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万卡
万卡 作者:安东‧巴普洛维奇‧契诃夫 1883年 |
万卡·茹科夫,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三个月前到鞋匠阿里亚钦那里做学徒。圣诞节前,他没有睡觉。等到男女主人和助手们都出去作晨祷之后,他从主人家的橱子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笔尖已经生锈的蘸水笔,然后在自己面前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开始写信。
而在开始动笔写信之前,他还小心地回头看看门窗,瞥了几眼位于阴暗之中、被一排排放满鞋楦头的架子夹在中间的圣像。接着,他伤心的叹了口气。他把纸铺在长凳上,自己则跪在长椅前。
“亲爱的祖父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万卡写到,“我在给您写信,向您表达圣诞节的祝福,愿上帝令您万事如意。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万卡把目光转向映着自己身旁蜡烛的闪闪烛光的窗户,在心里生动地描绘出自己的祖父——为日瓦列夫先生家打更的康斯坦丁·马卡雷奇的形象:一个矮小、瘦削,而又很有活力、十分机灵的六十五岁小老头,总是面带笑容,还有一双老花眼。白天,他不是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就是和厨子们唠嗑。到了晚上,他就裹上一件宽大的羊皮袄,在东家的庄园里四处巡逻、打梆子。在他的身后,跟着两条耷拉脑袋的狗:老母狗卡坦什卡和公狗泥鳅^ 。后者之所以叫泥鳅,是因为它黑色的皮毛和长长的身体,让它整个看起来就像泥鳅一样。泥鳅通常显得恭敬而友好,不论是看到陌生人还是自己的主人都显得很温和。但是表象并不可信——在它恭敬谦卑地外表之下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险恶。没有任何一条狗能像它一样,谙熟如何悄悄跟近一个人然后在腿上狠咬一口,以及如何溜进食品储藏库,和如何偷农民养的鸡。它的后腿有好几次差点被打断,它还有两次被吊起来。每一周它都会被打得半死,但每次它都能康复。
此时此刻,万卡的祖父一定正站在大门口,一边眨着眼睛望着村里教堂明亮的红色窗户,跺着穿高毡靴的脚,一边和地里的人们说笑。他把梆子拴在腰带上,身子冷得缩起来,发出老头子的干咳声。一会儿捏女仆一下,一会捏厨娘一下。
“想不想来点鼻烟?”他问道,同时把鼻烟盒拿给婆娘们。婆娘们闻了点鼻烟,然后就开始打喷嚏。
小老头一下子变得难以名状地兴奋,大笑着说道:
“赶紧把鼻烟抹掉,一会冻到鼻子上了!”
他又把鼻烟给狗闻了闻。卡什坦卡打了喷嚏,鼻子抽动着,很不高兴地走开了。泥鳅则恭敬地拒绝了送来的鼻烟,摇了摇尾巴。天气好极了,没有一点风,空气寒冷而清新。夜暗幽幽的,但整个村庄——白色的屋顶、从烟囱里冉冉升起的缕缕轻烟、银装素裹的树木,还有雪堆——都能尽收眼底。苍穹群星闪烁,银河清晰得如同刚被节日的白雪擦净了一样......
万卡叹了口气,给笔尖蘸了蘸墨水,继续写下去:
“昨天晚上我被暴揍了一顿。主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做鞋用的镫子狠狠打我,因为我在给他们家小孩摇晃摇篮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这个星期女主人吩咐我给鲱鱼刮鳞,我是从尾巴开始刮起的,结果女主人拿起鲱鱼就往我脸上戳。帮工们嘲笑我,差遣我到酒馆给他们买伏特加,指使我偷主人家的黄瓜。主人随便拿起身边的东西就揍我。在这里也没有啥吃的可以吃;早餐给点面包,正餐给点稀粥,到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和酸菜汤,那都是男女主人专享的。他们让我睡在走廊里。要是他们家小孩哭了,那我根本就不能睡觉,得去给小孩摇摇篮。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亲爱的祖父,带我离开这里,回乡下的家里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跪在地上求您了,我会永远向上帝祈祷,让我离开这里吧,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
万卡撇着嘴,用脏兮兮的拳头擦了擦眼泪,饮泣了一声。
“我会替你轧烟草,”万卡接着写道,“还会为你向上帝祷告。如果我犯了什么错,你就狠狠揍我。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啥都干不了,我就去找管家求情,看在上帝份上,让我刷靴子,或者代替菲迪亚去放牧。亲爱的祖父,我再也受不了这里了,在这么下去我会死的......我曾想过要自己逃回乡下去,但是我没有靴子,害怕严寒。等我长大了,我会好好照顾您,不让您受任何人的气。如果你死了,我会祈求您的灵魂安息,就像我给妈妈彼拉盖雅祈祷那样。
“莫斯科十大城市,住在房子里得都是老爷们;这里有很多马,但是没有羊,狗也没那么凶。这里的小孩在圣诞节时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一般人也不让进唱诗班唱歌。有一次,我看见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挂着一排鱼钩和鱼竿——钓各种鱼的都有,非常便利。有种鱼钩能钓得住一普特^ 的须鲶。我还见过几家出售各种猎枪的商铺,列强就是想先生家的那种,我敢肯定那些猎枪每支都得卖100卢布......肉铺里有山鹬、松鸡和野兔,但至于那些野物是谁捕猎的,从哪里来的,卖家从来不说。
“亲爱的祖父,当先生家里放上圣诞树的时候,请给我拿一个金核桃,放在我的绿盒子里藏好。您就到到奥尔加·伊格纳奇耶夫娜那里求求她,说是万卡要的。”
万卡猛地喘了口气,又开始盯着窗户看。它还记得祖父以前总是带着自己到森林里去砍圣诞树。那时候多么快乐!嘎嘎的声音穿过严寒,祖父也发出嘎嘎的笑声,万卡也和祖父一样发出嘎嘎的笑声。祖父在砍圣诞树前总要抽一袋烟,吸一撮鼻烟,嘲笑一下冻僵的小万卡......裹在白霜中的小冷杉树静静挺立着,等待着:它们中哪个会送命?突然,一只野兔沿着雪堆飞驰而过......祖父禁不住喊起来:
“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唉,短尾巴的鬼东西!”
树砍倒之后,祖父把圣诞树拖进先生家的屋子。然后大伙就开始装饰它。忙得最起劲的是万卡最要好的朋友奥尔加·伊格纳奇耶夫娜小姐。当万卡的妈妈彼拉盖雅还在世并且在先生家做女佣的时候,奥尔加·伊格纳奇耶夫娜经常给万卡拿糖吃;因为闲工夫多,她还教会万卡读书、写字、数数数到一百,甚至还教会了万卡跳卡德里尔舞。彼拉盖雅过世后,成为孤儿的万卡被送到了厨房,跟祖父在一起;然后,又从那里被送到了莫斯科的鞋匠阿里亚钦那里。
“亲爱的祖父,快来吧,”万卡继续写道,“看在基督的份上,我恳求您,把握从这里带走吧。可怜可怜我这不幸的孤儿。在这里,我总是挨打,经常挨饿;因为没有办法跟您倾诉,我只能默默的掉泪。几天前主人拿鞋楦头打我脑袋,打得我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我的生活毫无希望,还不如一条狗......请代我问候阿廖娜、独眼的特格尔和车夫。我的口琴可谁也不能给。我还是您的孙子伊凡·茹科夫,亲爱的祖父,来吧。”
万卡把写好信的纸一折为四,放进头一天晚上花一戈比买的信封中。他又想了想,蘸了蘸墨水,写下了地址:“乡下的祖父收。”
然后,他挠了挠头,又想了想,写上了“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他感到很舒坦——没人打搅他写信。他戴上帽子,连羊皮外套也不穿,就穿着衬衫出去了。
昨晚万卡向禽肉店的伙计打听过,得知信要投到邮箱里去;然后由醉醺醺的邮差,赶着三驾马车,晃荡着响亮的铃铛,分发到各地。万卡跑到身边的的第一个油箱前,把这封珍贵的信从开口塞了进去......
心中的希望让万卡平静下来,一小时之后他便安然睡着了。他梦见了炉子,炉子上坐着自己的祖父,耷拉着双腿,光着脚,给厨子们读他的信;泥鳅在炉子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