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蔣母吳太夫人傳後》張明弼
甲申春,仲吾從驄馬行部嚴州,見桐廬九逵蔣君之 狀,而心擬之曰:「此其人必排雪霜出栗棘之人也。」及 見其蒞事神鷙而勇沉,則又心擬之曰:「此其人必夙 有至性,而鎚鍊於千疢百疾之間者也。」九逵泣下,乃 與予言。初年十三,遭安賊之亂,縛而去。其生母吳,投 烈焰死焉。其伯兄死,仲兄掠父明經,君逃九逵居彝 七年,轉鬻烏蒙,得遁歸,復見父兄,招魂葬母。蓋生人 之艱苦,於是備矣。出《吳太安人傳》俾讀之。予乃擊案 而起曰:「嗟乎!人者天地之儕也。然人者通男女之稱 也。男稱人,非女不稱人也。男人能儕天地,非女人不 儕天地也。吾每見人傲然自雄曰:『我男子也,我丈夫 也』。或相靳,至反脣相譏,則曰:『爾婦人乎,女子乎?吾辱 爾,當贈之以巾幗』。」嗟乎!此不識有女子人者也,不識 女子人亦能儕天地者也。吾論往古,有分州畫野之 男,即有畫灰斷鰲之女;吾論近代,有濺血嚼齒之男, 即有裂面割鼻之女。如日光於晝,月光於夜,陽贏於 夏,陰贏於冬,不相讓而相掩焉。豈男子儕天地,而女 子不儕天地乎?及吾觀今日,則吾又疑男子之儕天 地者,反不及女子之儕天地,男子之人,反不及女子 之人。吾非不居男子,而過為此論也。吾當天啟子丑 間,見諸正人君子犯魏璫而拉殺者,皆璫怒未盛,局 面未裂,時抗其罪以忤之耳。請問自萬工部死,林御 史擒,若是後有以片字入疏,忤璫而蒙殺者,吾且萬 拜之。夫攫虎者,當攫之怒爪張牙之時,若虎睡而刺 之,又何勇也!茅蕉之所以立悟者,為其能脫衣於二 十七人入鑊之後耳。若第一入鑊之人,安知其不悔 泣而欲逃也?至其餘之頌莽功德,造《卓生祠》,此又糞 蛆草蝎,不足人已。若今年三月之事,吾益疑之。君臣 雉經,其為全節,誠為無愧。然以燕都之大,纓佩之眾, 何以無一人扶故主以遁荒耶?何以無一人負太子 而出耶?何無一人率數十之旅,與賊巷戰以沒耶?又 何無一人懷司馬之笏,藏留侯之椎,伏豫讓之橋,以 萬一踣賊於行車以斃耶?至其餘欲,任管仲、魏徵,稱 不凡人,作《勸進表》者,其數十倍於死事。此又糞蛆之 孫,草蝎之子,不足人已。吾「乃可與述蔣母之蹟。」當安 賊陷普城時,九逵父明經君遘危疾不得動,顧母與 九逵曰:「吾死於此矣。若率是子,或徑或竇,猶可活也。」 母泣曰:「君死此,吾義亦死於此,何活焉?」乃守君不去。 未幾賊至,先擊九逵,九逵自殺。母抱止之曰:「賊將奴 汝,不汝殺也。汝父死此,汝母亦死此。汝今去,倘他日 脫歸,求汝父母之殘肢斷肋而葬焉,汝事畢矣,吾兩 人之鬼魂其慰矣。兒年少,其以此時熟識之。」九逵乃 從賊去,次執母,母求死。賊紿之曰:「若有藏,能示我者, 吾貰汝。」母亦紿之曰:「前焰焰者,吾家也,其中有小藏, 吾示汝。」賊喜,從之,至則張萬戶宅。時火正熾,母將躍 而入,適有號而過於前者,則賊縛其姨邵氏婦也,亟 目母,母呼之曰:「噫乎,其從賊戎乎?無其從祝融乎?」相 視大笑,並躍而入,頃刻並化。賊相顧咋舌,遂釋明經 君不殺。明日,九逵哀告,賊押歸視父母,則父彌留,母 骨燼矣,瀝血而去。是日也,明經君得母死,故不殺。而 母之母甘氏已先奪刀自刎,母姊妹並盡。此一女子 者,能活夫,留子從母,挈姐入大「火藂,如清涼山,如澄 冷淵」,假令居魏賊之時,必不見工部死御史擒而喑 也,寧補牘破《登聞鼓》而死,不嘿嘿坐羊豕車以待烹 也。假令處今年三月,不肯見《雉經》有數人而即縮也, 寧率同志觸階詈賊而死,不削髮以百金買乞丐之 衣而求活也。我疑今日男子之人,不及婦人之人。男 子之儕天地,不及婦人之儕天地,正以見蔣母故耳。 如蔣母之人者,驕稚男子亦可曰「我婦人也」,女子也, 豈爾剌刺男子乎?如欲辱婦人,當贈之以冠纓。吾聞 名節之後,必有顯者,應在九逵。以九逵試小邑,其䤨 槻宏達若此,則異時儕天地之人,既在母之女子人, 又當在九逵之男子人也。
《題表吳氏節烈疏》馮晉卿
題為《遵例表揚節烈,以勵風化事》:臣竊謂民風至今 而凌彝矣。朝廷化民成俗盛心,三令五申。臣綱紀一 方,無日不宣揚教化,罔敢少懈。每念士人之守己,如 女子之守身。二者並重,揚「女貞」以勵閨範,即借「女貞」 以勵士行,誠今日維風易俗之急務也。臣每巡行,首 問忠孝節義,若事有可紀、行無大奇者,即炤例表閭, 旌以布粟,不敢概見啟事。其應請旨旌表者,為已故 烈婦吳氏,係普安州貢生蔣橋之妻,於萬曆二十二 年生一十四歲。適夫蔣橋於天啟三年安賊陷城,氏 夫蔣橋為賊擊掠幾死,復執吳氏,氏罵賊不辱,挺身 投烈焰之中自焚,時年三十歲。道、府通詳到臣,復行 提學僉事龍文光查覈無異,呈報前來。該臣看得:「見 危授命」,人臣節也。自廉恥道喪,而偷生苟免之事,屢 見於縉紳大夫之間。吳氏以一婦人能力持大義,罵 賊亡身,烈烈轟轟,視炬焰為植節之場,與日月爭光 可也。男子中猶不可多得,況井臼中饋者,豈易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