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续玄怪录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续玄怪录
唐李复言撰。是书世有二本:其附载牛僧孺《幽怪录》末者,盖从《说郛》录出。一即此本,凡二十三事,与《唐志》卷数亦不符。盖从《太平广记》录出者,虽稍多于《说郛》本,然亦非完帙也。

卷一

[编辑]

杨敬真

[编辑]

杨敬真,虢州阌乡县长寿乡天仙村田家女也。年十八,适同村王清。其夫家贫力田,杨氏奉箕帚,供农妇之职甚谨,夫族目之曰“勤力新妇”。性沉静,不好戏笑,有暇必洒扫静室,闭门闲坐,虽邻妇狎之,终不相往来。生三男一女,年二十四岁。元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夜,告其夫曰:“妾神识颇不安,恶闻人语,当于静室宁之。请君与儿女暂居异室。”其夫以田作困,又保无他,因以许之,不问其故。杨氏遂沐浴著新衣,扫洒其室,焚香闭户而坐。及明,讶其起迟,开门视之,衣服委于床上,若蝉蜕然,身已去矣。但觉异香满屋,其夫惊,以告其父母。共叹之次,邻人来曰:“昨夜夜半,有天乐从西而来,似若云中下于君家,奏乐久之,稍稍上去。阖村皆听之,君家闻否?”而异香酷烈,遍数十里。村吏以告县令李邯,遣吏民远近寻逐,皆无踪迹。因令不动其衣,闭其户,以棘环之,冀其或来也。

至十八日夜五更,村人复闻云中仙乐之声,异香之芳从东来,复下王氏宅,作乐,久之而去。王氏亦无闻者。及明,来视其门,棘封如故,房中仿佛若有人声。遽走告,县令李邯亲率僧道官吏,共开其门,则新妇者宛然在床矣。但觉面目光芒,有非常之色。邯问曰:“向何所去?今何所来?”对曰:“昨十五日夜初,有仙骑来,曰:‘夫人当上仙,云鹤即到,宜静室以俟之。’遂求静室。至三更,有仙乐彩仗,霓旌绛节,鸾鹤纷纭,五云来降,入于房中。执节者前曰:‘夫人准籍合仙,仙师使使者来迎,将会于西岳。’于是彩童二人,捧玉箱来献。箱中有奇服,非绮非罗,制若道人之衣,珍华香洁,不可名状。遂衣之。毕,乐作三阕,青衣引白鹤来,曰:‘宜乘此。’初尚惧其危,试乘之,稳不可言。飞起而五云捧出,彩仗霓旌,次第前引,至于华山云台峰。峰上有盘石,已有四女先在彼焉。一人云姓马,宋州人;一人姓徐,幽州人;一人姓郭,荆州人;一人姓夏,青州人。皆其夜成仙,同会于此。傍一小仙曰:‘并舍虚幻,得证真仙。今当定名,宜有真字。’于是马曰‘信真’,徐曰‘湛真’,郭曰‘修真’,夏曰‘守真’。其时五云参差,遍覆崖谷,妙乐罗列,间作于前。五人相庆曰:‘同生浊界,并是凡身。一旦翛然,遂与尘隔。今夕何夕,欢会于斯!宜各赋诗,以道其意。’信真诗曰:

‘几劫澄烦虑,今身仅小成。誓将云外隐,不向世间行。’湛真诗曰:‘绰约离尘界,从容上太清。云衣无绽日,鹤驾没遥程。’修真诗曰:‘华岳无三尺,东瀛仅一杯。入云骑彩凤,歌舞上蓬莱。’

守真诗曰:‘共作云山侣,俱辞世界尘。静思前日事,抛却几年身。’敬真亦继诗曰:

‘人世徒纷扰,其生似梦华。谁言今夕里,俯首视云霞。’

既而雕盘珍果,名不可知。妙乐铿锽,响动崖谷。俄而执节者请曰:‘宜往蓬莱谒大仙伯。’五真曰:‘大仙伯为谁?’曰:‘茅君也。’妓乐鸾鹤复次第前引东去。倏忽间,已到蓬莱。其宫阙皆金银,花木楼殿,皆非人世之制作。大仙伯居金阙玉堂中,侍卫甚严,见五真,喜曰:‘来何晚耶?’饮以玉杯,赐以金简、凤文之衣、玉华之冠,配居蓬莱华院。四人者出,敬真独前曰:‘王清父年高,无人侍养,请回侍其残年。王父去世,然后从命,诚不忍得乐而忘王父也。唯仙伯哀之。’仙伯曰:‘敬真,汝村一千年方出一仙人,汝当其会,无自坠其道。’因敕四真送至其家,故得还也。”

邯问昔何修习,曰:“村妇何以知,但性本虚静,闲即凝神而坐,不复俗虑得入胸中耳。此性也,非学也。”又问要去可否,曰:“本无道术,何以能去。云鹤来迎,即去;不来,亦无术可召。”于是遂谢绝其夫,服黄冠。邯以状闻州,州闻廉使。时崔尚书从按察陕辅,延之,舍于陕州紫极宫。请王父于别室,人不得升其阶,惟廉使从事及夫人得之瞻拜者,才及阶而已,亦不得升。廉使以闻,上召见,舍于内殿,虔诚访道,而无以对,罢之。今见在陕州,终岁不食,时啖果实,或饮酒三两杯,绝无所食,但容色转芳嫩耳。

辛公平上仙

[编辑]

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吉州卢陵县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县,于元和末,偕赴调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贫,待宾之具,莫不尘秽,独一床似洁,而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辛、成之来也,乃逐步客于他床。客倦起于床而回顾,公平谓主人曰:“客之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因谓步客曰:“请公不起,仆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复就寝。

深夜,二人饮酒食肉,私曰:“我钦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恶也。”公平高声曰:“有少酒肉,能相从否?”一召而来,乃绿衣吏也。问其姓名,曰:“王臻。”言辞亮达,辩不可及。二人益狎之。酒阑,公平曰:“人皆曰‘天生万物,唯我最灵。’儒书亦谓人为生灵。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无非前定。来日必食于磁涧王氏,致饭,蔬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君或不弃,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磁涧逆旅,问其姓,曰:“王。”中堂方馔僧,得僧之馀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数,意皆不往,试入一家,问其姓,曰:“赵。”将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顾方笑,而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礼钦甚笃。宵会晨分,期将来之事,莫不中的。

行次闅乡,臻曰:“二君固明智之者,识臻何为者?”曰:“博文多艺,隐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识,我乃阴吏之迎驾者。”曰:“天子上仙,可单使迎乎?”曰:“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臻乃军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后。今臻何所以奉白者,来日金天置宴,谋少酒肉奉遗,请华阴相待。”黄昏,臻乘马引仆,携羊豕各半,酒数斗来,曰:“此人间之物,幸无疑也。”言讫而去。其酒肉肥浓之极。过于华阴,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辛君能一观。”成公曰:“何独弃我?”曰:“神祗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

及期,辛步往灞西,见旋风卷尘,迤逦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风来扑林,转盼间,一旗甲马立于其前。王臻者,乘且牵,呼辛速登。既乘,观马前后,戈甲塞路。臻引辛谒大将军。将军者,丈馀,貌甚伟,揖公平曰:“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谓臻曰:“君既召来,宜尽主人之分。”遂同行入通化门,及诸街铺,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门街,有紫吏若供顿者,曰:“人多,并下不得,请逐近配分。”将军许之。于是分兵五处: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既入坊,颜氏之先簪裾而来若迎者,遂入舍。臻与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馔馨香,味穷海陆,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阳司授官,皆禀阴命。臻感二君也,检选事,据籍诚当驳放,君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见许矣。”

居数日,将军曰:“时限向尽,在于道场,万神护跸,无计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请夜宴,宴时腥膻,众神自许,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报,曰:“已敕备夜宴。”于是部管兵马,戌时齐进入光范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馀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烛荧煌,丝竹并作。俄而三更四点,有一人多髯而长,碧衫皂裤,以红为褾,又以紫縠画虹霓为帧,结于两肩右腋之间,垂两端于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饰以红罽,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执金匕首长尺馀,拱于将军之前,延声曰:“时到矣!”将军频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以献上。既而左右纷纭,上头眩,音乐骤散,扶入西阁,久之未出。将军曰:“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对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闻具浴之声。三更,上御碧玉舆,青衣士六,衣上皆画龙凤,肩舁下殿。将军揖曰:“介胄之士无拜。”因慰问以:“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将军笑之,遂步从环殿引冀而出,自内阁及诸门吏,莫不呜咽。群辞,或收血捧舆,不忍去者。过宣政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

将军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马离队,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臻曰:“此开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驭已远,不能从容,为臻多谢成君。”牵辔扬鞭,忽不复见。公平扣门一声,有人应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来年,公平授扬州江都县簿,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畴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参徐州军事,得以详闻。故书其实,以警道途之傲者。

凉国武公李

[编辑]

凉武公以殊勋之子,将元和之兵,擒蔡破郓,数年攻战,收城下壁,皆以仁恕为先,未尝枉杀一人,诚信遇物,发于深恳。长庆元年秋,自魏博节度使、左仆射、平章事诏征还京师。将入洛,其衙门将石季武先在洛,梦凉公自北登天津桥,季武为导,以宰相行,嗬叱动地。有道士八人,乘马持绛节幡幢,从南欲上。导骑嗬之,对曰:“我迎仙公,安知宰相?”招季武与语,季武骤马而前。持节道士曰:“可记我言,闻于相公。”其言曰:

“耸辔排金阙,乘轩上汉槎。浮名何足恋,高举入烟霞。”

季武元不识字,记性又少,及随道士言之,再闻已得。道士曰:“已记得,可先白相公。”乃惊觉,汗流被体,喜以为相国由当上仙,况俗官乎。后三日,凉公果自北登天津桥,季武为导,因入憩天宫寺,月馀而薨。时人以仁恕端悫之心固合于道,安知非谪仙数满而去乎?材行官业著于国史,故不书。

薛中丞存诚

[编辑]

御史中丞薛存诚,元和末由台丞入给事中。未期,复亚台长。宪阁清严,尘俗罕到。再入之日,浩然有闲旷之思,及厅,吟曰:“卷帘疑客到,入户似僧归。”后数月,阍吏因昼寝末熟,仿佛间见僧童数十人,持香花幢盖,作梵唱,次第入台。阍吏嗬之曰:“此御史台,是何法事,高声入来?”其一僧自称识达,曰:“识达是中丞弟子,来迎本师。师在台,可入省迎乎?”阍吏曰:“此中丞官亚台,本非僧侣,奈何妖僧,敢入台门!”即欲擒之。识达曰:“中丞元是须弥山东峰静居院罗汉大德,缘误与天下人言,意涉近俗,谪来俗界五十年,年足合归,故来迎耳。非汝辈所知也。”阍吏将驰报,遂惊觉。后数日,薛公自台中遇疾而薨。潜问其年,正五十矣。

麒麟客

[编辑]

麒麟客者,南阳张茂实家佣仆也。茂实家于华山下,大中偶游洛中,假仆于南市,得一人焉,其名曰王后,年可四十馀,佣作之直月五百,勤干无私,出于深诚,苟有可为,不待指使。茂实器之,易其名曰:“大历”,将倍其直,固辞。其家益怜之。居五年,计酬直尽,一旦辞茂实曰:“后本居山,家业不薄,适与厄会,须佣作以禳之,固非无资而卖力者。今厄尽矣,请从此辞。”茂实不测其言,不敢留,听之。曰:“今暮当去。”迨暮,入白茂实曰:“感君恩宥,深欲奉报。后家去此甚近,其中景趣亦甚可观,能相逐一游乎?”茂实喜曰:“何幸!然不欲令家中知,潜一游,可乎?”后曰:“甚易。于是截竹杖长数尺,其上书符,授茂实曰:“君杖此入室,称腹痛,左右人悉令取药,去后,潜置竹于衾中,抽身出来可也。”茂实从之。后喜曰:“君真可游吾居者也。”

相与南行一里馀,有黄头执青麒麟一,赤文虎二,俟于道左。茂实惊欲回,后曰:“无苦,但前行。”既到前,后乘麟,茂实与黄头各乘一虎。茂实惧不敢近,后曰:“相随,请不复畏。且此物人间之极俊者,但试乘之。”遂凭而上,稳不可言。于是从之,上仙掌峰,越壑凌山,举意而过,殊不觉峻险。如到三更,计数百里矣。下一山,物象鲜媚,松石可爱,楼台宫观,非世间所有。将及门,引者揖鞭曰:“阿郎来!”紫衣吏数百人,罗拜道侧。既入,青衣数十人,容色皆殊,衣服鲜华,不可名状,各执乐器引拜。遂入中堂。宴食毕,且命茂实坐。后入更衣返坐,衣掌冠冕,仪貌堂堂然,实真仙之风度也。其窗户阶闼,屏帏床榻茵褥之盛,固非人世之所有。歌鸾舞凤,及诸声乐,皆所未闻。情意高逸,不复思人寰之事,欢极。主人曰:“此乃仙居,非世人之所到。君宿缘合一到此,故有逃厄之遇。仙俗路殊,尘静难杂,君宜归修其心,三五劫后当复相见。后比者尘缘将尽,上界有名,得遇太清真人,召入小有洞中,示以九天之乐,复令下,指生死海波,且曰:‘乐虽难求,苦亦易遣。如为山者,掬土增高,不掬则止,穿则陷。夫升高者,不上难而下易乎?’自是修习,经六七劫,乃证此身。回视委骸,积如山岳。四大海水,半是吾宿世父母妻子别泣之泪。然念念修之,倏已一世,形骸虽远,此不忘修致,其功即亦非远。亦时有心远气清,一言而悟者。勉之。”遗金百镒,为修身之助。复乘麒麟,令黄头执之。后步送到家,家人方环泣。茂实投金于井中,后取去竹杖,令茂实潜卧衾中。后曰:“我当至蓬莱谒大仙伯。明旦于莲花峰上,有彩云东去,我之乘也。”遂揖而去。

茂实忽呻吟,众惊而问之,茂实绐之曰:“初腹痛,忽若有人见召,遂奄然耳。不知其多时日也。”家人曰:“取药即回,呼之不应,已七日矣。唯心头尚暖,故未殓也。”明日望之,莲花峰上果有彩云去。遂弃官游名山。后归,出井中金,与眷属再出游山,终不知所在也。


卷二

[编辑]

卢仆射从史

[编辑]

卢公元和初以左仆射节制泽潞,因镇阳拒命,迹涉不臣,为中官骠骑将军吐突承璀所绐,缚送京师。以反状未明,左迁州司马。既而逆迹尽露,赐死于康州。

宝历元年,蒙州刺史李湘去郡归阙,自以海隅郡守,无台阁之亲,一旦造上国,若扁舟泛沧海者。闻端溪县女巫者,知未来之事,维舟召焉。巫到,曰: “某能知未来之事,乃见鬼者也。呼之皆可召。然鬼有二等,有福德之鬼,有贫贱之鬼。福德者精神俊爽,往往自与人言。贫贱者气劣神悴,假某以言事。尽在所遇,非某能知也。”湘曰:“安得鬼而问之?”曰:“厅前楸林下有一人,衣紫佩鱼者,自称泽潞卢仆射,可拜而请之。”湘乃公服执简,向林而拜。女巫曰:“仆射已答拜。”湘遂揖上阶,空中曰:“从史死于此厅,为弓弦所迫,今尚恶之。使君床上弓,幸除之。”湘遽命去焉。时驿厅副阶上,只有一榻。湘偶忘其贵,将坐问之。女巫曰:“使君无礼,仆射官高,何不延坐,乃将吏视之,仆射大怒去也。急随拜谢,或肯却来。”湘匍匐下阶,问其所向,一步一拜,凡数十步,空中曰: “大错!公之官末敌吾军一裨将,奈何对我而自坐。”湘再三辞谢,方肯却回。女巫曰:“仆射却回矣。”于是拱揖而行,及阶,女巫曰:“仆射上矣。”别置榻而设床褥以延之。巫曰:“坐矣。”湘乃坐,空中曰:“使君何所问?”对曰:“湘远官归朝,忧疑日极。伏知仆射神通造化,识达未然,伏乞略赐一言,示其荣悴。”空中曰:“大有人援引,到城一月,当刺梧州。”湘又问,终更不言。湘因问曰:“仆射去人寰久矣,何不还生人中,而久处冥寞?”曰:“吁,是何言哉!人世劳苦,万愁缠心,尽如灯蛾,争扑名利,愁胜而发白,神败而形羸,方寸之间,波澜万丈,相妒相贼,猛于豪兽。故佛以世界为火宅,道以人身为大患。吾已免离,下视汤火,岂复低身而卧其间乎?且夫据其生死,明晦未殊,学仙成败,则无所异。吾已得炼形之术也。其术自无形而炼成三尺之形,则上天入地,乘云驾鹤,千变万化,无不可也。吾之形所未圆者三寸耳,飞行自在,出幽入明亦可也。万乘之君不及吾,况平民乎?”湘曰:“炼形之道,可得闻乎?”曰:“非使君所宜闻也。”复问梧州之后,终而不言,乃去。

湘到辇下,以奇货求助,助者数人。未一月,拜梧州刺史,皆如其言。竟终于梧州,卢所以不复言其后事也。

李岳州

[编辑]

岳州刺史李公俊,兴元中举进士,连不中第。次年,有故人国子祭酒通春官包佶者援成之。榜前一日,例以名闻执政。初五更,俊将候祭酒,里门末开,立马门侧。傍有鬻糕者,其气烔烔。有一吏若外郡之邮檄者,小囊毡帽,坐于其侧,欲糕之色盈面。俊顾曰:“此甚贱,何不以钱易之?”客曰:“囊中无钱耳。”俊曰:“俊有钱,愿献一饱,多少唯意。”客甚喜,啖数片。俄而里门开,众竞出,客独附俊马曰:“少故,愿请少间。”俊下路听之,曰:“某乃冥吏之送进士名者,君非其徒耶?”俊曰:“然。”曰:“送堂之榜在此,可自寻之。”因出视,俊无名,垂泣曰:“苦心笔砚二十馀年,偕计而历试者亦仅十年,心破魂断,以望斯举。今复无名,岂不终无成乎?”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禄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难,但于本禄耗半,且多屯剥,才获一郡,如何?”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客曰:“能行少赂于冥吏,即于此取其同姓者,去其名而自书其名,可乎?”俊曰:“几何可?”曰:“阴钱三万贯。某感恩而以诚告,其钱非某敢取,将遗牍吏。来日午时送可也。”复授笔使俊自注。从上有故太子少师李公夷简名,俊欲揩之,客遽曰:“不可。此人禄重,未易动也。”又其下有李温名,客曰:“可矣。”俊乃揩去“温”字,注“俊”字。客遽卷而行,曰:“无违约。”

既而俊诣祭酒,祭酒未冠,闻俊来,怒目延坐,徐出曰:“吾与主司分深,一言姓名,状头可致。公何躁甚相疑,频频见问,吾岂轻语者耶?”俊再拜对曰:“俊恳于名者,受恩决此一朝。今当呈榜之晨,冒责奉谒。”祭酒曰:“唯!唯!”其声甚不平。俊见其责,忧疑愈极,乃变服伺祭酒出,随之到子城东北隅,逢春官怀其榜,将赴中书。祭酒揖问曰:“前言遂否?”春官曰:“诚知获罪,负荆不足以谢。然迫于大权,难副高命。”祭酒自以交春官深,意谓无阻,待俊之怒色甚峻,今乃不成,何面相见,因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诺。今君不副然诺,移妄于某,盖以某官闲也。平生交契,今日绝矣。”不揖而行。春官遽追之,曰:“迫于豪权,留之不得。窃恃深顾,外于形骸,见责如此,宁得罪于权右耳。请同寻榜,揩名填之。”祭酒开榜,见李公夷简,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处分,不可去。”指其下李温曰:“可矣。”遂揩去“温”字,注“俊”字。乃榜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揩处。

其日午时,随众参谢,不及即糕客之约。迨暮将归,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为君所误,得杖矣。牍吏将举勘,某更他祈,共止之。”其背实有重杖者。俊惊谢之,且曰:“当如何?”客曰:“既而勿复道也。来日午时送五万缗,亦可无追勘之厄。”俊曰:“诺。”及到时焚之,遂不复见。然俊筮仕之后,追劾贬降,不歇于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几而终。

人生之穷达,皆自阴骘,岂虚语哉!

张质

[编辑]

张质者,猗氏人,贞元中明经,授亳州临涣尉。到任月馀,日初暮,见数人执符来追,其仆亦持马俟于阶下,遂乘马随之出县门。初黄昏,县吏犹列坐门下,略无起者,质怒曰:“州司暂追,官不遽废,人吏敢无礼如此!”人亦不顾。

出数十里,到一柏林,使者曰:“到此宜下马。”遂去马步行,约百馀步,入城郭,直北有大府门,门额题曰“地府”。入府,经西有门,题曰“推院”,吏士甚众。门人曰:“临涣尉张质。”遂入。见一美须髯衣绯人,据案而坐,责曰:“为官本合理人,因何曲推事,遣人枉死?”质被捽抢地,叫曰:“质本任解褐到官月馀,未尝推事。”又曰:“案牍分明,诉人不远。府命追勘,仍敢诋欺”取枷枷之。质又曰:“诉人既近,请与相见。”曰:“召冤人来。”有一老人,眇目,自西房出,疾视质曰:“此人年少,非推某者。”乃敕录库检猗氏张质,贞元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上临涣尉。又检诉状被屈抑事。又牒阴道亳州,其年三月临涣见任尉年名,如已受替,替人年名,并受上月日。得牒,其年三月,见任尉江陵张质,年五十一,贞元十一年四月十一日上任,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受替。替人猗氏张质,年四十七,检状过,判官曰:“名姓偶同,遂不审勘。错行文牒,追扰平人,闻于上司,岂斯容易。本典决十下,改追正身,其张尉任归。”

执符者复引而回,若行高山,坠于岩下,遂如梦觉,乃在柏林中,伏于马项上,两肋皆痛,不能自起,且不知何处。隐隐闻樵歌之声,知其有人,遂大呼救命。樵人来视之,惊曰:“县失官人并马,此莫是乎?”竞来问,质不能对。扶正其身,策以送县。其柏林在县北三十里,官吏大喜,迎焉。

质之马为鬼所取,仆人不知。及乘马出门,门吏虽环坐,为鬼所隐,人亦不见。有顷,家童求质不得,问于邻厅,并云不来。入厩视马亦不在,而仆夫不觉。访于门吏,吏不见出。其宰惑之,且疑质之初临也,严于吏,吏怨而杀之。是夜坐门者及门人当宿之吏,莫不禁锢,寻求不得者已七日矣。质归憩数日,方能言,然神识遂阙。

元和六年,质尉彭城,李生者为之宰,讶其神荡,说奇以导之,质因具言也。

韦令公皋

[编辑]

公初无官,薄游剑外,西川节度使、兵部尚书、平章事张延赏以女妻之。既而恶焉,厌薄之情日露。公郁郁不得志,时入幕廷,与宾朋从游,且摅其愤。张公愈恶,乘间谓公曰:“幕僚无非时彦,延赏尚敬惮之。韦郎无事,不必数到。”其见轻也如此。

他日,其妻尤甚悯之,曰:“男儿固有四方志,大丈夫何处不安,今厌贱如此而不知,欢然度日,奇哉!推鼓舞人,岂公之乐。妾辞家事君子,荒隅一间茅屋,亦君之居;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亦君之食。何必忍愧强安,为有血气者所笑。”时公之道未行,自疑其命,尝希乘张之权于仕。一旦悟此身茫然,于是入告张行意,张公遗帛五束,夫人薄之,揣知深意,不敢言,乃私遗二十束。公将别而行也,自中堂归院,益州女巫适到,见之,问夫人曰:“向之绿衣入西院者为谁?” 曰:“韦郎。”曰:“此人极贵,位过巫相远矣。其禄将发,不久亦镇此,宜殊待之。”问其所以,曰:“贵人之行,必有阴吏。相国之侍一二十人耳,如绿衣郎者,乃百馀人。”夫人既悯韦之是行也,其女且嫁之,闻是大喜,遽言于相国。相国怒曰:“闺闱中人,无端乃如是。且延赏女已嫁此人,怜其贫而赠薄,请益则加,奈何假托妖巫以相罔乎?”拗怒,与之帛五束。

是日韦行,月馀日到岐,岐帅以西川之贵婿,延置幕中,奏大理评事。寻以狱平允,加监察。以陇州刺史卒,出知州事。俄而朱泚窥神器,驾幸奉天,兵戈乱起,征镇路绝,辇下军士衣食将阙,独陇州贡献不绝于道,天子忠之,乃除御史中巫、行在军粮使。既而妖氛廓清,驾还宫阙,乃授兵部尚书、西川节度使。辞相国岁馀,代居其位。相国闻之,拔剑将自抉其目,以惩不知人之过。左右执之,久而方解。问知韦路,入朝,盖以轻忽之极,无面目复见。

噫!夫人未遇,其必然乎?非张相之忽悔,不足以戒天下之傲者。[自上段“兵戈乱起,征镇路绝”至文末,《广记》三〇五引作:“陇西有泚旧卒五百人,兵马使牛云光主之。云光谋作乱,不克,率其众奔朱泚。道遇泚使,以伪诏除皋御史中巫,因与之俱还。皋受其命,谓云光曰:‘受命必无疑矣,可悉纳器械,以明不相诈。’云光从之。翌日大飨,伏甲尽杀之,立坛盟主将。泚复许皋凤翔节度使,皋斩其使。行在闻之,人心皆奋,乃除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及驾还宫,乃授兵部尚书、西川节度使。延赏闻之,将自抉其目,以惩不知人。”]

郑虢州𫘦夫人

[编辑]

弘农令女既笄,将适卢氏。卜吉之日,女巫有来者,李氏之母问曰:“小女今夕适人。卢郎常来,巫当屡见,其人官禄厚薄?”巫曰:“卢郎非长而髯者乎?”曰:“然。”“然则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子婿,中形,且无髯。”夫人大惊曰:“吾女今夕适人,何以非卢生?”曰:“不知其他,卢非子婿之貌。”俄而卢纳采,夫人怒,援巫视之。巫曰:“事在今夕,安敢妄乎?即卢纳其身,非夫人之子婿也。”其家大怒,共逐焉。

及夕,卢乘轩车来,展亲迎之礼,宾主礼具,解珮约花,卢若惊奔而出,乘马而遁。众宾追之不及,掌人素有气丈夫,不胜其愤,且恃其女之容也,邀客皆坐,呼女出拜,其貌之丽,天然罕敌。指曰:“此女岂惊人乎?今若不出,人以为兽形也。”众莫不嗟愤,掌人曰:“此女已奉见,众宾中有能聘者,愿赴今夕。” 时有郑𫘦,为卢之傧相,在坐,起曰:“愿事门馆。”于是奉书择相,登车成礼,巫言之貌宛然,乃知巫之有知也。

后数年,郑仕于京,逢卢,问其走状。卢曰:“两眼赤,且大如盏,牙长数寸,出于口两角,得无惊奔乎?”郑素与卢善,乃出其妻以示之,卢大惭而退。乃知结衤离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苟求,乃验巫言有征矣。

薛伟

[编辑]

薛伟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寮同时。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家人不忍即殓,环而伺之。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曰:“二十日矣。”曰:“即与我觑群官,方食鲙否?言吾已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仆人走视群官,实欲食鲙。遂以告,皆停飨而来。伟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曰:“然。”又问弼曰:“渔人赵干藏巨鲤,以小者应命,汝于苇间得藏者携之而来。方入县也,司户吏某坐门东,纠曹吏某坐门西,方弈棋。入及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弼言干之藏巨鱼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杀之,皆然乎?”递相问,诚然。众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杀之鲤,我也。”众骇曰:“愿闻其说。”

曰:“吾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禽槛兽之得逸,莫我如也。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空,忽有思浴意,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已来,绝不复戏,遇此纵适,实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鱼快也,安得摄鱼而健游乎?’傍有一鱼曰:‘顾足下不愿耳,正授亦易,何况求摄。当为足下图之。’决然而去。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𪩘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惑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听而自顾,即已鱼服矣。于是放身而游,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从容。三江五湖,腾跃将遍。然配留东潭,每暮必复。”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见赵干垂钩,其饵芳香,心亦知戒,不觉近口。曰:‘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舍之而去。有顷,饥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戏而鱼服,纵吞其钩,赵干岂杀我,固当送我归县耳。’遂吞之。赵干收纶以出。干手之将及也,伟连呼之,干不听,而以绳贯我腮,乃系于苇间。既而张弼来,曰:‘裴少府买鱼,须大者。’干曰:‘未得大鱼,有小者十馀斤。”弼曰:‘奉命取大鱼,安用小者!”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又谓弼曰:‘我是汝县主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听,提之而行,骂之不已,干终不顾。入县门,见县吏坐者弈棋,皆大声呼之,略无应者,唯笑曰:‘可畏鱼,直三四斤馀。’既而入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皆喜鱼大,促命付厨。弼言干之藏巨鱼,以小者应命,裴怒鞭之。我叫诸公曰:‘我是公同官,今而见擒,竟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顾而付鲙手。王士良者,方持刃,喜而投我于机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使鲙手也,因何杀我,何不执我白于官人?’士良若不闻者,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彼头适落,此亦醒悟,遂奉召尔。”

诸公莫不大惊,心生爱忍。然赵干之获,张弼之提,县司之弈吏,三君之临阶,王士良之将杀,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于是三君并投鲙,终身不食。伟自此平愈,后累迁华阳丞乃卒。


卷三

[编辑]

苏州客

[编辑]

洛阳刘贯词,大历中求丐于苏州。逢蔡霞秀才者,精彩俊爽之极,一相见意颇勤勤,以兄见呼贯词。既而携羊酒来宴,酒阑,曰:“兄今泛浮江湖间,何为乎?”曰:“求丐耳。”霞曰:“有所抵耶?泛行郡国耶?”曰:“蓬行耳。”霞曰:“然则几获而止?”曰:“十万。”霞曰:“蓬行而望十万,乃无翼而思飞者也。设令必得,亦废数月。霞居洛中,左右亦不贫,以他故避地,音问久绝,意有所托。祈兄为回,途中之费,蓬游之望,不掷日月而得,如何?”曰:“固所愿耳。”霞于是遗钱十万,授书一缄,白曰:“逆旅中遽蒙周念,既无形迹,辄露心诚。霞家长鳞虫,宅渭桥下,合眼叩桥柱,当有应者,必邀入宅。娘奉见时,必请与霞小妹相见。既为兄弟,情不合疏,书中亦令渠出拜。渠虽年幼,性颇聪慧,使渠助为掌人,百缗之赠,渠当必诺。”贯词遂归。

到渭桥下,一潭泓澄,何计自达?久之,以为龙神不当我欺,试合眼叩之。忽有一人应,因视之,则失桥及潭矣。有朱门甲第,楼阁参差,有紫衣仆拱立于前而问其意。贯词曰:“来自吴郡,郎君有书。”问者执书以入,顷而复出,曰:“太夫人奉屈。”遂入厅中,见太夫人者,年四十馀,衣服皆紫,容貌可爱。贯词拜之,太夫人答拜,且谢曰:“儿子远游,久绝音耗,劳君惠顾,数千里达书。渠少失意上官,其恨未减,一从遁去,三岁寂然。非君特来,愁绪犹积。”言讫,命坐。贯词曰:“郎君约为兄弟,小娘子即贯词妹也,亦当相见。”夫人曰:“儿子书中亦言。渠略梳头即出奉见。”俄有青衣曰:“小娘子来。”年可十五六,容色绝代,辩惠过人。既拜,坐于母下,遂命饮馔,亦甚精洁。方对食,太夫人忽眼赤,直视贯词,女急曰:“哥哥凭来,宜且礼待,况令消患,不可动摇。”因曰: “书中以兄处分,令以百缗奉赠,既难独举,须使轻赍。今奉一器,其价相当,可乎?”贯词曰:“已为兄弟,寄一书札,岂宜受其赐。”太夫人曰:“郎君贫游,儿子备述。今副其诺,不可推辞。”贯词谢之。因命取镇国碗来。又进食,未几,太夫人复瞪视,眼赤,口两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诚托人,不宜如此。”乃曰:“娘年高,风疾发动,祗对不得,兄宜且出。”女若惧者,遣青衣持碗,自随而授贯词,曰:“此罽宾国碗,其国以镇灾疠。唐人得之,固无所用,得钱十万即货之,其下勿鬻。某缘娘疾,须侍左右,不遂从容。”再拜而入。

贯词持碗而行,数步,回顾碧溜危桥,宛似初到,而身若适下。视手中器,乃一黄色铜碗也,其价只三五镮耳,大以为龙妹之妄也。执鬻于市,有酬七百八百者,亦有酬五百者。念龙神贵信,不当欺人,日日持行于市。及岁馀,西市店忽有胡客周视之,大喜,问其价。贯词曰:“二百缗。”客曰:“物宜所直,何止二百缗,但非中国之宝,有之何益。百缗可乎?”贯词以初约只尔,不复广求,遂许之。

交受,客曰:“此乃厨宾国镇国碗也,在,其国大穰,人民忠孝。此碗失来,其国大荒,兵戈乱起。吾闻龙子所窃,已近四年。其君方以国中半年之赋召赎,君何以致之?”贯词具告其实,客曰:罽宾守龙上诉,当追寻次,此霞所以避地也。阴冥吏严,不得陈首,藉君为邮送之耳。殷勤见妹者,非固亲也,虑老龙之馋,或欲相啖,以其妹卫君耳。此碗既去,渠亦当来,亦销患之道也。五十日后,漕洛波腾,瀺灂竟日,是霞归之候也。”曰:“何以五十日然后归?”容曰:“吾携过岭,方敢来复。”贯词记之,及期往视,诚然矣。

张庾

[编辑]

张庾举进士,元和十二年居长安升道里南街。十一月八日夜,仆夫他宿,独庾在月下。忽闻异香氛馥,惊惶之次,俄闻行步之声渐近。庾屣履听之。数青衣年十八九,艳美无敌,推开庾门,曰:“步月逐胜,不必乐游原,只此院小台藤架,可以乐矣。”遂引少女七八人,容色皆艳,绝代莫比,衣服华丽,首饰珍光,宛若公王节制家。庾侧身走入堂前,垂帘望之。诸女徐行,直诣藤下。须臾,陈设华丽,床榻并列,雕盘玉樽,杯杓皆奇物。八人环坐,青衣执乐者十人,执拍板立者二人,左右侍立者十人。丝管方动,坐上一人曰:“不告掌人,遂欲张乐,得无慢易耳。既是衣冠,且非异类,邀来同欢,亦甚不恶。”因命一青衣传语曰:“姊妹步月,偶入贵院,酒肉丝竹,辄以自随。秀才能暂出作掌人否?夜深计已脱冠,纱巾而来,可称疏野。”庾闻青衣受命,畏其来也,乃闭门拒之。

传词者叩门而呼,庾不应。推门,门复闭,遂走复命。一女曰:“吾辈同欢,人不敢望。既入其家门,不召亦合来谒。闭门塞户,羞见吾徒,呼既不应,何须更召。”于是一人执樽,一人纠司。酒既巡行,丝竹合奏,肴馔芳珍,音曲清亮,权贵之极,不可名言。庾自度此坊南街,尽是墟墓,绝无人往。谓是坊中出来,则坊门已闭。若非妖狐,乃是鬼物。今吾尚未惑,可以逐之,少顷见迷,何能自悟。于是潜取枝床石,徐开门突出,望席而击,正中台盘。众起纷纭,各执而去。庾趁及奋得一盏,遽以衣系之。及明解视,乃一白角盏,盏中之奇,不是过也。院中香气,数日不歇。其盏锁于柜中,亲朋来者,莫不传视,竟不能辨其所自。后十馀日,转观之次,忽堕地,遂不复见。庾明年春进士上第焉。

窦玉妻

[编辑]

进士王胜、盖夷,元和中求荐于同州。其时客多,宾馆颇溢,二人闻郡功曹王翥私第空闲,借其西廊,以俟郡试。既而他室皆有人,唯正堂以小绳系门,自牖而窥其厢,独床上有褐衾,床北有被笼,此外空然,更无他有。问其邻,曰:“处士窦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厢为窄,思与同居,甚喜其无姬仆也。迨暮,窦处士者,一驴一仆,乘醉而来。夷、胜前谒,且曰:“胜求解于郡,以宾馆喧,故寓于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无姬仆,又是方外之人,愿略同此堂,以俟郡试。”玉固辞,接对之色甚傲。夷、胜衔之。

夜深将寝,忽闻异香。惊起寻之,则见堂中垂帘帷,喧然语笑。于是夷、胜突入,其堂中屏帷四合,奇香扑人,雕盘珍膳,不可名状。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妖丽无比,与窦三对食。侍婶十馀人,亦皆端妙,银炉煮茗方熟。坐者起,入西厢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儿郎,突冲人家?”窦三者面色如土,端坐不语。夷、胜无以致辞,啜茗而出。既下阶,闻其闭户之声,乃复听之,闻曰:“风狂儿郎,因何共止!古人所以卜邻者,岂虚言哉!致相突乃如此,岂非君率易也。”窦辞以非己之居,难拒异客,必虑轻侮,岂无他宅。因复欢笑。

及明,往觇之,尽复其故。窦三者独偃于褐衾中,拭目方起。夷、胜召诘之,不对。夷、胜曰:“君昼为布衣,夜会公族,非习妖幻,何以致之丽人?不言其实,当即告郡。”窦曰:“此固秘事,言亦无妨。比者,玉薄游太原,晚发冷泉,将宿于孝义县。阴晦失道,夜投人庄问其掌,庄仆曰:‘汾州崔司马庄也。’令入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马年可五十馀,衣绯,仪貌可爱。问窦之先及伯叔昆弟,诘其中外,自言其族,乃玉亲重表丈也。玉自幼亦尝闻此丈人,恨不知其官。慰问殷勤,情礼优重。因令报其妻曰:‘窦秀才乃是右卫将军七兄之子也,是吾之重表侄。夫人亦是丈母,可见之。从宦异方,亲戚离阻,不因行李,岂得相逢。请即梳头相见。’少顷,一青衣曰:‘屈三郎子入。’其中堂陈设之盛,晔若王侯之居,盘馔珍华,味穷海陆。既食,丈人曰:‘君今此游,将何所求?’曰: ‘求举资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内无家,萍蓬之士也。’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游无抵,徒劳往复。丈人有女,年近长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给,不求于人,可乎?’玉起拜曰:‘孤容无家,才能素薄,忽蒙采顾,何副眷怜。但虑庸虚,敢不承命。’夫人喜曰:‘今夕甚佳,又有牢馔。亲戚中配属,何必广召宾客。吉礼既具,便取今夕。’于是言谢讫,复坐,又进食。食毕,揖玉退于西厅,具浴。浴讫,授衣一袭,巾栉一襆。引相者三人来,皆聪明之士。一人姓王,称郡法曹;一人姓裴,称户曹;一人姓韦,称郡督邮。相揖而坐。俄而礼舆、香车皆具,华烛前引,自西厅至中门,展亲御之礼。因又绕庄一周,自南门入,及中堂,堂中帷帐已满。成礼讫,初三更,其妻告玉曰:‘此非人间,乃神道也。所言汾州,阴道汾州,非人间也。相者数子,无非冥官。妾与君宿缘,合为夫妇,故得相遇。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即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属。已为夫妇,便合相从。信誓之诚,言犹在耳。一夕而别,何太惊人。’妻曰:‘妾身奉君,固无远迩。但君生人,不合久居于此。君速命驾,入辞而行。常令君箧中有绢百匹,用尽复满,数万减焉。所到必求静室独居,少以存想,随念即至。千里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昼别宵会尔。’玉入辞,丈人曰:‘明晦虽殊,人神无二。小女子得奉巾栉,盖是宿缘。勿谓异类,遂猜薄之。亦不可唱言于人。公法讯问,言亦无妨。’言讫,得绢百疋而别。自是每夜独宿,思之则来,供帐馔具,悉其携也。若此者五年矣。”

夷、胜开其箧,果有绢百疋。因各赠三十疋,求其秘之。言讫遁去,不知所在焉。

房杜二相国

[编辑]

房相国玄龄、杜相国如晦微时,尝自周偕之秦,宿敷水店。适有酒肉,夜深对食。忽见两黑毛手出于灯下,若有所请,乃各以一炙置手中。有顷,复出若掬,又各斟酒与之,遂不复见。食讫,背灯就寝。

至二更,闻街中有高声呼王文晸者,连呼不已。忽闻一人应于灯下,呼者乃曰:“正东二十里村人有筵神者,酒食甚丰,汝能去否?”对曰:“吾已醉饱于酒肉,有公事去不得,劳君相召。”呼者曰:“汝终日饥困,何有酒肉?本非吏人,安得公事,何妄语也!”对曰:“吾被界吏差直二相,蒙赐酒肉,故不得去。若常时闻命,即子行吾走耳。”呼者谢而去。二君共喜,识之,竟同入凤城,诏为名相焉。

钱方义

[编辑]

殿中侍御史钱方义,故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徽之子。宝历初,独居常乐第。夜如厕,童仆无从者。忽见蓬头青衣者,长数尺,来逼。方义初惧,欲走,又以鬼神之来,走亦何益,乃强谓曰:“君非郭登耶?”曰:“然。”曰:“与君殊路,何必相见。常闻人若见君,莫不致死,岂方义命当死而见耶?将以君故相害耶?方义家居华州,女兄仿佛者亦在此,一旦溘死君手,命不敢惜,顾人弟之情不足,能相容面辞乎?”蓬头者复曰:“登非害人,出亦有限。人之见者正气不胜,自致夭横,非登杀之。然有心曲,欲以托人,以此久不敢出。惟贵人福禄无疆,正气充溢,见亦无患,故敢出相求耳。”方义曰:“何求?”对曰:“登久任此职,积效当迁,但以福薄,须得人助。贵人能为写金字《金刚经》一卷,一心表白,回付与登,即登之职,遂乃小转。必有厚报,不敢虚言。”方义曰:“诺。”蓬头者又曰: “登以阴气侵阳,贵人虽福力正强,不成疾病,亦当有少不安。宜急服生犀角、生玳瑁,麝香塞鼻,则无苦矣。”方义到中堂,闷绝欲倒,遽服麝香等,并塞鼻。尚书门人王直温者,居同里,久于江岭从事,飞书求得生犀角,又服之,良久方定。明旦召经工,令写金字《金刚经》三卷,贵酬其直,令早毕功。功毕,饭僧赞叹,回付郭登。

后月馀,归同州别墅。下马方憩,丈人有姓裴者,家寄鄂渚,别已十年,忽自门入,径到阶下。方义遽拜之,丈人曰:“有客,且出门。”遂前行,方义从之。及门,失丈人矣。见一紫袍牙笏,导从绯紫吏数十人俟于门外,俯视其貌,乃郭登也。敛笏前拜曰:“弊职当迁,只销《金刚经》一卷,贵人仁念,特致三卷。今功德极多,超转数等,职位崇重,爵为贵豪,无非贵人之力。虽职已骤迁,其厨仍旧。顷者当任,实如鲍肆之人。今既别司,复求就食,方知前苦,殆不可堪。贵人慈察,更为转《金刚经》七遍,即改厨矣。终身铭德,何时敢忘。”方义曰:“诺。”因问丈人安在。曰:“贤丈江夏寝疾,今夕方困,神道可求人,非其亲人,不可自诣,适已先归耳。”又曰:“厕神每月六日、十六、二十六日例当出巡,此日人逢必致灾难,人见即死,见人即病。前者八座抱疾三旬,盖缘登巡毕将归,瞥见半面耳。亲戚之中,须宜相避。”又曰:“幽冥吏人,薄福者众,无所得食,率常受饿。必能推食泛祭一切鬼神,此心不忘。咸见斯众,暗中陈力,必救灾厄。” 方义曰:“晦明路殊,偶得相遇。每一奉见,数日不平。意欲所言,幸于梦寐。转经之请,天晓为期。”唯唯而去。及明,因召所敬僧念《金刚经》四十九遍。又明祝付与郭登。功毕,梦曰:“本请一七,数又六之,累计其功,食天厨矣。贵人有难,当先奉白。不尔,不敢来黩也。泛祭之请,记无忘焉。”

复言顷亦闻之,未详其实。大和二年秋,与方义从兄及河南兄不旬求岐州之荐,道途授馆,日夕同之,宵话奇言,故及斯事,故得以备书焉。


卷四

[编辑]

张逢

[编辑]

南阳张逢,贞元末薄游岭表,行次福州福唐县横山店。时初霁,日将暮,山色鲜媚,烟岚蔼然。策杖寻胜,不觉极远。忽有一段细草,纵广百馀步,碧鲜可爱。其旁有一小树,遂脱衣挂树,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转。既而酣甚,若兽碾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烂然,自视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无敌。遂腾跃而起,超山越壑,其疾如电。

夜久颇饥,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驹犊之辈,悉无可取。意中恍惚,自谓:“当得福州郑录事。”乃傍道潜伏,未几,有人自南行,乃候吏迎郑纠者。见人问曰:“福州郑录事名璠,计程当宿前店,见说何时发?”来人曰:“吾之出掌人也,闻其饰装,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来,且复有同行者?吾当迎拜时,虑其误也。”曰: “三人之中,惨绿者是。”其时逢方伺之,而彼详问,若为逢而问者。逢既知之,攒身以俟之。俄而郑纠到,导从甚众,衣惨绿,甚肥,巍巍而来。适到逢前,遂跐衔之,走而上山。时天未晓,人虽多,莫敢逐,得恣食之,残其肠发耳。行于山林,单然无侣,乃忽思曰:“我本人也,何乐为虎,自囚于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复耶?”乃步步寻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犹挂,杖亦倚林,碧草依然,翻复转身于其上,意足而起,即复人形矣。于是衣衣策杖而归。昨往今来,一复时矣。

初,其仆夫惊其失逢也,访之于邻,或云策杖登山。多歧寻之,杳无行处。及其来也,惊喜,问其故,逢绐之曰:“偶寻山泉,到一山院,共谈释教,不觉移时。”掌人曰:“今旦侧近有虎,食福州郑录事,求馀不得。山林故多猛兽,不易独行。郎之未回,忧负亦极,且喜平安无他。”逢遂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阳,舍于公馆。馆吏宴客,坐客有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罚。”巡到逢,逢言横山之事。末坐有进士郑遐者,乃郑纠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将杀逢,言复父仇。众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将。于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复渡。使逢西迈,且劝改姓名以避遐。议曰:“闻父之仇,不可以不报。然此仇非故杀,必使杀逢,遐亦当坐。”遂遁去而不复其仇也。吁,亦可谓异矣!

定婚店

[编辑]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歧求婚,必无成而罢。

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广胤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搏,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固曰:“可见乎?”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煞之可乎?”老人曰: “此人命当食天禄,因子而食邑,庸可杀乎!”老人遂隐。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妓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煞彼女,赐汝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尔。”

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词狱,以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子,虽沐浴寝处,未尝暂去。岁馀,固讶之,忽忆昔日奴刀中眉间之说,因逼问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繈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

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叶令女

[编辑]

汝州叶县令卢造者,有女幼,大历中许邑客郑楚曰:“及长,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录潭州军事,造亦辞而寓叶。后楚卒,元方护丧居江陵,数年间,音问两绝。县令韦计为子娶焉。

其吉晨,元方适到。会武昌戍边兵亦止其县。县隘,天雨甚,元方无所容,径往县东十二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兽号鸣者,出火视之,乃三虎子,目犹未开。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投于雨中,闭门坚拒而已。约三更初,虎来触其门,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坚,虎怒搏之,棂拆,陷头于中,为左右所辖,进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砖击之,虎吼怒拿攫,终莫能去。连击之,俄顷而毙。

既而闻门外若女人呻吟,气甚困劣,徐问曰:“门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曰:“何以到此?”曰:“妾前卢令女也。今夕将适韦氏,亲迎,方登车,为虎所执,负荷而来投此。今既无损,而甚畏其复来,能相救乎?”元方奇之,执烛出视,真衣缨也,年十七八,礼服俨然,泥水皆澈。既扶入,复固其门,拾佛塔毁像,以继其明。女曰:“此何处也?”曰:“县东僧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话旧诺。女亦能记之,曰:“妾父曾许妻君,一旦以君之绝耗也,将嫁韦氏。天命难改,虎送归君。庄去此甚近,君能送归,请绝韦氏而奉巾栉。”

及明而送归。其家以虎攫而去,方坐且制服礼。见其来,喜若天降。元方致虎于县,具言其事。县宰异之,以卢氏归于郑焉。当时闻者,莫不叹异之。

驴言

[编辑]

长安张高者,转货于市,资累巨万。有一驴,育之久矣。元和十二年秋八月,高死。死十三日,妻命其子张和乘往近郊,营饭僧之具。出里门,驴不复行,击之即卧,乘而鞭之。驴忽顾和曰:“汝何击我?”和曰:“吾家用钱二万以致汝,汝不行,安得不击也。”然甚惊。驴又曰:“钱二万!不说父骑我二十年?吾今告汝人道兽道之倚伏,若车轮然,未始有定。吾前生负汝父力,故为驴酬之。无何,汝饲吾丰。昨夜汝父就吾算,侵汝钱一缗半矣。汝父当骑我,我固不辞。吾不负汝,汝不当骑我。汝强骑我,我亦骑汝,汝我交骑,何劫能止?以吾之肌肤,不啻值二万钱也。只负汝一缗半,出门货之,人酬亦尔。然而无的取者,以他人不负吾钱也。麸行王胡子负吾二缗,吾不负其力,取其缗半还汝,半缗充口食,以终驴限耳。”

和牵归以告其母。母泣曰:“郎骑汝年深,固甚劳苦。缗半钱何足惜,将舍债丰秣而长生乎?”驴摆头。又曰:“卖而取钱乎?”乃点头。遂令货之,人酬不过缗半,且无敢取者。牵入西市麸行,逢一人长而胡者,乃与缗半易之。问其姓,曰“王”。自是连雨数日乃晴,和往觇之,驴已死矣,王竟不得骑,又不负之验也。

和东邻有右金吾郎将张达,其妻,李之出也,余尝造焉。云见驴言之夕,遂闻其事,且以戒欺暗者,故备书之。

木工蔡荣

[编辑]

中牟县三异乡木工蔡荣者,自幼信神祗。每食必分置于地,潜祝土地。自总角至于不惑,未尝暂忘也。

元和二年春,卧疾六七日。方暮,有武吏走来,谓其母曰:“蔡荣衣服、器物速藏之,勿使人见,仍速作妇人装梳,覆以妇人之服。有人来问,必绐之曰出矣。求其处,则亦意对,勿令知所在也。”言讫,走去。妻、母不测其故,遽藏器物。装梳才毕,有将军乘马,从十馀人,执弓矢,直入堂中,曰:“蔡荣在否?” 其母惊惶曰:“不在。”曰:“何往?”对曰:“荣醉归,怠于其业,老妇怒而笞之,荣或潜去,不知何在,月馀日矣。”将军遣吏入搜,搜者出曰:“房中无丈夫,亦无器物。”将军连呼地界,教藏者出曰:“诺。”责曰:“蔡荣出行,岂不知处?”对曰:“怒而去,不告所由。”将军曰:“王后殿倾,需此巧匠,期限向尽,何人堪替?”对曰:“梁城乡叶干者,巧于蔡荣,计其年限,正当追役。”将军者走马而去。有顷,教藏者亦复来,曰:“某地界所由也,以蔡荣每必相召,故报恩耳。”然莫不惊之。计即平愈,遂去。母视荣,即汗洽矣。自此疾愈。俄闻梁城乡叶干者暴卒,干妻乃荣母之犹子也。审其死者,正当荣服雌服之时。

有李复者,从母夫杨曙为中牟团户于三异乡,遍闻其说,召荣母问之,回以相告。泛祭之见德者,岂其然乎?

梁革

[编辑]

金吾骑曹梁革,得和扁之术者也,大和初为宛陵巡官。按察使于公敖,有青衣美色而艳者,曰莲子,念之甚厚。一日以笑语获罪,斥出货焉。市吏定直曰七百缗。从事御史崔公者,闻而召焉,命革诊其脉。革诊其臂,曰:“二十春无疾佳人也。”公喜留之,送其直于于公。公以常深念也,偶怒而逐之,售于不识者斯已矣,闻崔公宠之也,不悦之意形于颜色。然业已去之,难复召矣,常贮于怀。

未一年,莲子暴死。革方有外邮之事,回及城门,逢柩车,崔人有执绋者,闻其所葬,曰:“莲子也。”呼载归而奔告崔曰:“莲子非死,盖尸蹶耳。向者革人郭,遇其枢,载归而请往苏之。”崔怒革之初言,悲莲子之遽夭,勃然曰:“疋夫也!妄惑诸侯,遂齿簪裾之列。汝谓二十春无疾者,一年而死。今既葬矣,召其柩而归,脱不能生,何以相见?阶前数步之内,知公何有!”革曰:“此固非死而尸蹶耳。千年而一,苟不能生之,是革术不神于天下,何如就死以谢过言。”乃辞,往崔第破棺出之。遂刺其心及脐下各数处,凿去一齿,以药一刀圭于口中,衣以单衣,卧空床上,以练素缚其手足,有微火于床下,曰:“此火衰,莲子生矣。”且戒其徒煮葱粥伺焉。“其气通若狂者,慎勿令起,逡巡自定。定而困,困即解其缚,以葱粥灌之,遂活矣。正狂令起,非吾之所知也。”言竟,复入府谓崔曰:“莲子即生矣。”崔大释其怒,留坐厅事。俄而莲子起坐言笑。界吏报于公,公飞牍于崔:“莲子复生,乃何术也?”与革偕归,入门则莲子来迎矣。于公大奇之。且夫莲子事崔也,非素意,因劝以与革。崔亦恶其无齿,又重于公,遂与革。

革得之,以神药傅齿,未逾月而齿生如故。大和壬子岁,调授金吾骑曹,与莲子偕在辇下。其年秋,友人高损之以其元舅为天官郎,日与相闻,故熟其事而言之,命馀纂录耳。

李卫公靖

[编辑]

卫国公李靖,微时尝射猎霍山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为人,每丰馈焉,岁久益厚。忽遇群鹿,乃逐之。会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困闷益极。乃极目,有灯火光,因驰赴焉。既至,乃朱门大第,墙宇甚峻。叩门久之,一人出问,公告其迷道,且请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应不可。”公曰:“试为谘白。”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曰:“夫人来。”年可五十馀,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山野之居,儿子往还,或夜到而喧,勿以为惧。”公曰:“不敢。”既而命食,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裀褥,衾被香洁,皆极铺陈,闭户系之而去。

公独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端坐听之。夜将半,闻扣门声甚急,又闻一人应之曰:“天符报,大郎子当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暴伤。”应者受符入呈。闻夫人曰:“儿子二人未归,行雨符到,固辞不可,违时见责。纵使报之,亦已晚矣。僮仆无任专之理,当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适观厅中客,非常人也,盍请乎?”夫人喜,因自扣厅门曰:“郎觉否?请暂出相见。”公曰:“诺。”遂下阶见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龙宫也。妾长男赴东海婚礼,小男送妹。适奉天符,次当行雨。计两处云程,合逾万里,报之不及,求代又难,辄欲奉烦顷刻间,如何?”公曰:“靖俗客,非乘云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从吾言,无有不可也。”遂敕黄头:“韝青骢马来。”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鞍前。诫曰:“郎乘马,无须衔勒,信其行,马躩地嘶鸣,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于是上马,腾腾而行,倏忽渐高,但讶其稳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风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随所躩,辄滴之。既而电掣云开,下见所憩村,思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今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顾一滴不足濡,乃连下二十滴。俄顷雨毕,骑马复归。

夫人者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本约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天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岂复有人?妾已受谴,杖八十矣。” 袒视其背,血痕满焉。“儿子并连坐,如何?”公惭怖,不知所对。夫人复曰:“郎君世间人,不识云雨之变,诚不敢恨。即恐龙师来寻,有所惊恐,宜速去此。然而劳烦,未有以报。山居无物,有二奴奉赠。总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择。”于是命二奴出来。一奴从东廊出,仪貌和悦,怡怡然。一奴从西廊出,愤气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猎徒,以斗猛为事,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为怯乎?”因曰:“两人皆取则不敢。夫人既赐,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尔。”遂揖与别,奴亦随去。出门数步,回望失宅,顾问其奴,亦不见矣。独寻路而归。

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其后竟以兵权静寇难,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岂非悦奴之不得乎?世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岂东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位极将相矣。


辑佚

[编辑]

张老

[编辑]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长女既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才。张老闻之,嘉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 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 未几,车载纳于韦氏。诸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之。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锄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无愧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居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恋,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耳。”天将晓,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山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庄否?”昆仑投杖拜曰: “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馀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门吏,拜引入中厅。铺陈之物,目所未睹。异香氛氲,遍满崖谷。忽闻环珮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如?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占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序寒暄,问尊长而已,意其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

明日方晓,张老与韦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中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馀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后,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乃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太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鸱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贯,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

韦自荷金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庸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千万,持此席帽为信。”王老曰:“钱即实有,帽是乎?”韦前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自青布帏中出,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自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山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

复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老昆仑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贞元进士李公者,知盐铁院,闻从事韩准太和初与甥侄语怪,命馀纂而录之。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一、《广记》卷一六

尼妙寂

[编辑]

尼妙寂,姓叶氏,江州浔阳人也。初嫁任华,浔阳大贾也。父昇与华往复长沙广陵间。贞元十一年春之潭州,不复。过期数月,妙寂忽梦父披发裸形,流血满身,泣曰:“吾与汝夫湖中遇盗,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志者,天许复仇,但幽冥之意,不欲显言,故吾隐语报汝,诚能思而复之,吾亦何恨。”妙寂曰:“隐语云何?”昇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俄而见其夫,形状若父,泣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膺而哭,遂为女弟所呼觉,泣告其母,阖门大骇。念其隐语,杳不可知。访于邻叟及乡闾之有知者,皆不能解。乃曰:“上元县,舟楫之所交者,四方士大夫多憩焉。而邑有瓦棺寺,寺上有阁,倚山瞰江,万里在目,亦江湖之极境。游人弭棹,莫不登眺。吾将缁服其间,伺可问者,必有省吾惑矣。”于是褐衣之上元,舍力瓦棺寺,日持箕帚,洒扫阁下。闲则徙倚栏槛,以伺识者。见高冠博带吟啸而来者,必拜而问。居数年,无能辩者。

十七年,岁在辛巳,有李公佐者,罢岭南从事而来,揽衣登阁,神采俊逸,颇异常伦。妙寂前拜泣,且以前事问之,公佐曰:“吾平生好为人解疑,况子之冤恳,而神告如此,当为汝思之。”默行数步,喜招妙寂曰:“吾得之矣,杀汝父者申兰,杀汝夫者申春耳。”妙寂悲喜呜咽,拜问其说。公佐曰:“夫‘猴’,申生也;‘车’去两头而言猴,故‘申’字耳。‘草’而‘门’,‘车’而‘东’,非‘兰’字耶?‘禾中走’者,穿田过也,此亦‘申’字也。‘一日’又加 ‘夫’,盖‘春’字耳。鬼神欲惑人。故交错其言。”妙寂悲喜若不自胜,久而掩涕拜谢曰:“贼名既彰,雪冤有路。苟获释憾,誓报深恩。妇人无他,唯洁诚奉佛,祈增福海耳。”乃再拜而去。

元和初,泗州普光寺有梵氏戒坛,人之为僧者必由之。四方辐辏,僧尼繁会,观者如市焉。公佐自楚之秦,维舟而往观之。有一尼,眉目朗秀,若旧识者,每过必凝视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将去,其尼遽呼曰:“侍御贞元中不为南海从事乎?”公佐曰:“然。”“然则记小师乎?”公佐曰:“不记也。”妙寂曰:“昔瓦棺寺阁求解‘车中猴’者也。”公佐悟曰:“竟获贼否?”对曰:“自悟梦言,乃男服,易名士寂,泛佣于江湖之间。数年,闻蕲黄之间有申村,因往焉。流转周星,乃闻其村西北隅有申兰者,默往求佣,辄贱其价。兰喜召之。俄又闻其从弟有名春者。于是勤恭执事,昼夜不离,凡其可为者,不顾轻重而为之,未尝待命。兰家器之。昼与群佣共作,夜寝他席,无知其非丈夫者。逾年,益自勤干,兰愈敬念,视士寂即自视其子不若也。兰或农或商,或畜货于武昌,关锁启闭悉委焉。因验其柜中,半是己物,亦见其父及夫常所服者,垂涕而记之。而兰、春叔出季处,未尝偕在。虑其擒一而惊逸其一也。衔之数年。永贞年重阳,二盗饮既醉,士寂奔告于州,乘醉而获,一问而辞服就法。得其所丧以归,尽奉母而请从释教。师洪州之天宫寺尼洞微,即昔时授教者也。妙寂,一女子也,血诚复仇,天亦不夺,遂以梦寐之言,获悟于君子,与其仇者得不同天。碎此微躯,岂酬明哲。焚宇无他,唯虔诚法像以报效耳。”公佐大异之,遂为作传。

大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二、《广记》卷一二八

党氏女

[编辑]

党氏女,同州韩城县芝川南村人也。

先是,有蔺如宾者,舍于芝川。元和初,客有王兰者,以钱数百万鬻茗,止其家积数年,无亲友之来者。一旦卧疾,如宾以其无后患也,杀之。服馔车与仆使之盛,拟于公侯。其年生一男,美而慧,虽孔融、卫玠之为奇,犹未可为比。其家念之,谓骊珠赵璧未敌,名曰玉童。衣食之用,日可数金。其或不欲,舞神拜佛之费,一日而罄,不顾也。既而渐大,轻裘肥马,恣其出入。于是交游少年,歌楼洒肆,悦音恣博,日不暂息,虽狂徒皆伏其豪。然而孳产稍衰,稼或不登,即乞贷望岁。元和十年,玉童暴卒,父母之哀,哭玠之不若也。号哭之声,感动行路,恨不得自身代之。如宾极困成瘵。其所饰终之具,洎舍财梵侣、佛画莲宫、致席命乐之费,若不以家为者。虽丧毕,每忌日,饭僧施财而追泣焉。自是稍稍致贫,如旧日矣。

太和三年秋,有僧玄照,求食于党氏家。有女子年十三四,映门曰:“母兄皆出,不得具馔。此北数里芝川店,有蔺氏者,亡子忌日,方当饭僧。师到必喜,盍往焉。”僧曰:“女非出入村市之人,何以知此而绐我也?”女笑曰:“其亡子即我之前身耳。”照大异之,问其所以,不对而入。照于是造蔺氏门,入巷而见其广幕崇筵,及门,人者喜照之来,揖之而入。既卒食,如宾哀不自胜,照曰:“掌人念亡子若此,要见其今身乎?”如实大惊,乃问之,照具以告。如宾遽适党氏,请见之。父母以告,女不肯出。如宾益耸跃,独念不以其母来,且无籍手,此所以不出也。遂归。明日,与其妻偕,携蜀红二十匹为请见之资。女纳红,复不肯出。如宾求其父母万辞,父母以如宾之恳也,入谓女曰:“汝既不欲见,不当言之。既言而蔺叟若此之请,安得不强见?”女不复语。父母曰:“必不见,则何辞?”女曰:“第告之,何必相见。但云:‘其子身存及没,多歧所费,王兰之财尽未?’闻此,必不求矣。”父母出,以告,如宾顾其妻,无言而退。既出,父母问其故,女曰:“儿前身茗客王兰也,有钱数百万,客其家。元和初,头眩而卧,遂为如宾所杀而取其财,因而巨富。某既死而诉于上帝,上帝召问欲何以报,兰言愿为子以耗之,故委蜕焉。耗之且尽而死。近与之计,唯十环未足,故有蜀红之赠。而今而后,如宾不复念其子而斋亦罢尔。韩城有赵子良者,尝贳茗五束,未酬而兰死。今当以其直求为妇,币足而某去耳,亦不为妇也。”

俄而媒氏言,子良之子纳币焉。亲迎之期,约在岁首。既毕纳而失女,父母惧子良之责也,伪哭而徙葬焉。其夕,遇女曰:“天帝以天下人愚,率皆欺暗枉道,诈心万端,谓人可以言排,神可以诈惑。以诈惑人者,人亦诈焉;以妄欺人者,人亦妄焉。以嫉诬人者,人亦诬焉。虽虚矫之俗,交报或阙,而冥寞间良不可罔。知己之所为而不咎人者鲜矣,故遣某托身近地,而警群妄耳。顷者未言,得侍昏旦,此心既启,难复淹留。抚育之恩亦偿,旧□□□顾盼,能不怅怀。各免令图,无惑多恨。”言讫而去。□□□□劝戒耶?

太和壬子岁,通王府功曹赵遵约言。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二

王国良

[编辑]

庄宅使巡官王国良,下吏之凶暴者也,凭恃宦官,常以凌辱人为事。李复言再从妹夫武全益,罢献陵台令,假城中之宅在其所管。武氏贫,往往纳佣违约束,即言词惨秽,不可和解。宾客到者,莫不先以国良告之,虑其谤及,畏如毒蛇。

元和十二年冬,复言馆于武氏,国良五日一来,其言愈秽,未尝不掩耳而走。忽不来二十日,俄闻缓和之声,遣人问之,徐曰:“国良也。”一家畏其悉辞,出而祈之,讶其羸瘠。曰:“国良前者奉辞,遂染重病,卧七日而死,死亦七日而苏。冥官以无礼见挞,杖疮见在。久不得来。”复言呼坐,请言其实。国良曰:“疾势既困,忽有壮士数人,揎拳露肘,就床拽起,以布囊笼头,拽行不知里数,亦不知到城郭。忽去其头囊,乃官府门也,署曰‘太山府君院’。喘亦未定,捽入厅前,一人绯衣当衙坐,谓案吏曰:‘此人罪重,合沉地狱,一日未尽,亦不可追。可速检过。’其人走入西廊,逡巡曰:‘国良从今日已后,有命十年。’判官令拽出放归,既出门,复怒曰:‘拽来!此人言语惨秽,抵忤平人。若不痛惩,无以为诫。’遂拗坐决杖二十,拽起,不苏者久之。判官又赐厅前池水一杯,曰: ‘饮之不忘,为吾转语世间人,慎其口过。口之招非,动挂纲罗,一言以失,驷马不追。’国良匍匐来归,数宿方到,入门蹶倒,从此忽悟。家人泣伺将殓,问其时日,身冷已七日矣,唯心头似暖,不忍即殓。今起五六日矣,疮痛犹在。”袒而视之,满背黯黑,若将溃烂然,四际微紫,欲从外散,且曰:“自小凶顽,不识善恶,言词狂悖,罪责积多,从此见戒,不敢复怒矣。凡若有钱,幸副期约,勿使获罪于上也。”乃去。自是每到,必若仁者。

明年九月,忽闻其死。计其得杖,从满十月,岂非阴司之事,十年为月乎?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三

齐饶州

[编辑]

饶州刺史齐推女,适湖州参军韦会。长庆三年,韦以妻方娠,将赴调也,乃送归鄱阳,遂登上国。十一月,妻方诞之夕,忽见一人长丈馀,金甲仗钺,怒曰:“我梁朝陈将军也,久居此室。汝是何人,敢此秽触!”举钺将杀之。齐氏叫乞曰:“俗眼有限,不知将军在此。比来承教,乞容移去。”将军曰:“不移当死。”左右悉闻齐氏哀诉之声,惊起来视,见齐氏汗流洽背,精神恍然,绕而问之,徐言所见。及明,侍婢白于使君,请居他室。使君素正直,执无鬼之论,不听。至其夜三更,将军又到,大怒曰:“前者不知,理当相恕,知而不避,岂可复容!”跳来将用钺。齐氏哀乞曰:“使君性强,不从所请。我一女子,敢拒神明?容至天明,不侍命而移去。此更不移,甘于万死。”将军者拗怒而去。未曙,令侍婢洒扫他室,移榻其中。方将辇运,使君公退,问其故,侍者以告,使君大怒,杖之数十,曰:“产蓐虚羸,正气不足,妖由之与,岂足遽信。”女泣以请,终亦不许。入夜,自寝其前,以身为援,堂中添人加烛以安之。夜分闻齐氏惊痛之声,开门入视,则头破死矣。使君哀恨之极,倍百常情,以为引刀自残不足以谢其女,乃殡于异室,遣健步者报韦会。

韦以文籍小差为天官所黜,异道来复,凶讣不逢。去饶州百馀里,忽见一室,有女人映门,仪容行步酷似齐氏,乃援其仆而指之曰:“汝见彼人乎?何以似吾妻也?”仆曰:“夫人刺史爱女,何以行此,乃人有相类耳。”韦审观之,愈是,跃马而近焉。其人乃入门,斜掩其扇。又意其他人也,乃不下马,过,回而视之,齐氏自门出,呼曰:“韦君忍不相顾?”遽下马视之,真其妻也。惊问其故,具云陈将军之事,因泣曰:“妾诚愚陋,幸奉巾栉,言词情礼,未尝获罪于君子。方欲竭节闺门,终于白首,而枉为狂鬼所杀。自检命籍,当有二十八年。今有一事,可以自救,君能相哀乎?”悲恨之深,言不尽意。韦曰:“夫妻之情,事均一体,鹣鹣翼坠,比目半无,单然此身,更将何往?苟有歧路,汤火能人。但生死异路,幽晦难知。如可竭诚,愿闻其计。”齐曰:“此村东数里,有草堂中田先生者,领村童教授,此人奇怪,不可遽言。君能去马步行,及门趋谒,若拜上官然,垂泣诉冤。彼必大怒,乃至诟骂,屈辱捶击,拖拽秽唾,必尽数受之,事穷然后见哀,即妾必还矣。先生之貌,固不称焉。晦冥之事,幸无忽也。”于是同行,韦牵马授之,齐氏哭曰:“今妄此身,故非旧日,君虽乘马,亦难相及。事甚迫切,君无推辞。”韦鞭马随之,往往不及。

行数里,遥见道北草堂,齐氏指曰:“先生居也。救心诚坚,万苦莫退。渠有凌辱,妾必得还。无忽忿容,遂令永隔。勉之,从此辞矣。”挥涕而去。数步间,忽不见。韦收泪诣草堂,未到数百步,去马公服,使仆人执谒前引。到堂前,学徒曰:“先生转食未归。”韦端笏以侯。良久,一人戴破帽、曳木屐而来,形状丑秽之极,问其门人,曰:“先生也。”命仆呈谒,韦趋走迎拜,先生答拜曰:“某村翁,求食于牧竖,官人何忽如此?甚令人惊。”韦拱诉曰:“妻齐氏,享年末半,枉为梁朝陈将军所杀,伏乞放归,终其残禄。”因扣地哭拜。先生曰:“某乃村野鄙愚,门人相竞,尚不能断,况冥晦间事乎!官人莫风狂否?火急须去,勿恣妖言。”不顾而入。韦随入,拜于床前曰:“实诉深冤,幸垂哀宥。”先生顾其徒曰:“此人风疾,来此相喧,众可拽出。又复入,汝共唾之。”村童数十,竞来唾面,其秽可知。韦亦不敢拭,唾歇然后拜,言诚恳切。先生曰:“吾闻风狂之人,打亦不痛,诸生为吾击之,无折支败面耳。”村童复来群击,痛不可堪。韦执笏拱立,任其挥击。击罢,又前哀乞。又敕其徒推倒,把脚拽出,放而复入者三。先生谓其徒曰:“此人乃实知吾有术,故此相访。汝今归,吾当救之耳。”

众童既散,谓韦曰:“官人真有心丈夫也,为妻之冤,甘心屈辱,感君诚恳,试为检寻。”因命入房,房中铺一净席,席上有案,置香一炉,炉前又铺席。坐定,令韦跪于案前,俄见黄杉人引向北行数百里,入城郭,廛里闹喧,一如会府。又如北,有小城,城中楼殿,峨若皇居,卫士执兵立坐者数百人。及门,门吏通曰:“前湖州参军韦某。”乘通而入,直北正殿九间,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韦入,向坐而拜,起视之,乃田先生也。韦复诉冤,左右曰:“近西通状。”韦乃趋近西廊,又有授笔砚者,乃为诉词。韦问:“当衙者何官?”曰:“王也。”吏收状上殿,王判曰:“追陈将军,仍检状过。”判状出,瞬息间,通曰:“捉陈将军到。”衣甲仗钺,有如齐氏言。王责曰:“何故枉杀平人?”将军曰:“自居此室已数百岁,而齐氏擅秽,再宥不移,忿而杀之,罪当万死。”王判曰:“明晦异路,理不相干。久幽之鬼,横占人室,不相自省,仍杀无辜,可决一百,配流东海之南。”

案吏过状曰:“齐氏禄命,实有二十八年。”王命呼阿齐:“阳禄未尽,理合却回,今将放归,意欲愿否?”齐氏曰:“诚愿却回。”王判曰:“付案勒回。”案吏谘曰:“齐氏宅舍破坏,回无所归。”王曰:“差人修补。”吏曰:“事事皆隳,修补不及。”王曰:“必须放归。”出门商量状过,顷复入,曰:“唯有放生魂去,此外无计。”王曰:“魂与生人,事有何异?”曰:“所以有异者,唯年满当死之日,病笃而无尸耳。其他并同。”王召韦曰:“生魂只有此异。”韦拜请之,遂令齐氏同归,各拜而出。黄衫人复引南行。既出其城,若行崖谷,足跌而坠,开目即复跪在案前,先生者亦据案而坐。先生曰:“此事甚秘,非君诚恳,不可致也。然贤夫人未葬,尚瘗旧房,宜飞书葬之,到即无苦也。慎勿言于郡,苟微露于人,将不利于使君耳。贤阁只在门前,便可同去。”

韦拜谢而出,其妻已在马前矣。此时却为生人,不复轻健。韦掷其衣驮,令妻乘马,自跨卫从之,且飞书于郡,请葬其柩。使君始闻韦之将到也,设馆,施穗帐以待之。及得书,惊骇殊不信,然强葬之,而命其子以肩舆迓焉。见之,益闷,多方以问,不言其实。其夏,醉韦以酒,迫问之,不觉具述,使君闻而恶焉。俄而得疾,数月而卒。韦潜使人觇田先生,亦不知所在矣。

齐氏饮食生育,无异于常,但肩舆之夫不觉其有人也。馀闻之已久,或末深信。太和二年秋,富平尉宋坚尘,因坐中言及奇事,客有鄜王府参军张奇者,即韦之外弟,具言斯事,无差旧闻,且曰:“齐嫂见在,自归后已往拜之,精神容饰,殊胜旧日。”冥吏之理于幽晦也,岂虚语哉!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三

张宠奴

[编辑]

长庆元年,田令公弘正之失律镇阳也。进士王泰客焉,闻兵起,乃出城南走。时兵交于野,乃昼伏宵行。入信都五六里,忽有一犬黄色随来。俄而犬顾泰曰:“此路绝险,何故夜行?”泰默然久之,以诚告之曰:“镇阳之难矣。”犬曰:“然得逢捷飞,亦郎之福也。许捷飞为仆,乃可无患。”泰私谓:“夫人行爽于显明之中者,有人责;行爽于幽冥之中者,有鬼诛。今吾行无爽,于吾何诛?神抵尚不惧,况妖犬乎?固可以正制之耳。”乃许焉。犬忽化为人,拜曰:“幸得奉侍,然捷飞钝于行,请元从暂为驴,借捷飞乘之,乃可从行。”泰惊不对,乃驱其仆下路,未数步,不觉已为驴矣。犬乃乘之。泰甚惧,然无计御之,但仗正心而已。

偕行十里,道左有物,身长数尺,头面倍之,赤目而髯者,扬眉而笑曰:“捷飞安得事人?”犬曰:“吾乃委质于人。”乃曰:“郎幸无怖。”大头者低面而走。又数里,逢大面多眼者,赤光闪闪,呼曰:“捷飞安得事人?”又对如前,多眼者亦遁去。捷飞喜曰:“此二物者,以人为上味,得人则戏投而争食之,困然后食。今既去矣,馀不足畏。更三五里有居人刘老者,其家不贫,可以小憩。”

俄而到焉,乃华居大第也。犬扣其门,有应而出者,则七十馀老人,行步甚健,启门,喜曰:“捷飞安得与上客来?”犬曰:“吾游冀州不遇,回次山口,偶事于郎,郎以违镇阳之难,不敢昼行,故夜至。今极困,愿得稍休。”老人曰:“何事不可?”因揖以入,馆泰于厅中,盘馔品味,果粟之属,有顷而至。又有草粟筐贮饲马,化驴亦饱焉。当食,而捷飞预坐,曰:“倦行之人,夜蒙嘉馔,若更有酒,主人之分尽矣。”老人曰:“不待启言,已令涤器。”俄有小童陈酒器,亦甚精洁。老人令捷飞酌焉,遂与同饮。数巡,捷飞曰:“酒非默饮之物,大凡人之家乐,有上客而不见,复谁见乎?”老人曰:“但以山中妓女不足侍欢,安敢惜焉。”遽召宠奴。有顷,闻宠奴至,乃美妓也,貌称三十馀,拜泰而坐其南,辞色颇不平。泰请歌,即唱。老人请,即必辞拒。犬曰:“宠奴之不肯歌者,当以无侣为恨耳。侧近有花眼者,亦善歌,盍召乎?”主人遽令邀之。少顷呼入,乃十七八女子也,其服半故,不甚鲜华,坐宠奴之下。巡及老人,请花眼即唱,请宠奴即不唱。其意愈不平,似有所诉。巡又至老人,执杯固请不得,老人颇愧,乃笑曰:“常日请歌,宠奴未省相拒,今有少客,遂弃老夫耶!然以旧情当未全替,终请一曲。”宠奴拂衣起曰:“刘琨被段疋䃅杀却,张宠奴乃与老野狐唱歌来?”灯火俱灭,满厅暗然。徐窥户外似明,遂匍匐而出。

顾其厅,即大墓也。马系长松下,旧仆立于门前,月轮正午。泰问其仆曰:“汝向者何为?”曰:“梦化为驴,为人所乘,而与马偕食草焉。”泰乃寻前路而去,行十馀里,天曙,逢耕人,问之曰:“近有何墓?”对曰:“此十里内,有晋朝并州刺史刘琨歌姬张宠奴墓。”乃知是昨夜所止也。又三数里,路隅有朽骷髅,傍有穿穴,草生其中,近视之,若四眼,盖所召“花眼”也。而思大头多眼者,杳不可知也。

吾尝以儒视世界,人死固有鬼;以释观之,轮回之义,理亦昭然。奈何此妓华落千载,犹歌于冥冥之中,则信乎视听之表,圣贤有不言者也。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四

叶氏妇

[编辑]

叶诚者,中牟县梁城乡染人也。妇耿氏,有洞晦之目,常言曰:“天下之居者、行者、耕者、桑者、交货者、歌舞者之中,人鬼各半。鬼则自知非人,而人则不识也。”

其家有牛骍而角者,夫妇念之可知矣。元和二年秋,忽有二鬼,一若州使,一若地界,入圈视牛,曰:“引重致远,毛角筋骨可爱者,吾州无如此牛也。” 若地界者曰:“何远役追牛?”曰:“王之季女适南海君次子,从车五百两,两一牛,皆天下之美俊者。河南道配供十年,当州唯一,只此牛耳,盍报使乎?”遂去。其妇视牛,则惴惴然喘,汗流若沃水矣。其翁染也,遽取蓝花涂之。才毕,有军吏紫衣乘马,导从数十骑,笑而入视牛,则异前所报矣。军吏大怒,执地界,将决之,责曰:“贵主远嫁,一州择牛,既此牛中,奈何虚妄!”对曰:“适与衙官对定,所以驰报。及回失牛,乃本牛主隐匿也。请收牛主问之,牛不远矣。”乃令捉主人来。遂数人登阶,捽其翁以出,其家只见中恶,呼不应矣。长幼绕而呼之,妇独不哭,乃汲水浇牛,蓝色尽见,界吏牵去而翁复来,上阶,乃承呼而起曰:“吾为军吏责以隐牛,方欲洗涤,赖新妇自洗,遂得放归。”使视其牛,已死矣。杨曙方宰中牟,闻此说,乃召而问之,一无谬矣。明刊四卷本《幽怪录》卷四

李绅

[编辑]

故淮海节度使李绅,少时与二友同止华阴西山舍。一夕,林叟有赛神者来邀,适有头痃之疾,不往,二友赴焉。夜分,雷雨甚,绅入止深室。忽闻堂前有人祈恳之声,徐起窥帘,乃见一老叟,眉须皓然,坐东床上,青童一人,执香炉拱立于后。绅讶之,心知其异人也,具衫履出拜之。父曰:“年小识我乎?”曰:“小子未尝拜睹。”老父曰:“我是唐若山也,亦闻吾名乎?”曰:“尝于仙籍见之。”老父曰:“吾处北海久矣,今夕南海群仙会罗浮山,将往焉。及此,遇华山龙斗,散雨满空。吾服药者,不欲令沾服,故憩此耳。子非李绅乎?”对曰:“某姓李,不名绅。”叟曰:“子合名绅,字公垂,在籍矣。能随我一游罗浮乎?”绅曰:“平生之愿也。”老父喜。

有顷,风雨霁,青童告可行。叟乃袖出一简,若笏形。纵拽之,长丈馀,横拽之,阔数尺,缘卷底坳,宛若舟形。父登居其前,令绅居其中,青童坐其后。叟戒绅曰:“速闭目,慎勿偷视。”绅则闭目,但觉风涛汹涌,似泛江海。逡巡舟止,叟曰:“开视可也。”已在一山前,楼殿参差,蔼若天外,箫管之声,寥亮云中。端雅士十馀人喜迎叟,指绅曰:“何人也?”叟曰:“李绅耳。”群士曰:“异哉!公垂果能来。人世凡浊,苦海非浅,自非名系仙录,何路得来。”叟令绅遍拜之。群士曰:“子能从我乎?”绅曰:“绅未立家,不获辞,恐若黄初平贻忧于兄弟。”未言间,群士已知:“子念归,不当入此居也。子虽仙录有名,而俗尘尚重,此生犹沉幻界耳。美名崇官,外皆得之。守正修静,来生既冠,遂居此矣。勉之,勉之。”绅复遍拜叟归。

辞讫,遂合目,有一物若驴状近身,乘之,又觉走于风涛之上。顷之,闷甚思见,其才开目,已堕地而失所乘者。仰视星汉,近五更矣,似在华山北。徐行数里,逢旅舍,乃罗浮店也。去所止二十馀里,缓步而归。明日,二友与仆夫方奔访觅之。相逢大喜,问所往,诈云:“夜独居,偶为妖狐所惑,随造其居。将曙,悟而归耳。”自是改名绅,字公垂,果登甲科翰苑,历任郡守,兼将相之重。《广记》卷四八

韦氏子

[编辑]

韦氏子有服儒而任于唐元和朝者,自幼宗儒,非儒不言,故以释氏为胡法,非中国宜兴。有二女,长适相里氏,幼适胡氏。长夫执外舅之论;次夫则反之,常敬佛奉教,攻习其文字,其有不译之字读宜梵音者,则屈舌效之,久而益笃。及韦氏子寝疾,命其子曰:“我儒家之人,非先王之教不服。吾今死矣,慎勿为俗态,铸释饭僧,祈佑于胡神,负吾平生之心。”

其子从之。既除服而胡氏妻死。凶问到,相里氏以其妇卧疾,未果讣之。俄而疾殆,其家泣而环之,且属纩焉。若鬼神扶持,骤能起坐,呼其夫曰:“妾季妹死已数月,何不相告?”因泣下呜咽。其夫绐之曰:“安得此事。贤妹微恙,近闻平复。荒惑之见,未可凭也。勿遽惆怅。今疾甚,且须将息。”又泣曰:“妾妹在此,自言今年十月死,甚有所见。命吾弟兄来,将传示之。昨到地府西曹之中,闻高墉之内,冤楚叫悔之声,若先君声焉。观其上则火光迸出,焰若风雷。求入礼觐,不可。因遥哭呼之,先君随声叫曰:‘吾以平生谤佛,受苦弥切,无晓无夜,略无憩时,此中刑名,言说不及。惟有罄家回向,冥资撰福,可救万一。轮劫而受,难希降减。但百刻之中,一刻暂息,亦可略舒气耳。’妹虽宿罪不轻,以夫家积善,不堕地狱,即当上生天宫也。妾以君心若先君,亦当受数百年之责。然委形之后,且当神化为乌。再七饭僧之时,可以来此。”其夫泣曰:“洪炉变化,物固有之。雀为蛤,蛇为雉,雉为鸽,鸠为鹰,田鼠为鴽,腐草为萤,人为虎、为猿、为鱼、为鳖之类,史传不绝。为乌之说,岂敢深讶?然乌群之来,数皆数十,何以认君之身而加敬乎?”曰:“尾底毛白者,妾也。为妾谢世人,为不善者。明则有人诛,暗则有鬼诛,丝毫不差。因其所迷,随迷受化。不见天宝之人多而今人寡乎?盖为善者少,为恶者多。是以一厕之内,虫豸万计;一砖之下,蝼蚁千万。而昔之名城大邑,旷荡无人,美地平原,目断草莽,得非其验乎?多谢世人,勉植善业。”言讫复卧,其夕遂卒。

其为妇也,奉上敬,事夫顺,为长慈,处下谦,故合门怜之,悯其芳年而变异物,无幼无长,泣以俟乌。及期,乌来者数十,唯一止于庭树低枝,窥其姑之户,悲鸣屈曲,若有所诉者。少长观之,莫不呜咽。徐验其尾,果有二毛,自如霜雪。姑引其手而祝之曰:“吾新妇之将亡也,言当化为乌而尾白。若真吾妇也,飞止吾手。”言毕,其乌飞来,驯狎就食,若素养者。食毕而去。自是日来求食,人皆知之。数月之后,乌亦不来。《广记》卷一〇一

延州妇人

[编辑]

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蔫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

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敷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广记》卷一〇一

琴台子

[编辑]

赵郡李希仲,天宝初宰偃师。有女曰闲仪,生九岁,嬉戏于廨署之花栏内。忽有人遽招闲仪曰:“鄙有恳诚,愿托贤淑。幸毕词,勿甚惊骇。”乃曰:“鄙为崔氏妻,有二男一女。男名琴台子,鄙尤锺念,生六十日,鄙则谢世。夫人当为崔之继室,敢以念子为托,望仁湣之。”因悲恸怨咽,俄失所在。闲仪亦沉迷无所觉知矣。家人善养之,旬日无恙。

希仲秩满,因家洛京。天宝末,幽蓟起戎,希仲则挈家东迈,以避兵乱。行至临淮,谒县尹崔祈。既相见,情款依然。各叙祖姻,崔乃内外三从之昆仲也。时崔丧妻半岁,中馈无主,幼稚零丁,因求娶于希仲。希仲家贫时危,方为远适,女况成立,遂许成亲。女既有归,将谋南度。偃师故事,初不省记。一日,忽闻崔氏中堂沉痛大哭。既令询问,乃闲仪耳。希仲遽自询问,则出一少年孤孩曰:“此花栏所谓琴台子者也。”因是倍加抚育,名之灵遇。及长,官至陈郡太守。《广记》卷一五九

唐俭

[编辑]

唐俭少时,乘驴将适吴楚。过洛城,渴甚,见路傍一小室,有妇人年二十馀,向明缝衣,投之乞浆,则缝袜也。遂问别室取浆:“郎渴甚,为求之。”逡巡,持一盂至。俭视其室内无橱灶,及还而问曰:“夫人之居,何不置火?”曰:“贫无以炊,侧近求食耳。”言既,复缝袜,意绪甚忙。又曰:“何故急速也?” 曰:“妾之夫薛良,贫贩者也。事之十馀年矣,未尝一归侍舅姑。明早郎来迎,故忙耳。”俭微挑之,拒不答。俭愧谢之,遗饼两轴而去。

行十馀里,忽记所要书有忘之者,归洛取之。明晨复至此,将出都,为涂刍之阻,问:“何人?”对曰:“货师薛良之柩也。”骇其姓名乃昨妇人之夫也。遂问所往。曰:“良婚五年而妻死,葬故城中,又五年而良死。良兄发其柩,将祔先茔耳。”俭随观焉。至其殡所,是求水之处。俄而启殡,棺上有饼两轴、新袜一双。俭悲而异之,遂东去。

舟次扬州禅智寺东南,有士子二人。各领徒相去百馀步,发故殡者。一人惊叹久之,其徒往往聚笑。一人执锸,碎其柩而骂之。俭遽造之。叹者曰:“璋姓韦,前太湖令。此发者,璋之亡子,窆十年矣。适开易其棺,棺中丧其履,而有妇人履一只。彼乃裴冀,前江都尉。其发者爱姬也,平生宠之。裴到任二年而卒,葬于此一年。令秩满将归,不忍弃去。将还于洛。既开棺,丧其一履,而有丈夫履一只。两处互惊。取合之,彼此成对。盖吾不肖子淫于彼,往复无常,遽遗之耳。”

俭闻言,登舟静思之曰:“货师之妻死五年,犹有事舅姑之心,愈宠之姬,死尚如此,生复何望哉!士君子可溺于此辈而薄其妻也?”《广记》卷三二七

马震

[编辑]

扶风马震,居长安平康坊。正昼,闻扣门,往看,见一赁驴小儿云:“适有一夫人,自东市赁某驴,至此入宅,未还赁价。”其家实无人来,且付钱遣之。经数日,又闻扣门,亦又如此。前后数四,疑其有异,乃置人于门左右,日日候之。是日,果有一妇人从东乘驴来,渐近识之,乃是震母,亡十一年矣,葬于南山,其衣服尚是葬时者。震惊号奔出,已见下驴,被人觉,不暇隐灭。震逐之,环屏而走。既而穷迫,入马厩中,匿身后墙而立,马生连呼,竟不动。遂牵其裾,卒然而倒,乃白骨耳。衣服俨然,而体骨具足。细视之,有赤脉如红线,贯穿骨间。马生号哭,举扶易之。往南山,验其坟域如故。发视,棺中已空矣。马生遂别卜迁窆之,而竟不究其理。《广记》卷三四六