路逆行,這是另一問題,可是他們的學說思想都是一貫的而不自相矛盾,才是真的無政府主義。至於克魯泡特金,一面迷信個人的自由,一面又贊成社會的組織;一面提倡大規模的交通工業,一面又主張人人同意權及人人自由退出社會;一面主張抵抗的革命的行動,一面又反對強力反對以多數壓服少數;這種矛盾的學說,不但不是真的無政府主義,並實在沒有什麼存在的價值。你若真相信無政府主義,我勸你還是相信斯蒂納和托爾斯泰才對,因為要實行無政府主義,只有求教於反社會的個人主義及無抵抗主義;若離開了個人主義和無抵抗主義,那強力、政治、法律等,一切抑制個人或團體自由的事便必然不免,所以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主義已百孔千瘡的露出破綻來了我所以說你若是反對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和無抵抗的無政府主義,便是把無政府主義打得粉碎。

7.抵抗必須強力,只這一點已經使你們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露出很大的破綻你現在說抵抗和壓服完全不同,並舉朝鮮獨立及奪回賊贓為例;請看朝鮮已經抵抗了日本幾次,若不由抵抗達到壓服日本的程度,日本如何肯讓它獨立?你若不能壓服盜賊,哪能奪回自己的東西?你既然不敢附和「以暴易暴的辦法」,那麼,將來推倒資本階級以後,你們無政府黨一定反對以資本階級壓服勞動的辦法壓服資本家了,難怪有人說無政府黨是資本階級的好朋友!

8.我在女師的演說是:「我的意思以為物質上的生活,能夠做到平等自由,便是正當的人生,因為人人都是人類,不應該受他人的壓迫」,這幾句話分明是指物質的生活上普通事項而言,前函已分折說明這是屬於反乎自由的(甲)類,是指一階級無理地壓迫他階級,一個人無理地壓迫他個人,好像資本家之於勞動者男子之於婦女,並且鄭重告訴你,現在討論的是(乙)(丙)兩種,女師的演說是(甲)種,言非一端,義各有當,你如何仍舊並為一談?政治上革命者壓服頑固黨,教育上教育者壓服受教育者.和物質的生活上人人不應受無理的壓迫,試問有何沖突?在一群之內,人人能為社會公共利益犧牲自己的意見以就他人,那自然極好;我所問你的是,若在一群之內處於萬萬不宜分裂的境況,而少數的頑固黨對於一個關系一群存亡的問題,堅不肯

為社會公共利益犧牲私見以就他人,拉他去受善良教育,不但他不肯去,而且也來不及了,請問此時除了壓服他以外,還有什麼別的好方法?有史以來革命成功的,無一不是少數人壓服了多數人,你有何種證據斷定社會上若有多數的頑固派,則社會革命不能成功,又有何種證據斷定社會革命後沒有多數的頑固派,俄國的十月革命是不是少數人的運動?現在它革命以後,在國民全體上看起來,是不是頑固派仍居多數?我們中國倘有一萬萬人獻身社會革命運動,你想能否成功呢?

你是否反對以一萬萬人壓服三萬萬人呢?

9.你這一段話我大部分莫明其妙,所說的比方,我想多數讀者也都莫明其妙。我並未曾說你說過唯資本家方能夠聯合,我只說「倘然能夠這樣(即指資本家的產業聯合而自由而人人同意而無強制執行的事),便不必無政府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也足令先生謳歌崇拜了!"我曾問你:克魯泡特金的兩段話僅是說明「聯合」之可能,未曾說明「聯合而且自由」之可能;歐美各國間在資本家管理之下大規模的生產聯合很多,試問其中辦事都須得人人同意嗎,都是自由而無強制執行的事件嗎?你既然理屈詞窮,最好是一字不答;我真想不到你竟然說出!「既以自由契約而聯合,便可依照自由契約而行使他的自由,這是人人都曉得的」,這樣可憐的含糊搪塞的話來,將我問的資本家生產聯合里辦事是否人人同意及有無強制執行等話,一字未答;並且你自己硬說這種聯合有聯合之可能,便可以不必再行討論了。你雖不敢再行討論,我還是要再行討論;我還是要嚴重的問你:資本家生產聯合里辦事,是否有須得人人同意的自由及無強制執行的自由?倘能夠這樣自由,便不必無政府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也足令你謳歌崇拜了;倘不能夠這樣自由,這種聯合而不自由的自由聯合,(近代資本主義之下、自由貿易、自由競爭、自由投資、自由契約、自由聯合都是資本家的不法自由、資本家產業聯合是自由的、聯合起來辦事的條規是不能自由的。)在你引來證明你「自由之與聯合絕對沒有沖突」的主張上,試問有何意義?在雇傭制度的資本主義之下,勞動者用去勞力的最大部分是替資本家做工,不但可以解辭職務,就是怠工罷工都是合理的;在共產主義時代,勞動者完全是替社會和自己做工,不但無正當理由不應該自由退出,並且怠工罷工都應該受相當的制裁;你們倘不能了解這個道理,你們倘以為這樣不自由的辦法比現在雇傭制度資本主義的罪惡還深,你們還是去跪在資本主義腳下享受那奴隸的自由罷!

10.廣州兩個學生會現在已經聯合起來沒有,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我們所討論的問題如是:一切社會一切生產機關一切交通機關,如果都像廣州學生會那樣不同意便自由分裂,分裂之後不同意再分裂,分之又分至於個人而後止,如此小團結小聯合都不成,大團結大聯合更怎能夠成立呢?即今廣州兩個學生會已經聯合攏來了,這

因為他是學生會還不礙事,倘若是生產機關或交通機關,那分裂到再聯合起來期間的紊亂損失,諒無人能夠否認。

我們並非有意反對人人同意自由聯合的理想,乃因為這理想在許多事實上分明是不可能的,為大團結大聯合的目的計,不得不承認有強制那不合理的不同意部分服從那合理的部分之必要。這種情實和軍國主義帝國主義的侵略鄰國及陸榮廷之掠奪廣東遠非一類,何得舉以為喻?

11.社會和團體不同,不是單一的,不是有界限的,不是有門可閉的,抬出和他有關系的人之團體外頭,還是不曾離開我們的社會;若說送到遠方,把這種(常不盡責任而且常侵犯他人的自由的)人送到遠方的社會,豈不是以鄰為壑嗎?

12.個人與個人間的契約,尚可望拿道德名譽信用來維持,有許多人不顧名譽道德信用,還是有法律制裁的必要;至於各團體間及個人與其他團體有沖突時,這便復雜了,便非道德名譽信用所可維持的了。找第三者排解,這本是現在的社會中常有的事,正為有恃強欺弱的人不容排解,所以才有法律制裁的必要。照你說「我們就可聯合起來干涉他像協約國之對待德國一樣",那麼,你雖反對法律的制裁,卻很贊成武力的制裁了;因為協約國若不用武力,如何能幹涉德國?你說「將來各地方各團體之聯合,也如協約國一樣,不必要有一中央統治機關來干涉它的,所以不必要一國壓服那一國,一地方壓服那一地方"。我對你這段話有三個疑問:(1)協約國果然未曾壓服那一國嗎?(2)協約國之上倘然有一個中央統治機關——強有力的中央統治機關,國際的強弱吞噬紛爭豈不可以減少一點嗎?(3)將來各地方各團體之聯合,果然也和協約國一樣嗎?將來政治上的自由聯合,你舉協約國為榜樣;將來經濟上的自由聯合,你引克魯泡特金所舉歐美資本家的共同企業為榜樣;恐怕有人聽了你這些說話,會以為無政府的自由社會已經在歐美各國實現出來了。

13.可以利用群眾心理的一二人,乃是置身群眾之外,有自動的意識來利用群眾之野心家;大的科學家一旦置身群眾中,個人的意識為群眾心理所壓迫,往往失了理性,被動的無意識的隨着群眾走,所以不能利用群眾,請問這有何矛盾?我們始終所討論的,是法律可不可以絕對廢除的問題,不是法律有沒有萬能的問題,這一層你要弄清楚。固定的事,自由契約的力量能維持,那自然無問題;現在的問題,乃是自由契約的力量不能維持時如何辦?我對於絕對廢除法律的疑問就在這一點。一時的事,或為法律條文未備的,或法律條文已與現社會生活狀況不相應而一時未及修改的,也不是絕對沒有就公眾意見來解決的先例。但這種公眾的意見,非萬不得已斷然不可以輕用,其理由有三:(一)是因為公眾究竟是什麼,有何標准范圍?(二)是因為所謂公眾的意見,是否野心家在那裡利用群眾心理?(三)是因為多數知識淺的人所發真的

公眾意見,是否合乎其是非也是一個問題。拿這種惆恍迷離不負責任的公眾意見偶然來補助法律,已經是非常的革命的現象了;倘拿它來代替有固定性的比較可信的法律,真是大錯而特錯。天下事雖是千變萬化,法律也是進化的不是一成不變的;定法律的人雖沒有預想的天才,但他也不能禁止後人以相當的手續加以修正的。未經相當的手續修改以前,法律自然是應該死板板的不能更改,這種死板板的固定性正是法律的好處;倘毫無固定性,隨時都可以由人民自己修改,所謂人民到底是些什麼人多少人,如此野心家爛仔都可隨時以人民的名義修改於自己不便的法律,無政府黨主張以公眾的意見代替法律之大缺點正在此處,你如何反說這是無政府主義最完美的地方。

在以上討論的范圍以外,有兩點不得不附告讀者:(一)聲白雖相信無政府主義.卻也極力贊成階級戰爭和革命的行動;現在和我討論的大半是遠的將來社會組織問題和終極的法律存廢問題,若勞農俄國現行制度,他也認為革命時代過渡時代之自然現象,並不加以非難。(二)聲白的思想是信仰克魯泡特金的,不是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所以什麼虛無主義無抵抗主義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他一概反對;他的行為算得是一個純潔的青年,絕不像一班」下品的無政府黨」,我很為中國無政府黨可惜少有聲白這樣的人!

性之生理學(Physiology of sex)

高錯

貿然一句話說「生物的進化」像是明白,實在不明白,要從兩方面證明:一種是全生物種屬上的證明,達爾文的《種源論》(Origen /Species]《人類由來》(The De-scentofMan)兩種學說人人曉得的,一種生物進化,成一種生物,人是猴子來的話,不用詳述在這里;還有一種生物從胎兒到成蟲,(這個名字不好姑且用着)它是怎樣順序?拿人來說,我們要曉得人的最初.細胞是單細胞,和那些極下等動物一樣。我們要曉得我們胎兒,最初是和全部脊椎動物胎兒同形,區別不得。我們要曉得我們胎兒有腮,有那些我們人不當有的器官,是男女同體。總括起來,就是一個生物從生到生成,和全生物的進化是一樣程式。宇宙間幾億萬年的進化,我們人在胎里把他演過去,演到極端,才成成人就是了。所以我要說進化的真意義,要曉得宇宙的大一致,我不能不顧到兩種科學:第一種是本體發生學(On-togeny)關於我們人類就是人類進化學(Authropology)第二種是生物系統學(Phylogeny)就是達爾文所倡的《種源論》,大意在第一章述了。第一種科學就是我現在所要說的。我們不兩樣齊進,一定不曉得進化的真義,哪能得解進化的原則?這兩樣都是互相證明的,哪可偏廢?

細胞兩個字,在生物學上,是一個革命紀元。「細胞」未降生以前,種種邪說奇話,我不必追問,生物學革了命,這「性」字的觀察推究,也自然革命。這個革命都不是過去很久的事,我們記得一八三八年Hereiden氏始指實植物組織由細胞,而且曉得植物的起源是細胞到第二年Schwaum氏才應用到動物上來,以前荒唐無稽的性觀念,才漸漸的帶了科學色彩,性的說明,都移到這細胞上來。現在的生物所以有系統,生命學所以有根源,病理學所以可說明,這個給我們曙光的,基礎的,都是這細胞兩字。說到性的生理,隨便拿個動物來,譬如一個雞,雞是卵里出來的,卵是從母雞肚裡出來,是和雄雞交了精,來生的。我們從這樣一想,我們解決這問題,一定把那雞卵來研究。這個一六五一年Harvey氏一六七二年Malpigh氏及其他多數學者都研究了小雞,追求它的出發點,曉得雞卵里的生活部分。但是雞生了卵,再成小雞,容易把來

研究;我們人和別的哺乳類,生來就是一個人,或是同樣的動物,問題更拿不到根源。所以卵細胞發現了之後,哺乳類有不有是沒有曉得,哺乳類的卵細胞發現更是在後。一八二七年Carl Erust von Baer才發現的。一直到一八六一年動物學者Gegen baur氏才指實脊椎動物的卵,都是單細胞。後來更進才曉得生物界上都是如此.成一個大一致,零零碎碎的生物現象,生理現象,性現象,才成一個系統,才確立這宇宙大法則的進化兩字。

以上所說的是卵細胞,就是女性的細胞。我們再轉過來說男性。性的根源人人都曉得的,閹鶴閹豬等等都是常做的。我們中國更多一種閹了的人,所以人的根源他們也是曉得清楚。但是不要驚奇,歐西不要閹人,這部分知識卻是不如我們中國。一六七七年他們發現了男性要素,卻是發現得大誤,他把藏在體中一部分都當男性要素根源,說那半流動物的做要素,叫它做精蟲,因為說它是寄生的小蟲。到一八四一年Kolliker氏才曉得這是細胞,是在男性腺(Male-sexglands)就是從睾丸來的,倒不如我們中國,不管他蟲也好,細胞也好,直接爽把睾丸,割了去閹人。

我們要曉得「性」字是進化的中樞,達爾文說的性擇(Sexual Selection)是進化的原因,是男女體形異態的根源。我們要了解生物外面的變遷,我們更不能不在這裡面性細胞的進化述一述。我前文說了進化兩字是統轄全生物,生物進化可以追溯,正是我們細胞進化,有階段可追溯的緣故,我現在就把性細胞,來詳述一述。

1.胚細胞(Germ-cell)

胚胎兩字我們常用的,不必我說明,就是生物的最始基礎,分列起來,該應有男女兩性,就是卵細胞和精蟲,然而都是單細胞,它的分裂都是相同,我們先總敘些細胞形態,再來分說。

細胞是有核前已述了。這細胞核就是細胞的要部。核有里膜,中具網狀物質,叫做核網(Lin in)。在這王中列有染色體(Chmmatin)。因為這體是很容易人工着色,所以叫這名字。這染色體是要部的中心,是生物大秘密的所在,細胞性的遺傳,生物性的遺傳,都是在此。這些話以後再講,顯而易見的就是它的功能,細胞分裂,是以它為宗的。這個分裂我們叫它做Mitosis,我Karys Kinesis是有定則,有恆態,分染色體做兩平均部分,到它分裂的兩部分,我們要述這分裂,我們從分裂以前的靜態說起。

細胞核里,染色體以外,還有一個核心Nucleolus,它的功用,現在沒有明白。細胞核的外面,還有一個細胞心Centrosome,說在這分裂上,也是有要緊功用的.分裂的第一步,就是列染色體做線狀,斷做幾片,這個叫做染色片(Chromosome)。片的數目在生物的平常細胞.都是一定,一定種屬有一定,決不變動的。同時,細胞心也裂做兩個,成為星狀,出放射狀纖維,所以叫star.裂出的這兩個心.遊行到兩反對方向,

相對而立。兩心的中間,有放射纖維張住,這樣一看,細胞心和這星狀的東西,一定是要掌細胞分裂時,採掘內實物的。同時,核里消失,染色片就整列在兩星狀物的中間。既列之後,染色片更直裂分開,從前一個的,變成了對,並列在中間,更為分開,各自行動,去就它對面細胞心,各成了子細胞。最後染色體自線狀回頭更成網質,長起核膜來圍繞自己。這個時候,細胞質也就分離,成兩個完全子細胞,和從前母細胞或同樣的細胞.我們看它這種分裂法,我們可以曉得它的結果,是這子細胞所得染色體.不但是同數,而且同種,全與母細胞相同的。這以上所說是一般細胞,性細胞也是這一樣的細胞,我們分列在下面。

a.卵細胞(Ovum)

卵細胞就是女性分裂出來的女性細胞,它的構造和上節說的是一樣,它的大小各種屬不相同,然而在哺乳,都是顯微鏡下才可以見得。比較起來,鳥類更大,它的核仍舊是小,只顯微鏡可以看見。我們見卵很大,其實不是細胞是這樣大,都是些附帶物,就是卵黃,僅僅供胎兒的營養,做胎兒的食物就是了。一個鳥卵那樣大,它的胚胎細胞仍舊小,被卵黃圍住,顯得大,從這卵黃的位置,卵可以分做四式,各有它的特性,各有它的分裂方法,這個我們下節另述,這是與種屬有關的,分列起來:

1.分布卵黃(Diffuse yolk)卵黃分布在卵細胞中,無脊椎動物的卵、軟體動物、哺乳類的卵是如此。

2.集中卵黃(Central yolk)卵黃聚集在卵之中心,環節動物卵是如此。

3.頂極卵黃(Polar yolk)卵黃集在卵的一端,兩棲類是如此。

4.豐富卵黃(Predominant in ant yolk)全卵幾乎全被卵黃充滿,只空頂上少許,魚類,爬蟲類,鳥類的卵是如此。

卵細胞是生物的細胞,自然它的染色體是當然同數,是一種生物就有一定的數。但是我們要曉得,母體一個卵細胞,不是直接就可以受胎的,它在受胎之前,要經種種變化階程。這個變化階程,就是生物的玄妙所在。生物為什麼有「性為什麼進化,怎樣進化,什麼樣成單性生殖,什麼成有性生殖,怎麼中間會有獨性成胎?」它都有一定的法則,管轄的一致根源。我們取個兩性生殖的卵細胞來說明,因為這是進化的極端,不是兩性生殖,都是止於中途,我們只要回顧一兩句,就可以明白的。這個變化階程是什麼?就是卵的成熟(Maturaotin)就是分裂。因為這分裂它的性細胞,只成了一半染色體,所以成熟的卵,它不是和母體一樣個數染色體的完全細胞,是只有半數的細胞,它的分裂方法很復雜的,不是一裂就成功,我略記它的方法在下面。

假設有個細胞,它的染色片是四,長大了要分裂的時候,就變成八染色片來分裂,和上面所述是一樣。卵細胞卻有一點不同,它分裂出來的,不成等大.大的留在細胞

里,小的跑出細胞外,我們叫它做第一極體(Polar body)。這個時候卵細胞里的片數還是相同。經了這第一程後,再分裂。這個時候,它不再自加片數,四片的變成了兩片了。這時候所裂仍是大小不等,大的留在細胞里,小的又出外做第二極體,從前的極體同時也一樣分裂,成兩個,一個卵細胞核成了三個極體在外,和一個留在核內,它都是成半數染色體的東西。它為什麼這樣,就是預備去受男性細胞的精蟲來配足這少的半數。那極體的功用,現在沒有研究得出,好像是無作用,是自然消失。

我屢次說了一定種屬的細胞,是有一定個數的染色片。兩性生殖的因為這樣分裂兩次,女性細胞卵沒有男性來配上半數,直是不成自己種屬的完全細胞,所以高等動物沒有男性,女性不能生殖的。我們向前一查,如果那細胞不分兩次,它也可以生殖,因為有同類染色片,是一個完全細胞的緣故。這是什麼?這是單性成胎,它的分裂不進到第二步,少分一次,自然不要男性來配上半數就可以產子了。那無性生殖的就是最前所述的細胞分裂,和這個相像。然而單性生殖,是分裂得大小不同,有一個還成極體,自然消滅;無性生殖的分裂生殖,並這步也沒有。

我們總觀這節,第一要注意的就是兩次分裂,減少染色片的一半,預備去受男性精蟲。Weizman氏總結這現象說「成熟(Maturation)的目的,不過是自減染色片就是了」。我們現在說男性了。

6.精蟲(She Matozoon )o

染色片是要同數,它既是去配女性的半數生的,那它一定只能容留一半染色片,男性細胞也不能不分裂了。這個我們叫它成蟲(Sper matogeueis)。它的分裂方法和女性大抵一樣,只有一點不同;第一精蟲分裂更早;第二它分裂出來的是大小相同;第三是個個有用,不像女性細胞三個變成極體,自然消滅。我們仍取四染色片的細胞做例:第一次一分成兩個,這兩個是有同數染片的,各個再等分就成四成,四個都是有一半染色體的,這四個是什麼?就成了四個精蟲。

我們總起來比較一比較。

1.女性細胞是Amxba,是很遲鈍、不靈活的原形蟲;男性細胞,是有根長尾的原形蟲,很活潑的,可以急速進行,受胎的時候,精蟲是去求卵,卵只是讓它來求就是了。

女性細胞是富於滋養質,有很高的蘊能,可以支持消費,男性細胞是沒有蘊能,到女性細胞內,去消耗女性的滋養質。

女性細胞是一個細胞只成一卵,四分之三要消失,男性細胞是一個細胞成四個精蟲,個個有用,它的大小隻有卵的三千分之一。

女性細胞是生殖的本源,從那單性生殖現象,可以曉得,男性細胞是去配女性的,

不能自己生殖。

2.交接(Copulation)°

我在前文述了滴蟲情形,我們可以說它是兩性生殖的開端,也就是交接的開端。但是我們廣察自然界,兩性性細胞相及舉行那兩性融和的方法,卻是有種種奇妙事實:水裡動植物借水力不用說了;達爾文所發現的風媒,蟲媒,豈不更奇怪。我們現在做一件事,總是說效率大,總要求或然率大才說是我們的事業進步。我們一看自然界,才曉這個原理也是採用,我們更不能不驚奇的了。生物的目的是繁殖,歸根起來,就是性細胞相合的或然率愈大,就是生殖的效率高。這個所以交接有種種方法,性器官有種種形狀,它的進化,都是層段可推的。下等動物它們性細胞的交合,很是簡單,兩性用不着交接,也沒有交接器官,最普通的兩性各自把性細胞放在水裡,等它自己借水力去交合,海綿等都是如此。兩性細胞有化學的不同,有牽引力,這是一因,我前已述過,也要注意在這里。這樣方法,它的或然率很小,自然是最沒有進化的方法。漸漸的進化,可以更安全交合的,要在高等動物。魚類稍稍進化,它是雌魚在前產,雄魚在後注精。兩棲類曼雄抱雌產,隨產隨注。我們看到這里,我們就可以曉得它們雌雄已經是互相照顧,或然率自然大了些。但這都是沒有直接交接,也沒有交接器官的。到了鳥類,有了交接,但是沒有什麼識別交接器官.到了哺乳類以上,才有真正交接,雌有器官引導精蟲會卵,雄有器官去注在雌的體內。這些話,我們人就是模範,也不用細說了。我們從這進化上一看,生物愈進化,組織愈復雜,再生和生殖力都縮小。下等動物一生產就是萬數的,很不少,我們人真不過它幾萬分之一。我們要遂繁殖,不是效率高,那一定不達目的。生的少,就效率高,高就是進化,我們可以說它是進化的當然。我們又從效率看,哺乳類的動物都是有性季(Season Modern)它們的女性,除了到那季,是沒有性慾,有的是四個月一季,有的是六個月一季,有的是一年一季,種種式式的不同。然而一直到猴,都是如此,不到那季里,它的卵不成熟,不排出,沒有性分泌。到我們人類,女子是月月有性分泌,月月排卵,無時無性慾(女子性慾,月經期前後最盛)這又是什麼緣故?有些人或想,人的性慾重,不如禽獸,哪曉是我們的進化!是進化的當然!我們看那些動物,一產就幾個,它那個季中不孕,空了一季,不甚要緊。我們人類生得少,要求效率高,自然不能空季,這還是推論。動物性季多有春秋,據他們醫學上調查,女子受胎也是如此。更是告訴我們,從前也有季,這兩季是正本,所以交接的效率高,其餘是進化來補助的了。

3.近世胎生學(Embryology)o

我們從前的人沒有知識和科學的研究,他們曉得男女性的止境,就到交接停了。交接以後,怎樣成一個完全生物,是沒有一個人解決出來。在我們中國,更是除了些

神秘荒唐的話,可以說是上下五千年,沒有一人曉得,並沒有人想去解決。這解決還是歐洲人。但是我們不要說他是神聖萬能,這個解決曙光,並不很早,看我前面所舉細胞,女性細胞,男性細胞發現的年代,可以曉得,這胎生學還在其後.真正鬧清楚一點的,也不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罷了。我們追溯一溯,生物學的元祖,亞里士多德,他曾曉得蜜蜂有處女生殖Virgin bisth,(就是單性生殖,和蜜蜂的事實,前文敘過了)這個到後來Munich -Siebold才重新發現的,也可以算他知識之源是早了。卻是亞氏以後就中止了。耶教興,說什麼清凈受胎,說什麼亞當夏娃,把生殖兩個字加一層密密的神秘面網,男女性和一切生物的進化現象,都被它一網打盡,還要專橫,破人家的門,取人家的命,科學家受害的很多,是科學史上不忘的大記錄。我不用特別細說在這里,科學到耶教勢力倒後才復生。這生物學,胎生學也是如此。我們下個斷論在這處,就是神秘不倒真理永不明。我們現在遇着了一流人他還在那裡兩儀定太極,乾坤陰陽,河圖洛書亂唱的人,我們不能不加攻擊搗毀,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對國,對社會,對人家,對我們自己應盡的義務!

我的話也說遠了,收回來着題,胎生學三字是應該包含男女性,從細胞說起的,我現在細胞已經述了,從交接之後說起。

a.受精(Fertiligation)

在動物性季期中,女性細胞已經分裂好了,送到子宮去等精蟲。在人類女子月經時候,就是卵成熟,送去子宮的時候,只等交接來的男性細胞。交接之後,男性細胞達到子宮是怎樣?精蟲是活潑性質,它自己就去覓子宮里的卵細胞。同時,卵細胞起個突起來歡迎,讓它鑽進去。一個進去了之後,它就不讓第二個進來,所以最活潑的就遂目的,這也是小天地中的一個競爭(Struggle)人類的子宮是單子宮,一個卵受了精「別的卵就不大容了」。這個劇烈競爭之下,男女兩性細胞,一回交接所出的,真是幾萬之一遂了目的,余的都是要自然死滅的。精蟲進了細胞之後,精蟲的細胞核漸漸變化起來,失了它的原形,它的網狀質變成染色片,同時,卵的網狀質也變成染色片,細胞心(精蟲的)變成兩個,成星狀的Star (女性的細胞心好像無作用自然消滅)精蟲的細胞核和卵的細胞核都在卵里,所以有兩個核。這兩個核也就變成一個單核,叫做分裂核(Segmentation nuclens)0這兩個核一個是從男性來,一個從女性來,我前面述了。核內染色體的作用,我們點醒歸納在這里,第一,我們可以曉得這個細胞已經有了它種屬所有的染色體個數,成了完全細胞;第二,這個細胞是得了從前兩個生物的性質,就是遺傳了雙方的性質,不是全像母親的東西,不和那無性生殖一樣,無變化的全受全同。這個合成了的細胞,就是生物的基礎細胞,是胎兒的出發點,再來分裂發達的。它怎樣分裂?和我前第一節所述是一樣的,再細細述點在這里:染色片縱

裂,各就對面的心,分成兩個子細胞的話,不用重述;我們要注意的這分裂行程所出是平均分配,各個子細胞都有等分的父性和母性,就是那染色體來自父母的,都平均配分,一樣的方法,一直演到造成完全生物,等分分均在身體各部細胞。我們說到這里,看這事實,可以下斷論,就是男女兩性在生殖是等位,沒有輕重,胎兒是代表兩性的完全個體,不是來補助成功的。這個胎兒生長上,再可以證明,兩個核是可以不要其中一個的。Pr.Delage取海膽Sea-Urchin (Echinus)的無核卵,用精蟲去授胎,居然成了胎兒,可以證明女性核不要,也可以成胎兒。Pr.Loeb他又證明不要精蟲的核,可以成胎。他由此曉得海膽是可以單性成胎,發展成胎兒。我們以前所說的單性成胎,也得到這同樣的結論。所以我們可以說,受精在生殖有兩行程:第一是擊刺那細胞去長成胎兒,這擊刺的方法,自然是男女性細胞的接觸,也還是有別法的;第二去融和兩性細胞的性質,遺傳到他的子孫。我前文述了許多生殖和性不是不可分離的話,回顧這里「兩性只是融和遺傳行程」生殖不一定要兩性細胞的接觸,可以激刺它長成胎兒,不是不可分離的,相補助的東西,是獨立的個體,更加明白了。

q.胎兒發育Entryogeny (胚胎作用)

人類怎樣長成的?這個問題是我們都想曉得的,所以這問題並不是新議論,哲學者生物學者都想來解決的。

上溯到亞里士多德,下到現在生物學者,哪一個不曾費些心血。我如果要溯他們歷史,那真是這小篇幅說不清楚,我們舉兩個最古的學說在這里。看看他的奇怪議論。

1.預造說Preformation theory他的理論說:全體的發達,早已是成就了的,不過是折疊起來,放在卵中,好像花瓣花心疊成一個花蕊,打開來就成一朵花。因這「打開就是不過打開」,所以這個說又叫展開說,Evolution theory這個學說直到十九世紀初人家都相信他是真理。

這個Evolution,不是現代的Evolution的意義,我們譯作"進化"的evolution,是說自然界的進步發展這意思是從達爾文以後才生的

2.裝填說Scatulation theory他說:生物全體的器官,各部都是整頓得齊齊備備,裝在卵里,卵里裝胎兒,胎兒里又裝了卵,這卵還裝了卵,一直到無窮,好像一個無限層數的箱子,只要一層一層打開,人就演到無窮,不致中絕。十八世紀的生物學者,幾乎沒一個不信奉這說。有的生物學者還去算計,說:「上帝創世的第六日,就做了二千億人的卵,一起把它裝在夏娃卵巢里」,有名的哲學家Leibuitz他也承認這說,應用的來說靈魂自從亞當夏娃以來,就和肉體一樣存在祖宗身上的。

但是我們想到我們上文所述的事實,不消駁他,簡直不能成立,不用多說。第一個推倒這說是哪個?一個裁衣匠的兒子Caspar Friedrick WM.這個人,他在一七五九

年發表了《Theoria Generationis》他說:胎兒是從更簡單的原型新生來成的,不是預造。我們可以叫他做新生說Epigenesis.我們看起來,不過是一種事實,不能不說更進於前。他卻受當時許多生物學者的反對,把他的學說廢棄。他到俄京就默默地在俄京死了。後來,一八O二年,他的學說Okeng再證明,更進大成,就是Von Baer。他是細胞學上有名的,他才科學的,研究出了胎細胞怎樣生成筋肉,生成器官,創造了一大基礎。我敘了這許多閑話了,請歸入本題。

我們又要翻舊話,提醒在這里。是什麼?是卵有四式,詳細在前節述了。各種卵的發育,都是一樣,不過因黃的地位小有不同罷了。我上面說的交合了的細胞,就是個母細胞「它分做兩個子細胞,分裂法我在第一節述了。兩子細胞又更分做四個子細胞(從母細胞說是孫細胞了),同樣的方法向前進,一直到成功一細胞球,好像一個桑實Mulberry,所以叫做Momla:這個球再變,中間液化,細胞球成了中空球,一層薄壁的東西,這個我們叫它做blastula從這中空球又變,變成了兩層壁,從口上卷轉,這個叫Gastrula。好像我們的泄氣皮球,裝成的雙折樣子,從這里再到第四階程,就是從前兩層細胞壁的中間,新長一層,叫做Mesodem (內層叫Enloderm,外層叫Ectoderm)。於是就生筋肉,一直到完成胎兒。我們從卵的四式更來一說。

1.分布卵黃它的細胞分裂是平均,Ectoderm,成一個鍾形,海綿Castrula Amphioxus 是這樣。

2.集中卵黃它的細胞分裂只有外層進行,所以它的Gastrula差不多是球形,蟲類是這樣。

3.頂極卵黃它的細胞分裂,是不平均,在沒有卵黃那一邊的,分裂得更快,它的Gastrula成兜狀,兩棲類是這樣。

4.豐富卵黃只有杯囊在黃上分裂Grstmla成盤狀,鳥類,爬蟲類單孔類是如此。

由達爾文說,人是經過了鳥類等來的,我們人的卵好像比鳥類更進,至少也近於鳥類了。這卻不是。哺乳類的卵,是不要黃胎,兒的營養,直接由母體供給,用不着卵黃,第一不同就是沒有卵黃。因為這樣,它的樣式反是逆轉,比鳥類更在未進狀態,和無脊動物的海綿等相像,還沒十分找清楚。脊椎動物里最下等的Amphioxus是和海綿相同,兩個差這遠的動物,可以相像,這也可奇了。

我們從些下等動物看,它們是沒有第三層的Mesodem,是沒有體腔Colomn。高等動物都有這第三層,所以叫三層或後生動物Three-lagered metazoa,是有鮮明體腔的。動物的肩架都是從第三層長成,外層變為皮膚神經系,內層成消化管及腺等。它的變化所示,最初斐折空中起兩折皺.從胎兒的脊面向腹面漸漸延長。終究,這中空變成三部,中間部分是成腸腔,兩邊的就成體腔。這樣兩根直管形的東西,是一切高等動

物的基架,外面的成體殼,內的成腸腔,縱斷來看,腸腔和外層中間成兩個體腔。再以後的變化,也和上同,就是再起折皺,再成種種復雜組織。到後來,就成一個生物的雛型,我們叫他做胎兒。

哺乳類的卵沒有卵黃,胎兒營養是怎樣從母親供給?我也述兩句在這處:卵受胎後,粘在子宮壁上,子宮漸漸長厚,生一種膜Decidua把這卵漸漸蓋住。所以變化的理由,醫學上說因為出一種化學質,循環到身體里的緣故,叫它做內分泌Internal secretion。因為這樣,子宮和卵就同長大。胎兒不是光着身子在子宮里,最初發達的時候,長兩層薄膜,一層在內,一層在外,內層的中間裝液體,是有保護胎兒的莫大作用。外層長筋肉絨,許多血管通在上面,粘在子宮的那方向,血管一直侵到母親的子宮膜內。這部分的子宮長得極厚,同卵的一部分相合,在這里,胎兒同母體相連,胎兒不呼吸,胎兒的濁血,由臍帶送到這相連部分,和母體的血相接,由半透作用,污濁的炭酸瓦斯類,請母體帶去;所要的營養,也同時從這里輸入,胎兒漸漸長大,到後,撕破了這相連的地方,子宮筋肉作用就出產到母體以外。這些話已經要入醫學范圍,不用往下再述。母體因這胎兒起種種變化,消化系,神經系都受大影響,大苦痛,人人曉得,更不用述了。

達爾文的《種源論》《人類由來》,兩書把世界上的迷夢驚醒,大家都承認自有史以來,沒有大學者和他一般大力,給哲學上,生物學上,和一切的宗教、學術、思想上這樣大變動的。他那些學說也早早輸到我們中國,我們也是受了大影響。我很怪為什麼這「個體發生學」不大見人輸入,它是《種源論》底的證明,是人類由來底的基礎。我進一層說,是一而二,二而一,不是這樣,生物定律不成立。赫克爾說的The history of the foetus isa r a recapten lation of the history of the race *or, in other words, On-togeny is arecapitulation of phylogeny 「胎兒歷史是種屬歷史的括語縮影,就是說個體發生學是生物系統學的括語縮影」。自然界幾億萬年所演長縮到現在的,我們人類從卵到成人,是要縮起來重演。我們可以說種屬系統學(胞種屬起源學)是個體發生學(二個體起源學)的機械原因了。赫克爾在他著的《The evolutiou /man》的第一章上說:很奇怪一般人不曉得自己的由來,聽到這些卵細胞胎兒的話,說是像個蟲,像個別的下等動物,就當作小說看。回想我們中國什麼「腐草為螢」就是現在,都有在那裡相信的人。連生命起源Biogeny (生命不自生)的定律都不憧,聽了這個體發生學,他一定說二十世的神話了。

我們要曉得無知和迷信Ignorence and superstition是我們人的大敵。因為從前人無知,所以唱得出「乾坤陰陽」的怪話;因為他們迷信,所以把怪話當定律,硬派女子做半人半物,說是天理;因為從前的人無知,所以相信「人為萬物之靈」,想脫出生物

界,要女子不嫁,說是貞節,這就是異於禽獸一句話的結果。兩樣並起來造成天經地義造成一切惡俗之辯護語(惡俗由來不是從這些話直接成功的,這些話做解釋、說當然、做護符就是了)。我們記得達爾文的《種源論》上不敢說人,到一八七一年才敢補出一書叫《人類由來》(《種源論》是一八五九年出版的)才曉得無知和迷信的偉力真大。

馬克思的共產主義

存統

(-)序論

大家都知道馬克思是一個科學的社會主義者,他的社會主義是有科學的體系的。在他以前的社會主義,都是空想的社會主義,沒有科學的體系;自從他出來之後,社會主義才具備了科學的體系,劃了一個新紀元。這個區別,我可以借河上肇的話來說明:

把「共產主義的社會」當做理想來描寫的思想家,在馬克思以前,也很多很多。可是他們都只能在他們的頭腦中描寫那個理想,至於可以實現那個理想的「物質的基礎」,卻都不能發現,所以他們都只做一個空想家就完了。簡單點說:那種只想飛到空中去而不去研究怎麼樣才能飛到空中去的手段的人,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空想家罷。但是如果有人想做出像飛行機那樣東西來,用它飛到空中,我們就不能說他是空想家;因為他已整然想出為實現那個目的的「物質的基礎」To因為馬克思關於(一)為實現那個當做理想的共產主義社會要怎樣的「物質的基礎」,和(二)那個必要的「物質的基礎」如何才能完成——這兩個問題,曾經做了科學的研究;所以在這一點上,他的社會主義可以稱做科學的社會主義,可以同他以前的空想的社會主義區別的。」

這一段話,很足以說明科學的社會主義和空想的社會主義的區別,也很可以表明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能夠實行的理由。

關於(一)問題,就是生產力十分發展;關於(二)問題,就是改造經濟組織。換句話說:要實現共產主義,必須以生產力十分發展為前題;要生產力十分發展,必須以改造經濟組織才能實現,即只有靠社會革命才能實現。社會革命,簡單點說,就是改變經濟組織的革命。經濟組織一改變了,社會的全部制度都要隨之而改變;於是

新社會也就因而出現。

但是要完成這個社會革命,實現共產主義.是有一定的順序的。馬克思在一八七五年所著的《哥達綱領批判》當中,把這個順序明白告訴了我們。馬克思是一八八三年死的,離他做這篇文章只有八年,所以我們很可以在這篇文章里窺見他的成熟的思想。我們從他這篇文章里,可以把他的實現共產主義的順序分為三期:第一期,是革命的過渡期;第二期,是共產主義的半熟期(這就是普通所說的社會主義的時期);第三期,是共產主義的完成期。(其實,是不能這樣嚴密區分的,大家以意會之就是了。)在這第三期各人都得着「生存保證」,自由社會也就完全實現了。

(-)革命的過渡期

現在先說第一期,這一期就是革命的過渡期。我們把馬克思在這篇文章中及其他文章中關於這點的話一同引在下面,當能格外明白.《法蘭西內亂》上說:

「勞動階級要想達到自己階級的目的,單靠掌握現存的國家是不濟事的」。

大家不要輕輕看過這句話,這句話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呢;因為馬克思主義的根只是唯物史觀,依唯物史觀的解釋,一種經濟組織,一定要有一種政治組織和它相適應;所以一面改變經濟組織,同時也非改變政治組織不可。那些要想在議會里實現社會主義,死守有產階級德謨克拉西的先生們,在這一點,明明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教義的。所以列寧罵他們為「馬克思主義的淫賣婦」,實在是不錯的。我們之所以不承認正統派社會主義(就是柯祖基所代表的那一派)為純粹的馬克思主義,也就在此。純粹的馬克思主義,據我看來,只有布爾什維克主義。

《哥達綱領批評》里說:

「從資本主義社會推移到社會主義社會的中間,必須經過一個革命的變形時期。同這個革命的變形時期相適應的,有一個政治上的過渡期。這個政治上的過渡期,就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獨裁政治

這一段話可為緊接上段而說的,也就是山川均先生所說的「這是唯物史觀說當然的結論與應用」。

《共產黨宣言》上說:

「勞動階級的革命,第一步是使勞動階級跑上權力階級的地位。……既達到第一步,勞動階級就用政治的優越權從資本階級奪取一切資本,將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的手裡,就是集中在組成權力階級的勞動階級手裡;這樣做去,那全部生產力,就可以用最大的速度增加起來了。起初的時候,少不得要用強迫的攻擊手段對付私有財產權和資本家的生產方法,才得達到目的。勞動者和資本階級戰斗的時候,迫於情勢,自己不能不組成一個階級,而且不能不用革命的手段去佔領權力階級的地位,用那權力去破壞舊生產方法;但是同時階級對抗的存在和一切階級本身,也都是應該掃除的,因此勞動階級的權勢也是要去掉的。」

《空想的及科學的社會主義》上說:

「勞動階級掌握政權,先把生產機關收歸國有。從此之後,把無產階級自身也一同廢止,一切階級區別,階級對抗,都一概廢止,就是叫做『國家'的國家,也隨着廢止。……無產階級握取政權,用這個權力,把離開有產階級的手的'社會的生產機關,'完全移歸公共機關所有。」

這一段話,是馬克思說的,雖沒有像前面那幾段那樣明白;但也明明白白教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了。總之,馬克思主張「勞動專政」,實是一樁很的確的事實。他從一八四七年起草《共產黨宣言》以來,就抱有這個思想,不過明白確定的,卻在一八七一年巴黎自治團失敗之後。有人說他到了後年思想成熟了,放棄這個主張,那是不對的。

在這個革命的過渡期中,無產階級最大的工作,就是把一切生產機關收歸國有,及把一切階級消滅。俄羅斯同志現在所做的,就是這第一期的事業。這第一期,是由資本主義進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社會革命的時期。這個時期經過的長短,我看要以各國的經濟發達狀況和人民知識程度如何而定的。在俄國、中國這些產業幼稚,人民無知識的國家,過渡時期要比別國多一些時日也未可知。究竟要多少時日,我們固不能預定;不過共產主義不是一舉而成的這件事實,我們是無疑的。我們也只有同心協力,盡我們最善的努力,以期早日通過這個過渡期就是了。

(三)共產主義的半熟期

共產主義的半熟期,就是共產主義的第一期。到了這時期,因為已經經過了「久

產之苦」的過渡期,把一切生產機關都收歸國有了;所以就沒有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階級區別了,也就沒有一切階級區別了;因之無產階級專政這個政治形態,也便隨着告終了。而同時在別一方面,因為全社會的生產機關已成為「國家的統一」,和全社會的生產力已成為「意識的計划的結合」;所以全生產方法的變革」也就實現了,「社會的生產力」也就大大地增加了。到了巨大的生產力增加的時候,社會才進到共產主義的第一期。但是在這時期的共產主義,起初還不過半熟的東西罷了。現在再把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關於這共產主義第一期的話寫在下面:

「我們這里要處置的東西,並不是在那個固有基礎上發展的共產主義社會,實在是那個剛從資本主義社會產出之後那些時候的共產主義社會。在這時期無論在經濟上、在道德上、在精神上,在其餘一切關繫上,都還沒有脫除那個生它的母胎舊社會的遺風。在這種社會里每個生產者,都向社會正確地取回自己所給予社會的東西(扣除為社會全體所必要的費用之後)。他給予社會的東西,就是他個人的勞動量。……他向社會領受了一種證券,這種證券上面寫明'供給這些這些分量的勞動』(扣除了他為共同團體所行的勞動);拿了這個證券,向消費物的社會的倉庫,取出與這個所費的勞動相等的東西。這就是:他把他在這一個形式上所給予社會的東西,在別一個形式上取回。換句話說,就是同量的勞動互相交換

這是已經過了過渡期,進了共產主義第一期以後的事,在這時期,社會已完全沒有私有生產機關和掠奪剩餘價值的有產階級了,所以一切人都成為「社會的勞動者」而勞動,各人都應其提供的勞動多寡從社會領受一定的報酬。在這各個人「在別一個形式上,取回同」在這一個形式上所付給社會的勞動「相等分量的勞動」一點看起來,可以說是實現勞動全收權。(但是因為從全體勞動收益當中,先扣除了為社會全體的必要費用之故,所以實不是各人完全取回他的勞動收益全部的。)但我們要問:這種承認勞動全收權的社會,就是馬克思當做理想的「共產主義的社會」嗎?那不是的。據馬克思的意見,一切權利,都是有產階級社會的殘渣,勞動全收權也是一樣。同在《哥達綱領批判》當中,他又接着說道:

「在這個地方,明明白白被同』那個規定商品交換(只要它是在同一價值內交換)的原則'相同的原質支配着。不過在這變化過的事情下面,因為(一)無論是誰,都不能提供他的勞動以外的東西;和(二)除了個人的消費物以外,無

論什麼東西,都不能歸個人所有;所以內容和形式,都發生了變化。但是關於各個生產者之間的消費品分配,是被同'商品同價量交換'一樣的原則支配着的;即是這個形式同量的勞動,同別個形式同量的勞動交換。

「在商品交換里,』等價的交換'這條原則,只是在全體平均上存立的,在各個的場合是不存立的;但是在這個場合,是沒有說有'原則和實際不一致'那樣的事的。不過那個『平等權利',從其原則上說,還仍舊是有產者的權利。

「這個平等權利,雖然如上述那樣有進步,但仍舊還負有有產者的限制的。為什麼呢?因為生產者的權利,與其『勞動給付'成比例,平等還存在用『勞動'這個同一尺度去測量這一點上之故。(所以其結果,不免要發生種種不平等)有人對於別人,在肉體上或精神上,佔著優等的地位,所以在同一時間當中,能夠提供更多的勞動,或者更能勞動更多的時間。因為把勞動當做尺度使用,所以其張度及強度,也不可不斟酌的。不然,那就不是尺度了。這樣說來,這個叫做『平等權利'的權利,實在是對於不平等的勞動的不平等的權利。不用說,各人都同別人一樣,單是一個勞動者;階級的區別,是不承認了。但是這個,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把不平等的個人的天分,以及不平等的個人的給予能力,認做『自然的特權'了。所以這個,同一切權利一樣,從其內容來說,也是不平等的權利。..還有別的種種差別;例如一個勞動者結了婚,別個勞動者沒有結婚;這個人的小孩子,比別個人多等都是。所以縱使大家做同一勞動勤務,對於社會的消費財物取同一的分量,也要發生一個人在事實上所得的東西比別人多,一個人比別人富那樣的事情。如果要想避免這些弊害,那麼我們就可以知道:『權利'不是平等的,實在是不平等的。然而這些弊害,在共產主義社會的第一期——即在吃了『久產之苦』(按這是指革命的過渡期的)之後,剛從資本主義社會產出不久那些時候的共產主義社會,是不可避的現象。大凡權利這個東西,決不能成為比『社會的經濟狀態及靠這經濟狀態附做條件的文化的發展'更高的東西的。」

所謂「在變化過的事情上面,無論是誰,都不能提供他的勞動以外的東西;在別一方面,除了個人的消費物以外,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歸屬個人所有」,以及「大家都不過是一個相同的勞動者,不承認有階級的區別」那些話,都不過是說明這麼一個時期的社會狀態;即一切生產機關都歸社會公有,社會沒有了叫做有產者及無產者這種階級區別的時期——即社會已經過了過渡期進入共產主義的時期——的社會狀態。在這個時期,社會雖然已經進了共產主義的時期了,然而在起初的時候,社會還沒有脫除舊社會的熏習,所以關於消費品的分配,也不能就採用「各取所需」這條原則。

為獎勵各人的勞動起見,還有應其所提供的勞動的分量而定財富分配的必要。所以雖然已經進到共產主義社會了,然在第一期,卻也還承認近於「勞動全收權」的權利的。但我們已經知道:在主張有權利的時候,是沒有平等的;一切權利,都是不平等的權利。在這種以各人勞動分量多少來定分配的時候,要發生種種的不公平:例如有兩個人,雖然在同樣必要的時候,但因為二人的勞動分量不同,所以就發生一個得到較多消費手段,一個得到較少消費手段的事情;還有有更多的必要的人,所得的分配額,反而比有更少的必要的人少的事。這樣說來,社會雖然已經進入共產主義時代,然在第一期,什麼正義、自由、平等這些東西,都還不能達到完滿境域的;據馬克思想,這些弊害,到底是不能避免的

總之,在共產主義的第一期,只不過免除了從生產機關私有所生出來的弊害;至於跟着以勞動量為標準的分配製度所產生的種種不公平,一時還不能免除。這時候有兩條重要原則!一條是「不勞動的不許吃」,一條是「做多少工作,給多少報酬」。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共主義的第一期

(四)共產主義的完成期

共產主義「在那個固有的基礎上發展」起來,漸漸兒使社會的生產力成就了巨大的發達,最後就達到「實現共產主義所必需的程度」,而社會的一切組成員也就都得着「生存保證丁做到這樣,也決不是不可能的事。到了這個時候,共產主義才脫了半熟期而進到完成期,人類也成為真正的自然支配者。關於這個時期,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里說道:

「在共產主義社會更高級的狀態!在從服從分業原理而發生的個人的奴隸的隸屬沒有了之後;在精神勞動和肉體勞動的對立廢除了之後;在勞動不當做為單維持生活的手段,而勞動自身成為第一個生活要求之後;在生產力隨着個人的全面的發展一同增加,而共同財富的源泉都十分流出之後:——到了這個時候,社會才完全從狹隘的有產者的法律的地平線拔出來,而且只有在這個時候,社會才能在旗幟上大書特書着:,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所謂「各盡所能」,就是「各人應其能力為生產財富而勞動」的意思;所謂「各取所需」,就是「各人應其慾望而消費社會財富」的意思;這兩句話,是把共產主義社會的生產及消費的根本原則,最簡單明晰表現出來的話。這樣的社會,馬克思並不以

為立刻就能實現的;他以為要實現這樣的社會,必須先經過許多年數;等到社會的生產力大大地增加,最後,「共同財富的一切源泉都流出來」的時候,這樣的社會,才能實現。他的共產主義不能稱為烏托邦,也就在此。我們之所以不相信別的共產主義,而獨信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也在於此。

這樣的一個社會,就是我們所要的自由社會。在這種社會里,「勞動已不是為生活的單一手段,而其自身就是第一個生活要求」。這種為「生活要求」的勞動,也就是一般人所仰慕的優美愉快的勞動,也就是一般藝術家所企望的「勞動的藝術化,在這時候,人人都能夠自由勞動,自由消費,真是一個快樂世界!而且社會的生產力既然十分發展,精神勞動和肉體勞動的對立既然消滅,則勞動時間一定可以大大減少,餘暇時間一定可以大大增加,什麼科學,藝術這些東西,誰也不能獨佔了:真正的自由、平等、正義、幸福,也都只有這時才能完全實現!這就是「各個人都能夠自由發展,全體才能自由發展的協同社會」!馬克思所謂「共產主義的更高級的狀態」,就是這樣的!

(五)結論

由上所說,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什麼東西,大概總可以明白了。我為讀者容易記憶起見,再把上文大意總括如下:

1.社會革命期。這期的特質,就是無產階級專政。這期最大工作:(一)把一切生產機關收歸國有;(二)征服有產階級並消滅一切階級;(三)整理生產事業並發展生產力。這期工作,大部分都屬於破壞。

2.共產主義半熟期。這一期就是剛從資本主義社會脫出的新共產主義社會的時期,也就是經過了社會革命期後的時期:(在社會革命期中,是正與資本主義社會戰爭的時期,不能說是已經脫出資本主義社會。)因為它去資本主義社會未遠,所以無論在經濟上、在道德上、在精神上、在一切關繫上,都還遺留着舊社會的遺風;因之,強制力在這時期也還不能免除。這個時期,已沒有了階級的區別和生產機關的私有。無產階級的國家也已消滅,全社會人都已變做生產勞動者。這時破壞已完,完全努力建設。因為生產機關已為全社會所有,生產事情已有統一的計划,所以生產力也就能充分發展起來。至於分配消費品,還僅能採用「各取所值」一條原則,做多少工才給多少報酬,所以在這時候,還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

3.共產主義完成期。這個時期,就是生產力已達了十分可驚的程度,完全能夠做到「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自由共產社會的時期。這就是恩格斯所說「自由的王國」,馬克思所謂「協同的社會」。

大家請看: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對的嗎?把共產主義的目的、手段、過程,都一一告訴我們的人,除了馬克思之外,還有什麼人呢?這種從經濟上來主張共產主義不去相信,到底要信什麼共產主義呢?世界上主張共產主義的學說,還有比馬克思更完備的嗎?自由、平等、正義、幸福,是憑空建築得起嗎?究竟是先有了共產主義的經濟組織,然後有平等、自由、正義、幸福呢?還是先有了自由、平等、正義、幸福,然後有共產主義的經濟組織呢?這一個差別,是很大的呢!朋友們!都要仔細想一想呵。

現在再說一點我的意見。我以為馬克思主義全部理論,都是拿產業發達的國家的材料做根據的;所以他有些話,不能適用於產業幼稚的國家。但我以為我們研究一種學說一種主義,決不應當「囪冏吞棗」「食古不化」,應當把那種主義那種學說的精髓取出。比方唯物史觀告訴我們:經濟組織起了變化,社會組織也就要隨之而起變化。我們因此就可以知道:要改變社會組織,必須先改變經濟組織。又如馬克思經濟學說告訴我們:產業社會化的結果,共產主義是必然到來的運命。我們因此又可知道:要想實現共產主義,必須先使產業社會化「諸如此類,舉不勝舉。所以我們在中國主張馬克思主義,實在沒有違背馬克思主義的精髓,乃正是馬克思主義精髓的應用。

我們很知道:如果在中國實行馬克思主義,在表面上或者要有與馬克思所說的話沖突的地方;但這並不要緊,因為馬克思主義的本身,並不是一個死板板的模型:所以我以為我們只要遵守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原則就是了;至於枝葉政策,是不必拘泥的。

我以為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唯物史觀,忘記了唯物史觀就沒有了馬克思主義。非但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注意唯物史觀,就是別的社會主義者,也非注意唯物史觀不可。一種社會組織,一定要建在一定的經濟組織上面。經濟組織,是社會組織的基礎;沒有基礎,怎麼建築得起?空想社會主義者的弊病,我們千萬不可犯。社會革命,絕非偶然僥幸的事,是要在一定的條件下面來行的。不顧一定的條件,空談社會革命,是一件無益的事。我們如果真要使社會革命成功,除了遵守唯物史觀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什麼正義、人道、自由、平等,都要建築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面的。找不到那種經濟基礎,空講自由、平等,就是講一萬年,也是不會實現的。我們並不是不要自由、平等,我們只不過要先築成能夠得到自由平等的經濟基礎。我們知道:社會是進化的,由較不完善進於較完善的。要想一步跳過,那完全是夢想。我們對於社會進化必須經過的階段,是避免不來的。所以我們必須實行階級斗爭,必須採用勞工專政,拿什麼「徹底不徹底」的話來反對馬克思主義,我看是一錢不值。

總之,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一定可以在中國實行的,不過如何才能實行,卻全靠我們的努力了!

一九二一年八月一四日

奶娘

劉復

我嗚嗚地唱着歌,輕輕地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只還哭,我可不能哭。

我嗚嗚地唱着,

輕輕地拍着;

也不知道

是什麼時候了,

孩子才勉強地睡着,

我也才勉強地睡着。

我睡著了

還在嗚嗚地唱

還在輕輕地拍;

我夢里看見

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熱溫溫的

在我胸口兒睡着....

啊啦!----

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夢!——也就醒了。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九日倫敦)

一個小農家的暮

劉復

她在灶下煮飯,

新砍的山柴,

嘩嘩剝剝地響

灶門里嫣紅的火光,閃着她嫣紅的臉,閃紅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含着個十年的煙斗,

慢慢地從田裡回來;

屋角里掛去了鋤頭,便坐在稻床上,調弄着只親人的狗。

他還踱到欄里去,看一看他的牛;回頭向她說,

「怎樣了——

我們新釀的酒?」

門對面青山的頂上,松樹的尖頭.

已露出了半輪的月亮口

孩子們在場上

看着月,

還數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五,八,六,兩

他們數.

他們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天上星多月不亮J

(一九二一年二月七日倫敦)此二語是江陰諺,

〔記得八九歲時,曾在稻棚中住過一夜.

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記下

來。一九二一年二月八日倫敦。〕涼爽的席,松軟的草,

鋪成張小小的床;棚角里碎碎屑屑的.透進些銀白的月光.

一片唧唧的秋蟲聲,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這美妙的浪,

把我的稚夢托着翻着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來停在草葉上,看那晶晶的露珠,何等的輕!

何等的亮!……

回聲(一首願望的悲哀詩)

劉復

(一)

他看着白羊在嫩綠的草上.

慢慢地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地坐着。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地向他頭上滴着。

他和着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地唱着。

他拿着支短笛,

應着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地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地想着;

他微微地嘆息;他火熱的淚,默默地流着。

(二)

「該有吻般甜的蜜?該有蜜般甜的吻?有的?……在哪裡?...

「哪裡的海,

無量數的波棱,

縱着,橫着,

鋪着,疊着,

翻着,滾着……我在這一個波棱中,她又在哪裡?……

「也似乎看見她,玫瑰般的唇,白玉般的體……只怪眼光遲鈍,沒看出面目來,

她便周身浴着恥辱的淚,默默地埋入

黑壓壓的樹林里!

「黑壓壓的樹林,我真看不透你,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風中

向我說什麼;

我也很柔弱,

不能鉤鱷魚的腮,

不能穿鱷魚的鼻,

不能叫他哀求我,

不能叫他諂媚我;

我只是問,

她在那裡?」

,,那裡?」一回聲這麼說。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給誰看?

無聊的草,

你怎年年的替墳墓做衣裳?

「去罷?——住着!——

住着?——去罷!——

「這邊是座舊墳,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邊是座新墳,

下面是將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麼?」

「你又怎麼?」——回聲這麼說.

(三)

他火熱的淚,默默地流着;他微微地嘆息;

他悠悠地想着;他還吹着,唱着。

他還拿着支短笛,應着潺潺的流水聲,嗚嗚地吹着

他還和着羊頸上的鈴聲,低低地唱着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冷冰冰地向他頭上滴着;他還在這一座黑壓壓的樹林的邊頭,

懶懶地坐着,

他還充滿着願望,看着白羊在嫩綠的草上,慢慢地吃着走着.

(一九二一年二月一O日倫敦)

夏天的黎明(Summer Dawn)

Wilfrid Wilson Gibson 作劉復譯

人:Laban Carpenter,—)田佣。

Getty Carpenter,他的妻o

景:Laban Carpenter的小屋,在天亮以前Laban還躺在床上,迷迷睡着!他的妻,卻已穿好了衣服,正在把一把水吊子,放在一個新生的爐火上去。在床上,Laban 的旁邊,是一個六個月大的小孩q又一張床上,是五個小孩,都在七歲以下:男孩們

躺在一頭,女孩們躺在一頭。

B--起來,孩子,起來罷!不然,我們要遲了。

L--這樣早,孩子!幾點鍾了?

B--快三點了。

爐上的火,已生得好好的;

吊子里的水,也一會兒就開了。

我們喝了口兒茶出去,

也可以趕去些寒氣<

在這帶着露水的老清早就起身.

做的是艱苦的活。

L--我躺到了床上。

像只有半點鍾的時光。

B--說哪裡話,Laban!

你上床時,至多不過十點半。

你幾乎連褲子也沒脫,

便躺下睡著了;

你只是豬般的打鼾,

後來還是我給你翻了個身。

到我上床,已近十一點了。

L--我不知道你們是怎樣辦的?

一個男人,晚上必須睡足,

若是白天要做工。

但是,女人,怎麼樣,似乎……

B--起來罷,孩子!不要躺着盡說話,

翻翻身呢……

L--我的背,差不多斷了。

B--唉!自有些人的背容易斷。

L--你說容易麼!

那難道容易一

天天晚上,掘地種蘿卜,

直種到太黑了,看不見我們自己的腳;

天一亮,又要再去:

夏天的夜,又這樣的短!

B•一若是夏天的夜長了,你的孩子們,冬天便要赤腳。

L•一不過這在一個男人身上,總覺得重些;因為他還有整天的工作。

B •—難道我在白天,不也有工作麼?

你白天的工作,可管不了你的吃,你的住——你,還有你的妻,你的子。

若是你父親也是這般說,

孩子,你現在不知哪裡去了!他就是能夠不在床上躺,他周身沒有一根的懶骨。

想來你也聽見他說的得意話,他一共不知說過了幾百次:「我雖然也有倒運的時候,可還沒有大錯:

十一個男女,是我養活了。」唉!還有你的娘,

她害了僂麻質斯病,跛着,

大半世是癱着;因此只是個他,要管着家,還要管着你們,單手單腳,料理得你們清清楚楚像個樣,直料理到女孩兒們長大;他也還有他白天的工作。

你現在,可要說起白天的工作來了!

可不是麼,我也聽見他說!

有一次,因為要救護田中的谷,

他整整做了一禮拜的工,沒有睡着一絲的覺:他是成天的在Stobshill礦里做工,成夜的在田場中,料理秋收的事。

L---後來呢,他就睡了……

B ,-是,他就盡量的睡;

可是直到秋收完畢了才睡,

他終於救護了田中的谷。

L---唉:可是,這班父輩……

B---你自己也是個父了!

你躺在那裡喃喃吶,自己想想,也該害羞;若是我們能在夏天掙得些小「外快」,好把冬天敷衍過,

只覺得是太快樂了。

L---真的,妻,真的!

可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做了一天誠實的工,掙的錢,還不夠養他的妻和家,

不免太難罷!

B---十二個先令,怎夠得什麼一

房租是這樣的高,

還有那穿的,吃的,和燒的

可是,我不怨什麼:

我不過拖了六個小孩,

我母親可拖了十三個。

我父親是開石礦時炸瞎了眼,

我們有十個人,是他瞎眼之後才養的。

我母親,她同時有三個抱在手中的小孩一兩個是雙生的,一個便是Dick。

我聽見她說!這孩子將養時,

她病在床上;

直到時光近了,那一對沒幫助的小孩,只是張開着大眼睛,坐在床腳頭看她直的是好得和黃金一樣。

那時她,苦惱的女人,自己也奇異,

怎麼三個孩子,可以同時養得活。

至於我,簡直不知道她怎樣的過了這重關。但是,我有時問她,她便說:

「唉!回頭看去,

自然要稀奇,怎麼可以辦得了。

可是在當時,

每替孩子做得一點事,便是你多得一點的快樂。

因此你也不想什麼了。」

我母親是見到了事物的真締了,

所以她看着我們,真的是滿意富足。

她夏天是鋤地,鋤一天,六個便士。

她一生最好的幾個年頭,盡在那兒拾石子。

我所知道的她只有過一天的休假;

便是在她結婚之後十四年,

到Stell去看過一次她的表姊。

她來回都坐了農夫Thompson的「豬兒車」。

她後來還老是這麼說:

她不懂得為什麼有些人,喜歡休假日;

為什麼他們家裡有活做,卻要到外面去找快活。

她說據她想,

成天的靜坐在別人家,

腳是冷的,手是空的,懶的

那裡有什麼快活;

家裡卻盡有東西可以補補縫縫,

也盡有火爐邊兒可以坐n

話雖這麼說,

卻是無論何時,看不見她的坐。

她是不能休息的:

她第一個起身,末了一個睡。

我從來也沒看見她靜過,直到她臨了。

她常常希望,便到死來時,也看見她在那裡做工。

後來她居然如願……

她那一個禮拜洗的衣服,是留下來我給她燙的……唉!母親是知道什麼叫做艱苦的了!

她日日夜夜地做工,養活了她的孩子。

L---永遠是孩子,孩子!

一個女人奴隸了她一生,

去養活她的孩子!

到孩子們長大了,又各個奴隸了他們的人生,

去養活他們的孩子。

孩子,我們結婚時,沒有想想!

你還記得那一天是夏天的晚上,

很好的天氣,我們倆雙雙的散步?

唉,那真是快活的時候,

我們沒有想想……

B——-你沒有想想,

我是知道的。

是,那真是快活的時候;

Laban我想我第一次,同着你在Maden草地上散步,

世間可沒有更快活的女人了。

可是到現在,雖然什麼都不同了,我還依舊的快活。

便就那時說罷,一個人生,本來不是容易過去的;

當我只真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到田場里去做工,做得筋酸骨痛。

每當禮拜一的早晨,我們一點鍾就起身,

先把衣服洗完了,

然後做白天的活。

那時我還不滿十五歲;

但我記得是冬天早晨起來了,黑蛾蛾,冷凄凄,

我們窗里點着燈,

海邊上的巡查看見了,便嗡着嘴唇,向我們噓噓地吹叫。

我也常看見你帶着一群牲口出門,

可是我們已做了好多點鍾的工了。

laban,那時我常常想,

你是很振作的,跟在那一群花馬的後面走。

L---唉!那時候,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一生一世只是的做工,做工,

做工要直做到老。

我想總有什麼地方,有點兒快樂:

(起身,穿起衣服來)B——若是要結婚的人,就要有孩子,就不能想到快樂。

無如是你,夫,你已不能回頭做個小孩……做個不結婚的……

L——哪兒話!沒有你我就不能辦。

B---那麼,可是你的孩子太多了?

是要喂的餓嘴太多了,是要用皮包的小腳太多了!因此你就能躺在那裡,看着他們,(傷心阿!我的父親,從來沒有能把眼睛看我們!)這樣的說?

我想,你能沒有的,大約是Tommy罷?你有了他最久,許是你有些厭他了……L---妻,怎說!他是最大的一個;

養他那時,你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兒!我也只得長了你兩歲。

孩子,你記得麼?我們何等的得意……B---或者是天天送點心你吃的Nell 了?

L---她一天天的長,愈長愈像她娘了。

B •-那麼,一定是Robiu ;

鄰居們都說,他是什麼都像你。

L---對阿!他連脾氣都像我,

這個小突厥!

B---或者是Kit和Kate這一對雙生的?

不差,他們是加倍的太多了。

L---人家說,他們在這一個村鄉里,

從來也沒看見這麼好的一對。

B 這只就剩着這個小國國了。可憐的小蟲兒,你便是太多的一個!L---算了,Betty,算了!

也嘲弄得夠了!

你當我只顧多說,

我現在是預備着做工了。

B•水吊子也開了。

〔她泡好了茶,斟了兩杯〕

喝罷,

也可以趕去些寒氣。

L---唉!天一亮就出去種葡萄,

做的是陰冷的活。

B---快就要出太陽了。

L---太陽對於我,出得太快了。

B---什麼話;萬不可以罵太陽。

我便早些兒和你隔絕了也可以,

卻不願有那一天,隔絕了太陽的光。

我決不願聽見有什麼一言半語,咒罵着太陽。

〔他們倆到門後去拿了鋤,向床上睡着的孩子們,又看了最後的一看,於是一同出門,走向黎明中去〕

這是去年八月中的舊譯稿,到今年三月,才能整頓抄寫下來。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八日倫敦

狹的籠

俄國埃羅先珂作魯迅譯

老虎疲乏了……

每天每天總如此……

狹的籠,籠里看見的狹的天空,籠的周圍目之所及乂是狹的籠

這排列,盡接着盡接着,似乎渡過了動物園的園牆,盡接到世界的盡頭。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極了。

每天每天總如此……

來看的那痴呆的臉,那痴呆的笑聲,招嘔吐的那氣味……

「唉唉,倘能夠只要不看見那痴呆的下等的臉呵,倘能夠只要不聽到那痴呆的討厭的笑呵……」

然而這痴呆的堆,是目之所及,盡接着盡接着,沒有窮盡,渡過了動物園的圍牆,盡接到世界的盡頭;那粗野的笑聲,似乎宇宙若存,也就不會靜。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極了……

老虎便貓似地盤着,深藏了頭,身體因為嫌惡發了抖,想着:

「唉唉,所謂虎的生命,只在看那痴呆的臉麼?所謂生活,只在聽那痴呆的鬨笑的聲音麼?……」

從他胸中流露了沉重的苦痛的嘆息。

「喂,大蟲哭着哩!」看客一面嚷,一面紛紛的跑到虎檻這邊來。虎的全身因為憤怒與憎惡起了痙攣,那尾巴無意識的猛烈地敲了檻里的地板,

他記起他還是自由的住在林間的時候,在那深的樹林的深處,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底下,飾着花朵的石頭的神祇來了。人們從遠的村落到這里來,都忘卻了他在近旁,跑到在這石頭的神祇面前,一心不亂的祈禱。

時時漏出嘆息來,時時灑淚在花朵上,這淚混了露水,被月光照着,可難解,夜明石似的發光。或者充滿了歡喜在花上奔騰,或者閃閃的在葉尖耽着冥想。而且區別出人的淚和夜的露來,在那時的他是算一種心愛的游戲。

有一夜,他試舐了落在石神祇面前的,寶石一般神異的閃爍着的人間的眼淚了。他那時,還沒有很知道神祇之前,人們的供獻中,無論比寶石,比任何貴重的東西,都不能再高於眼淚的供獻。因此他只一回,但是只一回,舐着看了,於是就在這一夜,他被捉住了。他以為這是石神祇的罰。

現在一想到,虎的胸脯便生痛,痛到要哭了。他也學那人類在石神祇面前,虔減的跪着祈禱這模樣,向了石神祇,跪下叫道:

「神呵,願只是不看見那痴呆的臉呵,願只是不聽到那痴呆的笑呵……」

這其間,不知什麼時候,那痴呆的笑聲已經漸漸的遠遠開去,低了下去,春夢似的消在幽隱里,老虎側着耳朵聽,在他耳中,只聽得清涼約溪水的微音,而且要招嘔吐的人類的臭味,也消失了,其中卻彌滿了馥郁的花的香氣。

老虎愕然的睜開了眼睛,張皇的四顧。

誰能想象這老虎的歡喜呢。覺得窘迫的籠中,人類的痴呆的影子,此刻全都不見了。他睡在不知幾千年的大樹的下的飾着花朵的石神祇面前。人的眼淚,還是映着月光,神奇的在花上閃爍。

現在才悟得,當想舐淚珠的時候,他便睡著了。

「阿阿愉快,一切全是夢,唉唉好高興呵

老虎跳起來,尾巴敲着脅肋,在月光中歡喜地跳躍奔走,那胸膛里滿了自由,那身體里,連到細小的纖維也溢出不可思議的力,凜凜地顫動,

呵呵愉快,我只以為狹的籠和人類的痴呆是真實的,卻也不過一場可厭的夢罷了,但無論是夢是真,可再沒有別的東西比籠更可厭。

「只有這一點是真實,只這一點,我便是到死也未必忘卻的。」一面說,老虎並無目的的在樹林間走。

忽而跳,忽而走,在草地上皮球似地翻騰,或則輾轉老虎自己不知經過了多少里了,待到或一處,正要走出大平原去的時候,他嗅到異樣的氣味,急忙立定了,他的巨大的鼻子,因為要辨別這氣味,哆嗦地動了。

「哦,是羊哪,什麼近處該有羊在那裡……

但是,彷彿覺得久違了似的……」

一面說,老虎暗暗地藏着足音,將羊臊氣當作目標,在高的草莽中匍過去。

暫時之間,他前面看見高峻的圍牆,而且漸聽得圈在那圍牆裡面的羊的懵懂的聲息。這樣的圍牆,老虎是已經見過幾百遍的罷。而且,幾百遍跳過了這樣的圍牆,捕過羊與小牛的罷。但今夜,一見這圍牆,虎的心裡卻騰起了不可言說的憤怒的火焰了。

「籠,狹的籠……」

他說着,疾於飛箭地撲上去。吐出比霹靂更可怕的咆哮,用了電光一般的氣勢,徑攻這圍牆。被那非將一切破壞便不罷休的大風似的,他的足一搭擊,這用大柱子堅固的造就的圍牆便如當風的蛛網一般搖盪起來。一剎時,那茁實的粗壯的柱子,彷彿孩子玩的積木的房屋似的,一枝一枝的倒下去,兩三分間,高峻的圍牆便開了一個通得馬車的廣大的門。

「喂.羊們。可愛的兄弟們。到自由的世界去。快出籠去呵。」他一面雷也似的吼,一面仍接續着圍牆的破壞。但怕得失神的羊群,卻在牆角里擠作一堆,毫不動彈,只是索索地抖。老虎以為從羊群看來,似乎再沒有比自由世界更可怕,於是烈火般怒吼起來了。

「喂,人類的奴隸,下流的奴隸們。不要自由麼,狹的籠比自由的世界還要捨不得麼?下劣東西。」

他說着,攻進了發抖的羊群中間,從一端起,用了他的強力的足,一匹一匹的捉了摔出圍牆外面去。

雖然如此,那放出外面的羊,卻發出一種彷彿用了鈍的小刀活活的剜着肚腸似的,凄慘的哭聲,又逃回原地方來了。牧人和守犬,都被這情景嚇住了,只是惘然的拱着手看,但元氣漸漸恢復轉來,要打退這老虎,便一齊來襲擊。兩三粒槍彈打進了老虎的身中,犬群發出可怕的嗥聲,擺好了伺隙便咬的身段。

「羊呵,你們才是下流的奴隸,你們才是無法可想的畜生哩。比愚昧的狗還要下等的東西。你們才是永久不得救的!」

老虎吐血似的獨自說,只五六跳便進了樹林。於是那形象隨即不見了。蹲在石神祇面前,他舐着傷痕,而且哭着。

「唉唉,但願只是不聽到那凄慘的聲音……」

他塞住兩只耳朵,祈禱石神祇。

「只是不聽到那可怕的聲……那一直響到世界盡頭的凄慘的奴隸的聲音……」

他哭着。

老虎經過了拉閽(註:Rajah,東印度土著的侯王,舊翻曷囉闔者即此。)的壯觀的別館的旁邊。他動身向著喜馬拉雅的險峻的山,作長路的旅行的時候,在孟加拉未加斧鉞的郁蒼的森林和荒野中,來往奔馳的時候,他在這別館前面,已經走過好多回To對於那高的石牆和深的濠溝,他常給以侮蔑的一瞥。

然而,這一回剛到別館前面,老虎卻彷彿被魔鬼攫住了似的,突然在濠端立定了。心臟的動悸很劇烈,呼吸也塞住了。

「籠,又是狹的籠……」

宏壯的別館里,拉閽的二百個美人花一般裝飾着,在那裡度着豪侈的生涯。

走過這別館的村人們,不知怎樣的羨慕着那些女人的生活呢。年青的女兒們,當原野的歸途中,許多回佇立在濠溝的樹影里。而且背着草籠,反復地揣想着那奢華的卻又放恣的生活,直待走到伊的窮乏的茅廬。然而怎的呢?老虎現在覺得明明白白地聽到那美的女人們仰慕自由的深的嘆息了。

他軋軋的切着牙齒。

他前面,看見石牆圍着的別館的高壯的屋頂,在樹縫里,映了強烈的太陽,黃金

似的晃耀;牆外是鎖鏈一樣,繞着深的二三丈的濠溝。

老虎是從小便嫌憎人類的。從很小的時候,從還捧着他母親的乳房的時候,但雖如此,現在卻連自己也不能解,一想到那高的石牆圍着的女人們,他的心便受不住的突突地跳,那呼吸也塞住了。

他巡視了別館兩三回;他剛在大的鐵門前面,惘然的看那從濠的那邊曳起的長橋,便聽得大路上有人近來了。

老虎跳進叢莽里,將身體貼着地面,等待人類的到來。停停一會,許多侍從環繞着的華麗的行列,從樹木間通過了。在行列的中央,看見奴隸抬着的美麗的貼金的肩輿兩三乘。一乘是拉閹的肩輿,一乘是拉閽的妙齡的第二百零一位新夫人的肩輿。沒有知道叢莽陰里躲着的老虎,靜靜地過去了。老虎看見了拉閽的燃着歡樂之情的愉快的臉;而且也看見了從頭到腳埋着寶石和綺羅的拉閽的第二百零一位新夫人.然而顏面遮了面幕,他卻沒有見,只看見美而且柔的春天似的蔚藍潤澤的眼,美麗的生光。一見這眼:老虎禁不住栗然了。

「我確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眼的.確乎。那優美的、悲哀的,因為恐怖而顫抖的眼……

哦,有了。確乎是的。」

老虎悲哀的笑了c這眼,和老虎捉過許多回的鹿的眼,是完全相像的。

老虎凄涼地笑了。

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拉闔的行列已經走到別館這邊去。長橋徐徐的放下,大的鐵門開開了。將臉藏在這門的面幕後邊的拉閽的二百夫人們,含着笑迎接這兩人。

然而,橋便曳上,門便關閉了,虎的耳朵中,只聽得下鎖的大聲長久的長久的響。

太陽跨過了西方的山,看不見了。豺犬的吠聲來告人夏夜的將近。別館的屋頂在樹木深處溶入暮靄里,老虎彷彿受了石牆的蠱惑一樣,茫然的佇立在濠溝的旁邊。

老虎也有做不到的事,這二三丈闊的濠溝和那高的石牆,誰能夠跳過去呢?

老虎嘆息了。

「唉唉,老虎也有做不到的事……」

正對面有些聲音,有誰逃着,有誰趕着。老虎睜了眼向著石牆那邊看。這上面忽然現出面幕蓋着臉的美眼睛的妙齡的女人。伊還穿着結婚的衣裝,跣足立在石牆上。伊的婀娜的身軀充滿了恐怖在晚煙中發抖,老虎很懂得,這全如鹿被老虎所逐似的。

伊想跳到濠溝里。但當伊將跳的時候,伊的眼突然遇到了立在對岸的看定伊的閃得奇異的眼口伊本能的一退後。這瞬間,後面奔來的拉闔便捉住伊,老虎嘟鹿一般,硬將伊帶走了。

虎耳里只留下伊的絕望的微聲。一聽到這聲息,老虎便忘卻了一切,全身火焰似的燃燒,慄慄地顫抖了;他出了全力忘其所以地跳下濠溝去。兩三分時之後,他攀上石牆如一匹極大的貓。於是不久,他在牆頭出現了。在這里立了片時,他便消失在拉閽的庭園里。

這地方已經一切都寂靜。只是噴泉的清涼的聲音。只是花的低語……虎的心逐漸沉靜了。他暫時站住,嗅着什麼似的,使鼻子翕翕地動。

彌滿了花香的夜氣,茫漠的漂流,覺得消融了人類的臭味。老虎深吸了這香氣兩三次,這才分別出正在尋覓的香來。他全不出聲的上了寬闊的廊沿,窺向天鵝絨的帷幔里。廣大的華麗的房屋裡,沒有一個人。老虎偷偷地進去,再看一回這房屋。空曠的屋因為壯麗的器具和寶石的光氣,滿着奇妙的光輝。靠近廊沿,放在雲石台上的大玻璃匣中,金魚正和月亮的光線相游戲。屋的一角里,金絲雀在豪華的籠的泊木上,靜靜的睡眠。老虎一見這,忘卻了一切,又復怒吼起來了。

「籠,又是狹的籠……到處都是籠

老虎輕輕一跳,到了鳥籠的近旁。

「金絲雀呵,快出去,外面去罷,飛到自由的世界去。那美麗的樹林浴着月光,正在等你呢。"一面說,老虎將一足輕輕一撲,便打破了這籠的一半了。金絲雀吃了驚,抖着身子,逃向籠的最遠的角落裡,想躲起來,拍拍地鼓翼;

「我是給你自由的.快飛出這狹的籠去。快飛到自由的世界去……」

但似乎在金絲雀,是再沒有比自由更可怕,再沒有比自由世界更不安的嚇人的東西了。

「人類的下流的奴隸。下劣東西。不要自由麼?」老虎將一足伸進籠中,抓住了拍拍的金絲雀,扯出外面來。但到了外面的金絲雀已經不呼吸了。老虎將小死屍托在掌上,暫時就月光下茫然的只是看。

「雖然是奴隸,卻可愛哪。而且美呢……」

然而似乎忽而想到別的事了,他將死了的冷的金絲雀放在屋正中最亮的處所,又輕輕的跳到金魚這邊去,他由月光透了水看那玻璃匣里的金魚。

金魚張開大口,一口一口地吃着映在水中的月亮,時時一翻身,顯出肚子,和月光游戲起來。

虎眼中露出同情之色了,

「可憐的小小的金魚呵,

我帶你到廣而且美的恆河去罷,在那裡是流着更干凈的水。我帶你到廣大自由的無限的海里去罷……在那裡是浮着更美的月亮。回到這自由的美的世界去罷……」

但金魚嚇得沉下去了;似乎在金魚,是再沒有比美的恆河更可怕,再沒有比廣大自由的海更不安的嚇人的東西了。

「奴隸,又是人類的奴隸,到處都是奴隸。」

老虎將右側的前足伸下水裡,想去捉金魚,然而金魚卻嘲笑他似的,毫不費力的滑出他足外去,老虎憤怒了。用後足坐着一般的直立起來,兩個前足都浸在水中,要捉金魚,潑削潑削的攪着水。

雖然這樣,金魚卻箭似的從足間巧妙地滑出了。

「畜生,人類的奴隸!」

老虎很憤怒,更厲害的攪水,因這勢子,玻璃匣失了平均,一聲很大的聲響,落在地板上了。被這聲響吃了驚的虎,便本能的跑到門口去。不出二三分時,從屋的深處,忽然掣開了帷幔跳出,右手拿着手槍,只穿寢衣的拉閽來。奮然的飛奔前來的拉閽的眼和怒得發抖的虎的銳利的眼,一剎那,只一剎那,對看了……

尖銳的手槍聲,連別館的根基都震動了的虎吼人類戀慕生命的最後的呻吟。

於是又接着印度之夜的不可思議的寂靜。

只是噴泉的清涼的聲音,只是花的低語……而壯麗的大廈的地板上,浴着日光,金魚潑剌的跳着,拉閽的二百零一個女人們,連呼吸的根也停着。

老虎睡在森林深處的神祇面前,舐着胸間的深傷。胸脯,足,全體,無不一抽一抽的作痛,但他已經不願意哭了;他只露出痛楚的深的太息。他並沒有向石神祇祈禱,要治好他胸間的傷,他單是裝着憂郁的臉,沉沒在思想里。他已經不願意像人類一般,向石的神祇求救了。

印度的夏夜又近了晚間,用那黑的外套靜靜的掩蓋了一切。豺犬的遠吠來報告他的來到了;虎也想睡,而遠地里聽得禽鳥的帶着憂慮的聲音。這不平安似的夜的寂靜,使虎難於平心靜氣的睡覺。他抬起頭來,聳着耳朵,看定了前方。

「什麼呢?許是人罷……

哦,大約又有誰來祈禱了……阿,還不止一個人。幾個呢?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呵,了不得。來的多着哩。」

他憂愁似的要辨別出氣味來,使鼻子凜凜地動.

「阿,也有認識的在裡面是誰呢?

不是獵人的及謨……

也不是樵夫的阿難陀……

也不是托缽和尚的羅摩……哦,是了。像鹿的女人麼?呀,也有拉闔的氣息……

不要胡鬧。將他的頭本已打作四片了的……確乎是打作四片的了。

還有婆羅門在裡面。一個兩個……究竟什麼事呢?哦,秘密的組織。又是將活的女人和棺木燒在一處麼?未必便是那像鹿的女人和拉周的棺木燒在一處罷(註:這便是所謂「撒提」,男人死後,將寡婦和屍體一處焚燒,是印度的舊習慣。印度隸英之後,英人曾經禁止這弊俗,但他們仍然竭力秘密的做,到現在還如此。)他抖着說。

「這卻不許的,無論怎樣,只這像鹿的女人是。」

他躲在叢莽的陰影里探着動靜。正在這時候,相反的方面起了一陣靜風,將新的氣息,通過林木送到虎的鼻間來了。

「那究竟是什麼呢?」

他翕翕的動着巨大的鼻子,很注意的要辨別這氣息。

「阿阿,又是人類麼?

也有火葯氣。哼,印度士兵麼?

還有白種人。許是官……

危險,似乎就要圍住這地方,不給誰知道……

究竟想要怎樣呢,彷彿就要捉誰似的……

未必要打獵罷。來的好多呵……

也許有百人以上哩。」

婆羅門引導着的,二三十人的壯觀的葬式的行列,停在石神祇面前了,但是婆羅門以及伴當的人們,都似乎有所忌憚,怯怯的,竭力的要幽靜,而且都露出恐怖的顏色,慌慌張張的看着近旁。像鹿的女人也將憂愁似的眼光射向樹林里。這在老虎,也分明感得,伊彷彿等着什麼人,想有誰快來,將伊救出婆羅門的手裡去。

「等着我罷,沒有知道我便在這里……叫我出林去呢。」

老虎的心喜歡……老虎欣然地笑了。

奴隸們動手做起事來,不到十分時,美的森林中央便成了一座高的柴木的山。然而像鹿的女人還在祈禱。這悲哀的祈禱似乎沒有窮盡。婆羅門和別的人們都焦急了。

「趕緊罷,趕緊罷,聖火等着你呢,提婆等着你的靈魂,等着你的清凈的靈魂呢。」(註:此翻天。後文又有摩訶提婆,此雲大天。)

奴隸們將壯麗的金飾的拉闔的棺材靜靜的放在柴木上。然而像鹿的女人還在祈禱,沒有忙。伊用了絕望似的眼,透過了印度的夏夜叫着誰,老虎欣然地笑了。

婆羅門的小眼睛,針似的在骨出的臉上,鋒利的發光。

「趕快罷,趕快罷,摩訶提婆等着你的最後的清凈的犧牲,等着你對於丈夫盡了最

後的義務J

奴隸們執着蛇舌一般通紅的燒着的炬火,等久了婆羅門的號令,點火於柴木的山。

像鹿的女人向林間一瞥伊最後的眼,被兩過婆羅門幾乎強迫的引上柴木的山去,在微風飄動的面幕底下,老虎分明看見伊的比面幕更加蒼白的容顏。

婆羅門開始了異樣的祈禱;奴隸們四面點起火來:

稀薄的煙如最後的離別的嘆息一般,靜靜地升上夜的空中去。

老虎已經忘卻了一切,便想跳到人中間去了。然而這剎那,直到這時誰也沒有留心的紅的軍隊,箭似地從四面飛到葬地這邊來。婆羅門的臉和那伴當的險.一見這印度士兵,便化成恐怖,都站住了。而且像鹿的女人的滿心歡喜的呼聲,彷彿到那遠的喜馬拉雅山也還發響。這呼聲,便短刀似地穿透了老虎的心胸了。

「並非我,是等着白人0」

他用兩足抱了胸膛,使他不至於捅破……他用兩足按了胸膛,使他不漏出悲哀的痛苦的嘆息來。白人揮着異樣的紙片,發了什麼號令,於是忽然將像鹿的女人帶下柴木,抱在自己的胸前。一見這,婆羅門的眼是閃電一般發光,而虎的心胸是開裂似地痛。

不知道因為恐怖呢還是憤怒,婆羅門全身發着抖,高擎了兩手,大叫道:「印度的神明,伊古以來守護印度國的神明眾。今以無間地獄之苦,詛咒離叛諸神明的這女人!」

那伴當們都谷應似地復述道:「詛咒這女人!」

「詛咒愛印度之敵,愛印度的國民之敵,離叛了服役於印度諸神明的我輩的這女人!」

伴當們都一齊叫道:「詛咒這女人!」

聽了詛咒的話,像鹿的女人顫抖了,然而白人愈聽詛咒,卻愈將發抖的女人緊抱到自己的胸間去。因為得勝而閃出喜色的白人的臉,湊近了的像鹿女人的臉了,而且老虎覺得聽到了戀愛的言語。

於是拉闔的棺被奴隸抬着,婆羅們和那些伴當被軍隊帶着;像鹿的女人抱在白人的手裡,彷彿夏夜的夢,毫無痕跡的消滅了。

只有稀薄的煙如最後的嘆息一般,微微的舞上空中去。

老虎跳起來了,那胸脯是受不住的痛,那胸脯是燃燒着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到現在未嘗感着過的苦痛的熱情。它不出聲音的,不使石神祇看見,也不使有人留心,靜靜

的在高的草莽里匍過去,去追躡那夏夜的夢一般的消去了的人蹤。印度的夏夜是悄悄的深下去了,不知幾千億的樹林的葉片們,浴雨似的浴着月光,都入了深沉的酣睡。

突然聽得有誰的尖利的叫聲,破了夜之寂寞了,接着是槍聲兩三發,人們的動搖。暴風一般飛過樹蔭中的黑的影於是那不可思議的夜之寂寞又復連接起來

老虎暗暗地出了平原,那路上還看見微溫的血跡,他從旁一瞥石神祇的臉:

「不妨事,什麼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也沒有什麼大礙,不過少了一個白人J

他自己說着,又隱在叢莽的陰影里;但便是他,卻也沒有再到石神祇面前睡在那花上的勇氣了。印度的夏夜似黑外套掩蓋一切,很安靜

.豺犬的遠吠來通知到了夜半了。

忽而破了夜的黑外套,從林中到石神祇面前.來了那像鹿的女人.雪白的面幕拖在後邊,那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上披着頭發。那美的潤澤的眼正如失望的象徵,伊的纖柔的手裡閃着鋒利的銀裝的匕首。

跪在石神祇面前,伊想祈禱了,然而一切祈禱,一切祈禱的話,伊便是一句也忘卻了。

這被月光照着的,將祈禱的話便是一句也忘卻了的像鹿的女人的臉,石神祇定是永遠不忘的罷。即使一句也好,伊要想出祈禱的話來,然而無效,因為那祈禱的話,在伊是便是一句也忘卻了。

「我是為國里的諸神明所詛咒的,我是違背了聖婆羅門的意志的。我愛了印度的敵人,印度諸神明的敵人。在我只剩了到地獄里去的路

伊手裡的銀匕首,明晃晃的閃在伊的胸前。

老虎如自己的胸脯上中了利刃似的叫喊起來。而且跳出叢莽中,他用一足舉起那倒着的像鹿的女人的頭來看。他從伊胸前拔出匕首來看……石神祇是先前一樣的立着。向這神祇作為最後的供獻的,女人的胸中的血,滴在花朵上。老虎看着漸次安靜下去的女人的臉而且想。

他這才分明悟到,人類是被裝在一個看不見的,雖有強力的足也不能破壞的狹的籠中。一想到籠,老虎又怒了「人才是下流的奴隸,人才是畜生;但是將人裝在籠裡面,奴隸一般畜生一般看待的,又究竟是誰呢?」

他從旁一瞥石神祇的臉。

「不,不是那東西,那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那麼,誰呢?……」

落在花上的血點,和了露水,映着月光,不可思議的寶石似的晃耀,

「奴隸的血很明亮。紅玉似的,

但不知什麼味,

就想嘗一嘗……」

他又從旁一瞥石神祇的臉。

「不妨事,不知道的,只嘗一滴一-只一滴……」

他悄悄的要嘗那落在花上的寶石一般發光的奴隸的血去。

這其間,寶石一般發光的血、石、石的神祇,都漸漸的遠離了去,溪水清涼的小流,不知幾千年的大樹的低語,都漸漸的變成人聲了。消融心神的花香,不知什麼時候變了要招嘔吐的人類的群集的臭氣了。

老虎睜大了眼睛向各處看,他盤着睡在狹的籠裡面。向這籠的前面看,旁邊看,目之所及都是狹的籠.以及烏黑的攢聚着的痴呆的臉,此外再不見一些別的東西了。老虎失望似的怒吼起來。

「狹的籠和人類的痴呆的臉,也終於是事實……」看客喧嚷着,大得意地喝采道:「大蟲吼哩!大蟲起來哩!」

老虎跳起身,用全力直撲鐵欄桿,但他的足已經沒有破壞鐵欄的力量了。

他又發出可怕的呻吟,重新跳起,而且將自己的頭用力的去撞鐵欄桿,洛了血倒在欄里的地板上。

當初嚇得逃跑了的看客,又擠到虎欄這邊來,高興的笑。

「唉唉,那痴呆的臉,那痴呆的下流的笑聲……」老虎閉了眼睛。

於是在自己面前,再憶出一回石神祇的形象來。「石的神祇呵,將這血獻給你,作為最後的供獻°

但願只是不看見那痴呆的臉,但願只是聽不到那痴呆的下流的笑……」

這是對於印度的石神祇的,印度的虎的最後的祈禱。

這其間,痴呆的笑聲漸漸遠離了去,變為印度夏夜的低語了。

人類的群集的臭氣,漸漸的變了印度原始森林的香。然而虎,已經不因為看那自己所愛的美的空地、石的神祇、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寶石一般不可思議的發光的奴隸的血,再睜開眼睛來,要睜開眼睛,在他已經沒有這勇氣了。

一九二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日本放逐了一個俄國的盲人以後,他們的報章上很有許多議論,我才留心到這漂泊的失明的詩人革希理•埃羅先珂.

然而埃羅先珂並非世界上赫赫有名的詩人,我也不甚知道他的經歷.所知道的只是他大約三十餘歲,先在印度,以帶着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理由,被英國的官驅逐了;於是他到日本,進過他們的盲啞學校。現在又被日本的官驅逐了,理由是有宣傳危險思想的嫌疑。

日英是同盟國,兄弟似的情分,既然被逐於英.自然也一定被逐於日的;但這一回卻添上了辱罵與毆打。也如一切被打的人們,往往遺下物件或鮮血一樣,埃羅先珂也遺下東西來.這是他的創作

集,一是《天明前之歌》,二是《最後之嘆息》。

現在已經出版的是第一種,一共十四篇,是他流寓中做給日本人看的童話體的著作。通觀全體,他於政治經濟是沒有興趣的,也並不藏着什麼危險思想的氣味;他只有着一個幼稚的,然而優美的純潔的心,人間的疆界也不能限制他的夢幻,所以對於日本常常發出身受一般的非常感憤的言辭來。他這俄國式的大曠野的精神,在日本是不合適的,當然要得到打罵的回贈,但他沒有料到,這就足見他只有一個幼稚的然而純潔的心。我掩卷之後,深感謝人類中有這樣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與著作。

這《狹的籠》便是《天明前之歌》里的第一篇,大約還是漂流印度時候的感想和憤激。他自己說,這一篇是用了血和淚所寫的。單就印度而言,他們並不戚戚於自己不努力於人的生活,卻憤憤於被人禁了「撒提」,所以即使並無敵人,也仍然是籠中的「下流的奴隸「廣大哉詩人的眼淚,我愛這攻擊別國的「撒提」之幼稚的俄國盲人埃羅先珂,實在遠過於贊美本國的「撒提」受過諾貝爾獎金的印度詩聖泰戈爾,我詛咒美而有毒的曼陀羅花。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六日譯者記

一隊騎馬的人

挪威包以爾(J.Bojer)著沈雁冰譯

一隊騎馬的人經過大平原,平原上閃閃地耀着露珠的光,而且騰騰地蒸發着太陽的熱氣。一切騎者都向前彎着身體坐在鞍上,他們的眼光,定定的向著遠處的目的地看,向著有金光塔頂的偉大城看,那是遠遠望得見的,而且日落以前必定要趕到的。看!他們的眼睛怎樣定定的定定的看着那金城,他們的目的地,他們的救星!有幾個甚至伸直了一雙手,似乎這可以使他們的速度增加。

一個花園橫在他們路前,但這一隊騎馬的人並不繞路避道。他們跳過籬笆,花和葉被馬的蹄跌蹴起飛到半空。每株樹上有鳥兒歌唱,但是沒有一個人聽它們;地上鋪滿了夏季的盛開的花,但是沒有一個人看它們。

一個女人騎着的那匹馬疲乏了,不能再上前了。灰敗着臉色,那女人伸手向身旁騎馬的丈夫求幫助,但是他不得看見。她把她身體撲到那一壁她的兒子旁邊,但是他推開她,只瞪直了眼睛向前看。一切人都瞪直眼睛向前看,沒有一個人覺着有一個悲啼的女人是被他們踐踏了。

向前,向前,他們向前去。一個又一個,落後了,老的和少的都有,但是沒有一個受到了援助。父親踐踏兒子,母親踐踏嬰孩,兄弟踐踏姊妹,向前呀,向前不停。

太陽升到午刻了,馬匹開始倒斃,這一隊人的行伍愈加疏薄了。已經無救的騎者喊出失望的呼聲,當他們直瞪着眼遙望那些仍是有希望的幸福者,他們仍是縱馬奔向救主,奔向那金城。

但是隊中的騎者注意到了,現在那太陽已經開始向下落去,固執的,毫無挽留之餘地的,而且他們又能夠聽得在後面很遠很遠的兩個騎者的馬蹄鐵聲,卻是不敢回頭去看一看,他們知道這兩個騎者是什麼人。他們知道一個是叫做「黑暗」,一個是叫做「夜工

這一隊騎馬的人發狂似的飛趕向前去,因為在那城牆內面就有光明就有安寧,但是這些騎者必定要在日落以前趕到那裡,

他們愈跑愈近那城了。一個騎者忽然的從行伍里突跳出來而且搶上了跑在前頭,和其餘各人的距離一點一點的遠起來。他得意洋洋地在鞍上挺起身來,他瞪目向前看時,眼睛裡已經見着勝利的光。現在他看見那高門了,現在他聽得鍾聲在城塔上響着了,現在他看見年輕的渾身穿白的女侍站在城頭石樓上。向前呀!向前!太陽尚未落山,他的坐騎一定會圓滿這最後不多幾步的功德。他催攢他的坐騎向前,但是此刻他知道一隊中只剩他一個人了。那兩個不相識的騎者已經趕上了他的同伴們,現在他能聽得到他們馬蹄擊地的聲音,他們正追他。但他一定要被救!向前呀!向前!

他們在城裡的,此刻一定能聽得他的聲音了,於是他抓住了他的號筒想吹一套勝利的軍調。但號筒不能發聲;他的肺再也沒得氣力吹成音了。

他的坐騎忽然一個失足,跌倒了,但這位騎者跳起來飛跑,飛奔向那門去。馬蹄鐵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而且他也知道來者是什麼人。他叫着那守門人:「開門!開門!救我!我是個迷途者,而且是被追迫者。開門!」

他伸直了兩臂,他跪在他下,而且他見那守門人走近到門邊了。太陽卻也落山了。

包以爾(Johan Bojer 1872—)挪威現代大小說家。在他本國,和漢姆生(Kunt Hamsun)齊名。他雖然不曾得到了什麼諾貝爾獎金,但我們讀他的《人生》《謊的勢力》《偉太的餓者》《寶地》等等作品,應該覺得他並不比漢姆生.或其他的現代作者弱了些。關於他的作品及生平,我在《小說月報》本年四號上約略說過一點,此處不多說了。

包以爾現在美國,此篇載於八月的英文《心知》雜志上。

譯者記

雜譯日本詩三十首

周作人

今年春間臥病,偶看日本詩,譯出若干首,近時轉地療養來西山中,始能整理錄出,並加入舊譯數則,共十三人,詩三十首。這並不是正式的選粹,只是隨意抄譯.有許多好詩,因為譯語不愜意,不能收入,所以仍舊題作雜譯詩。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記

石川啄木五首Ishikawa Takuboku 1886-1912.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

我們的且讀書且議論.

我們的眼睛的輝耀,

不亞於五十年前的俄國的青年。

我們議論應該做的什麼事,

但是沒有一個人用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①

我們知道我們所求的是什麼,

也知道民眾所求的是什麼,

而且知道我們應該做的什麼事。

我們實在比五十年前的俄國青年知道的更多.

但是沒有一個人用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聚集在此地的都是青年,

常在世上創造出一切新的事物的青年。

①此句原本用俄文原語Vn.au.xl

我們知道老人不久死了,我們終是得勝的了。

看呵,看我們的眼睛的輝耀,我們的議論的激烈呵!

但是沒有一個人用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呵,蠟燭已經換了三遍了

飲料的杯里浮着小飛蟲的死屍了。

少年女子的熱心雖然沒有更變.

伊的眼裡顯出無結果的議論之後的疲倦了。

但是沒有一個人用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二科科的一瓢

我知道了,恐怖家①的心,悲哀的心,一

言語與行為不易分離的唯一的心,

想用了行為替代被奪的言語來表示意思的心,

將我和我身去投擲敵人的心,

但這又是真摯的熱心的人所常有的悲哀。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

喝着冷的科科的一瓢,

嘗了那微苦的味,

我知道了,恐怖家的,

那悲哀的,悲哀的心。

三激論

我不能忘記那夜的激論,——

關於新社會里「權力」的處置,

我知同志的一人少年經濟學者N君的中間

無端的惹起的那繼續五時間的激論。

「你所說的完全是煽動家的話!」

他終於這樣說;

①恐怖家原語系Terroril -

他的聲音幾乎是咆哮了。

倘若沒有桌子在這中間,

恐怕他的手已經打在我的頭上了。

我看見了他淺黑的大的臉上,

漲滿了男子的怒色了。

五月的夜,已經是一點鍾了。

有人起立,打開了窗門的時候,

N和我中間的燭火動搖了幾回。

病後的,愉快的微熱的我的頰上,

感到帶雨的夜風的爽快。

但是我也不能忘記那夜的

在我們會里唯一的婦人K君的柔美的手上的指環。伊去掠上那垂發的時候,

或是剪去燭心的時候,

它在我的眼前閃爍了幾回。

這實在是N所贈的訂婚的指環。

但在那夜我們議論的中間,

伊當初便是我的與黨。

四舊的提包

我的朋友打開了舊的提包,在微暗的燭光散亂着的地板上.

取出種種的書冊:

這都是這國里所禁的東西。

我的朋友隨後尋到了一張的照片,

「這就是了!」放在我的手裡,

他又靜靜的靠着窗吹起口笛來了。

這正是並不怎麼美的一個少女的照片。

五飛機

看呵,今日那蒼空上,飛機又高高地飛着了。

一個當聽差的少年,

遇着偶然不是當值的禮拜日,

坐在家裡和他肺病的母親只有兩個人,

獨自專心的獨學英文讀本的,那眼睛的疲倦呵看呵,今日那蒼空上,

飛機乂高高地飛着了「

與謝野晶子一首Yosano Akiko 1878

六野草

野草真聰明呵,

在城裡野里,留下了人的走路。

青青的生着。

野草真公正呵,

什麼窪地都填平了,

青青的生着。

野草真有情呵,

載了一切的獸蹄鳥跡。

青青的生着。

野草真可尊呵.

不論雨天晴天,總微笑着,青青的生着。

千家元磨六首Senke Motomare 1886

七蒼蠅

土車夫拉了滿裝穢土的車,土車夫的老婆在後面推着,像男人一樣的穿着小衫單褲,着了草鞋可是終是女人,——頭發用了手巾包着。

倦了的時候伊離開車子.深深地嘆一口氣,拿着手巾想擦流汗的臉,

許多蒼蠅,雲一般地飛起.

我見了,我便生了氣,

聚集在死體的蒼蠅是最可惡的東西。

但是土車夫對於這些蒼蠅,卻毫不為意,

仍然跟着車子走去。

蒼蠅也拚命的跟着車子飛去,

像嘲弄乞丐的小孩們一樣,像雲一樣,嗡嗡地叫着追去。

這樣的人是到天國去的,即使我們下了地獄.

八軍隊

我在街上遇見路旁走過的軍隊,

從練兵場回來的一小隊的兵。

也不吹喇叭,也不齊步伐,

他們只是默默的,拖着沉重的腳步過去了

我看見他們太陽曬黑的臉的中間,一齊望着我的許多發光的眼睛,我很知道他們流汗的充血的小眼睛裡所說的許多話。

他們要想說的話,怎樣的多呵!

他們都有一樣的好體格,

可是其中還包藏着小孩一般的希望。

汗同塵土污染了的黃衣服的底下,

都隱藏着草根一樣的白的肉體.

他們是他們母親的人。

除去了他們的母親,沒有人可以將他們佔有,

將他們苛酷待遇的人,也不能將他們佔有了

九草葉

八歲左右的女兒背了兩歲的小兒走着。

背上小兒的握着拳頭的手裡,

捏着垃圾一般的草葉,

只是永久地凝視着:

啊,看那臉上的神聖的哀愁呵!

十賣納豆的女人

日出前的街上.

賣納豆①的女人將嬰孩縛在背上,

鳥一般的唱着歌走去,

用了非常的速率,

這邊那邊的,

很愉快似的問訊,

在各街巷間出入,

對空氣洗清了走去,

鳥一般的迅速,不見形的唱着歌走去。

我愛那個聲音,

我愛那個姿態。

H—他

他什麼地方都存在,

生命之火什麼地方都存在。

隨處都走到,隨處都隱藏着。

用心看去,他是很率直的。

他也在水裡,變了魚生在水裡,

變了美的金魚生在瓶里。

笑的裡面,淚的裡面,

人們所嫌憎的雨的裡面,暗的裡面,他都存在。

他也生在樹里,也生在女人小孩貓狗的裡面。

看呵,什麼地方他都存在,——

率直的他。

十二小詩

樹木浸在靄的中間,

晴天所看不見的美匚

①納豆(Nau。)即豆豉,將豆煮熟放暖處微嫩,加芥末醬油食之。大抵用於早餐,故賣納豆者亦在清早,

雨下了,

淅瀝淅瀝的。

梅雨天的美呵。

樹木看去恰是城堡似的。

黃鶯啼着,

靜靜的遠遠的聽到。

我想這靜,

啊,這個大氣的靜,

甜的靜呵!

靜即是美。

靄里的樹木的靜的形態,

伊們也恍惚的想睡罷!

武者小路實篤一首Mushakoji Saneatsu 1885

十三詩

栗樹呵,

萩呵,

藤蘿呵,

野草呵,

我因為造路,

將你們切斷,

將你們打倒了。

請饒恕罷!

這回請轉生做好的東西來罷!

橫井國三郎一■首Yokoi Kunisabiro 1900

十四小兒

日光照着的廣大的平原上,

哇哇的大聲叫喊着跑去。

啊,在太陽底下,獨自一人的跑去。跑呵,跑呵.

「啊,到這手裡,這懷里來!」

在這時候,他更是叫喊着,在廣大的平原上跑去了

野口米次郎一首Youe Noguchi 1874

十五小曲

生命是什麼:一個聲音,一個思想,黑暗上的光明,-看呵!空中的鳥一雙。

我在落葉的聲里,

聽出大地急激的苦痛;

我叫道:「生命的秋了!」

朝陽的光

窺望我的胸中,說這,

「荒涼哉麼!」

岡田哲藏一■首Okada Tetsnzo

十六詩匠

用了一定的聲調與音律,能夠引起一種愉快的感覺了;只是這比那歌喈的鳥勝過幾何呢?

堀口大學三首Horiguchi Daigaku 1891

十七重荷

生物的苦辛!

人間的苦辛!

日本人的苦辛!所以我瘦了,

十八故鄉

在生我的國里,反成為無家的人了。

沒有人能知道罷——將故鄉看做外國的,我的哀愁!

十九嘆息

豈不可悲麼?薔薇的花。

花散落了,花的香卻還余留的熏着。非無常麼?人間的戀。

戀消失了,想起來時,長在心裡留着。

北原白秋二首Kitawara Hakushiu 1884

二十望火台

望火台下割着野草,

胸中正是撞着火鍾一般口

反正不能如願了,我原是鄉下女兒,不如放了火罷,順着這風勢。

二一鳳仙花兒歌

紅的紅的鳳仙花,白的白的鳳仙花,你在這中間鑽過去罷.紅的花要謝哩,白的花要謝哩,

不行不行,你不能過去了。

木下李太郎四首Kinoshia Bokutano 1884

二二路上

路的那邊女人走過了,

頭巾深深的包着臉的過去;路的這邊男人走過了,很寒冷似的過去。

誰也不知道的夜路,又不是急忙着的樣子:便是不相識的人也罷,一同的走去可不是好麼?

二三睡醒

「也不是什麼虔心,

但是每朝聽見那鍾聲和念經的聲音,不知怎的,總是這樣,

覺得彷彿罪業深重的樣子:我真是有點舊弊呵!」

二四劄青

山泉入浴的無聊,又值秋夜的寂寞,用了青的顏料,在兩腕上畫上花和葉。

和,,本字,,①一個字的人名;但這也只是浴前的游戲罷?入了浴便要消失了罷?

二五石竹花

_________堂IJ薄暮的海邊,

①本字即漢字,對日本的假名字母而言,

唱着「二上節」的時候,①

龍鍾的盲人跟着說道,

「古時人們也這樣的唱也!」那麼古時也同今日沒有變化的,人心的辛苦,懷慕與悲哀,

海邊的石牆上,

淡紅的石竹花開着了。

生由春月二首Ikuta Shungetsu 1891

二六小悲劇

野草中間,紫花地丁很柔弱地開着,

被粗暴的手摘去了,萎謝了。

只是這樣罷了,——

幾千遍都反復過的女子的悲劇!

《新詩的作法》第二十章里著者原注雲,這首是想用四行的詩,表示女性的悲哀的運命。倘若做成長篇小說,差不多便是一部莫泊桑的《女人的一生》。……有女歌人曾作歌雲:「被攀折了,棄舍了,踐踏了,過去罷!薄命的無名的花J這首詩也是寫同樣的心情。但那首歌是自述女身的悲哀,極是主觀的,此詩是客觀的,所以不同了。

二七燕子兒歌

燕子,燕子I

你變了迷兒了麼?

那邊高高的瓦屋頂上,

燕快去定在那裡。

你子,燕子,

我的可愛的妹子!

奧榮一二首Oku Eiichi 1891

①二上節(Fulaagaribushi)是日本的一種俗曲,

二八鴿子

觀音堂①前日斜的時候,鴿子吃過小豆都飛去了,警察把乞丐都趕散了。

乞丐想變成鴿子罷!警察也想變成鴿子罷!

二九寫信問母親索錢的晚

我的話太多了,我的夢太多了。向日葵的花謝了,在我這里只剩下飢餓。我俯首去拾落穗罷。

聽着路旁蟋蟀的歌聲,我的眼淚將飯都打濕了。

晚鍾在暗裡發聲了,在我這里只剩了哀愁。

我叩首禱告不知的神罷。

在暗中樹下鋪了落葉,點起我小小的靈魂的火焰。

西村陽吉一*首Mishimura yokiehi 1892

三十中產階級

只為有少許的金錢,不去想正當的事;只為有少許的金錢,時常怕他減少;只為有少許的金錢,

①此指東京淺草公園的觀音堂養著許多鴿子,遊客多買豆飼之。

也不是工人的友,也不是富豪的敵!

只為有少許的金錢,

不去當真的勞動,

好似海參和亞彌巴,混混沌沌的,

勉強奢侈過活的中產階級,

溫哦哦的,可憐的,

生作這樣家裡的子弟的我呵:,

華文橫行的商榷

張東民

吾近來正想作一本書,但是如果那書著成了,其中卻必定有許多的公式。那些公式是和方程式一般,必須橫寫才可。這是中國書是直仰的,如其用了許多的橫行公式,那麼讀的必須將書顛來倒去,好不煩惱!為這緣故,吾就有這個華字橫行的問題,來和大家討論。

吾們現在橫行的書,也有出版的,如算學書一類,只是除那類書之外,橫行的書,卻是很少。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直行的法子是上古傳下的,吾們照行已久,就因循舊例,不去改革它。然而現在吾們已有了文化運動了,什麼陳貨古董,吾們都要用新法去改良它,難道只直行的法子是因祖宗千百年前創造的,吾們就不該將新法去試驗試驗,求一個改良的方法嗎?況且照鄙人的意見,那橫行的法是比直行的勝得多哩。請將它的好處,為大眾講一講::

第一,橫行法合衛生。吾們的眼睛,有八個很柔細的線筋(Optical muscles)管理它的行動,所以那眼睛,可以周環轉動,很自由的。但是那八個線筋的工作量,是不均勻的。為這緣故,吾們的眼睛,向右左轉動稍易,向上下轉動稍難。只是生理學中的道理,也是吾們日常的經驗,可以不言而知的。所以吾們讀直行書,眼睛不多時就覺得疲乏了。換言之,吾們如讀直行書,是去其易而就其難,對於生理學上,是倒行逆施,不合衛生。這個道理,諸位可以自己實地試驗,就可以明白了吾們都知道以足行走,是比以手行走,容易得多,所以吾們大家用足行走。假使有人獨出心裁,用手行走,違反自然之理,那麼吾們都要笑他是喪心病狂,請他到瘋子院去了。現在吾們既知道吾們的眼睛,讀橫行字容易,讀直行字萬難,那麼字的當橫行或直行,也不成什麼問題了。

第二,橫行字易讀。為什麼橫行字是比直行字易讀呢?其中卻有個緣故,那個緣故,是從心理學中得來的

近世心理學家,用了精密的機械,和奇妙的方法,可把吾們的眼界(Fielr of Vision)細細度量起來。這是那眼界,是什麼意思呢?那就是心理學中專門的名詞,指明

吾們眼睛的知覺力的范圍便是假使吾們將一袖珍電光燈,在暗室中向牆上一放,那電光就直射於牆上,成一圓圈,那個圓圈,就是那電燈的光圈。吾們的眼睛,也和那電燈一般.有一定的光圈,那光圈,就是吾們所稱的眼界。然而吾們怎樣可以將那無聲無形的眼界,去度量呢?為目前之計,吾們有一簡便的方法!就是把一尺許的線,一端結一小黑物(小小的黑卡片很好),那試驗者先面一白牆而立,離牆約尺許,然後注目於面前牆上之一點。試驗者的身體必須直立,他的眼睛,也必須緊緊註定那牆上之一點,不可移動,否則試驗的效果,就不能正確了。雙目註定後,試驗者可用左手的拇指,將線之一端,輕輕地向牆上接着;再用那右手,(僅用大食二指最好),執定那黑物的一端,漸漸向試驗者之右旁,依着牆上,拖將過去,直到他的目杪不能視察那黑物的存在方止。然後把那左右二手間的線,量起來,便得試驗者右旁的眼界了。依此而行,把上、下、左、右、上右、上左、下左、下右,等等量起來,那麼試驗者的眼界全部,就不難完全得知了。這個方法,是很簡單的,吾們大家都可以自己實地試驗。只是試驗之時,緊要之處有二:第一,試驗者的眼睛註定後,不可移轉,第二,試驗處的光亮,必須合度,能注意這二要點,那試驗的效果總有幾分價值。

經心理學家的考察,大概人的眼界,是卵形的,彷彿是像下面的圖:——

吾們仔細一想,那個眼界的所以有這卵形,卻是很自然的,為什麼呢?因為吾們的眼孔,是卵形的,外界的刺激(stimuil)只可由那卵形的孔中進去,所以吾們的眼界,也自然而然的變成卵形了。

吾們既知道眼界是卵形的了,但是這事和字之橫行不橫行,有什麼關系呢?這個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卵形中的橫徑,比它的直徑長得多,為之緣故,橫行文字是比直行的易讀,這也是自然的道理。為什麼呢?因為吾們眼界中的橫徑既是很長了,那麼假使有兩行字,一橫一直,長短相同,字數也不上下,吾們讀那橫行時,因為眼界的橫徑,是很長的,所以目力所到之處很遠,眼睛的轉動,也減少了。吾們再讀那直行的,眼界的直徑既是很短,那麼目力達到處,也是依例縮短,因此眼睛的轉動,也隨而增加了。眼睛的轉動,既費精力,也傷神經,所以吾們為保全目力起見,也不得不改用橫行的辦法。不特此也,鄙人自己的試驗,讀直行文字,費時較多。吾曾用兩張相同的紙,就報上抄下了兩節的時事,那兩紙上的字數,是相同的(共只185字),每行的長短,也無差異,但是試驗的結果,直行字費我50秒鍾,那橫行的只35秒試看那兩段文字,是很短小的,而試驗的結果,已有十五秒鍾的差別;那麼依這比例算起來,吾們倘讀一部《水滸》,若是那《水滸》是橫行的,只需十一日七小時,就可讀完,但若是直印的,便要費兩星期又兩天七小時的工夫。試思那《水滸》一書,只因為橫印直印的不同,讀者就有五天光陰的差別!若照這樣想來,吾們天天看報章

讀書籍,只因為排印不得法,不知空費了吾們多少光陰!吾們生在這二十世紀的舞台上,萬事都不得不講經濟,只光陰的經濟(Economyoftime)難道可以忽視麼?

第三,橫行字有美觀。吾們近來特創新例,已把那英美的句讀圈點法採用了,這是普及教育的初步。雖然,那英美文字是橫行的,所以它的圈點法,是對於橫行文字而創造的。吾們借它來用了,雖則也可通用,然而究竟是牛頭馬尾,似乎有些不合體裁。譬如那英文中的「點」(Comma)當初拉丁和英國古文,並沒有所謂圈點,和中文一般;待到後來,教育漸漸的普及了,方才有圈點之法出來。那個點的由來,也是很簡單的。當初既沒有圈點,那些文章,自然是很難讀的,所以人家便分了章句,並且於每句之中,在可以停歇處,也用有尾的點圈定了。這是那「點」的產生的歷史。請看那個「點」的下方,拖了一個尾,和一鉤子一般。那當初發明這「點」的人,無非是要把每句中的段落分開起來,一則容易讀些,二來句中的意義,也更明顯了。

但是那「點」一人中文,它的尾就失了本來的作用。而且那個「點」也不過是英文圈點中之一,其他如(•)(!)(:)(!)(―)等等,都有歷史的價值,也是對於橫行文字而出產的。吾們倘把它來勉強用了,雖則也可敷衍過去,然而直行文字,一用橫行的圈點,就為繭中的蛹,既不是本來的蠶,也不像那華麗的蛾,非驢非馬,不中不西,吾真不知道去稱它什麼東西,所以吾們若要墨守舊規,緊緊的步着千百年前祖宗的後塵便罷,倘若要發憤自振,就須徹底更新,將故舊腐風,一律推翻,為這緣故,吾們改良,要改得透,不新不舊的東西,天下人都要唾鄙。

還有一層,現在新式的自由詩詞,是漸漸的盛行了。但是倘然吾們能將那些詩詞,橫寫起來,那麼更覺得美觀,而且詩中的精神,也愈活潑易見了。

上面所說的,已經把那橫行法的好處,約略說明;吾們現在不妨再將其中的要點,分列下面,作為結論:——

橫行法的優點——

一、合眼睛的衛生,可以延長目力的壽命;

二、減少眼睛的行動,讀者可少頭痛之患;

三、新圈點法和橫行法須相連取用,不可去此用彼;

四、可添白話詩的美觀,並且增強它的自由活潑精神,

以上所雲,都是根基於科學的思想,並非鄙人一人的狂想;雖然,這橫行問題,現在尚在試驗時期,將來成功與否,不敢逆料,倘國人能於此題加以研究,俾得早日解決,那麼此篇之作,也不徒然了。

(民國十年七月二十一日)

此篇內所講的橫行,是從左至右的橫行,指英法文的制度。

作者

附註:作者這篇稿,既是打就了,就給同寓的某君一讀,問他意見。某君是芝加哥大學教育專科生,對於這個問題,自然很有經驗。他讀完了,就說那「篇中第一第二兩個理由,我贊成,但是那第三個理由,似乎不甚打緊「。某君這話,正合作者的初意,因為那第一第二兩理由,是通篇的綱領,若贊成那兩條理由,那麼就等於贊成只橫行方法了。

通信

同善社

記者:近來的同善社,幾乎遍國皆是了.他本來是一個靈學會的化身;西洋人每謂中國難免不有第二批拳匪出現,未必不是指此而言。我近來翻閱全國的報章雜志,竟沒有一篇攻擊他的言論,真令人十分失望。昨在友人處談及此事,友人告我道:「今年四月間,《湘潭日報》曾載有攻擊同善社之文數篇:後來同善社中的人,和該縣的縣知事商量,借端將該報封禁,並將該報主筆拘押數日。」我便到處去找四月份的《湘潭日報》,僅僅尋得一篇,題名「辟同善社」,將同善社裡種種搗鬼的情形,說得十分詳確,今將剪下寄上。(但是同善社中還有些什麼扶乩,飛鸞的功課,該文中還沒有論及。)我希望諸位先生,拿出推倒上海靈學會時的精神,做幾篇得力的文章,使這班妖人不敢再行鼓吹邪說,那才是中國國民的大幸咧。

何謙生・廿五,七,一九二一.

辟同善社

黎明

北京大學哲學教授陳大齊先生說:「科學和迷信,兩不相容,迷信盛了,科學就不能發達。我們要想科學進步,要想人在社會上做一個更有幸福的人,就不能不打破這罪大惡極的迷信,這些提倡迷信的人,有的簡直是有意作偽,有的還算是無意作偽。有意作偽的就是奸民,無意作偽的就是愚民,有意作偽的,我們沒有執法之權,只好期其良心上之反省,不和他爭辯罷了。若系出於無意的作偽,那麼,我們這些略有科學知識的人,就不能不聊盡提撕警覺之責。」我今本此意旨而為此文,願閱者諸君,稍加註意。

迷信發達,科學就沒有進步,這本是一定不易的道理。我們中國又是一個迷信極

發達的地方。死了人因為沒有覓着吉地,便把死屍停在家裡。舉行婚葬之事,動不動就先要擇個吉日,眼看着天氣晴和的日子不舉行,到了所擇的那天,就是刮風下雨,也只說是命里所招。一對好好的男女,說他們的八字不合,便不許他們結成夫婦。病了人,不肯問醫吃葯,只知道許願求神,就是病死也無恨。這一類可笑之事,筆不勝書。這還不過是行為的方面,顯然易見迷信之為害。至於看見月蝕,就說是天狗吃月;看見怪胎,就說是災異不祥;看見五星聯珠,就說是國家的嘉瑞;看見不常有的疾病,就說是鬼神為禍。無論遇着一件什麼事情,動不動就用迷信去解釋,無論解釋得合理與否,決不肯再詳細去研究它。這樣一來,科學還會有發達之一日嗎?稍有知識的人,就知道迷信的罪惡,極力的攻擊迷信。留心社會事業的人,也時常執筆為文,說明迷信的原因,使一般人明白一切迷信的由來,不肯盲從這些提倡迷信的人的胡說。

同善社,我先時還以為是一個什麼研究衛生講求道德的機關。後來有人告訴我:凡屬入社的,先教以靜坐之法,命其日行不輟,有時還要念經膜拜,由此便可以卻病延年,登仙成佛。這樣說來,同善社的性質,便一望而知了。既說靜坐可以卻病延年,為什麼靜坐法的元祖——岡田寅二郎——靜坐一生,不過四十多歲,便一病不起呢?就是近來許多在同善社的人,也未嘗不病,也未嘗不死。我們若是知道自己到了三十歲一定會死,萬萬不能活到三十一歲;我們便加入同善社,學習靜坐之法,果然活到三十一歲沒有死。那我們便可以說靜坐確實是可以延年,但是我們現在知道自己三十歲一定會死麼?並且不靜坐的人為什麼也有長壽的,這樣看來,靜坐的人不死,而歸功於靜坐,不也大可笑嗎?

提起卻病一層,也不過是偶然之事。時行的醫生,有許多沒有一點醫學的知識,他們所知道的,就只幾個很普通的葯方,他們也時常可以治好別人的病。並且還有許多窮困的人,他們害了病,每每不葯而痊。一個人只要自己知道講求衛生,注重體育,不時常以金錢、勛章、生殖器為念,精神自然會舒暢的,能按時作有益之運動,身體自然會強壯的。(縫工、雕刻工,更不能時常運動。這都是根據學理而言,不是毫無對證的。)我真不知靜坐可以卻病的話,是從何處說起的呢?勞苦的工人,他們哪有靜坐的機會,為什麼他們的身體又很強健,

我正寫到這里,旁邊一個在同善社的朋友看了,大不謂然,氣憤憤地向我說道:「我的相識十餘人,都因有病而入同善社.一兩月之後,居然有四五人日有起色,這又是一個什麼道理咧?」我當時就回答他道:「一兩月之久,十幾個有病的人,僅僅好了四五個,這也算是人同善社之功嗎?兩個對手猜拳,猜到十幾拳總要猜中四五次。幾個人擲骰子,有個人口裡叫聲『雙』,骰於果然擲成雙,這也算是他的嘴裡有神嗎?世界上若毫無偶然之事,那迷信又怎麼會發達呢!」他又說道:「這且不管,為什麼我病

了多年,百葯不愈,一人同善社便痊癒了呢?」我便拿着科學之理來作一個解答——近來各大醫院不常有用催眠術的嗎?不需葯物,便可以治療疾病,他無非是利用精神的治療,使病者不憂其病,故其病得以速痊。現在有人覺得有點不快,一心以為疾病之將至,時時注意於其不快之一點,於是弄假成真,果然害病,這也是常有的事。巫覲道士們又有什麼本領,他們有時也可以治人之病,無非是病者覺得巫覲道士們真具有回天之力,確能治病;自己的精神為之一爽,於是自己的疾病也覺得從此減輕,偃巫道士們豈真能治病嗎?這樣看來,靜坐可以卻病的話,不也同是一樣的可笑麼!

我們生在這二十世紀,能不寶貴自己的光陰,干一點於人類有實益的事業?徒然以靜坐為名,坐視一切,又何不早死之為愈。現在我們鄉里,居然也有一個同善分社了,一邊掛着招牌,一邊還貼着官廳的告示。可憐我們鄉里,貧苦的兒童百數十人,從沒聽見有人發願辦一所學校,教養他們,使他們也知道一點國民的常識,而對於這種無稽之說,竟崇拜若是,死力的去提倡,這中國又安得不日趨貧弱呢!加之這些鄉人,本具有社會上相傳的迷信,牢不可破,若再加以鼓吹,他們奔走若狂,日日以講求仙術為事,那他們還會有知道人事之一日嗎!

至於登仙成佛的話,更屬荒妄奇離,他們又在那裡看見了說得話的仙,走得路的佛。並且他們入社時,還要禮拜什麼菩薩,經菩薩的許可,才得認為社員,這種辦法,是不是提倡迷信,有意愚人?

岡田氏因是子諸人的靜坐法,有時還引證生理學心理學諸理,雖免不了牽強附會的毛病,總還是在研究學術的一條路上走,不比同善社裡,人社時就要誓告天地,不能以所習之法輕易傳授他人。我想,世界上的事,除開作偽之外,再有不可以告人的嗎?況且同善社裡,每每把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幾個名字掛在口頭,這就叫做重五倫、講道德,並說六經之外無奇書。我卻不知他們所視為風塵中的人,倒只有四倫,而他們這些打算登仙成佛的人,反談起五倫來了,他們的用意不也很深遠嗎?至於六經之中,我實在找不出一登仙成佛的話,他們自以為着拿六經之名,就可以搪塞這些不信服者之口,不也滑稽到了極處麼!

我還聽說社裡的人將第一層功夫練好之後,就要介紹十數以上之人為社員,不然就交納十人以上的人社金,社裡才肯教以第二層的法術。這樣看來,又與騙錢何異,也配安上一個利人救世的美名嗎?

我現在且把同善社諸君看作無意的盲從,故作此篇,同善社諸君或能稍加反省,不再鼓吹邪說,誘惑青年.使我們中國這點程度極幼稚的科學,不為之摧殘而中絕,那便是幸事了。

何先生:

我在北京時就聽得同善社有許多妖邪舉動,後來更知道長江一帶信奉邪說的大有一日千里之勢,就是廣東現在也不少了。主持其事的人無一不是有形無形的辮子朋友,信奉邪說的大都是政界軍界極腐敗不堪的分子,勞動界學生界信奉邪說的都極少或竟即於無。這種邪說較之靈學會野心更大,簡直是白蓮教義和拳的後身,且含有復闢作用,只有用刑法來裁製,哪裡夠得上加以學理的批評。

獨秀

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階級

獨秀先生:

聞公主張社會主義而張東菰歡迎資本主義,兩方駁論未得而見,殊以為憾。和森為極端馬克思派,極端主張:

唯物史觀;

階級戰爭;

無產階級專政。

所以對於初期的社會主義,烏托邦的共產主義,不識時務穿着理思的綉花衣裳的無政府主義,專主經濟行動的工團主義,調和勞資以延長資本政治的吉爾特社會主義,以及修正派的社會主義,一律排斥批評,不留餘地。以為這些東西都是阻礙世界革命的障礙物(其說甚長茲不能盡);而尤其深惡痛絕摻雜中產階級思潮的修正派,專恃議院行動的改良派,動言特別情形特別背影以及專恃經濟變化說的投機派,以為叛逆社會黨愛國社會黨都是這些東西的產物。竊以為馬克思主義的骨髓在綜合革命說與進化說(Revolution et evolution)。專恃革命說則必流為感情的革命主義,專恃進化說則必流為經濟的或地域的投機派主義。馬克思主義所以立於不敗之地者,全在綜合此兩點耳。馬克思的學理由三點出發:在歷史上發明他的唯物史觀,在經濟上發明他的資本論,在政治上發明他的階級戰爭說。三者一以貫之,遂成為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社會革命完全為無產階級的革命。現今全世界只有兩個敵對的階級存在,就是中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中產階級以上沒有第二階級,無產階級以下沒有第五階級。因為交通發達的結果,資本主義如水銀潑地,無孔不入,故東方久已隸屬於西方,農業國久已隸屬於工業國,野蠻國久已隸屬於文明國,而為其經濟的或政治的殖民地。因此經濟上的壓迫,東方農業國野蠻國的無產階級之所受較西方工業國文明國無產階級之所受為尤重。因為西方工業國文明國的資本帝國主義常常可以掠奪一些殖民地或勢力地帶以和緩它本

國「剩餘生產」「剩餘勞動」的兩種恐慌,而分余潤於其無產階級(賄買工頭及工聯領袖,略加一般勞動者的工資,設貧民學校以及可以買工人歡心的慈善事業,使工人階級感懷恩惠)。因此西方大工業國的無產階級常常受其資本家的賄買籠絡而不自覺,社會黨勞動黨中改良主義投機主義盛行,而與資本主義狼狽相倚,此所以社會革命不發生於資本集中工業極盛殖民地極富之英美法,而發於殖民地極少工業落後之農業國俄羅斯也。因為俄羅斯在經濟地位上久已隸屬於西方工業國,而它那上古式的農業生產法又抵當法(小機械農業)美(大機械農業)機器的農業生產法不住;所以農產品一人國際市場不能與法美相競,因此農民及無產階級受國際的經濟壓迫便異常之大,加以大戰破產,社會革命遂起由此就可推論中國社會革命了中國受國際資本帝國主義的經濟壓迫到了哪步田地?自身的生產方法還是三代以上的,自亡不能供自亡的需要,五大強的商品,開始由大炮送進來;繼之由本身的需要扯進來,這種經濟侵略孰能御之。大機器生產品日日浩浩盪盪地輸進來,於是三代以上的手工生產者一批一批地失其職業。現在中國失業人數到了哪些田地?換言之,就是為經濟壓迫不能生活者的人數到了哪些田地?我敢說一句:現在中國四萬萬人有三萬萬五千萬不能生活了。到了這個地步,三萬萬五千萬人唯有兩條路走:(一)流為盜賊土匪流氓痞子以至餓死亂死戰死爭奪擾攘而死……(二)三萬萬五千萬人公然自行提出其生死問題於中國社會.及為中國經濟的主人翁五大強之前,請其依我命的意見解決。如其不能我們恐怕免不了社會革命的命運。到了這個時候,革命之爆發乃是必然的趨勢,也如自然力的雷電之爆發一樣,行所必然,什麼成敗利鈍都不會顧.什麼改造的理想家大學問家都也把持不下的。這是最大多數的生死臨頭問題,縱然革命的經濟條件生產條件不具足,革命後會被圍困封鎖而餓死,但使群眾一旦覺悟與其為盜賊土匪流氓痞子而餓死亂死爭奪擾攘而死,死得不值;毋寧為革命而戰死而餓死,死得榮譽。社會革命的標准在客觀的事實,而不在主觀的理想,在無產階級經濟生活被壓迫被剝削的程度之深淺,及階級覺悟的程度之深淺,而不在知識程度道德程度之深淺。自來一般中產階級學者或空想的社會改造家,好以他個人的頭腦來支配世界,視社會改造或社會革命為幾個聖賢豪傑偉人志士思想家學問家的掌上珠,圖案畫和綉花衣,任憑他們幾個人的主觀理想去預定、去製造、去點綴、去修飾、去和顏配色、去裝腔作勢、去包攬把持、去遲早其時、去上下其手,指揮群眾如此如彼的做去便是,這真愚妄極了C我敢大聲喚破這種迷夢:社會革命與染有中產階級色彩的思想家和被中產階級學說、教育、勢力薰壞的改造家全無干涉。任憑你們怎樣把你們的理想學說綉得好看雕得好玩,總與無產階級的生死問題不能接近,不過在資本家的花園里開得好看,在資本家的翰林園內供他的御用罷了。一旦無產階級的生死問題迫來.有如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餓民要麵包、

兵士要停戰、工人要工廠、農人要土地、亂七八糟爆發起來,任憑那些中產階級學者及自命為理想的改造家,憑依軍閥財閥而結為神聖同盟,也是過制不住的,今日中國大多數的生活問題迫到了這個田地,賢人派的力量縱大,恐怕有點過制社會革命的自然力不住!馬克思的革命說完全立於客觀的必然論之上,革命既是必然的,然而我們無產階級的覺悟者何以要去喚醒同階級的覺悟呢?(一)因為我們自身既已覺得痛苦之所由來(不由命運而完全由於私有財產制),便讒然不能終日。(二)對於同階級的人有同病相憐的同情。(三)任其自然實現,時間延長,犧牲數量太大,無產階級每日直接間接死於窮困者不知若干,直接間接死於戰爭者不知若干。若過三、五、十年再經一次世界大戰,至少又要死傷四五千萬具此三個理由,所以我們無產階級早已痛不堪痛(今日由段祺瑞下動員令送到這個戰場上去死;明日由曹琨張作霖下動員令送到那個戰場上去死!天災、人禍、窮困死亡,日日困着我們!!!)忍不堪忍了,還論什麼革命的經濟條件具足不具足。不過我們無產階級革命,在計劃上講起來,殊有於未革命以前,做一個大大的經濟變化運動之必要,這個運動怎樣做呢?就是我們無產階級社會黨,應亟於各大都會組織同階級之失業者,最下層的貧困無告者第一步公然起來向政府論南北要求「生存權」和「勞動權」,迫令政府即向五國銀團大借實業外債。第二步要求監督實業借款的用途。第三步要求產業及政治管理權。

獨秀先生:現在英法美意的勞動運動,剛才接近第三步,還沒達到目的。我們若有識力有決心,必可於最短時期突過歐美的勞動運動。我以為社會運動為社會革命之起點,社會革命為社會運動之成熟,即綜合evolution et revoluiton之意,如此才可立於不敗之地,而不致流為魯莽滅裂毫無計划的感情革命主義和審時度勢坐以待斃的投機主義。我深以上列三個具體步驟,為中國社會運動社會改造的不二法門。蓋承此紛爭破產之後,四五年中,資本主義必勃然而興,與其待軍閥財閥勾結五大強來鞏固資本主義於中國,不如由無產階級先發制人,取其利而避其害。蓋生產之三要素,中國具二而缺一(有勞力原料而無資本),全國生命遂握於五大資本帝國之手。若我們無產階級不先發制人之計,則必受制於人,則必坐待資本主義之來而無可奈何,則必待五大強國社會革命之後我們才能革命,那就真悶死人,真不值,真不經濟了!先生!勞動解放絕不是一個地方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問題,乃是一個世界的社會問題,馬克思社會主義乃是國際的社會主義,我們絕不要帶地域的民族的色彩。中國的階級戰爭,就是國際的階級戰爭。說中國沒有大中產階級,階級戰爭用不着的,固然是忘記了中國在國際上的經濟地位,忘記了外國資本家早已為了中國無產階級的主人,而說中國的階級戰爭就是最大多數的勞動者對於本國幾個可憐的資本家的戰爭,也同是忘了中國在國際上的經濟地位,也同是忘記了外國資本家早已為了中國無產階級的主人。故我

認定中國的階級戰爭乃是國際的階級戰爭中國已經興起了的幾個資本家和將興起的資本階級,不過為五大強國資本階級的附屬罷了。我認定全國人民除極少數的軍閥財閥資本家以外,其餘不是全無產階級,就是小中產階級,而小中產階級就是無產階級的候補者。你看現在中國的中產之家有幾多能自給其生活,教養其子女,而不感窮困者。故以我看來,中國完全是個無產階級的國家(大中產階級為數極少,全無產階級最多,半無產階級——即中等之家——次之);中國的資本階級就是五大強國的資本階級(本國極少數的軍閥財閥資本家附屬於其中),中國的階級戰爭就是國際的階級戰爭。

獨秀先生!我是極端主張無產階級專政的。我的主張不是主觀的,乃是客觀的、必然的。因為階級戰爭是階級社會必然的結果;階級專政又是階級戰爭必然的結果;不過無產階級專政與中產階級專政有大不同的兩點:(一)中產階級專政是永久的目的,無產階級專政是暫時必然的手段。其目的在取消階級。無產階級不專政,則不能使中產階級夷而與無產階級為伍,同為一個權利義務平等的階級,即不能取消階級;不能取消階級,世界永不能和平大同。(二)中產階級專政假名為「德莫克拉西」。而無產階級專政公然叫做「狄克推多」因此便惹起一般殘人的誤會和反對。其實這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任你如何反抗,歷史的過程定要如此經過的。

以上拉桑寫了一長篇,請先生指正,並請交換意見。和森感國內言論沉寂,有主義有系統的出版物幾未之見(從前唯《星期評論》差善),至於各國社會運動的真情,尤其隔膜得很。甚想以我讀書閱報之所得,做一種有系統有主張極鮮明強固的文化運動。意欲擇定論機關之同趣者發表之。

蔡和森一九二一、二、H"一在法國蒙逢尼

蔡和森先生:

我前幾天回到上海才見着你的信,所以久未答復,實在抱歉之至,來信所說的問題甚大,現在只能簡單說一說我的私見。

尊論所謂「綜合革命說與進化說」,固然是馬克思主義的骨髓,也正是有些人對於馬克思主義懷疑的一個最大的要害。懷疑的地方就是:馬克思一面主張人為的革命說,一面又主張唯物史觀,類乎一種自然進化說,這兩說不免自相矛盾。鄙意以為唯物史觀是研究過去歷史之經濟的說明.主張革命是我們創造將來歷史之最努力最有效的方法,二者似乎有點不同。唯物史觀固然含着有自然進化的意義,但是它的要義並不只此,我以為唯物史觀的要義是告訴我們:歷史上一切制度的變化是隨着經濟制度的變化而變化的。

我們因為這個要義的指示,在創造將來的歷史上,得了三個教訓:(一)一種經濟制度要崩壞時,其他制度也必然要跟着崩壞,是不能用人力來保守的;(二)我們對於改造社會的主張,不可蔑視現社會經濟的事實;(三)我們改造社會應當首先從改造經濟制度入手。在第(一)(二)教訓裡面,我們固然不能忘了自然進化的法則,而同時我們也不能忘了人類確有利用自然法則來征服自然的事實,所以我們在第(三)教訓內可以學得創造歷史之最有效最根本的方法,即經濟制度的革命。照我這樣解釋,馬克思主義並沒有什麼矛盾。若是把唯物史觀看做一種呆板的自然進化說,那麼,馬克思主義便成了完全機械論的哲學,不僅是對於歷史之經濟的說明了,先生以為如何?此理說來甚長,我這不過是最簡單的解釋,很盼望贊成或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人加以詳細的討論。

獨秀

附錄

衙前(在浙江省蕭山縣)農民協會宣言

農民在中國歷史上是被尊敬的人民,可惜精神上的尊敬,被第三階級資本主義的毒水淹死了。

農民出了養活全中國人最大多數的氣力,所有一切政費、兵費、教育費以及社會上種種正當和不正當的消費,十有八九靠農民的血汗作源泉,而這許多血汗所換來的,只是貧賤、困頓、呆笨、苦痛。積了許多人的貧賤、困頓、呆笨、苦痛才造成田主地主做官經商聰明的威福。

我們農民,從小沒有受教育的機會,長大時做了田主地主不用負擔維持生存條件的牛馬奴隸,老來收不回自己從來所努力的一米半谷來維持生活。人生少、壯、老三個時代這樣度過,這還好算是人的生活麼?

天年豐收,豐收的還是田主地主的,我們農民沒有份;天年歉收,田主地主在收租簿上就記上一筆第二年該還的欠賬;農民今年正不知道怎樣圖明年的活,卻叫農民今年預欠明年的債。鄉鎮上所有一切典當、雜貨、米、布店等鋪戶,又沒一家不敲剝農民流剩的一■點汗血。

一般第三階級主政的世界,已經支持不住我們所需要的生活了。他們所崇拜的經濟制度,發展我們的貧困,比發展他們的私有財產還要快。關於這種不良的經濟制度所給的苦痛,農民和工人是一樣受着的。照這樣看來,他們第三階級正不配做主權者。

我們的覺悟,才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有組織的團結,才是我們離開惡運交好運的途徑。決定我們的命運,正是決定全中國人的命運。

大地敞着胸襟,歡迎我們下鋤頭鐵耙造成錦綉,人人生活在這錦綉堆中,全仗農民的氣力。農民在鋤頭柄上傳播氣力,才用得着土地,所以我們該認定「土地是農民傳播氣力來養活人類的工具。」

那麼,這種工具不該歸農民所組織的團體保管分配麼?在目下似乎這句話還很遠的。

我們因為處在「這樣,叫我怎樣活得過去呵!」的嘆聲中,權且定了一個眼前救急的章程出來。

我們終不忘記世界上農作生產事業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要忘記世界上的土地是應該歸農民使用。我們不要忘記土地該歸農民所組織的團體保管分配。

衙前農民協會章程

第一條本村農民,基於本村農業生產者還租的利害關系,求得勤樸的生存條件。

第二條凡本村親自下氣力耕種土地的,都得加入本會,為本會會員。

第三條本會與田主地主立於對抗地位。

第四條凡生產工人及社會主義運動者,本會都認為極良好的朋友;遇必要時,本會對於渠們的團體或個人,應當盡本會能力所及,加以扶助。

第五條本會的組織,基於會員全體:由大會選舉委員六人,為本會委員。又由委員六人中互選,選出議事委員三人,執行委員三人。

委員一年一任,只得連任一次。

執行委員,掌管本會名冊及登記簿,執行由大會及議事會議決事件;並聯絡別村與本村同性質的團體,

議事委員會,議決關於大會所交議及會員三人以上所提議的事件。凡有利益於本會的事項,議事委員有考查提議的責任。凡本會會員有私人是非的爭執,雙方得報告議事委員,由議事委員調處和解;倘有過於嚴重的爭執,由全部委員開會審議解決。

大會召集,由會員五分之一或議事委員會之主張召集大會。

第六條本會會員,月納會費銅元枚。每月一號,交由執行委員存貯應用。

第七條本會會員,將每年農作所得成數,分春華,秋收兩期,報告執行委員會登記。

第八條本會會員,每年完納租息的成數,由大會議決公布。租息成數,以收成及會員平均的消費所剩餘的做標准。

第九條本會會員,有因依照本會大會議決的納租成數被田主地主起佃者,本會有維持失業會員的責任。如有因上項情事被田主地主送租者,本會全體會員皆為被告人。

第十條會員不得違反本會的決議案6

第十一條會員有違反本會決議案及有不利益於本會的行為者,除名。

第十二條兩村以上的農民協會,得組織農民協會聯合會。

第十三條凡是關於兩村以上的農民利害關系發生時,隨時可由聯合會協議,議決執行。

第十四條本章程由大會議決,大會能隨時以多數同意修正。

這《宣言》和《章程》已經由衙前全村農民,於一九二一年九月二七日在本村議決,並舉出委員六人。附近三四百里內的農民,也正在醞釀同性質的團結。

玄廬附記

衙前農村小學校宣言

單有精神,算不得一個人;單有體力,也算不得一個人。人,必定兼有精神體力並且合而為一的。有人說「體力容易被掠奪,精神不容易受劫節制」——可是體力既經習慣在被掠奪的狀況中,精神也一被受了劫制。

中國在海禁未開以前,大多數人的體力和精神,一半被劫奪於君主政治的因襲,海禁一開,便漸漸地換了一個新的劫主;革命以後到現在,這新的劫主所施展的新的手段已經十分顯著,而且這個新強盜的身份全明涌見在大多數人面前,顯出他的威闊、體面。

這個新的強盜,便是中國經濟史上由歐洲美洲留學速成畢業回來的「有產階級」。

從來無產階級的體力被有產階級奪了去替他們生產,這是大眾所知道的。一般無產階級究竟斷不得種,這是有產階級的公意有產階級不能離開無產階級而生存,又不願無產階級得到支配經濟的知識,所以用極秘密極嚴酷的經濟制度壓迫着無產階級的兒童,使渠們永遠得不到受教育的機會。要不然,便是施一種為有產階級作爪牙的教育。

因此,兒童的精神,一部分被有產階級奪去,一部分被困在壓迫的下的窮家庭奪去,一部分又被替有產階級訓練爪牙的教師們奪去;一方面顯出有產階級自己兒童的天才,一方面還似乎有遺憾似地說「窮人的兒女到底呆笨J

處在這種泰山壓頂勢的私有財產制度的下,正不知壓煞多少有天才的兒童!在從前科舉時代,「窮讀書」,也還有萬一的希望——如今無產階級的兒童連不出學費的學校都斷了念,還希望什麼高等、專科、大學、出洋留學呢!

照這樣下去,不是世界上窮的永遠窮,富的永遠富,人類最大多數陷於窮困愚笨的一境,這不是人類自殺麼?

在兒童清潔的心地,從來不染階級的污穢;我們一方面反抗人類自殺的制度,一方面保持兒童心地的靈光。我們信仰這一種意義是高尚的。我們自信是有決心的,所以我們建設這個「農村小學校。」

農村小學校不能單獨脫離有產階級的勢力,可是能夠改變現在社會教育的社會性質。因為農村小學校中現在的我們,是從有產階級勢力裡面跳出圈子來的。

我們已經了解農村小學校經費的性質,已經改變掠奪勞動剩餘的性質為自己使用的性質了。我們更了解農村小學校所實施的教育性質,已經改變有產階級訓練爪牙的教育性質為「人的發現」的教育性質了。所以我們不但反抗有產者掠奪無產者,並且要禁止父母掠奪兒女。

小學生呵,你們是荊棘叢中最美麗的花,朝起的太陽,正對着你們含笑哩一

這篇《宣言》,已經於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六日在蕭山街前農村小學開幕這天,當着許多工人、農夫、和資本家、地主、官吏面前宣布——而且用講解的形式宣布的——聽眾很動容並且很能容納。足見中國內地,不是不能宣傳不能組織的,只是有識無產者缺乏改革的決心罷了。

玄廬附記

第五號

民國十年(1921年)五月一日發行

太平洋會議與太平洋弱小民族

陳獨秀

「我們社會主義者,往往不甚覺察列強對於被掠奪的各地之苛酷,常一再加以壓迫而不休,其實若謂『非列強』的民族之獨立,全靠列強間不和而保存,良非過言。華盛頓會議的危機,即列強間苟能妥協,則中國或將被列強分割而壓迫,或不被分割而受列強其同樣的壓迫一誠然中國代表亦將列席於華盛頓會議,但在巴黎和會,中國未嘗無代表,其結果曾何益於中國,中國不簽約曾何補於土地的喪失?」

羅素先生對英國Labaur Leader記者說的幾句話,竟然喚不醒我們中國人的迷夢,實在可憐極了!

我們中國人尤其是知識階級,尤其是美國留學生,對於華盛頓太平洋會議有兩個喚不醒的迷夢:(一)他們以為此次華盛頓會議是中國免除外患下載一時的機會,列強們至少美國必然主張正義人道幫助中國抵抗日本(二)他們以為此次華盛頓會議,倘列強不能妥協,沖突起來,限制軍備案不能成立,太平洋諸問題不得解決,不但是太平洋沿岸弱小民族的不幸,簡直是世界和平的不幸。

在這資本私有制度所必然產生的帝國主義時代,哪一個不是借口自由競爭實行弱肉強食,除非列強他們自己拋棄殖民政策,毀壞他們自己的商業,他們如何能夠主張正義人道來幫助弱小民族,所以我們中國人第一個迷夢,可以說是「與虎謀皮」了。至於第二個夢,那太平洋會議的結果必和中國人夢中的說話恰正相反;國為列強間若是自起沖突,相互破壞個干凈,這時候太平洋沿岸被他們壓迫的弱小民族才有解放之一日;若是他們互相妥協了,則太平洋沿岸弱小民族如中國人朝鮮人西伯利亞人不但

沒有解放的希望,被壓迫的程度將比從前更甚,尤其是中國若不急謀劇烈的反抗,遲早不免要受列強分管或共管的命運。所以太平洋會議列強若是沖突而破裂,正是太平洋弱小民族的幸事,如何反說是不幸呢?中國人這種觀察完全錯誤,我所以說那太平洋會議的結果必和中國人夢中的說話恰正相反。

若有人不相信我的說話,檢查一下太平洋會議的來源及召集會議的最近動機,便明白這會議的性質了。

此次太平洋會議遠的來源就是英日同盟,這是英日同盟的作用,起初乃是英日合力排除俄國在華的勢力;其後乃是英日合力排除德國在華的勢力。在日俄戰爭以前,中國北方在俄國掌握之中,南方在英國勢力范圍之下,日本初興想來中國得到好處,必須北破俄或南破英,否則不能插足,在日本當日聯俄破英圖中國南部,或聯英破俄圖中國北部本無成見,和英國商議盟約的同時也有密使在俄談判,只因英國外交手腕敏捷些,日英同盟成立,俄國便敗於日本;倘當日俄日同盟成立,形勢便和現狀不同了。日俄戰後,日本乃代替俄國的地位和英國一北一南半分了中國。這時新興的德國忽來插足山東,北日南英都同時戒嚴,英日都要鞏固它們在華的勢力,所以不得不續盟。現在俄德雖然沒有力量損害英日在華的權利,然英國仍然依賴日本幫它壓迫印度,日本也要依賴英國幫它抵制美國,所以第三次盟約本年雖要滿期,英日都還有續盟的必要;但是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都極力反對英日續盟,英國此時固然不願意開罪美國,至於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反對更足致英國的死命,英國處在兩難,因此只有希望在華盛頓太平洋會議解決之一法,所以太平洋會議有表面上雖由美國發起,內幕中實為英國主動之說,總之英日同盟確為太平洋會議一主要的原因。這種英日分贓的同盟,在幾次盟約上不啻將他們壓迫弱小民族的野心和盤托出:這同盟起源於英日合力排除俄德,壟斷在華的權利,所以盟約第一條即鄭重聲明兩締約國之特別利益,即:大不列顛國在中國之利益及日本在中國所有利益,這是不用說的了;其第二次盟約即將第一次盟約中維持韓國獨立字樣刪除了,同時加入印度問題,開口即鄭重聲明該同盟以「保持兩締盟國在東亞及印度地域之領土權,並防護兩締盟國在該地域特殊利益等為目的";第三條英國明白承認日本在韓國的權利,第四條日本明白承認英國在印度的權利;這種分贓的盟約是何等明目張膽!

以明目張膽的分贓同盟為主要原因的太平洋會議,於太平洋弱小民族是幸事還是不幸呢?

太平洋會議的最近動機,雖由美國上議院議員Borah及眾議院議員portes先後提議,然所以能夠成立此會議的原因如下:

(1)英日續盟與否亟待解決;

(2)日美在中國在西伯利亞在前屬德國的太平洋殖民地種種利害沖突;

(3)美日海軍競爭甚劇,有釀成第二次大戰的趨勢,這是各資本主義國唯一的恐怖;

(4)美國急謀在中國發展資本主義的機會,「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就是他們的武器。

試看上列的原因,哪一樣是關於太平洋弱小民族的利益呢?

美總統所發華盛頓會議之通牒,不是明說為了軍備限制問題和討論遠東問題嗎?

他們所謂軍備限制問題,乃是圖列強間均衡的限制,免得列強間相互競爭擴充,釀成列強間自身的不幸;並不是相約平均廢除軍備即廢除壓迫掠奪弱小民族的武器;因為列強的軍備或是依現狀加以限制,即或照現狀縮減一半,拿這軍備來壓迫掠奪弱小民族也十足夠用。所以野心勃勃的列強間,能否實行限制軍備,固然是個大大的疑問;即或能實行限制,也只是列強間自身的利益,和被壓迫被掠奪的弱小民族毫無關系。

至於所謂討論遠東問題,乃是討論列強間尤其是美日間如何均分及防衛在遠東的利益,免得列強間因利害沖突而決裂,而戰爭與弱小民族以自然解放的機會;並不是列強間都忽然發了慈悲心,願意拋棄帝國主義經濟的和政治的侵略,來討論怎樣解決幫助遠東諸弱小民族呵!

我們中國人尤其是美國留學生趕快不要做夢罷!

我們揣測此次太平洋會議的結果不出三個途徑:一是列強間利害不一致,尤其是限制軍備問題互相猜疑,然又互相迴避不肯決裂,至於無結果而散;一是列強間分贓不勻,勢必非武力不能解決,則此次會議即第二次大戰的序幕,這是列強間的不幸,卻是弱小民族大大的幸事;一是弱小民族大大的不幸,就是列強間在此次在會議席上或秘密談判中,分贓均勻,互相妥協,英日同盟擴充為英日美同盟,或更擴充為英日美法(英國戰後雖嫉妒法國,但在中歐局勢上又不能不利用法國防禦俄德,因此法國雖與遠東問題無關也要拉入。)四國同盟;可憐被壓迫掠奪在此同盟勢力之下的弱小民族,在列強自身內被壓迫掠奪的階級即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和弱小民族攜手努力世界的改造成功以前,決沒有一日能逃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鐵蹄和算盤蹂蹣的。

在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大海中,沒有一滴水是帶着正義人道色彩的呵!

我們中國人尤其是美國留學生趕快不要做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