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續玄怪錄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續玄怪錄
唐李複言撰。是書世有二本:其附載牛僧孺《幽怪錄》末者,蓋從《說郛》錄出。一即此本,凡二十三事,與《唐志》卷數亦不符。蓋從《太平廣記》錄出者,雖稍多於《說郛》本,然亦非完帙也。

卷一

[编辑]

楊敬真

[编辑]

楊敬真,虢州閿鄉縣長壽鄉天仙村田家女也。年十八,適同村王清。其夫家貧力田,楊氏奉箕帚,供農婦之職甚謹,夫族目之曰「勤力新婦」。性沉靜,不好戲笑,有暇必灑掃靜室,閉門閑坐,雖鄰婦狎之,終不相往來。生三男一女,年二十四歲。元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夜,告其夫曰:「妾神識頗不安,惡聞人語,當於靜室寧之。請君與兒女暫居異室。」其夫以田作困,又保無他,因以許之,不問其故。楊氏遂沐浴著新衣,掃灑其室,焚香閉戶而坐。及明,訝其起遲,開門視之,衣服委於床上,若蟬蛻然,身已去矣。但覺異香滿屋,其夫驚,以告其父母。共歎之次,鄰人來曰:「昨夜夜半,有天樂從西而來,似若雲中下於君家,奏樂久之,稍稍上去。闔村皆聽之,君家聞否?」而異香酷烈,遍數十里。村吏以告縣令李邯,遣吏民遠近尋逐,皆無蹤跡。因令不動其衣,閉其戶,以棘環之,冀其或來也。

至十八日夜五更,村人復聞雲中仙樂之聲,異香之芳從東來,復下王氏宅,作樂,久之而去。王氏亦無聞者。及明,來視其門,棘封如故,房中仿佛若有人聲。遽走告,縣令李邯親率僧道官吏,共開其門,則新婦者宛然在床矣。但覺面目光芒,有非常之色。邯問曰:「向何所去?今何所來?」對曰:「昨十五日夜初,有仙騎來,曰:『夫人當上仙,雲鶴即到,宜靜室以俟之。』遂求靜室。至三更,有仙樂彩仗,霓旌絳節,鸞鶴紛紜,五雲來降,入於房中。執節者前曰:『夫人準籍合仙,仙師使使者來迎,將會於西嶽。』於是彩童二人,捧玉箱來獻。箱中有奇服,非綺非羅,制若道人之衣,珍華香潔,不可名狀。遂衣之。畢,樂作三闋,青衣引白鶴來,曰:『宜乘此。』初尚懼其危,試乘之,穩不可言。飛起而五雲捧出,彩仗霓旌,次第前引,至於華山雲台峰。峰上有盤石,已有四女先在彼焉。一人云姓馬,宋州人;一人姓徐,幽州人;一人姓郭,荊州人;一人姓夏,青州人。皆其夜成仙,同會於此。傍一小仙曰:『並舍虛幻,得證真仙。今當定名,宜有真字。』於是馬曰『信真』,徐曰『湛真』,郭曰『修真』,夏曰『守真』。其時五雲參差,遍覆崖穀,妙樂羅列,間作於前。五人相慶曰:『同生濁界,並是凡身。一旦翛然,遂與塵隔。今夕何夕,歡會於斯!宜各賦詩,以道其意。』信真詩曰:

『幾劫澄煩慮,今身僅小成。誓將雲外隱,不向世間行。』湛真詩曰:『綽約離塵界,從容上太清。雲衣無綻日,鶴駕沒遙程。』修真詩曰:『華嶽無三尺,東瀛僅一杯。入雲騎彩鳳,歌舞上蓬萊。』

守真詩曰:『共作雲山侶,俱辭世界塵。靜思前日事,拋卻幾年身。』敬真亦繼詩曰:

『人世徒紛擾,其生似夢華。誰言今夕裏,俯首視雲霞。』

既而雕盤珍果,名不可知。妙樂鏗鍠,響動崖穀。俄而執節者請曰:『宜往蓬萊謁大仙伯。』五真曰:『大仙伯為誰?』曰:『茅君也。』妓樂鸞鶴復次第前引東去。倏忽間,已到蓬萊。其宮闕皆金銀,花木樓殿,皆非人世之制作。大仙伯居金闕玉堂中,侍衛甚嚴,見五真,喜曰:『來何晚耶?』飲以玉杯,賜以金簡、鳳文之衣、玉華之冠,配居蓬萊華院。四人者出,敬真獨前曰:『王清父年高,無人侍養,請回侍其殘年。王父去世,然後從命,誠不忍得樂而忘王父也。唯仙伯哀之。』仙伯曰:『敬真,汝村一千年方出一仙人,汝當其會,無自墜其道。』因敕四真送至其家,故得還也。」

邯問昔何修習,曰:「村婦何以知,但性本虛靜,閑即凝神而坐,不復俗慮得入胸中耳。此性也,非學也。」又問要去可否,曰:「本無道術,何以能去。雲鶴來迎,即去;不來,亦無術可召。」於是遂謝絕其夫,服黃冠。邯以狀聞州,州聞廉使。時崔尚書從按察陝輔,延之,舍於陝州紫極宮。請王父於別室,人不得升其階,惟廉使從事及夫人得之瞻拜者,才及階而已,亦不得升。廉使以聞,上召見,舍於內殿,虔誠訪道,而無以對,罷之。今見在陝州,終歲不食,時啖果實,或飲酒三兩杯,絕無所食,但容色轉芳嫩耳。

辛公平上仙

[编辑]

洪州高安縣尉辛公平、吉州盧陵縣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縣,於元和末,偕赴調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貧,待賔之具,莫不塵穢,獨一床似潔,而有一步客先憩於上矣。主人率皆重車馬而輕徒步,辛、成之來也,乃逐步客於他床。客倦起於床而回顧,公平謂主人曰:「客之賢、不肖,不在車徒,安知步客非長者,以吾有一僕一馬而煩動乎?」因謂步客曰:「請公不起,僕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復就寢。

深夜,二人飲酒食肉,私曰:「我欽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惡也。」公平高聲曰:「有少酒肉,能相從否?」一召而來,乃綠衣吏也。問其姓名,曰:「王臻。」言辭亮達,辯不可及。二人益狎之。酒闌,公平曰:「人皆曰『天生萬物,唯我最靈。』儒書亦謂人為生靈。來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為靈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會,無非前定。來日必食於磁澗王氏,致飯,蔬而多品;宿於新安趙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晝隨,而夜可會耳。君或不棄,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磁澗逆旅,問其姓,曰:「王。」中堂方饌僧,得僧之餘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數,意皆不往,試入一家,問其姓,曰:「趙。」將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顧方笑,而臻適入,執其手曰:「聖人矣!」禮欽甚篤。宵會晨分,期將來之事,莫不中的。

行次闅鄉,臻曰:「二君固明智之者,識臻何為者?」曰:「博文多藝,隱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識,我乃陰吏之迎駕者。」曰:「天子上仙,可單使迎乎?」曰:「是何言歟?甲馬五百,將軍一人,臻乃軍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後。今臻何所以奉白者,來日金天置宴,謀少酒肉奉遺,請華陰相待。」黃昏,臻乘馬引僕,攜羊豕各半,酒數斗來,曰:「此人間之物,幸無疑也。」言訖而去。其酒肉肥濃之極。過於華陰,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測者也,辛君能一觀。」成公曰:「何獨棄我?」曰:「神祗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當舍於開化坊西門北壁上第二板門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

及期,辛步往灞西,見旋風卷塵,迤邐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風來撲林,轉盼間,一旗甲馬立於其前。王臻者,乘且牽,呼辛速登。既乘,觀馬前後,戈甲塞路。臻引辛謁大將軍。將軍者,丈餘,貌甚偉,揖公平曰:「聞君有廣欽之心,誠推此心於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況人乎?」謂臻曰:「君既召來,宜盡主人之分。」遂同行入通化門,及諸街鋪,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門街,有紫吏若供頓者,曰:「人多,並下不得,請逐近配分。」將軍許之。於是分兵五處:獨將軍與親衛,館於顏魯公廟。既入坊,顏氏之先簪裾而來若迎者,遂入舍。臻與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饌馨香,味窮海陸,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陽司授官,皆稟陰命。臻感二君也,檢選事,據籍誠當駁放,君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見許矣。」

居數日,將軍曰:「時限向盡,在於道場,萬神護蹕,無計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請夜宴,宴時腥膻,眾神自許,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報,曰:「已勅備夜宴。」於是部管兵馬,戌時齊進入光範及諸門。門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馬兵三百,餘人步,將軍金甲仗鉞來,立於所宴殿下。五十人從卒,環殿露兵,若備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歡,俳優讚詠,燈燭熒煌,絲竹並作。俄而三更四點,有一人多髯而長,碧衫皂褲,以紅為褾,又以紫縠畫虹霓為幀,結於兩肩右腋之間,垂兩端於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飾以紅罽,其狀可畏。忽不知其所來,執金匕首長尺餘,拱於將軍之前,延聲曰:「時到矣!」將軍頻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廂歷階而上,當御座後,跪以獻上。既而左右紛紜,上頭眩,音樂驟散,扶入西閣,久之未出。將軍曰:「升雲之期,難違頃刻。上既命駕,何不遂行?」對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聞具浴之聲。三更,上御碧玉輿,青衣士六,衣上皆畫龍鳳,肩舁下殿。將軍揖曰:「介胄之士無拜。」因慰問以:「人間紛挐,萬機勞苦,淫聲蕩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懷,得復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見之能無少亂?今已舍離,固亦釋然。」將軍笑之,遂步從環殿引冀而出,自內閣及諸門吏,莫不嗚咽。群辭,或收血捧輿,不忍去者。過宣政殿,二百騎引,三百騎從,如風如雷,颯然東去,出望仙門。

將軍乃勅臻送公平,遂勒馬離隊,不覺足已到一板門前。臻曰:「此開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馭已遠,不能從容,為臻多謝成君。」牽轡揚鞭,忽不復見。公平扣門一聲,有人應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數月,方有攀髯之泣。來年,公平授揚州江都縣簿,士廉授兗州瑕丘縣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疇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參徐州軍事,得以詳聞。故書其實,以警道途之傲者。

涼國武公李

[编辑]

涼武公以殊勳之子,將元和之兵,擒蔡破鄆,數年攻戰,收城下壁,皆以仁恕為先,未嘗枉殺一人,誠信遇物,發於深懇。長慶元年秋,自魏博節度使、左僕射、平章事詔徵還京師。將入洛,其衙門將石季武先在洛,夢涼公自北登天津橋,季武為導,以宰相行,嗬叱動地。有道士八人,乘馬持絳節幡幢,從南欲上。導騎嗬之,對曰:「我迎仙公,安知宰相?」招季武與語,季武驟馬而前。持節道士曰:「可記我言,聞於相公。」其言曰:

「聳轡排金闕,乘軒上漢槎。浮名何足戀,高舉入煙霞。」

季武元不識字,記性又少,及隨道士言之,再聞已得。道士曰:「已記得,可先白相公。」乃驚覺,汗流被體,喜以為相國由當上仙,況俗官乎。後三日,涼公果自北登天津橋,季武為導,因入憩天宮寺,月餘而薨。時人以仁恕端愨之心固合於道,安知非謫仙數滿而去乎?材行官業著於國史,故不書。

薛中丞存誠

[编辑]

御史中丞薛存誠,元和末由台丞入給事中。未期,復亞台長。憲閣清嚴,塵俗罕到。再入之日,浩然有閑曠之思,及廳,吟曰:「卷簾疑客到,入戶似僧歸。」後數月,閽吏因晝寢末熟,仿佛間見僧童數十人,持香花幢蓋,作梵唱,次第入台。閽吏嗬之曰:「此御史臺,是何法事,高聲入來?」其一僧自稱識達,曰:「識達是中丞弟子,來迎本師。師在台,可入省迎乎?」閽吏曰:「此中丞官亞台,本非僧侶,奈何妖僧,敢入台門!」即欲擒之。識達曰:「中丞元是須彌山東峰靜居院羅漢大德,緣誤與天下人言,意涉近俗,謫來俗界五十年,年足合歸,故來迎耳。非汝輩所知也。」閽吏將馳報,遂驚覺。後數日,薛公自台中遇疾而薨。潛問其年,正五十矣。

麒麟客

[编辑]

麒麟客者,南陽張茂實家傭僕也。茂實家於華山下,大中偶遊洛中,假仆於南市,得一人焉,其名曰王後,年可四十餘,傭作之直月五百,勤幹無私,出於深誠,苟有可為,不待指使。茂實器之,易其名曰:「大曆」,將倍其直,固辭。其家益憐之。居五年,計酬直盡,一旦辭茂實曰:「後本居山,家業不薄,適與厄會,須傭作以禳之,固非無資而賣力者。今厄盡矣,請從此辭。」茂實不測其言,不敢留,聽之。曰:「今暮當去。」迨暮,入白茂實曰:「感君恩宥,深欲奉報。後家去此甚近,其中景趣亦甚可觀,能相逐一遊乎?」茂實喜曰:「何幸!然不欲令家中知,潛一遊,可乎?」後曰:「甚易。於是截竹杖長數尺,其上書符,授茂實曰:「君杖此入室,稱腹痛,左右人悉令取藥,去後,潛置竹於衾中,抽身出來可也。」茂實從之。後喜曰:「君真可遊吾居者也。」

相與南行一里餘,有黃頭執青麒麟一,赤文虎二,俟於道左。茂實驚欲回,後曰:「無苦,但前行。」既到前,後乘麟,茂實與黃頭各乘一虎。茂實懼不敢近,後曰:「相隨,請不復畏。且此物人間之極俊者,但試乘之。」遂憑而上,穩不可言。於是從之,上仙掌峰,越壑淩山,舉意而過,殊不覺峻險。如到三更,計數百里矣。下一山,物象鮮媚,松石可愛,樓台宮觀,非世間所有。將及門,引者揖鞭曰:「阿郎來!」紫衣吏數百人,羅拜道側。既入,青衣數十人,容色皆殊,衣服鮮華,不可名狀,各執樂器引拜。遂入中堂。宴食畢,且命茂實坐。後入更衣返坐,衣掌冠冕,儀貌堂堂然,實真仙之風度也。其窗戶階闥,屏幃床榻茵褥之盛,固非人世之所有。歌鸞舞鳳,及諸聲樂,皆所未聞。情意高逸,不復思人寰之事,歡極。主人曰:「此乃仙居,非世人之所到。君宿緣合一到此,故有逃厄之遇。仙俗路殊,塵靜難雜,君宜歸修其心,三五劫後當復相見。後比者塵緣將盡,上界有名,得遇太清真人,召入小有洞中,示以九天之樂,復令下,指生死海波,且曰:『樂雖難求,苦亦易遣。如為山者,掬土增高,不掬則止,穿則陷。夫升高者,不上難而下易乎?』自是修習,經六七劫,乃證此身。回視委骸,積如山嶽。四大海水,半是吾宿世父母妻子別泣之淚。然念念修之,倏已一世,形骸雖遠,此不忘修致,其功即亦非遠。亦時有心遠氣清,一言而悟者。勉之。」遺金百鎰,為修身之助。復乘麒麟,令黃頭執之。後步送到家,家人方環泣。茂實投金於井中,後取去竹杖,令茂實潛臥衾中。後曰:「我當至蓬萊謁大仙伯。明旦於蓮花峰上,有彩雲東去,我之乘也。」遂揖而去。

茂實忽呻吟,眾驚而問之,茂實紿之曰:「初腹痛,忽若有人見召,遂奄然耳。不知其多時日也。」家人曰:「取藥即回,呼之不應,已七日矣。唯心頭尚暖,故未殮也。」明日望之,蓮花峰上果有彩雲去。遂棄官遊名山。後歸,出井中金,與眷屬再出遊山,終不知所在也。


卷二

[编辑]

盧僕射從史

[编辑]

盧公元和初以左僕射節制澤潞,因鎮陽拒命,跡涉不臣,為中官驃騎將軍吐突承璀所紿,縛送京師。以反狀未明,左遷州司馬。既而逆跡盡露,賜死於康州。

寶曆元年,蒙州刺史李湘去郡歸闕,自以海隅郡守,無台閣之親,一旦造上國,若扁舟泛滄海者。聞端溪縣女巫者,知未來之事,維舟召焉。巫到,曰: 「某能知未來之事,乃見鬼者也。呼之皆可召。然鬼有二等,有福德之鬼,有貧賤之鬼。福德者精神俊爽,往往自與人言。貧賤者氣劣神悴,假某以言事。盡在所遇,非某能知也。」湘曰:「安得鬼而問之?」曰:「廳前楸林下有一人,衣紫佩魚者,自稱澤潞盧僕射,可拜而請之。」湘乃公服執簡,向林而拜。女巫曰:「僕射已答拜。」湘遂揖上階,空中曰:「從史死於此廳,為弓弦所迫,今尚惡之。使君床上弓,幸除之。」湘遽命去焉。時驛廳副階上,只有一榻。湘偶忘其貴,將坐問之。女巫曰:「使君無禮,僕射官高,何不延坐,乃將吏視之,僕射大怒去也。急隨拜謝,或肯卻來。」湘匍匐下階,問其所向,一步一拜,凡數十步,空中曰: 「大錯!公之官末敵吾軍一裨將,奈何對我而自坐。」湘再三辭謝,方肯卻回。女巫曰:「僕射卻回矣。」於是拱揖而行,及階,女巫曰:「僕射上矣。」別置榻而設床褥以延之。巫曰:「坐矣。」湘乃坐,空中曰:「使君何所問?」對曰:「湘遠官歸朝,憂疑日極。伏知僕射神通造化,識達未然,伏乞略賜一言,示其榮悴。」空中曰:「大有人援引,到城一月,當刺梧州。」湘又問,終更不言。湘因問曰:「僕射去人寰久矣,何不還生人中,而久處冥寞?」曰:「吁,是何言哉!人世勞苦,萬愁纏心,盡如燈蛾,爭撲名利,愁勝而髮白,神敗而形羸,方寸之間,波瀾萬丈,相妒相賊,猛於豪獸。故佛以世界為火宅,道以人身為大患。吾已免離,下視湯火,豈復低身而臥其間乎?且夫據其生死,明晦未殊,學仙成敗,則無所異。吾已得煉形之術也。其術自無形而煉成三尺之形,則上天入地,乘雲駕鶴,千變萬化,無不可也。吾之形所未圓者三寸耳,飛行自在,出幽入明亦可也。萬乘之君不及吾,況平民乎?」湘曰:「煉形之道,可得聞乎?」曰:「非使君所宜聞也。」復問梧州之後,終而不言,乃去。

湘到輦下,以奇貨求助,助者數人。未一月,拜梧州刺史,皆如其言。竟終於梧州,盧所以不復言其後事也。

李岳州

[编辑]

岳州刺史李公俊,興元中舉進士,連不中第。次年,有故人國子祭酒通春官包佶者援成之。榜前一日,例以名聞執政。初五更,俊將候祭酒,裏門末開,立馬門側。傍有鬻糕者,其氣烔烔。有一吏若外郡之郵檄者,小囊氈帽,坐於其側,欲糕之色盈麵。俊顧曰:「此甚賤,何不以錢易之?」客曰:「囊中無錢耳。」俊曰:「俊有錢,願獻一飽,多少唯意。」客甚喜,啖數片。俄而裏門開,眾競出,客獨附俊馬曰:「少故,願請少間。」俊下路聽之,曰:「某乃冥吏之送進士名者,君非其徒耶?」俊曰:「然。」曰:「送堂之榜在此,可自尋之。」因出視,俊無名,垂泣曰:「苦心筆硯二十餘年,偕計而曆試者亦僅十年,心破魂斷,以望斯舉。今復無名,豈不終無成乎?」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祿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難,但於本祿耗半,且多屯剝,才獲一郡,如何?」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客曰:「能行少賂於冥吏,即於此取其同姓者,去其名而自書其名,可乎?」俊曰:「幾何可?」曰:「陰錢三萬貫。某感恩而以誠告,其錢非某敢取,將遺牘吏。來日午時送可也。」復授筆使俊自注。從上有故太子少師李公夷簡名,俊欲揩之,客遽曰:「不可。此人祿重,未易動也。」又其下有李溫名,客曰:「可矣。」俊乃揩去「溫」字,注「俊」字。客遽卷而行,曰:「無違約。」

既而俊詣祭酒,祭酒未冠,聞俊來,怒目延坐,徐出曰:「吾與主司分深,一言姓名,狀頭可致。公何躁甚相疑,頻頻見問,吾豈輕語者耶?」俊再拜對曰:「俊懇於名者,受恩決此一朝。今當呈榜之晨,冒責奉謁。」祭酒曰:「唯!唯!」其聲甚不平。俊見其責,憂疑愈極,乃變服伺祭酒出,隨之到子城東北隅,逢春官懷其榜,將赴中書。祭酒揖問曰:「前言遂否?」春官曰:「誠知獲罪,負荊不足以謝。然迫於大權,難副高命。」祭酒自以交春官深,意謂無阻,待俊之怒色甚峻,今乃不成,何麵相見,因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諾。今君不副然諾,移妄於某,蓋以某官閑也。平生交契,今日絕矣。」不揖而行。春官遽追之,曰:「迫於豪權,留之不得。竊恃深顧,外於形骸,見責如此,寧得罪於權右耳。請同尋榜,揩名填之。」祭酒開榜,見李公夷簡,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處分,不可去。」指其下李溫曰:「可矣。」遂揩去「溫」字,注「俊」字。乃榜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揩處。

其日午時,隨眾參謝,不及即糕客之約。迨暮將歸,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為君所誤,得杖矣。牘吏將舉勘,某更他祈,共止之。」其背實有重杖者。俊驚謝之,且曰:「當如何?」客曰:「既而勿復道也。來日午時送五萬緡,亦可無追勘之厄。」俊曰:「諾。」及到時焚之,遂不復見。然俊筮仕之後,追劾貶降,不歇於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幾而終。

人生之窮達,皆自陰騭,豈虛語哉!

張質

[编辑]

張質者,猗氏人,貞元中明經,授亳州臨渙尉。到任月餘,日初暮,見數人執符來追,其僕亦持馬俟於階下,遂乘馬隨之出縣門。初黃昏,縣吏猶列坐門下,略無起者,質怒曰:「州司暫追,官不遽廢,人吏敢無禮如此!」人亦不顧。

出數十里,到一柏林,使者曰:「到此宜下馬。」遂去馬步行,約百餘步,入城郭,直北有大府門,門額題曰「地府」。入府,經西有門,題曰「推院」,吏士甚眾。門人曰:「臨渙尉張質。」遂入。見一美鬚髯衣緋人,據案而坐,責曰:「為官本合理人,因何曲推事,遣人枉死?」質被捽搶地,叫曰:「質本任解褐到官月餘,未嘗推事。」又曰:「案牘分明,訴人不遠。府命追勘,仍敢詆欺」取枷枷之。質又曰:「訴人既近,請與相見。」曰:「召冤人來。」有一老人,眇目,自西房出,疾視質曰:「此人年少,非推某者。」乃敕錄庫檢猗氏張質,貞元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上臨渙尉。又檢訴狀被屈抑事。又牒陰道亳州,其年三月臨渙見任尉年名,如已受替,替人年名,並受上月日。得牒,其年三月,見任尉江陵張質,年五十一,貞元十一年四月十一日上任,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受替。替人猗氏張質,年四十七,檢狀過,判官曰:「名姓偶同,遂不審勘。錯行文牒,追擾平人,聞於上司,豈斯容易。本典決十下,改追正身,其張尉任歸。」

執符者復引而回,若行高山,墜於岩下,遂如夢覺,乃在柏林中,伏於馬項上,兩肋皆痛,不能自起,且不知何處。隱隱聞樵歌之聲,知其有人,遂大呼救命。樵人來視之,驚曰:「縣失官人並馬,此莫是乎?」競來問,質不能對。扶正其身,策以送縣。其柏林在縣北三十里,官吏大喜,迎焉。

質之馬為鬼所取,僕人不知。及乘馬出門,門吏雖環坐,為鬼所隱,人亦不見。有頃,家童求質不得,問於鄰廳,並云不來。入廄視馬亦不在,而僕夫不覺。訪於門吏,吏不見出。其宰惑之,且疑質之初臨也,嚴於吏,吏怨而殺之。是夜坐門者及門人當宿之吏,莫不禁錮,尋求不得者已七日矣。質歸憩數日,方能言,然神識遂闕。

元和六年,質尉彭城,李生者為之宰,訝其神蕩,說奇以導之,質因具言也。

韋令公皋

[编辑]

公初無官,薄遊劍外,西川節度使、兵部尚書、平章事張延賞以女妻之。既而惡焉,厭薄之情日露。公鬱鬱不得志,時入幕廷,與賓朋從遊,且攄其憤。張公愈惡,乘間謂公曰:「幕僚無非時彥,延賞尚敬憚之。韋郎無事,不必數到。」其見輕也如此。

他日,其妻尤甚憫之,曰:「男兒固有四方誌,大丈夫何處不安,今厭賤如此而不知,歡然度日,奇哉!推鼓舞人,豈公之樂。妾辭家事君子,荒隅一間茅屋,亦君之居;炊菽羹藜,簞食瓢飲,亦君之食。何必忍愧強安,為有血氣者所笑。」時公之道未行,自疑其命,嘗希乘張之權於仕。一旦悟此身茫然,於是入告張行意,張公遺帛五束,夫人薄之,揣知深意,不敢言,乃私遺二十束。公將別而行也,自中堂歸院,益州女巫適到,見之,問夫人曰:「向之綠衣入西院者為誰?」 曰:「韋郎。」曰:「此人極貴,位過巫相遠矣。其祿將發,不久亦鎮此,宜殊待之。」問其所以,曰:「貴人之行,必有陰吏。相國之侍一二十人耳,如綠衣郎者,乃百餘人。」夫人既憫韋之是行也,其女且嫁之,聞是大喜,遽言於相國。相國怒曰:「閨闈中人,無端乃如是。且延賞女已嫁此人,憐其貧而贈薄,請益則加,奈何假托妖巫以相罔乎?」拗怒,與之帛五束。

是日韋行,月餘日到岐,岐帥以西川之貴婿,延置幕中,奏大理評事。尋以獄平允,加監察。以隴州刺史卒,出知州事。俄而朱泚窺神器,駕幸奉天,兵戈亂起,征鎮路絕,輦下軍士衣食將闕,獨隴州貢獻不絕於道,天子忠之,乃除御史中巫、行在軍糧使。既而妖氛廓清,駕還宮闕,乃授兵部尚書、西川節度使。辭相國歲餘,代居其位。相國聞之,拔劍將自抉其目,以懲不知人之過。左右執之,久而方解。問知韋路,入朝,蓋以輕忽之極,無面目復見。

噫!夫人未遇,其必然乎?非張相之忽悔,不足以戒天下之傲者。[自上段「兵戈亂起,征鎮路絕」至文末,《廣記》三〇五引作:「隴西有泚舊卒五百人,兵馬使牛雲光主之。雲光謀作亂,不克,率其眾奔朱泚。道遇泚使,以偽詔除皋御史中巫,因與之俱還。皋受其命,謂雲光曰:『受命必無疑矣,可悉納器械,以明不相詐。』雲光從之。翌日大饗,伏甲盡殺之,立壇盟主將。泚復許皋鳳翔節度使,皋斬其使。行在聞之,人心皆奮,乃除隴州刺史、奉義軍節度使。及駕還宮,乃授兵部尚書、西川節度使。延賞聞之,將自抉其目,以懲不知人。」]

鄭虢州騊夫人

[编辑]

弘農令女既笄,將適盧氏。卜吉之日,女巫有來者,李氏之母問曰:「小女今夕適人。盧郎常來,巫當屢見,其人官祿厚薄?」巫曰:「盧郎非長而髯者乎?」曰:「然。」「然則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子婿,中形,且無髯。」夫人大驚曰:「吾女今夕適人,何以非盧生?」曰:「不知其他,盧非子婿之貌。」俄而盧納采,夫人怒,援巫視之。巫曰:「事在今夕,安敢妄乎?即盧納其身,非夫人之子婿也。」其家大怒,共逐焉。

及夕,盧乘軒車來,展親迎之禮,賓主禮具,解珮約花,盧若驚奔而出,乘馬而遁。眾賓追之不及,掌人素有氣丈夫,不勝其憤,且恃其女之容也,邀客皆坐,呼女出拜,其貌之麗,天然罕敵。指曰:「此女豈驚人乎?今若不出,人以為獸形也。」眾莫不嗟憤,掌人曰:「此女已奉見,眾賓中有能聘者,願赴今夕。」 時有鄭騊,為盧之儐相,在坐,起曰:「願事門館。」於是奉書擇相,登車成禮,巫言之貌宛然,乃知巫之有知也。

後數年,鄭仕於京,逢盧,問其走狀。盧曰:「兩眼赤,且大如盞,牙長數寸,出於口兩角,得無驚奔乎?」鄭素與盧善,乃出其妻以示之,盧大慚而退。乃知結衤離之親,命固前定,不可苟求,乃驗巫言有徵矣。

薛偉

[编辑]

薛偉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縣主簿,與丞鄒滂、尉雷濟、裴寮同時。其秋,偉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連呼不應,而心頭微暖。家人不忍即殮,環而伺之。經二十日,忽長籲起坐,謂家人曰:「吾不知人間幾日矣?」曰:「二十日矣。」曰:「即與我覷群官,方食鱠否?言吾已蘇矣,甚有奇事,請諸公罷箸來聽也。」僕人走視群官,實欲食鱠。遂以告,皆停饗而來。偉曰:「諸公敕司戶僕張弼求魚乎?」曰:「然。」又問弼曰:「漁人趙幹藏巨鯉,以小者應命,汝於葦間得藏者攜之而來。方入縣也,司戶吏某坐門東,糾曹吏某坐門西,方弈棋。入及階,鄒、雷方博,裴啖桃實。弼言幹之藏巨魚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殺之,皆然乎?」遞相問,誠然。眾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殺之鯉,我也。」眾駭曰:「願聞其說。」

曰:「吾初疾困,為熱所逼,殆不可堪。忽悶,忘其疾,惡熱求涼,策杖而去,不知其夢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籠禽檻獸之得逸,莫我如也。漸入山,山行益悶,遂下遊於江畔。見江潭深淨,秋色可愛,輕漣不動,鏡涵遠空,忽有思浴意,遂脫衣於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已來,絕不復戲,遇此縱適,實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魚快也,安得攝魚而健遊乎?』傍有一魚曰:『顧足下不願耳,正授亦易,何況求攝。當為足下圖之。』決然而去。未頃,有魚頭人長數尺,騎鯢來導,從數十魚,宣河伯詔曰:『城居水遊,浮沉異道,苟非其好,則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跡思閑曠。樂浩汗之域,放懷清江;厭巘之情,投簪幻世。暫從鱗化,非遽成身。可權充東潭赤鯉。嗚呼!恃長波而傾舟,得罪於晦;昧纖鉤而貪餌,見傷於明。無惑失身,以羞其黨。爾其勉之!』聽而自顧,即已魚服矣。於是放身而遊,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從容。三江五湖,騰躍將遍。然配留東潭,每暮必復。」俄而饑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見趙幹垂鉤,其餌芳香,心亦知戒,不覺近口。曰:『我人也,暫時為魚,不能求食,乃吞其鉤乎!」舍之而去。有頃,饑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戲而魚服,縱吞其鉤,趙幹豈殺我,固當送我歸縣耳。』遂吞之。趙幹收綸以出。幹手之將及也,偉連呼之,幹不聽,而以繩貫我腮,乃係於葦間。既而張弼來,曰:『裴少府買魚,須大者。』幹曰:『未得大魚,有小者十餘斤。」弼曰:『奉命取大魚,安用小者!」乃自於葦間尋得偉而提之。又謂弼曰:『我是汝縣主簿,化形為魚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聽,提之而行,罵之不已,幹終不顧。入縣門,見縣吏坐者弈棋,皆大聲呼之,略無應者,唯笑曰:『可畏魚,直三四斤餘。』既而入階,鄒、雷方博,裴啖桃實,皆喜魚大,促命付廚。弼言幹之藏巨魚,以小者應命,裴怒鞭之。我叫諸公曰:『我是公同官,今而見擒,竟不相舍,促殺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顧而付鱠手。王士良者,方持刃,喜而投我於機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使鱠手也,因何殺我,何不執我白於官人?』士良若不聞者,按吾頸於砧上而斬之。彼頭適落,此亦醒悟,遂奉召爾。」

諸公莫不大驚,心生愛忍。然趙幹之獲,張弼之提,縣司之弈吏,三君之臨階,王士良之將殺,皆見其口動,實無聞焉。於是三君並投鱠,終身不食。偉自此平愈,後累遷華陽丞乃卒。


卷三

[编辑]

蘇州客

[编辑]

洛陽劉貫詞,大曆中求丐於蘇州。逢蔡霞秀才者,精彩俊爽之極,一相見意頗勤勤,以兄見呼貫詞。既而攜羊酒來宴,酒闌,曰:「兄今泛浮江湖間,何為乎?」曰:「求丐耳。」霞曰:「有所抵耶?泛行郡國耶?」曰:「蓬行耳。」霞曰:「然則幾獲而止?」曰:「十萬。」霞曰:「蓬行而望十萬,乃無翼而思飛者也。設令必得,亦廢數月。霞居洛中,左右亦不貧,以他故避地,音問久絕,意有所托。祈兄為回,途中之費,蓬遊之望,不擲日月而得,如何?」曰:「固所願耳。」霞於是遺錢十萬,授書一緘,白曰:「逆旅中遽蒙周念,既無形跡,輒露心誠。霞家長鱗蟲,宅渭橋下,合眼叩橋柱,當有應者,必邀入宅。娘奉見時,必請與霞小妹相見。既為兄弟,情不合疏,書中亦令渠出拜。渠雖年幼,性頗聰慧,使渠助為掌人,百緡之贈,渠當必諾。」貫詞遂歸。

到渭橋下,一潭泓澄,何計自達?久之,以為龍神不當我欺,試合眼叩之。忽有一人應,因視之,則失橋及潭矣。有朱門甲第,樓閣參差,有紫衣僕拱立於前而問其意。貫詞曰:「來自吳郡,郎君有書。」問者執書以入,頃而復出,曰:「太夫人奉屈。」遂入廳中,見太夫人者,年四十餘,衣服皆紫,容貌可愛。貫詞拜之,太夫人答拜,且謝曰:「兒子遠遊,久絕音耗,勞君惠顧,數千里達書。渠少失意上官,其恨未減,一從遁去,三歲寂然。非君特來,愁緒猶積。」言訖,命坐。貫詞曰:「郎君約為兄弟,小娘子即貫詞妹也,亦當相見。」夫人曰:「兒子書中亦言。渠略梳頭即出奉見。」俄有青衣曰:「小娘子來。」年可十五六,容色絕代,辯惠過人。既拜,坐於母下,遂命飲饌,亦甚精潔。方對食,太夫人忽眼赤,直視貫詞,女急曰:「哥哥憑來,宜且禮待,況令消患,不可動搖。」因曰: 「書中以兄處分,令以百緡奉贈,既難獨舉,須使輕齎。今奉一器,其價相當,可乎?」貫詞曰:「已為兄弟,寄一書劄,豈宜受其賜。」太夫人曰:「郎君貧遊,兒子備述。今副其諾,不可推辭。」貫詞謝之。因命取鎮國碗來。又進食,未幾,太夫人復瞪視,眼赤,口兩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誠托人,不宜如此。」乃曰:「娘年高,風疾發動,祗對不得,兄宜且出。」女若懼者,遣青衣持碗,自隨而授貫詞,曰:「此罽賓國碗,其國以鎮災癘。唐人得之,固無所用,得錢十萬即貨之,其下勿鬻。某緣娘疾,須侍左右,不遂從容。」再拜而入。

貫詞持碗而行,數步,回顧碧溜危橋,宛似初到,而身若適下。視手中器,乃一黃色銅碗也,其價隻三五鐶耳,大以為龍妹之妄也。執鬻於市,有酬七百八百者,亦有酬五百者。念龍神貴信,不當欺人,日日持行於市。及歲餘,西市店忽有胡客周視之,大喜,問其價。貫詞曰:「二百緡。」客曰:「物宜所直,何止二百緡,但非中國之寶,有之何益。百緡可乎?」貫詞以初約隻爾,不復廣求,遂許之。

交受,客曰:「此乃廚賓國鎮國碗也,在,其國大穰,人民忠孝。此碗失來,其國大荒,兵戈亂起。吾聞龍子所竊,已近四年。其君方以國中半年之賦召贖,君何以致之?」貫詞具告其實,客曰:罽賓守龍上訴,當追尋次,此霞所以避地也。陰冥吏嚴,不得陳首,藉君為郵送之耳。殷勤見妹者,非固親也,慮老龍之饞,或欲相啖,以其妹衛君耳。此碗既去,渠亦當來,亦銷患之道也。五十日後,漕洛波騰,瀺灂竟日,是霞歸之候也。」曰:「何以五十日然後歸?」容曰:「吾攜過嶺,方敢來復。」貫詞記之,及期往視,誠然矣。

張庾

[编辑]

張庾舉進士,元和十二年居長安升道里南街。十一月八日夜,僕夫他宿,獨庾在月下。忽聞異香氛馥,驚惶之次,俄聞行步之聲漸近。庾屣履聽之。數青衣年十八九,豔美無敵,推開庾門,曰:「步月逐勝,不必樂遊原,隻此院小台藤架,可以樂矣。」遂引少女七八人,容色皆豔,絕代莫比,衣服華麗,首飾珍光,宛若公王節制家。庾側身走入堂前,垂簾望之。諸女徐行,直詣藤下。須臾,陳設華麗,床榻並列,雕盤玉樽,杯杓皆奇物。八人環坐,青衣執樂者十人,執拍板立者二人,左右侍立者十人。絲管方動,坐上一人曰:「不告掌人,遂欲張樂,得無慢易耳。既是衣冠,且非異類,邀來同歡,亦甚不惡。」因命一青衣傳語曰:「姊妹步月,偶入貴院,酒肉絲竹,輒以自隨。秀才能暫出作掌人否?夜深計已脫冠,紗巾而來,可稱疏野。」庾聞青衣受命,畏其來也,乃閉門拒之。

傳詞者叩門而呼,庾不應。推門,門復閉,遂走復命。一女曰:「吾輩同歡,人不敢望。既入其家門,不召亦合來謁。閉門塞戶,羞見吾徒,呼既不應,何須更召。」於是一人執樽,一人糾司。酒既巡行,絲竹合奏,肴饌芳珍,音曲清亮,權貴之極,不可名言。庾自度此坊南街,盡是墟墓,絕無人往。謂是坊中出來,則坊門已閉。若非妖狐,乃是鬼物。今吾尚未惑,可以逐之,少頃見迷,何能自悟。於是潛取枝床石,徐開門突出,望席而擊,正中台盤。眾起紛紜,各執而去。庾趁及奮得一盞,遽以衣係之。及明解視,乃一白角盞,盞中之奇,不是過也。院中香氣,數日不歇。其盞鎖於櫃中,親朋來者,莫不傳視,竟不能辨其所自。後十餘日,轉觀之次,忽墮地,遂不復見。庾明年春進士上第焉。

竇玉妻

[编辑]

進士王勝、蓋夷,元和中求薦於同州。其時客多,賓館頗溢,二人聞郡功曹王翥私第空閑,借其西廊,以俟郡試。既而他室皆有人,唯正堂以小繩係門,自牖而窺其廂,獨床上有褐衾,床北有被籠,此外空然,更無他有。問其鄰,曰:「處士竇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廂為窄,思與同居,甚喜其無姬僕也。迨暮,竇處士者,一驢一僕,乘醉而來。夷、勝前謁,且曰:「勝求解於郡,以賓館喧,故寓於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無姬僕,又是方外之人,願略同此堂,以俟郡試。」玉固辭,接對之色甚傲。夷、勝銜之。

夜深將寢,忽聞異香。驚起尋之,則見堂中垂簾帷,喧然語笑。於是夷、勝突入,其堂中屏帷四合,奇香撲人,雕盤珍膳,不可名狀。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妖麗無比,與竇三對食。侍嬸十餘人,亦皆端妙,銀爐煮茗方熟。坐者起,入西廂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兒郎,突衝人家?」竇三者麵色如土,端坐不語。夷、勝無以致辭,啜茗而出。既下階,聞其閉戶之聲,乃復聽之,聞曰:「風狂兒郎,因何共止!古人所以卜鄰者,豈虛言哉!致相突乃如此,豈非君率易也。」竇辭以非己之居,難拒異客,必慮輕侮,豈無他宅。因復歡笑。

及明,往覘之,盡復其故。竇三者獨偃於褐衾中,拭目方起。夷、勝召詰之,不對。夷、勝曰:「君晝為布衣,夜會公族,非習妖幻,何以致之麗人?不言其實,當即告郡。」竇曰:「此固秘事,言亦無妨。比者,玉薄遊太原,晚發冷泉,將宿於孝義縣。陰晦失道,夜投人莊問其掌,莊僕曰:『汾州崔司馬莊也。』令入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馬年可五十餘,衣緋,儀貌可愛。問竇之先及伯叔昆弟,詰其中外,自言其族,乃玉親重表丈也。玉自幼亦嘗聞此丈人,恨不知其官。慰問殷勤,情禮優重。因令報其妻曰:『竇秀才乃是右衛將軍七兄之子也,是吾之重表侄。夫人亦是丈母,可見之。從宦異方,親戚離阻,不因行李,豈得相逢。請即梳頭相見。』少頃,一青衣曰:『屈三郎子入。』其中堂陳設之盛,曄若王侯之居,盤饌珍華,味窮海陸。既食,丈人曰:『君今此遊,將何所求?』曰: 『求舉資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內無家,萍蓬之士也。』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遊無抵,徒勞往復。丈人有女,年近長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給,不求於人,可乎?』玉起拜曰:『孤容無家,才能素薄,忽蒙采顧,何副眷憐。但慮庸虛,敢不承命。』夫人喜曰:『今夕甚佳,又有牢饌。親戚中配屬,何必廣召賓客。吉禮既具,便取今夕。』於是言謝訖,復坐,又進食。食畢,揖玉退於西廳,具浴。浴訖,授衣一襲,巾櫛一襆。引相者三人來,皆聰明之士。一人姓王,稱郡法曹;一人姓裴,稱戶曹;一人姓韋,稱郡督郵。相揖而坐。俄而禮輿、香車皆具,華燭前引,自西廳至中門,展親御之禮。因又繞莊一周,自南門入,及中堂,堂中帷帳已滿。成禮訖,初三更,其妻告玉曰:『此非人間,乃神道也。所言汾州,陰道汾州,非人間也。相者數子,無非冥官。妾與君宿緣,合為夫婦,故得相遇。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即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屬。已為夫婦,便合相從。信誓之誠,言猶在耳。一夕而別,何太驚人。』妻曰:『妾身奉君,固無遠邇。但君生人,不合久居於此。君速命駕,入辭而行。常令君篋中有絹百匹,用盡復滿,數萬減焉。所到必求靜室獨居,少以存想,隨念即至。千里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晝別宵會爾。』玉入辭,丈人曰:『明晦雖殊,人神無二。小女子得奉巾櫛,蓋是宿緣。勿謂異類,遂猜薄之。亦不可唱言於人。公法訊問,言亦無妨。』言訖,得絹百疋而別。自是每夜獨宿,思之則來,供帳饌具,悉其攜也。若此者五年矣。」

夷、勝開其篋,果有絹百疋。因各贈三十疋,求其秘之。言訖遁去,不知所在焉。

房杜二相國

[编辑]

房相國玄齡、杜相國如晦微時,嘗自周偕之秦,宿敷水店。適有酒肉,夜深對食。忽見兩黑毛手出於燈下,若有所請,乃各以一炙置手中。有頃,復出若掬,又各斟酒與之,遂不復見。食訖,背燈就寢。

至二更,聞街中有高聲呼王文晸者,連呼不已。忽聞一人應於燈下,呼者乃曰:「正東二十里村人有筵神者,酒食甚豐,汝能去否?」對曰:「吾已醉飽於酒肉,有公事去不得,勞君相召。」呼者曰:「汝終日饑困,何有酒肉?本非吏人,安得公事,何妄語也!」對曰:「吾被界吏差直二相,蒙賜酒肉,故不得去。若常時聞命,即子行吾走耳。」呼者謝而去。二君共喜,識之,竟同入鳳城,詔為名相焉。

錢方義

[编辑]

殿中侍御史錢方義,故華州刺史禮部尚書徽之子。寶曆初,獨居常樂第。夜如廁,童僕無從者。忽見蓬頭青衣者,長數尺,來逼。方義初懼,欲走,又以鬼神之來,走亦何益,乃強謂曰:「君非郭登耶?」曰:「然。」曰:「與君殊路,何必相見。常聞人若見君,莫不致死,豈方義命當死而見耶?將以君故相害耶?方義家居華州,女兄仿佛者亦在此,一旦溘死君手,命不敢惜,顧人弟之情不足,能相容麵辭乎?」蓬頭者復曰:「登非害人,出亦有限。人之見者正氣不勝,自致夭橫,非登殺之。然有心曲,欲以托人,以此久不敢出。惟貴人福祿無疆,正氣充溢,見亦無患,故敢出相求耳。」方義曰:「何求?」對曰:「登久任此職,積效當遷,但以福薄,須得人助。貴人能為寫金字《金剛經》一卷,一心表白,回付與登,即登之職,遂乃小轉。必有厚報,不敢虛言。」方義曰:「諾。」蓬頭者又曰: 「登以陰氣侵陽,貴人雖福力正強,不成疾病,亦當有少不安。宜急服生犀角、生玳瑁,麝香塞鼻,則無苦矣。」方義到中堂,悶絕欲倒,遽服麝香等,並塞鼻。尚書門人王直溫者,居同里,久於江嶺從事,飛書求得生犀角,又服之,良久方定。明旦召經工,令寫金字《金剛經》三卷,貴酬其直,令早畢功。功畢,飯僧讚歎,回付郭登。

後月餘,歸同州別墅。下馬方憩,丈人有姓裴者,家寄鄂渚,別已十年,忽自門入,徑到階下。方義遽拜之,丈人曰:「有客,且出門。」遂前行,方義從之。及門,失丈人矣。見一紫袍牙笏,導從緋紫吏數十人俟於門外,俯視其貌,乃郭登也。斂笏前拜曰:「弊職當遷,隻銷《金剛經》一卷,貴人仁念,特致三卷。今功德極多,超轉數等,職位崇重,爵為貴豪,無非貴人之力。雖職已驟遷,其廚仍舊。頃者當任,實如鮑肆之人。今既別司,復求就食,方知前苦,殆不可堪。貴人慈察,更為轉《金剛經》七遍,即改廚矣。終身銘德,何時敢忘。」方義曰:「諾。」因問丈人安在。曰:「賢丈江夏寢疾,今夕方困,神道可求人,非其親人,不可自詣,適已先歸耳。」又曰:「廁神每月六日、十六、二十六日例當出巡,此日人逢必致災難,人見即死,見人即病。前者八座抱疾三旬,蓋緣登巡畢將歸,瞥見半面耳。親戚之中,須宜相避。」又曰:「幽冥吏人,薄福者眾,無所得食,率常受餓。必能推食泛祭一切鬼神,此心不忘。咸見斯眾,暗中陳力,必救災厄。」 方義曰:「晦明路殊,偶得相遇。每一奉見,數日不平。意欲所言,幸於夢寐。轉經之請,天曉為期。」唯唯而去。及明,因召所敬僧念《金剛經》四十九遍。又明祝付與郭登。功畢,夢曰:「本請一七,數又六之,累計其功,食天廚矣。貴人有難,當先奉白。不爾,不敢來黷也。泛祭之請,記無忘焉。」

復言頃亦聞之,未詳其實。大和二年秋,與方義從兄及河南兄不旬求岐州之薦,道途授館,日夕同之,宵話奇言,故及斯事,故得以備書焉。


卷四

[编辑]

張逢

[编辑]

南陽張逢,貞元末薄遊嶺表,行次福州福唐縣橫山店。時初霽,日將暮,山色鮮媚,煙嵐藹然。策杖尋勝,不覺極遠。忽有一段細草,縱廣百餘步,碧鮮可愛。其旁有一小樹,遂脫衣掛樹,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轉。既而酣甚,若獸碾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爛然,自視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無敵。遂騰躍而起,超山越壑,其疾如電。

夜久頗饑,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駒犢之輩,悉無可取。意中恍惚,自謂:「當得福州鄭錄事。」乃傍道潛伏,未幾,有人自南行,乃候吏迎鄭糾者。見人問曰:「福州鄭錄事名璠,計程當宿前店,見說何時發?」來人曰:「吾之出掌人也,聞其飾裝,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來,且復有同行者?吾當迎拜時,慮其誤也。」曰: 「三人之中,慘綠者是。」其時逢方伺之,而彼詳問,若為逢而問者。逢既知之,攢身以俟之。俄而鄭糾到,導從甚眾,衣慘綠,甚肥,巍巍而來。適到逢前,遂跐銜之,走而上山。時天未曉,人雖多,莫敢逐,得恣食之,殘其腸發耳。行於山林,單然無侶,乃忽思曰:「我本人也,何樂為虎,自囚於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復耶?」乃步步尋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猶掛,杖亦倚林,碧草依然,翻復轉身於其上,意足而起,即復人形矣。於是衣衣策杖而歸。昨往今來,一復時矣。

初,其僕夫驚其失逢也,訪之於鄰,或云策杖登山。多歧尋之,杳無行處。及其來也,驚喜,問其故,逢紿之曰:「偶尋山泉,到一山院,共談釋教,不覺移時。」掌人曰:「今旦側近有虎,食福州鄭錄事,求餘不得。山林故多猛獸,不易獨行。郎之未回,憂負亦極,且喜平安無他。」逢遂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陽,舍於公館。館吏宴客,坐客有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罰。」巡到逢,逢言橫山之事。末坐有進士鄭遐者,乃鄭糾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將殺逢,言復父仇。眾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將。於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復渡。使逢西邁,且勸改姓名以避遐。議曰:「聞父之仇,不可以不報。然此仇非故殺,必使殺逢,遐亦當坐。」遂遁去而不復其仇也。籲,亦可謂異矣!

定婚店

[编辑]

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必無成而罷。

元和二年,將遊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馬潘昉女見議者。來日先明,期於店西龍興寺門。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於階上,向月檢書。固步覘之,不識其字,既非蟲篆八分科鬥之勢,又非梵書,因問曰:「老父所尋者何書?固少小苦學,世間之字,自謂無不識者。西國梵字,亦能讀之。唯此書目所未覿,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君因何得見?」固曰:「非世間書,則何也?」曰:「幽冥之書。」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當來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爾。」固曰:「然則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牘耳。」固喜曰:「固少孤,常願早娶以廣胤嗣。爾來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與議潘司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雖降衣纓而求屠搏,尚不可得,況郡佐乎?君之婦,適三歲矣,年十七當入君門。」因問:「囊中何物?」曰:「赤繩子耳。以係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係,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係,終不可逭。君之腳已係於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為?」曰:「此店北賣菜陳婆女耳。」固曰:「可見乎?」曰:「陳嘗抱來鬻菜於市,能隨我行,當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書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嫗抱三歲女來,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煞之可乎?」老人曰: 「此人命當食天祿,因子而食邑,庸可殺乎!」老人遂隱。固罵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婦必敵。苟不能娶,即聲妓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嫗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幹事,能為我煞彼女,賜汝萬錢。」奴曰:「諾。」明日,袖刀入菜行中,於眾中刺之而走。一市紛擾,固與奴奔走獲免。問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間爾。」

後固屢求婚,終無所遂。又十四年,以父蔭參相州軍。刺史王泰俾攝司戶掾,專鞫詞獄,以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華麗。固稱愜之極。然其眉間常貼一花子,雖沐浴寢處,未嘗暫去。歲餘,固訝之,忽憶昔日奴刀中眉間之說,因逼問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猶子也,非其女也。疇昔父曾宰宋城,終其官。時妾在繈褓,母兄次沒,唯一莊在宋城南,與乳母陳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給朝夕。陳氏憐小,不忍暫棄。三歲時,抱行市中,為狂賊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從事盧龍,遂得在左右,仁念以為女嫁君耳。」固曰:「陳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盡言之,相敬愈極。

後生男鯤,為雁門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陰騭之定,不可變也。宋城宰聞之,題其店曰「定婚店」。

葉令女

[编辑]

汝州葉縣令盧造者,有女幼,大曆中許邑客鄭楚曰:「及長,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錄潭州軍事,造亦辭而寓葉。後楚卒,元方護喪居江陵,數年間,音問兩絕。縣令韋計為子娶焉。

其吉晨,元方適到。會武昌戍邊兵亦止其縣。縣隘,天雨甚,元方無所容,徑往縣東十二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獸號鳴者,出火視之,乃三虎子,目猶未開。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投於雨中,閉門堅拒而已。約三更初,虎來觸其門,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堅,虎怒搏之,欞拆,陷頭於中,為左右所轄,進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磚擊之,虎吼怒拿攫,終莫能去。連擊之,俄頃而斃。

既而聞門外若女人呻吟,氣甚困劣,徐問曰:「門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曰:「何以到此?」曰:「妾前盧令女也。今夕將適韋氏,親迎,方登車,為虎所執,負荷而來投此。今既無損,而甚畏其復來,能相救乎?」元方奇之,執燭出視,真衣纓也,年十七八,禮服儼然,泥水皆澈。既扶入,復固其門,拾佛塔毀像,以繼其明。女曰:「此何處也?」曰:「縣東僧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話舊諾。女亦能記之,曰:「妾父曾許妻君,一旦以君之絕耗也,將嫁韋氏。天命難改,虎送歸君。莊去此甚近,君能送歸,請絕韋氏而奉巾櫛。」

及明而送歸。其家以虎攫而去,方坐且制服禮。見其來,喜若天降。元方致虎於縣,具言其事。縣宰異之,以盧氏歸於鄭焉。當時聞者,莫不歎異之。

驢言

[编辑]

長安張高者,轉貨於市,資累巨萬。有一驢,育之久矣。元和十二年秋八月,高死。死十三日,妻命其子張和乘往近郊,營飯僧之具。出裏門,驢不復行,擊之即臥,乘而鞭之。驢忽顧和曰:「汝何擊我?」和曰:「吾家用錢二萬以致汝,汝不行,安得不擊也。」然甚驚。驢又曰:「錢二萬!不說父騎我二十年?吾今告汝人道獸道之倚伏,若車輪然,未始有定。吾前生負汝父力,故為驢酬之。無何,汝飼吾豐。昨夜汝父就吾算,侵汝錢一緡半矣。汝父當騎我,我固不辭。吾不負汝,汝不當騎我。汝強騎我,我亦騎汝,汝我交騎,何劫能止?以吾之肌膚,不啻值二萬錢也。隻負汝一緡半,出門貨之,人酬亦爾。然而無的取者,以他人不負吾錢也。麩行王胡子負吾二緡,吾不負其力,取其緡半還汝,半緡充口食,以終驢限耳。」

和牽歸以告其母。母泣曰:「郎騎汝年深,固甚勞苦。緡半錢何足惜,將舍債豐秣而長生乎?」驢擺頭。又曰:「賣而取錢乎?」乃點頭。遂令貨之,人酬不過緡半,且無敢取者。牽入西市麩行,逢一人長而胡者,乃與緡半易之。問其姓,曰「王」。自是連雨數日乃晴,和往覘之,驢已死矣,王竟不得騎,又不負之驗也。

和東鄰有右金吾郎將張達,其妻,李之出也,余嘗造焉。云見驢言之夕,遂聞其事,且以戒欺暗者,故備書之。

木工蔡榮

[编辑]

中牟縣三異鄉木工蔡榮者,自幼信神祗。每食必分置於地,潛祝土地。自總角至於不惑,未嘗暫忘也。

元和二年春,臥疾六七日。方暮,有武吏走來,謂其母曰:「蔡榮衣服、器物速藏之,勿使人見,仍速作婦人裝梳,覆以婦人之服。有人來問,必紿之曰出矣。求其處,則亦意對,勿令知所在也。」言訖,走去。妻、母不測其故,遽藏器物。裝梳才畢,有將軍乘馬,從十餘人,執弓矢,直入堂中,曰:「蔡榮在否?」 其母驚惶曰:「不在。」曰:「何往?」對曰:「榮醉歸,怠於其業,老婦怒而笞之,榮或潛去,不知何在,月餘日矣。」將軍遣吏入搜,搜者出曰:「房中無丈夫,亦無器物。」將軍連呼地界,教藏者出曰:「諾。」責曰:「蔡榮出行,豈不知處?」對曰:「怒而去,不告所由。」將軍曰:「王後殿傾,需此巧匠,期限向盡,何人堪替?」對曰:「梁城鄉葉幹者,巧於蔡榮,計其年限,正當追役。」將軍者走馬而去。有頃,教藏者亦復來,曰:「某地界所由也,以蔡榮每必相召,故報恩耳。」然莫不驚之。計即平愈,遂去。母視榮,即汗洽矣。自此疾愈。俄聞梁城鄉葉幹者暴卒,幹妻乃榮母之猶子也。審其死者,正當榮服雌服之時。

有李復者,從母夫楊曙為中牟團戶於三異鄉,遍聞其說,召榮母問之,回以相告。泛祭之見德者,豈其然乎?

梁革

[编辑]

金吾騎曹梁革,得和扁之術者也,大和初為宛陵巡官。按察使於公敖,有青衣美色而豔者,曰蓮子,念之甚厚。一日以笑語獲罪,斥出貨焉。市吏定直曰七百緡。從事御史崔公者,聞而召焉,命革診其脈。革診其臂,曰:「二十春無疾佳人也。」公喜留之,送其直於於公。公以常深念也,偶怒而逐之,售於不識者斯已矣,聞崔公寵之也,不悅之意形於顏色。然業已去之,難復召矣,常貯於懷。

未一年,蓮子暴死。革方有外郵之事,回及城門,逢柩車,崔人有執紼者,聞其所葬,曰:「蓮子也。」呼載歸而奔告崔曰:「蓮子非死,蓋屍蹶耳。向者革人郭,遇其樞,載歸而請往蘇之。」崔怒革之初言,悲蓮子之遽夭,勃然曰:「疋夫也!妄惑諸侯,遂齒簪裾之列。汝謂二十春無疾者,一年而死。今既葬矣,召其柩而歸,脫不能生,何以相見?階前數步之內,知公何有!」革曰:「此固非死而屍蹶耳。千年而一,苟不能生之,是革術不神於天下,何如就死以謝過言。」乃辭,往崔第破棺出之。遂刺其心及臍下各數處,鑿去一齒,以藥一刀圭於口中,衣以單衣,臥空床上,以練素縛其手足,有微火於床下,曰:「此火衰,蓮子生矣。」且戒其徒煮蔥粥伺焉。「其氣通若狂者,慎勿令起,逡巡自定。定而困,困即解其縛,以蔥粥灌之,遂活矣。正狂令起,非吾之所知也。」言竟,復入府謂崔曰:「蓮子即生矣。」崔大釋其怒,留坐廳事。俄而蓮子起坐言笑。界吏報於公,公飛牘於崔:「蓮子復生,乃何術也?」與革偕歸,入門則蓮子來迎矣。於公大奇之。且夫蓮子事崔也,非素意,因勸以與革。崔亦惡其無齒,又重於公,遂與革。

革得之,以神藥傅齒,未逾月而齒生如故。大和壬子歲,調授金吾騎曹,與蓮子偕在輦下。其年秋,友人高損之以其元舅為天官郎,日與相聞,故熟其事而言之,命餘纂錄耳。

李衛公靖

[编辑]

衛國公李靖,微時嘗射獵霍山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為人,每豐饋焉,歲久益厚。忽遇群鹿,乃逐之。會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陰晦迷路,茫然不知所歸。悵悵而行,困悶益極。乃極目,有燈火光,因馳赴焉。既至,乃朱門大第,牆宇甚峻。叩門久之,一人出問,公告其迷道,且請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應不可。」公曰:「試為谘白。」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許,且以陰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廳中。有頃,一青衣出曰:「夫人來。」年可五十餘,青裙素襦,神氣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兒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陰晦,歸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將何適?然此山野之居,兒子往還,或夜到而喧,勿以為懼。」公曰:「不敢。」既而命食,食頗鮮美,然多魚。食畢,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裀褥,衾被香潔,皆極鋪陳,閉戶係之而去。

公獨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鬧者何物也,懼不敢寢,端坐聽之。夜將半,聞扣門聲甚急,又聞一人應之曰:「天符報,大郎子當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更須足,無慢滯,無暴傷。」應者受符入呈。聞夫人曰:「兒子二人未歸,行雨符到,固辭不可,違時見責。縱使報之,亦已晚矣。僮僕無任專之理,當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適觀廳中客,非常人也,盍請乎?」夫人喜,因自扣廳門曰:「郎覺否?請暫出相見。」公曰:「諾。」遂下階見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龍宮也。妾長男赴東海婚禮,小男送妹。適奉天符,次當行雨。計兩處雲程,合逾萬里,報之不及,求代又難,輒欲奉煩頃刻間,如何?」公曰:「靖俗客,非乘雲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從吾言,無有不可也。」遂敕黃頭:「韝青驄馬來。」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係於鞍前。誡曰:「郎乘馬,無須銜勒,信其行,馬躩地嘶鳴,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馬鬃上,慎勿多也。」於是上馬,騰騰而行,倏忽漸高,但訝其穩疾,不自知其雲上也。風急如箭,雷霆起於步下。於是隨所躩,輒滴之。既而電掣雲開,下見所憩村,思曰:「吾擾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計無以報。今久旱,苗稼將悴,而雨在我手,寧復惜之。」顧一滴不足濡,乃連下二十滴。俄頃雨畢,騎馬復歸。

夫人者泣於廳曰:「何相誤之甚!本約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天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豈復有人?妾已受譴,杖八十矣。」 袒視其背,血痕滿焉。「兒子並連坐,如何?」公慚怖,不知所對。夫人復曰:「郎君世間人,不識雲雨之變,誠不敢恨。即恐龍師來尋,有所驚恐,宜速去此。然而勞煩,未有以報。山居無物,有二奴奉贈。總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擇。」於是命二奴出來。一奴從東廊出,儀貌和悅,怡怡然。一奴從西廊出,憤氣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獵徒,以鬥猛為事,一旦取奴而取悅者,人以我為怯乎?」因曰:「兩人皆取則不敢。夫人既賜,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爾。」遂揖與別,奴亦隨去。出門數步,回望失宅,顧問其奴,亦不見矣。獨尋路而歸。

及明,望其村,水已極目,大樹或露梢而已,不復有人。其後竟以兵權靜寇難,功蓋天下,而終不及於相,豈非悅奴之不得乎?世言:「關東出相,關西出將。」豈東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位極將相矣。


輯佚

[编辑]

張老

[编辑]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長女既笄,召里中媒媼,令訪良才。張老聞之,嘉而候媒於韋門。媼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於媼,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為求之。事成厚謝。」 媼大罵而去。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為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韋氏!」叟固曰:「強為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媼不得已,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媼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誠非所宜言,為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韋怒曰:「為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媼出,以告張老,乃曰:「諾。」 未幾,車載納於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為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之。

張老既娶韋氏,園業不廢,負穢鋤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愧色,親戚惡之,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居家誠貧,鄉里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既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張老,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戀,今既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曉,來別韋氏:「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為蓬頭垢麵,不可識也,令長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山南,適遇一昆侖奴,駕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莊否?」昆侖投杖拜曰: 「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延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見水北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嘹亮耳目。昆侖指曰:「此張家莊也。」韋驚駭不測。俄而及門,門有紫衣門吏,拜引入中廳。鋪陳之物,目所未睹。異香氛氳,遍滿崖穀。忽聞環珮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所引。俄見一人,戴遠遊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芳嫩,細視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涼,愁焰又熾,固無斯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如?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娘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於堂前。其堂沉香為梁,玳瑁占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序寒暄,問尊長而已,意其鹵莽。有頃,進饌,精美芳馨,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內廳。

明日方曉,張老與韋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張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因曰:「小妹暫欲遊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俄而五雲起於中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餘從乘鶴者數十人,漸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沒,猶隱隱有音樂之聲。韋君在後,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稍聞笙簧之音,倏忽復到,乃下於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太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遊,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別耳。」及時,妹復出別兄,殷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作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於揚州北鴟賣藥王老家取一千萬貫,持此為信。」遂別。復令昆侖奴送出。卻到天壇,昆侖奴拜別而去。

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為神仙,或以為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盡,欲取王老錢,復疑其妄。或曰:「取爾許錢,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極,其家強逼之,曰:「必不得錢,庸何傷。」乃往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千萬,持此席帽為信。」王老曰:「錢即實有,帽是乎?」韋前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自青布幃中出,曰:「張老嘗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皂線,以紅線縫之。線色手蹤皆可自驗。」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錢,載而歸,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復遣義方往天壇山南尋之。到即千山萬水,不復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莊者,悲思浩然而歸。舉家以為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

復數年,義方偶遊揚州,閑行北邸前。忽見張老昆侖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雖不得歸,如日侍左右,家中事無巨細,莫不知之。」因出懷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與大郎君。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侖當入報。」義方坐於酒旗下,日暮不見出,乃入觀之。飲者滿坐,坐上並無二老,亦無昆侖。取金視之,乃真金也。驚歎而歸,又以供數年之食。後不復知張老所在。

貞元進士李公者,知鹽鐵院,聞從事韓準太和初與甥侄語怪,命餘纂而錄之。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一、《廣記》卷一六

尼妙寂

[编辑]

尼妙寂,姓葉氏,江州潯陽人也。初嫁任華,潯陽大賈也。父昇與華往復長沙廣陵間。貞元十一年春之潭州,不復。過期數月,妙寂忽夢父披發裸形,流血滿身,泣曰:「吾與汝夫湖中遇盜,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誌者,天許復仇,但幽冥之意,不欲顯言,故吾隱語報汝,誠能思而復之,吾亦何恨。」妙寂曰:「隱語云何?」昇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俄而見其夫,形狀若父,泣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撫膺而哭,遂為女弟所呼覺,泣告其母,闔門大駭。念其隱語,杳不可知。訪於鄰叟及鄉閭之有知者,皆不能解。乃曰:「上元縣,舟楫之所交者,四方士大夫多憩焉。而邑有瓦棺寺,寺上有閣,倚山瞰江,萬里在目,亦江湖之極境。遊人弭棹,莫不登眺。吾將緇服其間,伺可問者,必有省吾惑矣。」於是褐衣之上元,舍力瓦棺寺,日持箕帚,灑掃閣下。閑則徙倚欄檻,以伺識者。見高冠博帶吟嘯而來者,必拜而問。居數年,無能辯者。

十七年,歲在辛巳,有李公佐者,罷嶺南從事而來,攬衣登閣,神采俊逸,頗異常倫。妙寂前拜泣,且以前事問之,公佐曰:「吾平生好為人解疑,況子之冤懇,而神告如此,當為汝思之。」默行數步,喜招妙寂曰:「吾得之矣,殺汝父者申蘭,殺汝夫者申春耳。」妙寂悲喜嗚咽,拜問其說。公佐曰:「夫『猴』,申生也;『車』去兩頭而言猴,故『申』字耳。『草』而『門』,『車』而『東』,非『蘭』字耶?『禾中走』者,穿田過也,此亦『申』字也。『一日』又加 『夫』,蓋『春』字耳。鬼神欲惑人。故交錯其言。」妙寂悲喜若不自勝,久而掩涕拜謝曰:「賊名既彰,雪冤有路。苟獲釋憾,誓報深恩。婦人無他,唯潔誠奉佛,祈增福海耳。」乃再拜而去。

元和初,泗州普光寺有梵氏戒壇,人之為僧者必由之。四方輻輳,僧尼繁會,觀者如市焉。公佐自楚之秦,維舟而往觀之。有一尼,眉目朗秀,若舊識者,每過必凝視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將去,其尼遽呼曰:「侍御貞元中不為南海從事乎?」公佐曰:「然。」「然則記小師乎?」公佐曰:「不記也。」妙寂曰:「昔瓦棺寺閣求解『車中猴』者也。」公佐悟曰:「竟獲賊否?」對曰:「自悟夢言,乃男服,易名士寂,泛傭於江湖之間。數年,聞蘄黃之間有申村,因往焉。流轉周星,乃聞其村西北隅有申蘭者,默往求傭,輒賤其價。蘭喜召之。俄又聞其從弟有名春者。於是勤恭執事,晝夜不離,凡其可為者,不顧輕重而為之,未嘗待命。蘭家器之。晝與群傭共作,夜寢他席,無知其非丈夫者。逾年,益自勤幹,蘭愈敬念,視士寂即自視其子不若也。蘭或農或商,或畜貨於武昌,關鎖啟閉悉委焉。因驗其櫃中,半是己物,亦見其父及夫常所服者,垂涕而記之。而蘭、春叔出季處,未嘗偕在。慮其擒一而驚逸其一也。銜之數年。永貞年重陽,二盜飲既醉,士寂奔告於州,乘醉而獲,一問而辭服就法。得其所喪以歸,盡奉母而請從釋教。師洪州之天宮寺尼洞微,即昔時授教者也。妙寂,一女子也,血誠復仇,天亦不奪,遂以夢寐之言,獲悟於君子,與其仇者得不同天。碎此微軀,豈酬明哲。焚宇無他,唯虔誠法像以報效耳。」公佐大異之,遂為作傳。

大和庚戌歲,隴西李復言遊巴南,與進士沈田會於蓬州,田因話奇事,持以相示,一覽而復之。錄怪之日,遂纂於此焉。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二、《廣記》卷一二八

黨氏女

[编辑]

黨氏女,同州韓城縣芝川南村人也。

先是,有藺如賓者,舍於芝川。元和初,客有王蘭者,以錢數百萬鬻茗,止其家積數年,無親友之來者。一旦臥疾,如賓以其無後患也,殺之。服饌車與僕使之盛,擬於公侯。其年生一男,美而慧,雖孔融、衛玠之為奇,猶未可為比。其家念之,謂驪珠趙璧未敵,名曰玉童。衣食之用,日可數金。其或不欲,舞神拜佛之費,一日而罄,不顧也。既而漸大,輕裘肥馬,恣其出入。於是交遊少年,歌樓灑肆,悅音恣博,日不暫息,雖狂徒皆伏其豪。然而孳產稍衰,稼或不登,即乞貸望歲。元和十年,玉童暴卒,父母之哀,哭玠之不若也。號哭之聲,感動行路,恨不得自身代之。如賓極困成瘵。其所飾終之具,洎舍財梵侶、佛畫蓮宮、致席命樂之費,若不以家為者。雖喪畢,每忌日,飯僧施財而追泣焉。自是稍稍致貧,如舊日矣。

太和三年秋,有僧玄照,求食於黨氏家。有女子年十三四,映門曰:「母兄皆出,不得具饌。此北數里芝川店,有藺氏者,亡子忌日,方當飯僧。師到必喜,盍往焉。」僧曰:「女非出入村市之人,何以知此而紿我也?」女笑曰:「其亡子即我之前身耳。」照大異之,問其所以,不對而入。照於是造藺氏門,入巷而見其廣幕崇筵,及門,人者喜照之來,揖之而入。既卒食,如賓哀不自勝,照曰:「掌人念亡子若此,要見其今身乎?」如實大驚,乃問之,照具以告。如賓遽適黨氏,請見之。父母以告,女不肯出。如賓益聳躍,獨念不以其母來,且無籍手,此所以不出也。遂歸。明日,與其妻偕,攜蜀紅二十匹為請見之資。女納紅,復不肯出。如賓求其父母萬辭,父母以如賓之懇也,入謂女曰:「汝既不欲見,不當言之。既言而藺叟若此之請,安得不強見?」女不復語。父母曰:「必不見,則何辭?」女曰:「第告之,何必相見。但云:『其子身存及沒,多歧所費,王蘭之財盡未?』聞此,必不求矣。」父母出,以告,如賓顧其妻,無言而退。既出,父母問其故,女曰:「兒前身茗客王蘭也,有錢數百萬,客其家。元和初,頭眩而臥,遂為如賓所殺而取其財,因而巨富。某既死而訴於上帝,上帝召問欲何以報,蘭言願為子以耗之,故委蛻焉。耗之且盡而死。近與之計,唯十環未足,故有蜀紅之贈。而今而後,如賓不復念其子而齋亦罷爾。韓城有趙子良者,嘗貰茗五束,未酬而蘭死。今當以其直求為婦,幣足而某去耳,亦不為婦也。」

俄而媒氏言,子良之子納幣焉。親迎之期,約在歲首。既畢納而失女,父母懼子良之責也,偽哭而徙葬焉。其夕,遇女曰:「天帝以天下人愚,率皆欺暗枉道,詐心萬端,謂人可以言排,神可以詐惑。以詐惑人者,人亦詐焉;以妄欺人者,人亦妄焉。以嫉誣人者,人亦誣焉。雖虛矯之俗,交報或闕,而冥寞間良不可罔。知己之所為而不咎人者鮮矣,故遣某托身近地,而警群妄耳。頃者未言,得侍昏旦,此心既啟,難復淹留。撫育之恩亦償,舊□□□顧盼,能不悵懷。各免令圖,無惑多恨。」言訖而去。□□□□勸戒耶?

太和壬子歲,通王府功曹趙遵約言。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二

王國良

[编辑]

莊宅使巡官王國良,下吏之凶暴者也,憑恃宦官,常以淩辱人為事。李復言再從妹夫武全益,罷獻陵台令,假城中之宅在其所管。武氏貧,往往納傭違約束,即言詞慘穢,不可和解。賓客到者,莫不先以國良告之,慮其謗及,畏如毒蛇。

元和十二年冬,復言館於武氏,國良五日一來,其言愈穢,未嘗不掩耳而走。忽不來二十日,俄聞緩和之聲,遣人問之,徐曰:「國良也。」一家畏其悉辭,出而祈之,訝其羸瘠。曰:「國良前者奉辭,遂染重病,臥七日而死,死亦七日而蘇。冥官以無禮見撻,杖瘡見在。久不得來。」復言呼坐,請言其實。國良曰:「疾勢既困,忽有壯士數人,揎拳露肘,就床拽起,以布囊籠頭,拽行不知里數,亦不知到城郭。忽去其頭囊,乃官府門也,署曰『太山府君院』。喘亦未定,捽入廳前,一人緋衣當衙坐,謂案吏曰:『此人罪重,合沉地獄,一日未盡,亦不可追。可速檢過。』其人走入西廊,逡巡曰:『國良從今日已後,有命十年。』判官令拽出放歸,既出門,復怒曰:『拽來!此人言語慘穢,抵忤平人。若不痛懲,無以為誡。』遂拗坐決杖二十,拽起,不蘇者久之。判官又賜廳前池水一杯,曰: 『飲之不忘,為吾轉語世間人,慎其口過。口之招非,動掛綱羅,一言以失,駟馬不追。』國良匍匐來歸,數宿方到,入門蹶倒,從此忽悟。家人泣伺將殮,問其時日,身冷已七日矣,唯心頭似暖,不忍即殮。今起五六日矣,瘡痛猶在。」袒而視之,滿背黯黑,若將潰爛然,四際微紫,欲從外散,且曰:「自小凶頑,不識善惡,言詞狂悖,罪責積多,從此見戒,不敢復怒矣。凡若有錢,幸副期約,勿使獲罪於上也。」乃去。自是每到,必若仁者。

明年九月,忽聞其死。計其得杖,從滿十月,豈非陰司之事,十年為月乎?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三

齊饒州

[编辑]

饒州刺史齊推女,適湖州參軍韋會。長慶三年,韋以妻方娠,將赴調也,乃送歸鄱陽,遂登上國。十一月,妻方誕之夕,忽見一人長丈餘,金甲仗鉞,怒曰:「我梁朝陳將軍也,久居此室。汝是何人,敢此穢觸!」舉鉞將殺之。齊氏叫乞曰:「俗眼有限,不知將軍在此。比來承教,乞容移去。」將軍曰:「不移當死。」左右悉聞齊氏哀訴之聲,驚起來視,見齊氏汗流洽背,精神恍然,繞而問之,徐言所見。及明,侍婢白於使君,請居他室。使君素正直,執無鬼之論,不聽。至其夜三更,將軍又到,大怒曰:「前者不知,理當相恕,知而不避,豈可復容!」跳來將用鉞。齊氏哀乞曰:「使君性強,不從所請。我一女子,敢拒神明?容至天明,不侍命而移去。此更不移,甘於萬死。」將軍者拗怒而去。未曙,令侍婢灑掃他室,移榻其中。方將輦運,使君公退,問其故,侍者以告,使君大怒,杖之數十,曰:「產蓐虛羸,正氣不足,妖由之與,豈足遽信。」女泣以請,終亦不許。入夜,自寢其前,以身為援,堂中添人加燭以安之。夜分聞齊氏驚痛之聲,開門入視,則頭破死矣。使君哀恨之極,倍百常情,以為引刀自殘不足以謝其女,乃殯於異室,遣健步者報韋會。

韋以文籍小差為天官所黜,異道來復,凶訃不逢。去饒州百餘里,忽見一室,有女人映門,儀容行步酷似齊氏,乃援其僕而指之曰:「汝見彼人乎?何以似吾妻也?」僕曰:「夫人刺史愛女,何以行此,乃人有相類耳。」韋審觀之,愈是,躍馬而近焉。其人乃入門,斜掩其扇。又意其他人也,乃不下馬,過,回而視之,齊氏自門出,呼曰:「韋君忍不相顧?」遽下馬視之,真其妻也。驚問其故,具云陳將軍之事,因泣曰:「妾誠愚陋,幸奉巾櫛,言詞情禮,未嘗獲罪於君子。方欲竭節閨門,終於白首,而枉為狂鬼所殺。自檢命籍,當有二十八年。今有一事,可以自救,君能相哀乎?」悲恨之深,言不盡意。韋曰:「夫妻之情,事均一體,鶼鶼翼墜,比目半無,單然此身,更將何往?苟有歧路,湯火能人。但生死異路,幽晦難知。如可竭誠,願聞其計。」齊曰:「此村東數里,有草堂中田先生者,領村童教授,此人奇怪,不可遽言。君能去馬步行,及門趨謁,若拜上官然,垂泣訴冤。彼必大怒,乃至詬罵,屈辱捶擊,拖拽穢唾,必盡數受之,事窮然後見哀,即妾必還矣。先生之貌,固不稱焉。晦冥之事,幸無忽也。」於是同行,韋牽馬授之,齊氏哭曰:「今妄此身,故非舊日,君雖乘馬,亦難相及。事甚迫切,君無推辭。」韋鞭馬隨之,往往不及。

行數里,遙見道北草堂,齊氏指曰:「先生居也。救心誠堅,萬苦莫退。渠有淩辱,妾必得還。無忽忿容,遂令永隔。勉之,從此辭矣。」揮涕而去。數步間,忽不見。韋收淚詣草堂,未到數百步,去馬公服,使僕人執謁前引。到堂前,學徒曰:「先生轉食未歸。」韋端笏以侯。良久,一人戴破帽、曳木屐而來,形狀醜穢之極,問其門人,曰:「先生也。」命僕呈謁,韋趨走迎拜,先生答拜曰:「某村翁,求食於牧豎,官人何忽如此?甚令人驚。」韋拱訴曰:「妻齊氏,享年末半,枉為梁朝陳將軍所殺,伏乞放歸,終其殘祿。」因扣地哭拜。先生曰:「某乃村野鄙愚,門人相競,尚不能斷,況冥晦間事乎!官人莫風狂否?火急須去,勿恣妖言。」不顧而入。韋隨入,拜於床前曰:「實訴深冤,幸垂哀宥。」先生顧其徒曰:「此人風疾,來此相喧,眾可拽出。又復入,汝共唾之。」村童數十,競來唾麵,其穢可知。韋亦不敢拭,唾歇然後拜,言誠懇切。先生曰:「吾聞風狂之人,打亦不痛,諸生為吾擊之,無折支敗麵耳。」村童復來群擊,痛不可堪。韋執笏拱立,任其揮擊。擊罷,又前哀乞。又敕其徒推倒,把腳拽出,放而復入者三。先生謂其徒曰:「此人乃實知吾有術,故此相訪。汝今歸,吾當救之耳。」

眾童既散,謂韋曰:「官人真有心丈夫也,為妻之冤,甘心屈辱,感君誠懇,試為檢尋。」因命入房,房中鋪一淨席,席上有案,置香一爐,爐前又鋪席。坐定,令韋跪於案前,俄見黃杉人引向北行數百里,入城郭,廛裏鬧喧,一如會府。又如北,有小城,城中樓殿,峨若皇居,衛士執兵立坐者數百人。及門,門吏通曰:「前湖州參軍韋某。」乘通而入,直北正殿九間,堂中一間卷簾設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韋入,向坐而拜,起視之,乃田先生也。韋復訴冤,左右曰:「近西通狀。」韋乃趨近西廊,又有授筆硯者,乃為訴詞。韋問:「當衙者何官?」曰:「王也。」吏收狀上殿,王判曰:「追陳將軍,仍檢狀過。」判狀出,瞬息間,通曰:「捉陳將軍到。」衣甲仗鉞,有如齊氏言。王責曰:「何故枉殺平人?」將軍曰:「自居此室已數百歲,而齊氏擅穢,再宥不移,忿而殺之,罪當萬死。」王判曰:「明晦異路,理不相干。久幽之鬼,橫占人室,不相自省,仍殺無辜,可決一百,配流東海之南。」

案吏過狀曰:「齊氏祿命,實有二十八年。」王命呼阿齊:「陽祿未盡,理合卻回,今將放歸,意欲願否?」齊氏曰:「誠願卻回。」王判曰:「付案勒回。」案吏谘曰:「齊氏宅舍破壞,回無所歸。」王曰:「差人修補。」吏曰:「事事皆隳,修補不及。」王曰:「必須放歸。」出門商量狀過,頃復入,曰:「唯有放生魂去,此外無計。」王曰:「魂與生人,事有何異?」曰:「所以有異者,唯年滿當死之日,病篤而無屍耳。其他並同。」王召韋曰:「生魂隻有此異。」韋拜請之,遂令齊氏同歸,各拜而出。黃衫人復引南行。既出其城,若行崖穀,足跌而墜,開目即復跪在案前,先生者亦據案而坐。先生曰:「此事甚秘,非君誠懇,不可致也。然賢夫人未葬,尚瘞舊房,宜飛書葬之,到即無苦也。慎勿言於郡,苟微露於人,將不利於使君耳。賢閣隻在門前,便可同去。」

韋拜謝而出,其妻已在馬前矣。此時卻為生人,不復輕健。韋擲其衣馱,令妻乘馬,自跨衛從之,且飛書於郡,請葬其柩。使君始聞韋之將到也,設館,施繐帳以待之。及得書,驚駭殊不信,然強葬之,而命其子以肩輿迓焉。見之,益悶,多方以問,不言其實。其夏,醉韋以酒,迫問之,不覺具述,使君聞而惡焉。俄而得疾,數月而卒。韋潛使人覘田先生,亦不知所在矣。

齊氏飲食生育,無異於常,但肩輿之夫不覺其有人也。餘聞之已久,或末深信。太和二年秋,富平尉宋堅塵,因坐中言及奇事,客有鄜王府參軍張奇者,即韋之外弟,具言斯事,無差舊聞,且曰:「齊嫂見在,自歸後已往拜之,精神容飾,殊勝舊日。」冥吏之理於幽晦也,豈虛語哉!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三

張寵奴

[编辑]

長慶元年,田令公弘正之失律鎮陽也。進士王泰客焉,聞兵起,乃出城南走。時兵交於野,乃晝伏宵行。入信都五六里,忽有一犬黃色隨來。俄而犬顧泰曰:「此路絕險,何故夜行?」泰默然久之,以誠告之曰:「鎮陽之難矣。」犬曰:「然得逢捷飛,亦郎之福也。許捷飛為僕,乃可無患。」泰私謂:「夫人行爽於顯明之中者,有人責;行爽於幽冥之中者,有鬼誅。今吾行無爽,於吾何誅?神抵尚不懼,況妖犬乎?固可以正制之耳。」乃許焉。犬忽化為人,拜曰:「幸得奉侍,然捷飛鈍於行,請元從暫為驢,借捷飛乘之,乃可從行。」泰驚不對,乃驅其僕下路,未數步,不覺已為驢矣。犬乃乘之。泰甚懼,然無計禦之,但仗正心而已。

偕行十里,道左有物,身長數尺,頭面倍之,赤目而髯者,揚眉而笑曰:「捷飛安得事人?」犬曰:「吾乃委質於人。」乃曰:「郎幸無怖。」大頭者低麵而走。又數里,逢大麵多眼者,赤光閃閃,呼曰:「捷飛安得事人?」又對如前,多眼者亦遁去。捷飛喜曰:「此二物者,以人為上味,得人則戲投而爭食之,困然後食。今既去矣,餘不足畏。更三五里有居人劉老者,其家不貧,可以小憩。」

俄而到焉,乃華居大第也。犬扣其門,有應而出者,則七十餘老人,行步甚健,啟門,喜曰:「捷飛安得與上客來?」犬曰:「吾遊冀州不遇,回次山口,偶事於郎,郎以違鎮陽之難,不敢晝行,故夜至。今極困,願得稍休。」老人曰:「何事不可?」因揖以入,館泰於廳中,盤饌品味,果粟之屬,有頃而至。又有草粟筐貯飼馬,化驢亦飽焉。當食,而捷飛預坐,曰:「倦行之人,夜蒙嘉饌,若更有酒,主人之分盡矣。」老人曰:「不待啟言,已令滌器。」俄有小童陳酒器,亦甚精潔。老人令捷飛酌焉,遂與同飲。數巡,捷飛曰:「酒非默飲之物,大凡人之家樂,有上客而不見,復誰見乎?」老人曰:「但以山中妓女不足侍歡,安敢惜焉。」遽召寵奴。有頃,聞寵奴至,乃美妓也,貌稱三十餘,拜泰而坐其南,辭色頗不平。泰請歌,即唱。老人請,即必辭拒。犬曰:「寵奴之不肯歌者,當以無侶為恨耳。側近有花眼者,亦善歌,盍召乎?」主人遽令邀之。少頃呼入,乃十七八女子也,其服半故,不甚鮮華,坐寵奴之下。巡及老人,請花眼即唱,請寵奴即不唱。其意愈不平,似有所訴。巡又至老人,執杯固請不得,老人頗愧,乃笑曰:「常日請歌,寵奴未省相拒,今有少客,遂棄老夫耶!然以舊情當未全替,終請一曲。」寵奴拂衣起曰:「劉琨被段疋磾殺卻,張寵奴乃與老野狐唱歌來?」燈火俱滅,滿廳暗然。徐窺戶外似明,遂匍匐而出。

顧其廳,即大墓也。馬繫長松下,舊僕立於門前,月輪正午。泰問其僕曰:「汝向者何為?」曰:「夢化為驢,為人所乘,而與馬偕食草焉。」泰乃尋前路而去,行十餘里,天曙,逢耕人,問之曰:「近有何墓?」對曰:「此十里內,有晉朝并州刺史劉琨歌姬張寵奴墓。」乃知是昨夜所止也。又三數里,路隅有朽骷髏,傍有穿穴,草生其中,近視之,若四眼,蓋所召「花眼」也。而思大頭多眼者,杳不可知也。

吾嘗以儒視世界,人死固有鬼;以釋觀之,輪回之義,理亦昭然。奈何此妓華落千載,猶歌於冥冥之中,則信乎視聽之表,聖賢有不言者也。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四

葉氏婦

[编辑]

葉誠者,中牟縣梁城鄉染人也。婦耿氏,有洞晦之目,常言曰:「天下之居者、行者、耕者、桑者、交貨者、歌舞者之中,人鬼各半。鬼則自知非人,而人則不識也。」

其家有牛騂而角者,夫婦念之可知矣。元和二年秋,忽有二鬼,一若州使,一若地界,入圈視牛,曰:「引重致遠,毛角筋骨可愛者,吾州無如此牛也。」 若地界者曰:「何遠役追牛?」曰:「王之季女適南海君次子,從車五百兩,兩一牛,皆天下之美俊者。河南道配供十年,當州唯一,隻此牛耳,盍報使乎?」遂去。其婦視牛,則惴惴然喘,汗流若沃水矣。其翁染也,遽取藍花塗之。才畢,有軍吏紫衣乘馬,導從數十騎,笑而入視牛,則異前所報矣。軍吏大怒,執地界,將決之,責曰:「貴主遠嫁,一州擇牛,既此牛中,奈何虛妄!」對曰:「適與衙官對定,所以馳報。及回失牛,乃本牛主隱匿也。請收牛主問之,牛不遠矣。」乃令捉主人來。遂數人登階,捽其翁以出,其家隻見中惡,呼不應矣。長幼繞而呼之,婦獨不哭,乃汲水澆牛,藍色盡見,界吏牽去而翁復來,上階,乃承呼而起曰:「吾為軍吏責以隱牛,方欲洗滌,賴新婦自洗,遂得放歸。」使視其牛,已死矣。楊曙方宰中牟,聞此說,乃召而問之,一無謬矣。明刊四卷本《幽怪錄》卷四

李紳

[编辑]

故淮海節度使李紳,少時與二友同止華陰西山舍。一夕,林叟有賽神者來邀,適有頭痃之疾,不往,二友赴焉。夜分,雷雨甚,紳入止深室。忽聞堂前有人祈懇之聲,徐起窺簾,乃見一老叟,眉鬚皓然,坐東床上,青童一人,執香爐拱立於後。紳訝之,心知其異人也,具衫履出拜之。父曰:「年小識我乎?」曰:「小子未嘗拜睹。」老父曰:「我是唐若山也,亦聞吾名乎?」曰:「嘗於仙籍見之。」老父曰:「吾處北海久矣,今夕南海群仙會羅浮山,將往焉。及此,遇華山龍鬥,散雨滿空。吾服藥者,不欲令沾服,故憩此耳。子非李紳乎?」對曰:「某姓李,不名紳。」叟曰:「子合名紳,字公垂,在籍矣。能隨我一遊羅浮乎?」紳曰:「平生之願也。」老父喜。

有頃,風雨霽,青童告可行。叟乃袖出一簡,若笏形。縱拽之,長丈餘,橫拽之,闊數尺,緣卷底坳,宛若舟形。父登居其前,令紳居其中,青童坐其後。叟戒紳曰:「速閉目,慎勿偷視。」紳則閉目,但覺風濤洶湧,似泛江海。逡巡舟止,叟曰:「開視可也。」已在一山前,樓殿參差,藹若天外,簫管之聲,寥亮雲中。端雅士十餘人喜迎叟,指紳曰:「何人也?」叟曰:「李紳耳。」群士曰:「異哉!公垂果能來。人世凡濁,苦海非淺,自非名係仙錄,何路得來。」叟令紳遍拜之。群士曰:「子能從我乎?」紳曰:「紳未立家,不獲辭,恐若黃初平貽憂於兄弟。」未言間,群士已知:「子念歸,不當入此居也。子雖仙錄有名,而俗塵尚重,此生猶沉幻界耳。美名崇官,外皆得之。守正修靜,來生既冠,遂居此矣。勉之,勉之。」紳復遍拜叟歸。

辭訖,遂合目,有一物若驢狀近身,乘之,又覺走於風濤之上。頃之,悶甚思見,其才開目,已墮地而失所乘者。仰視星漢,近五更矣,似在華山北。徐行數里,逢旅舍,乃羅浮店也。去所止二十餘里,緩步而歸。明日,二友與僕夫方奔訪覓之。相逢大喜,問所往,詐云:「夜獨居,偶為妖狐所惑,隨造其居。將曙,悟而歸耳。」自是改名紳,字公垂,果登甲科翰苑,曆任郡守,兼將相之重。《廣記》卷四八

韋氏子

[编辑]

韋氏子有服儒而任於唐元和朝者,自幼宗儒,非儒不言,故以釋氏為胡法,非中國宜興。有二女,長適相裏氏,幼適胡氏。長夫執外舅之論;次夫則反之,常敬佛奉教,攻習其文字,其有不譯之字讀宜梵音者,則屈舌效之,久而益篤。及韋氏子寢疾,命其子曰:「我儒家之人,非先王之教不服。吾今死矣,慎勿為俗態,鑄釋飯僧,祈佑於胡神,負吾平生之心。」

其子從之。既除服而胡氏妻死。凶問到,相裏氏以其婦臥疾,未果訃之。俄而疾殆,其家泣而環之,且屬纊焉。若鬼神扶持,驟能起坐,呼其夫曰:「妾季妹死已數月,何不相告?」因泣下嗚咽。其夫紿之曰:「安得此事。賢妹微恙,近聞平復。荒惑之見,未可憑也。勿遽惆悵。今疾甚,且須將息。」又泣曰:「妾妹在此,自言今年十月死,甚有所見。命吾弟兄來,將傳示之。昨到地府西曹之中,聞高墉之內,冤楚叫悔之聲,若先君聲焉。觀其上則火光迸出,焰若風雷。求入禮覲,不可。因遙哭呼之,先君隨聲叫曰:『吾以平生謗佛,受苦彌切,無曉無夜,略無憩時,此中刑名,言說不及。惟有罄家回向,冥資撰福,可救萬一。輪劫而受,難希降減。但百刻之中,一刻暫息,亦可略舒氣耳。』妹雖宿罪不輕,以夫家積善,不墮地獄,即當上生天宮也。妾以君心若先君,亦當受數百年之責。然委形之後,且當神化為烏。再七飯僧之時,可以來此。」其夫泣曰:「洪爐變化,物固有之。雀為蛤,蛇為雉,雉為鴿,鳩為鷹,田鼠為鴽,腐草為螢,人為虎、為猿、為魚、為鱉之類,史傳不絕。為烏之說,豈敢深訝?然烏群之來,數皆數十,何以認君之身而加敬乎?」曰:「尾底毛白者,妾也。為妾謝世人,為不善者。明則有人誅,暗則有鬼誅,絲毫不差。因其所迷,隨迷受化。不見天寶之人多而今人寡乎?蓋為善者少,為惡者多。是以一廁之內,蟲豸萬計;一磚之下,螻蟻千萬。而昔之名城大邑,曠蕩無人,美地平原,目斷草莽,得非其驗乎?多謝世人,勉植善業。」言訖復臥,其夕遂卒。

其為婦也,奉上敬,事夫順,為長慈,處下謙,故合門憐之,憫其芳年而變異物,無幼無長,泣以俟烏。及期,烏來者數十,唯一止於庭樹低枝,窺其姑之戶,悲鳴屈曲,若有所訴者。少長觀之,莫不嗚咽。徐驗其尾,果有二毛,自如霜雪。姑引其手而祝之曰:「吾新婦之將亡也,言當化為烏而尾白。若真吾婦也,飛止吾手。」言畢,其烏飛來,馴狎就食,若素養者。食畢而去。自是日來求食,人皆知之。數月之後,烏亦不來。《廣記》卷一〇一

延州婦人

[编辑]

昔延州有婦人,白皙,頗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與之遊,狎昵蔫枕,一無所卻。數年而歿。州人莫不悲惜,共醵喪具為之葬焉。以其無家,瘞於道左。

大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來。見墓,遂敷坐具,敬禮焚香,圍繞讚歎。數日,人見謂曰:「此一淫縱女子,人盡夫也,以其無屬,故瘞於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聖,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徇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聖者云耳。不信即啟以驗之。」眾人即開墓,視遍身之骨,鉤結皆如鎖狀,果如僧言。州人異之,為設大齋,起塔焉。《廣記》卷一〇一

琴台子

[编辑]

趙郡李希仲,天寶初宰偃師。有女曰閑儀,生九歲,嬉戲於廨署之花欄內。忽有人遽招閑儀曰:「鄙有懇誠,願托賢淑。幸畢詞,勿甚驚駭。」乃曰:「鄙為崔氏妻,有二男一女。男名琴台子,鄙尤鍾念,生六十日,鄙則謝世。夫人當為崔之繼室,敢以念子為托,望仁湣之。」因悲慟怨咽,俄失所在。閑儀亦沉迷無所覺知矣。家人善養之,旬日無恙。

希仲秩滿,因家洛京。天寶末,幽薊起戎,希仲則挈家東邁,以避兵亂。行至臨淮,謁縣尹崔祈。既相見,情款依然。各敘祖姻,崔乃內外三從之昆仲也。時崔喪妻半歲,中饋無主,幼稚零丁,因求娶於希仲。希仲家貧時危,方為遠適,女況成立,遂許成親。女既有歸,將謀南度。偃師故事,初不省記。一日,忽聞崔氏中堂沉痛大哭。既令詢問,乃閑儀耳。希仲遽自詢問,則出一少年孤孩曰:「此花欄所謂琴台子者也。」因是倍加撫育,名之靈遇。及長,官至陳郡太守。《廣記》卷一五九

唐儉

[编辑]

唐儉少時,乘驢將適吳楚。過洛城,渴甚,見路傍一小室,有婦人年二十餘,向明縫衣,投之乞漿,則縫襪也。遂問別室取漿:「郎渴甚,為求之。」逡巡,持一盂至。儉視其室內無櫥灶,及還而問曰:「夫人之居,何不置火?」曰:「貧無以炊,側近求食耳。」言既,復縫襪,意緒甚忙。又曰:「何故急速也?」 曰:「妾之夫薛良,貧販者也。事之十餘年矣,未嘗一歸侍舅姑。明早郎來迎,故忙耳。」儉微挑之,拒不答。儉愧謝之,遺餅兩軸而去。

行十餘里,忽記所要書有忘之者,歸洛取之。明晨復至此,將出都,為塗芻之阻,問:「何人?」對曰:「貨師薛良之柩也。」駭其姓名乃昨婦人之夫也。遂問所往。曰:「良婚五年而妻死,葬故城中,又五年而良死。良兄發其柩,將祔先塋耳。」儉隨觀焉。至其殯所,是求水之處。俄而啟殯,棺上有餅兩軸、新襪一雙。儉悲而異之,遂東去。

舟次揚州禪智寺東南,有士子二人。各領徒相去百餘步,發故殯者。一人驚歎久之,其徒往往聚笑。一人執鍤,碎其柩而罵之。儉遽造之。歎者曰:「璋姓韋,前太湖令。此發者,璋之亡子,窆十年矣。適開易其棺,棺中喪其履,而有婦人履一隻。彼乃裴冀,前江都尉。其發者愛姬也,平生寵之。裴到任二年而卒,葬於此一年。令秩滿將歸,不忍棄去。將還於洛。既開棺,喪其一履,而有丈夫履一隻。兩處互驚。取合之,彼此成對。蓋吾不肖子淫於彼,往復無常,遽遺之耳。」

儉聞言,登舟靜思之曰:「貨師之妻死五年,猶有事舅姑之心,愈寵之姬,死尚如此,生復何望哉!士君子可溺於此輩而薄其妻也?」《廣記》卷三二七

馬震

[编辑]

扶風馬震,居長安平康坊。正晝,聞扣門,往看,見一賃驢小兒云:「適有一夫人,自東市賃某驢,至此入宅,未還賃價。」其家實無人來,且付錢遣之。經數日,又聞扣門,亦又如此。前後數四,疑其有異,乃置人於門左右,日日候之。是日,果有一婦人從東乘驢來,漸近識之,乃是震母,亡十一年矣,葬於南山,其衣服尚是葬時者。震驚號奔出,已見下驢,被人覺,不暇隱滅。震逐之,環屏而走。既而窮迫,入馬廄中,匿身後牆而立,馬生連呼,竟不動。遂牽其裾,卒然而倒,乃白骨耳。衣服儼然,而體骨具足。細視之,有赤脈如紅線,貫穿骨間。馬生號哭,舉扶易之。往南山,驗其墳域如故。發視,棺中已空矣。馬生遂別卜遷窆之,而竟不究其理。《廣記》卷三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