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詩云:「江州去日聽箏夜,白髮新生不願聞。如今 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詩云:「隔是身 如夢,頻來不為名。憐君近南住,時得到山行。」格與「隔」 二字義同,「格是」,猶言已是也。
歐陽公好稱誦唐嚴維詩「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 及楊衡「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句,以為不可及。 予絕喜李頎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 海水,看取淺深愁。」且作客涉遠,適當窮秋暮。投孤村 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惻,而聞簷外雨聲,其為一 時襟抱,不言可知,而此兩句十字中盡其意態。海水 「喻愁」,非過語也。
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茰』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 茰子細看』,玉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他年 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為優。」予觀唐人七言,用此 者又十餘家,漫錄于後:王昌齡「茱萸插鬢花宜壽」,戴 叔倫「插鬢茱萸來未盡」,盧綸「茱萸一朵映華簪」,權德 輿「酒泛茱萸晚易醺」,白居易「舞鬟擺落茱萸房,茱萸 色淺未經霜」,楊衡「強插茱萸隨眾人」,張諤:「茱萸凡作 幾年新」,耿湋「髮希那敢插茱萸」,劉商:「郵筒不解獻茱 萸」,崔櫓:「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賀:「茱萸城裡一尊前」,比 之杜句,真不伴矣。
《詩》二《雅》及《頌》,前三卷題曰《某詩之什》,陸德明釋云:「歌 詩之作,非止一人,篇數既多,故以十篇編為一卷,名 之為什。」今人以詩為篇什,或稱譽他人所作為佳什, 非也。
薛能者,晚唐詩人,格調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 詩序》云:「蜀海棠有聞而詩無聞。杜子美於斯興象不 出沒而有懷,天之厚余,謹不敢讓。風雅盡在蜀矣,吾 其庶幾。」然其語不過曰:「青苔浮落處,暮柳間開時。帶 醉遊人插,連陰彼叟移。晨前清露濕,晏後惡風吹。香 少傳何許妍,多畫半遺」而已。又有《荔枝詩序》曰:「杜工」 部老居兩蜀,不賦是詩,豈有意而不及歟?白尚書曾 有是作,興旨卑泥,與無詩同。予遂為之題,不愧不負 將來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幾。然其語不過曰 「顆如松子色如櫻,未識蹉跎欲半生。歲杪監州曾見 樹,時新入座久聞名」而已。又有《折楊柳》十首敘曰:「此 曲盛傳為詞者甚眾,文人才子,各衒」其能,莫不條似 舞腰,葉如眉翠,出口皆然,頗為陳熟。能專於詩律,不 愛隨人,搜難抉新,誓脫常態,雖欲勿伐,知音者其舍 諸。然其詞不過曰:「華清高樹出離宮,南陌柔條帶暖 風。誰見輕陰是良夜,瀑泉聲畔月明中。洛橋晴影覆 江船。羌笛秋聲濕塞煙。閒想習池公宴罷,水蒲風絮 夕陽天」而已。別有《柳枝詞》五首,最後一章曰:「劉、白蘇 臺總近時,當初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 儂家一首詩。」自注云:「劉、白二尚書繼為蘇州刺史,皆 賦《楊柳枝詞》,世多傳唱,雖有才語,但文字太僻,宮商 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視劉、白以下蔑 如也。今讀其詩,正堪一笑。劉之詞曰:「城外春風吹酒 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惟有垂楊管 別離。」白之詞云:「紅板江橋青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 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其風流氣概,豈 能所髣髴哉! 皇甫湜、李翱雖為韓門弟子,而皆不能詩。浯溪石間 有《湜》一詩,為元結而作,其詞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 在碎。然長于指敘,約潔多餘態。心語適相應,出句多 分外。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中行雖富劇,粹美君 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與千 年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氣間,為物莫 與大。先王路不荒,豈不仰吾輩。石屏立衙衙,溪口揚 素瀨。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味此詩,乃論唐人文 章耳,風格殊無可采也。
唐開元天寶之盛,見於傳記,歌詩多矣,而張祜所詠 尤多,皆他人詩所未嘗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燈》云:「千 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人連袖舞, 一時天上著詞聲。」《上已樂》云:「猩猩血染繫頭標,天上 齊聲學畫橈。卻是內人爭意切,六宮紅袖一時招。」《春 鶯囀》云:「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人已 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又有《大酺樂》《邠王小管》 《李謨笛》《寧哥來》《邠娘》《羯鼓退》《宮人耍娘歌》《悖拏兒舞 阿》《湯雨霖鈴》《香囊子》等詩,皆可補開天遺事,弦之 樂府也。
李益、盧綸,皆唐大曆十才子之傑者。綸於益為內兄, 嘗秋夜同宿,益贈綸詩曰:「世故中年別,餘生此會同。 卻將愁與病,獨對朗陵翁。」綸和曰:「戚戚一西東,十年 今始同。可憐風雨夜,相問兩衰翁。」二詩雖絕句,讀之 使人悽然,皆奇作也。
「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東坡指為惡詩,故不為 詩人所稱說。予家有凝集,觀其餘篇,亦自有佳處。今 漫紀數絕於此。《漢宮曲》云:「水色簾前流玉霜,趙家飛 燕侍昭陽。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憶揚 州》云:「蕭娘臉下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