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與文學革命
陳獨秀與文學革命 作者:胡適 1932年10月30日 |
本文為1932年10月30日胡適在北京大學國文系的演講,載1932年10月30、31日北平《世界日報》,後收入1933年3月亞東圖書館出版陳東曉編《陳獨秀評論》內 |
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陳獨秀與文學革命”,這本來是國文系同學研究的材料,想不到報紙上登出去,變成公開的了。陳先生與文學革命的關系,是很有討論的必要的一個問題,在民國六年,大家辦《新青年》的時候,本有一個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離開政治,而從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設政治基礎。但是不容易做得到,因為我們雖抱定不談政治的主張,政治卻逼得我們不得不去談它。民國六年第二學期陳先生來到北大,七年陳先生和李大釗先生因為要談政治,另外辦了一個《每周評論》。我也不曾批評它,他們向我要稿子,我記得我只送了兩篇短篇小說的譯稿去。民國八年,五四以後,有一天陳先生在新世界(香廠)散傳單,因為前幾天在報紙上看見陳先生的口供,說他自己因為反動,前後被捕三次,在此地被捕一次,就是因為在香廠散傳單。那時候高一涵先生和我都在內,大家印好傳單,內容一共六條,大概因為學生被拘問題。有一條是要求政府免去衛戍司令王懷慶的職,懲辦曹章陸三人……到了十一點鐘回家,我和高先生在洋車上一邊談,看見有沒關門的鋪子,我們又要給他一張。我還記得那時是六月天氣正熱,我們夜深還在談話,忽然報館來電話,說東京大罷工,我們高興極了;但一會又有電話,說自你們走後,陳先生在香廠被捕了,他是為了這種(件)事被捕,然而報上卻載著他是反動!這是反動,那麽現在的革命是不是反動?“反動”抹殺了許多事實,他怎麽能算是反動?
今天這個題目,說起來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因為我們既是同事,而且主張也頗相同。在民國十二年,上海出版了一部《科學與人生觀論集》。那時陳先生已經同我們分別到七海去了。這部二十萬字的集子,我做了一篇序,陳先生也寫了一篇,他極力反駁我,質問我,陳先生那時已轉到馬克斯主義那方面去了。他問我所說馬克斯的唯物史觀可以解釋大多數的話,能否再進一步,承認它能解釋一切。他說白話文也是因為產業發達,人口集中,才產生出來的,他說“常有人說白話文的局面是胡適之陳獨秀一般人鬧出來的,其實這是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來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發生而存在的;適之等若在十三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此時章行嚴的崇論宏議有誰肯聽?”他是註重經濟的條件的,我也沒有反駁他,因為他不否認人的努力,兩個人的主張不算沖突,不過客觀的條件雖然重要,但不僅限於經濟一個條件,至於文化的條件,政治的條件,也是不能否認的。
陳先生與新文學運動有三點是很重要的背景。
一、他有充分的文學訓練,對於舊文學很有根底,蘇曼殊、章行嚴的小說文章,他都要做個序子,這是散文方面的成績。說到詩他是學宋詩的,在《甲寅》雜誌他發表過許多作品,署名“獨秀山民”、“陳仲”、“陳仲子”,他的詩有很大膽的變化,其中有一首《哭亡兄》,可說是完全白話的,是一種新的創造。他更崇拜小說,他說曹雪芹、施耐庵的《紅樓夢》《水滸傳》比較歸有光、姚姬傳的古文要高明的多,在那時說這種大膽的話,大家都驚異得很,這可見他早就了解白話文的重要,他最佩服馬東籬的元曲,說他是中國的Shakespeare。
二、他受法國文化的影響很大,他的英文、法文都可以看書,我記得《青年雜誌》(即後來的《新青年》)上,他做過一篇《法蘭西人與近代文明》,表示他極端崇拜法國的文化,他說法國人發明了三個大東西,第一是人權說Rights of men,在1789年法人Lafayette做《人權宣言》(La de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美國的《獨立宣言》也是他做的。第二是生物進化論,法人Lamarck在1809年做《動物哲學》,其後五十年才有達爾文出來,第三是有三個法國人Babeuf,Saint-Simon,Fourier,是馬克斯的先聲,首開社會主義的風氣。但另外還有一點,陳先生沒有說到,就是新文學運動,其實陳先生受自然主義的影響最大,看他一篇《歐洲文藝談》把法國文學藝術的變化分成幾個時期:(一)從古典主義到理想主義(即浪漫主義);(二)從浪漫主義到寫實主義;(三)從寫實主義到自然主義,把法國文學上各種主義詳細地介紹到中國,陳先生算是最早的一個,以後引起大家對各種主義的許多討論。
三、陳先生是一位革命家,那時我們許多青年人在美國留學,暇時就討論文學的問題,時常打筆墨官司。但我們只談文學,不談革命,但陳先生已經參加政治革命,實行家庭革命,他家是所謂大世家,但因戀愛問題及其他問題向家庭脫離了關系,甚至他父親要告他,有一次他到北京,他家開的一所大鋪子的掌櫃聽說小東人來了,請他到鋪子去一趟,賞個面子,但他卻說:“鋪子不是我的,”可見他的精神。在袁世凱要實現帝制時,陳先生知道政治革命失敗是因為沒有文化思想這些革命,他就參加倫理革命,宗教革命,道德的革命,在《新青年》上有許多基本革命的信條:(一)自主的不是奴隸的;(二)進步的不是保守的;(三)進取的不是退隱的;(四)世界的不是鎖國的;(五)實利的不是虛文的;(六)科學的不是想像的,這是根本改革的策略。民國五年袁世凱死了,他說新時代到了,自有史以來,各種罪惡恥羞都不能洗盡,然而新時代到了,他這種革命的精神,與我們留學生的消極的態度,相差不知多少。他那時所主張的不僅是政治革命,而是道德藝術一切文化的革命!
民國四年《甲寅》雜誌最後一期有兩篇東西,一篇是《學校國文教材之商榷》,反對用唐宋八家的文章做材料,要選更古的文章,漢魏六朝的東西做教材,這是一趨勢,又一篇是《通訊》,名記者黃遠庸寫的(他後來在美國舊金山被暗殺了),他說:“愚見以為居今論政,實不知從何處起說,洪範九疇,亦只能明夷待訪,……至根本救濟,還意當提倡新文學入手,綜之當使吾輩思潮,如何能與現代思潮接觸,而促其猛省,而其愛須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須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章士釗答他說文學革命須從政治下手,此又一潮流。但陳先生卻恭維自然主義,尤其是左拉Zola。有一個張永言寫一封信給他,引起他對文學興味,引起我與陳先生通訊的興昧,他說現在是古典到浪漫主義的時期,但應當走到寫實主義那方面去,不過我同時[看到]《新青年》第三號上,有一篇謝無量的律詩《寄會稽山人八十四韻》,後面有陳先生一個跋:“文學者,國民最高精神之表現也,國民此種精神委頓久矣,謝君此作,深文余味,希世之音也。子雲相如而後,僅見斯篇,雖工部亦只有此工力,無比佳麗,謝君自謂天下文章盡在蜀中,非誇矣,吾國人偉大精神,猶未喪失也歟?於此征之。”他這樣恭維他,但他平日的主張又是那樣,豈不是大相矛盾?我寫了封信質問他,他也承認他矛盾,我當時提出了八不主義,就是《文學改良芻議》,登在《新青年》上,陳先生寫了一個跋。
他想到文學改革,但未想到如何改革,後來他知道工具解放了就可產生新文學,他做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我的詩集叫《嘗試》,刊物叫《努力》,他的刊物叫《向導》,這篇文章又是《文學革命論》!他的精神於此可見。他這篇文章有可註意的兩點:(一)改我的主張進而為文學革命;(二)成為由北京大學學長領導,成了全國的東西,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說莊嚴燦爛的歐洲是從革命來的,他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為中國文學辟一個新局面,他有三大主義:(1)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2)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3)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通俗的社會文學,他願意拖了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打倒十八妖魔:明之前後七子和歸,方,姚,劉!這就是變成整個思想革命!
最後,歸納起來說,他對於文學革命有三個大貢獻:
一、由我們的玩意兒變成了文學革命,變成三大主義。
二、由他才把倫理道德政治的革命與文學合成一個大運動。
三、由他一往直前的精神,使得文學革命有了很大的收獲。
其他關於陳先生的事,可以看《獨立評論》第二十四期傅斯年的《陳獨秀案》。
本作品的作者1962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2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28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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