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牽攣補衲,蠹文 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愛此言簡切,明白易 曉,但觀者未嘗留意耳。自唐以後,既變以律體,固不 能無拘窘,然苟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於神志之間, 斲輪於甘苦之外也。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 西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 蓋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繼詩 三十餘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王荊公編《百家詩 選》,從宋次道借本,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 作「起」字,荊公復定為「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人 誰不能到?」次道以為然。
張文定安道未第時,貧甚,衣食殆不給,然意氣豪舉, 未嘗少貶。與劉潛、李冠、石曼卿往來山東諸郡,任氣 使酒,見者皆傾下之。沛縣有漢高祖廟并歌風臺,前 後題詩人甚多,無不推頌功德,獨安道《高祖廟詩》曰: 「縱酒疏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耕。偶因亂世成功 業,更向翁前與仲爭。」又《歌風臺》曰:「落魄劉郎作帝歸」, 《樽前感慨大風》詩。「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 為。」蓋自少已不凡矣。
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為集序,所謂「溫厚靜深,如 其為人」者也。黃魯直常誦其「小雨愔愔人不寐,臥聽 羸馬齕殘蔬」,愛賞不已。他日得句云:「馬齕枯萁喧午 夢,誤驚風雨浪翻江。」自以為工,以語舅氏,無咎曰:「吾 詩實發於乃翁前聯。」余始聞舅氏言,此不解風雨翻 江之意。一日憩於逆旅,聞傍舍有澎湃鼞鞳之聲,如 風浪之歷。船者起視之,乃馬食於槽,水與草齟齪於 槽間而為此聲,方悟魯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 索,適相遇而得之也。
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髮,然意 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 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褭褭垂」,讀之初不覺 有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 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攷之,若經檃括權衡者, 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 返數四,其末篇有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 壺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後數日,復取本追 改云:「豈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只今集中 兩本並存。
蔡天啟云:「荊公每稱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鸎囀』 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詩得『青 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 不能舉全篇。余嘗頃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旨編公 集,求之終莫得。或云:『但得此一聯,未嘗成章也』。」 《禪宗論》雲:「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 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 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 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予嘗戲謂學子言:「老杜詩亦有 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 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 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 江深草閣寒」為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 歐陽文忠公詩,始矯崑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 平易疏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所不倫,亦不復問, 而學之者往往遂失於快,直傾囷倒廩,無復餘地。然 公詩好處,豈專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詩》「玉顏自昔 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此自是兩段大議論,而抑 揚曲折,發見於七字之中,婉麗雄勝,字字不失相對, 雖崑體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會,要當如是,乃為 至到。
蔡天啟云:「嘗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警句,文潛舉退 之『暖風抽宿麥,清雨捲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 候蟲秋』,皆為集中第一。」
「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 宵。」此兩聯雖見唐人小說中,其實佳句也。鄭谷詩「睡 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意蓋與此同。然論 其格力,適堪揭酒家壁與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每患 自以為工處著力太過,何但詩也。
蜀人石翼,黃魯直黔中時從遊最久。嘗言見魯直自 矜詩一聯云:「人得交游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以 為晚年最得意,每舉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蓋不欲 以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畫出,水作夜 窗風雨來」之句,余以為氣格當勝前聯也。
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 外,精神興致見於兩言,方為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 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 兩句好處,正好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 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 精彩數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 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 來」,與「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為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